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彩霞─談《賽納河畔》的象徵
「象徵」是文學形式裏極重要的部分。中西方文學作品中象徵手法的運用,往往直接影響作品吸引人的魅力。文學是藝術的作品,是廣大讀者群生活上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因此,文學創作最怕落入既抽象、又空泛的境界。所以,凡是作品中一些抽象的概念或情感,作家都會先在他的腦海裏將它化成具體的意象,然後才在作品中清楚地表現出來。如此,才有可能引起讀者的共鳴,進而達到作品吸引廣大讀者群的魅力。象徵手法的運用,就是這種可以避免作品產生抽象和空泛的不二法門。「象徵」在文學作品中的功能,除了可使抽象的概念具體化、形象化外,還可以使複雜深刻的事理淺顯化、單一化。同時,它還可以延伸描寫的內涵,創造文學作品中一種更深遠的藝術意境。這種深遠的藝術意境,甚至可以引起人們的聯想、擴大讀者想像的空間,增強作品的藝術效果。因此,作品中使用象徵手法,往往可以引起人們的聯想、擴大讀者想像的空間,如同披上一層神秘的外衣,籠上一層迷人的彩霞,使作品無形中擁有相當的深度,因而產生奧妙無窮、耐人尋味的效果。《紅樓夢》一書之所以偉大,一方面是因為作者的寫實能力達到高峰;另一方面,則是由於作品的象徵意義非常深刻。其中,描寫賈寶玉摔玉的故事情節,以具體的「玉」諧音抽象的「欲」,象徵抽象的「人生之欲」,表達了人類生命中無法掙脫的痛苦之根─欲。這之中的象徵意義,非但提高了小說的內容深度,也讓這部小說更具文學價值。
受中國古典文學影響極深的趙淑俠,象徵技巧的運用也時常出現在她的作品裏。趙淑俠小說,不管長篇或短篇我們都可看到她充分運用象徵手法,使小說更具深度、更能表現出奧妙無窮與耐人尋味的藝術效果。趙淑俠的成名之作《我們的歌》中的「歌」,便是一種象徵手法的運用。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歌」在這部小說裏,應該只是一個象徵,象徵著我們民族的精神。因此,象徵著我們民族精神的「歌」,不僅貫串著整部小說的情節發展,同時也是小說中幾位主角人物生活方向的指標、甚至是他們一生努力的理想。
趙淑俠是歐洲華文文學最具代表性的女性作家。她的另一部讀者深愛的小說─《賽納河畔》,是頗為膾炙人口的長篇巨著。作品中運用象徵手法的地方,同樣不在少數。小說故事發生的背景,是在歐洲著名的大城市─美麗的巴黎。以男主人公柳少征的一生故事,做為小說故事敘述的主軸,敘寫柳少征從年少時候到中年的一切。小說中,穿插著倒敘的描寫手法,呈現主角人物一生所經歷過的顛沛流離與情感糾葛。其中,有小說人物起起落落的愛情故事,更有小說人物對故土家園難以割捨的依戀之情。這之中,有作者對海外華人在異鄉異域遊子情懷的深刻描寫,更有作者透過象徵手法的充分運用,所呈現出來的動人情節與引人入勝的小說故事。江少川、沈振煜就指出:「長篇《賽納河畔》的整體藝術構思生動地體現出這種對祖國共同體的認同感。這部長篇運用象徵手法,安排柳少征一家三方,即大陸去的侄兒、臺灣去的女兒和主人公一起在巴黎會合。而北京青年與臺北少女相戀的情節設計更是意味深長。」小說中,一開始便讓柳少征兩岸的親人在第三地巴黎相聚,這是趙淑俠透過象徵手法的運用,打破東西方及海峽兩岸的空間界限,讓這一家人團聚在一起。這不僅象徵著她對海峽兩岸同胞長期以來的隔閡,可以有化解的一天;同時,也象徵著她內心對祖國共同體的認同感。當侄兒正明與女兒潤明這兩位分別在海峽兩岸出生、成長的孩子,不再為「誰的故鄉好」而爭辯不休,甚至還可以意見相同而彼此交心,而來自大陸的正明和來自臺灣的謝幸美,不因海峽兩岸不同政治體系的影響,彼此相約相守的堅定信念,更象徵著趙淑俠心中對兩岸中國人長期以來的分離所寄予的深切期盼。這份期盼,早在多年前便實現。兩岸人民,也早已在各方面有了交流、有了頻繁的互動與往來。
