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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人物》 登泰山而小天下 許長庚的一頁傳奇(下)

發布日期:
作者: 蔣榮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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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長庚形容那段陸戰隊的生活是「牛頭馬面的日子」。當年,他是隊裡唯二的大專兵,陸戰隊步兵連成員都是甲等體位役男,最高學歷為初中畢業,三教九流都有,包含目不識丁的文盲、流氓,龍蛇雜處,很是考驗適應力,不過,他走過來了,體能上自然也有長足的進步,比方從一次做10次伏地挺身到半年後可以一次做130次伏地挺身。
夢魘!桃子園LVT沉船事件
當年抽到海軍陸戰隊,許長庚選擇接受命運,不閃躲,「順天意」的結果是,1980年10月起在海軍陸戰隊99師659團415營支援連服役,也迎來伴隨他25年的死亡夢魘,碰上轟動一時的「桃子園LVT沉船事件」。
時間回到1980年12月21日,為協助政府拍攝國歌影片,宣揚軍威,海軍陸戰隊也出動俗稱「水鴨子」的戰車登陸艇,登陸艇內28名官兵來自99師416營步五連,由於登陸艇門無法順利開啟,突然失去動力下沉,導致23人罹難。許長庚回憶,12月21日舉行兩棲登陸演習,支援連將近100人,支援採20人一批,計有一、二、三、四、五連,他被分配到第四連,與後來出事的第五連擦身而過。
事實上,意外發生當天凌晨約四點,許長庚與弟兄們曾非常有秩序地走進俗稱「鐵棺材」的小登陸艇(LVT),有個老兵叫他站到最裡面,隨後三十位陸戰隊隊員陸續跟進,他回憶:「凌晨時分,漆黑一片,小登陸艇(LVT)又在忠字號裡面,只聽到機器聲,感覺LVT入海,航行了約二十或三十分鐘,然後搶灘上岸,所有人全身溼透,必須跳到淺灘才能上岸。上岸時天色還是昏暗一片,集合後徒步走回訓練基地。」
當天下午,連步傳來演習取消的訊息,原因是隔壁連有一艘LVT沉了,死了不少人。當晚晚點名結束後,幾個老兵把許長庚等幾個新兵叫來,向他們曉以大義:「明天要出公差抬屍體,你們幾個最好自動舉手,否則每天晚上都會讓你們好看。」隔天早上,連長問:「有誰志願抬屍體?」許長庚的右手舉得老高,欣然接受任務。
後來的安排是,每一部大卡車配五名士兵,四名抬屍體,一名負責在過橋時喊陣亡士兵的名字。一到海灘,二十幾具屍體一字排開,屍體用白布蓋著,白布上有陣亡士兵的名字,「12月的高雄依舊艷陽高照,我卻是從頭涼到腳。我們四人手忙腳亂地把擔架抬上卡車,大家都擠在車子的最後面,由於屍體剛從海裡撈出來,擔架又沒有固定,車子一動,擔架也跟著不斷抖動,屍身上的血水又淌滿整輛車,加上一旁有士兵不斷叫著『XXX,過橋了』,我的腦中是一片空白。」
司令部規定每一個殯儀館只能放八具屍體,殯儀館的人又要求把屍體放到太平間,需要二名士兵協助。因為許長庚是最新的兵,還是只能「欣然接受」任務,太平間的門一開,他兩腳幾乎走不動。因為是高雄鄉下殯儀館,不像台北,每一個櫃子都整整齊齊,感到陰森卻看不到屍體。那時他看到的場景是,地上躺滿屍體,連白布都沒有,抬進去後沒地方放,工作人員要他們把新的屍體搬到櫃子最上層,於是,他必須一格一格往上爬,每爬一格就看到一具屍體。
好不容易將屍體擺好,沒想到法醫一來,相同的動作要再做一次,家屬來了也要再做一次。如此這般,接下來的三天三夜,許長庚進出太平間無數次,相同的場景也看了好幾次,就連中午也要在太平間門口待命,「連上帶來的午餐就是一個塑膠袋裡包了米飯和菜,要我們在太平間門口吃,我忘了第一餐是如何度過的,但往後的幾餐也只能照吃。」
太平間門口有一個水泥平台,殯儀館工作人員將屍體所穿的衣服剝開後,就讓屍體光溜溜地躺在上面,只用水管水很粗糙地洗好屍體,「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個5、6歲大的孩子在旁邊,可能父母都在殯儀館工作,他不但不害怕,還把光溜溜的屍體看成玩具一般,看得我們全身發毛。」
