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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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蘋是我附近社區的朋友,她個子嬌小卻手腳俐落,精明能幹;又專精美髮美容,所以怎麼看她都像是個年輕小女生。自從知道她可以到府剪燙髮的服務,價格又比一般美容院低,我們全家這二年來的髮事就由她包辦。 蘋的剪髮功夫很紮實,一層一層仔細認真削剪,一點也不馬虎,認真的態度也可以從她對兒女的管教和課業上的督促中窺見,因為一對兒女不僅是學校模範生,還是五育中的佼佼者。 我們見面時間不多,只有每回修剪頭髮之後,才有空聊一聊,大部的話題是孩子課業、學習狀況 和學校 老師教導的分享,或者她教我一些基本上妝和修眉等技巧。 那是幾天的連假加上週末,收假前想要修剪頭髮時,卻聯繫不上她。到她家一看,映入我眼簾的是空蕩蕩的房子。問了警衛才知她在連假這幾天搬了家,房子已托仲介出售。 聽警衛和蘋較熟悉的住戶說,早在三個多月前,蘋兼職彩妝直銷工作,她的上線是一位小她十歲的帥哥。因為要舉行促銷活動,加上兩人都是學美容的,特別有話聊。白天兩人在公司一起策畫,晚上又以msn聯繫,於是互動多了,久而久之,產生曖昧情愫,聽說那帥哥也展開熱烈追求。 也聽說那一段時間,蘋特別注重穿著和打扮,看起來神采飛揚,好像戀愛中的女人。沒多久,蘋偶爾利用晚上小孩入睡、及先生出門上夜班之後,讓帥哥到家裡來過個小夜。蘋還跟警衛介紹這位帥哥是她的表弟,因為北上來找工作,有時會來投靠她。 直到搬家前二個星期,先生因為上夜班時看錯排班表,臨時折返,才發現這樣的窘境。他受不了這突來的刺激,就坐在自家十二樓陽台上企圖跳樓,警消人員好說歹說把淚流滿面的先生抱了住。幾天後,蘋要求離婚,不要任何贍養費,請仲介急售房子,帶著孩子搬回東部娘家,留下先生求救心理醫師療養中。 蘋曾經那麼認真努力的為家庭、小孩付出,只是感情和家務事,旁人無法論斷對錯也不解,或許這個社會上的誘惑太多了,一失足便也在面子與自尊的掙扎下不知該如何回頭。 而蘋的先生可能也習慣原本平靜的家庭生活,傳統的認為男主外女主內的觀念下,平時就少了親子間互動,更疏忽對蘋有更多的體貼與關心的互動,才讓其他男生有機可乘;等到事發又以跳樓方式博取蘋的回頭,讓蘋的罪惡感更重,不知如何重新面對先生。 很多外遇事件的發生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當事人在不同人、事、物的相遇相處過程中,悄悄讓七情六慾的貪婪萌芽,慢慢在生活中的舉止呼吸間細微的蘊釀,然後改變了原有的價值觀;這時如果有家人或另一半的關心注意與提醒,或者尋求專家協助,也許可以有更多良好的轉圜空間,也不致讓一個原本美好的家庭碎裂,無辜的孩子們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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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那晚侍候好父親,槌哥和春桃關上房門準備睡覺時,但卻沒有一點睡意,於是兩人倒在床上閒聊起來。 「槌哥,你實在有夠勇得,一日作穡作半死,倒落眠床又擱想空想縫,敢袂傷疲勞?」春桃輕輕地擰了他一下臉頰,笑著說。 「春桃仔,較早有較戇啦,頭殼想的是佮妳湊陣做、湊陣食,完全無想著會使佮妳湊陣睏。咱這陣已經是一對合法的翁仔某,兩個睏咧一張眠床頂,三不五時擱會使來親熱親熱、溫存溫存得,予我得著真大的安慰。春桃仔,講實得,我毋爾袂疲勞,每一次佮妳親密過後,毋知物事,我的精神感覺擱較好。」 「敢有影?」春桃興奮地問。 「我袂騙妳啦。」槌哥誠摯地說。 「可能睏久著無稀罕啦,食老嘛會予你嫌。」 「我袂按爾想啦!咱兩個會當湊陣做、湊陣食、湊陣睏,講起來也是一種緣分,食老擱較著互相照顧,親像俺娘照顧俺爸彼一樣。」 「槌哥,想袂到你捌的道理赫濟,實在予我誠意外。」 「我該己嘛想袂到,聽俺娘咧講,我細漢的時陣毋爾戇戇,又擱槌槌,不時咧予人欺負。大漢時嘛毋是誠精光,講話又擱會重句,是一個標標準準的槌哥。想袂到從阿生兄死去了後,阮俺娘三不五時叫我去共妳湊相共,受到妳春桃的開竅,佮該己沓沓來體會,這陣毋爾袂重句,而且嘛捌淡薄仔世事。有時我該己咧想,除了著感謝妳,我相信將來咱若是生囝,一定袂戇戇,也袂槌槌,會親像阮阿兄赫爾巧,去台灣讀大學。」 「槌哥,你毋免感謝我啦。若毋是你細漢的時陣發燒,你定著會親像恁阿兄赫爾巧,讀真濟書,若是按爾你著會去娶別的查某。話擱講倒來,若毋是阿生早死,咱也袂湊陣做、湊陣食、湊陣睏,最後結成翁某。會使講啥物攏是緣分佮命啦。槌哥,你講的無毋著,因為你毋是先天的戇,是生出來才受到影響,將來咱生的囝,一定袂戇戇,也袂槌槌,無定著大漢會做大官、趁大錢!」 「春桃仔,咱毋是不時咧親熱,物事抑擱無看著妳的腹肚大起來?」槌哥不解地問。 「這種事志誠歹講,嘛毋是不時咧親熱著會大腹肚,著看時機是毋是有拄拄仔好。莫趕緊沓沓來啦,毋通袂記咧,咱抑擱少年,若親像你赫爾勇,又擱赫爾有擋頭,無定著年頭生一個,年尾又擱生一個,到時看你欲用啥物來飼囝?若著抱去寄和尚飼,彼聲著見笑啦!」 「妳毋免煩惱啦,若親像咱這陣赫爾拍拚,毋爾飼會飽,嘛有才調通培養。春桃仔,咱應該著較常親熱得,趁少年緊加生幾個仔,有的通顧咱這爿,有的通顧阿生彼爿,兩爿的香火攏袂使予斷去,才對祖公有一個交代。」 「槌哥,講著眠床頂彼項事志,你是閬時無閬日,我是強欲擋袂牢,敢講你抑擱無夠氣?」春桃笑著說,復又嚴肅地,「講笑規講笑,你想的無毋著,做人袂使自私得,雖然阿生已經去做佛,阿秀仔又擱是一個查某囡仔,將來咱若是生兩個查甫得,一個顧彼頭,一個顧這頭,兩爿的祖公攏著顧,傢伙各人得,才袂予人講閒話。」 「咱兩個的想法差無偌濟,實在著加生幾個仔,才對得起兩爿的祖公。」槌哥說後,一把把春桃摟進懷裡,輕聲地說:「春桃仔,時間抑早得,咱擱來溫存一下好毋?」 「三八,這種事志著擱問,每一次我若講毋、喊倦,你嘛是強強共我騎起,有時予你疊甲強欲袂喘氣。」 「白賊,有時我明明聽著妳怦怦喘,又擱啍啍呻。」 「槌哥,你欠拍是毋?」春桃不好意思地擰予他一下臉頰,「正經話毋講,專門講講彼五四三得。這項事志毋通講予人聽著啦,若無會見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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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副徵文啟事
