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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10,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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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的何方躲向牆角,身子縮成一團,牙齒喀喀打顫,好似受驚的小動物。
「我不想走,爸爸好可怕。」他囁囁嚅嚅。
眼看門即將被撞開,母親環視四周:「怎麼辦?我不能讓他把你帶走,不行,不行……」
「快開門!」父親的嗓音如雷聲劈進來。
母親蹲起馬步,死命用背抵門,視線朝左朝右,最終用下巴指向奶奶房間:「從奶奶床底下出去。」
「啊?」小何方眼睫眨著困惑。
「奶奶床下有塊木板,你把木板往旁邊移就可以出去了。快去!」
猛烈撞門聲中,小何方飛快跑到奶奶房間鑽入床底。那塊木板很重,他咬牙推了幾下才推開。
一道狹窄階梯赫然出現,有微光自下方透出。他發怔望著那夢一般的景象,直到被母親的尖叫聲驚醒,才快步順著台階下行。
地底是超乎他想像的世界,昏黃光線將他矮小的身影,映在凹凹凸凸的水泥壁面。通道十分狹窄,僅能供一人通過,他順著往前,眼前出現一條橫的通道,往左往右的路極為相像,他憑直覺左轉。
通道兩側有細小水溝,潺潺水聲不絕於耳,他邁開腳步狂奔,跑向充滿希望與危險的未知。
這個地方頗為怪異,有時牆壁會出現長方形孔洞,從洞中瞧出去,能見到村落的街道。跑了兩三分鐘後,他察覺有異││
後面有人!
  他暫時停下,回首並未見著人,但仔細一聽,便能發現水聲中混入了走路聲。那響聲雖小速度卻極快,似在追趕什麼。他立刻想到對方是在追他,再度邁步向前,甩動手臂奔跑,昏黃燈光在他眼中搖曳起來,他的視線變得模糊。
  背後的腳步越來越近,甚至疊上「何方,快出來」的陌生男子喊聲。他回頭雖不見人影,但直覺告訴他繼續跑會被逮住,他得找個地方躲藏。
  右方出現一條叉路,叉路的終點是道鐵門。試試看吧,他衝向鐵門轉動門鎖,順利推門進入。裡頭是個與通道完全不同的空間,房內原本便開著燈且光線明亮,乾淨白牆上,掛著「指揮所」牌子、畫著簡略金門地圖的黑板,及大大小小的鑲框照。相片中的人大多穿著軍服,也有幾張女兵合照。
  他將門鎖上,以耳朵貼門,注意外頭動靜。追兵的步伐與喊聲逐漸增強,似乎馬上便要經過離門不遠的通道。他全身起滿雞皮疙瘩,緊緊憋住呼吸,深怕一吐氣便會洩漏行蹤。
  對方果然來了,腳步聲卻驟然消失。他發現這裡了嗎?小何方拱起背,腋下接連冒出冷汗。
  地下世界很快被真空般的寂靜吞沒,他憋氣憋到快成為木乃伊才輕輕換氣。步伐聲終於再度啟動,並朝左方走去。等對方走遠,他將積累於胸的壓力全數呼出,躡手躡腳離開房間回到地道,改為往右走,以免又遇到剛才的追兵。
  隧道內只剩他一人的聲息,他踮著腳尖輕巧前行。不知過了多久,他到達地道盡頭,一開門,立時被天光扎得睜不開眼。重新適應外頭的亮度後,率先躍入視野的是手持令旗氣勢威嚴的瓊林風獅爺,接著便是硬將他拖上車帶走的父親與父親的兩名助理。
  母親拍打車窗,提醒父親煮沙茶麵泡阿華田給他,但到了台北後,收入頗豐的父親只顧著開跑車喝紅酒,成天不見人影,唯有電視與便當陪他度過每個夜晚。
  起初他對台北的生活很不適應,這裡的車子多到數不清、冬天雨下個不停、人走路像陣風,他不僅跟不上旁人的移動速度,也無法完全領略他們說的閩南語:
  奶奶的金門話不含日文用語,她說的機車「ki-tshia」在台灣人口中是「oo-too-bai」,卡車「khah-tshia」變成「thoo-la-khuh」,番茄「kam-a-te」也變成「thoo-ma-tooh」。即便沒轉為日文發音,腔調或用詞也有所差異,像咖啡從金門腔的「ko-pi」變「ka-pi」,馬鈴薯則從「kan-tan」變為「ma-ling-tsu」。
  漸漸地,他習慣了台北,也學會孤伶伶地生活,每當久違的父親主動走到他面前,他便知大事不妙。父親會拿一大袋貢糖要他試吃,同樣的東西吃多難免噁心,更何況那些都是試驗中的新口味:過於苦澀的抹茶貢糖、味道詭異的墨魚貢糖,及甜到教他發抖的蜂蜜貢糖。
  儘管幫父親試了上千顆貢糖,但他向父親討學費時,父親仍重複使用「我明天給你」的台詞。直到老師親自打電話催,父親才癟著嘴把錢給他,嫌他老是花錢。就連他玩單槓骨折,父親也未花心思照料他,讓他懷疑自己是否真是父親的孩子。
  父母正式離婚後,他的監護權雖判給父親,兩人關係仍舊冷淡疏離,他常心想:你根本不愛我,為什麼還要把我搶過來?難道只是為了讓我幫你試糖?