陸戰隊備好靈堂,晚上需要留人看守屍體,新兵許長庚又得接下這個光榮任務,「我記得手裡拿著一本托福單字,晚上在道士的誦經聲、太平間的阿摩尼亞味和許多屍體的陪伴下,一路捱到天亮,我一個英文單字都沒背起來。」直到第三天公祭結束,任務才算結束。「這場驚心動魄的『聖誕驚魂之夜』跟了我將近二十五年,不是半夜驚醒大叫就是半夜作夢,夢到民政局說我沒當兵,當我展示退伍證時,對方不但將退伍證撕掉,還說這不算,於是我被驚醒。」
萬水千山走遍 最珍貴的地方是成長的地方
多年後,當年陪著父親查大弟榜單的許家大姊已經退休,有天巧遇許長庚金門高職的同學,同學問起他的近況,許家大姊說:「他在美國洛杉磯。」同學吃驚不小地說:「他唸高商時英文才考七分,怎麼可能到美國?」同樣受到驚嚇的還包括許長庚的高職老師。
1998年,許長庚在洛杉磯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對方問:「請問你是許長庚嗎?是金門高職畢業的那一位?」他回答:「是。」原來打電話的是當年勸他考大學的女老師。隔了一個星期,他請那位女老師吃飯,她還在驚嚇之中,因為當年那個不經事,九科不及格的學生不但考了大學,又留學,還在洛杉磯成立自己的事務所,這位女老師還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我的會計師考試還沒過呢。」
從偏僻的金門小島到五光十色的台北,再到美國第二大城洛杉磯,離開金門44載,因為工作及旅遊,他幾乎滿世界走遍,他說,「除了不太喜歡的非洲、中南美洲外,其他各國大概都已經走遍,自己的閱曆增廣不少,眼界大開。」誠然,剛過耳順之年的許長庚在世人眼中是「人生勝利組」,赴美打拚之前他曾任美國王安電腦公司亞洲地區財務部主管,負責亞洲(台灣、香港、馬來西亞、印尼、新加坡、中國、日本)國際稅務,管理預算等事宜,但在1985年隻身赴美求學初期,他所過的生活可不是一帆風順,約有半年時間,他在洛杉磯Downtown與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起搬貨,開貨車送貨,所幸,陸戰隊鍛鍊出來的體魄讓他很快適應這份苦力活。
後來他有幸與世界各地的豪門貴族成為同窗,完成碩士學位後也通過聯邦會計師考試,任職於Goldfarb, Whitman & Cohen猶太人會計師事務所多年,專門處理比佛利山莊(Beverly Hills)年薪五百萬美金以上高薪人士稅務問題,並協助處理各大公司於各州的投資及稅務問題,他也曾參與過美國最大的國際販毒洗錢審核工作,直到1992年成立四海會計師事務所,業務內容包括協助中港台上市公司及中國國營企業美國業務、國際併購(Mergers & Acquisitions)及美國股票上市業務(IPO)。1990年起,他也出任中國各省市美國考察團稅務及併購主講教授,除了經常在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也常應邀出席北美衛星電視台AM1300廣播電台演講及各種專業講座。
因為創立洛杉磯第二大華裔會計師事務所,許長庚更有機會接觸金字塔頂端客戶,後來他也攀上金字塔頂端,可以在比佛利山莊享受大餐,有能力過上精緻奢華的生活,雖然如此,他卻很難忽視金字塔下拉出的長長黑影,他說:「這些不值得炫耀,因為浮生若夢,而且這些所謂『上流社會』的人大部分都自私自利,滿腦子功利,基本上,很容易讓人看到人性的醜陋面,這些人遠不如時常散發人性光輝面的突擊隊隊員。」
他所居住的聖瑪利諾(San Marino),住民有許多是台灣最富有的1%族群,也包括中國的許多大款,附近有個San Gabriel Country Club 俱樂部,成立於1904年,巴頓將軍和他父親經常在此打高爾夫球,之前只接受白人會員,過去的十年,由於亞裔族群的財富與社會地位提高,俱樂部漸漸接受華裔會員,他也是會員之一。他的觀察是:「這些人與這些事可能讓人感覺非常遙遠,然而,人類社會的貧富差距永遠存在,種族歧視更是如影隨行,住在金門的老百姓其實最幸福,因為走遍全世界,看透世界各地各階層的日子,猛然回首卻發現,金門百姓的生活應該是全世界最好的幸福日子之一。」