「浯江副刊」歡迎各界投稿,來稿請以WORD檔案寄送投稿信箱,文件格式12級字、細明體,不特定設置行距。稿件一經錄用,將同步刊登於本社相關網站(含官方網站www.kmdn.gov.tw及「電子報紙數位閱讀網」archive.kmdn.gov.tw/kmdnnews/)。 請勿一稿兩投,嚴禁抄襲,投稿者文責自負;有抄襲爭議之稿件,在未確認為投稿者原創前,本社得不支付稿費;若查證抄襲屬實,扣發稿費,來稿永不錄用,並保留相關法律追訴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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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的戲下
巡視軍營的火杖,絕沒有這麼飄的,若是螢火,卻無這般閃亮詭異。鄭成功審慎正視,兩點火,如如不動,或乍亮或明亮,彷彿兩顆跟他說話的眼睛。有時黯沉些,像是哀歌、懇求;若是明亮些,又像呼喚、期盼。這是什麼樣的光?光的謎底究竟是什麼?鄭成功忽然想,難道是清廷的探子,驚覺不妙,大喊來人。士兵入帳,聽鄭成功說帳外有火光,幾個人聽令,偏頭瞧去,除了天邊星點,哪來兩點火,煢煢而立? 士兵瞧不真確,喚來武將幾名,卻都看不見。眾人都說,帳外一團漆黑,只除了星子滿天,鄭成功卻看見兩點火,慢挪近,忽起落,竟又更近營帳。鄭成功拔劍而出,兩點火飄遠,鄭成功再追,卻始終隔著一段距離。鄭成功一口氣跑了幾里,直到湖南山,兩點火定睛不動,幾名膽小的士兵,交頭接耳地說,那是大蟲,有的說,那是大蛇的一對眼。 兩點燐火,不否認也不承認。它沒有腳,卻彷彿站在黑暗中;它沒有臉,卻幻化成大蟲或大蛇;它沒有熱度,卻讓人在與之凝視時,覺得溫暖。它像是說完了它的啟示跟故事,緩緩降落,猛然一陣驚光,竟消弭了,鄭成功領士兵舉火杖一照,在一個乾涸的土夯上,看見一株翠綠的草。 盧其清心中了然,那必定就是「國姓草」了。鄭成功命人採集,搗之涼服,士兵的熱病逐一痊癒。 戲台上,鄭成功率領盧若騰、洪旭等文人、將領,高舉三炷香,敬天、謝地、酬鬼神。 經常,戲演到這兒,就進尾聲了,不久,鄭成功率軍東征台灣,盧若騰稍後與沈佺期等人東渡投奔,卻病逝澎湖,葬於澎湖太武山南。盧其清忽然想,鄭成功跟盧若騰遠去之後,金門還剩下什麼?戲演到這兒,演員謝幕,掌聲如雷,但故事還繼續,生活還繼續。 少年盧其清明明記得他前往太文山,尋達宗和尚與盧若騰的巖山寺,找了大石子的蔭涼處,不時眺望想像。然後他看見盧若騰站上戲台、再是鄭成功跟兩點燐火,他此際再看去,戲台上還是畫臉譜的戲子,挨著自己坐著的,是少年盧其清——是他的孩子盧文嘉,邊看戲邊問,戲台上,這時正演著什麼呀? 盧文嘉看父親搬一塊塊石頭,砌渠道,他幫忙搬,沉的動不了,輕的搬幾塊也就累了。盧其清說,大石之間空隙多,不耐久,讓他挑一些薄的、利的,塞住縫隙。盧文嘉聞言,甩甩手,忙搬動。從他有記憶開始,盧其清總比村人忙碌,忙自己的事,也忙不知道是村人、還是天的事。盧其清在小小盧文嘉心中,除了是個父親,還是個菩薩。 他跟村童嬉鬧時,村童提及他父親,都禁不住誇耀,說他的父親是「盧小菩薩」。菩薩他是知道的,從小,母親、阿嬤焚香禱告,都喃喃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一家老少之類的,他看著廟裡觀世音雍容圓滿的道像,聯想到父親也是一尊佛,供在廟裡讓人禮敬,不由得肅然。至於為何是「盧小菩薩」而不是「盧菩薩」卻是他看了幾齣戲之後才知道的。戲台上,青年盧若騰中進士後,倏然著老妝。盧若騰任兵部主事,閣臣楊嗣昌督師湖廣,討伐盜賊,卻藉督師之名搜括財寶,盧若騰寫奏章彈劾。戲台上,盧若騰怔憂心、擰雙眉,再上疏糾舉宦官田國興濫用民伕,強運私貨,侮辱州官。 民伕在戲台上,裸上身、露鞭痕,滿臉愁苦。盧若騰探望民伕傷痕,悲從中來,大罵宦官誤事誤國。盧若騰得罪當道外放,江浙居民建祠奉祀,稱之「盧菩薩」。 薄利的石頭易割手,盧文嘉不小心劃破虎口,吐口水、螫傷口,不一會兒就不疼了。他忽然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樣了?盧其清搬石子,砌渠道,正掄榔頭搥實,鐵石交擲,砌哩口夸,盧其清沒聽見。盧文嘉一鬆神,虎口痛,忙捏緊右手,幾滴血滴落渠道石面,血花綻,自個兒瞧得驚心動魄,忙取土抹淨。盧文嘉趁盧其清掄榔頭的空檔揚聲問,盧菩薩後來怎麼了?盧其清聽他一問,料是清明雖過,戲卻未下檔,想起自己少年光景,知是怎麼回事,也不驚訝。 他邊搥邊說,盧菩薩因為賢達聞名,明朝末年,福王、唐王,都召盧菩薩為官。盧菩薩駐守平陽時,遭遇清軍強力攻擊,清軍圍城六個月,城內什麼吃的都沒有,只好張網捕麻雀、掘土挖老鼠吃,盧菩薩七次寫疏上奏請援,朝廷自身難保,毫無支援。城內居民商議開門請降,盧菩薩慷慨激昂地說,要投降可以,但得先把他殺了。盧其清歎一口氣,平陽城民,誰有勇氣為了一個人、一個家的性命,殺一個菩薩呢? 不過,清軍大舉南下,盧菩薩究竟難擋大軍,平陽城破之時,腰、臂各中一箭,幸有屬下強援而出,否則哪來機會再返故居呢?正因為盧菩薩返鄉時,賢者王忠孝等人追隨,賢士薈萃,村頭才由「顏厝」,改名「賢聚」。原來賢聚是因此而來,這個緣由,不管是戲台上或老人講古,卻都沒有提到,盧文嘉精神陡振,忘了虎口還疼。 盧菩薩本欲追隨鄭成功到台灣,重振明室,到澎湖,卻害病死了,遺命墓石不題官名,只提「有明自許先生」,後來,盧菩薩托夢其子,表示「居外寒苦」,這才買船到澎湖,運回盧菩薩靈骨。清明作戲前,得先在盧菩薩墳前祭拜,沒料到這墳還有原由。 盧文嘉問父親,怎比戲子、比地方父老,還知道得清楚? 崇敬且仿效先賢,是光榮的事,盧其清想起年少時荒誕的尋訪,不禁微赧,含糊說,這是村頭的事情,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 盧文嘉再問真有國姓井、國姓草?