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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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彎處的幸福
父親生前對我的理財方式不甚苟同。我總以為賺錢的目的,是為了快樂的花錢。因為有一技之長在身,大學時代就開始教鋼琴,花費自給自足從沒缺過錢。就這樣出手大方的度過了前半生。 但是慘敗的婚姻讓我初次嘗到一無所有的窘境,先生把我的存款搬空,跟外遇的女人買了房子同居。我失去的不只是辛苦教琴的積蓄,而是對人的信任能力與自信心。 我狼狽不堪的逃離了那個只想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男人,棲身在一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小鎮。兩手空空的歸零,一個女人獨自生活的大不易,常讓我在租賃的小屋裡,從睡夢中哭醒,我怨嘆自己的悲慘。 但上帝關了一扇門,總會悄悄的開啟另一扇窗。來到異鄉的第二天,我就在一個幼稚園當起鋼琴老師,鐘點費不能跟都會的高昂相比,但卻穩穩的安定了我飄泊的心,溫飽沒有問題。 從谷底蓄勢待發,讓我從婚變的傷痛中逐漸看到了希望。省吃儉用的存起我人生另一階段的存款,也有了新的朋友和生活目標。 在一個進修的課程裡,我認識了雅若,一個不知民間疾苦的闊少奶奶。對孑然一身的我,她總是關懷多多,我們成了莫逆知己。每月一次的研修課程完畢後,我們總會吃飯聊天,然後她再開夜車回中部。 一晚,她意外的出現在我眼前。原來跟公婆起了嚴重衝突後,她斷然帶著孩子蹺家了,她支支吾吾:「我需要錢安身,可以借我嗎?」 彷彿看到當時哭著離家的自己,我毫不猶豫的把全部的積蓄交到她的手上。所有的朋友都不解,沒有寫下借據,但憑交情與信任,我傾囊相助,哪來的勇氣?沒有頭腦嗎?還是我骨子裡真的跟錢有冤仇,怕錢會咬我,就一古腦的出清了? 接下來的發展令我錯愕。她徹底失聯,手機不接、簡訊不回。就好像從人間蒸發,只留下我這個豪氣干雲的傻瓜。 教琴的幼稚園沒有預警的關門大吉,我看著自己手上不到二萬塊的存款,生平第一次因為缺錢而恐慌不已。 忐忑不安到最高點,但我知道緊張害怕於事無補。試著跟曾經教過的小朋友聯絡,天無絕人之路,家長們也在找我,願意讓孩子來我家上課,雖然人數不多,但總是解決了燃眉之急。 患難見真情,除了譏笑我蠢的人之外,還是有那種兩肋插刀的好友:「妳只管開口,我們幫妳。」這樣的支持,能說什麼?我放棄了追討欠債的期待,認真打拚生活,一點也不想成為關心我的人的負擔。再次的歸零,讓我領略到這個世界除了功利現實,依舊溫馨處處。這何嘗不是最豐富的收穫呢? 人生的每個轉彎處,等待我們的到底是悲還是喜?我深信只要盡其在我,活在當下;幸福,終究會在轉彎處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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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愛﹐就是要永遠
「我愛上你了啦!」當這麼一句妳從不曾對我說過的話,突然從妳口中冒出來,先不論真假?或只是玩笑話?我那死寂已久的心湖,卻陡然出現陣陣漣漪。然後,便有千萬隻小鹿,在我心深處胡亂撞跳,想想:那應該是少年人的本事,我這半百之人竟也會有此反應,這,難道是對妳的感情發酵了?或者質變了?我不斷在心底反覆思索著。 「這些日子來發生了那麼多事,而你卻仍然那麼挺我,真不知道要怎麼說?」 那天,妳在給我的電話中娓娓訴說著。 「甚麼都不用說,我曾和妳說過,這輩子,希望能成為妳的家人,難道妳忘了?」 電話那頭妳沉默良久,應了聲:「喔!」才把話題轉移。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有一天我們談到男女之間的感情問題,在談話當中妳突然問我: 「你希望我們之間維持怎麼樣的關係?」 「希望妳永遠把我當家人看待。」我毫不猶豫的脫口道。 「為甚麼?」妳疑惑的問。 「因為,只有家人才是永遠的,其他都是短暫的,愛人,會分開,即使親如夫妻也會離婚,就只有『家人』是永遠的。」 不知道我的解釋是否讓妳滿意,至少那是我心中真確的想法。而,直到現在,我依然存在這樣的思維,這也就是為何在妳感情歷經那麼多波折後,我還挺妳如故的原因。 有人對於世間男女關係,認為絕沒有「蓋棉被純聊天」似純純的愛,總認為;男女之間除了肉慾需求,其他則付諸闕如。 當然,飲食男女對於七情六慾的誘惑自所難免,就如我第一次與妳相見,妳那亮麗成熟的外表,曾經深深吸引我的目光一樣,我的腦海深處,也經常浮現旖麗的遐思,只是,日後慢慢與妳接觸、深談,才發現,原來妳的內在比外表豐美,還好我能克制自己的情慾不致冒犯了妳,否則,我們之間也就不會維持那麼長久、純真的友誼。 於是,我們之間「純純的愛」,就這樣建立起來。也許,妳沒有那麼深沉的感受;也許,在妳心中沒有那麼多空間容納我對妳的關懷與情愛。因為,那時候妳正沉浸在美好的戀情當中,「當局者迷」,妳對任何來自外界的忠言除覺得「逆耳」,更可能會認為那些都是見不得妳好的「妒語」。 當然,也只有在夢醒之後,妳才會恍然大悟,雖然妳不但身心靈受到莫大創傷;身邊的財物也損失不少,但,能夠及早「懸崖勒馬」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自此,妳便時常自怨自哀,並且在我面前自責當初不聽勸,以致落得如此下場。眼看妳這樣頹廢喪志,除了苦心相勸;不斷引導妳走出「情變」陰影,我的內心確實有太多的「不忍」與「不捨」。然而,我只能默默的在一旁關注妳,只要妳有需要,我一定隨時現身相挺。 