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騰不幫我斟滿高粱
我應該留下當年李瑞騰老師,親自校閱的論文稿,可惜沒能順利找到。二十一世紀初,我萌發回金門定居想法,該做什麼工作完全沒有譜,只能自己勾勒藍圖:如果我擁有碩士學位再加上讓人難以忽略金門書寫,或能為大學錄用,給我機會作育金門文學人才。
我未免托大了,我自己都需要別人教育,哪來資格教育他人,但一個理想畢竟存下了,果斷報考研究所,邊工作邊讀書,因為作息匆促,一個後遺症是腸胃常抽痛,還好畢業後,經過調養終於漸漸復原。
李瑞騰是我完夢的重要的拼圖。我在藝文界畢竟廝混數年,中生代學者當然也夠格指導,但年紀接近難免尷尬,幾經思考後想到李瑞騰。我委實才輕言拙,不懂得遍數李老師善學問,邀請的理由竟然是,「李老師,您已經指導葉連鵬寫澎湖,何妨再把金門帶上?」我這是離島「買一送一」概念,但李老師何其忙碌,他會接受「送一」,很可能知道我走投無路,而他這一生都在當別人的靠山,不如也讓我靠靠。
我甚至並未當面邀約,只就電話徵詢。當時我已不年輕,行事還是莽撞。一個原因是相識多年,他妻子楊錦郁喊我弟弟、公子李時雍喊我老師,然後我再敬稱李瑞騰老師,我跟李家可謂「關係混亂」。
我尋覓論文,是因為李老師批示過的論文初稿,除了指出論述不足,還校出不少錯字,完全可以當作文獻留存。當時我誤以為金門文學與台灣文學,在思潮上,必然也是反共文藝、現代主義以迄後現代,哪知戰地政務割裂金門生活以及文學發展。我跟李老師報告後,始有後來論文中的戰地神話、新中原神話等,有別台灣本島的文學潮流。李老師給我最大的彈性,並不時刺一下、推一下,讓我自己思考論文何去何從。
二○一六年四月,我辦理小說《孿生》發表會,李老師讀得深入,為我小說《孿生》作序時便指出,「我認為吳鈞堯真正想寫的是先前他曾在《荒言》和《熱地圖》中都提及的兩個夭折的哥哥……要寫兩位幾無生命史可言,但又影響全家至深且鉅的夭折哥哥,吳鈞堯就必須寫自身,寫父母,從家庭寫到家族」。這是我寫《孿生》的核心,只是李老師比當事人更看得清楚。
二○一九年冬天,我已經畢業多年,且湊巧剛始寫詩,對於詩法結構、意象營造等,「不得不」感到興趣。說「不得不」,肇因「吳鈞堯寫詩」這事不能成為笑話。我在久未翻閱的詩書刊中,找著李瑞騰老師關於現代詩演變與詮釋的專著,才訝然想起,初識李瑞騰的淵藪,該在中國青年寫作協會的文藝營課程。
當年李瑞騰瘦削,襯衫紮進褲頭後,還能挪出兩指空隙,多年後每次見李老師,總要驚訝他的臉形與青年無異。匆匆數年又過,我竟已五十開外,已來到李瑞騰當年指導我的年歲,卻還是一副欠教育的樣子,而李老師瀕臨七十,桃李滿天下,依然精神飽滿,說話鏗鏘有力。
因為疫情,李老師停辦慶生多年,不然每一年八月初,與李老師門生聚會,不僅有趣,並且眾多優秀學者齊聚。想起與李老師多次討論論文,知曉桃李滿天下的關鍵,在不讓學生滿溢,必須知道哪裡不足,而我除了斟滿酒以外,便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