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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暗室霞光

發布日期:
作者: 林郁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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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發燙的回憶,持續地在眼前切割磨製,直到火焰,燃出了璀璨。
  他靜靜地聽著風聲,在凝視遠處時,感受著從耳際刮過的觸感;彷彿躲在內心的喧囂,不停對他做出的呼喚。偶爾夢境裡,身影奔逃在戰火之中,砲彈穿過天際後,煙硝從四面八方散開來;這幾乎吞噬了他大半的睡眠,從過去直到現在。醒來,又是刺耳的風,在這島上,延續著當年的痛。
  庭院的草,宛如爺爺的心事,長得如此茂盛,卻不見割除的痕跡;像似這些歲月的痕跡,找不到除去之法,只能放任它們恣肆地盤據。每次回到金門,陪著他坐在外頭泡茶,聊著聊著,他便突然定睛於遠處,恍若一尊風獅爺,目光隨著腦海的片段,被拉進了回憶裡頭。
  閉上雙眼,從皺紋到白髮,臉上的歲月烙印,是他無數次歷經的風霜。
  長假時,回到金城鎮上,不變的巷弄和街坊鄰居,是種微妙的熟悉,在嘈雜聲中蔓延開來。但爺爺時常叼著菸,一個人待在書房的角落,任由一根根的灰燼,帶他透過眼前字句,重回泛黃的情節裏頭。「阿公,又再想過去的事了?」他聽到聲音,轉頭看見我的出現,趕緊闔上日記本,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回來怎麼沒先通知一聲?我晚上準備一頓好料的給你!」
  放好行李後,來到爺爺的工作室前,我依舊會摸幾下已經滿布塵埃的砲彈,再敲擊鏽蝕的外殼;那清脆聲響,彷彿把我帶回從前,彼此相依的時光。
  小學時,被父母送來與爺爺同住,本來已經習慣生活上那間公寓套房,現在搬到四處堆放器材的三合院,彷彿置身另一個世界。儘管理解他們那時工作繁忙,無法再多出照顧時間,我仍在外頭哭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哭著睡去,被爺爺抱回了床上。傍晚,我被刺耳的切割聲吵醒,循著聲音來到工作室,一塊鋼片正被削落,噴出大量的火花;我看得入神,就這麼在爺爺背後直盯著。
  「哭醒了?一定也餓了,等等弄幾道菜給你吃……」。
  說完,爺爺夾起那塊鋼片,不斷地拿鎚子敲打,反覆觀看後,又放進爐內讓火舌吞噬;鋼片瞬間在烈焰下發光,那股震撼,至今仍在腦海中發燙。那時,八點檔多是武俠劇,爺爺的那模樣,像似即將鑄出一把寶劍的鐵匠,不由得對他多出一些奇幻的想像。接著放入水中冷卻,冒出的白煙還來不及回神,爺爺又將鋼片放入模具裡,快速來回地磨製鋼片;那透亮的表面,是我看見手工的第一把菜刀。最後,他已滿頭大汗,透亮的刀面,映照出他滿意的笑顏。
  「這粥的味道如何?」記得,那是被父母拋下後,在金門的第一餐。
  那晚,油條的香氣,細緻的蛋花,配上濃郁的廣東粥口感,我滿足的睡到天亮。隔天醒來,我便不再掉淚,心思全放在爺爺這位魔術師上。金門的路是崎嶇的,金門的風是刺耳的,生活在這裡,時時刻刻都能回想起歷史;對於爺爺,過往的一幕幕艱辛,都是得來不易的果實。睡夢中,有時會聽到他的哀號,雖然細微,但那穿梭在砲火的記憶,從他猙獰的表情,便能感受的到。
