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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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不管是官是兵,被送進來就是學員,他們無不以各種手段來凌虐他們,清晨先來一萬公尺長跑,然後引體向上、仰臥起坐、伏地挺身,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讓他們重新學習服從命令、嚴守紀律,沒有說「不」與「不是」的權利,徹底地磨練他們的筋骨,消耗他們的體力。無論有多麼地頑劣,只要送到明德班管訓三個月,出來後回到軍中,絕對是一個循規蹈矩、服從命令的革命軍人。 有鑑於此,政府相關單位竟然跟軍中協調,把民間一些他們認為的頑劣份子或地痞流氓,分批送到明德班管訓。實際上大多數金門人非僅善良也單純,打架滋事者並不多見,僅有少數遊手好閒或沉迷賭博者,但卻成為他們的眼中釘。(七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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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那可真稀奇,跟你結婚這麼多年,還沒見你評過誰的甚麼文章。 ●王學敏:我這就從電腦檔案裡,叫出一篇讀了福建詩人「木魚的人生」詩作〈我把窗戶打開〉我的讀後感傳給你看一下吧: 敬愛的木魚的人生老師:文安 賞讀您在「中國詩歌網」的大作〈我把窗戶打開〉眼睛一亮!讚嘆不已! 每一個清晨來臨的時候/我總感到無能為力/我需要一個平靜的清晨/我把窗戶關上/不想理會敲擊門上的手/連同靈魂一起扔到門外/我接受這一切/我流露出相襯的表情夜晚的聲音其實很刺耳/像把刀割傷了我的身體/這和白天聽到的哭泣很相似/我充耳不聞/儘管流著鮮血我想注視著太陽升起/我已習慣眺望遠方/我還想觀察時間/看它細細流走/我只能用一種無法言說的語言/和它交談並且,坐下來/讓它教我如何享用我的一生我把窗戶打開學敏忍不住提筆寫下了感言,冒犯之處,尚祈見諒! 我喜歡這樣的起、承、轉、合、起,從清晨開始,最後再回到清晨,整首詩以法國電影裡常見的倒敘手法呈現,張力十足。看似心靈深處的一齣默劇,卻又如此喧嘩、跌宕! 世俗鋪天蓋地而來,由窗而門,無可閃躲。詩人一度軟弱得無能為力,試圖與世俗做出無奈的妥協「不想理會敲擊門上的手/連同靈魂一起扔到門外」「我接受這一切/我流露出相襯的表情」然而,這只是表象。 下一段詩文裡,詩人內在情緒立刻逆轉,倒敘夜晚也有另一番撕扯,也同白天聽到的哭泣很相似,詩句中的人稱換位手法細膩而高明,「聽到」二字是詩眼。整首詩的主軸,其實就是詩人聽到心靈最深處的自己、最真切的吶喊。 著,詩文來到了「合」,詩人試著再一次與世俗妥協,以平和謙卑的態度與之妥協。但,這仍是表象。第三段以光明、柔和、正向的字句安撫自己,「我想」「我已習慣」「我還想」「我只能」蓄意洩漏詩人內心的無奈,「和它交談」「並且,坐下來/讓它教我如何享用我的一生」。「坐下來」「教我」和「享用」是大和解,詩人與世俗和解,與自我和解。這和解,毋寧說是一種更帶諷刺意味的表象。因為,詩人說「我只能用一種無法言說的語言/和它交談」;這種交談,根本宣誓著某種不對等的地位;這種和解,根本是出於無奈、不得不的和解。 最後,「我把窗戶打開」其實,是展現詩人血液裡更鮮明的桀驁不馴,這個「開窗」是迎戰。淡定而鏗鏘的迎戰,劇力萬鈞。真好。」--王學敏(筆名臺北太陽)敬筆 木魚的人生老師回信:感謝您!若方便可加我微信,平日較忙有事都在微信回復。wu318013謝謝! 就這樣,木魚的人生老師邀我加入「齊魯文學社」與中國大陸許多詩人與詩評家交流。 怎麼樣,親愛的老作家,我會不會評論呢?你要把眼睛睜大,耳朵打開,把心門也敞開嘛! 我們身邊還有文友提到:「老作家就不要再參加文學獎了吧!不得獎還好,反正也沒人知道。要是得個小獎甚麼的,難看……。」云云。 其實,從某種角度看,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你記不記得--幾年前,你那篇〈迷溪記〉獲得時報文學散文獎,那位時報高階主管的頒獎人當場說:「這個獎怎麼頒給老作家黃克全?我們是要獎勵新人的……」此話一出,你當下擺出一張不以為然的臭臉,我在臺下是又氣又尷尬……。有時候,我坐在我們家這一大片書牆前面發呆,心想,這幾十年,我傷了眼睛、白了頭,累壞了身手,為的是甚麼呢?可我一轉念,又覺得,生命中有一畝文學田地可以耕種,一直到老,這一生便也值得了。 ●黃克全:(笑)那位時報高階主管講的話,道理在我看來,一方面頭頭是道,可另一方面是頗可笑的。我們老作家假如有突破性作品,應該再參賽,作為供後輩超越的典範或說參考不是?至於說老作家沒得獎,或者排名在後,不好看云云,這是一種不足取的虛矯心態。