不過,我十分明白妳的感情世界,在感情生活中妳絕對不是一個任意遷就現實的現代女性,從我親眼所見妳處理「情傷」的過程及手法,即敢認定妳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子。也正因為妳具備如此特質,更加讓我放心妳會:受一次傷害;學一次經驗。 至於我,妳可以完全不用考慮我的感受,「寧為家人」的承諾永不改變,今後,在人生的道路上不論妳遇到任何疑問,只要我能力所及,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妳解惑。 如果,妳心中積存太多心事或苦楚無人傾訴,別忘了有我這個「超級垃圾桶」,我會替妳「垃圾分類」以至「再生利用」。 關於妳那句:「我愛上你啦!」我會將之永遠藏存心底;成為我這一輩子感情世界的「經典」,因為,即使與我有過婚姻生活的前妻,也從來沒有說過這樣讓我心旌飄蕩的愛語,這樣,我心足矣! 因此,在妳日愈開闊的人生際遇中,果真,有一天,在妳生命中出現「真命天子」,而妳,又是他的「真愛」,那麼,就勇敢張開雙手去擁抱他。 而我,別忘了:永遠是妳的「家人」,至於,妳要如何將我定位,那就一切「隨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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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鳥
今(2010)年9月25日在金門國家公園中山林遊客中心視聽室進行「2010金門兩岸閩南生態保育研討會」,我在研討會上遇到台大丁宗蘇教授,我趕忙向教授道謝,因為他送了我一本圖文並茂的鳥類圖鑑,非常精彩!非常實用!更重要的是充滿趣味,我還帶去和外甥的孩子一起共讀。經他介紹廈門大學觀鳥的林清賢教授讓我認識,並且說到廈門賞鳥就找他,林教授說認識鳥友阿政,於是我打電話給阿政,並且把他約了來。 當我和林教授在中山林遊客中心等待時,我和林教授一起參觀展示館,林教授看見我們展示館有中杓鷸的介紹,指導說白腰杓鷸與中杓鷸的嘴較不同,可以做為辨識的參考,阿政來了之後,我們先一起聽林教授報告「黃嘴白鷺」,再聽丁教授報告「金門國家公園的鳥類生態」,之後便約林教授到金門國家公園的野生動物救傷站,要看救傷中的白腹鰹鳥,結果到了救傷站,才知道當天早上野放了,據說此鳥是因為凡那比颱風來襲,被吹到岸邊,又遭到野狗追,因此給救了下來,照顧之後體力恢復得很好,所以順利野放。阿政說一般這種鳥不會進來岸邊,都只在外海覓食,會被狗追,應該是因為颱風把牠吹進來。據鳥友說白腹鰹鳥覓食時,有如轟炸機,會先飛高後看準目標就直衝入水,啄起水中的小魚後,浮出水面再飛,就這樣周而復始的覓食。我們在現場見到另一隻救傷中的白腰雨燕,即小雨燕,我有機會近距離觀察,於是拍了好幾張照片,留著辨識牠的外型。 我看機會難得,於是建議到瓊林水庫,讓林教授看看金門的生態,到了瓊林水庫,看見有青足鷸、高蹺行鳥,我以為高蹺行鳥是亞成鳥,林教授說那樣的體型及羽色已是成鳥了,接著再到后沙與瓊林間的海邊,這條路我是第一次走,意外看見成群的蠣行鳥,阿政覺得機會難得,於是我們一起開車回阿政家帶相機的鏡頭,但是再回來,卻只剩下大杓鷸,幸好,在這裡也見到今年剛來的冬候鳥黑頭翡翠,讓人驚艷。 接著阿政再開車帶我們到浦邊海邊,以為蠣行鳥會來這裡,但未見到蠣行鳥,於是又追到洋山海堤,這裡只見到一隻蠣行鳥,在海堤的另一邊,滿滿的灌叢中,略可見到土堤上有些洞,阿政指著土堤的洞說是蒼翡翠的巢洞,一般比較大些,我們繼續往前,再開到西園、金沙溪的出海口,這裡有看到赤足鷸,到東美亭旁的酒糟上,則看見花嘴鴨、白腹秧雞、鵲鴝,我們把車停在遠遠的地方,好整以暇的欣賞鳥兒的覓食,林教授還用相機錄了一段牠們覓食美味酒糟的鏡頭。 一路上聽阿政和林教授談到廈門拍藍喉蜂虎,談叉尾太陽鳥,阿政說了一段故事,說多年前某位先生曾走私一批叉尾太陽鳥,抓到時,他卻把籠子打開,鳥都飛了,是否後來我們發現的即是那一批? 阿政說有些過境鳥時間很短,林教授說廈門過境的鳥都在一些固定的地點,很容易觀察及紀錄,我和阿政討論應該可以在過境時,分批到幾個點去紀錄,阿政說紀錄的人,需要有一些辨識鳥類的專業能力,林教授說可以拍下來,阿政說金門拍鳥的人不多,阿政說:如慈湖、浯江溪、浦邊、洋山、溪邊、太湖、榮湖等紀錄過境鳥。阿政說有些冬候鳥要回去之前會先吃飽再起程,有時會進到島內。大陸稱呼的鳥名和我們這裡有些不同。回到中山林遇鳥友小林,他們在粉撲花上觀察到叉尾太陽鳥,並且和阿政分享在青嶼看見蒼燕鷗繁殖,說有巢有蛋。阿政說早上拍鳥光線較適合,下午都會遇上逆光,不容易拍到好的鏡頭。我覺得自己真是幸福,遇到一群特出的好友兼老師,總能跟在身邊吸收滿滿的精華,讓我對大自然更加著迷,也希望自己能為這一片美麗大地多盡一些心力,把好的資源和大家分享,更希望透過文字的傳遞,結合大家的力量,疼惜美好自然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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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續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 西元2010年,民國99年,老王,76歲,住在高雄市柴山下龍泉寺對面巷子裡一幢老公寓的三樓,在柴山下登山口擺個茶葉蛋的攤子賺點錢。前兩年因為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所以把攤子給收了。約莫半年前老王中風,出院後左半邊的身子還是有點不方便,走不遠,每天傍晚拄著一根登山杖走到以前擺攤子的地方坐坐,和同是擺攤的老朋友話話家常,太陽快下山時回家。 老王,祖籍汕頭,民國37年過完中秋後媽媽要他跟著堂兄到台灣玩玩,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的,38年想回家時已經回不去了,媽媽來信要他暫時留在台灣,等局勢穩定了再說。