  爺爺鮮少出門,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總是當他的跑腿,去買各種日常用品或器具。金城老街上,琳瑯滿目的店家,吸引著我停下腳步,從麵線、肉羹、小籠包……到蚵嗲,每一樣都成為過我放學的晚餐;唯一不碰的,就是遠近馳名的廣東粥。「回來了?放好書包準備吃飯囉。」「我今天不餓……你先吃」那時,每晚都是爺爺煮的廣東粥,越吃越膩,索性最後都在外頭吃飽,直到有天被發現,我被痛打一頓,並且一個月拿不到零用錢。
  「不喜歡吃我煮的是嗎?那沒關係,你就餓死算了!」
  起先,餓了兩晚,直到第三天實在受不了,走出房門想找東西吃時,才發現爺爺獨自一人,在工作室裡只點一盞燈泡,滿頭大汗地磨著菜刀;而晚餐的廣東粥還冒著煙,明顯才剛熱過沒多久。印象中,爺爺背對我時,只有工作和煮飯時,我默默地把粥吃完,一回房間,便聽到他收拾碗筷的聲響。在那之後,直到小學畢業,我晚餐都是回來和爺爺吃,即使之後回來金門,除了爺爺的廣東粥,我便很少再去嚐其他店家的味道。
  無聲之中,我們沒有任何言語,卻深刻體會到,彼此的重視和在乎。
  爺爺的人生,彷彿風化在金門的各個角落,讓孤身一人的思緒,可以找到落腳處。有幾次,民眾搬運砲彈過來換取現金,爺爺把砲彈放置角落時,總會再三地撫觸;那眼神裡,像似在告訴我,這顆曾經有過什麼歷史,而在那年代的他,也有著相近的故事。上千度的噴火槍,在暗室中,從砲彈上割下一塊又一塊的鋼片,總能精準拿捏在五百公克;他常說,做任何工作,時間一久,都能體會到「熟能生巧」的道理。
  燒紅的鋼片,在不斷地敲打聲中,從彎曲的厚度,變成透亮的薄度。砲彈的外殼,到砲彈的內部實心,切下來的鋼片可以做五十隻以上的菜刀;或許,除了感受到它的歷史,他也感恩這些砲彈為自己帶來的生計。
  「這裡給你收一下,或者來學怎麼煮晚餐,還要款待你真的累死……」。
  嘴上雖這麼說,但我要進廚房幫忙時,便會被爺爺趕出來。之前,奶奶還在的時候,爺爺只要專心做菜刀即可,但奶奶本身有高血壓,在一次寒流來襲的冬天,心肌梗塞去世了。記得幼稚園時,中秋前回到金門來,奶奶帶著我到翟山坑道探險。一路上,聽著爺爺講述著當兵時,這又濕又暗的坑道,是軍方運送物資的重要補給線;我一邊聽著,一邊緊抓奶奶的手,彷彿躲藏在岩壁間的鬼魅,會倏地出現把我抓去。
  如今,奶奶的手溫已不在,陰暗的坑道裡只剩爺爺,陪著我繼續往前走,把來時的故事,在到達盡頭前重新回味一遍。
  爺爺年輕時,每天擔心的,就是警報和砲彈,而防空洞已經是他習慣的處所。似乎是這樣的遭遇,爺爺不怕黑、不怕髒,更不擔心簡陋的問題;幾次父母要把祖厝翻修,都被他制止。「八二三砲戰的那段歲月,每天都活在生死的瞬間,還有什麼好怕的?」那一陣子,他還幫著別人撿砲彈,那位老師傅後來就教了他製作菜刀的技術,最後成為他的收入來源。
  有時他也會感嘆,自己已經是可以退休的年紀,為何還要這麼累?爺爺說,年輕人不愛這種粗活,而自己若收山,這技術可能就會漸漸流失掉了,所以想再多撐一陣子。看著槌子不停地敲著鋼刀,汗水被熱氣不斷逼出,這也是我儘管已在公司上班,但只要遇上長一點的假期,就會回來了解爺爺身體的近況。
  他的性格,這些年來從未改變過,堅持工作一定要到一個進度,否則是不會進房歇息。磨製菜刀的機器正在運轉,外面天色已暗,而火花仍舊在他四周噴飛開來;遠遠看去,恍若神靈顯現,在暗室中從爺爺面前迸出。瞬間,像一幅動態的畫作,翻飛著從小到大對爺爺製刀的印象,頃刻全數重疊在一起。火花停止後,在微弱的燈源下,是一把發亮的砲彈鋼刀,握在爺爺滿布汗水卻洋溢笑容的手掌心中。他用行動告訴了我,這把刀不只是生計,還包含了他的生命。
  溫度不只融入了刀,也融入了情感,這也是爺爺人緣好到老的主因。