  他暗暗與搬回廈門的母親保持聯繫,卻在一年後被父親發覺。父親大發雷霆,硬生生切斷他與母親的溝通管道,聽說母親因此得了憂鬱症,不久便自殺身亡。
  升上國中後,他益發覺得自己只是父親的「工具人」,除了繼續試糖,每日放學後和週末,還得到店裡招呼客人試吃、泡茶給客人喝、更新貢糖店的網頁、搬幾十箱的貨並進行清點。但父親從不讓他碰店裡的錢,且稍有不從,父親便以不再提供生活費要脅。
  除了被當成工具人,他還得替父親擋子彈:
  若有客人抱怨貢糖難吃或買到過期的,父親便要他去處理,「你就說是你不小心把過期的放上架」、「小朋友撒個嬌,他們氣就消了」,父親總是這麼說。然而不願替父親的錯道歉也不懂撒嬌的何方,都會平靜告知客人可以換貨,接著被對方指著鼻子罵,「你看看你這什麼態度,錯了還不道歉」、「現在的小孩都像你這樣嗎?」。有些客人甚至作勢要打他,但父親仍繼續躲著,讓他獨自面對一切。
  他在十三四歲的青澀年華,便體悟到血緣並非穩固關係的保證,反倒是沉重的牽絆。只要有人拉動名為親情之繩的另一端,他便得束手就擒,而換他拉動繩索時,卻無法繫住任何人。他綁不住冷漠自私的父親,也留不住萬念俱灰的母親。
  他決定一步步切斷這條不公的繩子,高中開始打工自己繳學費,因經濟拮据連畢業旅行都沒能參加。大學畢業時,他終於完成心願,帶著小額積蓄在外租房。但父親仍常打來叫他幫忙,他一開始還會敷衍了事,後來乾脆不接電話也不回簡訊。
  長大後他才明白,那個藏於家中的地道名為瓊林戰鬥坑道。金門有許多地下防禦工事,且在戰地政務時期全民皆兵,不論男女,在年滿十六歲時都會被納入民防自衛隊,接受行軍、打靶等軍事訓練。
  瓊林因位居重要的戰略位置,為了加強防禦,瓊林民防隊的壯丁們在民國六十五年,以圓鍬等簡易工具,徒手挖掘坑道備戰。居民的家以地下坑道互相聯結,而牆面的長方形孔洞,則為用來觀測敵情與射擊敵人的機槍射口,若遇到戰爭,此地便可發揮其「戰鬥村」之功用。
  審視完陳年的傷口,何方終於明白,他對陳明德案如此執著,是因兩人皆握有斷裂的親情之繩。
  先前他在小蔡與成叔面前失控說出的那句「他死了,他的家人完全沒有出面追究死因,也沒有做任何表示。就連最親的人都不關心他,他活在這個世上到底有什麼意義?」,其實不光是替陳明德討公道,也在為那個腿骨折還得跳下樓買涼 麵,並在樓梯間踩空重摔的自己鳴不平。
  在人生的洪流裡,有人乘著輕舟順著水流一路向下,掛著愜意笑容觀賞沿途美景;也有人的船較為笨重,東碰西碰跌跌撞撞地到了下游;而他與陳明德的船,則被卡在河畔樹叢間進退兩難,得耗費極大力氣才能歸回河道。
  而想回到河道,必須先拔出胸口的利刃。
  只有放下過去,才能走出未來。
  何方默念陶文鳳的話,握緊刀柄,奮力將刀抽出。
20
  「你為什麼要搬出去?」
  成叔自厚重文件中抬眸,兩顆眼珠向前凸。
  「我因為查陳明德的案子被盯上了,我怕對方會追到這兒來。」
  何方沉著臉說:
  「而且接下來我要做的事,肯定會引起更大的風暴。」
  「你想做什麼?」
  「我要把這個案子的疑點弄成影片,放在我的頻道。」
  成叔差點將口中的芋絲手捲噴出:「你膽子真夠大的,你知道這裡的人都很討厭陳明德吧?」
  「所以我才要搬出去,免得連累你。」何方指著疊在餐桌上的文件:「我知道這個嘉年華已經讓你很頭大,我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不麻煩、不麻煩。」成叔指著桌上的芋頭全餐:「如果我嫌麻煩,就不會煮這些給你當午餐了。小金門的芋頭很有名,比較大的甚至跟砲彈一樣大,而且味道香濃口感綿密,你至少吃幾口吧。」
  何方舀起一匙芋頭鮮蚵麵線,芋頭塊的清香與蚵仔的鮮甜頓時溢滿口腔。
  「還有這個,唬爛肉。」
  「唬爛肉?」
  「這道菜是在物資缺乏的年代發明的,當時把軍用豬肉罐頭淋在蒸熟的芋頭塊上,所以叫芋淋肉,閩南語發音改寫成中文就是唬爛肉。因為不好聽後來改叫芋戀肉,是我們戰地的特色美食。」