後來堂兄告訴老王,媽媽早有遠見,知道國民黨的軍隊守不住,所以要他把老王帶出來,怕有個萬一也好幫王家留個種。開放探親前,透過香港的一個嬸嬸,老王收到老家來了五封信,剛開始收到家書時他只是默默地掉淚,但始終不敢回信。文化大革命後過後幾年,老王收到了第四封家書,於是全家人到照像館拍了個全家福的照片,附在信裡寄回老家,但還是沒寫上回信的地址。老家來的最後一封信中有附上一張老王的媽媽的獨照,媽媽端坐在一大塊黑布幕前,應該也是特地到照像館拍的。看到照片老王又哭了,以後生活不如意時他總會把照片拿出來看上一會兒。終於等到了開放探親,老王回到汕頭,媽媽已經過世,只剩一個哥哥守在老家,但能聊的事情也不多了。後來老王又回過老家一次,因為經濟不甚寬裕,老王沒再到汕頭。 當初,老王剛到台灣,在基隆港下船後,他心中暗自納悶媽媽怎麼要他來這麼一個地方玩,然而轉念一想,既來之則安之,於是隨著堂兄到高雄投靠一個開餐館的遠方親戚。起初老王和堂兄在這個親戚的餐館裡幫忙,知道暫時沒法回家後,堂兄搬到鳳山開了間雜貨店,老王則搬到左營送報為生。汕頭人講潮州話,跟台灣的福佬話很像,所以住了一陣子以後,除了還殘留一點點的口音外老王已經完全能與台灣本地人溝通。透過朋友的介紹,老王與一位本省姑娘鳳君結婚。鳳君的父母早死,不得已投靠一位表嬸,表嬸對鳳君不好,把她當下人,於是當老王付出一大筆聘金後,鳳君就不再與這唯一的親戚往來。 婚後頭幾年,經濟方面雖然不甚寬裕,老王與鳳君小倆口倒是很恩愛。鳳君專心持家,小孩子也一個個呱呱墜地。後來報社改組,老王改行做了電器業務員,經常跑一些人多的地方推銷電視或電冰箱等大家電。老王長得算是一表人才,又是能言善道,隨著台灣經濟的起飛,所以業績做得不錯,家裡的經濟也稍稍有些改善。這時,老王開始迷上賭博,三不五時會把家用賠在賭桌上,因此鳳君開始與老王為了錢的事情而爭吵。漸漸地,老王外面有了女人,晚上經常不回家,給的家用也越來越少,夫妻間的爭執也越來越厲害,終於在孩子長大可以分擔部份家計後,老王與鳳君分居了,雖然有些捨不下子女,但是因為子女們對老王的不負責任相當不諒解,因此老王心一橫終於搬出去。一個人住固然自由自在,身邊不時也會有女人來來去去,但是老王偶而還是會想念子女,以及早年夫妻的恩愛,但一切已不可挽回。逐步進入老年後,電器業務的工作越來越難做,收入很差,老王偶而還得向子女伸手要錢;有幾次老王甚至厚著臉皮請求鳳君讓他搬回去住,可是鳳君只是冷冷地拒絕了。最後,老王搬到柴山下,頂個攤子賣茶葉蛋,勉強糊口。幾年前鳳君病逝,老王想去弔唁,孩子們怕鳳君不同意,在靈前擲筊請示鳳君,起初鳳君不同意,等到鳳君最疼愛的大兒子連續擲了幾次,才勉強得到一個聖杯。從此,老王也打消了搬回去和子女同住的念頭。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十月的高雄應該是艷陽高掛,暑氣難擋,這一天下午卻是陰陰涼涼的,幾個小時前已經下過雨,應該不會再下了。老王習慣性地戴上運動帽,拿起手機和登山杖,鎖好門,下樓,拉上公寓樓下的大門,抬頭看了看灰色的天空。斜對門的中年婦人看到剛跨出門的老王,稍稍停了一下手邊的資源回收工作,對老王咧咧嘴,算是個招呼,老王看見了也對她點個頭,客氣地回禮。 拄著杖,老王半拖著左腳,走得很慢很慢,到了街口他向右轉,故意不同於昨天散步的方向。往前的一戶是幢大房子,兩層樓獨棟別墅形式的格局,占地有百來坪。房子四週應該圍著一圈綠地吧,綠地接著一個半人高的牆,牆上還有鐵絲網。牆的一邊開個氣派的大鋼門,大門永遠深鎖,至少老王從沒看見它打開過,也沒看到有人進出過那道門。牆的另一邊有一排彩色馬賽克貼壁的矮花壇,裡頭種著美人蕉,有幾株花正盛開,黃色的花瓣上裝飾著不規則的橙紅色的抓痕,有些花瓣上殘留了一些來不及蒸發的水珠,老王湊上前想看個清楚,但是在鼻頭尖糊了。剛搬來時,老王總希望能中個樂透,買下這個房子,但是如今他已經不這麼想了,就算有錢他也不想買,他知道他根本不需要這樣的屋子。 拐過幾個巷子,拖了大概半個小時,老王已經走到龍泉寺前的馬路口,停下腳步,稍微緩了兩口氣,等綠燈亮了以後,老王盡可能快速地通過馬路。走了半條巷子,在一個賣臭豆腐的攤子前老王停下腳步,朝裡看了看,只見一個中年婦人正從攤子下面拿出一桶油。 「要換油啊?」老王對著婦人說。 「是啊。剛下了雨,還來散步啊。」婦人抬起頭看見老王,微笑著說。然後把油桶有點吃力地抬起來,擺到旁邊一把塑膠凳子上。 「是啊,反正一個人在家也沒事。」老王身子輕微顫動了一下,想幫忙,但隨即又放棄了,心裡覺得有點氣餒,索性順勢走到一張凳子前,將身體的重心慢慢地移到右手的登山杖上,有點遲鈍地坐了下來。 老王沈默地看著婦人熟練地換好油,開上小火,忙得差不多以後,看著婦人說:「怎麼,今天都沒客人?」 「是啊,你知道的,下雨後大概都是這個樣子。怕山路滑,不好走。」 「這幾年的天氣真是反常,該熱的不熱,該冷的不冷。」 「還說呢,你看看,今年那個月沒有土石流、水災、旱災,到處都在地震,蘇俄還火災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地球就會沒了。對了,上個禮拜我那個孫子回來還跟我說,學校放一部電影,說天氣會越來越熱,台灣會沈下去。不過,如果台灣真的沈了,也好,大家也不用吵了,也不用燒炭啊,跳樓,砍來砍去的。」婦人連珠炮似地說了一串。 「別想那麼多,每天有得過就好了。妳啊,好命,才五十幾歲就有上小學的孫子可以玩了。」婦人住龍泉寺旁邊的眷村,先生是職業軍人,外省人,但是比較偏民進黨,婦人是本省人,卻跟先生不同,是忠貞的國民黨,老王知道他們夫妻倆幾年前還會為了這件事情要脾氣,這兩年稍微好一點。雖然現在選舉又快到了,老王卻不想談論這個話題。 「什麼五十幾,都快六十了。不過兒子、媳婦是真的都蠻不錯的,也沒什麼好抱怨。」婦人一邊拿出一些豆腐放進新鮮的油鍋裡,一邊說著。 