我也看過某徵文得獎作品,佳作居然比前三名優秀,不過表示評審眼光、口味各有差異罷了。 我對妳的文學觀感和評價,現在暫且不談。我先提一下國學,妳的國學是屬於那種百科全書型的,每一樣都大略說明,但不構成一個整體體系。我呢?我只能偏知一二,但我自覺能管窺這一二的某種堂奧,譬如對宋明理學,我揣摩出理、氣之學不過是一先驗本質、一後驗存在之學的對立,而這種二元對立是表面的,骨子裡必須互相支援才行。但現在也先不講這個,我們先來談談別的不傷感情的事情好了。 ●王學敏:什麼是別的不傷感情的事情呢? ●黃克全:譬如說我或妳,怎麼踏上寫作這條路的? ●王學敏:那你先講,你是專業作家嘛! ●黃克全:倒是,我大概是金門籍作家中,唯一長期專業作家。大學期間,我在中壢的榮民工廠上過一個月班,輔大畢業那年,在書評書目社擔任文字編輯三個月,再幾年,到文訊代過一個月班。四十多歲那年,我也在新竹縣新豐鄉的「忠信高中」資訊中心上過一學期的班。從此再也沒上過班。忠信高中這職位挺有意思,實際上是對資訊中心這個單位的所有老師,作文學方面的培訓。當時,找我過去的資訊中心主任尤黎明老師,喜歡把每個禮拜一次的上課稱作「心靈課程」。資訊中心裡的老師和員工,絕大部分是電腦資訊方面的背景,對文學與人文知識較為缺乏。我準備的課程很多元,從修辭學到心理學、宗教、哲學都有。記得有一次,我甚至還跟大家談到蒙娜麗莎為什麼微笑這樣的題材,當然我採用的是佛洛理德的觀點。後來我離開那裡,有一部分原因是主任尤黎明老師,別誤會他對我不好,不,我沒遇過這麼禮遇部屬的長官了,他給我比新進老師高不少的薪資待遇,引來別的老師側目、議論。更過份的是,我每個星期只對老師上一小時課,其他時間完全自由。我大部份時間閒坐在自己位子讀自己的書。離開那裡,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緣於我和尤老師的宗教觀點有很大歧異。有一次,我借給他讀齊克果的《恐懼與顫怖》,這本書講舊約創世紀裡亞伯拉罕為什麼獻祭其獨生子以撒的故事。過幾天,他把書還給我,我問他讀完了嗎?他回答我這本書他看不下去,齊克果的觀點不過是猜測云云……。宗教心靈原來是最寬容的,然而卻又弔詭地充滿如此絕對性的偏執,令我喟歎。《恐懼與顫怖》才短短三、四萬字,他不讀完就下論斷,殊不知齊克果是個最虔誠的基督徒,譬如他提出得救唯個人說,就是基督教義的精隨之一。但在我這邊,或許,我離開不為了尤老師,終究是為了我自己吧,我還是無法適應朝九晚五的生活作息,我是個崇尚自由的人,作家的心靈和精神都必須是完全自由的。雖然尤老師尊重我的宗教理念,但我教的是心靈課程,自己覺得沒意思嘛!而且那時候我寫作很勤快,有許多構想待完成,上班至少在精神上帶給自己壓力,所以,不久我便辭職了,又回到了專業作家這條路。 ●王學敏:你自豪於作家的工作? ●黃克全:不如說我鍾情於自己的寫作。我的思想隨時在變,或是說正反兩種同時存在,一方面,寫作沒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世上無數職業、工作中的一種,另一方面,嚴肅的寫作,是整個內在靈魂的投入,是很莊嚴且艱難,相當於搏命的,這給了生命意義、價值及尊嚴。一般人是難以了解這些的。而我自己當然很矜傲於這份活兒,這精神支持了我,不然在常年清瘠的寫作生涯中,也難以繼續走下去了。妳呢?妳在早年生活優渥的環境下就開始寫作,寫作對妳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王學敏:我的寫作動機很單純。我是因為孤獨而走上寫作這條路的。弔詭的是,幾十年下來,在寫作這條漫漫長路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孤獨了。有時候,我非常享受這種因為寫作帶來的孤獨感。因為,唯有在絕對孤獨的狀態下,我才能遇見最真實的自己。 也許你會問:遇見最真實的自己,就怎麼樣了呢? 我這就告訴你:遇見最真實的自己,是一種極歡喜,又極悲傷的情況。我時常這麼揣想著,這樣的感覺,是不是就是弘一大師李叔同先生說的那種「悲欣交集」?最奇特的是,最真實的那個自己,常常認不出生活裡的這個自己;甚至不太想搭理這個知書達禮、懂得人情世故、社會性的自己。我想,我內心深處的悲傷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吧? (四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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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書法課
