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份量
金門很小,但是,份量很重。
眾所周知,金門過去的份量,是因金門戰役(台灣稱古寧頭戰役)決定了兩岸六十多年的分裂。而今,隨著兩岸形勢的遞嬗,和解取代對抗,往來頻繁也慢慢消除了彼此敵意,這時,回頭再看看金門,我們卻猛然發現,這小島竟有著完全不同的份量。
這回,歲次癸巳,時在仲春,我應金門書院之邀,到當地的朱子祠做了一場題為「文化基因與生命安頓」的講座。中午,我才飛抵機場,書院的理事長李福井先生伉儷來接,上了車,李夫人便言道,金門的人際網絡緊密,到處是熟人;要不親戚,要不朋友;若不認識,只需稍稍牽扯,便可找出關聯。如此緊密的人際網絡下,常常島嶼東邊的事兒,早上發生,下午西邊的居民就全知道了。李夫人笑著說,正因如此,大家不管識與不識,逢人總是一張笑臉;也正因如此,人們都不敢稍做壞事,所以,金門的治安忒好。
李夫人這話說得實在。但後來我知道,金門民風之所以淳厚,治安之所以忒好,其實,人際關係緊密也只是原因之一。
隨後,李夫人又拿出早先的《金門日報》,裡頭登載我下午的講座消息。我稍稍瞄了一眼,卻留意到旁邊另有一則新聞,標題,〈恩主公聖誕,吳副縣長主祭〉。我仔細一看,這下子,才明白了金門的獨特之處。
「恩主公」,全稱「開浯恩主公」,就是唐朝人陳淵。唐德宗貞元年間,陳淵率十二姓族人到金門牧馬,從此,奠定金門(舊稱浯洲)一地的開發基礎。後世子民,感其恩德,遂立「牧馬侯祠」。於是,年年陳淵誕辰,浯洲各界紛紛謁祠,祭祀不輟;直至今年,仍然由金門副縣長主祭,縣府各單位及各級學校主管陪祭,循古禮,上香、獻花、獻爵,再敬獻爐敬金,場面隆重而莊嚴。
我讀這則消息,只覺得,真是一派古風。後來我也知道,除了「開浯恩主公」,金門縣由縣長、副縣長主持的祭祀,可真不少;這些祭祀,皆當地大事,不僅政府與民間共同參與,連隔天的《金門日報》,也必定大幅報導。凡此種種,都讓我想起了古代中國的「祭政一體」。
中國古代的政治,是「祭政一體」。主政者,必主祭;為政者,除了以民為本、以蒼生為念之外,更須對天地與歷史負責。祭祀,就是對天地的覺知與對歷史的感激。不論是地方,抑或在朝廷,官員不僅主持政務,同時也負責祭祀。即使天子,也祭天。北京有天壇,就是當年天子祭天處。天子祭天前,必須齋戒沐浴;祭祀時,則需神清氣寧、惟虔惟敬。
這樣的祭祀,其實也是修身。透過祭祀,中國古代的萬民,學會虔敬地面對天地,也學會虛心地看待歷史,更學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大學說,「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祭祀,就是自天子以至於庶人最重要也最普遍的修身之道。
這樣的祭祀,有別於宗教;中國的「祭政一體」,也不同於西方的「政教合一」。祭祀不貴靈異,也不尚奇蹟,只是以平常之心,清潔而明白地培養對天地與歷史的感知。中國人信神,卻又像是無神論;中國的神,有若無、實若虛;簡單清潔到真要仔細推敲,似乎都有那麼一點不著邊際。譬如天子祭天,民間也拜玉皇大帝,但都不像西方的上帝那麼明確且多有意志。中國人的神,其實是個「如」字;那是孔子說的,「祭神如神在」。正因是個「如」字,所以我從小聽父親說,神得信,也不能太信。這樣的彈性,這樣的不執著,正是數千年祭祀培養出來的好性情。於是,祭祀不涉迷信,也不落巫魘。
祭祀之大者,有郊天與祀地。郊天是承大自然之創始,祀地則祝萬物之化成;郊天祀地是對大自然的體會與感知,也是將人與天地緊密地綰合。祭祀之最直接、最親切、也最與萬民息息相關者,則是祭祖。祭祖源於孝思。中國文明標舉一個「孝」字;「孝」是原始返終,是答報父母之恩。祭祖則將孝思延伸,跨越幽冥,使之綿亙,使之久遠,如青山疊嶂,如長河廣袤。透過祭祖,人與歷史,遂可一體。
祭祖可以是上墳掃墓,也可以廳堂祭拜,更大規模的,則是在祠堂奉祀列祖列宗。我在金門書院講座的隔天,李福井先生帶我參觀瓊林里的蔡氏家廟。瓊林是金門縣金湖鎮所轄一里,自明、清以來,蔡家在此世居;因有功名者眾(進士六人、將軍六人、舉人以下百餘人),故多建有祠堂;規模最大者,即蔡氏家廟。此回我躬逢其盛,恰值蔡氏家廟的年度春祭。但見時辰一到,祭禮開始,先鳴鼓三通,主祭及族中長老依序就位,奏大樂,外頭接著一陣鞭炮聲響,再奏細樂,然後焚香,參神,上香,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四叩首……,開始初獻禮,接著亞獻禮,最後,三獻禮畢,外頭再一陣鞭炮聲響,於是,禮成。
每年的春秋兩季,瓊林的蔡氏子孫都會在這家廟舉行如此隆重而莊嚴的祠祭。從明代晚期開始,數百年來,歲歲如此;直至如今,其誠心、其虔敬,仍未曾稍減。於是,一代代的瓊林蔡氏子弟,即使早在襁褓之中,便於裊裊馨香中逐漸薰陶、逐漸涵養出原始返終與知恩圖報的品性。這樣的品性,其實是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在中華大地上,原本也處處可見。但是,自一九四九年大陸激烈的反傳統運動與近二十年台灣一波波的去中國化之後,兩岸華人,竟不約而同地都逐漸遠離了我們的文化基因。金門,卻是個例外。
早先數十年間,金門因兩岸對峙,何其不幸地長期生活於砲火之中。而後,金門因特殊的地理位置,又何其有幸地倖免於兩岸的文化自毀。金門因保存著完整的祭祀與宗族關係,故而維持著傳統天地人的強大聯繫,也保存著最多中國人的文化基因。去年四月,我在上海《新聞晨報》有篇七千多字的專訪,記者所下的標題是:〈找回中國人應該有的一張臉〉;而今,我雖然在金門只待了兩天,卻看到許多深穩信實、寬厚而平和的臉。這一張張的臉,就是金門真正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