「是啊,所以要勸妳,乾脆等你先生退役後把攤子收了…」正說著,老王看見一對中年夫婦手裡拿著拖鞋,赤著腳走到婦人的攤子前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穿上鞋子,點了兩盤臭豆腐。 老王靜靜地看著婦人撈起豆腐,過油,切塊,裝盤,放上泡菜佐料。老王拿起靠在桌子的登山杖,慢慢地站起來,對著剛把臭豆腐端給客人的婦人說:「妳忙,我到前面再走一走。」 辭了婦人,老王朝前往龍泉寺的方向走,途中經過幾個攤子,看見主人在忙就沒過去打招呼。到了廟門口前的巷子,左轉。巷子很窄,平常停了不少摩托車,假日更多,今天倒還好。這時不算很晚,但天色卻有些暗了,氤氳的水氣把巷口的景緻塗得有些糊了。 走到巷子口,老王看見左邊一個蚵仔麵線攤子的老板正在招呼兩張桌子併成一桌的六七個年輕人。他向老板點了頭,正想回家,卻瞧見右手邊不遠處有些異樣,一團帶點鵝黃色,矇矇矓矓的光暈從狹窄的登山口的步道透了出來,如真似幻,似近忽遠。老王心生好奇,慢慢走上前去,想瞧個清楚。到了登山口,那光卻在上坡道不遠處,由虛虛掩掩的矮樹叢間透出暈黃的微光,隱約間似乎可見點點清光在光暈中舞動著。老王十分猶豫是否該爬上坡道瞧個仔細,想了一會兒,只見那光似有隱入樹叢的跡象,於是老王奮力將登山杖往前用力一插,抬起右腿跨上去,身子微蹲,重心移向前,再吃力地提起左腿跟了上去。「小心路滑,不要上去了。」蚊子叫的聲音從老王背後傳來,但他好像沒聽見。 柴山龍泉寺這一段入口的登山坡道又陡又窄,一般人走來本就有些吃力,再加上下過雨,土滑,那就更不用說了。一般來說約莫要七八分鐘才能爬到前方的木板棧道,中途可能還得停一會兒,歇一下腳。到了棧道,腳力不好的遊客會繼續走棧道上山,喜歡尋幽訪勝,鍛鍊腿力或是想避開人群的登山客會下棧道,挑旁邊的叉出來小山徑來走。柴山的登山叉路相當多,常常有人轉了幾圈後就迷了路,得找上好一陣子才能回到正路,據當地人說這正是柴山好玩的地方。 爬上棧道前,老王已經休息了數十回,剛開始時幾乎每走兩三步就得停一下,但後來的腳步似是越來越輕盈,感覺左腿好像比較能使上氣力。到了棧道,老王把登山杖的套環套上左手腕上,右手靠在棧道的扶欄,緩幾口氣,休息一下。老王不時注意那團光暈,怕它在一不留神間跑不見了。說也奇怪,那光似乎知道老王的體力腿力都不太濟事,所以當老王在棧道休息的時候,它既沒消失,也沒跑遠,只是和先前一樣,在老王前方不遠處若隱若現。 休息好一會兒後,老王繼續盯住那團光,扶著護欄,延著棧道往前走。又追了一陣子,老王看到那團光離開棧道,避入左方的一個樹叢,於是老王急忙跟了上去。棧道離地面高約三十公分,當老王準備步下棧道,伸手想要拿套在左手腕的登山杖時,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登山杖竟不見了。老王有點氣餒地蹲了下來,透過扶欄的間隙望去,原來山下的人家已經亮燈了。老王起身,撐住護欄,回頭,想要下山回家。這時,老王發覺左半邊的身子雖然不像中風前那般運用自如,但似乎多少可以使上一些力氣,老王心想現在或許不靠登山杖也可以走路,試了一下,還算勉強,但是可以了。 於是老王蹣跚地爬下棧道,往那團光所在的樹叢一拐一拐地跟過去,途中一不留神被地下的樹根絆了一下,腳上一滑,摔了一跤,長褲的膝蓋上和兩隻手掌都沾上了一些濕泥,還好沒受什麼傷。右手扶著叉出的樹枝,老王慢慢地爬起來,身體不禁打了個冷顫,兩手往長褲後口袋的地方抹了兩把。藉著那團光微微照亮路面,老王更加小心摸索,繼續前行。漸漸地,老王走進了那團光暈。似乎起風了,暗暗的天色包圍著那團光暈,四周樹梢的黑影不住扭曲晃動,彷彿還可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在那團光的護衛下,老王顯得相當自在,也不再有所疑慮,踩著小步子,溶進光暈裡去,最後被光完全地擁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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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霄飛機
您聽過牛奶浴、藥草浴、花瓣浴、溫泉SPA…,也許日常生活也常常親身體驗,享受放鬆的樂趣和幸福!可您絕對沒有用咖啡、果汁、熱茶淋浴的經驗吧!就在幾天前,我可是親身體驗過,而且還是在高空的雲端呢!您覺得浪漫、奢華、不可思議吧!不,絕不是您想像的那一般,那是一次恐怖的經驗,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高空陰影,事隔多天,我仍餘悸猶存呢! 99年的某一天,我和外子搭上某航空公司的班機從松山飛往金門,返鄉的心情是愉悅和期待的,多年來每年的例行來去,一切是那麼的自然和熟悉,登上飛機,走進機艙,找到位置坐定,讓自己放鬆的閉眼小憩,聽著飛機在跑道滑行的聲響,飛機慢慢起飛,終於平穩飛行,機艙長例行的報告,天候、能見度均佳,50分鐘後就可以抵達我的故鄉-金門,一切彷彿順利美好,空服員開始為大家奉茶,我點了一杯果汁,迅速喝完,繼續閉上雙眼再度休息!突然,飛機來個劇烈震盪,接著迅速下墜,我緊抓著外子的手,不敢睜開雙眼,機艙內驚叫聲四起,熱熱、黏黏、滑滑、冰涼的液體從上方、四周襲擊而來,轟隆的聲響夾雜乘客的呼叫聲,這是從未有過的恐怖搭機經驗,我想到女兒,心中默念:「阿彌陀佛!」我想:我們遇到亂流了,飛機是否會繼續下墜呢?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機身終於平穩,我睜開雙眼,往機艙外眺望,飛機仍在台灣的上空,依稀可以望見台中的陸地,再度將視線拉回艙內,天啊!真是慘不忍睹,機艙內滿目瘡痍,所有的飲料灑滿機艙頂,然後迅速掉落,乘客們幾乎是滿頭、滿臉、滿身都是濕淋淋、黏答答的飲料,空服員忙著安撫乘客,一邊擦拭仍在滴落的液體,所有人從驚嚇中回過神來,也幫著收拾殘局,就在高空中,我們不知道剛剛遇到了什麼狀況,卻是共同經歷了一場生命攸關的恐怖事件,但是當下聽不到任何抱怨的聲音,只有生命共同體般的體諒和包容,一起將機艙內擦拭乾淨,空服員頻頻詢問有誰需要協助,也替燙傷者先行簡易上藥。 