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赤子美的使者──感悟張國治
一
在第八屆(珠海)國際詩人筆會上初識臺灣詩人張國治,他留給我溫暖而友愛的記憶。恰好我熟悉的兩位詩人是他的朋友,交談自然順暢,以至快樂。後來,他多次打電話,多次寄贈大作。今年初,他在廈門給我郵寄《張國治視覺意象攝影作品》和他的散文集《藏在胸口的愛》,地址漏字,退了回去;而他已回臺灣了。近日他回廈門才重寄過來。感覺上,這兩本書在路上奔波了半年。
做張國治的友人是溫暖的。讀他的作品集,感覺是:做他的學生應當是溫暖的,他熱情、專注、嚴肅又親和、浪漫,他會以歌聲引渡學生們到古典的中國,中國北方風吹草長千里雪融的廣闊草原,甚至會以《夜深共語時》表現綿綿關懷;做他的老師應當是溫暖的,他執著、謙遜、知禮、刻苦,有藝術天份;做他的父母應當是溫暖的,他懂得感恩,體察父母心腸,思念綿長悠遠。
我更想說,做張國治的故鄉是溫暖的。他的故鄉金門,由於地理位置牽連兩岸,倍受兩岸政治動向牽制命運,在戰火中歷盡劫難,長期軍事設備森嚴,長期是炮火對準點。我想起張國治時總是想起金門。張國治行走大地四方,書寫或繪畫或攝影,似乎都刻上「金門」之烙印。故鄉——金門,是他最亮麗最感動的母題。金門,有著張國治這一位藝術赤子應當感到自豪。
張國治在詩歌、散文、繪畫、攝影、藝術教育等方面均獲得成就。我說,藝術有他這位赤子應當也是溫暖的。張國治藝術氣質濃重,長衫長髮長個子,太瘦削更顯長,話語也綿長柔和。初相識時,我直覺捕獲他是平和而幸福的。他反對之,因為他受過很多挫折。而我很少懷疑自己的直覺,我承認憂鬱是他的底色,他的文字有憂患意識,相信他有過太多苦難,但我還是認為他幸福。
是的,他幸福。幸福在於他一直在藝術與信仰的懷抱裏。他對藝術始終虔敬而忠誠,以繪畫、攝影、詩歌、散文多種形式抒情逐美。他說:「美對我是永恆的叩首,不悔的追尋。」(張國治《光影盛宴●構成就位●詩意安居》)發現美與創造美均先獲得美。藝術的創造者先擁有藝術。沒有拋棄理想的人,即沒有被理想所拋棄。一直能夠沐浴理想之光當然幸福。
他自小便有寫日記的習慣。面對心靈的傾訴充實自我,也緩解痛苦與憂煩。何況,他懂得心安理得。「一天能夠安心睡著的關鍵,在於一天之內是否完成一些有興味的事情,對人對事是否清清白白,即使一天無所事事,那怕睡前看了幾頁書,寫了幾行手記,都好。」(張國治《縫製一件素樸的彩衣》)自律與克守堅定理想。心安即幸福。
從廣義來說,所有理想主義者都是幸福的。一個精神求索者縱使是跌死或餓死在朝聖的路上亦是幸福的。從狹義的角度來說,則不然。事實上,執著于創造的大多數藝術家都飽嘗痛苦與磨練。而張國治沒有太多功利目的的平和心態至少削減他的痛苦與免走極端與免於入俗。
他懂得:「我們周遭充斥了許多藝術危機,在此臨界點上,藝術家需要格外的謹慎與操守。」(《我思●故我語》)他對藝術是嚴肅的同時又是開放的,自由來去在各種藝術之間。他執著而不迂腐。他的各種藝術表現都帶有傳統與現代、古典與新潮相結合,甚至包括他內在的品質。他重視融入,也重視創新。我以為,他是美的追逐者,也是美的創造者,更是詩性的享樂者。
張國治的文本中多次出現「凡高」。凡高以他對藝術的執著,富於獨創性,傳奇故事,生之默寂,死之輝煌鼓舞著許許多多的藝術追求者。從藝術精神而言,張國治是凡高的崇拜者。人們在談及凡高的時候,愛說凡高的神經質使他不可模仿。我也曾有同感,後來我認為,凡高的藝術高度與他愛的高度密切有關,他高度感性,激情澎湃,張揚人性,他在作品中傾注入來自他血液內部與描繪物件本身最本質最強盛的生命熱情。無可否認,凡高的藝術以其蒼勁旋卷的線條與明亮跳躍的色彩呈現人與事物內在最強烈最感人的生命熱情——激情燃燒之狀態。凡高的繪畫令人激烈震盪。我以為,是愛,強大的愛,深度的愛,觸動心靈的愛,使凡高難以模仿。愛是最廣泛而又最具個性的生命體驗。愛,人性,恰好是張國治文本張揚的主題。
「美和愛將拯救人類,永遠是一個途徑,一個不可企及的理想。但因為有它,我們活得心安理得。至少,對我而言絕對是。
