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一片蔚藍大海，飛越過了古崗樓，故鄉建築物、道路一一映入眼簾，當機輪觸碰跑道後，滑行間又見那懷念的長長后湖海灘，即便交通已是如此便捷，一年會有好幾次返鄉探親的機會，但是每次回金門，總會請櫃臺作業員劃在靠窗的座位，飛機降落在跑道滑行時，望向窗外那片大海，心也隨著雀躍不已；與起飛離家回台灣時的落寞之情總有天壤之別，真是一樣景緻兩種情愁，雖說旅居台灣四十多年，台北已然是第二個故鄉，但是自小生長的地方有著太多的懷念。 因為家住金城南門，離浯江溪很近，一直以來、總愛在清晨走到靜謐的浯江溪畔呼吸那帶有鹹鹹海味的空氣，那溪畔的夕陽更是我魂牽夢繫的地方。
每次回家在體育館前停了車，都是歸心似箭的三步併作兩步走，遠遠就看見媽媽開門探頭往外望著；固然已屆耳順之年，我依然天真的在門外就大聲叫著：「媽我回來囉～」待我一進家門，無論何時她總問我吃飯了嗎？請嫂嫂趕快煮個東西讓我吃，可這次沒見到媽媽推門往外探頭。在回家途中哥說：「媽媽最近常常會忘記誰是誰，就連住在一起的他也常常被問：『啊你是誰？你甘是阿輝？這裡是金門還是台灣？』好像某些記憶從大腦中漸漸流失掉了，唯一記得的是叫我們要跟她打四色牌，還好她還記得玩牌」。當我進家門時照例叫著「媽我回來囉～」她居然看了老半天才說：妳是誰呢？我說：「我圓面仔啦！」她有些茫然的問我：「啊妳從哪裡來？」 媽媽真的老了，連最疼愛的老么都要端詳這麼久還認不出來。
我放下手中的行李，牽起那佈滿滄桑歲月的手，耳邊彷彿又響起她那娓娓的敘述：「有一天如果見到妳爸爸一定要告訴他，他離家時我已經懷了妳四個月的身孕，妳是他最小的女兒，我一直守著他的兒女，等著他回來。」
講起媽媽的叮嚀以及每次都讓她淚流滿面的傷心故事時，時間應追溯到到1949年。當時是國共交戰後期，國民政府迫遷來台，金門、馬祖在政府的號令下成了反攻大陸的最前哨，也因此金門與廈門兩岸原本往來密切的水域在一夕之間被切斷了，我父親本是靠駕駛帆船往返金、廈之間載運物資、漁貨，頓時也失去了賴以維生的海上工作，只能在金門近海打打魚養家餬口。兩年後（1951年）、在迎城隍後的第二天，清晨天尚未全亮，四月天海面籠罩著一層濃濃的霧，爸爸出海就再也沒回來了。 從小媽媽就對我們說：「四月十四汝老爸去落海抓魚，臨出門時還抱一抱當時只有滿週歲，正在吃奶的小兒子也就是阿輝，可是過了中午算算潮流該是回來的時候了，桌上的地瓜籤稀飯早已涼了，但從中午等到日落西山汝老爸都沒回來，我到同安渡頭等到天色暗了依然等無人，一定是被霧迷了方向不知道去了哪裡了，害怕、無助與焦急讓我一路哭著回家，一進家門看見妳們六個兒女嗷嗷待哺，汝大姊僅十四歲，小兒子才一歲多，自己當時也才二十九歲，從此一家大小沒了父親，失去了依靠，而圓面仔是在父親失蹤後半年才出生的。」 在當時不知道父親到底去那裡了？也無從打聽起，生死兩渺茫的情況之下，媽媽只能在烽火連天的歲月裡、帶領著我們七個小孩經歷了無數個戰役；她堅信父親會回來，因此堅持不改嫁，所幸在外婆的幫忙下，含辛茹苦、母代父職地把一群小孩拉拔長大，一生的期盼就是父親能回來團聚。 豈料這場國共內戰摧毀了媽媽的青春與帶來終身的悲情。時至民國七十六年兩岸開放探親，當年和父親同船出海的鄰居─曾牽牛老先生從對岸歸來，才由他口中得知當年他們出海是替政府執行任務，他們是「漁民國特」。我們才知道父親不是出海迷航的，失蹤原因也終於得以平反，但是也帶來了父親早已於1963年客死異鄉的悲慘消息，讓六十五歲的媽媽三十多年煎熬的等待落了空，真是情何以堪啊！不由得感嘆這大時代的悲劇與命運的造化弄人。
幾年下來媽媽經歷了膝蓋退化性關節炎，又跌斷過髖骨，她都能堅強的平安渡過，但是如今已九十四歲高齡的她，大腦好似慢慢被橡皮擦塗掉一些記憶，生活起居逐漸依賴家裡的小嫂打理，早上起床時忘了要穿甚麼衣服，以前很愛乾淨的媽媽，現在晚上要叫她洗澡總要連哄帶騙、討價還價的折騰半天才肯洗，上一秒才問過、講過的話下一秒馬上就忘記，而且還不承認是自己忘記，每天找不完的東西。醫生說這是很典型的老人間歇性失智症，是老人家無可避免的一種過程，她能夠等到九十幾歲才發病已經算很幸運了，有些人七八十歲就罹患失智症；我想這跟她喜歡打四色牌以及家人用心陪伴有很大的關係吧！到現在每次陪她玩牌她都精神抖擻，我們幾乎都輸給她。
回想媽媽這一生經歷了太多的苦難與悲情，在她的腦海裡一定有著許多的記憶像電影一樣，每天一幕幕的重演著，因為她常常會突然問：「汝外婆去哪兒？雪阿、素治去哪兒？阿裁呢？」有時她會精神恍惚兩眼放空，認不出我是誰，但我想或許是她正刻意在摒棄、忘卻腦海裡那些深沉的痛苦記憶吧，所以當她眼睛望著我想半天時，我告訴自己我是她用丈夫換來的，用一輩子的青春來守護的小女兒啊！這六十多年來她以無盡的思念化作堅強的力量，母兼父職的愛來養育我們，怎麼可能忘了我們呢！在她人生歲月的盡頭，雖說我們兄弟姊妹沒有什麼大成就，所幸也各有所歸不必讓她操心，且還有三位媳婦都侍母極孝，唯一憾事就是在她有生之年無法再和父親重聚，所以每年清明節我們都會陪同著母親，自家人組成一團去大陸惠安掃父親的墓，除了祭拜父親在天之靈，也慰藉母親的思念之情，以她如此風燭殘年也不知道還能再有幾個清明節可陪她去看看父親了，我們都覺得自己都六七十歲的人了，這把歲數了還能有母親可以陪伴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百善孝為先，論心不論跡，雖然二位兄長和我旅居台灣，但我們一年都會回金門好幾趟，因為孝親是不能等的，母親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她總是像明燈一樣指引著我們回家的路，而身為一個失智母親的女兒，就如名主播李豔秋小姐所說的：「最積極的作為就是努力讓我的母親還能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