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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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說花蛤
天氣一熱,廈門會展中心外面海灘就出現千人討海的壯觀景象,有居民,也有遊客,等不得水洘,就追著潮水,在淺淺的水裏挖花蛤,用手挖的,用鐵耙耙的,堪稱自發的長年花蛤旅遊節。 廈門市場上的花蛤,有一大一小兩種,都是屬於瓣鰓綱簾蛤科的貝類。花蛤的兩扇貝殼不大,近卵圓形殼面,生有互相交織的同心和放射狀的肋,以及各色的花紋。形小而殼薄的,學名是小眼花簾蛤,有些地方叫雜色蛤;大而殼厚的是菲律賓簾蛤,很多地方稱花蛤,遼寧稱蜆子,山東稱蛤蜊。 貝類是人類最早食用的海產。僅福建來說,金門富國墩、漳州覆船山、詔安蠟洲山、東山大帽山、惠安蟻山等等多處貝丘遺址證明,從六千年前海水還處於高位的時期開始,到兩千年前漢族農耕文化傳入之前,四千多年間,蛤螺蠔等等貝類,一直是閩地先民的主要食品。 清代郭柏蒼所著《海錯百一錄》說:「蛤出鹹淡水,殼白,以花紋變幻不同,故名花蛤,產連江,蛤沙者殼薄為上;寧德及長樂壺井、江田、閩縣次之;福清產者略大而殼厚,連江官嶺者雜大小為下。耘海泥為埕,名蛤埕。」——把花蛤的分類、各地花蛤特點以及養殖方法都說得清清楚楚了。 奇怪的是,廈門島內有花蛤的歷史,似乎不長,老一輩都不大懂得吃花蛤。原因也許是廈門本島灘塗要麼含是沙太高的沙灘、要麼是含沙太少的泥塗,都不適合花蛤生存。同安翔安一帶有,可是在交通不便的年代,不會把低值的貝類運到島內來賣。我瞭解的是,大約1970年代,當時還是人民公社時代,集美鎮二大隊或是三大隊從連江一帶買來菲律賓簾蛤蛤苗,放養在海灘。第二年去採收,發現全都不知所蹤。又過了一年,消息傳來,杏林的馬鑾灣口海灘,發現大批花蛤。從此一直到上世紀末,廈門的花蛤主要產自馬鑾灣口。「蛤出鹹淡水」,花蛤對海水鹽濃度有一定適應力,但是只要還有更適合的環境,它們就會遷移。早先的杏林馬鑾灣,有過芸溪、瑤山溪、深青溪等數條河溪匯入,比起突出海中的集美海灘,海水要淡一些,也肥美一些,花蛤們於是集體遷居。 我一直困惑於此說的真偽。想想也不奇怪,號稱河中神品的鰣魚,自北而南淡水河口,例如廈門以北的閩江和廈門以南的韓江都有,為什麼獨獨九龍江就沒有呢?沒有例外,就沒有歷史,也許只能這樣解嘲。 近年市面上菲律賓簾蛤似乎不斷減少,據說產量不如小眼花簾蛤,應該肉殼比也不及小眼花簾蛤吧。初略估計,在最肥滿時,菲律賓簾蛤的肉殼比重大約是四六開,而小眼花簾蛤相反,殼薄肉多。 花蛤在海底世界屬於被壓迫者。灘塗上的階層關係簡單說是這樣:靠伸出兩條水管日夜不停過濾浮游生物的蟶蚶蛤們,是基本價值生產者;學名尋氏肌蚶的虫間仔雖然也屬低級階層,但是憑藉自身錯綜纏絡的關係網,可以抑制蟶蚶蛤們出頭;花螺、蟶鰻以及一些魚類,又是它們的侵害者;蟹類更強悍,不論蟶蚶蛤螺,它都能用強大的螯鉗破外殼,撕食其肉。章魚則是超級剋星,大小通吃。章魚可以用腕尖試探花蛤等等的海塗洞穴,遇有生者便強行撬入,拉開外殼,吞噬其肉——例如一隻短蛸平均每天要吃掉2個大的菲律賓蛤子。強悍如螃蟹者,章魚可以捆而食之。但是,王中王是鰻類。蟶鰻、硬骨篡是直接以貝類為食,而白鰻、黑耳鰻連章魚、蟹,甚至蟶鰻都吃。所以每一粒花蛤,要走到我們的餐桌上,實在不容易。 花蛤是熱愛夏天的,天氣越熱越肥,許多貝類如此。在廈門,通常要農曆六月才好吃。 花蛤做法多種,以炒居多。蒜蔥薑,如果有九層塔提味,半條紅辣椒配色,更好。花蛤殼薄,熱鍋猛火快炒,一邊下一點醬油作色,殼稍開口,迅即上盤,手腳慢了,殼肉分離,殼是殼,肉歸肉,滋味也差了。現在時興把花蛤和蒜蔥薑絲包在錫紙裏烤,原汁原味,但是沒有油和醬油調劑味道,似乎寡淡而澀。 炒花蛤的盤底湯,用來泡飯滋味很妙,究其實,吃花蛤就是吃它的清鮮氣味,盤底之湯,乃一盤精華。我看《吃遍臺灣特產》,作者是一位老饕,觀點與我不謀而合。 在金門,采花蛤已經被挖掘出旅遊文化意涵,金湖鎮在2005年就舉辦了海灘花蛤季,挖花蛤競賽、古老的集體牽罟漁業活動、集體繪畫創作和沙灘車體驗、彩帆博浪表演等等結合在一起,尤其是為永續漁業的蛤苗放流活動,很有深意。 我覺得對於隨著現代港口岸線延展以及填海造地而傳統漁業日漸式微的廈門,傳統漁業如何向休閒漁業轉型,如何延續先人的漁業文化,金門的做法是值得借鑒的。文前所描述的廈門會展中心多年不衰的自發采花蛤活動,實際上已經提供了啟發,也許是廈門旅遊業界還有更多快速見效的項目可以做,無暇垂顧吧。 金門的花蛤,我按英文學名(Comphina veneriformis,Lamarck,1818)核查,才發現在大陸稱為等邊淺蛤或三角淺蛤,俗名等邊蛤和花蛤仔,廈門卻沒有看到相關的記載,應該是還未細緻調查的原因。我前不久在與金門隔海相望的翔安「彭厝海鮮大排擋」吃飯,看到有等邊淺蛤。等邊淺蛤只是外殼油亮多彩,不花,真正花的是殼色樸素的雜色蛤仔,即小眼花簾蛤。小眼花簾蛤白色的貝殼表面布有褐、灰、黑等色花斑和規則與不規則的交錯紋線,也有近乎全白,紋樣的模式非常繁富而美麗。菲律賓簾蛤色彩、紋樣都比它單調多了。 而廈門人所稱的花蛤——小眼花簾蛤(Ruditapes variegatus,Sowerby,1852)和菲律賓簾蛤(Ruditapes philippinarum,Adams ct Reeve,1850),我查看《金門傳統漁業調查研究》臺灣(內政部營建署金門國家公園管理處委託研究報告、中華民國九十四年十二月),在簾蛤科的二十二種裏存有,不過中文學名略有差異,大陸稱菲律賓簾蛤者,臺灣的專業術語為菲律賓花簾蛤。 我想,也許廈門和金門將來可以共同來舉辦花蛤季一類的活動,不過首先要從花蛤概念的一致開始。要不,假使我去金門吃飯,點要花蛤,端出來的是三角淺蛤,不免有些驚詫。反過來,金門老鄉過廈門來點菜,也一樣有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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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化弄人