接下來飛機再度爬升,然後平穩飛行,藍天在上,雲海在下,20分鐘後終於安全著陸。我們魚貫走出機艙,刺眼的陽光,蔚藍的天空,一切還是那麼自然,我的內心卻是波濤洶湧,狠狠的呼吸一下新鮮空氣,想到剛剛的那一場高空驚魂記,眼下的一切更值得珍惜了!感謝天、感謝地、感謝機師、感謝空服員、感謝大家都繫了安全帶,否則就算飛機安全,乘客大概也飛撞到飛機天花板了,這次雖然受了大驚嚇,卻是有驚無險,沒有任何傷亡,是不幸中的大幸! 回鄉的旅人沒有光鮮的外表,衣服髒了,頭髮濕了,全身的狼狽樣,默默的領了行李,步出機場,依事先預定的行程和步調行事,沒有人向航空公司提出抗議和賠償。腦海中,突然出現之前電視新聞的一個畫面,陸客因天候滯留機場的抗議行徑,霸道不講理的蠻橫行為,工作人員下跪道歉的畫面,和當下的情形相比,讓人覺得金門人真是敦厚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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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私處
{1}1969年:看見一半的自己。書讀不多。逛過唐山書店。沒有職業。 {2}1971年:走過一個愛慕者的身旁。社會主義。左傾。他習慣抽雪茄。習慣用沉默餵我。 {3}1979年:怕老。在咖啡館閱覽大批不同的自己。 {4}2006年:夢中打呼。虛實之間。三餐和三餐之間。燒餅和咖啡之間。一切靜好。卡在腳趾內的拖鞋。走起路來馬路忽然寬闊起來。 {5}1997年:從重慶南路一段到牯嶺街的那些禁書。我聽見雪在火堆裡哭泣。夜夜。有人臉龐黥上太陽。 {6}1987年:吃飽。上廁所。睡覺。平凡生活裡發現偉大。 {7}1992年:在酒吧醃了一甕心事。準備給今年最冷的冬季下酒。 {8}2006年:開始寫墓誌文。忘了有句點。 {9}1988年:在書房裡和出走的蘇格拉底相遇。行囊剩下一行的周夢蝶。日子的轉角處都是表現主義。 {10}2000年:陽台上捧著月亮。 {11}1994年:在51歲的故鄉。碰見許多脊椎側彎的童年。 {12}1890年:肝功能指數略高。有香港腳。每天固定讀三家報紙副刊和過期文學雜誌。談談天氣和隔壁老王的遭遇。 {13}1972年:讀羅素。讀巴爾札克。讀北島。像遼闊中的旅行。在黑夜引燃一擎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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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鄉的秋日
初秋氤氳的午後,空氣中充滿水離子,我們一行人走上鹿谷初鄉的水尾農路,走上簡二哥的台地石階,那九芎樹兀立在半途迎賓,而後似柳暗花明豁然開朗,施兄、阿默和麗華姐已來了許久,簡二哥排行第二,退休後獨居山中一台地上,專心畫水墨,自己種菜,認真生活。 他們赤腳吸收大地能量,踩在類地毯草上,不時觀察草地上小生物跳躍,忽有一大群黑嘴文鳥數十隻停靠大櫸木上面吱吱喳喳,才一會兒又在領隊吆喝下齊飛,往山林他處振翅離去。 灶上柴煙如霧,水還在滾著,他們已喝了好幾趟茶水,我匆忙取出吉他彈唱「滿山春色」和「關子嶺之戀」,竟讓二哥感到酥麻,隨意再唱了「阮若打開心內的門窗」後就此擱置。 麗華姐說某晚民歌三十年的公視節目,以黃仲崑的表現最活潑,但以藝術型式而言,我最感動於殷正洋唱的「迴旋曲」,我們都讚嘆胡德夫的鋼琴彈奏,那原住民的吟唱歌謠教人洗滌心靈的污濁,三十年來,他們的聲音還是那麼好聽,歲月催人老,身材已變,但聲音更純熟,藝術的美好啟迪人的心境,喚醒枯竭的靈魂。 二哥的櫸木在颱風來時被折損,傾倒四十五度,朝山谷方向彎腰,他花上三天搶救大樹,意圖扶正及包紮它,找人拉鐵索牽絆住櫸木對面的蘋婆樹,二十根鐵線厚度已夠,問他和這棵櫸木的感情深厚否,他語氣堅定的說:「我是不捨!」這台地上的一草一木,非用情感所能形容。 他對草木付出的心血超乎想像,非外人所言「隨緣」二字可道盡,他的茶壺黑得沉積歲月的痕跡,菜園也生氣盎然。 麗華姐說二哥這裡有山泉,山下又有酒泉,我說:「這裡不是河西走廊」。二哥說:「還有武威、張掖---」,酒泉揹負太多歷史包袱,當年征伐匈奴,漢武帝賜酒予李陵將軍,李將酒倒入井中,大言此乃皇上賞賜,眾將士一人取一杯一口飲盡聖上恩賜,奈何功成萬骨枯,只有酒泉流傳千古。 說完,山谷有一村人行過尋水,二哥說那人釀酒需要大量的水,二哥只飲此地山泉一瓢,水即由水景汩汩流入石斗之中,孩子們看那流出的山泉歡欣賞玩。 簷下的黑狗庫洛一直興奮那麼多客人前來,也和眾人合影。 望著櫸木,二哥說他現下最擔心禽流感,昔日候鳥來棲,他在晚上會拿手電筒去照看牠們的姿態,現在則害怕牠們!眾人於是又談及生態及病菌,人類的過度開發,入侵原始終究遭受反撲,如美國電影「小魔星」的故事,因為到中美叢林採集昆蟲標本,用大量藥劑殺蟲,卻不覺攜回毒蜘蛛,終於演變成一場浩劫。 水流有禪意,這初秋的午后涼風習習,二哥目送我們欣喜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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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老
