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晴老友知道我要到金門，向我述說她在民國八十多年一次驚魂記，在迎賓館遇見了鬼魂。她去古寧國小作教學演講，之後參觀李光前將軍廟，晚上入住迎賓館；半夜的房門突然「喔伊──」自己打開，她起床關上，沒多久房門又自動開啟，她以為是對面的老師要來送東西，走到門廊，對面並無聲音，只好搬沙發抵門，那晚她睡不著，翻來覆去聽到貓異乎尋常的叫，繼而狗也在悽厲的吠，她悚然惶然，三點才瞇眼。她叮嚀並警告，到了金寧鄉，盡早回民宿。她說：「我去了一座古樓，照出來的照片，人頭是黑的」。我不信邪，她分析著：「妳想當年古寧頭戰役、不停歇的砲擊、槍戰，國、共兩軍歷經激戰，造成數千亡魂客死異鄉、附著在金門，成了徘徊不去的孤魂，祂們不斷糾纏著百姓，以致於交戰地區處處可見祭祀祂們的小廟。」她強調說，金門雖然美麗，但卻是一個危險的地方。
我獨自去了李光前廟，又看了北山播音牆、北山斷崖，此時黃昏陰冷、北風蕭瑟，心裡唸著老友一再叮嚀，不宜逗留，我急急返回。
路上幌過一座破破爛爛的樓房，我不敢停留，還是馬不停蹄向前行；繼而過不了心中好奇的坎，於是不顧老友的警告，折返回去求證。看見兩位年輕女孩在路邊正要騎車離開，我馬上趨前：「請問，這兒有座古洋樓嗎？在哪兒？」
「古洋樓？不曉得。」
另一女說：「我們是來住宿的，北山有許多老屋改成民宿。」接著「啪啪啪」的騎車揚長而去，我這才自己找路。
年輕人覺得戰爭既遙且遠，跟她沒關係，年輕人是來玩景點的。
終於找到古洋樓，我倒抽一口氣，它矗立於北山聚落入口高處，兩層樓高，大如一艘船艦，傾圮的屋頂，全身密密麻麻的彈孔。其實整個建築群是由閩南二落大厝和西式洋樓合成，左護龍是鋼筋混凝土的疊樓，他護住了後面只一層的二落大厝。護龍莊嚴精雕、氣度不凡，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將軍，滿身傷痕，我驚心他傷得那麼重，卻依然屹立，護住了後面的二落大厝。一○五年，二落大厝修復成背包客棧旅店。是了，這就是曉晴所說的古樓了。灰水泥牆打出眼睛似的大白洞、小白孔；灰水泥牆破成圈洞、破成條柱，裸露出裡面紅紅的磚，那層層的白灰、年歲的黑灰、黯黯的慘紅、青黑的暗紅，從牆的四面流出來，我不由自主沿著牆面四壁走一圈，難過的想檢查面牆槍傷的迥異、觀看面牆槍的子彈打了多寡。我傻傻的邊走邊想它們經過七十年風霜，色澤變得更滄桑，風吹雨打它們更頹敗。現在，所有窗戶皆被紅磚層層密密封住、密不透風，十二個窗戶像是嚇傻了，被迫下封口令，不能說出當年槍砲齊發的慘，不能說出槍彈射擊的痛。
我彎進對面鎮東宮，幸運的遇見廟公，他看我很關心此洋樓，侃侃而談：「三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的三天，它曾經作為共軍二五一團的團指揮所，它居高臨下，國軍一定要奪回，兩軍上刺刀白刃肉搏，死傷了百人」，他指著對面牆上歷歷在目的槍痕。即便現在，倒塌一半的面牆依舊大小彈孔驚心動魄，可見當年巷戰之慘烈，彈孔、槍孔，像別在胸前的勳章。
後來，他又說了一故事：「最後的一日，共軍251團的團長劉天祥已被俘，於是，我軍勸降在屋內的營長、副營長、連長，並告知戰況，勝負已定，毋需作頑強抵抗、毋需作無謂犧牲，但這三個人堅定不屈，最終，他們在地下室自盡。從那時起，鬼影幢幢、夜裡會聽見槍戰聲，那時候，當地居民在每對門前都貼上符咒，以免受到神靈侵擾。」難怪曉晴會說照出來的照片，人頭是黑的。親臨現場，彷彿還能聽見槍聲從我耳邊呼嘯而過。
或許當年戰況慘烈，這裡來不及清理橫屍戰場，未能讓戰死者得以安息。
八二三砲戰後，古洋樓內駐紮的部隊是運輸連，及至五十九年仍駐有部隊，之後部隊都撤走，這洋樓也成了鬼屋。鳥是不怕鬼的，槍彈口成了鳥媽媽築巢的天堂。小彈孔也成了蚯蚓、馬陸、蜘蛛、蜈蚣、昆蟲的家，再過幾年，小朋友也不怕鬼，紛紛到裡面找鳥蛋吃、抓小鳥玩。
這座樓建於1915年，洋樓建成，是當時北山地標，最高的建築之一。由菲律賓經商致富的三兄弟——李金魚、炎芽、天祝共同出資，原是為光前裕後，光耀祖宗、富裕後代，照顧老母之用；其孺慕之情，映在時間的瑰麗裡，日據時，三兄弟也不敢回來，只有媳婦在照顧著婆婆，居於此樓。
戰後至今，菲律賓三兄弟一直未回來處理圮毀的洋樓。最近，後面二落大厝修復租成背包客民宿。我進去參觀，洋樓有厚重的紅牆、精美的石雕、瑰麗的琉璃瓦，顯現了當年蓋樓的匠心獨運。我走到中庭的天井，陽光溫暖灑下，絲絲光線照映在紅牆上，日影柔柔映紫薇。經過允許，我又爬上陽台，俯瞰北山。北山已成小聚落，人口外移，戶數今非昔比，燕尾石牆的紅磚古厝或破或倒，疏疏稀稀而非層層疊落。
效法古人登高而望遠，思緒為之清明，我想到：這座出洋致富而蓋的洋樓，突如其來被戰火紋身，正如九百餘年向來漁耕的浯島，突如其來捲入砲火中；致使金門人被迫變成「傳奇人物」，金門人背後是漂泊與孤寂，他們和歷來宗族人的命運迥異、渴望迥異。
這座樓是戰爭美學的遺跡，它有插入雲端之美，是槍戰彈孔夾縫中的奇葩；它是一份瑰寶，見證歲月的更迭。我幸虧折返來細看，感受那份心驚，它是一份沉重的遺產，不朽的戰爭烙印。
走出洋樓，我又問了對面宮裡的廟公，村民祭拜主神玄天上帝是否可以阻煞英魂？他點點頭。每年農曆七月初八，他們會在村前路祭國共兩軍英靈，供上豐盛祭品，畢竟，共軍死亡三千多人，許多共軍部隊或許在大陸，還歸屬國軍；村民們代代相傳，長久以來都有路祭。我不禁趨前虔誠地拜了「玄天上帝」，又祭拜副神廣澤尊王、三太子，求其保佑英靈、民眾。
走時，再回眸看看這樓。它如守護者，銘刻著守護台灣的印記，在小島上，沉睡著，透露著多少歲月的烙印。它像一盞照亮過去的明燈，看盡生死，鞭撻力道深刻，在幽幽發著光。
洋樓飽含浪漫與哀愁，它是站出來，唯一向我們報信的人。當夜綻放如花，時間啊！時間，它能是不流血的戰爭嗎？寓戚美於悲淒之中，有一隻白鴿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