7月16日起東山戰役就要邁入一甲子的歲月了,對倖存的老兵說,時間過得真快啊! 東山突擊戰的部隊,從金門出發,時間是1953年7月15日晚上,指揮官是金門防衛司令胡璉將軍。主力是第19軍第45師和一部分游擊隊,另有從台灣出發的海空軍和傘兵部隊,共約1萬餘人。 當時,筆者是政戰學校第二期的學生,年方21歲,正在金門「當兵實習」。15日晚間,奉命全副武裝,帶著乾糧飲水,隨部隊出發,整夜在大金門行軍。在軍事機密下,長官並未告知是何行動。一直到了天亮,我們的部隊又回到了小金門,原來我們扮演的是欺敵行動。 從金門出發的陸軍部隊搭乘數艘驅逐艦與登陸艇,次日拂曉時,登陸東山島;福建省的第二大島。這是1949年國軍退出大陸後,對大陸最大的軍事行動。攻擊部隊中也有不少政戰學校實習的同學。 攻擊部隊登陸後,初期進展順利,但駐守東山島的共軍1200人,據守公雲山制高點頑抗。16日午後共軍增援部隊先後迅速趕到,17日中午發動反登陸,我海空軍支援並不稱職,傘兵全軍覆沒,胡璉將軍下令我軍撤回金門。 東山戰役在戰鬥上雖非十分成功,但從戰略觀點看,東山島戰役足以昭告世人,失去中國大陸的中華民國依舊存在。策劃此役的美國中央情報單位「西方公司」認為,戰役10多天後,即該年7月27日,中共與美國簽署了韓戰停戰協定,和此役不無關係。 戰役結束,實習學生回到北投復興崗,才知道到隨部隊突襲東山島的實習學生中,有7人陣亡,他們是:張君豪、李月亭、周昌佐、繆位、孫兆慶、駱鳳松、蔡大猷。為此,學校作了兩件事,一是舉行追悼會,二是豎立「民族正氣碑」,讓戰死的學生青史留名。紀念碑落成之前,我和同學們冒著大太陽,揮汗如雨在石碑週圍除草整地。 誰知40多年後,台海兩岸恢復了往來,才知7人中至少3人未死。聯合報「探索」版報導說,業科班美術組的李月亭,在家鄉河南省唐河挑磚度日,自己60多歲了,胃癌在身,卻必須奉養老母。見了台灣去的老友、當年一起入伍的伙伴王慶麟(詩人絃)老淚直流,唏噓不已地說:「這一仗打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命運,我這輩子恐怕是完了!」 福建莆田藉,體壯如牛的駱鳳松,幾年前,來到了台灣,出席立法院的公聽會。身形佝僂,年屆垂暮,別人說他當時陣前叛逃,氣得他渾身發抖,老淚直流,嘆息吃了幾十年的苦沒死,到頭來還要遭受自己人的汙衊,傷心至極的說:「這一切犧牲究竟為了什麼?」 原籍湖北黃崗的繆位,66歲了,在家鄉做建築工人,子女種田、擺地攤。據說他被俘後,中共綁來他的父母,脅迫他對台灣心戰喊話。繆位說:「過去的錯,到底那天才能補救?」 張君豪的故事最能賺人眼淚了,年輕的戀人李麗參加過他的追悼會後,搭乘火車南下,中途跳下火車,慘烈殉情。復興崗「鴛鴦湖」邊一直留著他們淒美堅貞的愛情故事。可是有人聽過張君豪對台灣的心戰廣播,也有人親眼看見他渾身浴血,倒在沙場上,如今生死成謎。 從中國的觀點說,軍人被俘後,不能殉國,是莫大的恥辱。從人性的立場說那並不算什麼。問題在於:一邊崇隆無比地把他們祭成了烈士,而另一邊他們卻在黑暗的角落偷生苟活。兩相比較,榮辱峰淵,對他們而言豈不是造化弄人? 如果台海兩岸一直隔阻,生死榮辱兩不知那也罷了,偏偏開放探親旅行後,人來人往,無端揭開了生死之謎。一旦故人重見,故事重提,那怎能不叫人傷觸驟現,悲愧齊湧呢! 我不要認為這只是一二個孤立的故事,在那些戰爭的年代,千萬人離亂生死,身不由主。明明是一雙堅貞的愛情,轉眼變作離恨鴛鴦。半生叱吒風雲、殺敵效命的將軍,霎忽擄作階下囚。持貞失貞、守義棄義,看來半點都不值得同情。但天下英雄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貪生畏死,是人性共同的弱點,我們不必苛責別人,一切都因為有一場戰爭。 正是李月亭的說:「一場戰爭,打出兩種命運。」我們躲過了戰爭,活在自由天地之中,不過是幸運的一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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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妳承認啦,著毋?」 「我咧想,你較早一定是無戇假戇、無槌假槌,若無者,你這陣物事會赫爾跳鬼?」 「我較早若無戇、無槌,妳春桃袂數想欲佮我湊陣做、湊陣食,著毋?」 「你也毋是我腹肚內的銀蟲,物事會知影我的想法?」春桃頓了一下又說:「你講予我聽看覓,看你講的是著、抑是毋著。」 「第一、戇人伊有戇力,通共妳湊作穡。第二、戇人伊袂走,會永遠守佇咱祖公留落來的田園厝宅。第三、戇人伊會戇戇仔做、戇戇仔食,袂佮人計較。第四、戇人伊會做馬予妳騎,予妳年頭生一個,年尾又擱生一個……。」 「槌哥,你是存心欲予我笑死是毋?」春桃又輕輕地擰了他一下臉頰,並同時笑出聲來。 「若會當講予妳喙笑目笑、歡歡喜喜,翁仔某湊陣毋才有趣味。若是倒咧眠床頂,一人變一面,講無三句話,按爾的翁仔某著無啥物意思啦。」 「槌哥,人生真濟事志實在予人想袂到,你這陣會使講佮較早無仝了了,你敢會後悔佮我這個死翁的查某結翁某?」春桃突然有所疑慮地問。 「妳毋通想想赫濟,啥物攏是一種緣分,既然有緣結成翁某,著是欲湊陣一世人。你較早無嫌我戇、無嫌我槌,誠心誠意欲佮我湊陣做、湊陣食。雖然我這陣有較捌世事,可惜猶原是青瞑牛一隻,嘛毋是誠精光。憑妳春桃的範勢,阿生兄過身了後,若是橫心欲擱去嫁,毋免驚無人欲。但是妳為了欲顧祖公祖嬤佮田園厝宅,才會選擇留佇這個鄉里,揣一個妳認為較妥當的查甫人佮妳湊陣做、湊陣食,想袂到我槌哥會赫爾好運予妳選著。咱會有緣結成翁某,好親像是天公祖的安排。春桃仔,妳千千萬萬毋通想想赫濟,咱著感謝天、感謝地!」 「槌哥……。」兩顆感動的淚水已滾落在春桃的腮上。 「袂使流目屎得,」槌哥拭去她的淚水,復緊緊地把她摟住,又低聲地在她耳旁深情地說:「目屎拭予焦,我來做馬予妳騎……。」 夜,深了。 門外雖有啾啾的蟲聲,屋裡則有槌哥騎著馬兒,奔馳在那片青青草原的喘噓聲。而是否有聲勝無聲?還是無聲勝有聲?抑或是聲聲都激動著他們的心扉?或許,只有置身在其中的人,始能領會到幸福的甜蜜滋味。 夜,更深了,騎馬的人兒也累了,馬兒又何嘗不需要休息呢?於是,黑夜籠罩著大地,大地冀望著光明,人生不就是黑暗與光明交錯而成的嗎……。 八 儘管俗話說「久病無孝子。」可是烏番叔臥病在床多年,槌哥不僅展現出為人子女之孝道,盡心盡力來侍候積勞成疾的父親,甚至把屎把尿亦毫無半句怨言。然而,烏番叔還是敵不過病魔的摧殘,終因多重器官衰竭,在一個淒風苦雨的秋夜裡,走完他人生的第六十七個春天。而他的去世,最傷心的莫過於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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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府之國-心靈之旅