盧其清說,國姓井真是有的,他乘船到烈嶼,還裝了幾壺水回來;至於國姓草,他倒不知。盧文嘉記得國姓草是在湖南山上,走幾小時可到,可否去找,最好多找些,萬一再有熱病,就可依古法治療? 找,國姓草?盧其清驚訝自己少年時,竟未想到這一節,砌妥渠道後幾天,盧其清被孩子慫恿不過,攜子踏訪湖南山。出發當天,盧其清一大早醒來,盧文嘉跟著熱沖沖下床。父子輕聲躡步,走到房外。時近端午,還屬金門的多霧時刻,大地如熱水旁的鏡子,霧濛濛,隱萬物,盧文嘉才七、八歲,難得見到這種大霧,盧其清卻說,霧來得好。金門乏樹木養水源,水庫常淤乾,住戶鑿深井取水。井水多作飲用,難以灌溉,若霧濃,土壤易濕,有利作物成長。 兩人走入霧中,像仙人,絕紅塵,踏霧而行。盧文嘉觸碰路旁的芒草,露珠入掌,沁涼怡人,掉落塵土,滋潤大地,盧文嘉這才明白父親何以說霧來得好。越走霧越稀,風漸漸大,一不留神,日頭爬上天,兩人忙戴上斗笠。過了幾個村頭,就到湖南山。說是山,卻只是隆起的大土坵,光禿禿,一如賢聚村旁的緩坡。雖是緩坡,一上坡去,就見風勢,盧文嘉難掩興奮,急忙踏上,拐風來,吹歪斗笠,忙按實。盧文嘉回頭看父親,卻見盧其清還沒上山,依著山勢訪察地形,盧文嘉嚷聲問他怎不來,盧其清方警覺又不知不覺尋思導水之法。盧文嘉自豪又無奈地說,難怪人家都叫他「盧小菩薩」。 父子倆站上湖南山頭,山頂彷彿禿子,一片光,一片絕望。頂上,狂風經年吹,大風再來,已颳不出半點風沙。幾棵低矮的相思林,攀附山坡背風處,草乾枯,軟綿綿,死塌塌,放眼望去,竟不知當年鄭成功在何處紮營、牧馬?又從何處跑了數公里,隨著那兩點火光,奔至湖南山,發覺神啟,採擷國姓草? 盧文嘉大喊失望,盧其清暗自嘆氣,也為了孩子尋訪未果,備感遺憾。 近午,日頭漸大,少年盧其清尋訪巖山寺時,尚有大石可躲,湖南山不像一座山,還連顆像樣的石頭都沒有,兩人唯一的遮日處,就只有頂上的斗笠。下湖南山,再過幾個村頭,就到後浦,盧其清為安慰孩子,忙說不如進城去,吃幾碗蚵仔麵線?盧文嘉點頭附和,汗珠如晨間的芒草滑落臉頰。 走往後浦時,盧其清回首湖南山,想起戲台上鄭成功深夜批閱軍務,兩個雜工爬上戲台,垂下兩只燈籠,權充飄晃不定的燐火,雜工忽左忽右走動,鄭成功看得癡傻了,直到追出,奔跑數里,發現那是一個啟示。戲台上的將軍已不在金門,他的故事還流傳,但故事發生的背景卻早已消失。 對盧文嘉來說,尋訪國姓草未果,倒非壞事,他吃蚵仔麵線、吃糖,滿足極了。午後,歸程在即,盧其清多買了幾顆糖,讓他帶著吃。盧文嘉最大的收穫是多聽了一個故事。 多數故事都需一聽再聽,方得詳實,牢記不忘,但有些故事,只聽一次,竟都記得了。盧其清對這種現象,尋思不解。午餐後,盧其清帶孩子返回賢聚,經後浦海濱。他倆尋了個涼亭坐下,看孩子滿足地吃糖。熱光下的海,閃灩灩,肉眼逼視,便有一層炫光從眼底升起。海,於是多了層次;遠方的、近處的,以及遠近之間一道來來回回的氣流。遠海蔚藍,近海蒼鬱,夾在其間的,是乾枯的草梗、是冷灰的魚眼,最後,遠的跟近的海都不見,只剩下這一層不是海的海,用它的炫光映進盧其清眼底。 少年盧其清曾在戲台上看過一齣戲。戲由盧若騰的詩〈築埭〉切題,上疏朝廷修砌後浦河堤。 這次的戲演得有意思,盧若騰佔據戲台左邊,感嘆百畝良田毀於一旦;戲台右邊,是鄭芝龍暨鄭成功的部將楊耿,帶兵巡視後浦。盧若騰說,遙想當年他進後浦城,沿途路樹依依,涼風陣陣,還沒到後浦,即見堤內一片良田,百姓耕種,大麥、小麥、玉米,作物熟成,遠望,一片翠黃、深黃,以及琥珀般的晶黃。楊耿踏上河堤,也看著眼前一片翠黃、深黃、琥珀般的晶黃,以及沉甸甸的金元寶。盧若騰喊說,趕緊築堤,驅淨海水,這般楊耿卻說,趕緊破堤,搜括元寶。 楊耿受魯王封為同安伯,雖為鄭成功屬將,卻不服年方雙十的鄭成功,率軍抵金門,卻沒有長治久安的打算,一日巡視後浦,見眼前富庶景象,竟起貪念,揚言農家不繳交稅金,將挖毀堤防,引海水毀良田。農家不信官軍能作這樣的勾當,何況是高舉反清復明旗幟的鄭家軍。楊耿氣憤農家違令,率領工兵決堤,本欲恫嚇取財,工兵舉鋤挖掘,農家驚恐,紛紛聚攏觀看,有的高呼青天老爺,有的哀嘆蒼天無眼。見著農戶聚集,且圍觀人眾漸多,楊耿總算出了一口悶氣。 戲台這頭,盧若騰指著楊耿大罵,逆臣賊子,別再挖了,戲台那頭,楊耿卻嫌棄工兵揮鋤聲勢不足,奪過鋤頭,自己挖掘。掘出一道切口了,農戶與民眾驚惶尖叫,楊耿哈哈大笑,盧若騰則心急焦躁,巴不得越過戲台、越過時空,阻下楊耿。 時值漲潮,一道切口,瞬間爆為多道切口,楊耿看著民眾,故作威風,揚聲問服是不服,右手舉鋤頭,作勢再掘,左手攤平掌,暗示元寶拿來。才一會兒工夫,楊耿卻扔了鋤頭,來不及捲高褲管,急忙踏向還沒崩毀的河堤,急忙逃命。 盧其清覺得這一幕戲,只樊梨花移山倒海可以比擬,海水貫穿切口,洶湧奪洩,宛如一個藍巨人從天而降,百姓哭喊,怎有這款鄭家軍?他們哭喊不久,也開始逃命。海浪捲過大麥、小麥跟玉米,往田埂盡處侵襲,打上田埂低漥處,轟隆聲響,再捲過田埂,往大街打來。後浦城,水淹過膝,官軍緊急調用民丁,漏夜搶修,終是犧牲了外堤,與堤內良田百畝。 盧其清想起他看過的這齣戲,說得渾然忘我,涼亭內聚集幾個納涼的農夫,也都坐下聽他說話。盧其清邊說,邊想像水勢從何而來,該何以倒洩,然而,面對的卻是滔滔不絕的大海,而非有急有緩的大雨。有一個農夫問他是誰,怎知道這段往事,盧文嘉自豪地說,這是父親,賢聚人,叫盧其清。農夫一聽名字,都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盧小菩薩」,難怪難怪。 盧其清還沉浸在跟大海對戰的想像,沒聽到這段話,他正要提到盧若騰上疏〈修築後浦埭議〉時,盧文嘉卻著急地問他,後來呢?壞蛋楊耿後來怎麼樣了? 盧文嘉這一提問,納涼的農戶、小販都提起精神,身體傾前,聽盧其清說。 楊耿下場如何,盧其清也不清楚。戲演到最後,後浦決堤,人人悲愴莫名,盧若騰在台上傷心。沒有人知道楊耿後來怎麼樣了,鄭成功與台灣的故事,要到多年後,民眾才略知一二;而鄭成功過世,金門發生的事,鄭成功再也不會知道。 盧文嘉與農戶、小販,再問了一次,楊耿後來怎麼了? 盧其清看了看眾人,再瞇眼望著漲到亭邊的海。海在腳邊,卻不見其藍,卻碎成陣陣灰白的沫。盧其清搖搖頭。 戲到最後,楊耿撤離戲台右側,盧若騰在左邊,喃喃吟唱〈蕃薯謠〉:奈何苦歲又苦兵,遍地薯空不留荄,島人泣述主將前,反嗔細事浪喧豗…… 光漸滅,樂漸歇,權充燐火的兩只燈籠,懸掛在戲台兩邊的柱子上,忽颳一陣大風,燈籠甩高,重擊柱子,盧其清才發現,燈籠裡的火,早已靜滅多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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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戶
