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呼喊頻頻逼進妻的噩夢裡
像一群無枝可棲的小鳥
發出啾啾不祥的聲音
凝神傾聽:彷彿耳管塞進了
一台砂石攪拌器,隆隆虺虺
那不是舂搗地糧的初生之雷
也不是先人的鹿皮草鞋
輕快踏過斜版岩的迴響
而是截谿斷谷一場山崩石裂
將溯洄的鮭魚圍困在我胸前
一條節奏喪亂的樂舞裡,慆慆不歸
這沈重的迫擊召喚我怵然醒立
上昇的血液迅速啟行,頃刻間
龍葵和天門冬都已在腳下
崎嶇的山路護送兒時的瞻仰
矯矯如抖翼斜飛的雄鷹,摩蕩雲天
那巉岩峭壁,巍峨、原始、聳動::::
我不免,四顧茫然的我不免奢望
啊芬芳的命運之神在上
撫慰一個破落的獵戶,依依
用她的柔情一寸寸將我接納
長路漫漫,裹腿羼入了塵砂
八面風聲吹破了一襲老袖套
沒有山貓或野豬的消息
而氣壓比預期中來得更低
瀰天的黑雪陌生地撲下山來
像一群失明的流星倉惶墜落
我感到冷暗的芒角正在刻琢我
體內兩百零六根黃昏後的顫抖
糧食和野火始終還能維持
心臟的跳動,不停的是雪
雪一直在落在落落成了肺的葬禮
當迤邐奔行的山稜線,儼然
古生代的巨獸黯黯隱褪,啊
滅絕是這樣簡單的一回事:瞳孔放大
殘留的光影自簷桁間一片片剝離
思緒的冰雹擊沈載寶的獨木舟
一切都死寂的隆冬夜裡,到底有誰
觸及白鹿牠倉皇細弱的足跡?
鼻笛無聲,餘煙也已經化成灰燼
只有喃喃的祖靈,心肌
還梗塞著焦味:那是深植記憶之巔
一棵大傳說中的千年紅檜
卻在坎坎的伐木聲中,震駭
摧折,高伏特的電鋸們
丁丁越過了雲杉的肩膀,我聞到
行凶者留下的基本教義
從冬眠的百步蛇中抽出鈍拙的佩刀
我急急刨開一千堆雪,看啊
這樹這樹這偃僵倒懸的根鬚
像亂雲飄絮的糾結散髮,遮覆著
蟲蟊鑿穴而居,憂鬱黥面的巨臉
而曾經手足般互恃的高貴磐石
也傾圮如負傷的族長,瀕臨
萬丈深淵,心事渺渺的谷底
撫觸它,用一千個月亮的哀憐
正視鋸痕猶新的橫斷面:那
精確的巧藝強悍地展示他們
所理解的世界,而我獨不覺珍貴
時常,讓我深陷的狂喜
是游向年輪掀天揭地的漩渦中
凝聽造化最深刻的圓融教諭
我不一定全瞭解可是我明白
當千花萬葉擎出和太陽擊掌的小手
這偉美爭鳴的盟約無人可以逾越
絢爛的折射舖疊山尖的七道彩虹
樹下沒有誰是陰影灼傷的棄嬰
如是我不能不沈痛,沈痛指控:
唯有傲慢者,能拆解妳綿綿的身首
詆斥妳的根基現在不過是鬆軟的冰土
且將禿鷹逐出眼窟,好跌碎視野
便看不見遭劫的軀體被壓削磋磨
循那整齊的切割遁身為優雅的藏書架
去承載勝利者殘酷的履歷;或者
橫臥鐵軌下,聽火車蕭蕭從遠方駛來
會誤以為細雨正灑向部落的茅頂
為什麼滿月豪飲的海上,對酌的魷魚
總驚怖於嗜血的群鯊惡意的出席?
是誰的懲罰,讓愛撫群雄的蕃茄
源源來自黑暗加工廠已賣斷的眾姐妹?
是誰的律法,讓帝雉俯衝的毛羽
墜燬在妳胸前的坑坑洞洞無聲無息?
雪啊,不停的雪繼續在落在落
像花豹的斑紋在熟睡中剝落
落到下面確定什麼也沒有,除了
焦躁的金翼白眉,惡靈糾纏不休的
高山甘籃緊緊包裹的身世
旃檀和山栗花已經持續了四百年的違約
瑟縮的小米,宛如先人的骨肉
翻覆在敵首架上化成一灘灘受難的血
我在晶瑩冷肅的淚光裡,搜索
找尋,星星還小時就刻下的甜美印記
決心讓淚水長大,不許憔悴更不肯
枯萎,野百合渴望的是灌溉啊吾愛
讓我們用新陽去計量豐收的年月
用全心的戰鬥去抵抗
抵抗蝗蟲那鍍金的詛咒
*本詩獲1995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新詩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