走小三通的路徑,從金門搭船到廈門大約50分鐘,從廈門五通碼頭搭taxi到機場約30分鐘,廈門高崎機場至四川成都灣流機場約4個小時左右,水、路、空三者交會,目標地即是「天府之國-成都」。 入境前須辦理台胞證,由於申請多次簽,所以可以多次入境且可停留半年,金門水頭碼頭可兌換人民幣方便很多,據說金門居民船票有優惠,回程才知道,這是我第二次到廈門島,第一次是剛開放小三通時,那時僅有一個碼頭,離機場還有段距離,隨著兩岸社會、經濟、文化交流頻繁,目前已有3個碼頭可供金門前往中國大陸者作選擇,五通碼頭離機場最近,如果不願打D也可搭接駁車至廈門機場,只要5塊錢人民幣,每班船到達後都會提供接駁車接送服務,必須向櫃檯提出,便利轉程旅客使用。 五通碼頭位在郊區,兩年前興建完成,峻成後半年才開始提供小三通往、返旅客使用,附近皆是工廠及廢墟,可參觀的景點不多,從金門搭馬可波羅11點整的船前往五通,在碼頭等了3個小時,機場等了4小時後,轉程8點40分中國航空前往四川成都,廈門高崎機場是一座國際機場,規模媲美桃園國際機場,但廁所卻沒桃園國際機場來的乾淨,中國大陸政治上處於獨裁威權體制的型態,可見軍人及公安權力,相較於民主國家波力士大人來的地位崇高,入關前需檢查行李及身體,隨911事件各國對飛航安全顧慮在所難免,但公安態度不佳與素質高低不齊讓人咋舌,入關前廈門公安要我把行李所有液態物品全部托運,無奈托運行李早在碼頭就有專人送往機場,在檢驗大廳排隊者眾多,總不可能為了幾樣物品買個行李箱。因此,在人水馬龍機場大廳裡連忙跑了好幾趟,相較成都灣流機場公安就體貼得多,礦泉水他會要我喝一口看看,沐浴乳他會開起聞聞,人性化管理,就在心不甘、情不願下,所有液態物品在廈門高崎機場都被沒收,屈服在公安的權威之下。 廈門往成都飛行約4小時,中國航空機上餐點僅提供沒味道的麵包及飲料,強烈建議非必要千萬不要訂購中國航空機票,直達班機路途遙遠坐的發慌就算了,晚間11點僅提供一次餐點服務且態度欠佳,相較回程時廈門航空提供的餐點就豐富多了,有便當、飲料、水果及花生米,雖然在湖南長沙轉機累了點,但提供的服務大致比後者中國航空好的多,至於成都灣流機場較沒廈門規模來的大,航班亦較少,據說隨著載客量與日俱增,要規劃成國際機場,就渠等看法,目前的軟、硬體設備不足,但伴隨搭機人口遽增,未來會有很大發展空間,當然是無法跟桃園國際機場相比。到了成都機場已是凌晨,3月來的可真不是時候,一下飛機寒風刺骨,帶來的溫水似乎也變冰水了,目標是成都但目的是去見一位通訊一年,卻素未謀面的女生及癌症末期的患者。 傅叔叔是位退休公務員,先後娶了兩任妻子,現在這一位是第二任,跟他同樣來自重慶,與前任妻子生了一男一女,由於與前妻關係緊張,所以跟小孩一直處於惡劣狀態,並不常連絡。三年前,被醫生診斷出攝護腺癌,這段期間一直都待在醫院接受治療,病情穩定沒有惡化,現任妻子不離不棄、無微不至的呵護與照顧,直到2011年也就是去年,才發現癌細胞擴散,導致多處器官敗壞、不良於行,就連三餐都需要人攙扶方得進食,身體情況直轉而下、相當危急。 吳茜就讀於四川師範大學漢語文學系( 即中文系 ),並輔修資訊管理,先後取得雙學士學位,畢業後,因成績優異,經推薦後隨即在所屬四川師範大學附屬小學任教。她就如同天龍八部故事裡的小龍女般,天資聰穎、能文善武、足智多謀,與渠等係在騰訊QQ上經朋友介紹而識,平常皆由即時通訊方式連繫,是不可多得的知心好友,而吳茜與傅叔叔關係,由於上述與親生子女關係不好,且都不在身邊,而吳茜自己一人從攀枝花( 四川省近郊的工業城鎮 )到成都求學、找工作,孤獨無依之下,傅叔叔一直把吳茜當成自己家女兒照顧,相互依畏、情同父女。就在鳳凰花開畢業前夕,吳茜:「倘若我畢業後順利找到教職,你一定要來成都看我?」回答:「好,我答應妳。」老天就是這麼喜歡考驗人,在她還沒找到教職前,傅叔叔發現癌細胞擴散,且速度之快超乎想像,幾次的對話,都可以體會到她的傷心與難過,記得在傅叔叔二次發現癌細胞的那一年,也就是農曆過年,她住在攀枝花的親身父親在下班途中車禍重傷,差點失去生命,當時:「在急診室的晚上,我差點就失去了父親」,她堅強的外表,再也隱藏不住淚水,就跟一般小女孩般,在電話那一旁,哭斷了腸,且久久不能停止,那時,她總算撐過來了,至於,現在呢:「天天去醫院看傅叔叔,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像被刀割似的痛,一刀又一刀。」這時,我知道不能再等了,備妥行李後,即從廈門直飛成都,開啟這趟心靈之旅。 到成都已是清晨1點,找了間客棧休息,一大早隨即趕往醫院探視這位未曾謀面的傅叔叔,在安寧病患醫院裡,何以稱作「安寧?」其實就是患有絕症病患的收容處所,大多數家屬,都會替患者準備後事,比如:壽衣、壽鞋、領帶及相關物品等。此時,躺在病床上,是位約莫60歲,面露和藹、非常端詳的一位長者,癌細胞擴散的很快,痛苦指數遽增,使得連一句話都要花費很大力氣,才能聽到輕輕的聲音,感覺得出他在為我的到來表示歡迎,隨侍在旁的還有他現任妻子及同母異父的獨生女,在這間病房裡,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彼此心與心的距離確是那麼的近,都在為這位床上患者祈禱。 來此之前,渠等皆未曾看過親人離異、生離死別的場面,有幾個晚上我都隨侍在吳茜身旁,照顧病床上的傅叔叔;旁邊的病床,送走了一位,又送來了一位,牛頭、馬面的身影似乎經常在晚上出現,他床親人的哭泣聲,讓我好幾晚都睡不著。在我到成都的兩個禮拜後,某天晚上就有跡象,傅叔叔似乎有點不對勁,心電圖停止兩次後又恢復正常,此時,連忙叫醒其它人,並播電話給傅叔叔在重慶的兒子與女兒,希望他們盡快趕到醫院見他父親最後一面,在此之時,他至親的兒子與女兒皆未曾來醫院探視過,當然,背後的故事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吾這外人都可以飛越1700多公里遠的距離,從金門到成都來照顧病床上的陌生人,何以他的小孩確如此的不懂事,而這兩位大哥哥與大姐姐,是在傅叔叔出殯後我們才首次見面,也就是說連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傅叔叔就已駕鶴西歸。 火葬完,骨灰由傅叔叔的兒子捧回重慶,全程我都隨侍在吳茜身旁,也跟著車子開往重慶,並去了墓園一趟,看了傅叔叔未來骨灰放置處,是一個背山面海、環境清幽的絕佳位置,在重慶住了一禮拜後才返回成都。 這趟心靈之旅,讓渠等體會到生命的可貴、朋友的無價、一條電話線可以把好幾顆陌生人的心串連在一起,在未來的日子裡,我們皆應當更愛惜生命、珍惜朋友、愛護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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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蘋是我附近社區的朋友,她個子嬌小卻手腳俐落,精明能幹;又專精美髮美容,所以怎麼看她都像是個年輕小女生。自從知道她可以到府剪燙髮的服務,價格又比一般美容院低,我們全家這二年來的髮事就由她包辦。 蘋的剪髮功夫很紮實,一層一層仔細認真削剪,一點也不馬虎,認真的態度也可以從她對兒女的管教和課業上的督促中窺見,因為一對兒女不僅是學校模範生,還是五育中的佼佼者。 我們見面時間不多,只有每回修剪頭髮之後,才有空聊一聊,大部的話題是孩子課業、學習狀況 和學校 老師教導的分享,或者她教我一些基本上妝和修眉等技巧。 