在舊式住宅區內,我發現了一戶住家的窗戶,由幾塊紅磚砌成。 叫不出名字的,那窗戶排列起來斜斜的,像緊密的磚幕,有力的展延著。這種情景使我想起描寫古早婦女的章回小說<歡喜冤家>,裡面有「隔牆有耳」、「隙戶人窺」等文字。當時男女的禮教十分嚴格,如果稍有不慎,那怕山高水深,洩漏些風聲也會造成天地難容。 如今,時代走入開放的社會,男女的交往多元又少拘束。窗戶強調的是整潔又明亮,妳我可以友善地透過窗戶打招呼,以往懸在半空中的保守作風,心頭七上八下的,至此終於有「心境坦然無窒礙」的快樂。 紅磚窗戶看似平凡,只要一翻開早期小說,予人的感受卻是驚險有餘。許多不能言傳的事,許多無法形容的逸聞,其中的道理一一地蘊涵其中。殊不知,紅磚窗戶的來歷不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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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然而,無論田裡有多忙,一到太陽中掛或西下,他必須趕回家替臥病在床的父親餵食,以及幫他清理排泄物。春桃深知他的孝心,亦不想增加烏番嬸的負荷,每每都會提前回家煮飯、炒菜,並盛好等他回來,以善盡為人媳婦之責。儘管彼此都為家庭而忙碌,但一家大小和樂融融,每人的臉上幾乎都洋溢著幸福的笑靨,惟有臥病在床的烏番叔每況愈下。 槌哥和春桃湊陣做、湊陣食,已是眾所皆知的事,村人早已見怪不怪,甚至早已習慣成自然。可是他們卻始終沒有一個正式的名份,長久下來也不是一個妥善的辦法,萬一將來生下一男半女,不就要成為私生子女。於是為了能讓他們兩人成為一對合法的夫妻,不得不有一個公開的儀式。烏番嬸經過深思熟慮,以及和村長商量的結果,決定辦幾桌酒菜邀請村中長老和少數至親作見證,然後把春桃和阿秀仔的戶口遷入,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人。烏番嬸也特地把古厝的房間重新作了一番整理,並把烏番叔的床鋪移到「櫸頭」,原先的東廂房好讓他們夫妻倆睡,況且廂房與櫸頭只間隔著一道「巷頭」,槌哥亦可就近照顧父親,阿秀仔則和她同睡在西廂房裡。 儘管槌哥和春桃湊陣做、湊陣食已有一段時日,而兩人基於生理上的需要,亦曾偷偷地親密過,但卻未曾公然地同睡在一張床鋪上。槌哥正值壯年,春桃則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兩人若能同在一張床上繾綣纏綿、纏綿繾綣,何嘗不是他們夢寐以求的呢?何況槌哥已非昔日的戇人,當他嚐到春桃給予他的甜頭後,內心的興奮簡直難以用語言來形容。在繁忙的農事中,在保守的農村裡,他依然冀望著黑夜早點來臨,當安頓好父親就寢後,好讓他摟著春桃一覺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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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台的戲上
大雨至。大雨降。這是雨的兩種概念。大雨方來時,並不知雨勢,風倏然歇止,塵埃高翻幾圈,像打陀螺,一圈小過一圈,沉默,彷彿一個○,然後停頓。正有些什麼,從○中滋生。不安,天色乍暗,好幾排的玉米叢直挺挺站在田中,翠綠色的長葉如雙手攤開,垂垮垮;低矮的花生不再交頭接耳,悶悶擠做一塊兒。鳥,一隻都沒有,盧其清看看天、看看四周,走進柴房持好鋤頭,坐在中庭板凳。坐不住時,走到門外倚著牆,看天。 沒有等待太久。風,不再流動。以前的人說,天空就像一個大蓋子,時藍時陰,此刻,那個蓋子罩住大地,灰霾霾,就如廚房一頂鍋罩,罩住沸騰的水氣。初時唏哩嘩啦,再傾盆而至,而一旦下起大雨,風也悄悄颳起。盧其清戴斗笠、穿簑衣,扛鋤頭,才踏出門前一步,已陷入泥濘。雨急,這會是大雨還是急雨,盧其清沒把握。大雨跟急雨又不同了,急雨來去都快,大雨卻會下好一陣子。盧其清往山中小路走去。山不高,只比田高個幾十呎,但那的確是一座山哪,尤其大雨來時,泥流湍,高處瀉,站在田埂往上瞧,說不出驚心動魄。 有一次大雨,盧其清趕到田邊,正看著泥流迅速吞沒村人與他合鑿的水道。泥流漫無方向,或者說,四處都是它的方向,一會兒工夫,泥流侵往農田,蓋過第一排地瓜埂,再是第二排、第三排,盧其清抬頭,望著這不算高、卻又絕對高聳的矮丘,它光禿禿的山面猶如陰風陣陣的白閻羅。泥流侵襲後的農田,作物折損大半,村人逐漸放棄山邊的田,盧其清卻在大雨之際,扛鋤頭,疏通水道。 盧其清扛鋤,步步泥濘步步行,雨珠打在斗笠跟乾曠的大地,雨聲響在身上,也響在地上,滴答口辟啪地,形成不同音調的雨。趁泥流尚未掩埋水道,盧其清趕緊鑿深。泥土吃水,濕重難 掘,掘了好一會,手臂漸感沉重。雨沒停,緩丘上的雨,順著他掘的水道走,洩流山壑。他再掘、再掘,只要奔洩的速度大過泥流,田就能保全。 盧其清想,下回得趁農閒,移石子,砌渠道,以求一勞永逸。 回村時,滿身塵泥,遇見他的村人有人勸他,別管山邊的田了,保了今天,未必能保明天,再說,雨總不會選在白天下,若晚上下雨,哪來得及疏洪?也有人讚賞他不屈撓,鼓勵地說,老天爺見他這般,也會讓雨改道。 傍晚前,大雨忽止,風勢漸歇。盧妻已提前把柴火搬進廚房,正起灶,煮粥炒菜。風微微,炊煙柔柔,如一朵白淨的花,靜悄悄往天空綻放。夕陽跟藍天趕在最後一刻露臉,賢聚村在雨後的傍晚,只是紅、白、藍,只是安祥寧靜。 清明還沒到,不只盧其清的孩子盧文嘉、還包括賢聚村所有的孩子,像一群靜默但忙動的螞蟻,不停以竊喜、微笑,交換心底的甜意。期待清明,也是盧其清小時候的大事,賢聚村承繼香火,延續他們對鄉賢盧若騰的懷念。村人在廟口搭一座戲台,台前羅列幾條長桌,盧若騰後人殺豬宰羊隆重祭祀。村人則扛來家裡的桌子,排在長桌後頭,陪祭雞、鴨、水果,懇求先賢保佑。 戲台的作用不僅於演戲,懂音律的父老搬張板凳,拉一段二胡,說一段盧若騰的故事,吟一闕他作的詩。