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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拚圖上
十多年前,我在國防醫學院當研究助理。 基礎研究大樓原址在思源路,現在自來水博物館對面,營區內除了學生外,還有一營部隊駐紮。我的直屬老闆,付我薪水的那位,是藥理學系王教授,和他搭檔的林大夫,是神經外科主任。自大學時代起,他倆就是拜把,都因為家裡窮,讀不起台大,只能選擇包吃包住,每月還有軍餉可領的國防。報到第一天,營長就給「林王二人組」一個下馬威。 營長說:「林某某,你來唸國防,不是投筆從戎,而是走投無路。我不管你書讀的多好,到了這個地方,你就是軍人。還有王某,你也給我聽清楚,我知道你是個天才,智商一百八,我告訴你,子彈是不長眼睛的,你們最好有所覺悟!」 營長對王林兩人的反感,實在合理至極。這兩個文弱書生,細皮嫩肉,唇紅齒白,說好聽斯文,講白了就是很GAY。如果體格和王力宏一樣壯碩,還不至於那麼討人厭,但這一對實在非常衰弱,每次國軍體能測驗,都是拖垮全營成績的害群之馬,如果我是營長,一樣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 雖然軍校時期窩囊透頂,這對難兄難弟,卻有過人的IQ及EQ。忍辱負重七年,順利畢業,再接再厲,考取公費,至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學成歸國,天地為之一寬,王某成了知名的藥理學者,林某某名列百大名醫,兩人共組研究室,多年來,從沒有不合的傳言。 本實驗室分工如下:林大夫找經費,王教授寫論文,我負責做實驗,人稱國防之「人肉切片機」,就是區區在下,發表論文,林王輪流掛名第一作者,為了提升士氣,王教授也把我的名字掛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夾在眾多學術界A咖之間,說突兀,實在也很突兀,但棋局中少了一枚黑卒,賽事就無法成立。 我們研究室人來人往,各自的坐位,依輩份和業績,有不同的安排。我初來時,獨坐門邊,門的對面,就是男廁。桌椅搖搖晃晃,抽屜有名無實,工作朝不保夕。五年後,我的坐位,比王林都大,我且和系主任一樣,有在貴賓室抽煙的特權。 能在軍中如此吃得開,主要因素,是我有一庖丁解牛的妙手,這種穩定度,不同於在米粒上雕刻的淫技,比較近乎狙擊手的冷靜,以科學之名,以生命為材料,誰敢阻擋科學的路,殺無赦。除此之外,我很隨和、好商量,道德感薄弱,誰需要發票,找人頭,送禮,我都便宜行事,有求必應。教授們出國開研討會,回國總不忘贈我免稅香煙,自己用不完,還轉贈親朋好友同樂。 王教授的生活很單純,一年到頭,都穿著百慕達褲搭白布鞋,造型和氣質,類似科學家費曼。平日除了上課,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研究室寫文章。既不參加莒光日,也不參加聯誼會,和軍中文化嚴重脫節。有一天,林大夫跑來報佳音,說王教授榮獲本屆「優良軍醫」,後天要到國防部領獎。 林大夫特別提醒:「領獎那天,要穿軍常服。」 王教授忙問:「軍常服是那一件?我的軍臂章也不見了。林大夫,你那兩朵梅花借我一下,領帶也一起借。」 雖然老闆是王某,但他很少理睬我,就算是聊天,也都是脫離現實的話題。 例如: 「丘,人為什麼要有兩隻眼睛?」王某問道。 我明明知道他想問什麼,卻一定要胡說八道: 「兩隻比較保險,不小心弄瞎一眼,還有另一眼可以用。」 王某笑盈盈再問: 「除了當了備胎以外,兩隻眼睛,和一隻眼睛看到的東西,有什麼不一樣?」 我是個行動派,與其用想的,不如進行實驗。我戴上眼罩當獨眼龍,單隻眼睛做實驗、看顯微鏡、打電腦、看書,完全不成問題,只不過下樓梯時,捉不準距離,跌個狗吃屎不說,膝蓋還破了好大一個洞。 我興奮地和王某說:「少了一眼,距離感會有問題。」 他笑瞇瞇說:「『距離感』,那是心理學名詞,妳是科學人,精確一點!」 我想了一想說:「透視感。」 「很好,更接近了,單眼看杯子,少了什麼?」 「嗯,單眼……單眼相機……失去焦點……,知道了,立體感!」 他露出欣慰的微笑。 我拔下眼罩,拿出醫藥箱,用碘酒消毒破爛的膝蓋。 王某略看了一眼說:「還好吧?有沒有怎麼樣?」 我急說:「沒事!沒事!千萬不要幫我縫。」 他笑逐顏開地說:「我是問妳,樓梯有沒有怎麼樣?沒被妳砸爛吧!」 雖然冷到爆,但這已經是一個陸軍上校幽默感的極限。 自從參與「巴金森氏症胚胎移植」計劃後,我的工作,開始和林大夫比較密切。早晨,陪林大夫巡視病房,他聽取主治醫生的彙報,檢查病人有無異狀,分析病情,制定治療方案,如果遇到巴金森氏症的病人,我就負責評估病人的嚴重度。 九點到十二點門診,我坐在林大夫旁,守株待兔。他三小時內,得看一百多名病人,其中不停地動腦、動筆、動嘴,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還要講笑話安撫病人。我的任務,是找出巴金森氏症患者。如同某些狗,依著本能,能嗅出糖尿病的氣味,我光看患者說話,就能分辨誰是巴金森,誰是阿滋海默。我也幫忙排除雜事,最常見的是插隊,或者掛錯號。有些身心兩方都有障礙的人,殘上加殘,內在比較脆弱,見到名醫,情緒容易失控,我把他們帶到一旁,好好安撫,才不會擔誤其他求診的病人。 林大夫脾氣很好,認識他五年,只見他發過一次脾氣。 有一次,一個十分貧窮的病人,他所需要的藥,健保不給付,林大夫很生氣,罵主治,罵健保局,還打電話到衛生署,大吼大叫: 「我就是要用最貴的藥,我就是要把你們吃垮,怎麼樣!你們這些什麼官,通通去跳海!聽懂沒有?跳-海-」 放下電話,氣還沒平,我笑嘻嘻問他: 「健保不給付,發脾氣有用嗎?」 他先是一愣,馬上恢復正常說:「我那有生氣,我很平靜。」 林大夫紅著臉,說出去一下馬上回來,幾分鐘後,不知從什麼地方A來一盒藥,交到病人手中。病人紅了眼,差點跪下,林大夫看了我一眼,意思是交給我處理,我趕緊把病人拉到一旁,胡說八道一番: 「這個藥,已經快要過期了,你不吃,我也要拿去丟掉,不吃白不吃,吃了比較環保。林大夫說,下個月要看到你回診,你不來,就是我辦事不力。你如果不想害我回家吃自己,最好還是出現一下。」 病人當然明白我在黑白講,自顧自,眼淚直飆,我又擠眉弄眼,彩衣娛親了半個多小時,他老兄才破涕為笑,實在有夠累人。 下午和林大夫躲進手術室,穿上墨綠的無菌手術衣,套上消毒膠手套,刷手時,我看見林大夫幾乎沒有指甲,忍不住又要笑他: 「林大夫,手指吃得太兇了吧?」 「長期用碘酒刷手,指甲退化,妳將來也是一樣。」 才不會,我沒資格動刀,只負責把切下來的組織,泡在緩衝溶液中,帶回實驗室,和王某會合。通常,王某親自上實驗台,把帶回的組織,做進一步的分析處理。他做實驗時十分嚴肅,我也跟著拉緊神經、收歛情緒。一個眼神過來,我馬上全神貫注,注意他要我注意的地方。有時,他會突然停下,讓我獨立完成剩下的步驟,如果我做對了,他會流露出一種奇異的笑容,如果我做錯了,他也只是冷笑,從鼻孔噴出一口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 如果林大夫來實驗室,王某就不插手,要我專心伺候林大夫。捉老鼠、準備手術器械、配藥、調整顯微鏡。有時也幫林大夫打字、列印文件、泡茶,後來比較熟了,就變成林大夫幫我泡茶。 林大夫在實驗室,和在開刀房判若兩人,他時常一面做實驗,一邊吹口哨,從頭到尾,都吹同一句,吹得我快要抓狂。 我客氣說:「林大夫,可不可以麻煩你往下吹?老是吹同一句,很煩。」 他說:「那我唱歌好了。」 他唱起了鳳飛飛的「好好愛我」。 唱歌比吹口哨好一點,總共兩句:「好好愛我-好好珍惜-」。然後馬上跳針,又重頭開始,「好好愛我-好好珍惜-」,二句歌詞唱半個小時。 「林大夫,你再唱下去,我恐怕要拿止血鉗夾你了。」我說。 他嚇了一跳說:「哦!」 安靜了一會,突然抬頭,凝視我幾秒。 我想完了,我講話太造次,他要拿電刀電我了。 沒想到林大夫突然大喝一聲:「天長地久!」然後不理我,專心做實驗。 起先,我被這天外飛來的「天長地久」嚇呆。日子久了,漸漸習慣他的跳Tone,當他突然:「天長地久!」,我就猛然:「海枯石爛!」,當他突然:「蠟筆小新!」,我就猛然:「鹹蛋超人!」這是我們特有的舒壓方式,不明就裡的人,以為我們躁鬱症發作,快閃走人。 林大夫有一門絕活,是在美國攻讀博士時,所學得一種特別的顯微手術。王某交代,要我「想辦法」把這種手術學會。 我說:「這種手術,全世界只有五個人會。林大夫在美國花了三年四個月,千辛萬苦,才學會這獨門功夫,他絕對不可能教我。」 王某的眼睛笑成一條細縫說:「我知道,所以叫你想辦法!」 王某想叫我學顯微手術,應該自己和林大夫溝通,其他的事,我或許能想點辦法,挖人家的壓箱寶,實在強人所難,我無計可施,只好跑去向林大夫告狀: 「林大夫,那個王某簡直莫名其妙,他叫我『想辦法』向你學顯微手術。」 我還在想下文,林大夫說:「好。」 答應得太快,害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他沒頭沒腦地接著問我:「明天我們外科部尾牙,你要不要來?」 