半年前,第一次見到那個女孩。當時就覺得眼熟,卻想不起來在那裡見過。 女孩三十歲上下,嚴格說來,已不能算是「女孩」,但因為似曾相識,使我相信,我必定在她還是女孩時就已經認識。會如是揣測,是女孩給的「暗示」。我當時坐在六十二號公車上,懶洋洋聽隨身聽,望著窗外發呆。我無意中直視前方,發覺她在看我。她已看了我一會兒,眼神交會時,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我巴望她可以再度回頭,她卻沒這麼做,她下公車時,我特地臨窗而探,她也刻意低頭走路,佯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女孩上車、下車,都在六十二公車路線上,但是,我只偶爾跟她同車。另一次,她上車時,看見公車末排有位置,便往後走,瞄到我坐在靠窗位置,硬是止住步伐,寧願站著,也沒往後移。 我覺得奇怪,一直在想,我認識她嗎?我似拿了塊磁鐵,慢慢劃過大學、高中、國中、大學補習班跟工作等歷程,希望吸附一些線索,有關女孩的記憶竟是定址在磁性無法吸附的部位,我越努力,越覺得喪氣,我懷疑,生命已醒覺我正漸漸老去這事,記憶恰如明鏡,它不說什麼,卻照映事實。 我何時老去呢?三十歲似是生命週期的制高點,一反折,就如巨石落谷,不能以身擋,也無法以事延,反倒是帶著身、帶著事,一起跌落,這時候,連回身凝望過往,竟也分身乏術。然而,時間在這股墜落中,還是起起伏伏的,甚至興起阻擋作用,像是春節、母親節、父親節,還有好幾個情人節等,都像是壓縮檔案乍然開啟,往事滾盪,浩浩綿綿。在記憶的大河床中,能夠撿拾玩味的,都還是三十歲以前的事,彷彿三十歲以後,生活再無建樹。 我會在春節時,想起童年的過歲點滴,媽媽常說,除夕二十九夜,一冥點到光。供桌上兩支紅色大燭徹夜點燃,照耀著裹著紅色、白色糖粉的花生米跟冬瓜糖,陽間跟陰世都顯得喜氣洋洋。爺爺跟奶奶坐在廳堂,兒孫輩逐一拜年。爺爺給我的壓歲錢都做上記號,媽告訴我,阿公給我的紅包較多,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就業後,過年只在意假多、假少,那時早已遷居城市,點沖天炮、玩鴛鴦炮的日子已走得非常遠,也少跟爸爸、哥哥、弟弟圍起牌局。 我還能滿心虔望過年,是因為爸媽年事漸高,我常憂懼不知能再團圓圍爐幾年,儘管除夕夜千篇一律,卻也深知那樣的千篇一律也將刻骨銘心。有一次,搭公車經過龍門路,看見爸爸守在站牌下等車。他是爸爸,卻也像陌生人,他從金門海邊來到城市的馬路邊,從恪恪不息的水泥工人變成髮白目茫的老人,爸爸原也有他自己的人生。我愣愣地看著他,像看一幅風景。 情人節格外勾起往事,是因為我留存太多線索。新婚時,妻以整理家居為由,掏出我高中跟服役時的書信,藉口說,家裡小,你我都在寫作,得找出空間放書,手掌一推,我的三年、五年痕跡就此倒入垃圾桶。趁妻沒留意,我偷偷揀了些。也許,青春隨著婚姻的開始而結束,也因為結束,便有了墓誌銘,而這刻痕卻是隱姓的,得像諜匪電影那樣,灑些藥水,才得以浮現。情人節,便是藥水,只是藥劑難以拿捏,經常拋灑過量,往事積水,常讓我溺得很深。 對於愁,我不善說,對於情,我不甚解,在這個節日,時空為我停頓,我總有撥電話給五年、十年未曾傾訴的遠方,再把她們拉近。有幾次,還真的付諸實踐,對話二、三十秒,惆悵卻會二、三十天。她們跟我,都走在不同的人生道路,已經不能再讓過去阻礙,她們不知道,為何我還撥了電話?我能說,是因為「情」、是因為「愁」?我能說,我在完成一件當時未能完成的「圓滿」? 而,所謂的圓滿或不圓滿都已經成了一種姿態,她們決定留下當時我的姿態,記得美好的、忘記不愉快的,我已是她們的墓誌銘,說多了、做多了,反而會影響我在她們心裡的價值。我不同,常要再和些泥巴,把眉毛變長些,把微笑加深些,我常忘記,凡屬過去的,都是已經完成的美好,不容改變。 正是念舊癖性,常常是我記得的往事,她們反倒淡忘了。偶爾有機會提起,有些人還會驚呼我何以記得那些芝麻蒜皮小事?我沒記得公車上那個女孩,且耿耿於懷,一部份原因或在於對不起自己的特殊癖性。 為了應付急墜而下的年歲,我的法門是先把自己想老了,明明未到四十,卻說已入不惑之年,彷彿取得比時間早走幾年的優勢,再從容對應。 再一次遇見女孩,意外地,不在晨間上班,而在雷雨剛過的傍晚。前一天,兒子感冒,妻跟我請假看護,他高燒不退,拚命喊頭疼,醫師吩咐,如果不發燒也頭疼,極可能是腦膜炎,得抽骨髓檢驗。醫師說,那是「侵犯性」檢驗,逼不得已還是得做。我跟妻都慌了,遵從醫師囑咐觀察孩子的活動狀況。兒子沒有大恙,我決意下午復班。六月天,午後多雷雨,出門時陽光熾烈,下車時竟已烏雲密佈。沒有清楚的風向,只見烏雲齊往東邊聚集,我站在西門町中華路、成都路口,抬頭,望見湛藍的天,高掛中興橋頭,黑靛的雲,堆疊新光三越,天空硬是被截成藍與黑兩個區域。我回家跟妻說,那時候的天空有股詭異力量,看久了,竟患頭暈。 我第二天沒去上班。為照顧兒子,我也病了,得休息,還有,我要在家裡看雷雨。那天,雷雨依舊來,灰濛濛霧靄雜散天邊,卻不如前一天戲劇性。我在家看湖人隊戰勝灰狼隊,取得西區冠軍,聽保羅威勒、「樂隊」、「墮落體制」等樂團,囫圇圇地度到傍晚,才搭車到爸爸家接小孩。女孩還在同樣的站牌上車,她沒料到我在車上,走到最後一排,坐下了,才發現我正看她。她吃了一驚,隨即轉頭,不再看我。 她大大的波浪捲挑染幾綹金黃,鼻子小巧,嘴唇薄,膚色白晰,模樣標緻,高約一米六,著米黃色上衣,藍色窄裙,搭米色鞋。女孩抽出面紙,拭眼角,輕輕擤鼻。女孩在哭,她是為我而哭嗎?我大膽看著她姣好的側面,白白軟軟的耳聒,隆起的胸脯,以及藍色窄裙下修長勻稱的腿。我試著從她的輪廓找尋識得她的線索。 從第一次見她,就覺熟識,我有非認識她不可的打算,卻找不到任何端由。也許,有一些祕密專屬我跟她,那些,必須以言談挑逗、必須在溫暖的凝視中找到更多的合謀,然而,從初見面開始,我即已宣佈我沒有定下任何契約,那些攸關記憶與青春的指印已歷多次洗滌而不復辨識,我只能隱約發覺,我的手掌恰似女孩的輪廓,我的手的弧度恰能輕撫她的頰、輕托她的腮。也許,她曾經為我仰起臉蛋,在捷運列車剛剛駛過的橋墩下,從慌轟轟的驚馳中,握住我的手,索取我的吻,並立誓永不遺忘。也許我們曾共撐黑色傘,都穿黑色外套,冷風冷雨,熱眸熱手,她依偎懷裡,像花盛開那般抬起頭來。也許她是沈默的,但她的眼神一直都說,不要──不要離開我。她在不知何夕的那一年,已為我流淚,而今,卻用淚水為那年未完成的故事收尾?是這樣嗎,坐在窗邊的女孩? 我找各種情節,說明她流淚──說明女孩為我流淚的原因。 我們像鬧彆扭的情人,各據窗口,誰也沒有打算忍讓。我用盡想像力,想知道誰辜負了誰,記憶卻不是想像力所能召喚的,女孩抽出第二張面紙,臉朝外,哭給過去的歲月看。 爸爸家到了,我不按自己這頭的下車燈,卻按女孩那邊的,藉機窺看她的表情,卻,什麼暗示都沒有。 雨過天清,月亮像出得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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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我思我寫