那是幾天的連假加上週末,收假前想要修剪頭髮時,卻聯繫不上她。到她家一看,映入我眼簾的是空蕩蕩的房子。問了警衛才知她在連假這幾天搬了家,房子已托仲介出售。 聽警衛和蘋較熟悉的住戶說,早在三個多月前,蘋兼職彩妝直銷工作,她的上線是一位小她十歲的帥哥。因為要舉行促銷活動,加上兩人都是學美容的,特別有話聊。白天兩人在公司一起策畫,晚上又以msn聯繫,於是互動多了,久而久之,產生曖昧情愫,聽說那帥哥也展開熱烈追求。 也聽說那一段時間,蘋特別注重穿著和打扮,看起來神采飛揚,好像戀愛中的女人。沒多久,蘋偶爾利用晚上小孩入睡、及先生出門上夜班之後,讓帥哥到家裡來過個小夜。蘋還跟警衛介紹這位帥哥是她的表弟,因為北上來找工作,有時會來投靠她。 直到搬家前二個星期,先生因為上夜班時看錯排班表,臨時折返,才發現這樣的窘境。他受不了這突來的刺激,就坐在自家十二樓陽台上企圖跳樓,警消人員好說歹說把淚流滿面的先生抱了住。幾天後,蘋要求離婚,不要任何贍養費,請仲介急售房子,帶著孩子搬回東部娘家,留下先生求救心理醫師療養中。 蘋曾經那麼認真努力的為家庭、小孩付出,只是感情和家務事,旁人無法論斷對錯也不解,或許這個社會上的誘惑太多了,一失足便也在面子與自尊的掙扎下不知該如何回頭。 而蘋的先生可能也習慣原本平靜的家庭生活,傳統的認為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下,平時就少了親子間互動,更疏忽對蘋有更多的體貼與關心的互動,才讓其他男生有機可乘;等到事發又以跳樓方式博取蘋的回頭,讓蘋的罪惡感更重,不知如何重新面對先生。 很多外遇事件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當事人在不同人、事、物的相遇相處過程中,悄悄讓七情六慾的貪婪萌芽,慢慢在生活中的舉止呼吸間細微的蘊釀,然後改變了原有的價值觀;這時如果有家人或另一半的關心注意與提醒,或者尋求專家協助,也許可以有更多良好的轉圜空間,也不致讓一個原本美好的家庭碎裂,無辜的孩子們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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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那晚侍候好父親,槌哥和春桃關上房門準備睡覺時,但卻沒有一點睡意,於是兩人倒在床上閒聊起來。 「槌哥,你實在有夠勇得,一日作穡作半死,倒落眠床又擱想空想縫,敢袂傷疲勞?」春桃輕輕地擰了他一下臉頰,笑著說。 「春桃仔,較早有較戇啦,頭殼想的是佮妳湊陣做、湊陣食,完全無想著會使佮妳湊陣睏。咱這陣已經是一對合法的翁仔某,兩個睏咧一張眠床頂,三不五時擱會使來親熱親熱、溫存溫存得,予我得著真大的安慰。春桃仔,講實得,我毋爾袂疲勞,每一次佮妳親密過後,毋知物事,我的精神感覺擱較好。」 「敢有影?」春桃興奮地問。 「我袂騙妳啦。」槌哥誠摯地說。 「可能睏久著無稀罕啦,食老嘛會予你嫌。」 「我袂按爾想啦!咱兩個會當湊陣做、湊陣食、湊陣睏,講起來也是一種緣分,食老擱較著互相照顧,親像俺娘照顧俺爸彼一樣。」 「槌哥,想袂到你捌的道理赫濟,實在予我誠意外。」 「我該己嘛想袂到,聽俺娘咧講,我細漢的時陣毋爾戇戇,又擱槌槌,不時咧予人欺負。大漢時嘛毋是誠精光,講話又擱會重句,是一個標標準準的槌哥。想袂到從阿生兄死去了後,阮俺娘三不五時叫我去共妳湊相共,受到妳春桃的開竅,佮該己沓沓來體會,這陣毋爾袂重句,而且嘛捌淡薄仔世事。有時我該己咧想,除了著感謝妳,我相信將來咱若是生囝,一定袂戇戇,也袂槌槌,會親像阮阿兄赫爾巧,去台灣讀大學。」 「槌哥,你毋免感謝我啦。若毋是你細漢的時陣發燒,你定著會親像恁阿兄赫爾巧,讀真濟書,若是按爾你著會去娶別的查某。話擱講倒來,若毋是阿生早死,咱也袂湊陣做、湊陣食、湊陣睏,最後結成翁某。會使講啥物攏是緣分佮命啦。槌哥,你講的無毋著,因為你毋是先天的戇,是生出來才受到影響,將來咱生的囝,一定袂戇戇,也袂槌槌,無定著大漢會做大官、趁大錢!」 「春桃仔,咱毋是不時咧親熱,物事抑擱無看著妳的腹肚大起來?」槌哥不解地問。 「這種事志誠歹講,嘛毋是不時咧親熱著會大腹肚,著看時機是毋是有拄拄仔好。莫趕緊沓沓來啦,毋通袂記咧,咱抑擱少年,若親像你赫爾勇,又擱赫爾有擋頭,無定著年頭生一個,年尾又擱生一個,到時看你欲用啥物來飼囝?若著抱去寄和尚飼,彼聲著見笑啦!」 「妳毋免煩惱啦,若親像咱這陣赫爾拍拚,毋爾飼會飽,嘛有才調通培養。春桃仔,咱應該著較常親熱得,趁少年緊加生幾個仔,有的通顧咱這爿,有的通顧阿生彼爿,兩爿的香火攏袂使予斷去,才對祖公有一個交代。」 「槌哥,講著眠床頂彼項事志,你是閬時無閬日,我是強欲擋袂牢,敢講你抑擱無夠氣?」春桃笑著說,復又嚴肅地,「講笑規講笑,你想的無毋著,做人袂使自私得,雖然阿生已經去做佛,阿秀仔又擱是一個查某囡仔,將來咱若是生兩個查甫得,一個顧彼頭,一個顧這頭,兩爿的祖公攏著顧,傢伙各人得,才袂予人講閒話。」 「咱兩個的想法差無偌濟,實在著加生幾個仔,才對得起兩爿的祖公。」槌哥說後,一把把春桃摟進懷裡,輕聲地說:「春桃仔,時間抑早得,咱擱來溫存一下好毋?」 「三八,這種事志著擱問,每一次我若講毋、喊倦,你嘛是強強共我騎起,有時予你疊甲強欲袂喘氣。」 「白賊,有時我明明聽著妳怦怦喘,又擱啍啍呻。」 「槌哥,你欠拍是毋?」春桃不好意思地擰予他一下臉頰,「正經話毋講,專門講講彼五四三得。這項事志毋通講予人聽著啦,若無會見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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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副徵文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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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的戲下