年幼的盧其清,在聽聞盧若騰傳奇後幾天,跑到附近的古區太文山,尋訪盧若騰與達宗和尚相遇的巖山寺。故事是這麼說的,盧若騰遲至三十八歲才中舉人,四十二歲成進士,年少時光悠呼呼,屢試不中。 戲台上,一個光頭和尚正坐樹下,時而起身,唱吟阿彌陀佛。青年盧若騰貌俊朗,身修長,搖一把扇,自承他是盧若騰,屢次趕考屢次敗,無奈,只好別號閑之。戲台上,一個盡念阿彌陀佛、一個喃喃閑之閑之,走著走,忽然碰在一起;一個再說阿彌陀佛、一個忙說罪過罪過,舞台下,少年盧其清跟鄉親都咧嘴笑了。 兩人各承不是,就要各自離去,達宗和尚陡然一頓,光亮的頭顱猝然一閃,忙轉身,拉起盧若騰衣袖,仔細打量。盧其清覺得那個和尚演得誇張了,打量盧若騰時竟倒退三步,邊退邊喊,呀呀呀呀,幾乎跌下戲台,再急忙繞著盧若騰快走,一圈快過一圈,直到盧其清都快被繞昏,和尚卻還在轉。 什麼事情,讓一個方外和尚如此驚訝?隔壁的大人禁不住說,再來這和尚,就要說盧若騰是恩主公陳淵轉世。和尚在台上聽見觀眾席有人這麼說,機伶地跑下戲台,認出道出答案的大人,倒頭便拜,直呼恩主公千秋萬世,惹得觀眾哈哈大笑。 和尚鬧上一陣,再跳上戲台,擺衣衫、斂戲色,跟台上的青年盧若騰說,他氣宇非凡,經他仔細論相,必是恩主公轉世。唐朝中葉,安史之亂迫使皇朝元氣大傷,為快速杜絕兵亂,朝廷決意在四處牧馬。唐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陳淵奉聖旨,率領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赴金門牧馬,開啟金門去夷漢化的首頁,後人感念陳淵離鄉背井,開墾有功,恩澤後裔,稱為恩主公。 和尚建議改去閑之別號,找馬字的別號,青年盧若騰不以為然,環視台下觀眾說,萬一當初恩主公來金門養豬,他不就要取一個豬囝當別號?他不理和尚,直接走進後台,一陣銅鑼鼓擊,剩和尚一人在台上搖頭嘆息。 青年盧若騰再出現戲台,卻是手扶腰,一擺擺上台。見過和尚的第二天,盧若騰背部劇疼,他拉開衣襟,背上長了個瘡。初時細小,演員面對觀眾走,等到背對觀眾時,就貼上一個更大的。瘡由雞蛋大小、變拳頭、變香瓜,最後變作一個西瓜大,而青年盧若騰也就越走背越駝。一日,盧若騰到奉祀恩主公的孚濟廟,想起和尚的話,不禁多看神像幾眼。戲台上竟不知何時,已立好陳淵塑像,細看下,正是和尚扮的,觀眾不禁掩嘴而笑。 按據野史,幾隻蜜蜂縈繞陳淵神像兩側,盧若騰俯身察看,發覺牧馬侯的背上竟有一個大蜂窩。戲台上,自無法找來真的蜂窩,只見青年盧若騰察看下大叫一聲。 小小的盧其清好奇,牧馬侯背上有什麼呀?轉頭看看隔壁的大人,他卻默不作聲,顯是剛剛被演員一嚇,不再多話。青年盧若騰呀呀呀呀地喊,忽然把陳淵的塑像快速朝觀眾一轉,青年盧若騰跟陳淵塑像的背後,各自貼著一塊西瓜大的狗皮藥膏。 大家都笑了。包括嚴謹持家的盧氏後代,也終於忘了台上演著宗族先賢的故事,純粹當一個觀眾。青年盧若騰捧清水,刷洗陳淵塑像背後的狗皮藥膏,再一把撕下,演員哎喲一聲,幾乎跌下桌子。盧若騰摘除蜂窩之後,不數日,背後瘡患竟不藥而癒,這才邁方步,吟唱閑之閑之,繞了兩圈,忽然大叫「若騰」,正經跟觀眾介紹說,他乃賢聚「盧若騰」,並號「牧洲」,易名後,崇禎年間中舉。 盧其清覺得這戲演得誇張,隔幾年,他才知道戲主的安排在對比傳奇跟史實,因為自此之後,盧若騰的一生再沒有輕鬆詼諧的橋段,而殫精報國,愁雲慘霧。 受代代相傳的故事跟戲劇影響,少年盧其清到太文山,尋達宗和尚與盧若騰的相遇。清初,清廷頒布遷界令,居民被迫遷往內地,太文山巖山寺毀於火燹。午後,陽光熾,飛鳥棲,風懶雲散,盧其清身上一條薄衫已可擰出汗水。 金門石多,遍佈田埂跟道路,盧其清挑了個大石頭,縮在蔭涼處,露出一個頭,四處張望。四野,沒一棵足脛的樹,草方長成,即被牛吃淨,眼前望去,不外乾枯的黃草皮,黏貼在紅似火的土地上。盧其清站起來,環視大石週遭。若巖山寺還在,此際將是何等香火,若太文山碧綠連天,香客就該絡繹於途?而這一些,只存在於舞台上、故事中,跟角、旦,有一句、沒一句的旁白。 遺跡已遺,太陽曬得大地漾起一層水氣。水氣冒作一陣煙,又像霧,浮在地皮上,盧其清瞇眼望著,氣流動、風景動,整個地表像要飄上天空。盧其清乾巴巴眨眼,一個戲台安穩穩地搭在熱流上,演著他知道的、也看過數次的戲。主角的臉卻陡然一換,沒濃妝、沒臉譜,卻是真正的盧若騰站在戲台上,吟唸他的〈虜遷沿海居民〉詩:「天寒日又西,男婦相扶攜。去去將安適?掩面道旁啼……富者忽焉貧,貧者誰提撕?欲魚無深淵,欲耕無廣畦……防海如防邊,勞苦及旄倪。既喪樂生心,潰決誰能堤」。 詩作於永曆十八年(清康熙三年,西元一六六四年),清廷為防堵鄭成功,遷沿海居民於內地,兵部尚書蘇納海且提到,「片板不許下水,粒貨不許越疆,民免鋒鏑之虞,寇無所掠,則海上食盡,鳥獸散矣」。不久,清廷攻佔金門、廈門兩島,鄭成功則於三年前,率兵二萬五千員,從料羅出發,趕走荷蘭人,隔年,鄭成功過世,鄭經繼位。 彷彿知道少年盧其清正在台下,盧若騰在舞台上嘆氣、搖頭,強調他難抑的悲傷。忽而,一名儒雅卻威嚴的武將從舞台後閃出,見著盧若騰低身就拜。武將是鄭成功。隆武二年(清順治三年,西元一六四六年),清軍攻破福州,鄭芝龍招降鄭成功,鄭成功憤慨直書,「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 父子決裂後,鄭芝龍降清,擁厚祿,剩鄭成功面對國恨家仇,與陳輝、洪旭、張進、施琅等乘船抵金門。十二月一日在烈嶼,締盟結約,誓言「反清復明」,史稱「吳山會盟」。此後,鄭成功以「忠孝伯招討大將軍」謀集抗清志士與募集兵丁,努力興復明室。盧若騰為明室舊僚,而為鄭成功禮遇的上賓。 這段歷史,地方父老或唱或演,盧其清聽過多回。烈嶼是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初始地,留下多種津津樂道的事蹟。戲台上,盧若騰後退一大步,鄭成功則踏前,喃喃說,今日率領反清軍隊踏上烈嶼,無奈天乾地燥,士兵飲水有限,唇乾裂、頭昏脹,沒水沒糧,如何養軍謀壯,何以揮軍中原?戲台上,幾名士兵彼此攙扶,飢餓交疲。下田村村民聽聞鄭軍抵達,忙召集眾人迎接,殺雞鴨、宰豬羊。鄭軍駐紮久,糧食供給漸貧,加上烈嶼島小,難以涵養水源,數口井已乾涸。鄭成功憤而拔劍,大喊蒼天蒼天,吾乃正義之軍,矢志驅逐異族,還我中華,難道,天欲亡我? 鄭成功憤慨,高喊天若憐我,請賜我水,揮劍指地,命士兵掘井,不多時,噴泉如注,源源不絕,後人勒記其事,名約「國姓井」。