幾日前,在社群網站看見詩人劉定騫分享他兒時上書法課的經驗,令我不禁想起我童年所上過的那些書法課。 我們家的鄰居是位退休老師,他們家的春聯每次都是他親自手寫的。依稀記得是我小一的時候,他在社區辦了免費的書法課。於是吃完晚飯後,父親便帶著我去參加。 當時還懵懵懂懂,對寫書法這件事不甚了解,只對著發下來的用具覺得新奇。宣紙、毛筆、墨汁、墊布,還有一個裝墨汁的小碟子,對當時的我而言,只覺得寫個字工具這麼多,未免也太麻煩。不像鉛筆、彩色筆,隨意握在手上就可以開始亂寫亂畫。老師先教了握毛筆的方法,接著要大家練習寫「一」這個字。現在想想當時的我好像連一寫的都不怎麼樣,總是抓不到上挑的弧度,不是太斜,就是太平。回家後,父親找出幾張特別的紙,是專門練習書法用的。只要用筆沾水寫在上面就可以看出字跡,而且會自然風乾消失。他要我自己在家裡練習,於是之後的日子,有事沒事就會拿出來寫幾個字,但更多的是旁邊隨興的塗鴉。比起認真練字,對當時的我來說這更像一種玩樂。 升上三年級後,學校有了正式的書法課程。在第一堂書法課,國文老師同樣先教了基本的東西,但我也僅僅比同學先學會了握筆的方法而已,寫字的技巧還是一竅不通。後來在升上高中前的求學生涯中,一直有書法作業相伴。在我五六年級時,同儕間流行一種偷吃步,即先用麥克筆在作業本上寫出書法字的骨架,之後再用毛筆跟著寫。我當然也用過這種招數,不過寫出來的字也就普普通通。由於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不太會寫書法,因此升上國中的我更是自暴自棄,每次的書法作業乾脆用「畫」的。總是拿著帖子「臨摹」,嘗試描繪出字的樣子。就這樣直到高中,再也沒有書法課和書法作業。 回想學書法的這段經歷,雖然有些荒謬,不過卻也充滿笑聲。不是嚴肅的,而是有趣的。父親的字一直都很漂亮,硬筆字是如此,書法字亦然,但我卻一直都沒有得到他的真傳,直到現在也依舊是如此。兒時的我,看到書法寫得很漂亮的同學,內心總是羨慕與憧憬,也大概是因為自己的字一直寫得不好的緣故吧。 由於書法只存在於我國小國中時期,某個程度來說,它也象徵著我的童年。身為大一新鮮人的我,如今已鮮少碰到書法相關的事物了。妹妹也將邁向沒有書法作業的高中。家中的筆墨紙硯依舊陳放在櫃子上,下一次再拿起它們,不知道是何時呢?又或也許是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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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第五章 島嶼的資訊是封閉的,尤其是一些較為敏感的事情,或是牽涉軍方的案件,幾乎都是保密到家。知情的人士只能私下聊聊,如果膽敢公然地在大庭廣眾大放厥詞,一旦讓那些狗腿子線民抓到把柄,他們會立即向反情報單位密報,除了有獎金可領,當事人也會被傳喚去問話。如果不配合,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他們會隨便找一個藉口、安一個罪名,思想有問題更是常見的名詞。因為它既看不到、又摸不著,別人腦裡所想的他們真能一眼看穿?或是憑著幾句批評時政的話就認為他們思想有問題? 在戰地政務體制下,在保密防諜遍佈線民的氛圍下,島民不得不噤若寒蟬,惟恐無端被叫去問話,再加諸一個思想有問題的罪名,然後移送檢調單位偵辦。一旦說錯一句話被他們做成紀錄便是證據,在鐵證如山之下,想不進軍事看守所也難,要不,就送去管訓。他們把管訓單位賦予一個文雅的名稱叫「明德訓練班」,不清楚的人或許會誤以為是一般軍事課程訓練班,裡面有通信、衛生、兵工、運輸、工兵、化學、砲兵……等兵科的專業訓練,想不到一進去才知道是人間地獄。 它是由金門防衛司令部掌管監察的政三部門,派身強力壯的士官擔任輔訓任務,專門管束軍中所謂的頑劣分子。 (七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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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之歌│船型堡
后扁和寒舍花之間 防風林與軌條砦交錯的海岸線 蝕銹的航空母艦 無聲地守著小島的春天 北風呼嘯過高粱田 單號的炮火在四周響遍 搖晃在台灣海峽的據點 夢境和真實紛紛淪陷 稚嫩茫然的青春少年 成為三班三十八人中的一員 光火在天邊接吻的瞬間 想望著繁華台北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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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二重奏