巡視軍營的火杖,絕沒有這麼飄的,若是螢火,卻無這般閃亮詭異。鄭成功審慎正視,兩點火,如如不動,或乍亮或明亮,彷彿兩顆跟他說話的眼睛。有時黯沉些,像是哀歌、懇求;若是明亮些,又像呼喚、期盼。這是什麼樣的光?光的謎底究竟是什麼?鄭成功忽然想,難道是清廷的探子,驚覺不妙,大喊來人。士兵入帳,聽鄭成功說帳外有火光,幾個人聽令,偏頭瞧去,除了天邊星點,哪來兩點火,煢煢而立? 士兵瞧不真確,喚來武將幾名,卻都看不見。眾人都說,帳外一團漆黑,只除了星子滿天,鄭成功卻看見兩點火,慢挪近,忽起落,竟又更近營帳。鄭成功拔劍而出,兩點火飄遠,鄭成功再追,卻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鄭成功一口氣跑了幾里,直到湖南山,兩點火定睛不動,幾名膽小的士兵,交頭接耳地說,那是大蟲,有的說,那是大蛇的一對眼。 兩點燐火,不否認也不承認。它沒有腳,卻彷彿站在黑暗中;它沒有臉,卻幻化成大蟲或大蛇;它沒有熱度,卻讓人在與之凝視時,覺得溫暖。它像是說完了它的啟示跟故事,緩緩降落,猛然一陣驚光,竟消弭了,鄭成功領士兵舉火杖一照,在一個乾涸的土夯上,看見一株翠綠的草。 盧其清心中了然,那必定就是「國姓草」了。鄭成功命人採集,搗之涼服,士兵的熱病逐一痊癒。 戲台上,鄭成功率領盧若騰、洪旭等文人、將領,高舉三炷香,敬天、謝地、酬鬼神。 經常,戲演到這兒,就進尾聲了,不久,鄭成功率軍東征台灣,盧若騰稍後與沈佺期等人東渡投奔,卻病逝澎湖,葬於澎湖太武山南。盧其清忽然想,鄭成功跟盧若騰遠去之後,金門還剩下什麼?戲演到這兒,演員謝幕,掌聲如雷,但故事還繼續,生活還繼續。 少年盧其清明明記得他前往太文山,尋達宗和尚與盧若騰的巖山寺,找了大石子的蔭涼處,不時眺望想像。然後他看見盧若騰站上戲台、再是鄭成功跟兩點燐火,他此際再看去,戲台上還是畫臉譜的戲子,挨著自己坐著的,是少年盧其清——是他的孩子盧文嘉,邊看戲邊問,戲台上,這時正演著什麼呀? 盧文嘉看父親搬一塊塊石頭,砌渠道,他幫忙搬,沉的動不了,輕的搬幾塊也就累了。盧其清說,大石之間空隙多,不耐久,讓他挑一些薄的、利的,塞住縫隙。盧文嘉聞言,甩甩手,忙搬動。從他有記憶開始,盧其清總比村人忙碌,忙自己的事,也忙不知道是村人、還是天的事。盧其清在小小盧文嘉心中,除了是個父親,還是個菩薩。 他跟村童嬉鬧時,村童提及他父親,都禁不住誇耀,說他的父親是「盧小菩薩」。菩薩他是知道的,從小,母親、阿嬤焚香禱告,都喃喃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家老少之類的,他看著廟裡觀世音雍容圓滿的道像,聯想到父親也是一尊佛,供在廟裡讓人禮敬,不由得肅然。至於為何是「盧小菩薩」而不是「盧菩薩」卻是他看了幾齣戲之後才知道的。戲台上,青年盧若騰中進士後,倏然著老妝。盧若騰任兵部主事,閣臣楊嗣昌督師湖廣,討伐盜賊,卻藉督師之名搜括財寶,盧若騰寫奏章彈劾。戲台上,盧若騰怔憂心、擰雙眉,再上疏糾舉宦官田國興濫用民伕,強運私貨,侮辱州官。 民伕在戲台上,裸上身、露鞭痕,滿臉愁苦。盧若騰探望民伕傷痕,悲從中來,大罵宦官誤事誤國。盧若騰得罪當道外放,江浙居民建祠奉祀,稱之「盧菩薩」。 薄利的石頭易割手,盧文嘉不小心劃破虎口,吐口水、螫傷口,不一會兒就不疼了。他忽然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樣了?盧其清搬石子,砌渠道,正掄榔頭搥實,鐵石交擲,砌哩口夸,盧其清沒聽見。盧文嘉一鬆神,虎口痛,忙捏緊右手,幾滴血滴落渠道石面,血花綻,自個兒瞧得驚心動魄,忙取土抹淨。盧文嘉趁盧其清掄榔頭的空檔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了?盧其清聽他一問,料是清明雖過,戲卻未下檔,想起自己少年光景,知是怎麼回事,也不驚訝。 他邊搥邊說,盧菩薩因為賢達聞名,明朝末年,福王、唐王,都召盧菩薩為官。盧菩薩駐守平陽時,遭遇清軍強力攻擊,清軍圍城六個月,城內什麼吃的都沒有,只好張網捕麻雀、掘土挖老鼠吃,盧菩薩七次寫疏上奏請援,朝廷自身難保,毫無支援。城內居民商議開門請降,盧菩薩慷慨激昂地說,要投降可以,但得先把他殺了。盧其清歎一口氣,平陽城民,誰有勇氣為了一個人、一個家的性命,殺一個菩薩呢? 不過,清軍大舉南下,盧菩薩究竟難擋大軍,平陽城破之時,腰、臂各中一箭,幸有屬下強援而出,否則哪來機會再返故居呢?正因為盧菩薩返鄉時,賢者王忠孝等人追隨,賢士薈萃,村頭才由「顏厝」,改名「賢聚」。原來賢聚是因此而來,這個緣由,不管是戲台上或老人講古,卻都沒有提到,盧文嘉精神陡振,忘了虎口還疼。 盧菩薩本欲追隨鄭成功到台灣,重振明室,到澎湖,卻害病死了,遺命墓石不題官名,只提「有明自許先生」,後來,盧菩薩托夢其子,表示「居外寒苦」,這才買船到澎湖,運回盧菩薩靈骨。清明作戲前,得先在盧菩薩墳前祭拜,沒料到這墳還有原由。 盧文嘉問父親,怎比戲子、比地方父老,還知道得清楚? 崇敬且仿效先賢,是光榮的事,盧其清想起年少時荒誕的尋訪,不禁微赧,含糊說,這是村頭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 盧文嘉再問真有國姓井、國姓草?盧其清說,國姓井真是有的,他乘船到烈嶼,還裝了幾壺水回來;至於國姓草,他倒不知。盧文嘉記得國姓草是在湖南山上,走幾小時可到,可否去找,最好多找些,萬一再有熱病,就可依古法治療? 找,國姓草?盧其清驚訝自己少年時,竟未想到這一節,砌妥渠道後幾天,盧其清被孩子慫恿不過,攜子踏訪湖南山。出發當天,盧其清一大早醒來,盧文嘉跟著熱沖沖下床。父子輕聲躡步,走到房外。時近端午,還屬金門的多霧時刻,大地如熱水旁的鏡子,霧濛濛,隱萬物,盧文嘉才七、八歲,難得見到這種大霧,盧其清卻說,霧來得好。金門乏樹木養水源,水庫常淤乾,住戶鑿深井取水。井水多作飲用,難以灌溉,若霧濃,土壤易濕,有利作物成長。 兩人走入霧中,像仙人,絕紅塵,踏霧而行。盧文嘉觸碰路旁的芒草,露珠入掌,沁涼怡人,掉落塵土,滋潤大地,盧文嘉這才明白父親何以說霧來得好。越走霧越稀,風漸漸大,一不留神,日頭爬上天,兩人忙戴上斗笠。過了幾個村頭,就到湖南山。說是山,卻只是隆起的大土坵,光禿禿,一如賢聚村旁的緩坡。雖是緩坡,一上坡去,就見風勢,盧文嘉難掩興奮,急忙踏上,拐風來,吹歪斗笠,忙按實。盧文嘉回頭看父親,卻見盧其清還沒上山,依著山勢訪察地形,盧文嘉嚷聲問他怎不來,盧其清方警覺又不知不覺尋思導水之法。盧文嘉自豪又無奈地說,難怪人家都叫他「盧小菩薩」。 父子倆站上湖南山頭,山頂彷彿禿子,一片光,一片絕望。頂上,狂風經年吹,大風再來,已颳不出半點風沙。幾棵低矮的相思林,攀附山坡背風處,草乾枯,軟綿綿,死塌塌,放眼望去,竟不知當年鄭成功在何處紮營、牧馬?又從何處跑了數公里,隨著那兩點火光,奔至湖南山,發覺神啟,採擷國姓草? 盧文嘉大喊失望,盧其清暗自嘆氣,也為了孩子尋訪未果,備感遺憾。 近午,日頭漸大,少年盧其清尋訪巖山寺時,尚有大石可躲,湖南山不像一座山,還連顆像樣的石頭都沒有,兩人唯一的遮日處,就只有頂上的斗笠。下湖南山,再過幾個村頭,就到後浦,盧其清為安慰孩子,忙說不如進城去,吃幾碗蚵仔麵線?盧文嘉點頭附和,汗珠如晨間的芒草滑落臉頰。 走往後浦時,盧其清回首湖南山,想起戲台上鄭成功深夜批閱軍務,兩個雜工爬上戲台,垂下兩只燈籠,權充飄晃不定的燐火,雜工忽左忽右走動,鄭成功看得癡傻了,直到追出,奔跑數里,發現那是一個啟示。戲台上的將軍已不在金門,他的故事還流傳,但故事發生的背景卻早已消失。 對盧文嘉來說,尋訪國姓草未果,倒非壞事,他吃蚵仔麵線、吃糖,滿足極了。