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後浦中街
國高中時代,母親開的布店租到後浦街的中街,街坊店家的頭家,我慣以俗稱名之,比如「高低伯」的永成行、「富伯」與「子武伯」合夥的金源泰、「慶ㄚ」的奇香,這些老鄰居,是那個年代獨領風騷的老店。
「高低伯」的本名是傅永成,他是後浦街德高望重的士紳,他會煉製獨門的「消膏」,在那個醫療衛生不是很發達的年代,老百姓也少有紅藥水、碘酒,「高低伯」的「消膏」,變成為市井小民臭頭爛耳生粒篰結的特效藥,「高低伯」因此名傳金門。
「高低伯」面相很有威嚴,他話不多,甚至不苟言笑,坐鎮店面,招呼客人,也是老氣橫秋的,連招呼都懶得多打,愛買不買隨人客意思,但他家底殷厚,當時島上的金城、金聲電戲院,好像他都有投資,因此算是一號「有坑人」。唯有錢人生活卻十分節儉,我偷瞄他的午餐晚餐,甚少有大魚大肉的,燙口的白米稀飯,以及煎得酥赤的黃赭魚,是他最常見的食物。他吃糜的動作,十分特殊,我還記得,他慣性用筷子將一碗熱粥,從左往右,從右往左,集中到碗沿送入嘴巴,這樣不會燙嘴,還嘖嘖有聲,一副很好吃的樣子,印象深刻。
「高低伯」與他的侄兒「賊ㄚ」,一起顧店,「賊ㄚ」很精明,講話皮皮的,但在叔叔面前,永遠只是應諾的份,不敢多支聲。我常跟「賊ㄚ」下棋,若他拖步太久,我會喊道「高低伯要回來了!」,變成催他加速的利器,可見「高低伯」的威力,這對叔侄共顧一間店面,卻像老闆與夥計,倫理十分嚴謹。
金源泰就在我家布店的隔壁,店屋很長很深,前面是店鋪,後面是住家,富伯和子武伯是共同頭家,我不清楚他倆合開多久了,平素開關店舖的是子武伯多,在櫃檯撥弄算盤珠的是富伯多,他們的店,罐頭醬油等總是在貨架上排列整齊,像是各種堆高的樂高玩具,十分井然有序,賞心悅目。
民國七十幾年,我的台灣老友簡先生,來到金門要買老酒,問到子武伯,他領我們走到店後深處的一個大甕,拉出兩打綑著紅色塑膠繩的老酒,紅繩子都已經泛白了,子武伯還記得它的置身處,實在厲害!
富伯身材高高的,精於做買賣,子武伯愛讀書,他顧店時,常看他戴著老花眼鏡翻讀書報,有時還會念出聲音來,他顧了多年的店,應該看了不少的書,難怪子武伯的子嗣,都很有藝術文學素養,冶印撰文攝影,個個都很有成就,大概有他遺傳的基因吧!
楊國慶的奇香糕餅店,是後浦街最後熄燈的漢餅舖,他原本是老頭家--黃查某的伙計,民國61年,盤過來當老闆,也經營了42個年頭,直到民國92年退休。我民國69年回來教書後,下班時最喜歡去他的店鋪吃剛出爐的豬腰餅,香噴噴的豬腰餅,咖啡色、外酥內嫩,一口咬下就不知道停,一連要吃兩、三個才過癮。奇香的老闆娘知道我愛吃,常會好心通知我隔天要做豬腰餅,我就期待那一刻快來臨,好解饞一番。
楊國慶獨創的紅、綠、黃色的龜粿,是當時島上的絕活,至今未見其二,他在炊熟的白泡泡麵龜上,再以蒸熟的彩色粿粹,盤繞在龜身上,接著以銅版割劃出龜紋及手腳,沒幾分鐘,一隻活靈活現的彩色龜,就在讚嘆聲中出世,實在了得。
農曆七月份,奇香總是要炊一大堆的「必頭粿」,「必頭粿」串成尖塔型,再插上紅綠藍色等三角紙旗,安放在普渡桌上,十分壯觀,是當時各村莊,普渡桌少不了的供品,奇香的爐灶炊煙不斷,賣必頭粿到全島,鈔票也數個不停,只可惜他們的子女不再接手,奇香成為絕響,民國92年,收店時老闆娘還送給我三個橄欖球型的玻璃罐,我當作珍藏。
這些老店老鄰居,像是一脈溫暖的人情,泌泌流過我的腦海,如今回想起來,十分懷念,現在每當我騎車,路過中街,都會自然地望過那些老店址,只是很多家店主人都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