●黃克全:跟妳結縭九年,從起先以為妳是個縱橫職場的現代都會女子(我第一次看妳洋洋灑灑的資歷,不由縮了一下脖子,我自己可是跟妳分站兩個極端的標準宅男,我這輩子上班時間,加總大概八個月)到這九年以來一點一滴的實際生活,終於體會到妳不凡的國學底子。 ●王學敏:(搶白)還有文學。 結婚9年,我時常問自己和你結婚,是嫁給你?還是嫁給你的文學?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的答案竟然是後者。朋友問我:「王學敏,妳是甚麼機緣嫁給黃克全?成了金門媳婦?」我總是笑著回答:「因為八二三炮戰。哈哈!」 我出生那一年,發生八二三炮戰,我三舅正在金門服役,外婆擔心得血壓飆高到180。媽媽寄了幀我的照片給三舅,等等看台金郵件還通不通?能不能收到他的回信?好讓外婆和家人安心。三舅回信簡單說了幾句:「在金門,平安、勿念,恭喜姊夫、姊姊喜獲麟兒。」他以為我是男生。我的照片一歲就登陸金門了,是不是早就命定要做金門媳婦呢?同學又問:「就算是注定要做金門媳婦吧!你身邊也有不少金門籍的男性朋友?怎麼就選擇嫁給黃克全呢?」 這就要從我「抓周」講起了──小時候聽大人說,我滿周歲那天「抓周」,媽媽和親族長輩們拍著手,叫喚我的小名:「小太陽──這兒、這兒」「小太陽──抓這個、抓這個,這個好!」大家圍著我,努力地引導我去抓金鎖片、金元寶、金壽桃、玉如意……象徵福、祿、壽、喜的吉祥物。只有爸爸一個人站得遠遠的,手臂環抱在胸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頷來回輕撫著,陷入沉思。爸爸出生在中國北方大戶人家,聽說他抓周時,一把抓住曾祖父從書房案頭上即興取來的古董短劍,當時在場的親族長輩一片駭然。曾祖父挨了太祖奶(曾祖父的娘)一頓好罵。太祖奶喝斥:「短劍既危險,又不吉利,殺氣騰騰的算啥名堂喲!寶貝小重孫緊抓著短劍不放手,這娃兒長大以後要做甚麼營生呢?」偌大的廳堂上一時鴉雀無聲,親族們面面相覷,氣氛肅穆。不料曾祖父依然面帶微笑說:「這胖小子生得這麼結實,大手大腳的,長大了保家衛國,學學衛青、霍去病、狄青、楊家將……蓋世英名、萬古流芳,豈不大美大好!」這一番話更惹得太祖奶大大氣惱,當下喚貼身婢女春花,攙扶她下廳堂回房去了。王家二少爺抓周禮就這麼草草收場。沒想到爸爸長大後真的投筆從戎,加入十萬青年十萬軍抗日行列,報效國家去了呢! ●黃克全:妳最後抓到甚麼了?兜這麼大圈子。 ●王學敏:你聽嘛!精采的來了。突然,二姨爹驚奇地嚷開來:「嘿呀!小太陽抓到派克鋼筆了!」。爸爸回神笑著點頭,連聲說:「好──好──」「抓到派克鋼筆好,將來以筆當劍……」媽媽有點失望,但也勉強說了句應景話:「小太陽抓到鋼筆,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啦!」長輩們在一旁不太自然地陪笑,嘴裡不好多說甚麼,但從他們眼巴巴盯著桌上那些金元寶、金鎖片甚麼的,臉上充滿惋惜與慨歎,猜他們心裡頭八成是這樣想的:「這孩子福薄,放著榮華富貴不抓,抓支筆作啥咧!長大難不成要當作家?有的苦頭吃囉!唉……」 親友們怎麼也想不到,抓周抓到派克鋼筆的小太陽,長大以後,憑著手上的一支筆,當上世界第一大廣告集團的創意總監,公餘之暇也寫詩、寫散文、寫小說,生活過得十分愜意。曾經受邀至輔仁大學、中興大學給大四學生講廣告創意課程,到修平大學、國防醫學大學、中央大學對碩、博士研究生講「文學的力量」,學生們很喜歡聽我講課呢!中大碩博士研究生交出26份報告,聽說是破天荒交報告最多的一次,還給我這個講師打了非常高的分數。 我四十出頭歲就退休,應年輕學子要求還開過創意私塾班,教出幾位在現今廣告界赫赫有名的創意總監、企業CEO。當年媽媽那一句預言:「小太陽長大以後當老師也不錯。」雖不中,亦不遠矣。 咱們中國人的「抓周」還真準!我抓到派克鋼筆,除了自己愛寫、愛畫,最後,把自己也嫁給你這個搖筆桿的專業老作家了。 我嫁給你,真的是嫁給你的文學來著。從我們的好朋友楊樹清的留言本上,看到你題的那詩句:「臨水,你是波光」,這文學的第一類接觸,在我心裡埋下了女子頭昏(婚)的種籽。之後,216則手機文學對話短訊,愛情短跑無聲談,三個月就和你走進教堂結婚了。 想想我們倆結婚後,刀光劍影,文人相殺。「當現代派遇上抒情浪漫派」戰況慘烈啊!還記得六○年代兩位大詩人余光中和洛夫兩位老師「靈魂的富貴病」和「靈魂的蒼白症」金鐵交鳴、激烈的論戰吧?你和我,水火難容於一室,分分合合,分了又合,說穿了也全拜文學之賜。不是嗎? ●黃克全:唉……。 ●王學敏:唉什麼唉!(停半晌,盯著黃克全)其實,你身上有著那麼一種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黃克全:我身上哪有甚麼非典型的文學驕傲?不要胡亂給我貼標籤喔!從來沒聽過甚麼非典型文學驕傲!」 ●王學敏:所謂典型的文學驕傲,就是文人在他文學作品獲得重要文學獎,得到大榮譽、大肯定,有好名聲的時候,會感到驕傲,或者表現出驕傲。而你身上的非典型文學驕傲呢!非常奇怪。你這大半輩子寫作生涯裡,得過大大小小的文學獎三十多次,但你倒不以此為驕傲。你總是在被我指出你文學作品裡的錯別字,誤用典的時候,非常誇張地表現出不可一世的驕傲。