金門氣候冬凜夏烈,士兵操練,卻得熱病,軍醫抓藥熬湯,讓士兵服用,卻無療效。 一晚,鄭成功於營帳搓頭嘆氣,尋思長此以往,必將損兵折將,光復大計,竟敵不過天邊一輪火日?營帳外,忽而一點燐燐火光,左右閃動。鄭成功道是士兵舉火杖巡視營房,不以為意。燐火跳動的樣子卻超出常理。那是黑暗深處兩點火光,時而左高聳,忽而右驚爆。高聳時,燐火倏乎拔起,如一道虹,橫跨天際;驚爆時,燐火炸開了來,以為該有聲音,卻了無聲息,黯然聲滅。兩點火,分開後再並立,鄭成功站在營帳內,不禁看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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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意三帖
1· 在這些綠竹還是幼筍時,它們向上茁長的速度真是猛烈!感覺上只有短短的幾天時間,就長出了許許多多的細枝與修葉,很快便具足了竹子的秀逸姿態,也成為一種美好可喜的事物。 當它們正在茁長時,顯露出來的生命力是那麼旺盛,竹節依序一節又一節地高高升起,毫無隱藏,也似乎不怕任何阻礙!一旦得到了雨水的及時滋潤,成長的速度就更驚人! 在成為竹子以後,不但頂天立地,而且還保有了「外圓中空」的獨特形象:「外圓」象徵處事圓融,「中空」象徵謙虛的心態;竹子常被用來當做「謙謙君子」的象徵物,這種文化已被廣泛認同;竹子也常成為居家庭院裡一種備受歡迎的栽植物。 當春筍長成夏竹,並且茂然成蔭時,柔軟卻堅韌的它們就改善了環境的枯燥,也增添了清新活力;今夏,我曾依偎在它們撒落的涼蔭邊,覺得自己遇見了一個好兆頭,也享有了它們賜予的雋永清涼。 2· 視線從書本中移向窗外,此時,才發覺綠滿窗前,草之綠意已大幅的渲染了窗外的空間;那是來自於強大生命力之成長與繁衍。 我常專注於書冊之閱讀,也靜定於課題之思考;因此,時光的飛逝在感覺上是迅疾的!恍若額頭向書籍垂下與抬起之間便已匆匆流逝了幾個月!再一次的望向窗外時,看見草之綠意已由當初單薄的點點形狀漫延開來,成為眼前片狀之榮景,心中便有一絲悸動。 每一片草葉,也都是一種計時的分針、秒針嗎?時間的灌溉促使它們成長,而成長中的它們,也以自己的形式來顯示出時間的流逝?有一年,我突然領悟到,從樹木的枝頭上也可以得知春天是否已然來臨,當樹枝從蕭條中吐露出新芽的點點綠意時,便可以知道,春天的腳步已經踩到這裡了! 也曾經在一片光禿禿的荒地中看見第一株翠綠之萌發,它的身軀儘管弱小,它的身影儘管孤單,卻依然將乾硬的瘠地掙開一道長長的裂縫,讓自己的芽尖順利的伸展出來!勇氣十足的向著暑熱與乾旱揭起第一面反抗的旗幟。那一股充分的自信,那一小點出現在一大片瘠土之淡棕色裡的綠意,深深的撼動了我的心! 3· 春天的畫絹,清新且淡雅,展開到了大地來,由新芽來起筆。 點點翠綠之輕描,預示熱鬧繁景之將成,也取代了冬天蕭條的暗色調。 新芽冒出地表,像充滿好奇心的新生嬰孩,用自己臉龐的張望來窺探未知的世界。啊!它們規律有致的呼吸和輕柔的低語,已經臨近了我的身旁。 冬天腐去的落葉,在此刻獲得了重生,與勃發的新芽合而為一。所有逝去的,並非真的消失!當時機成熟時,它們又將回來!以另一種姿態的昂揚、純淨。 把那些加諸身上的土泥覆蓋掙脫掉,種籽們勃發出新芽,以自己的點點綠意綴飾著略顯單調的黃泥或黑土! 但是,究竟從什麼國度,這些柔韌的小小生命,這些永不枯竭的新希望,得到了這樣瑩澈且豐盈的綠意來展現在我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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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即使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是一個是娶不到老婆的槌哥,一個是需要男人臂膀做依靠的寡婦,兩人將同甘共苦相互照顧,並以誠摯之心孝順長輩,往後兩家香煙有人來奉祀,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有人來耕作,設想如此之週到,又有誰敢於反對呢?果若他們的美夢能成真,村人非僅不會閒言閒語,甚而還會給予掌聲和祝福。 七 時光在不知不覺從人們的指隙間溜走,不知是否槌哥的孝心感動了天地,還是烏番嬸家燒好香,抑或是有春桃愛的滋潤,槌哥竟在這段時間裡,有了讓人意想不到的重大改變。無論其言談或行為舉止,簡直判若兩人,彷彿在驟然間成熟了,智慧也全開了。雖然從外表看來仍有一點槌槌,可是其他方面則與常人毫無兩樣,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即使諸至親好友和村人都難以置信,但事實就擺在眼前,又有什麼好懷疑的。可是,儘管槌哥和春桃兩家已融合成一家,然而卻只限於湊陣做、湊陣食,並沒有湊陣睏。槌哥依然和父親同住一個房間,以方便照顧他老人家的生活起居。並沒有因有了春桃,而置臥病的父親於不顧,或對母親疏於照應。人在做,天在看啊!這句俗話無時無刻不在槌哥腦裡激盪著。 自小因故沒有受過教育的槌哥,儘管有了重大的改變,但仍舊是現時代的「青瞑牛」,故而,他非常地認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農耕上。他與春桃兩家的田地加起來少說亦有幾十畝,於是他挑選土壤較濕潤的田地種芋頭,較肥沃的田地輪流種花生或高粱,一般的旱田則用來種地瓜,把田地重新做最妥善的規劃和利用,甚至還餵養不少家畜和家禽。即使每天忙碌異常,但如果沒有付出辛勞的代價,焉能獲得甜蜜的果實。因此,每年販賣農作物以及家畜家禽的錢,累積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數目。尤其有春桃當幫手更是如虎添翼,可是他卻捨不得她太勞累,粗重的工作幾乎都是一肩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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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村落
