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日記:之十四 某次夕陽.某記憶之路.某箴言.眼藏法
■某次夕陽
新居有座大陽台,視野極佳。黃昏時夕暉滿天,天天迥異的景色美得難以描述。他搬到此地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偶爾他會因為美的孤獨、無法跟甚至像妻子這樣親蜜的人,分享眼前那份美中之美,而沮喪不已。
這天傍晚,在陽台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情緒裡。下一刻,他卻受到另外一個似乎跟前面那個困惱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覺得,在時空的某一座標點上,有個誰和此刻的自己一樣,同樣的觀賞夕陽,同樣的相對位置,心情,甚至,當下此刻的所有身心的總合。而這人和他自己平行著,所以他們彼此永不相交……。
從這天起,他奇異地連帶解決了先前的苦惱,他不再沮喪,耽安於自己的孤獨裡,也不再奢求別人──甚至妻子,也看到他眼前的美。
■某記憶之路
「從我們家天井的小路出去,走出窄巷,穿過兩三棟厝落之間,然後來到滄浪伯家。他們家後廳挖了座防空洞,是那一年我們家扶老攜幼躲砲彈的避難所。今天看來(前年我又返鄉一趟)怎麼樣都不算遠,頂多五六十公尺遠,但當年,我卻覺得宛如海角天涯般長。為什麼?有兩種可能:一、時空的記憶拉長了路程。二、那是條死亡小徑。你說呢?」
「我想應該是兩者都有。」
「那麼,為什麼現在我又有了那種充滿恐懼的感覺呢?難道說,我身前又橫亙著那麼一條死亡的路途?」
「我想你我,兩個人,都有。呃,事實上,活著的每一個人都有這麼一條路。」
■某箴言
「人世即苦海。」去雜誌社上班的第一天,我在自己的辦公桌上看到這句話,用工筆楷書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小的紙片上,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的人留下的。我來接替他──姑且稱他為A──的職位。那時候,A已經是個名人了。
我把紙片留在桌上三四天,第五天吧?紙頁給扔進了垃圾桶(我想是受不了那種矯情口吻)。是在這之後的隔年吧?從某個朋友口中得到A自殺的消息。自己不勝唏噓還說了幾句唉唉……的什麼。可是,今天,我卻又聽到A活得好好的,人在美國,居然改行,駕駛觀光小型飛機。這怎麼可能?一定有哪個消息是錯的──啊,我明白了。兩則傳聞都是真的,都是事實。寫下「人世即苦海」的人正可以獲得兩種結果,一是悲極而沈淪入死境,一是反而有著逆反的虎虎勇氣。A在這裡做了個最佳的示範。
■眼藏法
佛教裡有所謂的法眼藏,而東洋忍者也有死眼藏,但他那始終獨身未娶的叔叔譚敬既不信佛也不學忍術,卻在臨死前的遺言,吐露了這麼一句耐人尋味的話:「啊,我這一生,不知該悲傷或者歡喜。也許誰能從我眼瞳裡看出個端倪?」
受這句話以及說話者的某種語氣所蠱惑吧?他湊過身子,凝視著死者尚未閤起的瞳仁。像是受到磁鐵吸引,他的目光再也不能移去。他睇見剛死去不久的叔叔眼中顯現了一個夢,其一生都在其中生滅流轉不休;反過來,夢也在其一生轉動流淌不停……。
他暈眩地閤上叔叔以及自己的雙眼。他不禁揣想:他日,誰能從自己將死剛死不久的瞳仁中,睹見這或者是神蹟,或者不過是平凡無奇的眼藏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