你立刻會跳起來吼我:「妳懂甚麼?我是專業作家耶!……」「妳不懂,就不要在那裡指三道四的。……」這就是我所說的,非典型的文學驕傲。 你自己憑良心說嘛!婚前,我是你口中多才多藝的氣質美女;婚後咧?立刻淪為你眼裡的文學糾察隊長。我成天抓你文章裡的錯、別字、不適切用典、人名張冠李戴、事件年份錯置……,是你最痛恨的,不是嗎?我時常抓你一稿二投(有時是因為你記性不好,有時是你不敬業、文德差)。這也讓你恨我恨得牙癢癢地,對吧? 更好笑的,是你最常對著我哀號、感嘆我怎麼就不能學學人家誰誰誰的老婆呀?無論老公說甚麼、寫甚麼、做甚麼,她總是微笑附和、點頭同意、拍手贊成。妳怎麼就愛跟我作對咧?真是的……。 對於你這些話,我只能千篇一律、義正詞嚴地回答你,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嘛!我既然看到你寫錯了,就不能不把我知道的正確資料告訴你啊!我是你老婆耶!是與你榮辱與共的生命共同體。我可不能由著你出錯,貽笑大方,我也跟著丟臉。 你幾次惱火,說做我老婆,就老老實實做個溫柔體貼的好老婆。我不需要娶一個女人來對我的文章指三道四的。我可是專業作家。 可我是高水平讀者。不要因為我沒讀上中文系,你就瞧不起人。我十一歲就寫出一首古體詩--唱和王維〈鹿柴〉五言絕句……。你咧?做學問要紮實嘛!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而且你記性又差。你記不記得,你得梁實秋文學獎首獎那篇〈生死簿〉,我幫你校對出許多錯別字,你偏不改,當時你就叫我裝笨。結果咧?呵呵!頒獎那天,有一位評審老師在臺上頒獎時說:「你文章是好,但錯別字太多,下次再這麼多錯別字,絕不再給你首獎。」你忘了嗎? 你老愛批我文章不夠潑辣,詩,也軟綿綿的,這樣寫稿沒前途。可是羅門老師、蓉子老師說我寫得不錯,洛夫老師喜歡我的幾首小詩,用毛筆寫成一幅幅書法作品送我、余光中老師為我的小詩集寫推薦序……,這些事你都看在眼裡,但你就是繼續批我。 再說,不管我寫得好不好,我有鑑賞力是真的。我對你的作品提出一些看法和建議,你不要輕忽才好。 ●黃克全:哦!那我問妳,我會寫評論,妳會嗎? ●王學敏:你那非典型的文學驕傲又發作了。我是謙虛,賞讀文學作品之後心有所感,我不說是評論,我只說是讀後感。我這樣說,你可聽懂了? (四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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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遺憾
最想要體驗的旅行方式是與山東老父親一起回青島為爺爺、奶奶掃墓,認祖歸宗;但,這是永遠不可能達成的了。 父親在民國38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在那個大遷徙的時代,許多親情倫理、兒女私情,皆成了一場場無可避免的悲歡離合。家國山河,風雲變色;待父親民國76年首度回山東青島探親,他的爹娘,也就是我的爺奶,早已化作一坯黃土,天人永隔。憋屈了40年的萬語千言,一開口聲聲哀痛。 可惜那年我才一歲,只能留在台灣,待在保姆家,沒辦法跟隨父親的腳步,回老家。 其後,父親又再回老家一趟,但我仍然因為年紀太小,一如既往,又未能同行。 後來,我長大了;父親又更老了。每年過年,他總聲如洪鐘地說:「明年我們回大陸去!」我總是回答好;總以為不急,一定有機會。造化弄人,父親在我28歲那年辭世,享壽83。自山東青島過海漂洋而來,於三重成家,最後長眠新北市樹林軍人忠靈祠。 這些年,旅遊或出差,從加州到上海;從德州到廣東;從曼谷到關島;從泗水到吉隆坡;從金邊到永珍;從香港到澳門;都留下足跡。唯獨山東,是我一直不敢造訪的傷,成了心中的遺憾。 至於父親生前至交陳伯,今生我們是這樣的相遇:陳伯伯抱我像抱起小祖宗一般,天生超黏媽寶非母不歡,哭著喊不要不要;任性到底,絲毫不給面子。後來,陳伯成了童年最重要的陪伴,爬他背上看電視;兒童樂園躲雨聽雷;小學逃學也是他中午下樓買飯供我吃;私下定期給我零用錢,讓我買CD;連生命中的第一堂生死課程也是他教的。惟十餘年前,父親照例帶著一袋供品騎著野狼至南港祭陳伯,竟找不著陳伯原安厝塔位,落寞歸來。 事後得知,因陳家人來台辦理繼承手續,順道將陳伯靈骨遷出南港忠靈堂。父親直嘆氣:「住一起這麼久了,遷走了也不說一聲。」 晚近,新北市榮民服務處,協助查出陳伯現安厝於陝西省西安市三兆公墓。本決定找時間去「探親」,祭祭陳伯,誦讀《金剛經》報答他。可多次致電三兆公墓,無論告知對方安葬人或可能的經手人(四名陳伯親戚)姓名,皆查無資料。懷恩路斷,只能遠遠遙祭陳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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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和平島之旅