小說中運用的象徵手法,還有柳少征「柳」的姓氏所賦予的象徵意義。中國文學中,「柳」做為「分離」的象徵意義是極常見的。因「柳」與「留」二字諧音,古人常以此暗喻「離別」、也象徵著「分離」。漢代,就有「折柳送別」的習俗。古代地理書籍《三輔黃圖》中記載:「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送別。」由於「柳」與「留」音近,折柳以表達留客、留戀難捨之情。有了這個習俗,「柳」便開始有了「依依別情」的象徵意義。相傳是李白所寫的《憶秦娥》一詞,其中即有:「年年柳色,灞陵傷別」的名句。而柳永《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詞句,既象徵著作者與戀人的分離、也表現出作者對戀人的思念之情。因為,楊柳枝葉細長,正象徵著友情的長長久久。因此,古人更常以楊柳作為和朋友道別時的用詞。歷來最為人所稱道的周邦彥〈蘭陵王‧柳〉一詞,其中:「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幾句,既以「拂水飄綿」,用柳枝在水面上飄揚的畫面,寫出柳樹依依惜別的情景,而與「送行色」相互結合,讓人深切感受作者送別時的無限柔情;緊接著,又以「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三句,善用前人「折柳送別」的典故。特別是「年去歲來」一句,和前面「曾見幾番」相互呼應,與「應折柔條過千尺」連成一氣,雖字面上寫柳枝被人折下之數次極多,卻也深刻表達了詩人對人間離別之頻繁、對人生聚散之無常的深切感觸。古代,柳樹多種於簷前屋後,因而又常被用作「故鄉」的象徵。小說中,趙淑俠賦予男主人公「柳」的姓氏,就是運用了這個傳統的表現手法,象徵主角人物一生注定和那個生育他的中華故土分離。至於名字「少征」兩個字,所具有的象徵意義就更深切了。柳少征一生,歷盡顛沛流離的苦難。先有八年的抗日戰爭,後又有國共的內戰。從年少的時候,他就像極了出征的戰士,隨著戰況的不同而四處奔波。不同的是,戰士追著敵人;而他,卻是被敵人追趕著,到處逃難。最後,又幾經顛沛流離地從中國大陸到台灣,再從東方的台灣浪跡遙遠而陌生的西方世界歐洲的巴黎。(上)
柳少征和女主角夏慧蘭之間的愛情,趙淑俠在小說中的安排其實也是極具象徵意義的設計。塗文暉評《賽納河畔》時亦指出,「柳少征和夏慧蘭實在是『貌離而神合』的一對,柳少征奉行的是『窮則獨善其身』,夏慧蘭持的是『達則兼善天下』,這樣的安排,正是為了深化主題,柳少征和夏慧蘭未來的結合,象徵著漂泊多年的遊子如今終於得以重返傳統文化的神聖而溫暖的懷抱。」在外漂泊多年,柳少征的感情世界從在台灣時的第一任妻子──湘雁,離他而去後,就和他多年漂泊的人生歲月一樣,不曾安定過。在巴黎,和外籍妻子妮卡短暫的婚姻,是因為妮卡的病逝而宣告結束。和女友林蕾短暫的感情,是因為林蕾愛上匈牙利畫家拉齊兒而離開他。因此,他的感情世界幾乎從他離開故土家園的那一刻開始,便一片空白。柳少征與夏慧蘭的相遇、相知到相愛,則全然不同於他和湘雁、妮卡與林蕾之間。夏慧蘭是研究中國儒學的女博士,也是歐洲學術界享有盛名的學者。在學識、修養和器度上,夏慧蘭正象徵著中華傳統文化最具典型的代表。研究中國儒學,又溫柔婉約、善良和氣,幾乎具備了傳統文化所有的優點。因此,趙淑俠在小說中安排夏慧蘭這個代表傳統文化的人物,做為柳少征最後的感情歸宿,的確如塗文暉所言,是象徵著柳少征這個漂泊多年的異鄉遊子,最後終於得以重返傳統文化神聖而溫暖的懷抱。
