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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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芋‧愛情導覽報告
當藍鵲急馳飛入潮濕的霧中 鷺鷥,也學它悠遊地穿上白紗散步時 我知道,如織的遊人都將追隨 孟宗竹林的芬多精回來 那,春天不遠了 我們的高腳杯,也早等候成 一片白色的海 我們依舊繪成了一幅幅馬蹄的 導覽圖,指引愛眸前來凝望的 身影,悄悄的 在過客喝完一口花茶以後 陪他穿透蟲鳴和蛙叫的 竹子湖小徑,以及散去的霧 然後住進了他,歸人還有愛的 小屋 之後,我就在窗邊 陪著他們微笑以及陽光 浪漫地綻開,三分、五分 白綠相間的小海 越來越濃的春天,還有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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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於是槌哥走進房裡,輕輕地拍拍父親的肩膀,低聲地說:「阿─阿─阿爸,我扶你起來食─食─食糜。」而後熟練地一手扶著父親的背部,另一手則穿過他的腋下,復使力地把他抱起,讓他斜靠在床頭。可是當他把父親餵飽後,正要讓他躺下時,卻聞到一股難聞的臭味,他已意識到父親一時控制不了,把大便拉在褲子裡。只見槌哥不慌不忙地讓父親躺好,並高聲地叫著:「俺─俺─俺娘,阿爸放屎囥─囥─囥佇褲啦,妳緊─緊─緊去提一領清氣褲─來─來─來予伊換。」 「夭壽喔,」烏番嬸邊走邊埋怨,「大人大種哪會不時共屎放囥褲內。」 當烏番嬸拿來乾淨的褲子時,槌哥已把父親沾滿著糞便的褲子脫下,並拿了一塊破布沾水,輕輕地為父親擦拭下身。即使他戇,但嗅覺並沒有失去功能,他竟能展現出為人子女之孝道,不嫌髒亦不嫌臭,為行動不便的父親清理糞便。烏番嬸目睹這幕情景,不禁紅了眼眶。 雖然造化弄人,讓孩子成了戇囝,但如果沒有他,她這條老命想必早已被老伴折磨死了。雖然大兒子華章受過高等教育,在台灣亦有固定的工作,然而或許是在繁華的都市裡生活久了,除了對這片生他育他的土地有一種疏離感,這個家彷彿也離他愈來愈遠了。平常竟連一封問候的信也懶得寫,遑論是寄點錢回來貼補家用,就如同一隻斷線的風箏,隨風飄得遠遠的。想當年,父母親縮衣節食共他讀大學,莫不寄予厚望,冀望他學成後能對這個家多一點關注,可是往往期望愈高,失望也愈大。如依目前種種跡象顯示,兩老將來若想靠他來服侍,似乎是不可能的,說不定身旁這個戇囝,才是他們終身的依靠。 當槌哥為父親清理好糞便,並幫他換上乾淨的褲子時,春桃卻適時來到,她開門見山極其誠懇地對烏番嬸說: 「烏番嬸仔,我欲來叫槌哥來阮兜食糜啦。」 「春桃仔,妳毋免赫夠工啦,伊佇阮兜凊彩食食著好。」 「烏番嬸仔,槌哥共我湊相共規日,來阮兜食糜是應該的。若無者,後次著毋敢擱叫伊來共我湊相共。」春桃認真地說。 「妳實在誠夠工。」烏番嬸仔能感受到她的誠意,轉身對槌哥說:「春桃欲叫你去食糜,你綴伊去食好啦。」 「歹─歹─歹勢啦。」槌哥面對著春桃,客氣地說。 「食一個粗飽爾爾,你毋通氣嫌著好,無啥物通歹勢的啦。」春桃含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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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言鳥語專欄金廈小三通(閩南語詩)
提兩干高粱酒 金廈小三通 來去廈門 早上看公園 暗時遶中山路 兩杯高粱酒 金門腔廈門調 月娘光光照兩邊 這杯你兄 那杯我弟 杯底金魚 不要飼! 早昔的代誌 槍子講什麼? 砲彈講什麼? 過去 就散散去 無話的金門酒,喝下去! * * * 提兩干高粱酒 金廈小三通 來去大陸 這次遊江南 下次走山東 兩杯高粱酒 金門腔大陸調 月娘光光照兩邊 長江更長 黃河更黃 江山多嬌 醉了眼! 過去的歷史 槍子講什麼? 砲彈講什麼? 過去 就散散去 無話的金門酒,醉下去! 2001年1月2日,金廈小三通之路正式啟航,重啟因國共戰爭而隔絕了五十二年的金廈航線!首航儀式有聯:「金門廈門門對門;族同情同同安同」。金門首位民選縣長陳水在親率縣府團隊、民意代表、社會名流等一行近200名,浩浩蕩蕩由金門料羅碼頭出發,乘風破浪,直航廈門和平碼頭。2001年5月,繼任的李炷烽縣長以「讓兩岸認識金門,讓金門走向世界」為施政目標,繼續推動金廈小三通的定期化、常態化。 金廈小三通的航線一開通後,金門的地理位置依舊,但在實際生活裡,金門人除了東進臺灣外,多了西入大陸的選擇;同樣地,不僅臺灣人可西入金門,大陸人亦可東來金門。曾是戒嚴封閉的金門蕞爾小島,一夕之間,它的兩岸角色,戲劇性地由「邊陲」轉為「中介」! 