2011年歲末去趟漳州,參加了在漳州廈門大學分校舉辦的書畫揮毫切磋的活動。廣大的校區和宏偉的校舍讓一行人驚嘆連連。活動在新穎的圖書館舉行,校方選派的學生熱心服務,讓與會的人員莫不傾囊演出。我看學生熱心,將行李中幾本自己寫的書和畫冊送給她們。當接手後,如獲至寶般地謝謝我,並要求簽名和合照,反倒令我有受寵若驚的激動。其中拿到畫冊的那位同學,當翻到冊中一張珠山的村景圖,感到特別有味道,表情驚訝說她很喜歡。問她「特別有味道」是甚麼意思?她一時也說不明白,我就順口說著,金門這樣可愛的村落還有很多。 那是張俯瞰圖,在村裡宗祠後的小山上畫的。我想可能就是那些燕尾和馬背的屋頂所編織出美麗的天際線感動了她。在寫生的日子裡,類似如此的俯瞰圖,共畫了兩張,除珠山這一張外,在鄰村高處的馬路邊也畫了一張,雖只有半邊村落的屋宇,但那有燕尾和馬背的屋子簇居在一起,讓人就感到可愛和窩心。 鄰村也是位在平常散心運動的路上,那也是一個會令人感到特別有味道的村落。我已經好幾個月沒騎上那一地帶了,自心愛的單車失竊後。又這幾個月也經常出島去,再加上冬季時節,寒流低迴或是陰雨連綿,更讓人裹足不前。何日放晴才能出外,看看田野,看看村落,看看能不能拾個不被寒雨困住的心情,鬆綁那多日來的低悶沉重? 老天垂憐,終於放晴了。沒腳踏車可騎,就徒步上路,老路走一回吧。老路上多的是我曾描畫的田野樹林、村景屋宇。 走完了種著潺槁樹的路,規劃整齊的社區在望。這兒雖離城區有段距離,但新樓房新公寓一棟棟又出現在社區前,看這麼火熱的情狀,不難去理解島嶼的地價漲幅已居全國之冠。 過社區,行道樹換成了烏木臼木。這樹紛紛變裝了,有些是青黃交接,有些是黃紅交接,有些全紅了,成了醉人的顏色。在這些樹的陪伴下,欣然來到村子西邊馬路上。 自來我喜歡看些古地圖,準確與否不計較,常常就被圖的古意和拙樸的線條所吸引。尤其是那些在地名邊依地方家戶多寡具體畫著或多或少屋舍的圖,總覺得比用圓圈或是方形來標明更是生動有趣,彷彿那地方的人煙就活現了出來。這是個人一廂情願的想法,可能,就是這樣的想法,讓我喜歡去看些鳥瞰圖,也喜歡用俯視的角度去看些村社。 2008年4月畫了這村落半邊的俯瞰圖。原想宗祠右側那半邊的屋宇也要另畫一圖,那兒有成排的梳式格局的古厝,如此,村落的全景就可完全畫下了。但想去畫和有事耽擱這二者就拉扯了好幾回合,到如今,還是耽擱了,到如今,已是四年了。 往昔騎車,有時往村東的路上,那是條濱海的車轍道。這車轍道被規劃為自行車道,路兩旁種植著烏木臼木,途中有片草原,有座靶場,也有種著白千層、南洋杉、樟樹等樹種的人工林區。那一路的寂靜和鳥聲啁啾常伴著我,給了滿心的怡悅和平和。有時會騎上村西的路上,這路在村子邊陡起,可俯瞰整個村莊。這半邊的村落圖,就是在路邊的大石上畫的。 這時候這大岩石還爬滿藤類植物,不容易上去,只得在石旁觀望。一人高的銀合歡長滿了路邊,雖遮些視線,但那細細的枝條仍留些空隙讓我眺望。 村子似乎沒多大改變,幾座整修過的屋舍,那煥然的氣象也自自然然融入那屬於鄉下寧靜的氛圍中。多日來的雨,洗了村莊周圍的樹草,呈現著嫩綠綠的生機。村舍的紅瓦紅磚石牆飽含著水分,色彩較沉也誘人。 還有那村屋或「燕尾」或「馬背」的屋頂依然是生動的,溫柔的曲線在蒼穹下有著和諧的美麗。這傳統建築動人之處是島鄉的特色,可惜諸多的因素,卻讓它在逐漸消失之中。由於喜愛那溫柔的曲線,那紅瓦紅磚和石牆,也就成了我時常練習寫生的題材。一幢這樣的傳統建築物,就夠人品味的,那麼,一幢幢聚居的村落,更是夠人徘徊流連的。 村莊正在進行汙水管線埋設工程,機器隆隆響,人員穿梭其中。我走入村內,工人客氣地要我小心。看著施工,想著加些現代化的設施,讓生活環境更衛生或便利,村莊想必會更迷人的。許多人一味羨慕著對岸廈門高樓大廈的繁榮發展,也該看看這島嶼一些乾淨又可愛的鄉村。 在村子的巷弄走上一陣之後,就轉到村東的道路走回家。回到家,心血來潮尋舊畫來瞧瞧,看那些有著燕尾和馬背的村屋聚居在一起,心頭就是有股特別的感覺,有股歡喜汩汩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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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蓮花嬉遊記
七月璀璨的陽光熾烈地迎接桃園觀音鄉滿池綻放的蓮花,此地有許多民間私人開闢的蓮花觀光農場,幾處去年印象深刻猶如白雪覆頂的蓮田和環境清幽的農場,有的大門深鎖不復見到。可喜的又有新崛起的蓮田,規模容顏壯盛不亞去年。此行參觀了三處休閒觀光農場,蓮花都已悄悄盛放,漫步田間薰風徐來,蕩漾在一波波花浪,像樹下飛舞的鞦韆,似繡滿絲線花朵翡翠色溫馨柔軟的花毯,妄想在上面大翻滾。 荷花的美在絕世脫俗,象徵聖潔、高貴、吉祥,是古今畫家抒發情感、鍾愛的水邊精靈。張大千先生畫荷運筆出神入化,靈活飄逸,十足表現荷花雋永清麗的韻致,無懈可擊。記得高中美術課上過張杰大師的荷花水彩,大師潑墨畫堪稱一絕,畫如其人,瀟灑不拘,落筆神速,蒼蒼雲鬢頗有脫塵仙骨的荷韻風情。近代女畫家席慕蓉小姐亦多所著墨,晨曦薄暮朦朧淡雅,正如海涅的詩「纖細雅致的睡蓮,睜開朦朧雙眼仰望天際時,月兒靜悄悄地投下青澀的稚愛苦惱在睡蓮半夢半醒間」如霧,如露,如幻,虛無飄渺的意境令人目眩神迷。許忠英先生畫荷50載,擅於捕捉荷花各式優雅姿態,畫風恣意生動、清新綽約,如夏夜陣陣晚風送爽。楊興生先生的油畫,蓮田橙紅黃綠層疊,色澤絢爛飽和,與遠山、椰樹、農村輝映,正是觀音繽紛熱鬧荷景所能比擬,鄉村荷花蓬勃的生命力令人陶醉忘我。歐豪年先生繪製的荷花,娉婷柔美,沁綠的荷葉幾番風雨,殘破的葉緣更顯出汙泥不染的美,荷葉層次鮮明,花朵含蓄典雅,可謂國色天香、氣質出眾,這種意境觀音荷花田也能覓見。 「北觀音,南白河」為台灣兩大賞蓮區,觀音發展蓮花的時間雖不比白河,境內作物尚有西瓜、向日葵、洛神花,養鵝等,特產豐饒。曾因工業發展被汙染的大堀溪,當地環保意識抬頭後,大量引進白河蓮花,以蓮花生長情形觀測水質的穩定與潔淨度。蓮花除帶動休閒產業,更改善了大堀溪水脈流域的生態環境。蓮藕地下莖能吸收水中好氧微生物、分解污染物,促使水域生態系統逐步實現良性迴圈,荷花幫助了污染水域還原食物鏈結構。隨水質改善,大堀溪流域美麗的荷花,吸引大批遊客前來桃園觀賞,爭相一睹蓮花風采,奠定了「蓮鄉」的美號。