而我終將不悔地說:美是我一生所信仰的。
我將以美的最高精神性,努力追求沉潛生命的質地及演出。因此,生活、精神、自我必然貫穿我這一生。」(張國治《我思●故我語》)
一個走向成熟的藝術家,不同的作品喻示的境界總是很接近,意境不排斥,從而一首首一篇篇一幅幅共同構建起他博大而實在的境界,成為他靈魂穩定而美好的家園。
藝術修養、造詣深淺決定境界的高度。詩性想像力決定境界的廣度。
藝術是相通的。張國治書寫或繪畫或攝影,都必然地會展示出他所到達的藝術境界。
二
美即藝術。美即詩性。
畫家,攝影藝術家,詩人,對張國治來說都名副其實。我更願意稱他為詩人。一切藝術都呈現詩性。在目前經濟時代,繪畫還是可能創造巨大的物質價值,我驚訝的是詩歌卻以自費出書等形式亮相了,表現物質負價值,恰恰證明詩歌在這個時代有著比從前任一個時代更高的精神價值,仍然在藝術領域中排居首位。因為,物質與精神是相反的兩極。這句話令人置疑,或許是悖論,但我還是願意說出來。我承認有時物質價值可以衡量精神價值,比如,一般來說,一幅賣價幾十萬元的畫的藝術性通常高於賣價幾千元的畫,當然有例外。但我們總該注意到,最高的精神總是在物質上體現無價。
繪畫與攝影藝術都是視覺藝術,音樂是聽覺藝術,而詩歌是融進了視覺藝術與聽覺藝術的想像藝術。是的,詩歌是想像藝術。「床前明月光」的「床」,可以是你家的席夢思大床,也可以是我家的木板床,任人想像。詩歌給予我們的意象或形象或聲音,任憑我們去想像——我們以各自的情感與願望自由地在閱讀中去想像。而繪畫給予我們真實的像,音樂給予我們真實的聲音,更易滿足感官上的欣賞要求,卻因此比不上詩歌的自由想像藝術性。
或許人們不曾如是說,但藝術家的探索早已是超前。抽象藝術的出現應當是想擊破或彌補具體的象缺乏想像美感。神性文字或藝術,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並不指向具體。畫家的探索已不滿足於對美好事物、景象或境界的直描,包括深刻細膩動色的寫實,而是力圖在繪畫中呈現最大的詩性美,可感而又具有廣闊的想像空間。
藝術呈現詩性美,已是人類審美之要求。關於攝影或繪畫,我認知有限,但我還是願意感性地從詩性角度來談一談張國治的繪畫與攝影藝術。
我有緣看到的張國治油畫圖片中,《金城鎮(後浦)夕暮》、《珠山村一景》、《農家室內一隅》、《金門之冬》,風景寫實,好像一首首寫實抒情詩,具像抒情,十分質樸,表現金門風土民情,融進他對故鄉的深情厚愛。沒有人物,卻反映人情樸實,給人遙遠又親切的思鄉感覺,表現記憶溫暖感、記憶莊嚴感、時間痕跡感。《農家室內一隅》尤其可親,調色著色很有水準,紅褐色、焦茶色為主調,細密相融,透出溫暖、樸實情調,似乎張國治找到了故鄉色。《珠山村一景》與《金門之冬》是作者的早期作品,相對還有點稚嫩、粗糙,前者色彩較為鮮明,紅牆琉瓦,青綠背景,呈現生機,表現作者青春心緒;後者以五棵落葉的樹作為主體,以最冷的藍色為主調色,冷颼颼,令人想起遭戰火蕭殺後的金門,泥土與牆的暖褐色出現喻示金門之堅強。
油畫《船堡》、《星夜曳航》、《意識圖騰系列——生之版圖》、《山水誌系列之六——組構的山水意境》,表現意境、意象、夢幻感,追求現代與古典審美統一,消除文化在時空中之腐蝕感,實現藝術永恆性,融化貫通各種現代藝術方式,竭力象徵性表現詩性內涵之境界。三幅作品暗藍色主調,極至幽靜夢幻感,嚮往詩性之浪漫、美好。《生之版圖》與生命意識相關,與文化相關,比較抽象。我比較喜歡《山水誌系列之六——組構的山水意境》,從中詩性地隱隱看見天空、海洋、湖泊、草原、山石、花朵,白色組合線條造成生命的動感與純潔感,表現呼喚重歸自然的詩性理想,「組構」喻示重創自然美好,喻示現實中自然環境已受污染,需要提純淨化,喻示大自然廣闊、寧靜、純淨之境界。此畫藍色主調,隱約之綠、隱約之黃、隱約之褐色呈現自然生命之生機與溫暖;黑色的滲入表示莊重;灰藍的天空之下兩小片明度較大的淺淺之藍,如白雲,似浪花,令人感覺天空亦是海洋。
木刻畫《聯合》給人愛與生命與文化生生不息源源不絕及其相融之柔和感。
