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職散文組第一名

焦躁的跺著腳，不時引頸期盼著，期盼有著顯眼橘漆的水頭碼頭在下一秒能夠出現，這便是小學的我在乘船時腦中唯一的念頭。並不是出於愛玩之心，耐不住性子，也並非暈船症狀在暗中做怪，一切的一切其實都源自於那場不美好的乘船經驗。
尤記得是在步入小學一年後的七、八月分，灰色的雲霧填滿了視線所及，將昔日的蔚藍天空遮了個嚴嚴實實，明知道最近是颱風的高發時節，但懷抱著一絲僥倖的我，還是去到了九宮碼頭，搭乘浯江號前往數里之外的水頭渡口，就在航行到半途時，疾風削過帆布發出的猛烈的聲響，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隨之而來的是湧浪對木板不甘示弱的敲打，「咚、咚、咚」，一下一下的，不經意間與逐漸密集的心跳聲重合到了一塊，彷彿它也知曉人們的惴慄。倏地，又是一股洶湧激流襲捲而來，無數驚呼雜糅進了狂風暴雨當中，海水也趁這時機沿著未關緊的窗縫滲漏進來，再一次浸染上早已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地板，「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成為現實，好似下一秒我就要經歷檣傾楫摧的悲壯下場。那煎熬的十分鐘究竟如何度過，如今早已記不清楚，但船靠岸後，乘客們推搡著擠向狹窄船門的那幕，卻在腦海中留下揮之不去的印記。
或許是被困大海中央時，面對窘境而力不能及的無力感作祟，自那之後，我對於船，尤其是在眾船之中身量最小、塗著紅白油漆的浯江號，始終有股恐懼縈繞心頭，隱約間，我竟將船身上的白漆看成了慘白，紅漆看成了血紅，而船頭那微微彎曲的旗幟，似乎變成了它不堪重任的歉疚。隨著時光流逝，同與我經歷那時驚險的同伴早已將這事拋諸腦後，可我卻無法任由它隨風而逝，只能暗壓心底，獨自驚懼，直到小學五年級時，在我心中那令人不禁發顫的印象終於迎來轉圜——。
那是冬日裡難得有暖陽的日子，也是母親帶著結束小五課程的我們，回娘家的假期。在不同交通工具之間輾轉，終於，只差招個計程車都能到達目的地的當頭，母親卻一反往日作風，帶著我們徒步走到不遠的港口，在那咫尺之處，正泊著一艘明顯已上了歲數的木舟，舟上持槳的伯伯似乎已等了不少時間，我轉頭急切的望向母親，期待能得到她的否認，可偏偏事與願違，母親點頭回應了伯伯的詢問。隨即，在他幾個跨步之間，行李便被整齊碼放在了小舟上，伯伯的眼神轉移到了我的方向，恐懼驅使著我極力的搖著頭，想要拒絕即將面臨的未來，可螳臂擋車終究是自不量力的，年幼的我又如何能與兩個成年人抗衡，只能不情願的坐在小舟裡的板凳上，癟著嘴、不發一語。
見我們都已安坐，伯伯便伸展開了臂膀，隨著他一聲吆喝，船便盪了出去，劇烈的搖晃帶我回到了那個雨天，那個無能為力的颱風天，驚恐與畏懼在瞬間向我的心頭奔來，無力感隨著心跳加速蔓延全身。可很快的，船身不再搖擺，轉以安穩的步調在水面上滑行，低頭看去，碧空如洗，與我的臉一同映照在了水面上，此刻的海與我不過相隔一臂，它卻平靜的出奇，我不必擔心它會化身大浪，將乘坐的小舟傾覆；也不必害怕它將滲漏進船身，將腳上的鞋襪浸濕，我不禁瞇起了雙眼，這是全然新奇的體驗！船悠悠的晃著，浮木隨著漣漪上下蕩漾，幾聲水鳥嚶嚀作陪，木槳破開阻擋在前的墨綠水藻，剎那間，刺骨海風也溫和了起來，輕柔地撫過我的雙頰與髮絲。時間若能定格此刻，一定是幅漫溢著時光靜好的畫作吧？可惜孩童身軀不敵睡意滋擾，我似是置身搖籃之中，被徐徐推動著。慢慢地，眼前的景物邊界變得模糊；緩緩地，耳邊的嘻笑細語不再清晰，唯獨鼻息間清冷微鹹的氣味，在這一吐一吸中仍然瀰漫肺葉。
一別經年，那時的奇遇讓我在乘船時逐漸能將自己從孩提時，那場無能為力的雨天裡抽離而出，不再為幼時夢魘所擾，而我也開始在乘船往返大小金間，觀察起沿途的海岸風光。漸漸地，我喜歡上了船艙外的風景，藍天上不同淺淡的雲彩，碧波裡迥然波紋的浪花，還有悠遊水中不時探出頭來的小魚，成了坐船時我最期待的景致。尤其偏愛有東北季風吹拂的日子，若是霧靄不來侵擾，金色便會灑落在交錯起伏的海面上，漫射開來，似是一片黃白相間的沙灘。風總會捲著盤旋天頂的海鷗鳴叫聲，向我襲來，而太陽遙遙的懸掛在東面，耀眼的很，光影斑斕間，好似回到了小五那年……。
猛的，船身突然前後搖晃了幾下，拉回我愈發散逸的思緒，不及前幾次風雨來時震盪的厲害，卻適時喚醒了酣睡中的乘客，耳畔交談的聲音漸大，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聲響起，這是船已靠岸的徵兆。我活動了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頸，正欲起身，不由看向牆上掛鐘，指針早已越過十一分已久，迫不及待地將指向十四，身側姊姊的催促聲傳來，我急切的混入那向船門擠去的人流。深吸一口氣，那鹹甜的海風不再充盈我的鼻腔，但我尤記得那年海藻深處、歲月靜美。
如今，碼頭廊柱上塗抹的鮮豔橘漆已褪色不少，我再也不是那個坐船時心中忐忑的小孩，但船始終都在。串連起被茫茫大海阻隔的海島與陸地，傳遞著相隔大小金海域的思念與期盼，這便是它十年如一日、輪轉不休的使命。回頭觀望，浯江號迤邐著一襲浮浪織就的白紗，飄渺而去。
（稿件由金門縣政府教育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