午後,歸程在即,盧其清多買了幾顆糖,讓他帶著吃。盧文嘉最大的收穫是多聽了一個故事。 多數故事都需一聽再聽,方得詳實,牢記不忘,但有些故事,只聽一次,竟都記得了。盧其清對這種現象,尋思不解。午餐後,盧其清帶孩子返回賢聚,經後浦海濱。他倆尋了個涼亭坐下,看孩子滿足地吃糖。熱光下的海,閃灩灩,肉眼逼視,便有一層炫光從眼底升起。海,於是多了層次;遠方的、近處的,以及遠近之間一道來來回回的氣流。遠海蔚藍,近海蒼鬱,夾在其間的,是乾枯的草梗、是冷灰的魚眼,最後,遠的跟近的海都不見,只剩下這一層不是海的海,用它的炫光映進盧其清眼底。 少年盧其清曾在戲台上看過一齣戲。戲由盧若騰的詩〈築埭〉切題,上疏朝廷修砌後浦河堤。 這次的戲演得有意思,盧若騰佔據戲台左邊,感嘆百畝良田毀於一旦;戲台右邊,是鄭芝龍暨鄭成功的部將楊耿,帶兵巡視後浦。盧若騰說,遙想當年他進後浦城,沿途路樹依依,涼風陣陣,還沒到後浦,即見堤內一片良田,百姓耕種,大麥、小麥、玉米,作物熟成,遠望,一片翠黃、深黃,以及琥珀般的晶黃。楊耿踏上河堤,也看著眼前一片翠黃、深黃、琥珀般的晶黃,以及沉甸甸的金元寶。盧若騰喊說,趕緊築堤,驅淨海水,這般楊耿卻說,趕緊破堤,搜括元寶。 楊耿受魯王封為同安伯,雖為鄭成功屬將,卻不服年方雙十的鄭成功,率軍抵金門,卻沒有長治久安的打算,一日巡視後浦,見眼前富庶景象,竟起貪念,揚言農家不繳交稅金,將挖毀堤防,引海水毀良田。農家不信官軍能作這樣的勾當,何況是高舉反清復明旗幟的鄭家軍。楊耿氣憤農家違令,率領工兵決堤,本欲恫嚇取財,工兵舉鋤挖掘,農家驚恐,紛紛聚攏觀看,有的高呼青天老爺,有的哀嘆蒼天無眼。見著農戶聚集,且圍觀人眾漸多,楊耿總算出了一口悶氣。 戲台這頭,盧若騰指著楊耿大罵,逆臣賊子,別再挖了,戲台那頭,楊耿卻嫌棄工兵揮鋤聲勢不足,奪過鋤頭,自己挖掘。掘出一道切口了,農戶與民眾驚惶尖叫,楊耿哈哈大笑,盧若騰則心急焦躁,巴不得越過戲台、越過時空,阻下楊耿。 時值漲潮,一道切口,瞬間爆為多道切口,楊耿看著民眾,故作威風,揚聲問服是不服,右手舉鋤頭,作勢再掘,左手攤平掌,暗示元寶拿來。才一會兒工夫,楊耿卻扔了鋤頭,來不及捲高褲管,急忙踏向還沒崩毀的河堤,急忙逃命。 盧其清覺得這一幕戲,只樊梨花移山倒海可以比擬,海水貫穿切口,洶湧奪洩,宛如一個藍巨人從天而降,百姓哭喊,怎有這款鄭家軍?他們哭喊不久,也開始逃命。海浪捲過大麥、小麥跟玉米,往田埂盡處侵襲,打上田埂低漥處,轟隆聲響,再捲過田埂,往大街打來。後浦城,水淹過膝,官軍緊急調用民丁,漏夜搶修,終是犧牲了外堤,與堤內良田百畝。 盧其清想起他看過的這齣戲,說得渾然忘我,涼亭內聚集幾個納涼的農夫,也都坐下聽他說話。盧其清邊說,邊想像水勢從何而來,該何以倒洩,然而,面對的卻是滔滔不絕的大海,而非有急有緩的大雨。有一個農夫問他是誰,怎知道這段往事,盧文嘉自豪地說,這是父親,賢聚人,叫盧其清。農夫一聽名字,都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盧小菩薩」,難怪難怪。 盧其清還沉浸在跟大海對戰的想像,沒聽到這段話,他正要提到盧若騰上疏〈修築後浦埭議〉時,盧文嘉卻著急地問他,後來呢?壞蛋楊耿後來怎麼樣了? 盧文嘉這一提問,納涼的農戶、小販都提起精神,身體傾前,聽盧其清說。 楊耿下場如何,盧其清也不清楚。戲演到最後,後浦決堤,人人悲愴莫名,盧若騰在台上傷心。沒有人知道楊耿後來怎麼樣了,鄭成功與台灣的故事,要到多年後,民眾才略知一二;而鄭成功過世,金門發生的事,鄭成功再也不會知道。 盧文嘉與農戶、小販,再問了一次,楊耿後來怎麼了? 盧其清看了看眾人,再瞇眼望著漲到亭邊的海。海在腳邊,卻不見其藍,卻碎成陣陣灰白的沫。盧其清搖搖頭。 戲到最後,楊耿撤離戲台右側,盧若騰在左邊,喃喃吟唱〈蕃薯謠〉:奈何苦歲又苦兵,遍地薯空不留荄,島人泣述主將前,反嗔細事浪喧豗…… 光漸滅,樂漸歇,權充燐火的兩只燈籠,懸掛在戲台兩邊的柱子上,忽颳一陣大風,燈籠甩高,重擊柱子,盧其清才發現,燈籠裡的火,早已靜滅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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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
在舊式住宅區內,我發現了一戶住家的窗戶,由幾塊紅磚砌成。 叫不出名字的,那窗戶排列起來斜斜的,像緊密的磚幕,有力的展延著。這種情景使我想起描寫古早婦女的章回小說<歡喜冤家>,裡面有「隔牆有耳」、「隙戶人窺」等文字。當時男女的禮教十分嚴格,如果稍有不慎,那怕山高水深,洩漏些風聲也會造成天地難容。 如今,時代走入開放的社會,男女的交往多元又少拘束。窗戶強調的是整潔又明亮,妳我可以友善地透過窗戶打招呼,以往懸在半空中的保守作風,心頭七上八下的,至此終於有「心境坦然無窒礙」的快樂。 紅磚窗戶看似平凡,只要一翻開早期小說,予人的感受卻是驚險有餘。許多不能言傳的事,許多無法形容的逸聞,其中的道理一一地蘊涵其中。殊不知,紅磚窗戶的來歷不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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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然而,無論田裡有多忙,一到太陽中掛或西下,他必須趕回家替臥病在床的父親餵食,以及幫他清理排泄物。春桃深知他的孝心,亦不想增加烏番嬸的負荷,每每都會提前回家煮飯、炒菜,並盛好等他回來,以善盡為人媳婦之責。儘管彼此都為家庭而忙碌,但一家大小和樂融融,每人的臉上幾乎都洋溢著幸福的笑靨,惟有臥病在床的烏番叔每況愈下。 槌哥和春桃湊陣做、湊陣食,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村人早已見怪不怪,甚至早已習慣成自然。可是他們卻始終沒有一個正式的名份,長久下來也不是一個妥善的辦法,萬一將來生下一男半女,不就要成為私生子女。於是為了能讓他們兩人成為一對合法的夫妻,不得不有一個公開的儀式。烏番嬸經過深思熟慮,以及和村長商量的結果,決定辦幾桌酒菜邀請村中長老和少數至親作見證,然後把春桃和阿秀仔的戶口遷入,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人。烏番嬸也特地把古厝的房間重新作了一番整理,並把烏番叔的床鋪移到「櫸頭」,原先的東廂房好讓他們夫妻倆睡,況且廂房與櫸頭只間隔著一道「巷頭」,槌哥亦可就近照顧父親,阿秀仔則和她同睡在西廂房裡。 儘管槌哥和春桃湊陣做、湊陣食已有一段時日,而兩人基於生理上的需要,亦曾偷偷地親密過,但卻未曾公然地同睡在一張床鋪上。槌哥正值壯年,春桃則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兩人若能同在一張床上繾綣纏綿、纏綿繾綣,何嘗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呢?何況槌哥已非昔日的戇人,當他嚐到春桃給予他的甜頭後,內心的興奮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在繁忙的農事中,在保守的農村裡,他依然冀望著黑夜早點來臨,當安頓好父親就寢後,好讓他摟著春桃一覺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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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的戲上