我學他阿沙力不囉唆,馬上說好。 尾牙在一間私人俱樂部舉行,主要活動是喝酒。我在酒店當過公主,喝就喝,誰怕誰,接下來講黃色笑話,我不但會講,還連說帶比,大夥笑的東倒西歪,問林大夫從那裡撈來這個活寶? 此後,外科部有活動,必邀我同樂,酒過三巡,三品以上的老頭子,什麼局長、院長的先告辭,留下的人,開始數落老頭子混帳、不是東西。再過三巡,三至六品的老人,什麼主任,主治的,又陸續離席,剩下的intern、小R、不知死活的研究助理,把剛才沒罵到的混蛋,再狠狠炮轟一次。有一次,某intern不知道我的底細,居然當眾說起林大夫的壞話,大家一直以眼示意,他完全無感,最後連林家的私生活也拿出來講。 隔天,我怒氣沖沖地向林大夫告狀: 「昨天黃叉叉說你的壞話。」 他哈哈哈大笑說:「好小子!我早料到他會出賣我,沒想到出賣得這麼快。」 被人出賣了還這麼高興,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制高點。 林大夫看著我說:「沒當過兵,還是有差。」 又一天,我正在逛夜市,突然接到林大夫的手機,他匆匆問我說: 「我等下要交一個報告,我問你,infarction area control組是多少?」 他問的東西,是二年前的一個實驗數據,我說忘了,要查一查。 「多少?我馬上要。」林大夫堅定地說。 「我現在人外面,等我回家再查給你。」 「不能等,你想一想,多少?」 我心虛地說:「好像是……一百。」 他說:「一百,那單位呢?」 我的聲音微微發抖說:「mm2」 我還要問,他已經掛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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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頭的日子
生命轉折的時段對我而言,即便年代久遠,也絕不曾風化成沙,不管情節是苦或迷人。 把百無聊賴輕輕攪動,就像眼前一小杯來自埔里的紹興,紅霞自前額和兩頰暈染下來,不堪輕盈酒水撩撥的咽喉掏出了窖藏的遙遠舊事,無需日記本也能在腦海擺出壯闊的陣仗,時間的廣角鏡跳接到開啟兩岸交流的蕞爾小島金門,一個全由花崗片麻岩組構、固若金湯的冷戰年代記憶,催化的酒韻轉換成醺醺然的高粱。 民國六十三年六月底,部隊移防,重裝備全被牢牢地送上火車,自彰化直接開進高雄港十三號碼頭,也就是現今的光榮碼頭,等戰備補給填飽了平底的補給艦,部隊上船,夜魅時分開拔出港,斯時正是台灣經濟轉型的關鍵時刻,美麗遠景初見曙光,高雄港各個碼頭處處給人一種拚搏的生活態度,同時也拚出築夢的新時空氣味,對我這個並非一著軍裝就是家長掛心的「金馬獎」而言,此刻的心理溫度,被管制的戰地小島,反而像一個飽脹的夢想,向我招手,又像台灣海峽的微微海風綿綿地輕攏我身,平靜嚮往多過因陌生衍出的擔驚無奈。 時移景易,如今碼頭營房悉數拆離,圍牆倒下,冷戰的氛圍斂藏不再,回首歷史擾攘的心靈邊界,看著眼前市民閒緩的悠然景象,陡然覺得當年的自己凜傲了起來。 1. 初履金門,守的是第二線,住的是坑道,下半年換防,就在大金門地圖西南翹角的水頭,離金門城和水頭村聚落不遠;距昔時鄭成功反清復明、驅荷開台的練兵處也很近,隔著金烈水道,與小金門相倚;也隔著金廈海峽,和廈門相望,住的營房換成了碉堡,比較乾燥,舒服了許多。 營地迎面三方水域,烈嶼、大膽、二膽,加上幾個小島,景觀之美,稱得上五星級,若非還有煙硝,那種耽溺浪漫的氣氛,真會引發無可救藥的頹廢,這樣的軍旅生涯,難道不是老天的恩寵。 我隸屬九十三師步兵營,這支四十一年八月改編自獨立第七十一旅的野戰擎天部隊,係國民黨嫡系主力,過去戰功卓著,曾經輝煌一時,也多次戍守金門,在大小金門都留下駐守的遺跡。民國六十四年一月至六十五年三月奉駐戍守金西烈嶼地區,為因應協同作戰需要,特別留一個步兵營和戰車旅在大金門。 「金門王」胡璉將軍花了心思對戰地的工事強化,落實島嶼要塞化、駐地戰場化、戰場堡壘化,力求部隊保存戰力於地下,發揚火力於地上,以點制面,以面設陷,人人戰鬥,全面制敵。環觀我駐地,一片山光水色,綠意盎然,若非業務需要親赴地下工事參訪,網狀坑道宛若迷宮,堡壘內平射、側射、反射火力組建成了三面三層火牆,著實讓我看傻了眼。回到山頭,雲淡風清,放眼剛走過的足跡,未露絲毫遺痕,確實做到先求找不著,復求打不穿的工事構建要求。 民國六十四年島上還處在單打雙不打、艾森豪所謂的「滑稽歌劇式的戰爭」,也是毛澤東自創的政治軍事互相為用、打而不登、斷而不死的奇特戰爭型態,我下部隊即分發到營部承辦參一人事業務,在接防金門之初,有幾回夜裡赴師部洽公,曾被炮彈追著跑的經驗,老共的炮宣彈底部在空中炸開的那一剎那,火光映射在緩緩從天飄下的宣傳單上,像詭密的美麗彩紙,卻暗藏著可怖的殺機,多少家破人亡惡夜淚泣的悲劇,在這塊烽火小島上不斷敘寫著,潮起潮落,海峽依然沸騰,無情的戲碼直到我離開部隊三年半,因著美中建交,二十年的荒謬,才戛然落幕。 荒謬歸荒謬,卻為金門對鋼材要求較高的製刀業,注入新的能量,造就了鋼刀躍上了金門四大產業之一,產業的弘達竟是生命的萎凋做為代價,記得師對抗時,營部的駕駛兵自野地裡抱回一顆炮宣彈,這和會爆炸的榴彈不同,炮身完整,一顆約可以製作四十把鋼刀,聽說兩岸小三通後,陸客爭著購買這血肉之軀交換來的特產,這豈非又是歷史的諷刺和玩笑。 人文、歷史、自然與千百年未變的潮音,渾然交融,水頭生涯並不因兩岸冷戰而全然端肅板正,參一管外出證和小金門的船票,我因補充兵源和公務之需,多了外出的機會,有時師旅上級與我約在餐廳談公事,或利用一點小假看看電影、逛逛書店、打打撞球,喝酒這檔事也是在金門學的,那是一次海事兵外出補給,摔破一瓶高粱致使滿條街瀰漫酒香難抵誘惑的結果,水頭營區高地腳下就是酒廠,蘊含於花崗岩間的地下寶月神泉,甘美清冽,與本地皮厚結實的紅高粱,化約為馳名遠近的迷人酒香,每天早上營集合場晨操,飽吸山腳飄過來的酒香,毛細孔都跟著興奮起來,酒不醉人人自醉,金酒的魔力,竟能把中國東南海隅的生僻小島,變成酒客心中的神聖故鄉,粗粗的花崗岩裡,到底是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能耐? 那時法令奉行儉約,不准阿兵哥進入咖啡廳一類消費型態的店家,金門因屬戰地,沒開放觀光,城區自然見不著這類的場合,不過上有政策,下也有變通的辦法,金門的冰果室比起台灣本地的要騷魅了許多,加上整個島重度陽剛,母豬賽貂蟬,何況可人的金門妹,生意自然都差不到那裡去。 2. 水頭碼頭那年重建,營裡的工兵單位和兵士們兩腿泡在水裡忙進忙出,碼頭旁有個福利社,由我營部兩位傳令袍澤負責,那兩位傳令兵與我感情甚篤,大抵半個月左右我會央他們幫我買條黃魚打牙祭,金門的黃魚肥滋滋的,又粗又大,不若台灣餐廳那種巴掌長度的乾瘦小魚,特別是漁民手提剛上碼頭的新鮮貨,每條一百元,黃魚先放進福利社的冷藏庫裡,傳令兵晚上返營區再帶回來,白天我會把蔥薑蔬菜豆腐買妥,參四同袍支援煤氣爐,當晚上魚肉菜蔬飄香時,常引來長官和聞香而至的饕客擠爆小小的碉堡;那時金門特有的石頭野生蚵一斤十三元,口感結實,也是我補給五臟六腑的常客,我月領下士薪資六百八十元新台幣,加上在《正氣中華報》每月發表數篇創作的稿費,外島的小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 從水頭碼頭航渡小金門的九宮碼頭,是那段時間的家常便飯,旅部同僚給我備妥的雙層榻舖,憩睡在距離敵營五千餘公尺、用肉眼就可望見的山河對岸,烽火憾事,不知幾時偃息,眼下外島的悠緩況味,我著實很難想像八二三炮戰第九師師長郝柏村在彈若雨下的存亡關頭,奮勇止住淌血的傷口,結痂的歷史,悽愴莫名,島嶼草木再有情,也該讓它無拘無束的舒展。穿越時間長廊,蒸騰的話題遠去,隔天東林街上一家中藥燉的豬腳,輕撫我難過又無力的心懷,剁得適口大小的豬腳,跌宕一股軟彈的Q勁,藥頭的獨絕芳香暫時麻醉了恩怨,它是我每訪小金門必定報到的行程,歡快滿足,舌蕾是如此地迷戀。 紅土覆蓋的金門,高粱、花生和地瓜是最普及的旱作,前兩者造就了酒與貢糖產業,轟傳海內外,只有地瓜低調不爭,金門人很有人情味,你去店家打撞球,會送你幾顆搏感情,焉知這排毒第一的紅土地瓜,配上紅豆、綠豆,竟登上我外島生活煤油爐點心菜單的榜首,說來也奇,我生性不愛吃甜,除了地瓜湯,對金城街上的芝麻、酒釀湯圓也情有獨鍾,逆勢攻克我的舌苔與味蕾,想當然耳,它的好吃程度絕不在話下。 部隊防務轄區有兩個漁港,我偶爾掛電話請連部的文書幫我預約螃蟹,由於不是漁民捕撈的主角,搭順風船的量不多,下午漁船進港,一麻袋三十六隻肥美的花蟹三十塊錢,半買半送,軍民一家的恩澤,讓我謝了又謝,我那一幫食客弟兄,今晚又有口福了。水煮花蟹,六個人每人分到六隻,蟹肉在腹中游移,誘胃不懂節制,嗑完一隻又一隻,整個晚上下半身腫脹直到天亮,刁蠻的荷爾蒙,像浪花襲取了睡意神經,瞳孔頓失收放機能,在漫長等待魚肚翻白的時候,我想到廣播電台那些吹噓如仙丹的壯陽春藥。 3. 