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牽小手，小手牽老手。
三人四腳，一對輪，緩緩踏入石磨子地板和木頭隔板組成的診間。
燈黯淡，僅有牆上的神明桌，和醫生的書桌燈，上世代的電腦燈。
他看著媽媽凝重的臉，看著阿嬤蒼老的臉。看著醫生鼻樑拖著眼鏡、不苟言笑的臉。
「坐。」說是坐，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坐哪。
一張破洞的圓椅凳，媽媽坐了；阿嬤的輪椅推過來，擋住了靠牆邊的兒童椅。
所以他蹲在門邊的角落，晦暗無光，無人知曉。
阿嬤雙手靠在扶手，食指不安分敲著。
「我跟你講，這就是失智症啦！」
媽媽一來，醫生一往，兩種情感的聲音交流，最終由醫生下定論拋出這麼一句話。
「啊這樣還有什麼辦法嗎？」
「辦法？你要有什麼辦法？人年紀大，就是會衰退；老了，很多東西退化就是救不回來！你有沒有看到剛剛走出去那個阿姨？她家阿公前幾週散步跌到水溝裡摔斷腿，這輩子都只能撐拐杖、坐輪椅！那個是跟到墳墓裡的！」
阿嬤沒有低語幾聲，沒人聽得清，因為媽媽與醫生在爭論，只有不喜歡爭論的他默默盯著阿嬤，也才知道阿嬤有在說話。
「我叫她有時候不會理我！」
「唉！我就問，你平常有在顧？陪她唱歌說話逛街走路？都沒有！就是放她坐在那邊發呆，早起睡睡吃，晚上吃吃睡，無所事事，腦子也跟著退化。理你？退化了理你什麼？」
他拿起夾在腋下的畫本，卡在紙張上的原子筆。開始畫，畫阿嬤獨自一人。
圓圓腫腫的臉，有點可愛。用橢圓形。
亂亂的白髮，有點脫落。像棉花，畫捲捲的。
動嘴巴，看得到牙齒！歪七扭八，舔舔舌頭、嘴唇。阿嬤想吃糖！
「阿弟，幫我畫一片雲，好無？」
他猛然抬起頭盯著阿嬤。阿嬤沒有看他，仍在動著嘴，說自己的話。
「阿弟，雲，知影無？」又聽到了，阿嬤開口。
阿弟，是阿嬤失智前常叫他的稱呼。不是阿弟，是阿、弟……只有阿嬤會這麼叫。
他半信半疑地畫，畫一團比頭髮圈圈更大的圈。
「袂（禾黑）餒！好，閣來畫衫，媠噹噹的衫！」
他替阿嬤畫上漂亮洋裝。有花朵，有星星，有小大象，有貓貓狗狗。
「古錐喔！好，繼續畫，繼續畫！」
於是，他又替阿嬤畫了海，畫了草皮，畫了會唱歌的花朵和彈琴的斑馬。有時阿嬤說得不夠清楚，他畫成恐龍，但是阿嬤說沒關係，因為她說也有夢到恐龍。
然後還有會播種的老鷹，抽菸的田鼠，漂亮的水牛小姐……。
她說，這都是夢裡來歡迎她的朋友。
白美夢，白美夢。她念著。
「阿弟，歹勢！你會使閣畫你阿公騎鐵馬的畫無？」
「但是我沒看過阿公！」他忍不住講出來。媽媽看他一眼，醫生也看他一眼。兩人繼續吵自己的。
「無要緊，我講給你聽。」
他看著畫，動著筆，聽著阿嬤一字一句，描述阿公長什麼樣，鐵馬又要怎麼畫。
畫好了。
他猛然驚醒。不知自己是不是睡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但就是醒過來。
他的目光落在媽媽身上。此時媽媽已經起身，一邊碎念，一邊跟醫生說道謝。
「走了喔。」媽媽對他說。
當媽媽推著輪椅轉過頭，他看到--阿嬤不動嘴了，也不動手指。扁扁皺皺的雙手，靠在肚子邊，沉沉睡著。
他想起手裡的畫紙，拿起來看。
畫的是阿公一手牽著鐵馬，一手摟著阿嬤的圖。
阿嬤抓著阿公的手，牽緊緊。
三人四腳，一對輪。
大手扶輪椅，小手托大手。
老手牽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