大雨至。大雨降。這是雨的兩種概念。大雨方來時,並不知雨勢,風倏然歇止,塵埃高翻幾圈,像打陀螺,一圈小過一圈,沉默,彷彿一個○,然後停頓。正有些什麼,從○中滋生。不安,天色乍暗,好幾排的玉米叢直挺挺站在田中,翠綠色的長葉如雙手攤開,垂垮垮;低矮的花生不再交頭接耳,悶悶擠做一塊兒。鳥,一隻都沒有,盧其清看看天、看看四周,走進柴房持好鋤頭,坐在中庭板凳。坐不住時,走到門外倚著牆,看天。 沒有等待太久。風,不再流動。以前的人說,天空就像一個大蓋子,時藍時陰,此刻,那個蓋子罩住大地,灰霾霾,就如廚房一頂鍋罩,罩住沸騰的水氣。初時唏哩嘩啦,再傾盆而至,而一旦下起大雨,風也悄悄颳起。盧其清戴斗笠、穿簑衣,扛鋤頭,才踏出門前一步,已陷入泥濘。雨急,這會是大雨還是急雨,盧其清沒把握。大雨跟急雨又不同了,急雨來去都快,大雨卻會下好一陣子。盧其清往山中小路走去。山不高,只比田高個幾十呎,但那的確是一座山哪,尤其大雨來時,泥流湍,高處瀉,站在田埂往上瞧,說不出驚心動魄。 有一次大雨,盧其清趕到田邊,正看著泥流迅速吞沒村人與他合鑿的水道。泥流漫無方向,或者說,四處都是它的方向,一會兒工夫,泥流侵往農田,蓋過第一排地瓜埂,再是第二排、第三排,盧其清抬頭,望著這不算高、卻又絕對高聳的矮丘,它光禿禿的山面猶如陰風陣陣的白閻羅。泥流侵襲後的農田,作物折損大半,村人逐漸放棄山邊的田,盧其清卻在大雨之際,扛鋤頭,疏通水道。 盧其清扛鋤,步步泥濘步步行,雨珠打在斗笠跟乾曠的大地,雨聲響在身上,也響在地上,滴答口辟啪地,形成不同音調的雨。趁泥流尚未掩埋水道,盧其清趕緊鑿深。泥土吃水,濕重難 掘,掘了好一會,手臂漸感沉重。雨沒停,緩丘上的雨,順著他掘的水道走,洩流山壑。他再掘、再掘,只要奔洩的速度大過泥流,田就能保全。 盧其清想,下回得趁農閒,移石子,砌渠道,以求一勞永逸。 回村時,滿身塵泥,遇見他的村人有人勸他,別管山邊的田了,保了今天,未必能保明天,再說,雨總不會選在白天下,若晚上下雨,哪來得及疏洪?也有人讚賞他不屈撓,鼓勵地說,老天爺見他這般,也會讓雨改道。 傍晚前,大雨忽止,風勢漸歇。盧妻已提前把柴火搬進廚房,正起灶,煮粥炒菜。風微微,炊煙柔柔,如一朵白淨的花,靜悄悄往天空綻放。夕陽跟藍天趕在最後一刻露臉,賢聚村在雨後的傍晚,只是紅、白、藍,只是安祥寧靜。 清明還沒到,不只盧其清的孩子盧文嘉、還包括賢聚村所有的孩子,像一群靜默但忙動的螞蟻,不停以竊喜、微笑,交換心底的甜意。期待清明,也是盧其清小時候的大事,賢聚村承繼香火,延續他們對鄉賢盧若騰的懷念。村人在廟口搭一座戲台,台前羅列幾條長桌,盧若騰後人殺豬宰羊隆重祭祀。村人則扛來家裡的桌子,排在長桌後頭,陪祭雞、鴨、水果,懇求先賢保佑。 戲台的作用不僅於演戲,懂音律的父老搬張板凳,拉一段二胡,說一段盧若騰的故事,吟一闕他作的詩。年幼的盧其清,在聽聞盧若騰傳奇後幾天,跑到附近的古區太文山,尋訪盧若騰與達宗和尚相遇的巖山寺。故事是這麼說的,盧若騰遲至三十八歲才中舉人,四十二歲成進士,年少時光悠呼呼,屢試不中。 戲台上,一個光頭和尚正坐樹下,時而起身,唱吟阿彌陀佛。青年盧若騰貌俊朗,身修長,搖一把扇,自承他是盧若騰,屢次趕考屢次敗,無奈,只好別號閑之。戲台上,一個盡念阿彌陀佛、一個喃喃閑之閑之,走著走,忽然碰在一起;一個再說阿彌陀佛、一個忙說罪過罪過,舞台下,少年盧其清跟鄉親都咧嘴笑了。 兩人各承不是,就要各自離去,達宗和尚陡然一頓,光亮的頭顱猝然一閃,忙轉身,拉起盧若騰衣袖,仔細打量。盧其清覺得那個和尚演得誇張了,打量盧若騰時竟倒退三步,邊退邊喊,呀呀呀呀,幾乎跌下戲台,再急忙繞著盧若騰快走,一圈快過一圈,直到盧其清都快被繞昏,和尚卻還在轉。 什麼事情,讓一個方外和尚如此驚訝?隔壁的大人禁不住說,再來這和尚,就要說盧若騰是恩主公陳淵轉世。和尚在台上聽見觀眾席有人這麼說,機伶地跑下戲台,認出道出答案的大人,倒頭便拜,直呼恩主公千秋萬世,惹得觀眾哈哈大笑。 和尚鬧上一陣,再跳上戲台,擺衣衫、斂戲色,跟台上的青年盧若騰說,他氣宇非凡,經他仔細論相,必是恩主公轉世。唐朝中葉,安史之亂迫使皇朝元氣大傷,為快速杜絕兵亂,朝廷決意在四處牧馬。唐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陳淵奉聖旨,率領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赴金門牧馬,開啟金門去夷漢化的首頁,後人感念陳淵離鄉背井,開墾有功,恩澤後裔,稱為恩主公。 和尚建議改去閑之別號,找馬字的別號,青年盧若騰不以為然,環視台下觀眾說,萬一當初恩主公來金門養豬,他不就要取一個豬囝當別號?他不理和尚,直接走進後台,一陣銅鑼鼓擊,剩和尚一人在台上搖頭嘆息。 青年盧若騰再出現戲台,卻是手扶腰,一擺擺上台。見過和尚的第二天,盧若騰背部劇疼,他拉開衣襟,背上長了個瘡。初時細小,演員面對觀眾走,等到背對觀眾時,就貼上一個更大的。瘡由雞蛋大小、變拳頭、變香瓜,最後變作一個西瓜大,而青年盧若騰也就越走背越駝。一日,盧若騰到奉祀恩主公的孚濟廟,想起和尚的話,不禁多看神像幾眼。戲台上竟不知何時,已立好陳淵塑像,細看下,正是和尚扮的,觀眾不禁掩嘴而笑。 按據野史,幾隻蜜蜂縈繞陳淵神像兩側,盧若騰俯身察看,發覺牧馬侯的背上竟有一個大蜂窩。戲台上,自無法找來真的蜂窩,只見青年盧若騰察看下大叫一聲。 小小的盧其清好奇,牧馬侯背上有什麼呀?轉頭看看隔壁的大人,他卻默不作聲,顯是剛剛被演員一嚇,不再多話。青年盧若騰呀呀呀呀地喊,忽然把陳淵的塑像快速朝觀眾一轉,青年盧若騰跟陳淵塑像的背後,各自貼著一塊西瓜大的狗皮藥膏。 大家都笑了。包括嚴謹持家的盧氏後代,也終於忘了台上演著宗族先賢的故事,純粹當一個觀眾。青年盧若騰捧清水,刷洗陳淵塑像背後的狗皮藥膏,再一把撕下,演員哎喲一聲,幾乎跌下桌子。盧若騰摘除蜂窩之後,不數日,背後瘡患竟不藥而癒,這才邁方步,吟唱閑之閑之,繞了兩圈,忽然大叫「若騰」,正經跟觀眾介紹說,他乃賢聚「盧若騰」,並號「牧洲」,易名後,崇禎年間中舉。 