由於部隊分散,查哨要花整整四個鐘頭,每次過稚暉亭和碼頭,潮音和著星月交輝,海風斧斧,層層的木麻黃,讓我遙想到高雄旗津的海岸,大船羅列不遠的海面,燈影幢幢,此起彼落,很有國際的溫度,此時眼前的這片海域,詭譎平添生命負載,我,一支卡賓槍、一柄防身驅狗棒、一把手電筒,上山繞石,馬尾松沙沙作響,邊留意周遭動靜,邊注意哨兵的口令和精神狀態,特別是那些水鬼摸哨的傳聞,戰場的滔滔氣氛,英氣中夾雜些許的擔憂,勉力告訴自己──對嘛!這才叫做當兵! 踱回營本部前,每每得經過友軍的炮陣地,隱身的工事,還是很難藏得下那巨大的身軀,聽說它來頭不小,八二三肅殺的時候,從琉球美軍基地運來了十門號稱「炮王」的M-240榴彈砲,廈門火車站那致命的一擊,打垮了老共毫無戰術的全島濫射。巨炮發射時強大的震波,聽說連部份掩體都擋不住而碎落,附近閒晃的雞隻,嚇得身上的毛掉了一地,這傳奇武器如今成了鄰居,意志霎然龐沛有力了起來。 記得剛下部隊,三十四名新補充的兵員,到鹿港營本部報到,唯我被挑上參一的人事辦公桌,第一天便支援刻鋼板到凌晨四點,才眼神渙散的躺下通舖,爬梳一下自己的專長,我彷彿看到醞釀宿命般的跨領域路徑,金門駐防,政戰又來招呼,莒光週重頭戲,數十張全開的教材書法、彩繪掛板,生活節奏緊了,年輕不知言累,很難形容的某種本質性的動能,營輔導長十分滿意,為了表示並非全是階級的施作,多少是情義相挺的成分,輔導長找了一家不錯的館子,犒賞我的才華與辛勞,酒足飯飽之後,還去敲幾桿司諾克,一場欲語還羞的謝宴,終在賓主盡歡下散場,其實,恰當一點的說辭,應是長官和下屬公私兩宜的愜意。 莒光週上場,回歸營部連照表操課,加強思想的端正,政戰部門找來連上出身台大哲學系的預官講課,感覺名校的哲學人,自負又帶點神經質,我跟這位步兵科的新面孔,底細還來不及摸清,卻深為他頗具見地的學養與鏗雅有致的口才而折服,我那政治至上的老八股書法掛板,成了無足輕重的裝飾。該用什麼譬喻來形容他豐富的文化層次,和擺脫威嚴霸氣的宣教體裁內容,名校悄成的深度神韻,毫不客氣地牽引我的心靈和記憶,我豎耳傾聽顏容專注地對應他的風采,而他也不在意整連的兵士竄逃的心神,好似只要有一個知音或欣賞者,便可以毫不吝嗇為這位識貨的聽眾,抖出一己所有的風華。 在我退伍前不久,蔣中正過世了,關鍵政治符碼隕落,一生想著重返大陸的反共鉅人死了,距他歸鄉路最近的金門,迴盪著黑白的憂傷,電影院和所有的娛樂業,都很節制的面對這個歷史重大事件和悲慟月份,整個島嶼加強了戰備,部隊收了假,坦克開進了坑道,炮手忙於演練,還好兩岸平靜無波,沒有衝撞,沒有漩渦,我的退伍令不會遙遙無期。 整整一年不多不少的外島生涯,人生榮辱,使命修身,以一個胸襟讀英雄造就的歷史格局,好留予他年說那昏黃的故事,花崗岩無情刻烙一個時代的起承轉合,戰爭的滄桑抽乾了山體的靈與氣,如果徐霞客還在,不知他將如何留下筆觸? 六十四年六月底,我拎著一麻袋沉甸甸的金門高粱,一大早被軍用卡車丟在料羅灣的碼頭,無所事事的度過一整個大白天,又無所事事的嗑完十二碗蚵仔麵線,我還真感謝那些串走碼頭海灘的小販,讓一群尷尬在軍人與百姓虛線上的歸鄉子弟,得以填飽被遺忘的肚皮,深夜潮漲,集合點名上補給船,想著要返航闊別年餘的鄉土,心裡頭遽然回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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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的名字
1 那是一條溫婉的運河 在我的眼瞳捲開白練 筆直地流往我並不熟悉的陌生國度… 2 他在此匍匐浮沉 朝著他的神祇和上師前進 蹲得如此卑下 以至於任何一個人、任何一片夕暉 都可以輕易泅過他圓順的弓背 3 風梳著我 摩挲著萬年曆 翻尋到出生那一天的頁面── 立夏過後的某個星期天早晨 一尾魚在一小方格內孵化吐納 4 他熟練地端出一盤盤酸辣辛甜口味的拿手菜 我啖嚼出屬於半島國度南方海岸的溽熱 習於簡陋的屋舍和灰樸樸土地 時間之矢在喃喃無盡的蠅舞中凝止 5 生活醃漬在一缸海洋裡 你們的鱗身和眼珠子閃熠著銀光 在馬達班灣撈獲、罐裝瓶封 色澤溫潤 適宜挾來下老酒 6 我們的誕生 都是歷史誤植的小小玩笑吧 要不,你們怎會來到異國書寫我讀不懂的蝌蚪文 輾轉流徙顛沛 如今方成繫岸的浮舟 魂魄卻還曝晾在滇緬泰印的異鄉上吹刮? 7 一汪鹹水 是一汪汪眼睛穿透的清澈夢境 沉落些許鰭鱗殘骸 而幽暗的小徑將在那裡 時間將只是短暫的利爪 我們扛舉巨大的沉默當盾牌 合十回敬它的襲擊! *記2011年夏天,中和區「緬甸街」的某一個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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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能力
親愛的,想放開手嗎? 當我們雙手緊握,卻無法給予,關於愛、關於付出、關於信任、關於關懷、關於所有的一切。 累了、倦了、想停下來了。 電話今天沒響了,粉紅色的裝飾依舊甜滋滋的綻放。 推掉一切的邀約,關掉燈,就著窗外的光,看著這沉靜的屋子。 分開難測、人心難測。屬於個體的我們,如何去要求另一半對自坦誠?如何去約束? 我笑著說:「你是你,我是我,我們如何成為一個?」 你沉默的看著我,不說一句,深沉而富含深意的面容,意味深長。 愛情是天使,但經常忘了停留,也經常迷路。 不再接受所謂的理所當然,只是認為天使常常忘了回家,天使總是流連在外。 於是,不再認為幸福是別人給的這麼理所當然。 屬於自己的幸福要自己努力,賦予自己幸福的能力,當自己有幸福感的同時,周遭的人也能分享,學習創造屬於自己的幸福感。 難過的時候,拿出鏡子,看著自己流淚的樣子、寂寞的樣子、失落的樣子,接受自己最醜陋的樣子。 無法接受的時候,就把燈關了,讓沉默與黑暗罩住了整間屋子,片刻之間屋外的喧囂都被拋棄,不過,就算如此,鏡中的自己,依舊是淚流滿面。 笑著對自己說:「不要再哭了,至少,自己對自己誠實過,就算什麼也都沒有了,也還有自己。」 總是認為,等等會好的,累了就休息吧!!即使愛到最後只剩自己一個人記得。 但是,那樣的感覺曾經好深刻?那麼就大笑吧!!學會快樂。 怎麼能不快樂呢? 沉醉在哀傷中的人,曾幾何時錯過人生中更美麗精彩的風景呢? 「我走了。」和你最後一次見面,留下的最後一句話迴盪在自己的耳邊。 風輕輕的吹、髮絲隨著微風拂動,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帶著混亂的思緒站在十字路口,來來去去的人和車如此多,閃閃換換的紅綠燈也不知變換過幾次。 寧可自己先開口,也不願成為被放下的那個人。 不去思考究竟誰對誰錯,因為在情感裡,沒有對和錯。我們都是重感覺的人,感覺來了就愛,感覺走了就散。 黑暗沉沉的罩住了整片天空,她混沌的思索著。 「天什麼時候會亮呢?」她甩甩頭看著天空。 「內心清醒的時候吧!!」迎著風,她走入人群裡。 太過複雜的事不需要解釋,有時候甚至無法印證,人生就是如此高高低低、起起落落。 沉浮之間取決於自己的一念,落向何方則不知,也未能預知。 加油吧!!人生沒有永遠的低潮期,只有自己才能創造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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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風破浪一蛟龍
童年失怙、早年是難民,民國二十一年七月出生浙江、年僅四歲的陶文懋跟隨母親到上海,有一餐、沒一頓,餐風露宿無人問;小小的年紀,十二歲就到工廠貼廣告,大人怎麼說、小孩跟著做,打工賺錢、嚐盡辛酸,滴滴都是血和淚。 長年居住青島的外婆,來到上海探望他們母子可安好;有一天,陶文懋離家門,年輕人有膽識、好奇看槍斃,當警備總隊執行完畢,他回家時間已晚,外婆急得直跳腳,罵他不看活人看死人、簡直太大膽。 十七歲的陶文懋,血氣方剛、決定離開上海去從軍,與六位不熟識的年輕人相約去報名,報考青年軍,當時只知道要來台灣一段時間,半年之後回家鄉,沒想到此去路遙遙,竟把異鄉當故鄉。 民國三十八年,十七歲的陶文懋投入第六軍二○七師青年軍,師長羅友倫,東北打仗被擊垮,當機立斷、撤軍到台灣。 二○七師與三三九師,其兵源均為十七至二十歲的青年,他們分別搭乘中興輪來台灣,在基隆上岸,分批將他們送到政工幹校受訓;政工幹部學校係政治作戰學校的前身,此處於日據時期、原來是北投的競馬場,班長黃明傑曾經對他們說:「你們到台灣會哭!」 台灣天氣熱,軍中伙食又不好,在營養不良的情況下,許多夥伴、出起操來常暈倒,非常吃不消,果真應證了來到台灣就會哭。受訓半年,陶文懋跟隨部隊到桃園沙崙守海防,部隊改編為六十八師,約莫過了一年,就聽聞古寧頭大捷的消息,軍心為之振奮。 