我們相約在生命窗口 聽浪潮長聲短調 萬年衝激的拱門 奔瀉千弦浪花開啟靈魂小窗 夏日裡浪花拍打 如風中旋飛的葉子 面對大海無數迴旋 越過世紀喧囂與戰爭 飛翔的海鷗也來分享小手餅屑 於縱放雷鳴浪聲 青春也驟然起飛 原來面對大海小女孩 曾是搖籃奶瓶嬰兒 站在萬年迴紋墨盤上 只是一個光影瞬間 走出海浪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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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 老枝伯仔
張永福躲在暗處,手握手槍對著房門,誰先進來誰先倒楣,但突然間一陣叫喊:「衝啊!」四五個荷槍實彈的軍人迅速地衝進來,張永福一慌張,來不及瞄準就手扣扳機。只聽砰、砰、砰的聲響,可是並沒有聽到被擊中時的哀嚎聲,反而他的目標已被發現。於是一發子彈掠過他的頭上方,即使沒有被擊中,卻已知道事態嚴重,或許馬上就會成為甕中鱉,讓人手到擒來,然後要殺要剮任由他們處置。 於是張永福舉起手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只聽砰地一聲,來不及看到這座島嶼被解放的張永福,已倒在血泊中,儘管他們想幫他送醫救治,可是已回天乏術。一個想為祖國大陸效力的壯年人,終究時不我予,在國民黨主政下,他被歸類為匪諜。屍體非僅沒有棺木可裝,也進不了太武公墓,血淋淋的屍身,只用一床破草蓆裹著,然後用草繩綑綁,在老百姓耕地的田埂上,隨便挖一個坑給埋了。一座沒有水泥覆蓋又沒有墓碑可辨識的墳墓,不久就會長滿野草和藤蔓,誰會想到此地埋葬著一個自裁的匪諜。即使他在這座島嶼播下一顆種子,待他長大後也辨別不了當年埋屍的方位,遑論想為他重立墓碑來紀念。 從此之後,張永福的屍首將被歲月的酸素腐蝕,留下深埋在地底的白骨一堆。而他的神魂呢?因不屬於這塊土地,也不屬於這個國家,等待他的祖國來解放已是不可能,就等農曆七月燒王船,再隨著渾濁的海水漂向對岸,繼而送他回老家。至於他在這座島嶼撒播的種子,是隨著時光的消逝自然地成長?還是缺少陽光的照耀、雨水的滋潤而枯萎?誰也不是未卜先知的半仙,任何臆測都是毫無意義的,就讓無情的歲月給我們一個答案吧……。(七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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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孫
老杜一跨進辦公室,不需開口,櫃台人員馬上拿起電話,一層一層往樓上通報:「老杜來了。」一會兒,樓上斷斷續續有人下來往側門外走。 老杜,何許人也?一個賣年糕的小販。 每天一早,他一輛摩托車大街小巷穿梭,大概十天或更久一些,他會到辦公室旁的小公園擺攤,永遠清一色裝扮,黃色安全帽鬆鬆的罩在顴骨高聳的瘦削臉龐上,手上提一個彩色條紋塑膠「茭志」,裡面是一桿秤和零錢紙鈔。 他的年糕特別好吃嗎?倒也未必,有人讚好,有人說平常,但至少沒聽見誰嫌過,唯一的共識是真材實料,從磨米漿到上竹蒸籠炊煮,完全遵古法,連瓦斯都不用,大灶裡燒的是木柴。 除了年糕,他還蒸蘿蔔糕、九層粿,都是自己一手包辦,早年在市場擺攤時,他還炸年糕。年糕有二種,一般口味和紅豆年糕,可切片掛上麵糊油炸,也可以包餛飩皮,雖然一樣下鍋炸,但口感不同,麵糊香,餛飩皮脆,愛哪一味,隨意。 他的攤位就在菜市場入口處,人來人往,為他的攤位壯了不少聲勢,攤子旁一座白底紅字的「老杜年糕」招牌,隨風轉轉停停,原是鮮豔的顏色,但讓歲月消磨了,淡薄得像人情。 若說我們都是吃老杜年糕長大的,那也不為過,尤其妹妹,在我跟姊姊開始上學後,媽媽每天上菜市場總是把這個小跟屁蟲往攤子前一放,點盤炸年糕吩咐她:「在這等」,免得跟在一旁「纏腳絆手」。 有次妹妹吃完一盤後,又自作主張的「再來一份」,等媽媽買完菜回來付錢贖人時,老杜開玩笑說:「妺妹吃二盤,得洗碗抵帳才能走。」 小跟屁蟲聽了當真把面前盤子一收,小短腿一蹬,泥鰍似的滑下圓板凳,咚咚咚跑到洗碗槽去把自己的盤子洗了,回家還問媽媽:「是不是洗碗就可以吃二份?」 老杜只有一個兒子,夫妻兩當寶般捧著,有鄰人在田間捕獲一隻野生鱉,聽說鱉明目養眼,他想起兒子那大近視,於是高價買了來,吩咐老伴抓帖中藥煎了,連夜搭車送到學校宿舍去。 而兒子振家也的確爭氣,不只書讀得好,年年拿獎狀,長得也體面,每當有人誇幾句「將才」之類的話,老杜不僅不客氣,還要自己再加碼:「人家有豆腐西施,我們家有年糕狀元。」得意的呢。 兒子以第一志願考上高中那年,老杜真是雙喜臨門,不只公所在家裡大門貼上「金榜題名」的紅紙條,他還把相鄰的攤位頂下,二攤併一攤擴大經營,賣的粿品種類也多了,鼠麴粿、菜包等紛紛上陣,還架了口平底鍋煎起蘿蔔糕來,由於老杜做生意很「阿沙力」,凡論斤買的,零錢一概不計,所以他的攤位前總是排著人龍,生意好得儼然是市場最旺的攤位。 