盧其清覺得這戲演得誇張,隔幾年,他才知道戲主的安排在對比傳奇跟史實,因為自此之後,盧若騰的一生再沒有輕鬆詼諧的橋段,而殫精報國,愁雲慘霧。 受代代相傳的故事跟戲劇影響,少年盧其清到太文山,尋達宗和尚與盧若騰的相遇。清初,清廷頒布遷界令,居民被迫遷往內地,太文山巖山寺毀於火燹。午後,陽光熾,飛鳥棲,風懶雲散,盧其清身上一條薄衫已可擰出汗水。 金門石多,遍佈田埂跟道路,盧其清挑了個大石頭,縮在蔭涼處,露出一個頭,四處張望。四野,沒一棵足脛的樹,草方長成,即被牛吃淨,眼前望去,不外乾枯的黃草皮,黏貼在紅似火的土地上。盧其清站起來,環視大石週遭。若巖山寺還在,此際將是何等香火,若太文山碧綠連天,香客就該絡繹於途?而這一些,只存在於舞台上、故事中,跟角、旦,有一句、沒一句的旁白。 遺跡已遺,太陽曬得大地漾起一層水氣。水氣冒作一陣煙,又像霧,浮在地皮上,盧其清瞇眼望著,氣流動、風景動,整個地表像要飄上天空。盧其清乾巴巴眨眼,一個戲台安穩穩地搭在熱流上,演著他知道的、也看過數次的戲。主角的臉卻陡然一換,沒濃妝、沒臉譜,卻是真正的盧若騰站在戲台上,吟唸他的〈虜遷沿海居民〉詩:「天寒日又西,男婦相扶攜。去去將安適?掩面道旁啼……富者忽焉貧,貧者誰提撕?欲魚無深淵,欲耕無廣畦……防海如防邊,勞苦及旄倪。既喪樂生心,潰決誰能堤」。 詩作於永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西元一六六四年),清廷為防堵鄭成功,遷沿海居民於內地,兵部尚書蘇納海且提到,「片板不許下水,粒貨不許越疆,民免鋒鏑之虞,寇無所掠,則海上食盡,鳥獸散矣」。不久,清廷攻佔金門、廈門兩島,鄭成功則於三年前,率兵二萬五千員,從料羅出發,趕走荷蘭人,隔年,鄭成功過世,鄭經繼位。 彷彿知道少年盧其清正在台下,盧若騰在舞台上嘆氣、搖頭,強調他難抑的悲傷。忽而,一名儒雅卻威嚴的武將從舞台後閃出,見著盧若騰低身就拜。武將是鄭成功。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西元一六四六年),清軍攻破福州,鄭芝龍招降鄭成功,鄭成功憤慨直書,「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 父子決裂後,鄭芝龍降清,擁厚祿,剩鄭成功面對國恨家仇,與陳輝、洪旭、張進、施琅等乘船抵金門。十二月一日在烈嶼,締盟結約,誓言「反清復明」,史稱「吳山會盟」。此後,鄭成功以「忠孝伯招討大將軍」謀集抗清志士與募集兵丁,努力興復明室。盧若騰為明室舊僚,而為鄭成功禮遇的上賓。 這段歷史,地方父老或唱或演,盧其清聽過多回。烈嶼是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初始地,留下多種津津樂道的事蹟。戲台上,盧若騰後退一大步,鄭成功則踏前,喃喃說,今日率領反清軍隊踏上烈嶼,無奈天乾地燥,士兵飲水有限,唇乾裂、頭昏脹,沒水沒糧,如何養軍謀壯,何以揮軍中原?戲台上,幾名士兵彼此攙扶,飢餓交疲。下田村村民聽聞鄭軍抵達,忙召集眾人迎接,殺雞鴨、宰豬羊。鄭軍駐紮久,糧食供給漸貧,加上烈嶼島小,難以涵養水源,數口井已乾涸。鄭成功憤而拔劍,大喊蒼天蒼天,吾乃正義之軍,矢志驅逐異族,還我中華,難道,天欲亡我? 鄭成功憤慨,高喊天若憐我,請賜我水,揮劍指地,命士兵掘井,不多時,噴泉如注,源源不絕,後人勒記其事,名約「國姓井」。金門氣候冬凜夏烈,士兵操練,卻得熱病,軍醫抓藥熬湯,讓士兵服用,卻無療效。 一晚,鄭成功於營帳搓頭嘆氣,尋思長此以往,必將損兵折將,光復大計,竟敵不過天邊一輪火日?營帳外,忽而一點燐燐火光,左右閃動。鄭成功道是士兵舉火杖巡視營房,不以為意。燐火跳動的樣子卻超出常理。那是黑暗深處兩點火光,時而左高聳,忽而右驚爆。高聳時,燐火倏乎拔起,如一道虹,橫跨天際;驚爆時,燐火炸開了來,以為該有聲音,卻了無聲息,黯然聲滅。兩點火,分開後再並立,鄭成功站在營帳內,不禁看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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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意三帖
1· 在這些綠竹還是幼筍時,它們向上茁長的速度真是猛烈!感覺上只有短短的幾天時間,就長出了許許多多的細枝與修葉,很快便具足了竹子的秀逸姿態,也成為一種美好可喜的事物。 當它們正在茁長時,顯露出來的生命力是那麼旺盛,竹節依序一節又一節地高高升起,毫無隱藏,也似乎不怕任何阻礙!一旦得到了雨水的及時滋潤,成長的速度就更驚人! 在成為竹子以後,不但頂天立地,而且還保有了「外圓中空」的獨特形象:「外圓」象徵處事圓融,「中空」象徵謙虛的心態;竹子常被用來當做「謙謙君子」的象徵物,這種文化已被廣泛認同;竹子也常成為居家庭院裡一種備受歡迎的栽植物。 當春筍長成夏竹,並且茂然成蔭時,柔軟卻堅韌的它們就改善了環境的枯燥,也增添了清新活力;今夏,我曾依偎在它們撒落的涼蔭邊,覺得自己遇見了一個好兆頭,也享有了它們賜予的雋永清涼。 2· 視線從書本中移向窗外,此時,才發覺綠滿窗前,草之綠意已大幅的渲染了窗外的空間;那是來自於強大生命力之成長與繁衍。 我常專注於書冊之閱讀,也靜定於課題之思考;因此,時光的飛逝在感覺上是迅疾的!恍若額頭向書籍垂下與抬起之間便已匆匆流逝了幾個月!再一次的望向窗外時,看見草之綠意已由當初單薄的點點形狀漫延開來,成為眼前片狀之榮景,心中便有一絲悸動。 每一片草葉,也都是一種計時的分針、秒針嗎?時間的灌溉促使它們成長,而成長中的它們,也以自己的形式來顯示出時間的流逝?有一年,我突然領悟到,從樹木的枝頭上也可以得知春天是否已然來臨,當樹枝從蕭條中吐露出新芽的點點綠意時,便可以知道,春天的腳步已經踩到這裡了! 也曾經在一片光禿禿的荒地中看見第一株翠綠之萌發,它的身軀儘管弱小,它的身影儘管孤單,卻依然將乾硬的瘠地掙開一道長長的裂縫,讓自己的芽尖順利的伸展出來!勇氣十足的向著暑熱與乾旱揭起第一面反抗的旗幟。那一股充分的自信,那一小點出現在一大片瘠土之淡棕色裡的綠意,深深的撼動了我的心! 3· 春天的畫絹,清新且淡雅,展開到了大地來,由新芽來起筆。 點點翠綠之輕描,預示熱鬧繁景之將成,也取代了冬天蕭條的暗色調。 新芽冒出地表,像充滿好奇心的新生嬰孩,用自己臉龐的張望來窺探未知的世界。啊!它們規律有致的呼吸和輕柔的低語,已經臨近了我的身旁。 冬天腐去的落葉,在此刻獲得了重生,與勃發的新芽合而為一。所有逝去的,並非真的消失!當時機成熟時,它們又將回來!以另一種姿態的昂揚、純淨。 把那些加諸身上的土泥覆蓋掙脫掉,種籽們勃發出新芽,以自己的點點綠意綴飾著略顯單調的黃泥或黑土! 但是,究竟從什麼國度,這些柔韌的小小生命,這些永不枯竭的新希望,得到了這樣瑩澈且豐盈的綠意來展現在我的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