民國四十三年六月,陶文懋隨軍隊移防宜蘭太平鄉,營房對面是火化場,無論南風或北風,冒出來的煙,氣味濃,爾時沒口罩,擰著鼻子吃晚餐;火化場的鐵門很簡陋,稍微觸碰即能進裡頭,焦味重、裡面全是空,未見驚駭,夜晚沒噩夢。 宜蘭悠閒看勞軍,思想待遇這麼好,豈知待命四個月後、上火車,直接到高雄,搭乘二○八登陸艇,船艙裡頭油味重,夥伴既暈又吐,時為步兵班長的陶文懋則撐得住。 當登陸艇的艙門打開,傳來金門到了的聲音,他們下了船,目不轉睛周圍的環境,滿地是泥沙、荒煙蔓草沒樹林,讓他感到錯愕,金門怎是這樣的情景。 日軍投降時,留下許多軍事用品,從鋼盔、步槍、到子彈,品質比我國軍好;陶文懋和其他夥伴一下船,即頭戴鋼盔、肩背步槍、腰纏手榴彈,從料羅碼頭行軍到湖下,口乾舌燥路遙遠,夜晚沒燈光;沒糧食可忍耐、沒水腿發軟,他們摸黑取下綁腿、繫緊鋼盔,從淺水井汲水,一解口渴之急。 天一亮,軍隊起床整儀容,盥洗到井邊;當他們打上井水,井水深紅色、滿是泥巴,在大驚失色時,不禁自問:這是我們昨晚喝的水嗎? 陶文懋跟隨軍隊來金門,與胡璉將軍的部隊換防;他們住進湖下一戶楊姓人家的大廳,軍隊六人圍一桌,早餐吃饅頭、稀飯、花生米與豆腐乳,小朋友盯著看,他們將未吃完的分享。戰地生活很心酸,百姓看天過苦日,身為軍人、又住民房,只要能幫忙,陶文懋認為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軍民本一家,本該不分你我他。 陶文懋駐守湖下半年多,並在同安渡口守海防,排長和兵一樣要站衛兵,讓他感到納悶;他們羨慕他的裝備好,他與之對換,滿足他們的慾望。 民國四十四年丟了一江山,大陳島也沒了,國防部緊急命令,凡祖籍浙江、山東、福建,按名冊,每單位年紀輕的、每個連挑三位到左營報到,接受兩棲偵察訓練,精挑細選後,陶文懋是其中的一員。 天氣寒冷,上身打赤膊、下身僅著一條紅短褲,兩棲訓練雖然有美援,但無美國的教練,總教官是四川人,鏗鏘有力的精神講話:「你進了我這個門,別拿自己當人看;你要出這個門,我不抽你筋、亦會剝你一層皮。」 於是,蛙人操、衝浪、游泳,在冷冽的天候,從未間斷過;當游泳回來、不許怕冷,身子發抖再下水,除諳水性、亦要像魚兒自在地悠游。 陶文懋受完訓後,又到蛙訓中心報到,教官向指揮官江鍵報告,陶文懋很優秀,讓他回兩棲部隊當助教。 國光xx案,突擊賣命保家鄉,緊急命令下來,陶文懋連夜準備簡單行李、搭乘陽字號船隻,共三○三人被徵調;抵達料羅灣,水鴨子接駁、快速駛往小金門,與小金門五位硬漢會合做沙盤推演。 民國五十四年八月,接獲上級命令,前進廈門、突擊白石砲台,共分兩組人馬,特攻隊先行登陸,船到定點人下水,不幸被共軍四面包圍,第一批全數被俘,其中有一名少將。 訊息傳來,身上已配戴瓦斯槍、毒氣彈藥裝備,等待第二波突擊的陶文懋一夥人,任務取消;在小金門待命四個月後,回到大金門官裡,當時的司令官尹俊、第二處處長為張延年。 陶文懋駐紮官裡期間,附近一家雜貨店,有位美若天仙的女店員,名叫謝秀美,陶文懋對她一見鍾情、期待良緣定;那時軍中雖已有發放毛巾等日用品,陶文懋藉機入店裡,故意購買小店沒有的東西,一回生、二回熟,他要瑪莉香皂,小姐特地騎單車,到金城幫他帶回,而他則站在遠處欣賞她的秀髮輕飄。 好事傳千里,前金城鎮長許績永的母親洞悉他的心事,主動幫他到女方家裡去提親,女孩的母親雖答應,但惟一條件是要他把根留下;陶文懋遲疑未應允,因他想去台灣求發展。 營長看他愁眉不展,問他是否想要將她娶回家,他的答案肯定;既是郎有情、妹有意,營長當起媒人,到女方家裡說親,直接找上秀美的母親,拍胸脯保證陶文懋不會離開金門,請她放心嫁女兒。 結婚要申請,特准結婚更是要功勳,一波三折,公文尚未到手,卻是接到赴台受訓的命令;軍令如山,服從是軍人的天職,陶文懋心頭縱然不捨,依然得到台灣受訓數月;期間接獲訊息,上級長官已批准他的婚事,受訓結束後,即回金門公證結婚,地點在金門地方法院。 民國五十五年底,待命的三○三人轉駐古崗的一處樓房,住了一年多,每日在古崗湖集訓,終日下水,游來游去、鍛鍊體力。當部隊整編,各師的成功隊、溪邊的偵察隊,合併成為陸軍一○一兩棲偵察營,營長劉雨成;陶文懋調到溪邊的偵一連,偵二連則在古崗翟山坑道、偵三連在馬祖、偵四連在東引,營本部在料羅,當時,陶文懋的軍階為士官長。民國六十二年,陸軍一○一兩棲偵察營,完成整編任務,營長仍是劉雨成。 百世修來同船渡、千年修來共枕眠,婚後的陶文懋定居官裡,因兩棲偵察營整編完成,他這條海上蛟龍,自是出任務的不二人選;部隊在溪邊,莒光日下午及星期假日均可回家,但每當有任務在身,則能遵守規定、保守秘密,也讓同枕共眠的妻子看不出什麼異樣。而他們到對岸,除了收集資料與照相,也要接送情報員,金門漲潮,即是對岸退潮的時刻,算好時間、搭乘快艇,以兩百碼的速度在海上疾馳,往往為了達成任務,不顧自身的安危。 編制在行動組的陶文懋,每次出任務,知狀況、講密碼、反應快,晚間去大陸,白天回金門,倘若半途遇狀況,我軍快艇速度雖有六十海里、但敵軍則以一百海里在後面追,九死一生、每回都在冒險賣命。當安全回到部隊,拖著疲憊之身休假時,妻子方知他又出任務,膽顫心驚於他這不能說出口的秘密。 民國七十二年,陶文懋以妻子的名字在官裡蓋房子,五十八師的營長是小兒子的乾爹,軍中人才多,找人設計二樓的建築物,一樓挑高,光線充足空氣好,彌勒佛在家中圍繞。陶文懋對彌勒佛有獨特的情感,收集了很多跟祂有關的茶壺、掛曆、飾品………,笑口常開、有容乃大的陶文懋,越看越像彌勒佛。 婚後育有二女二男的陶文懋,於民國七十九年八月一日屆齡退伍,待在部隊四十二年又十一個月,前後在兩棲營的時間就有三十六年多;服務軍旅、聯絡不上對岸的親人;然而竟在退伍之後、立即與家人取得了連繫,讓他自己也感到訝異。 民國八十一年,陶文懋首次回故鄉,見了高齡母親的面;母子相擁,痛哭流涕,數十年的兩岸分離,切割不斷永恆的母子親情。而於民國八十九年,信奉基督的母親因感冒引起肺炎,住進上海的醫院,自己拔掉點滴、放棄治療;惡耗傳來,陶文懋火速回大陸,處理後事,將其火化,隨即將骨灰葬於上海崑山。 陶文懋尚有兄弟姐妹五人在大陸,手足情深、聯絡頻繁,他前前後後回大陸六趟,平日則以電話聯繫,互訴近況、互報平安。有天晚上,陶文懋邊喝茶、邊與兄弟們聊天,講完電話,才走了幾步,不慎踩了個空,脊椎受傷,住院三十三天;他的另一半,也是他嘴邊的歐巴桑,親自照料親餵藥,在感激之餘,言明下輩子還要結成雙。 書房整齊陳列陶文懋於軍中的戰功,一路走來,他出生入死、卻不孤單,接二連三地獲獎,戰鬥立功,當選國軍英雄、獲頒陸軍總司令部獎狀與忠勤勳章、陸軍獎章虎賁乙種獎章、景風乙種獎章、連續服務外島十年忠勤職守獎狀、一星忠勤勳章、陸軍一星寶星獎章……等多項榮譽;也同時為他四十餘年的軍旅生涯,劃下一個完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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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謝謝」
農曆二月二,一個浯島廟宇神祇歡慶的日子,女兒出車禍了! 鬧鐘響過,半夜短暫的失眠難寐,換來清晨的全身倦怠,慵懶的翻了翻身,強制著不願意的身軀下床,「唉!又是一個上班日」。此刻,手機響了,是組陌生號碼,神智仍在渾沌中,附耳一聽:「阿姨!妳女兒出車禍了,她在……跌倒了,有點受傷,我已幫她報警叫救護車了。」半睡半醒的腦子,乍然全醒,正想回話:「怎麼可能?你打錯了吧!」話未出口,電話那頭傳來女兒驚慌的叫聲:「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煞車,就跌倒了……」。顧不得其他,猶如將帥佈棋指揮大軍般,冷靜的問了問大概情形,順便要了好心人名姓,連聲的「謝謝!謝謝!……」,每一聲的「謝謝」,都是發自內心最崇高的敬意與感恩。 匆忙漱洗,比平日提早廿分出門,思緒雖在混亂之中,但仍不失沈靜。遠遠就看到警車、救護車頂上燈閃爍著,平時看慣了那事不關己的畫面,總是用隔岸觀火態勢以對。如今一股羞赧襲上心頭,但「勇敢」已是上膛的子彈,讓我不得不硬著頭皮上陣。兩個站衛兵似的警察,併排站在街道邊,眼觀八方的環視著交通狀況。 救護車上,女兒坐在擔架上,手中持著被撞擊掉落的門牙,一臉驚嚇過度的茫然,兩隻空洞眼睛泛著無神,本應血流如注的上顎牙床,已如乾涸的河床。兩個救護員正在為她擦拭臉上的傷口,甚至在她的手指上戴測血液溶氧的指套。坐在擔架上的女兒,只是驚嚇過度,身上些許擦傷,掉了一顆門牙而已,但救護車停在可稱是金城鎮車流量最大的地段,不慌不忙的,為的只是那例行的救護程序未完成。唯一家屬的我,心底不覺一股焦慮與煩躁湧上,但深知自己並非醫學門系,對此專門的領域一竅不通,此時只能扮演信任的角色,只好極力壓抑著那股欲爆衝而出的不耐。 摯友總說我的盤析能力,如日漸茁壯的根芽嫩枝,有漸趨繁盛的態勢,那是失去內在真我的罪魁禍首,但工作角色的需求,卻讓我越來越走向叛離真我的路上。甚至在此刻,我也盤析了如何跟隨救護車到醫院的方式,為了尋求更有效率的達成事半功倍,我趨身問了救護車上的救護員,一聲……、兩聲……、三聲……,同樣的問題,反覆說了三遍,聲音都在空氣中被蒸發得杳然無蹤,連一聲細微的回音都無。