小說中,「夏慧蘭」這個名字同樣是一種具象徵意義的表現手法。「夏」,做為姓氏的象徵意義,所蘊含的中國意識更見濃厚。故事中,趙淑俠所塑造的夏慧蘭,其實是可以做為華夏子民的代表。因為,夏慧蘭不僅研究中國儒學,還在歐洲學術界擁有極高地位。所以,做為華夏子民的代表,夏慧蘭的確是當之無愧的。除了具備代表中華文化的中國儒學的學養之外,夏慧蘭更是一位秀外慧中、溫柔婉約,具有智性美的女子。因此,「慧蘭」二字很明顯地也運用象徵的手法。其中所代表的象徵意義,說明夏慧蘭是一位深具智性美特質的中國式女性。特別是「蘭」這個字,同時也象徵著小說中所蘊含的中國情結。因為,在中國傳統文化裏,蘭花象徵著君子的氣節。中國畫裏,梅、蘭、竹、菊所組成的花中四君子,更一直是中國畫作中花鳥畫的傳統題材。因此,蘭花所代表的象徵意義,往往和中國文化、甚至藝術畫作有著密切關係。夏慧蘭,正是趙淑俠精心設計的一位象徵中華文化、具中國式智性美的女性代表。名字外,當林蕾纏綿病塌時,夏慧蘭常帶著中國蘭去探望林蕾。趙淑俠如此安排,正因為中國蘭象徵著中國文化、象徵著中華民族的精神。病榻上的林蕾,一生追求的是西方的藝術,從來不畫中國蘭的她,卻在病危之際用蒸餾水畫出中國蘭。雖然是那麼小小的一株,其中所蘊含的象徵意義卻是極為深遠。這一層深遠意義,便是林蕾在生命垂危之際,心中對故土家園那份深切懷念之情的自然流露。狐死首丘。中國人落葉歸根的民族情感,學西方藝術的林蕾也不例外。
至於林蕾名字中的「蕾」,也是趙淑俠頗具象徵意義的創作手法。蕾,本指含苞未開的花。世界上許多文化中,「花」不僅同樣是女性的象徵,大自然無數美麗的花朵,同樣激發眾多文人墨客的創作靈感。中國北方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的《桃夭》篇,就有「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的詩句。作者藉描寫桃花盛放的鮮紅美豔,比喻女子長大到美麗動人的階段,同時也象徵女子到了適婚的年紀。因此,祝福她婚姻幸福美滿,在夫家能一切和和順順。詩人鄭愁予的名篇──《錯誤》,其中:「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幾句,作者以「柳」象徵著離別之苦,也用「蓮花的開落」象徵女子在苦苦等待的季節裏,只能任憑美麗容顏隨無情歲月的逝去而逐漸老去;寂寞芳心,也只能在日漸凋謝的容顏裏獨自憔悴。而林蕾,原本是一個年輕的女子、一個富有才華又充滿理想與鬥志的女畫家。然而,她的一生卻像極了一朵含苞未開的花。隻身一人到臺北讀書、獨自一人到巴黎學畫,當她好不容易在一群好友的幫助下,終於可以在巴黎舉辦個人畫展、她的生命可以在異域綻放光彩的時候,她卻不幸因病而悄然離開人世。因此,林蕾這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是到走完生命的最後歷程,才得以有機會在巴黎畫壇一展她藝術畫作上的天分與才華。這是趙淑俠塑造的林蕾,敢愛、敢恨,為藝術、為愛情,她可以忍受任何生活上的艱難與困苦、她可以義無反顧地連生命都不要。小說中,林蕾是一個極具獨特性格的女子,可惜的是她短暫的生命就像她的名字所象徵的意義一樣,只活到含苞待放的花蕾階段就宣告凋零。這樣一個充滿藝術氣息、具有畫畫才華的年輕女子,還來不及享受她辛苦得來的畫展成果,她那含苞待放的花朵還來不及綻放異彩,就在不到盛年的年紀悄然步下人生舞臺,留給讀者的是深深的不捨與惋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