應當說,張國治是一個忠誠而踏實的藝術探索者,被藝術所征服所迷醉又勇敢地挑戰藝術。1997年之後,張國治暫別繪畫,以攝影作為創作主軸,以暗箱內神秘性暗喻語言作為迷彩人生的發聲。
他從事攝影從十六歲開始。「然而此一時期,冷戰的氛圍,戰事餘跡的那種衰敗、殘破、孤寂陰冷的色澤、淒麗的美,卻像永生的刺身、圖騰,深刻烙在我這一輩子的記憶,如影隨形。那是沒有感光材料的時光膠捲。悲傷的生存基調存在我的詩、畫及影像中。」(張國治《光影盛宴●構成就位●詩意安居》)
他真正以攝影作為藝術創造的主要形式則是在1997年之後。「對我而言,觀看觀察比什麼都重要,比按下快門釋放光圈來得重要。在許多的作品拍照過程,我是先選好主題,鎖定一個角隅,然後俟它通過時間的變化,等待歲月腐蝕之後,等待光影時機再來拍,這有點像實驗培養。」 (張國治《光影盛宴●構成就位●詩意安居》)也可說是藝術生命的孕育。
他從圍牆鐵片上的鏽綠、廣告字噴漆變化、油漆剝落、新舊漆重疊相混所造成的肌理、建築材料之質變、水漬形、油桶、玻璃反射等等中敏感地發現了藝術。可以說,他是從城市生活殘跡中發現詩意。可以想像,假若他不是熱愛生活癡迷藝術,以他的身份,他對這些「藝術材料」完全可能熟視無睹或不屑一顧。我以為,他的藝術敏感力、捕獲力、攝影技術能力,甚至於耐力,都無法不讓人驚訝與感動。
我很喜歡他的《極度抽象系列 壁上山水》。這四幅圖片與他的油畫《山水誌系列之六——組構的山水意境》有相似的境界與藝術高度,宛若姐妹篇。這些攝影圖片如月夜山水畫,黑白反差強,棕褐色過渡柔和,沒有明月感覺有明月,不見風而感覺清風徐徐,給人高度寧靜舒適的藝術境界。
「你要天上的月亮我為你摘下來。」鍾情話兒很動聽,而沒有哪一個人做到摘下月來。張國治卻做到了。《極度抽象系列 月之變奏曲》中,仿佛一個圓圓的月亮真真實實地到了我們跟前,我們與月亮是如此地親近,不再存在可望而不可攀的距離。
《極度抽象系列 向保羅.克利致敬之二》如一幅柔和的風景畫,蘆葦纖纖,水波柔柔,陽光媚媚,情懷脈脈。
《光影流離系列 光之舞踴》讓我們感覺是在欣賞著民族大型舞蹈,喜慶氣氛,藍綠光的變奏讓人感受藝術妖媚之魔力。
《光影盛宴系列 粉紅之戀》讓我們感覺戲劇道具之人化之復活之演出著愛戀的故事——從思念至燃燒至死亡又復活至永恆的愛的故事——寧靜,神秘,欲望,莊嚴,永恆。
《極度抽象系列 漢的現代演繹》幾幅圖片,讓人聯想漢字來源之最初,以及漢文化出現斷層、斷裂,以及在時間長河中走向之斑斑痕跡。
我也喜歡《極度抽象系列 在繁喧街角想像山水》,在繁喧街角,不留一點繁喧街角的氣息,進入一種極純粹的自然境界。
還有些作品有油畫效果。我不懂攝影,我懷疑我未談及的圖片可能更屬於攝影藝術。我只能關注我感興趣的部份。我感覺到了,張國治在攝影藝術上把時間視為生命一般表現它的誕生、成長、動感、燦爛與悽愴。
空氣是我們感覺風。光變是時間的體現。光在時間中舞蹈,岩石在時間中風化,我們——生命成長著,歌唱著,然後長長地哀歎………
光,繼續舞蹈。舞,舞,舞,一直舞下去。
三
寫,寫,寫,一直寫下去。
日記,詩歌,散文,論文………一直寫下去。
張國治的文字功底扎實,文采飛揚,詩文優雅,甚至典雅。他是溫婉的,純真的,謙遜的,細膩的,仰望美,重視品格,呼喚人性,自憐自戀,柔中帶剛。
他說,一些朋友喜歡他的散文超過愛他的詩。我以為,這並不能說明他的詩比不上散文,而是源於散文接近具像真實而讓人輕鬆進入。散文是瞭解他的捷徑。
真實獲得感動。他四年不回家。除了金門地域性苦難給他解不開的愁緒,他——十三個子女中的老十,六個月時便被抱給叔叔撫養,親生父親成為伯父,叔父成為父親,生存困境集結著他的憂傷。「我無法忘釋背景身世中的一些淒涼和孤寂,我仍在逃避家族的繁瑣,以及自我期許中因困頓而膨脹的矛盾心結,我曾經是個狂熱懷鄉和轉為冷肅的棄鄉者,游離、虛無,我知道這裏有著過程的理由,但失望中卻未曾絕望,或者遺忘。」在《棄鄉中》中,他還是買了幾大包的日常食品、衣服,浩浩蕩蕩地回金門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