兩個救護員的臉上,仿如罩了一層寒霜,同樣的冷漠。我急了,大聲吼:「你們很急,我比你們更急,……」,狂爆而出的無禮聲吼,才讓他們從千糾萬纏的亂絲中抽出身來,無辜的看了我一眼,說:「我以為你在問她(女兒)。」我一臉不悅,心底暗咒:「跟隨車後的事與女兒何干?」不滿讓我失態的脫口而出:「這是什麼服務態度?」 車到署立醫院,救護員拿了表格要家屬簽字,例行的交差工作,一樣的簽法,卻可以有不同的表態,面對服務態度如此冷漠的人,據理斥責謾罵已屬多餘,我冷冷的在紙上簽下三個字,連一聲「謝謝」都吝於出口。望著三個(連司機)無辜的人影走出急診室,再瞥一眼那輛可以在馬路上電掣急駛、無所不達的萬能救護車號碼,「1935」竟如蜘蛛在山洞盤絲結網般,深深烙入我的眼簾,一絲一絲的嫌惡感不覺從心中油然升起,我想車子若有知,應該也會為自己的無辜而抱屈,但我想它已無機會為自己辯護了。 一天的驚魂,百感交集。急診室的醫生和護士,看慣了生命交關緊急場面,但仍和顏悅色的叮嚀我,經過猛烈撞擊後應注意的事項,甚至領了口內膏後,我請求護士為女兒示範塗上一遍,年輕的護士也是欣然答應,沒有絲毫的不耐。當我扶著一拐一拐的女兒離開時,走到正在看診的醫生旁,不禁的一再回頭,一聲聲的「謝謝!謝謝!」順口而出。雖然就聽者而言,或許那只是應對的一種禮貌而已,殊不知在一聲聲「謝謝」的包裝之下,它代表的是內心多少的感恩與敬意啊! 常叮嚀學校的孩子,平日的表現要好,校外學習或來賓蒞校的日子表現更要好。因為深知你為人的好友,不會因為你一時的失態而記恨於心,但對偶爾才見面的陌生人,你的一時表現,就深烙在他的腦海裡。面對人生偶發的災禍時,受害者或家屬的心情更需格外的呵護,突來的晴天霹靂,將是他們一輩子無法磨滅的印記,此時的一句關懷或暖語,都比冬日陽光更為溫煦,讓他們永世銘記在心;一時的錯誤言語舉措,造成的又豈是一時的憎恨,那也將是永遠無法沈澱的黃河水啊!身為服務工作者,能不格外謹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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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
年初二回娘家,剛坐下來跟家人聊天時,家中電話響起,母親對我招招手說:「是妳的電話喔!」心裡納悶著多年來,與朋友都是手機連絡,哪來朋友打家裡電話給我呢?不會是哪家銀行又要推銷了吧!無奈拿起電話說聲新年快樂!電話那頭傳來女生興奮聲音:「新年快樂,我是楊玲羨啦!好久不見,明天要開同學會耶!有二十人參加喔!連葉天仁老師都來,妳怎都不回來啊!」 哇!真是太驚喜了,這同學可有將近二十多年沒連絡過呢!我詢問她怎取得我聯絡資訊呢?她說是同學鄭玲玲提供給她的,因為手機號碼抄錯,打去都說沒這個人,所以才打到我娘家。 好久沒見了!彼此聊起來,卻好像回到國小時那般唧唧咂咂,玲羨說她現在在金門開計程車,我讚嘆對她說真是太厲害了,想我開車技術頗糟,路邊停車再大停車格都停不進去,人家可專業的呢!尤其這職業是以男性居多,更令我敬佩,已經一個小孩的她,倒是對於我有三個寶貝,驚訝不已,直說佩服,我說我不愛出門都是因為他們三個,每回出門,三個都東南西北亂跑,都不知道該抓誰好啊! 電話聊的時間不長,但很令人開心,結束前,玲羨一直邀請我回去金門,我也請玲羨問候師長跟同學,想來這聚會應該很盛大,如果二十個人都攜家帶眷,場面鐵定壯觀,不知道會不會看到很多同學的複刻版,想到就覺得很有趣,真可惜沒能參與這次聚會,來年,如果有機會,同學別忘記邀請我,我也會想辦法擺脫不想出門情緒,相隔將近三十年,真想看看同學變化!也想知道葉老師可好。 好多年沒回金門了,偶爾會想起述美國小那美麗校園,那排長長楓樹,想起小學時,夏天跟同學抬著垃圾經過,恐懼著樹上滿滿的毛毛蟲,但一旦毛毛蟲蛻變成美麗蝴蝶時,滿天飛舞,卻非常美麗,調皮的我們經常迎風追逐蝴蝶,秋天楓紅,美景不輸旅遊勝地,冬天蕭瑟,卻別有一番風味,漂亮校園,充滿回憶,是該回去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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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吟
一場小小的感冒竟然咳了三個禮拜還沒好,身體狀況真的是江河日下,一日不如一日。藥吃到不敢再吃,就怕好了感冒,壞了其他器官。人一旦老了,怕死也怕病,甚至連吃都怕。吃太多、吃太辣,腸胃受不了,脹氣算小事,拉肚子最要人命,有時候拉到真想就睡在馬桶上。 讀書時經濟情況不好,吃個便當都有問題,奢談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而今稍有餘力卻已是齒牙動搖,美食滿桌,竟然找不到下箸處。一大堆來自醫學上的恐嚇詞,當吃與不當吃、該吃與不該吃,已經不是想吃就吃那樣簡單。不過就是吃頓飯,需要搞得如此複雜嗎?年輕時來不及吃,年紀大了沒得吃,勉強破戒,下場就是看醫生。每次被診斷為腸胃炎時,就得忍受三日不知肉味的磨練,真的餓了只有稀飯或白土司,已經覺得人生乏味之時,小孩偏偏利用這個機會在你面前大啖炸雞,叫人情何以堪啊! 前些日子參加一個同學會,三十年不見的導師突然問了一句頗為無厘頭的話:「還經常感冒嗎?」怎麼看我都不像林黛玉那種體弱多病的樣子,小時了了,也曾是選手級的運動好手,堪稱身強體健,為何對於感冒會如此沒有招架力?從小到大一點長進都沒有,我真的不好意思跟老師說:「又感冒了」。生病是無可奈何的事,尤其是重大病痛,按常理,應該沒有人願意生病。但是,偶而生場小病,似乎也無傷大雅,恐怕真的有人喜歡那種生病的感覺,或者想藉由生病獲得關心、惹人憐愛。 女兒每次感冒,喉嚨沙啞說不出話,等到病情稍好時就會故意發出經過變造的聲音,這種平常只有在卡通影片,或鬼怪片裡才會出現的聲音,成了她苦中作樂的消遣之一。孰不知,每一聲咳嗽,對父母親來說都是煎熬,聲聲催喚,徹夜難眠。年輕時最怕半夜聽聞父母親的咳嗽聲,戰地金門,醫療設施缺乏,只有隨軍的醫務所,作一些簡單的外傷處理。類似感冒的病大多向西藥房,或者雜貨店買成藥吃,病況往往很難控制,總是會拖上個把月。將心比心,我若感冒,晚上常常用棉被摀住嘴巴,深怕咳嗽驚擾父母,讓人擔心。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為人子、為人父,點點滴滴,有辛酸,有欣慰。記得女兒小時候感冒,鼻涕倒流,睡不安穩,只好抱著她坐到天亮。如今看著女兒這麼大一隻,只能感慨歲月不饒人。 郁達夫生病時寫了一首詩,前面兩句如下:「生死中年兩不堪,生非容易死非甘。劇憐病骨如秋鶴,猶吐青絲學晚蠶。」兩年前我到醫院安寧病房看了一位朋友,他的心境就如郁達夫所寫,才過半百就得跟生命說再見,真的很不甘心。為家人辛苦了半輩子,再過幾年就可以退休,不冀望享清福,至少可以出國去旅遊,看看這個世界。沒想到病來如疾風,竟然無緣一睹世界之美。風中殘燭,等不到蠟炬成灰、春蠶絲盡,只盼有來生。在「南無阿彌陀佛」的誦經聲中,望見極樂世界,西方境土。那裡百花齊放、百鳥齊鳴,無病無痛,無憂無慮,豈是這世界可比擬?卻又為何頻頻回首,不甘?不捨?不忍?我無言以對。 最近這幾年比較常參加一些告別式,一方面自然是與年紀有關,相交的朋友,認識的親人都到了隨時可能說再見的時候;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自己意識到生命最終的歸宿,能夠較坦然接受生離死別的難過。古今中外有各種宗教,信徒遍佈世界各個角落,真正的無神論者不多。宗教之所以吸引人,讓人信仰,因為它提供了一個死後的世界,不論是基督教的天堂或佛教的涅盤,都是一種慰藉,舒解人們對短暫生命的驚恐。生命有時盡,靈魂或許可以永恆,至於有無來生,需有更高的智慧才能參透。 去年此時我回金門送舅母最後一程,今年再度返鄉,竟然也是為了奔喪,往後這種情形恐怕會愈來愈多。根據《金門縣志》的記載,金門人長壽的很多,百歲人瑞時有所聞,一百歲的外叔公可能還進不了排行榜。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週年,到處可以見到100這個數字,外叔公若不是已經病了很久,其實可以幫政府作宣傳,見證百年民國史。雖然100是個完美的數字,能活一百歲卻是連作夢都不會出現的情節,照理,這應該是一場喜事,有些族群也確實會以快樂的心情來辦告別式。金門人好古禮,尤其是在祭儀上,不管是大戶人家或一般家庭,都不敢隨便更改習俗,怕引來鄉里的非議。我原本有不同的期待,認為應該是一次較愉快的旅程,沒料到依舊跪到膝蓋酸痛。 在金門,喪禮是地方大事,是整個宗親家族全體的事,一定得在《金門日報》上登載訃文,治喪委員一字排開,幾乎都是金門地方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主委一職通常也由地方父母官擔任。