桑梔淚
清明前夕,母親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叨念近期二位故友的離去。
先是在北門街開設藥房的陳叔。
那年夏天父親膀胱癌確診,自九月上旬來台就醫,到十一月底--滯台二個多月,完成幾次化療以及三十次放射治療--醫院鄭重給了父親一張「畢業證書」,鼓勵他的勇於面對「敵人」並堅持做完放射線療程。徵求主治醫師的同意之後,父親得以在十二月短暫返回金門一趟,約定「假期」結束,再到醫院進行後續治療。因治療副作用不適導致心情低落的父親,在家期間,總算心花怒放,歡喜、盡興地與親友聚聊、大啖家鄉美食。
某日清晨,陳叔特地買了粥糜去探視父親,「伊知影汝老爸愛吃蝦,擱驚蝦有毒,汝老爸勿會使呷,調工吩咐店頭蝦要另外放。」母親悠悠敘說,不帶一絲波瀾。她當然不知道,電話這端的我,因為感動於父執輩之間的濃厚情誼,眼前居然輕易迷濛了水氣。
再來是相識數十年,兩家往來密切,經常同母親煲電話粥的麗姨。
新冠肺炎爆發以來,口罩一時奇貨可居,到處都是搶購人潮。麗姨年前打電話來提醒:「衛生所可以領口罩」,並且熱心提議:「我載妳來去衛生所領。」母親以家裡口罩還有存貨,婉謝麗姨的美意。「我想說奇怪,伊哪會一、二月日沒打電話來,聽人講我才知影伊去住院。」銷聲匿跡了一、二個月,再有麗姨的消息居然是因為心肌梗塞,「人歿去了。」
母親低迴嘆息,感喟人生無常。接著思緒飄渺,飛得老遠:「我尚嘸甘的是三妗(婆)。」
說的是早年賃居北門境傅家大宅右護龍的三妗婆。
「……洪乾祐自己一個人,……經過鄧長壽洋樓邊,大井腳,又經左旁族伯父洪合淵的舊式大屋側面,左轉,走進有圍牆的傅家屋,右邊護龍就是洪翠雲(洪乾祐稱之姑婆)的家。」我從洪乾祐閩南語長篇小說《宿世緣》的文字描述,重溫童年時走到妗婆家的路線。
三妗婆在護龍門口餵養了雞、鴨,還有一隻平日少見的大火雞。我們儘管被火雞追著跑,我們儘管被嚇到驚聲歡叫,有別於後浦大街的商店住家模式,三妗婆家儼然是孩子們的快樂天堂。
到三妗婆家是開心的事。至於三妗婆親自上門到訪,通常就是夏天裡最「痛」快的事。暑假艷陽高照,一不注意就中暑,渾身熱氣積累不散。母親請來妗婆,說是「勒兩下」就好。身材嬌小的她卻力道十足,右手食指、中指微曲像筷子般,用力夾住後頸幾條筋脈,霎時尖叫聲哭喊聲夾雜,躲也躲不了。不一會兒功夫,紫紅痧氣盡現,人也舒爽了。
穿過妗婆家深井,高處有棵桑樹,清明前後結實纍纍。妗婆將紫黑的桑梔摘了下來,洗過、拌了大把的砂糖,才勉強得以入口。那是我吃過最酸的桑梔了。三十多年後,妗婆早已搬遷、離世,依然感覺得出它的酸澀,哽在喉間,酸出一把淚來。
那是十歲小女孩被狗咬了,慌亂間,年輕的母親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妗婆已經不顧一切,迅速將自己的嘴貼上小女孩的傷口,努力將傷口的污血吸出。
「俺妗,汝哪通……」母親對妗婆的感謝與感念,化作一輩子的「嘸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