  各種用途的刀,除了觀光客來金門會買,連金城鎮上的居民也會來給爺爺光顧。有次,一位朋友買完刀,看見爺爺不停槌著肩頸,他當天晚上就拿來一條根藥膏和貼布給爺爺,還囑咐他不夠再跟他說。之後,爺爺問到他的住處,親自登門道謝,順便送了兩把那人常買的菜刀款式。
  「能做到現在,都要感謝來捧場的朋友,每句讚美都是最好的動力。」
  他學著打廣告印傳單,他學著用電腦建檔,他學著添購新的設備,使自己能夠製作上更不費力;隨著製程越來越快,他的手腳卻變得越來越慢。「老了,這樣都會傷到……」。一次回來,看著他握著鎚子敲打鋼片時,手腕不停地甩動,才發現他用力過度,已有發炎的現象。「你阿嬤已經轉世上小學了……」那晚,坐在庭院,爺爺自顧自地說了好多過往的事情,我靜靜地聽,沒有插上任何話;就像當年奶奶會在這裡講故事,講著講著,直到我昏沉沉地睡去。
  「偶爾停工一下,我們出去外面走走,吃些你以前不讓我吃的食物……」。
  爺爺聽到此,似乎想起了什麼,我們不約而同笑了出來。沿著金城老街出去,過往的點滴逐漸從腦海浮出,像似爺孫倆人共同的夢境,一步步踏入那埋藏許久的畫面。吃著蚵嗲、燒餅、肉羹……甚至鹹粿那樣常見的小吃,爺爺都認真地品嚐著。「我們能一起吃東西的機會不多了。」話語很淡,但雙眼閃著餘溫,彷彿那鋼片的火紅,在他眼眶燃燒著。
  我們藏匿在人群中,默默地跟在彼此身旁,如同走入兒時的光景,雙眼飄動在金城老街的各處店家上。每次回來,總是認真觀察哪裡出現變化,而爺爺卻是找尋著熟悉,喃喃著各處店家跟他的淵源;兩人在熟悉與陌生的排列中,拼湊出屬於彼此的默契。循著方向,走進了陳詩吟洋樓,典雅的建築外頭,有著兒時和爺爺捉迷藏的身影,而來到邱良功母節孝坊,牌樓附近有過往陪著奶奶散步的夕陽,正緩慢地落下。
  鎮上的景物依舊,只是曾經陪同的人,漸漸地被歲月帶走了。
  爺爺那鐵齒硬撐的個性,終究敵不過衰老的折騰,之後請了兩個年輕人來幫忙製刀。他說,雖然回憶可以永存,但軀殼還是會有毀壞的時刻,不得不把這重任接手。我們坐在珠山聚落,看著被圍住的湖,曾經在此悠閒的時光,在腦海中重複地播放。我靜靜地陪著爺爺,他的背影融入了四周的古厝,如同他在工作室中,蹲在散落一地的器具和砲彈中,也突顯出他最獨特的身影。
  這就是他的歷史,在砲彈和景物間,每分每秒都記載著他於金門的故事。
  我牽著他,慢慢地走向回程的路,不知老天還願意給他多少歲月,能把我們爺孫流逝於鎮上的點滴,一一找回封存。砲彈已然鏽蝕及染塵,而爺爺製作的菜刀,每一把都還能看見鋒利的刀刃,以及透著光線的刀面;而他那專注的身軀,腰桿從挺直到彎曲的這段時光,從不見他有過放棄的念頭。被烈焰折騰了大半輩子,到老仍舊瘦骨嶙峋的堅定模樣,也是那時候,令我最敬佩的魔術師。
  「要不要吃廣東粥?我回去弄給你吃。」
  對他來說,金門的種種風景,十年如一日,沒有什麼值得他去留戀追尋的。唯一能夠執著的,是他與金門共存的歷史,如何靠他自己延續下去。「不久後,可能她就會來帶我走了……我得把這技術傳承下去。」那煮廣東粥的背影,從小看到現在,宛如對這間廚房的印象,已經包含了這溫暖的身軀。離開前一晚,他拿著奶奶的相片,跟我說著過去三人相處的點滴。但爺爺眼神裡,透露的是對她的思念;彷彿傍晚的彩霞,火紅的鋼片,依著那些在金門出現的光,便能從中看到奶奶微笑的身影。
  收拾好行李,房外的敲打聲響,仍不絕於耳。推開門,燒紅的菜刀在爺爺的鎚子下慢慢成形,時間像沒流逝過般,在這室內不停地循環著。直到有天,他的生命也走入了歷史,這屋子內的製刀過程,這金城鎮上的陪伴身影,將會永遠在腦海,回放著當年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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