這分明幸福美好的生命樂章,卻因老杜父親的過世變調。 老杜的父親獨居鄉下,他不慣跟兒子住,只偶而來幾天,每次來都是大包小包,大都是自家種的農產品,他總是一邊獻寶一邊抱怨:「這椪柑甜又多汁,我特別留的,你一年難得回家一次,我只好自己送來。」 「生意很忙。」老杜說的雖是事實,但不是主因。 至於真正的原因,直等到老杜父親過世後,大家才斷斷續續聽說。 老杜攜妻帶子回鄉奔喪去,但誰都沒料到,他趕赴的,不只是一場生死大事。 辦完後事,吃完圓滿桌,三兄弟整理老父親的遺物,老二說:「這小電視我拿去放房間看。」行,老杜點頭;老三說:「阿爸的摩托車我要。」好,老杜又點頭,他不會去跟弟弟爭,這個氣量他還有。 雜物大致料理分配妥當,接著討論房地問題,是三人共同持分,或一人一份拿了走,大家各有堅持,軟言軟語中隱隱有股煙硝味,就等一句不中聽的話引燃,那是老杜,他說:「阿爸留下的房地,你們怎麼分我沒意見,我只要村子口那塊地。」 「那是塊肥肉呀!」老杜才說完,老二的妻子就開口了:「阿爸留下的地就那塊最值錢。」 「大哥真聰明。」老三的妻子接棒,一臉你以為只有你聰明的表情。 「我是大房,有一份長孫田,拿這並不過份。」依習俗,長孫等同屘子,老杜說的也在情理中。 「又不是親生的,怎能算長孫。」守了十幾年的秘密一夕揭開,自己人掀底,最是淋漓盡致。 當初收養振家,老杜除了吩咐家人嘴巴閉緊,還為了預防鄰人碎嘴,不惜離鄉到外地重新扎根,如今,利字當前,即使下刀子,頂著鍋蓋也得去搶,什麼江湖道義、人情義理,那些只是口角春風,聽著舒服用的。 振家那時正面臨聯考大關,意外揭了身世,他像受了驚嚇的小兔,整個人一直困在某個不知名的洞穴裡,不知是不敢或不肯出來,老杜看在眼裡,暗自思忖著該如何細說分明,但只要二人眼神一照會,約好似的,忙又同時閃開,像做了虧心事般。 磨蹭了幾天,是振家自己回過神來,拾起書本,繼續沒日沒夜苦讀,好像人生除此無大事,只是圖書館跑得更勤了,老杜默默觀察了一陣子,摸不到兒子心思,也不知如何開口跟兒子談,直到要送兒子上大學了,老杜才在月台上說:「凡事要小心,國慶有三天假,要回來。」又吞吐了一會兒,最後在火車汽笛掩護下把「這裡是你的家」說了出口,他一直相信,一家人始終是一家人,兒子還是兒子。 別傻了,老杜,沒聽過「隔層肚皮隔重山」嗎?除非你不相信。 振家並沒有在國慶日回家,他說功課忙,還兼著家教,直拖到除夕夜才回到家,以後年年如此。 大學畢了業,振家留在外地找了份工作,一年難得回家探個頭,老杜一如當年他父親那般,每隔一段時間就大包小包提了去,端午粽子,中秋文旦、月餅,只差沒按二十四節氣送,振家每每皺眉,告訴他:「這裡什麼都有得買,你不要常來。」老杜向來聰明能幹,所以總有本事把兒子的渾話解讀成良言美意。 「足感心!」他滿心感動這樣對人說:「怕我南北來回太累。」 工作了幾年,振家動起當老闆的念頭,他難得的在家露了個面,對老杜畫出一幅江山無限的創業大餅,唬得老父親對這個兒子油然起了幾分敬意,以致一向精明的腦袋被攪和成一團漿糊,等不及天亮開市,就忙把半夜寫好的「售」字紅紙條,貼上那終年轉個不停的「老杜年糕」招牌上。 老朋友曾試著想勸:「真要這麼做?」老杜點點頭,意志堅決。 唉!你就不要後悔。 有人知道老杜把攤位賣了當「孝子」,把他以前調侃別人的話奉還:「大學大不孝」,他一點也不在意,看開得很:「飼子義務,不孝應該」,還雙手一攤「有什麼辦法!兒子在當金光黨。」說完哈哈大笑,細長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像怕幸福太多,一不小心就溢出。 大凡忙碌慣的老骨頭,只要手腳還靈活,乍然要偃旗息鼓是有點難度,閒閒淡淡的晃蕩了幾天,老杜每天沒個去處,到菜市場,人聲鼎沸中找不到自己的舞台;在家裡,夫妻對望也甚無趣,他直覺後半生怕要就此崩壞,於是大灶生起火,繼續把日子埋進熱氣騰騰的竹蒸籠裡。 振家創業成績平平,倒是終身大事交出漂亮的成績單。 當老杜知道對方是高官的獨生女兒時,心裡著實猶豫大過驚喜,他一生做個小生意,本本份份奮鬥了半輩子,只勉強掙個小康身家,雖然偶而看人開名車住豪宅會生出羨慕之心,但就像隔著牆看大宅裡滿園春色一般,只是欣賞,從沒想過和人家攀上什麼關係,現在要和裡面的人「親家」互稱,老杜自己掂掂斤兩,先就洩了氣:「甘好?」他問自己也問振家。 「人家大門大戶,知書達禮,不會雞腸鳥肚計較那些。」 這,說誰呢?媳婦還沒娶進門,兒子的心倒先進了人家的門。 當然,他不會告訴老杜,唯一的條件是將來孩子得從母姓。 等到老杜知道時,生米煮成熟飯,大勢已去,但不表示他不能生氣跳腳,他怒氣沖沖的趕到兒子家,偏偏還不敢橫眉怒目,強忍住一口氣指著嬰兒車裡,上個月才風光請喝滿月酒的孫子對振家說:「他是長孫呀,怎能姓別人的姓。」 