七、花招百出 一場閒聊,戳破了一個謊言。 老實的男孩容易上當受騙。他在閒暇時間、喜歡上網聊天,聊自己、也聊別人。 有一天,他看到了可憐的影像,出了一場車禍的女孩訴苦於自己生活的無奈,離了婚、獨自撫養孩子,清苦過日子。 他們越聊越投機,將彼此當成知己。她則將他當凱子,準備一頭牛剝多層皮。只在網路聊天,從未照面,他竟對她滿懷憧憬。 世界真的很小,剛好被我遇到。他將心事說給我知曉,光聽「內容量」,就知哪個女的在招搖撞騙。 他說上聯、我對下聯,揪出了女孩的伎倆。出車禍是真,但受傷是假;離婚也是真,但撫養是假;生活清苦,沒那麼嚴重。倒是「要吃不振動」、賺錢不夠花,遠處欠卡債、近處現金還不來。 男孩聽了我的勸,迅速與她分兩邊,及時踩了煞車,沒有越陷越深。 指男人無情漢,女人也有可怕的一面。交朋友,不要一頭栽,尤其是以結婚為前提,要考慮、要三思。 聽說不能破壞人家的姻緣,那會下十八層地獄。可是我又把人家的「良緣」給搞砸了啦! 八、古今難辨 舊式的一元鎳幣與現今的十元鎳幣幾乎長得一樣大小,沒有仔細看端詳,還真不容易分辨,魚目混珠在市場。 約莫六十來歲的阿嫂從小錢包裡拿出一枚舊式的一元硬幣來到豬肉攤前,要換新式的十元硬幣。她說剛從豬肉攤找的零錢到別家購買東西,退了回來,才發現被掉了包。 形狀大小幾乎一模一樣的錢幣,沒有注意看,真的會搞混。問題出在哪一方,誰也不敢斷言。只有兩種可能,一個是以假亂真、一個是果真不清楚狀況。 商家雖然兌換,但嘀咕於平白損失九塊錢、猜忌於顧客的太隨便。 從舊鈔到新鈔、從舊幣到新幣,從懂事開始,不知已經換過幾輪。錢越來越小、量越來越輕,總有一段模糊的階段,已習慣了的現象,重新接受,需要時間。尤其上了年紀的長者,無論視力與記憶,都退步不少,要他們接受新東西,似乎有些勉強,也容易混淆。 收藏舊幣的人家,總要在幾十年之後,由都市到鄉村,優渥收購,連同「古董」買賣,缸甕都買。 外行人眼中的一些破銅爛鐵,那些不值錢的東西,總是有人漫天喊價,很好奇他們買到哪裡去? 九、送愛到前線 廠商主動聯絡的心意、送愛心,將與我們配合,走入需要關懷的據點,這是多年來上報效應,獲得很有意義的迴響。 地方小,風吹草動人人都知曉。從未留下任何聯繫方式,就連手機,也鮮少有人知道的情況下,他人依然尋得到,尤以付諸實際行動的贊助方式,志願做善事,我們除了感謝,也為他們的善舉喝采。終究,在現代的社會,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同時,還有人在經濟不景氣的時候,能發揮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精神,肯定我們的舉動,加入我們的行列,值得某些自私的人學習。 一位已往生的管理組長夫人,一直讓外界有高高在上的印象,當她走入佛教界,投入了許多心血,沒人相信,她會成為一個拾荒的先生娘。在她家門前,資源回收一箱又一箱,這些不是自己用,撿拾之後,賣錢、捐獻。他人不用的紙箱、他人不要的寶特瓶、鐵鋁罐,都是需求的對象。她不怕髒、她不嫌煩,小錢的累績,盡了一己之力,左鄰右舍跟她做環保,一舉數得善心瞭。 憑良心講,她以前的貴婦樣,我不喜歡,更沒深談。隨著她慈祥的容顏,散發一股溫馨的愛,由近而遠,我逐漸對她印象改觀。 伸展廠商的愛心,我將重話說在前頭,誠心出發,不能有打廣告的心態,否則寧缺勿濫。 十、政府養貴婦 每當女人在我面前炫耀貴婦裝,櫥櫃衣裳有多少、鞋櫃跟鞋有幾雙,每種顏色不一樣,我都會一探究竟,看她的背景,是什麼來頭?當知道她們一貫的手法,發盡心思、用盡腦力,鑽研於政府錢,反正不賺白不賺。原來「可憐」的身分,必有「可恨」的手腕。 福利最前線,實際瞄一眼,貧富差距有根據,有錢人與沒錢人劃分了界線,多少政府錢發放的不公允,該幫忙的不一定幫得上,不該幫的倒是幫過了頭。當發放數據的一張張,是政府照顧百姓的德政、也是業績,但這些是否實際? 鑽福利,詬病一樁樁,人數不夠,找人充數,內孫、外孫,全員到齊,刮分了收入,喜孜孜地雙手接捧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花錢不手軟,還能炫耀一番。 鑽法律的漏洞,一張證明,收入不佳的家庭,果真是難過的家境?答案是否定。 政府養錯人,對象照顧錯誤,浪費了公帑、虛擲了資源,讓那些收入優渥的人躺著吃就好,明顯的不公平。也顯現了有錢人更有錢,沒錢人繼續拾破爛的生活窘境。 照顧小老百姓,有福利、人人皆享;不然,就嚴格把關。 十一、海邊與港口 女人的戰爭,永遠戰不完。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口水戰。本來相安無事的人,進入了女人的姑婆圈,逃生不方便、轉身有困難。 媽媽與女兒,一個住海邊、一個住港口,鬥嘴鼓、不囉唆,肢體動作的原由,全是自小寵壞的結果。 寵到頭上灑尿,是她萬想不到。從小捧在手掌心,長大猶如她母親,教她投機取巧、教她拐騙理由,賺是賺了不少,但人走在前面,後頭總有一連串指指點點。 母女長相一樣、思考也一樣,身上的環保袋永遠都是扁扁的出門,飽滿的回家。戰利品的滿載而歸,喜上眉梢,而四處找人兜售,市價之高,少人探頭。 有其母必有其女,女兒罵母親住海邊、母親回敬住港口。養女不教母之過,自小寵上心頭,長大自食惡果。 