一朵朵出水芙蓉在沼澤亭亭玉立、靜謐吐艷,集感官與性靈美於一身,撫慰盛夏浮躁的心。 正隆休閒農場 (吳厝楊家莊)由三兄弟共同經營,十年有成。初以網室蔬果為主,後調整為養羊農牧複合經營,現以休閒生態為主,來此可體驗鄉村農家樂趣。農場四周竹林棧道曲折環繞,最負盛名的「大王蓮」,成熟的蓮葉直徑達一公尺,葉如小船可搭載人。據說最美的是入夜開花,蓮花第一天白色、第二天粉紅、第三天轉呈紅色,極致絢爛後第四天旋即凋零觸動人心。立體圓盒形蓮葉漂浮池塘,微風吹拂,水波倒影與遠處四合院農家構成優美清幽的畫面令人心醉。廣場草地旁有焢窯,現場聚集家族歡樂地烤地瓜,並將鍋子包上錫箔紙入內燒烤食物,其樂融融。室內備有蓮花合菜餐廳,我則被大片有機蔬果園迷倒。都市人罕見的小黃瓜、小番茄、苦瓜這兒都有栽植,寓教於樂。捲曲的藤蔓、青翠鮮嫩的絨毛葉片、小番茄細碎的黃花、小黃瓜結果後尾巴黏著小黃花,苦瓜像風鈴一串串吊掛在藤架,已有成熟紅透的等著摘採。穿梭在結滿金黃、翠綠、鮮紅的番茄園,帶給我不斷的驚喜,比專櫃發光奪目的鑽石還吸引人。 林家古厝原是觀音一帶望族,引進蓮花種植後推廣為休閒農場。蓮田嫣紅的荷花正燦爛盛開,漫步田埂享受田園風情清涼舒暢。瓜棚滿載金色小南瓜,與逆光的涼亭綠葉形成午後浪漫的角落。老榕垂掛咖啡色綿長絨鬚發思古幽情,樹下泡茶談心或享用道地蓮子冰,夏日暑氣全消。池中成群結隊的鵝黃小鴨嬉戲蓮間,水缸中的浮萍、滿載各式南瓜的牛車、涼亭吊椅饒富悠閒情趣,回味農村生活,懷舊與人情味格外香醇芬芳。甯祖武《吳江竹枝》如是描繪「唐家場藕太湖瓜,消暑泳肌透碧紗。水上納涼何處好,垂紅亭子看荷花。」,王維《臨湖亭》有異曲同工之妙。「輕軻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 佳林蓮園幾畝高五十公分青翠油亮的蓮田接到天際,身陷蕩漾綠海幾分醉意,宛如飄在雲端,有些雲深不知處的虛幻。「粉光花色葉中開,花氣衣香水上來」,雪白、淺粉、嫣紅群芳爭艷,午後閉合休眠,羞怯柔媚、淺含笑意的模樣依然擄獲大批賞花客的心。映著夕陽餘暉荷花更加明豔動人,盛開的花朵中心絲絲黃蕊,蘊含魅惑凝香,水面漂浮的荷葉珠圓玉潤,水珠光彩奪目,纖弱的花瓣片片隨風顫落,飄零水間,彷彿輕聲嘆息,生命美麗卻如此短暫,如夢似幻有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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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俺娘,阿爸賰無幾喙─著食完啦,你先去,我─稍等得著來。」槌哥說。 「哪會一頓糜食規晡?」烏番嬸走進房裡問。 「阿爸─有去予─哽著啦。」 「有要緊無?」烏番嬸關心地。 「我有輕輕仔共伊的加脊拍拍得,袂要緊啦。」 「賰彼喙爾爾,凊啦,莫擱予食。」烏番嬸說。 「阿爸,你─食有飽無?」槌哥問父親說。 烏番叔微微地點點頭。 「俺娘,妳先行,我提面巾─共阿爸─拭喙箍,拭好─我著來。」槌哥說後取來毛巾,輕輕地為父親擦拭嘴邊的口水和殘留物,然後扶他躺好說:「阿爸,你食飽─倒咧眠床─歇睏,我欲來去─揣春桃食啦。」 烏番叔微閉著眼默許著。 槌哥來到春桃家,烏番嬸、春桃和阿秀仔已坐在椅上等候。看到滿桌的佳餚,即使他早已飢腸轆轆,但他已沒有之前不懂事時,見到食物就狼吞虎嚥,反而端起母親的碗說:「俺娘,我共妳─添麵。」隨後用筷子為母親夾了一碗麵,放在她的面前,「俺娘,妳沓沓─食。」春桃目睹此情此景,想不感動也難啊!雖然這是一個微乎其微的小動作,但是又有多少頭腦靈光的子女能身體力行的呢?父母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拔長大,長大後置父母於不顧者多如鳳毛麟角,想不到眼前這個被稱為槌哥的男人,竟有如此的孝心。當他端起阿秀仔的碗,想為她夾麵時,春桃趕緊擋下。 「槌哥,阿秀仔予我來添著好,時間無早啦,你腹肚一定誠枵,無啥物好料得,你愛食啥物著食啥物,千萬著食予飽,毋通客氣。」春桃招呼著說。 「袂啦,我袂─客氣。」槌哥說後看看母親,又轉向春桃,「我會記咧妳的話啦,有一日─阮俺娘若是─點頭,咱著欲─湊陣做─湊陣食,著毋?」 槌哥話剛說完,春桃的雙頰就猶如桃花般地嫣紅,一旁的烏番嬸也被孩子突如其來的話,樂得哈哈大笑。而後指著他說:「你這個戇囡仔,春桃共你講的話,記囥咧心肝內著好,毋通四界講啦!」 「咱攏─毋是外人,無啥物通袂使講得。」槌哥說著轉向春桃,「春桃仔,予妳講─我講的著毋?」 或許有烏番嬸在座而顯得不好意思,春桃竟嬌羞地紅著雙頰笑而不答。然而其內心的興奮焉能逃過烏番嬸的目光,之前雖然只是她們兩人之間閒談取得的默契,而今她親眼目睹槌哥亦有如此的意願,內心的興奮可說與春桃沒有兩樣。有春桃這個捌世事卻又賢慧的女人和他生活在一起,身為這個戇囝的母親,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彼時替他擔憂的種種事端竟在此時一掃而空。 「阿叔,你欲共阮阿母湊犁園、湊作穡,著無?」阿秀仔看到大人那麼高興,竟插嘴說。 「妳有─歡喜無?」槌哥摸摸她的頭問。 「阮阿母若歡喜,我著歡喜啦!」阿秀仔天真地說。 「阿秀仔─有乖,阿叔會─疼妳啦。」槌哥再次地摸摸她的頭,復夾了一塊肉放在她的碗裡,「來,這塊肉─予妳食,食肉才會─大漢;大漢通─讀冊。」 「槌哥,你是咧出氣勞力作穡呢,魚肉著夾去食,才會有氣力。」春桃說著,竟夾了好幾塊肉放在他的碗裡。 然而槌哥並沒有獨吞,挑了一塊瘦肉放在母親的碗裡,「俺娘,一塊赤肉予妳食。」又夾了一塊給春桃,「春桃仔,妳嘛著食。」可說是面面俱到。如此之槌哥,怎麼能再說他槌、再說他戇?甚至比起一些目中無人、高高在上的小輩強多了,也因此而讓春桃更加地滿意。往後一旦和他生活在一起,絕對不會有後顧之憂,幸福的人生歲月亦是指日可待,她衷心地冀望這一天的到來。 雖然塵世凡間,諸事隨時都有變化的可能,但她始終相信,有了烏番叔的默許,有了烏番嬸的加持,有了女兒的認同,他們兩人日漸升溫的情愫,絕對禁得起歲月的考驗。同時,她和烏番嬸的看法也相同,她和槌哥之間的事必須盡量地低調,以免徒增不必要的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