振家也有他的理:「別說那些長孫的話了,我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老杜大概一輩子做夢也夢不到振家的話是這樣說,他呆呆愣愣的看著這個一手養大的兒子,他的心思如此曲折迂迴,當爸的竟然一無所知,只能認了。 像被廢了武功般,老杜頹然的回家自己療傷。這以後,他再也提不起勁往兒子那跑了,也不過一個月前,他還熱呼呼的抱起那紅咚咚的嬰兒搖著喊「金孫」,現在想來,真不知該笑該哭,雖然孫子還是孫子,但他不知如果到了兒子家,要如何安插自己在那個家的位置。 直熬到除夕夜,他三炷清香向祖先告罪,卻說不出錯在哪?自己有錯嗎?應該有,不然怎會搞到後繼無人,但帳是這樣算的嗎?他糊塗了。 拜完祖先,老妻擺好圓桌,端上雞鴨魚肉一桌幸福圓滿的菜色,又到門口探了幾回,老杜才囁囁嚅嚅的說:「振家不回來了。」頓了下,清清喉嚨賈起餘勇:「他要陪老丈人過年。」尾音裡帶點淒冷。 不忍見老妻失望的表情,他一直低著頭,久了,才發現是為了掩飾自己微濕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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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親像山
薩克斯風吹奏著「望春風」的曲子,看爸爸開心的隨著音樂張開雙手指揮,我仿如回到兒時,爸爸雙腳踩著腳踏風琴,邊彈琴邊試圖要教會我如何在黑白琴鍵上彈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午後的校園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卻是我多少年放在心上屬於爸爸和我共同擁有的少許美好的回憶之一,我終究是沒有機會學會彈琴,在那個物資極為貧乏的年代。 或許是因為長女吧!和爸爸相處的時間要比弟弟妹妹們多了些許─在他頭部還沒受傷前,在他情緒是可以掌控時。當時還在讀幼稚園的我,偶爾會從金沙幼稚園下課後,直奔學校找爸爸,當學生都放學後,他會帶著我彈琴,偶爾教我打打桌球,而這些片段的記憶,是弟弟妹妹們極度羨慕的,也是他們不曾享有的父女(子)親情。 我的童年無限的崇拜著爸爸,每晚看他在大廳的神明桌前,一張又一張的稿紙書寫著,再看著他的名字變成鉛字印在不同的報章雜誌上。我翻閱著家裡的古典文學,尋找爸爸畫過的眉批,瀏覽著書架上俄國翻譯文學名著,在地圖上千山萬水外的大文豪所寫的鉅著,我會揣想著當爸爸也在讀同一段的篇章時,他的看法他的想法。我也一直試圖討好爸爸,在每一場校內校外的比賽,認真的表現最好的一面,希望能獲得一點點的鼓勵或肯定,小小的心靈想著,他可以在別人提到我的名字時,能開心的說這是我的女兒。 我期待獲得爸爸眷顧的眼神,爸爸應該也很期待他的爸爸給他言語的肯定吧!他常告訴我:「阿公說,疼子毋通給子知。」當時年紀還小的我,不知道別的金門人的家庭中父子的互動模式,可是,當年阿公和爸爸很像陌生人,父子倆人從不曾在同一張飯桌上吃飯,年幼的我不懂為甚麼這個家每個人都那麼不快樂.,阿公沒有受過教育,爸爸是有讀書的人,阿公明明是以有這個兒子為榮的,爸爸也懂家裡貧困卻竭盡所能栽培他,應該心裡有很多的感恩,我想了好多年又好多年為什麼他們父子都沒有互動,幾十年過去了,還是不懂不明白。 炎夏的週末,愛音樂的先生揹著樂器來到安養院吹曲子給爸爸聽,他特地把爸爸常哼的幾首曲子練熟,看爸爸開心的拍手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呀!阿里山的少年壯如山……。」心裡想著如果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能站起來,那該有多好呢?再像他那些年擔任教職,帶著學生跳土風舞,邊唱邊跳……….。 年幼時看阿爸,他是座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山;即長看阿爸,是座長滿荊棘遍布叢林的山,動輒被刺得滿身傷;來到阿爸暮年之際,在安養院的他,見到我總是笑咪咪的喊著「瑋啊!」那曾經我期待父女相處的甜蜜,卻要等了半個世紀才來到,我感傷著阿爸不會再回到從前的健康,可是,他還是一座山,一座我心中永遠屹立著,被我所崇拜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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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像棵樹
無聲的你 默默地讓我有所依靠 大雨來 為我擋雨 烈日下 為我遮蔽刺眼陽光 我在大樹旁安穩的成長著 大樹無語 靜靜在一旁守護我 陪伴我走過低落 總是笑著對我說 幾時回家 不多說 不多問 就只是等著我回家 說說老家故事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