  何方挖了一匙:「你比我爸還關心我。」
  味道香濃的芋戀肉滿足了他的味蕾,也打開他的心房,他注視著呼嚕呼嚕吞下麵線的成叔,緩慢道出:「其實我並不是第一次來金門。」
  成叔停下筷子:「你之前來過?」
  「對,我小時候曾經住在金門。」
  「喔。」成叔將這個字拖得很長,酷似長長的嘆息,又像在說「我之前也遇過這樣的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瞞你。」
  何方點頭致歉,以恬淡語氣道出與父親的恩怨情仇,說的人沒有太大情緒,反倒是聽者淚眼汪汪。
  「你還好吧?」何方問成叔。
  晶瑩的淚珠自成叔臉頰滑下,成叔哽咽著說: 「你就像我的鏡子。」
  何方沒多問,沉默望著成叔。
  「你聽過九三○事件嗎?」成叔問。
  何方搖頭。
  「那你聽過印尼排華事件嗎?」
  「是在我小時候、一九九八年的那次嗎?」
  「不,我要說的是一九六五年的那次,那時候不要說是你,連我都還沒出生。」
  成叔低吁:
  「整起事件是從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開始的,當時一群軍官被指控聯合共產黨奪權,政治立場較為親共的印尼總統蘇卡諾也因此被推翻。新任領袖蘇哈托發起清共運動,許多印尼的共產黨員遭到屠殺,而大量華人也因印尼共產黨與中國共產黨關係親近,跟著被處決。據說那時殺人、搶劫跟強姦無所不在,總共死了約五十萬人。」
  何方震驚得無法言語。
  「到了一九六七年,更發生了恐怖的紅碗事件。」
  「那是什麼?」
  「在一九六七年十月,印尼軍方散播謠言,說華人殺害了印尼大雅族原住民的長老,大雅族人因此展開報復。他們在華人住家前放置復仇的記號。」
  「是紅色的碗嗎?」
  「是裝了動物血的紅碗,只要看到紅碗的族人,都得進屋殺人不留活口。他們那時候啊,殺人就跟殺雞殺鴨一樣,連水溝都變成紅色。」
  成叔帶著哭音說:
  「我媽在一九六五年難得去印尼看我爸,一去就遇上排華運動,連續幾個月無消無息。她和我爺爺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底才逃離印尼,並帶回一個非常壞的消息:我爸在一九六五年十月不幸遇害了。聽說慘劇發生前,我爺爺家的孟加里被雷劈壞了,從此我爺爺就特別保護孟加里。」
  何方垂下眼睫,呼出深長唏噓。
  成叔抹去盈滿眼眶的淚:
  「聽哥哥姐姐說,我媽本來很溫柔,但我從來不覺得。從我有記憶開始,她就像顆炸彈,只要我吃飯沒吃乾淨,或是跟哥哥姐姐吵架,她就會拿掃把揍我,但哥哥姐姐都沒事,還可以在旁邊做鬼臉。
  「就算我什麼也沒做,也逃不開她的魔爪。哥哥把碗打破她會揍我,姐姐偷她的錢她也揍我,把我打得全身是傷。舊傷沒好又加上新的,我常痛得睡不著覺,只好躲在棉被裡哭。但我怕把她吵醒又會挨揍,只好憋著哭聲安靜流淚。」
  眼淚撲簌簌自成叔眼角滴落,何方彷彿瞧見當年那個受盡委屈的孩子。
  成叔擤鼻涕:「所以我聽到你的故事,就覺得像照鏡子一樣。雖然我現在很忙,沒太多時間幫你,但讓你繼續住在這兒是絕對沒問題的。」
  何方垂頭沉思,半晌後抬起眉眼:「好,那我繼續住下來。」
  他的尾音被成叔的手機響聲打斷,成叔看了後微微一震:「小蔡在群組裡發了訊息。」
  何方瞪大眼睛:「跟陳明德有關嗎?」
  成叔點頭:「他的家人已經委託禮儀公司處理遺體。」
  「他們打算怎麼處理?」
  「禮儀公司已經安排好,遺體將在明天早上十點火化。」(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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