許長庚是個極端低調的人,因緣際會讓他有機會接觸到各階層的人,從一個毫無身分背景,來自孤島金門的異鄉遊子到成為金字塔頂端的一份子,他的奮鬥軌跡有異於常人的堅持與努力,一如當年為了學好英文所做的付出,他說:「在比佛利山莊工作期間,全公司只有我一個中國人,英語更是突飛猛進,即使現在在事務所開會,我一樣習慣使用英語,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說的『世事難料』。」
當年離開金門,西鄉隆盛的詩一直在他腦中盤旋:男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死不還,埋骨何須桑梓地,人問無處不青山。「無論在台北、在洛杉磯,還是在倫敦的金融城,這首詩似乎可以給我用不完的動力,越往上走,越覺得自己的渺小,更覺得自己的熱情無限,可以用自己的熱情再闖另一波高峰。」
小時候,許長庚經常晚上從溪邊搭父親的吉普車回到金城,當時金門處於高度戒嚴時期,全島漆黑一片,沿途必須經過五、六個哨所,每一次都會被攔下,被荷槍實彈的衛兵詢問口令,檢查,然後放行,「那時覺得好玩,所以印象深刻。經過台北的五光十色,到了美國卻發現,越貴的豪宅社區越是漆黑一片,越黑代表越貴,也許人生和地球一樣,都是圓的,跑完了全世界,你才發現,最珍貴的地方原來就是你成長的地方。」
接受自己的命運 謙虛的人才有進步的空間
除了工作、陪伴家人及旅遊,1993年起,他養成每年閱讀80-100本書的習慣,即便在美國生活了33年,他仍閱讀大量中文書籍與資料,他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知道自己的渺小與定位正是人生的起點,經歷過生死恩怨才會更正面面對生活的一切,人生就是別人看重的你看輕一點,別人看輕的你看重一點,這樣的人生會很開心。」
他也從自己的生活經歷、大量閱讀中徹悟:億萬身價的客戶大部分都很不快樂,原因是他們對身旁的人都不信任,而且都喜歡比較,「比較讓他們不開心,因為他們都挑比自己有錢、有勢的對象比較。我常想,為何類似我老爸那種一無所有,命在旦夕的突擊隊員每天都開心得不得了,透過藏傳佛教和禪宗研讀才發現,禪宗所強調的『一無所有』與『死身常住』是開悟的條件,也正是突擊隊員的寫照。人生的『富裕』其實是從不同角度去思考,只有接受自己命運的人才是真正富足的人。」
回首前半生,許長庚說,剛到美國時日子過得滿辛苦,「但每一次陪我度過的也是這段人生經驗。」對於自己的成就,他常說:「我只是比較幸運。」對於人生際遇,他這麼解讀:「如果當年沉的是我這一艘艦艇,或是我被編到沉的那一艘,人生會是完全不一樣的。為什麼我一直覺得個人渺小,正是因為這段上帝或老天爺幫我上的一堂課,每當看到許多家庭為了用不到的錢爭吵,或是為了小事面紅耳赤,我都慶幸老天爺給我一個更寬廣的心境去看這個世界,也讓我更感恩。」他真心認為:有志者事竟成,做夢是好的,但一定要堅持,謙虛的人才可能有進步的空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是常態,也是每個人進步的動力。
對於人生,初生之犢總能豪氣干雲地說:「我命由我不由天!」歷經歲月打磨,看遍人生風景,許多人慢慢品出不同的人生況味。隨著年歲增長,許長庚的宿命論色彩越來越濃,他認為,生命有一條天定的軌跡,芸芸眾生彷若命運操縱的木偶,「命運固然存在,但我們看不到命運的軌跡,此乃天機,不可洩漏,但我們可以靠一生的行動去完成這條軌跡,人投胎入世,就是一場尋找神秘軌跡的遊戲。」
篤信藏傳佛教的他相信:萬貫家財三頓飯,千戶房屋一張床,「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母或手足,無法決定自己的長相與智力,更無法控制一生可能遭遇的人與事,當然也無法決定自己可以活多久,然而,如果可以感恩地接受自己的一切,在既定的格局裡認真、努力地經營自己,效法日本人『一生懸命』的態度,無論人生結果如何,總能無愧於老天爺所安排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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