因此,公祭儀式就變得相當重要且累人,只要是跟家屬沾上邊的都會派代表來上香,甚至連附近的駐軍也來軋一角。反倒是家祭顯得不是那麼有看頭,這可能是金門喪禮上的一大轉變。傳統形式的場景,日漸消逝,時間與場地都不容許完全依循古禮,因陋就簡的結果,通常就是便宜行事,即便有錯也不太計較,主事者與觀禮者可能也不甚了解,若不是靠一些耆老的教導,這一代的人恐怕無人懂祭拜之儀。 祭神如神在,形式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心意。然而,如何知道心意,還是得經由形式。任何儀禮都是形式,透過形式,表現態度,反映心意。換句話說,拈香的意義不在於香的多寡,也不在於拈香的動作,甚至即使香火已熄滅,也不是重點。獻花、獻果、獻饌、三跪九叩,都只是儀式,藉由這些規範過的儀式,人們得以近距離目送親人回去,在往後的日子裡留下一些回憶。這最後一程,無論如何都不能缺席。 我攙扶著母親與阿姨,在其他親屬中不乏像我的情形,這些早已白髮蒼蒼,行動不便的老人家,沒有人可以因為年紀大而享受特權,因為再大也大不過外叔公。這是我看過最令人感動的告別式,相信觀禮的人群應該也會心有悽悽焉。只要父母親還在,不管我們是多大年紀,對他們來說永遠是小孩;也不管父母活到幾歲,他們的離去仍是子女心中極大的傷痛。這也就是為什麼外叔公活到期頤之年,我們還是無法用愉悅的心情送他走,我依然必須在水泥地上爬行。 從金門回來後,除了膝蓋有點疼痛之外,咳嗽的情形似乎更嚴重,不時還會流鼻水、流眼淚,依我多年的經驗,這絕對就是感冒的症狀。記得有位醫生跟我說過,感冒沒有藥可醫治,如果不引發其他器官問題,一週之內會自己好,吃藥只是舒緩身體的不適感覺,不會讓病好起來。因此,我又拖了好幾天,實在是不舒服,而且顯然已影響到上課,於是只好選一個比較清閒的下午走一趟耳鼻喉科。熟悉的醫生不在,是一個年輕的兼職醫生,怪不得不用等候,還來不及坐下看報紙,立刻被護士小姐叫名字。 醫生忙著打電腦,輸入上一位病人的資料,看起來不是很熟練。自從實施健保制度之後,很少看到醫生手寫病歷表了。就跟學生一樣,大小報告都是電腦打,現在網路泛濫,按一個複製鍵就可以到處抄文章,很難判斷是不是自己的東西。學校一直在推行E化運動,紙本公文幾乎不見,每個老師都送一台筆記型電腦,連上教室或辦公室的網路後,就可以產生像科幻電影的情節,只是這些聲光器材真的對於教學有助益嗎?我向來持懷疑態度。醫生終於找到我的病歷表,轉過頭來問了一句:「怎麼樣?」我咳了兩聲給他聽,明白顯示喉嚨不舒服,也想藉由聲音表達心中的不滿。 「感冒了!」醫生不假思索,立刻診斷出我的病症。接下來就沒再問了,也沒其他的動作,專心地在鍵盤上打字,勾選處方,不時還會看看舊的資料,依照我的職業敏感度,這肯定是:「抄襲」。有一句成語很貼切,叫作「依樣畫葫蘆」。我沒讀過醫學院,但以百折骨肱的經驗,醫生說的沒錯,確實是感冒了,只有一點不明白。「是以前的感冒沒有好,還是新的感冒?」醫生大概沒有料到會有這麼牛的病人,問這麼無厘頭的問題。我一直盯著他看,等一個答案,醫生不得已認真地看了一下電腦螢幕,「應該是新的感冒」,語氣似乎很沒自信。「是嗎?」我也不那麼相信他的話。 拿著一大包藥回到家,不管是舊病或新病,藥是一模一樣,總共六顆半,外加咳嗽糖漿,份量不算少。病也看了,藥也拿了,一時之間反而有點矛盾,「要吃嗎?」想到《哈姆雷特》劇中的名言,改一個字就是我現在的寫照:"To eat or not to eat, that is the question"。只是吃幾粒藥,沒有到死那麼嚴重,但也夠折磨人的。吃藥是小事,生死抉擇才是最困難的事,我可以選擇不吃藥,可我能向生命說「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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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節驚奇
情人節這天,她沒任何感覺。甚至於根本也忘了「今天是情人節」。 每年二月十四日的這個西洋情人節,對少男少女及熱戀中的情侶們而言,這是多麼重要而浪漫的日子啊。可她從來沒過過「情人節」。這當中有兩個主因,一是她生長的年代有點久遠,沒有情人節這回事;二是她嫁了個超無趣的男人,每一年每一天都過著「平凡就是福」的日子。 所以,他們家是沒有任何節日(如:家人生日、父親、母親節、結婚紀念日)的歡樂時光可供記憶。 這樣說起來彷彿有點悲哀。但是,「認清事實」讓她一直安於這極其平淡的家庭生活中。 今天,五點半了,他下班了,把一個85度C的小蛋糕放在桌上後說著:「老婆,這蛋糕請妳吃。」她以為又是學校學生生日送給老師的,瞄了一眼,不以為意。 他見她沒反應,又說了:「老婆,這蛋糕是我特別去買來給妳的,快來吃吧。」他又說著。 聽到這句話時,她嚇了一跳,無法置信,問著:「真的嗎?你幹嘛買蛋糕給我吃?」 「因為今天是情人節ㄚ。」他笑著說。 「是喔,今天是情人節喔,我都忘了ㄟ。只是,這蛋糕真的是你特別跑去買來給我的?」她很懷疑的又問了第二遍。因為,他們家真的是不過任何節日的。以前孩子小時,要慶祝生日到餐廳吃牛排,他總說著:「妳們自己去,爸爸出錢就好了…。」可孩子們要的是家人歡樂共餐的氣氛,不是他只當個負責付帳的「提款機爸爸」。 「是真的我下班後特別跑去買的,妳怎麼一直都不相信……?」還好,他沒發火,仍是笑嘻嘻的說著。 「真的是你特別跑去買的?」完蛋,她不由自主的又問了第三遍。 「老婆,真的啦,我沒騙妳,妳快吃吧!」天啊,他還是笑笑答著,而且有點近乎懇求她趕快動手動口吃了吧。相較於他以往的個性,這幾年來,他真是改變太多了。 她終於相信,這是他特別去買來犒賞她的「情人節蛋糕」。 她打開盒子,拿著叉子說:「老公,謝謝你。那我分一半給你,一人吃一半,感情才不散。」 「不,妳吃就好,妳知道我一向不喜歡吃蛋糕的。」他斷然拒絕著。 啊,一切早在意料之中,那她就來個獨享了。 想想,在婚齡32年後的今天,這「突如其來」的情人節蛋糕,就像「天下掉下來的禮物」般,在她的心情上還真是個滿大的驚奇ㄟ。 她拿著叉子,一口一口享用著美味的蛋糕,想著:老公,你終於認定我是你「永遠的情人」。那麼,希望明年此時,你仍記得給我一個驚喜。那時候,我一定不會再連問三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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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行腳之二郭柏川紀念館
每回去台南,我都想去探訪郭柏川紀念館,但總不能如願。之所以有這樣的衝動,是因為四十年前,我曾跟過郭老師學習過半年的石膏素描。 去年底的那趟台南行,我和美珍與南師同學宏霖夫婦和畫友啟元兄在市區開車兜風,一路上還拿不定到底去哪裡的主意?此時車子正通過台南公園,啟元兄突然靈機一閃的說:「郭柏川紀念館不就在附近嗎?要不現在就去。」宏霖回道:「今非假日,不知有否開放?試試看吧!」隨即把車子停在公園對面的空地上,幾個人便走進公園路321巷,左轉後再右彎,紀念館就矗立在眼前,但今日大門深鎖沒開放的。只好悻悻然的在紅色九重葛花攀爬的圍牆外合照留念,再等待機會吧! 今年初我又來到台南參加王家誠老師的壽宴,席間碰到郭柏川的女兒郭為美教授,我特地趨前向她敬酒,並毛遂自薦的說自己曾經也跟過郭柏川老師學習素描,為此她告訴我郭柏川紀念館今日有開放,何不餐後去參觀!真沒想到這機會來得如此快,那天下午宏霖、明標和我三人便又走了一遭。 今日台南的太陽特別溫暖,站在這棟日式建築之前,給人一種舒坦自在之感。走進玄關,一副用紅色灑金宣紙寫的對聯:「柏公高瞻創南美;川派廣潤遍台灣。」表達南台灣美術界對他的敬重。但這副對聯卻讓我有不同的理解,如果我曾來這學習半年,也能夠算是郭老師學生的話,那川派廣潤就不僅只遍台灣了,金門當也在他的潤化之列。 進了室內,先是見到一張老師的「畫家年表」海報,列出老師一生重要的美術事蹟。老師早年留學日本,進東京美術學校西畫科,留日期間深受日本當代美術大師梅原龍三郎之賞識,兩人關係亦師亦友。之後離開日本前往大陸,任教於國立北平師範大學和國立藝專,與齊白石、黃賓虹等國畫家交往甚篤。民國38年返台南定居,任台南工學院(今成功大學)教授,不久創立「台南美術研究會」(簡稱南美會),膺任會長。其一生都奉獻在美術創作與美術教育上,在台灣近現代的美術運動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畫室的牆上掛了幾張老師油畫的複製品,看那簡略的構圖,硬挺的筆線,粉紅、澄紅、純白和淡藍的色澤,組合成一張張非常獨特而有個性的畫面。這幾張畫雖只是複製畫,但細細品讀亦頗令人流連忘返。這欣賞之際讓我不自覺的回想起當年的學畫經驗,那時我正升上師專五年級,二十歲還不到的年輕小伙子,每回我進了門,便二話不說的擺上畫板,對著眼前的石膏像塗抹了起來,老師先是走走看看,不給意見,不下評語。