十二、不捨那一畝地 兒子走著出去,躺著回來,一個溫馨的家走了樣、變了調。 媳婦改嫁,從此音訊全無。婆婆一肩挑起養家的責任,含辛茹苦撫育未成年的孫兒。 祖先遺留的那一畝田地,是希望的所在、是心靈的寄託,也是全家人唯一生計的來源。 由黑髮到白髮,為孫兒辛苦為孫兒忙,當看到幼苗成大樹,欣慰之情溢於言表,以為從此否極泰來,她的養孫防老,沒有浪擲力氣,就要接受回報。 事與願違的事情還是發生,在一片土地炒作的聲浪中,身上沒現金,動了歪腦筋,她的孫兒內神通外鬼,騙取了她深鎖櫃子內的權狀與私章,以分割土地為由,將家傳的那一畝地變賣,隨後帶著鉅款揚長而去。 她被蒙在鼓裡,依舊每天勤走那一片田園,當有一天被告知,土地非自己私有地,名字已轉移,如晴天霹靂的打擊,令她傷心不已。 艱苦環境的使然,不識字不是她的錯,但追不回的那一畝良田,她愧對祖先。夜裡,她輾轉難眠,沒有顏面地走入大廳、上香梵告祖先,負荊請罪自己一時失察,沒有蛛絲馬跡的預兆,無臉見先人、無面在陽間。 她輕嘆一聲,到哪裡去討回這股怨氣?有兄弟、有親戚,他們的日子好過,幾乎服務於公務界,但從未思及她。她想,如果自己識字且有頭有臉有聲望,下場就不至於如此的難堪。 十三、我能體會妳的苦 她從小皮夾裡掏了數張百元大鈔付現,為她孩子買了一大袋便宜的衣裳。 滿面愁容的她嫁雞隨雞,把根留在家鄉,負擔島嶼的人情俗事。他家不是沒有人,有兄弟、有妯娌,但她的腳短,跑得比人慢,留守家園,好事壞事一肩扛。 怨氣總是要有地方宣洩,找一個訴苦的對象,吐出滿腹的苦水,心情會比較好過。金門的女人,無解的拜拜問題,困擾許久,對於她先生的收入不多,陰陽兩間花費多,她必須節儉過日,以應付平日的開支。 我和她,曾住同一個村子,同時比鄰而居,能理解她心裡的痛。平日,她先打點婆家、再回娘家,但耳語不斷,令她難堪。誰說嫁出去的女兒不能回娘家,又不是回去當搬弄是非的「刺嘴小姑」。 分娘家、分婆家,沒有娘家的孕育,婆家豈能賺一個媳婦?她能兩邊兼顧,當個好女兒、也當個好媳婦,應鼓勵多於責備,而非在雞蛋裡面挑骨頭。 要在複雜的環境裡求生存,想在姑婆圈裡擁有一席之地,談何容易。先跑的先贏、後跑的輸定,她無法提起行囊,離開拜拜多的地方,既要出錢、又要出力,養一個家不容易。再加上平日許多無解的習題,她的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 娶人家的女兒,不是買媳婦,計較太多的劃分界線,到頭來只有惡臉相向。我能體會她的苦,要她在三姑六婆多的地方,學會裝聾作啞,並且保持距離。 或許說得容易、做得難,但過來人的經驗也是一種分享,不是教她壞、不是教她詐,而是教她明哲保身的方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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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等
有一次,我到慈湖觀鳥,一隻蒼鷺靜立在湖濱,我想觀察牠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於是就耐心地等待,可是等候許久,牠仍雙目注視著面前的水域,靜立不動。我心裏開始有些煩躁,額頭冒汗,顯見我的耐力遠不及那隻鳥。後來終於見牠突然以尖直的嘴喙刺入水中,抬頭時嘴巴已夾住一隻比嘴還長的魚,並將橫在嘴裏的魚,調整成與嘴平直的位置,再吞嚥下喉。顯然佇立等待是一種覓食策略,並不是在虛耗時光。 蒼鷺是金門冬季普遍易見的鳥類,任何湖庫、池塘、溪流及泥質灘地等濕地,都能見到牠的蹤影。牠的嘴長、頸長、腳也長,適於在淺水中涉水行走。飛行時,頸部彎曲成Z字型,翅寬大而拍動緩慢,狀甚悠閒而優雅。蒼鷺是群聚性的鳥類,除了同種群聚,也會與其他不同種鳥類聚集在一起。有一次筆者到烈嶼的陵水湖觀鳥,湖中除了有10幾隻蒼鷺外,還有大白鷺、小白鷺、黑面琵鷺、普通鸕鶿和許多不同種類的野鴨。在同域共處的眾鳥中,蒼鷺體型高大,視野遠闊,環境中如有任何異動,通常都是牠最先覺察到,並發出粗啞、低沉「嘎」的鳴叫聲,提醒眾鳥的注意。牠在眾多鳥類群聚的社群裏,似乎扮演著警衛的角色。冬季瓊林水庫水位降低時,水庫的堤岸也常佇立著許多蒼鷺在休息,形成一幅冬季特有的景觀。 蒼鷺是一種大型的水鳥,牠常縮頸靜立在水邊,不理會烈日的曝曬或氣候的變化,完全不動地佇立好幾個鐘頭,由於有這種習慣行為,所以東北黑龍江省的老鄉叫牠「老等」。這種以逸待勞,如守株待兔,等待魚蝦自然游近,再啄食的策略,為鷺科鳥類慣常覓食的方式之一。蒼鷺喜歡吃葷的,濕地裏的動物,如魚、蝦、蛙、蛇、蟲等都是牠的食物。牠在覓食時,大多為單獨活動,牠的覓食方式,當然不只「老等」一種,也會漫步緩行,尋找水中可啄食的目標。「老等」是蒼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一種策略,除了取食和飽食即滿足外,對環境不會造成破壞和改造。從某種角度視之,「老等」是一種堅持,一種耐力的考驗,也是一種哲理。也就是說:耐心的等待,終究會有所穫。然而這種消極的態度,並不附和現代人類積極、主動和創新等一切為賺錢為主的思潮。實際上,人類是不宜與鳥類相比,然而人類在觀察鳥類的行為中,能否得到什麼樣的啟示? 植物靠陽光和水經光合作用,就能生長。動物則必須攝取食物,才能存活。動物所攝取的食物,無論葷素,都有競爭的對手。然而,當某種攝取方式無法與對手競爭時,就必須改變手段或策略、環境或攝取對象,才能繼續存活下去。因此即使類型相近的同屬動物,在攝取的方式、環境或項目,都會有所區隔。這就是生態學上所謂的「競爭排斥」,意即大家避開使用相同的方法,在同一環境,攝取相同的食物。物種競爭的結果,必有優勝劣敗,而避開競爭,各取我需,才能共存共榮。蒼鷺經由長期與其他物種的競爭與演進,還能生存下來,「老等」是牠對應的生存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