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紀念
我深刻記得,那是一次懷著感傷的探訪。
二○一八年盛夏,趁著返鄉之際,與好友美月一同前往「溪哥」家,想去看看自他走後他的妻兒是否一切安好。位於金城車站附近的大廈內原本幸福的一家四口,如今少了男主人,死亡帶來的震撼與鉅變,在在提醒年輕妻子,自此要一肩扛起養家育兒的重責大任,承受一段難以訴說的思念及傷悲。
我們在客廳聊了好一會兒,彼此很有默契不去觸碰引人傷心的話題,避重就輕聊了她及孩子的近況。聊完天後,我們順便到靈位前焚香致意,望著溪哥的遺照,感覺人生虛幻如夢。向晚,美月先行回家,小艷煮了貴州口味的辣拌麵,我留下來與她共進晚餐,席間,見小艷爽朗的一面,瞬間寬心不少。
「溪哥」本名林成溪,我們相識於年少,他大我們幾歲,有著如大哥般的堅實情感,故習慣喊他一聲「溪哥」。二十多年的情誼,往事歷歷在目,實難以用筆墨道盡。簡單說,我眼中的溪哥是個孝順又善良的人,個性豪邁,為人仗義,五湖四海皆兄弟。返鄉時,偶爾與他相約在大廟口把酒言歡,他講話向來風趣,經常逗得我們一夥人笑得前翻後仰。溪哥晚婚,每每提及妻子小艷及兩個孩子眼裡盡是滿足,即便交友廣闊,對家庭的責任不曾懈怠。
知道他罹患口腔癌是近幾年的事,我們幾個朋友擔心他,總不忘為他打氣,他卻一派瀟灑的安慰:「放心啦!壞人不會那麼早死的。」我想起昔日在街頭偶遇,明明就像大哥般關心,卻老愛用反諷的話語相激:「你是哪裡有隱疾嗎?怎麼不去找個好人家嫁了?」此話一出,我總是大笑開來,再罵幾句回敬。也想起他開西餐廳、電玩店時我們彼此交會的青春年月,那時他正沉醉在一段愛戀裡,我和友人黑小貓經常藉故跑去店裡關心他,實則是為了打開冰箱喝飲料,他早看穿我們的伎倆,卻從來沒有阻止過,頂多指著我們愛喝的那款飲料說:「以後再也不進這個牌子了。」但每次去店裡,那款飲料永遠都在。
胡扯瞎鬧,互相嘲諷,成了我們一路走來表達情感的方式。可任誰也沒想到,一個身強體壯、經常帶給人歡笑的哥兒們,行經中年竟然被病魔如此摧殘。然而,他是個生命鬥士,總是樂觀積極的對抗,從未聽他說過半句怨言。治療後期,只能喝流質食物的他,完全不逃避,也不在意別人的目光,一有聚會,照樣坐在餐桌上與大夥談笑風生,唯獨隱瞞年邁的母親,只因不捨她傷心。
為了家庭,他不辭舟車勞頓,台金兩地往返治療,持續與癌細胞抗戰,歷經一年多的治療,身體早已不堪負荷,他仍舊瀟灑以待。一次,不知他病情發展的我打電話要他有空多去運動場跑跑步健健身,他笑著調侃:「走路都成問題了,還叫我去跑步?你是頭殼壞了嗎?」我一如往昔笑出聲來(內心卻泛起一陣酸楚),那是我最後一次跟他說話。不久後,得知他過世的消息,內心難過不已,以為他堅強的求生意志和小艷的細心照顧,可以安然度過難關,奈何事與願違。
他的伴侶小艷老家在貴州,因兩岸通婚,成了金門的新住民。溪哥離世一年多後,我萌生想將他及小艷的故事寫進《我們從遠方來》一書的念頭,並以此文作為永久紀念。但深怕再次觸碰小艷的傷口而猶豫不決,幾經掙扎,最後還是鼓起勇氣打給小艷表明心意,想不到她爽快答應了。
事隔一年多,如今書已出版了。前些天,我邀她帶著孩子一起來吃飯,順便把書交給她。想著,倘若你也在,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但天不假年,只能在心裡默默問一句,溪哥,你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