過些時刻,可能是看我畫得不像話了,便用捏著的手指,輕輕的敲著我的頭殼,要我起立,他則直接的拿了我的炭筆,雙腿張開像個武士般的坐在我的位置上,改畫之前還經常會說這麼一句:「要做為一個藝術家,要拿出你的個性,要有好的眼光和靈巧的手。」修改時還不時的喃喃自語著:「一座石膏頭像,被你畫成金屬,畫成木頭,就是見不到石膏的影子。」這時候只見老師的五個手指甚且整個手掌,不斷的在紙上沾沾抹抹,嘿!才過不了多久,石膏的趣味便出來了,那是我第一次對「質感」這樣的概念有了初步的理解。跟從老師學習,豈僅只是學畫而已,它還能學到一種畫畫的「氣勢」,學到期許和無止盡的奮發精神。 只可惜天不從人願,當我正準備抓住師專的最後一個學期,好好的在老師的身上多挖一些寶礦時,老師竟然於1974年1月23日(農曆正月初一)與世長辭。從此我便不曾再走進老師的畫室,只能從老師的畫集裡去體會、揣摩,去感受老師藝術精神的偉大與不朽。 正思索間,為美老師偕梁秀中教授正自外頭返回。見我們看得入神,亦加入談話的行列。因為美老師的油畫和粉彩也正在另兩個房間展出,便邀我們一道欣賞,也才知道這紀念館剛修整完畢,第一個展出檔次就以自己的畫作起個頭,做兒女的能如此的克紹箕裘,真的叫人欣羨。為美老師留學西班牙,在國立藝術學院作育英才無數,現已退休。她的畫亦有簡潔之美,色彩亮麗柔和,很能反映出女性畫家那份天生的纖柔性格,她的畫真的讓人看得沉醉,就好像墜入無限溫柔的美好時光裡,不想醒來。 熱心的為美老師還替我們倒了茶,並一一的為我們解說展出的畫。我喜歡聽她解說,因為每張畫那背後的創作動機真是精彩絕倫。例如她畫人物,當模特兒費盡心思,尚無法達到她的要求時,她便會讓彼此休息片刻,喝個咖啡聊個天。但此時若模特兒突然一個不經意的姿態被相中,為美老師便會即刻抓緊這難得的機會,大膽的揮灑,一幅好的作品就這樣產生了。再如她畫的茶花,是她長期栽種之後,對茶花的整個生命過程充分理解,才去下筆的。室外寫生的花朵,因有各種外在條件的影響,她畫得真實,線條也用得硬挺,光線也細膩多變;但摘至室內擺設的茶花,則用色輕柔單純,富於詩意。同樣的素材,卻能以不一樣的心境應對,這不只豐富了畫作本身,亦讓人看到畫家在創作的當下,那繁複的心理起伏和完全主導情境的氣勢,這一點確實頗有乃父之風。 賞畫過後,我們又在屋後的院子流連了一會,見一池子裡有十來條色澤豔麗的錦鯉,自由自在的來回游著,狀甚悠然。另圍牆邊有兩棵高聳的椰子樹,一彎曲一筆直,兩相對照,天衣無縫,這些都是可以入畫的美景,只是時間已晚,只能用相機草草拍下,他日好追憶。 回到車內,宏霖笑笑的對我說:「老友,現在你該心滿意足了吧!一趟紀念館之行,不只給你重拾了舊夢,又讓你看了另一個精彩的展覽,還能同作者深入交談,真是收穫滿滿啊!」這話語真是說到我的心坎裡了,但這種深刻而令人感動的旅程,若不是有您這位好友的引領,又如何能實現呢? 2012年2月下旬寫於浯江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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檳城訪傅錫琪的後人
前言 金門老一輩皆知傅錫琪﹐他倡議興建模範街﹐模範街如今已成客人來金必遊景點。金城鬧區亦設「傅錫琪圖書館」﹐紀念傅氏。傅晴曦(彩兒)生前編有《傅錫琪遺墨》﹐編後略述姊弟四人﹐已有內外孫10餘人﹐但未敘其詳﹐筆者十多年前編寫鄉土教材﹐曾探索試寫傅錫琪生平﹐並注釋﹑譯解傅氏〈金門竹枝詞〉﹐作品收於《金門詩文歌謠選析》(黃書文﹑陳秀端﹑王振錐﹑洪春柳﹑王先正合著)書中。但對於傅氏家族所知有限﹐前此赴馬來西亞檳城﹐尋訪傅氏後人﹐茲將訪談所得﹐分饗讀者。 訪傅順新醫師 時間﹕2010.4.29 地點﹕馬來西亞檳城傅宅 記錄﹕王先正 家世背景與第一次返金 我的祖籍是金門金城鎮﹐我的祖父傅錫琪﹐祖母鄭玉佩﹐家父傅膺選(又名榮旋)﹐家父17歲時一人離開金門﹐當時日人尚未佔領金門﹐他先到新加坡的麻坡﹐在報館做排字工作﹐之後又換了其他工作。 我於1945年出生﹐家母吳春娘祖籍金門大地﹐外公吳心泉﹐外婆田墩陳氏﹐母親她在馬來西亞麻六甲出生。我是長男﹐下有三位弟弟﹐依序是順進﹑順昀﹑順澄﹐四位妹妹﹐依次是俐文﹑文香﹑文漪﹑文儀。家父曾回金多次﹐1983年他第一次回去金門﹐是我姑媽傅晴曦(又名傅彩兒)鼓勵並安排﹐他先坐飛機到台灣﹐再換軍機到金門﹐籌備建築傅錫琪紀念館﹐ 1989年傅錫紀念館蓋好﹐1992年正式開幕﹐但父親已於1991年去世﹐享齡73歲。1992年傅錫紀念館開幕﹐我第一次返金﹐金門目前還有一些堂親。 在南洋的奮鬥與建立家庭 家父先在報館工作﹐後來在五金行做事﹐自己偷偷學記帳﹐努力工作﹐職位愈做愈高﹐結婚後曾隨豐隆公司老板去英國。大概在1950年代與人合夥組豐美公司做生意﹐買賣五金﹑洋灰﹑建材。 1960年代﹐新加坡的豐隆公司在馬來西亞的吉隆坡設分公司﹐家父負責籌設此公司﹐受到老板郭芳楓﹑芳來兄弟的賞識與提拔﹐在公司做到第一副主席﹐公司生意愈做愈大﹐豐隆公司雇用的員工有上萬人。豐隆公司除了做房地產及營造業﹐也投資金融業﹐開銀行﹑股票行﹐有上市公司掛牌買賣股票﹐另有豐隆基金﹑龍鳳控股等公司。 我們自己的老招牌則是傅存益有限公司﹐家父半退休後﹐投資瓷磚工廠﹐現在由我二弟﹑四弟幫忙打理。 我幼年在麻六甲讀平民小學﹐受到外公家人的照顧與疼愛﹐12歲到檳城讀鍾靈中學﹐這是當時最著名的華校﹐高中轉讀英校﹐之後又讀政府設立的大學先修班﹐日後被選入新加坡大學。新加坡大學醫學系畢業後﹐在新加坡實習一年﹐1971年我當實習醫生時﹐與祖籍潮州的鄒玉玲結婚﹐我們在新加坡註冊﹐在檳城結婚﹐在檳城﹑吉隆坡﹑麻六甲分別宴客。那一年實習醫生很辛苦﹐常睡眠不足。1973年回到馬來西亞﹐被政府派去霹靂州做了2年醫生﹐然後自己開診所﹐是內外科醫師﹐做不涉及麻醉的外科手術﹐在霹靂州開業至今已有36年了。 二弟順進﹐日本青山大學工業管理系畢業﹐娶黃遠娥。三弟順昀﹐先在檳城讀先修班﹐之後入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第二年就拿助教獎學金﹐從學士到博士﹐共花了5﹑6年﹐娶台灣小姐蔡元純﹐現今在美國做事﹐全家移民美國加州﹐前不久﹐曾回金門。四弟順澄﹐澳洲墨爾本大學土木工程系畢業。 長妹俐文﹐馬來西亞大學畢業﹐曾做過雲頂集團的高級助理﹐目前自己做生意﹐嫁王業堡。次妹文香﹐赴台讀大學畢業﹐做自費性的服務業﹐擔任社工於吉隆坡﹐嫁林炳坤。三妹文漪﹐澳洲墨爾本大學畢業﹐原在股票行﹐現已退休﹐嫁顏成志。四妹文儀﹐澳洲墨爾本大學畢業﹐原在銀行任經理﹐現已退休﹐嫁林發明醫生。 我育有二男一女﹐長男仰峰﹐目前在豐隆集團掛牌公司﹐跨國企業的建設公司擔任董事兼總經理。他與張鳳妮結婚育有三女﹐依次是承怡﹑承聰﹑承寬。次男仰賢﹐目前自己開設投資顧問公司﹐做理財服務。他與黃瑞芳結婚育有一子承崧。女兒欣欣﹐以前在新加坡的美國銀行做理財工作﹐目前在集團幫忙訓練工業人才﹔她嫁給李祖敏﹐育有李貞瑩﹑李籽瑩。 金廈會館與宗親會 檳城雖有金廈會館的招牌﹐但已名存實亡﹐並沒有金門會館組識。檳城有傅氏宗親會﹐但以潮州人居多﹐海南人也不少﹐但他們講到傅姓的英文拼音﹐與我們金門不同。以前在吧剎(市場)有一位姓傅的婦人﹐據說是姑媽的親戚﹐但後來我請人去找﹐已找不到了。我的診所在霹靂州﹐但老家及孩子的住所在檳城﹐我經常兩地奔波。檳城本頭公寓的金門人﹐他們的長輩我可能認識﹐但後人已不識了。本頭公寓的鄉親捕魚為生﹐以前海上漁獲較豐﹐收入好﹐但有的人有了錢不知節儉﹐不重視教育。 金門人受教育及社交的情形 金門人在檳城通常是讀到高中畢業﹐之後再入大學先修班。有的大學先修班設在吉隆坡﹐我父親在吉隆坡有房子﹐我的弟弟妹妹去那裡讀書﹐然後再去外國讀大學。檳城的學生素質比較高﹐每年新加坡大學和馬來亞大學﹐都會給我們幾個醫學院的入學名額。 當年我和長妹﹑次妹讀高中時﹐只有政府設立的大學先修班﹔到了後來﹐有一些外國大學在吉隆坡設大學先修班﹐只要通過測試﹐即可進入大學。我們家族成員結婚﹐雖是自由戀愛﹐但仍以華人為限。 我的姑媽及其子女媳婿 我的大姑傅振權(後改名麗端)﹐嫁陳村牧﹐育有五子﹐依序是陳毅中﹑陳燦中﹑陳履中﹑陳執中﹑陳恆中﹐三女依次是陳靜中﹑陳素中﹑陳鏡中。有來馬來西亞的我比較熟﹐像陳毅中本在廈門大學服務﹐現在已退休了。陳素中在香港做中醫師。 第二位姑媽傅振華﹐我們習慣稱五姑﹐這大概是宗族的大排行﹐她嫁檳城陳先生﹐育有三子﹐依序是陳漢忠﹑陳漢平﹑陳漢仁﹐二女依次是陳淑媛﹑陳淑惠。陳漢忠曾在中視做過事﹐陳漢平是美國加大(UCLA)博士﹐太太吳玲瑤是名作家﹐陳漢仁在台灣。 第三位姑媽傅晴曦(又名傅振彩﹑傅彩兒)﹐她是1915年出生﹐熟讀四書五經﹐(《金門鄉僑訪談錄》<三>115頁寫﹕陳素中說﹐1949年傅晴曦福建師大畢業﹐回金門中學教書)﹐當年在金門及台灣不論在教育界或黨政訓練機關﹐姑媽都曾受到重用﹐1957年應家父之邀﹐來檳城度假﹐獲聘為華校菩提中學校長﹐她終身未嫁﹐專心教育﹐一直做到1976年榮退﹐2006年高齡往生﹐出殯當日﹐菩提學校師生執紼相送﹐哀榮備至。 姑媽傅晴曦﹐我們習慣稱她阿姑﹐她對我們影響深遠﹐家父忙於生意﹐姑媽輔助父親來教導。她與家父﹐姊弟情深﹐互敬互愛。對姪兒身教言教﹐從不打罵﹐諄諄教誨﹐不厭其詳﹐使姪兒皆能成材。姑媽說母親雖沒讀書﹐但帶來福氣。姑媽講易經﹑講做人處世﹐無所不談。有時不講﹐但寫成文章放在桌上﹐讓你去領悟﹐讓人心服口服。看見我買東西送弟妹﹐她會提醒弟妹說﹕「今天阿兄買物送你們﹐你們將來懂得回報嗎﹖」姑媽常將薪水及父親送她的股票孳息﹐送給慈善機構﹐如養老院﹑孤兒院。她不單滿腹才學﹐烹飪家事﹐無不通曉﹐我們子姪受教﹐孫輩也受益很多。 有一天﹐阿姑勸家父不必再寄款贈送表親﹐說親戚的孩子皆已成人﹐事業有成﹐但家父說我能寄給她﹐是她的福氣﹐也是我的光榮。家父與姑媽間的深情﹐是我們的榜樣。 姑媽在菩提中學擔任校長20年﹐再任校董多年。阿姑辭世後﹐我們成立傅膺選﹑傅晴曦為名的獎學金﹐拿出相當台幣200萬元的一筆錢﹐放在銀行生利息﹐以此鼓勵成績好的學生。目前菩提學校已分為公立的國民學校﹐和獨立的私立中學。公立已遷走﹐它接受政府津貼補助﹐共有1000多位學生﹔舊校址只有獨立的中學﹐是私校自給自足﹐目前有300多學生﹐我們在菩提學校都有提供獎學金。 對故鄉金門的建議 家父生前常以豐隆集團的基金來濟助慈善機構﹐或以獎學金來幫助學生﹐最近幾年﹐一年支出都要200多萬元﹐目前我是基金代表人﹐繼續在做這些有意義的事。家父他對家鄉金門一直很關切﹐常寄錢接濟親友﹐匯款都是透過私人設立的福建信託﹐但現在很多親友的經濟情況比我們還好。不久前﹐我們回到金門﹐想要幫忙整理傅錫琪紀念館﹐看到祖厝的屋頂已經坍塌﹐希望目前在法律上擁有所有權的人﹐應先把祖厝修復妥善﹐不要忙著爭奪土地財產﹐大家要同心協力維護傅家的美名。 訪傅順進先生 時間﹕2010.4.30 地點﹕馬來西亞檳城傅宅 記錄﹕王先正 家世背景與返金 我的祖籍是金門金城鎮﹐我的祖父傅錫琪﹐祖母鄭玉佩﹐家父傅膺選(又名榮旋)﹐家母吳春娘在馬來西亞出生。關於兄弟姊妹的介紹﹐請參閱大哥傅順新的受訪記錄﹐在此不重複述說。 在我印象中﹐父親返金有兩次以上﹐他回去前心情開朗﹐回來後似乎有些感傷。從長輩口中得知﹐以前的金門是軍事重鎮﹐兩岸對峙的戰地前線。我自己於2007年8月去台灣觀光﹐就想返金﹐但因颱風來襲﹐未能順利成行﹐9月再與兄弟一道返鄉。2008年又帶妻兒一家先飛到廈門﹐再回去金門﹐覺得金門空氣清新﹐人情味濃﹐適合養老。 在南洋的奮鬥與建立家庭 家父當年在馬來西亞﹐從無到有﹐白手起家。勤奮努力工作﹐得到豐隆集團領導的賞識﹐稍有成就之後﹐仍然勤儉持家﹐心胸寬大﹐樂意幫助他人﹐有時自己吃虧也不計較。家父因商務忙碌﹐經常在外奔波﹐而且他比較嚴肅﹐我們都很敬畏他。我們兄弟姊妹的教育﹐他特別商請姑媽代勞。我們從小就在姑媽的殷切指導下﹐習字臨帖﹐讀四書論語等﹐教導我們做人要謙虛﹐而且要守紀律﹐我和大哥受教特別多。她平日樂善好施﹐她對我們及僑社的教育﹐可說是貢獻很多。姑媽她是虔誠的佛教徒﹐平時廣結善緣。她往生出殯時﹐很多寺廟的和尚尼姑﹑善男信女自動前來誦經行禮﹐台灣的慈濟也特別派人前來致祭﹐出殯場面的哀戚隆重﹐是我未曾見過的。 我於1945年出生於馬來西亞﹐從小學到高中﹐我都在馬來西亞的檳城和吉隆坡就讀。之後到日本青山大學讀書﹐獲得工業管理學士﹐在日本的高砂工業株式會社的窯業做了二年半的實習生﹐回檳城在父親投資股份的紅磚廠﹐擔任二年的經理﹐再到設於吧生的瓷磚廠擔任董事迄今﹐所燒的瓷磚專供廚房壁面及游泳池鋪設使用。 我娶祖籍福建南安的黃遠娥為妻﹐我們育有三女﹕長女傅碧泱﹐在英國諾丁漢大學設於馬來西亞的分部攻讀化工博士﹔次女傅碧湉﹐香港中文大學畢業﹐準備到英國攻讀商業金融碩士﹔三女傅碧瑗﹐在馬來西亞的諾丁漢大學分部讀藥劑系。我三位女兒的名字都是姑媽傅晴曦幫忙命名﹐她不但指導我們﹐也關愛我們的下一代。 參加會館與宗親會 我自己工作在吧生﹐住家在吉隆坡﹐我曾參加吧生的金門會館活動﹐和兄弟都是會館的名譽顧問﹐會館的運作很好﹐他們分婦女組﹑青年組﹐分工合作﹐楊忠禮等人領導有方。 金門人在馬來西亞的社交及鄉親互動﹐各地的情況不一樣﹐比方說我住在吧生﹐吧生的金門會館﹐平日我雖然不常去﹐但每逢慶典宴會﹐他們有請帖邀請﹐我一定如期前往﹐主事者穿著禮服﹐領導與會者行禮﹐大家團結合作﹐表現很有水準。而且又頒發獎勵金給優秀學生﹐鼓勵向學。 檳城有傅氏宗祠﹐我哥哥去過﹐吉隆坡有傅氏宗親會﹐但我很少去參加活動。 金門人的工作與教育及通婚的情形 金門人在馬來西亞的吧生有不少從來事建築業﹑營造業﹐有些是老板﹐有些是工人﹐有些則販售五金建材。近來有的改行養燕子﹐做燕屋收燕窩。 金門人受教育的情形﹐各家的狀?不一。我的三位女兒算是比較優秀的﹐我的大女兒﹐成績優異﹐教授要她直攻博士。二女兒在香港中文大學﹐修習中國歷史和國際政治﹐連續三年得到優秀學生獎﹐住在學生宿舍﹐訓練自立自強﹐適應團體生活。一般學生在馬來西亞就讀﹐所用只有馬來文和華文﹐若能到外國攻讀﹐可拓展其國際視野﹐增強語文能力。三女兒她在馬來西亞讀二年﹐在英國讀二年﹐有機會我就讓她們增廣視野﹐為日後的生活與工作﹐培養國際化的能力。 至於說到金門人通婚的對象﹐現在已不限於金門人﹐但大致上還是找福建人﹐有同樣的文化基礎和背景﹐比較好溝通。吧生的金門人﹐有不少和永春人結親﹐我妻子是住在檳城的南安後裔﹐她曾就讀菩提中學﹐是我姑媽擔任校長時的學生。 對故鄉金門的建言 希望金門能多建設一些三星級以上的旅館﹐讓鄉僑喜歡回家鄉。有一些古厝修建做民宿很不錯﹐古色古香﹐希望它的內容能再深化﹐充實設備﹐因年輕人重視衛生設施﹐而照明也要再改善些。 後語 筆者拜訪傅醫師﹐他拿了些有關傅錫琪的資料給我﹐我看了笑對他說﹕「這些都是我寫的﹐大概是以前我送陳漢忠﹐請他轉交令姑媽訂正。」彼此相視而笑﹐再送他眾師合著《金門先賢詩文集》﹐書中亦有我撰注﹑說明傅氏詩文多篇。其實十多年前﹐我請陳先生轉交拙文﹐另有所託﹐即請他代詢其姨傅彩兒女士﹐說珠山《顯影》月刊﹐為何有人稱傅為「金門土皇帝」﹖陳漢忠日後並無回答。此事我與友人研判可能與政治立場﹑村里恩怨﹑商會領導權爭奪有關﹐然至今仍無確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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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入懷
「明珠入懷,螽斯衍慶。」娟秀的毛筆字,書寫在喜氣洋洋的紅包袋上,瞧上去就是舒服、順眼。這是我見過最合我意的生女賀詞,比起弄瓦之喜更具深度、氣質,這八個字是親家母對姪女生女的祝福,簡單扼要,卻涵蓋了婆婆對媳婦的鼓勵和謝誠,祖母對孫女誕生的歡欣和疼惜,母親對晚輩、家族的期許和盼望。 那日,接獲姪女來電,孩子即將臨盆,姪女婿遠在台南,心急如焚的大嫂也遠在金門,身為姑姑的我,責無旁貸的趕赴醫院,途中心情雀躍又忐忑,開心的是我即將晉升為姑婆,憂心的是姪女尚無人陪伴的待產心情,還好,淡水與石牌距離不算遠,見面時,獨立的姪女已安頓好一切,辦妥住院手續,平靜的在待產室等待寶寶的降臨,比起當年手忙腳亂、惶恐不安的我,真有個天壤之別,真的該佩服年輕的一代。也許是同為醫生的姪女和姪女婿,在專業素養充足的條件下,一切顯得從容、安適。不久,姪女婿迅速的前來陪產,這都得感謝高鐵的快捷,不久,可愛、漂亮的小寶貝健康誕生了。 醫院的住房中,寶寶安心的睡在祖母的臂彎裡,婆婆感謝的話語聽來窩心又和煦,姪女婿初為人父的喜悅,展現在全身的細胞中,對妻子的感謝和呵護都化為實際的行動,房中的畫面和氛圍是唯美感人的,站立一旁的我,內心澎湃和感動,我感染了這一家人的幸福,也為姪女高興,此刻心中大聲喊著:「爸,媽,您們當阿祖了!大哥,你當祖父了!您們都看到、聽到了嗎?」 回到家中,心情仍處在亢奮狀態,紅包袋上大字鮮明的印在腦中,心想:唯有中文老師退休的親家母,才能寫出這麼有素養和深入人心的話語,當姪女將寶貝明珠擁入懷中,母親的愛必定滿滿,而她對自己的母親,也必定會有更深一層的體恤、感恩,就如同前人所言:「手抱孩兒,方知父母恩。」這種心境我曾刻骨銘心,姪女是初體驗,在她心中自有想法,這種經驗的傳承,這種生命的美好,真的很奧妙! 擁有兩位女兒的我,生在重男輕女的年代、家庭,未能如願添丁得男,或許曾經落寞,但在我的心目中,孩子是我的心肝寶貝,不管旁人如何看待,她們永遠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將她倆擁入懷中,如明珠般寶貝的呵護照顧著,這是父母最甜蜜的負荷。 就讀高中的小女兒,曾在父親節的賀卡上畫著一隻老鼠〈爸爸生肖屬鼠〉,一隻坐在雲上的可愛小雛雞〈小女兒生肖屬雞〉,牢固的繩子從老鼠的手中緊緊牽繫著雲上的小雛雞。卡片背面的文字是這麼寫的:看圖說story,哈哈!我想表達的是:我是你的掌上明小雞,只是爸爸的手太小,所以我只好坐在雲上…,女兒單純的想法,可愛的卡通圖畫,俏皮、直接的話語,雲端的自在是她無憂無慮的生活,那條繩子顯現她對父親的依賴和親暱,字句間我解讀到女兒的自信,對,妳是我們的寶貝明小雞〈明珠〉,永遠都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