金門人藉著小三通之便利,玩廈門、遊大陸、置房地產;臺灣人藉著小三通之價廉,往來經商,開辦工廠;大陸人好奇小三通的航線,登島觀光。金廈海域,日日激增的人、船,絡繹於途。 2008年,因應年近百萬的人潮需求,廈門的和平碼頭功成身退,擴建東渡碼頭,新增五通碼頭。金廈水路不僅成為兩岸間的一條黃金航線,金廈之間,藉著時時有航班的便利,朝發金門、夕回金門、白天活動在廈門成為可能,金廈共同生活圈儼然成形。 金廈小三通,金門人出島必帶的是高粱酒,帶金門高粱酒的利益多重:一者,自喝。「曾經高粱難為酒」、「除卻高粱不是酒」,喝金門高粱酒長大、老去的金門人,嚴重地喝不慣他地的酒,走到那裡吃大餐,總要擺上一瓶金門高粱酒才夠味;二者,送禮。沒喝過金門酒的大陸人嚮往金門酒,喝過金門酒的大陸人難忘金門酒,因此,金門酒成為兩岸間最好的高檔禮品,出手一瓶金門高粱酒,送者大方,受者雀躍;三者,買賣。一瓶金門酒,由金門碼頭過水到廈門碼頭,價格幾乎就翻上一倍,熟門熟路的人,帶兩瓶金門酒往旅店一放,一夜的廈門住宿費就抵免了,即使生客,也不必擔心找不到買主,廈門碼頭的店家就會主動地招呼你買賣。 因此,在金廈水路蜿蜒的人潮裡,我們慣常地可見人手兩瓶金門酒,在金廈聯歡的場合裡,我們不時地聞到高粱的酒香。誰也沒有料到,50年代,在戰爭的時空裡,為解決軍民爭糧問題而興建的金門酒廠,歷經五十多年的時間沉澱後,金門高粱酒卻能和平地飄香於兩岸。曾經的殺戮,曾經的炮火,曾經的子彈……,戰爭無情,和平無價,不論金門人、廈門人,都想拋開孰是孰非的爭執,拋開是敵是友的迷惑,掌握今夕何夕,對酒當歌,對酒當醉! 我也趕著金廈小三通的熱潮,2004年第一次由金門直航廈門,2006年更進入廈門大學就讀,五年多的就學時期,往返金廈水路近百次,成為「金廈擺渡人」,見證了廈門碼頭的地點遷移,由和平而東渡而五通,也見證了廈門海關氛圍的改變,由肅穆監看而親善服務。 若要問:「最難忘的一次金廈小三通?」我會回答:「2010年濃霧三天的東渡碼頭。」 2010年2月底,臨時需要赴廈大一趟,但我的「台灣居民來往大陸通行証」有效期僅剩5天,冒一下險吧!時時有船班,總不至於連續2天都搭不上回金的船。沒料到春天後母面,說變天就變天,回金當天,大霧籠罩金廈海域,東渡碼頭班班停航,航站大廳擠滿候船的人潮。 第二天一早,連廈門中山公園都出現罕見的濃霧,看天候,算時間,小叔、小嬸和我提前午餐,近午再往東渡,寄望午後能日出霧散。東渡的大廳不時湧進大陸旅行團,也不時有臺灣散客由碼頭直奔機場,轉機飛台。因為簽證當日到期,我等船的心情又比別人複雜些。午後果然微陽,但熱力仍不足以撥開海上的霧面。 第三天一早,霧氣仍存,但因回金心切,我們反而一早就到東渡等候。大廳反常地冷冷清清,因為大陸旅行團改期,臺灣散客轉搭飛機,只有非渡海不可的金門人才會在碼頭繼續等候。三天的碼頭演習,這些金門人免不了又發出一些同島同命的感慨。 午後,大廳廣播:「五通霧散,準備開航。」小叔急著趕赴五通,我因簽證過期,非從東渡出海關不可,故小嬸留下來陪我繼續等候。五通最後一班船也要開了,東渡還是無法開航,最後的一批金門客全部轉往五通,只有我打道轉回廈大。進駐廈大校園內的蔡清洁樓,櫃台小姐看看過期的簽證,特別電話請示上級領導,我因住宿記錄良好,通融辦理。 第四天的東渡碼頭,天晴,不見三天來的候船難友,大廳的氛圍也煥然一新。我手持完備證件,獨自進入小房間接受一位女警一臉嚴肅的盤問,問答、記錄、請示上級領導,最後再以繳交二百元人民幣罰款了案。通關時,一位男警告訴我,我的通關記錄良好,故能大事化小事。 我年過50歲,退休之後才進讀廈門大學中文研究所,成為所裡第一位臺灣學生。一讀五年多,備嚐求學路的酸甜苦辣,旁人常好奇地追問動機,回探初衷,我常笑稱:「都是金廈小三通惹的禍!」因為小三通的啟航,竟誘發了我去追逐一個天真的廈大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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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人系列─搭便車
八零年代,我讀大學,溫馨感人,賺人熱淚的國語連續劇「星星知我心」轟動全台,高雄美濃客家村是戲劇常出現的場景,那對可愛的中年客家夫婦,以及在那兒發生的故事,拍戲的場景,似乎一直在召喚著我,於是日思夜想,心嚮往之! 那一年暑假,我和室友,兩位來自北台灣的大女孩,興起暢遊南台灣的念想,在網路尚未發達的年代,所有的資訊都仰賴旅遊書籍,兩位窮學生藉著書籍的指引,細細規畫行程,美麗的南台灣早在腦中一遍遍賞遊,只差真正付諸行動,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然,最欠缺的就是旅費,但蠢蠢欲動的心不曾停歇,整個學期賣力打工賺錢,省吃儉用的攢存旅費,就是想要一圓心中的夢想。鐵路平快車是長途的交通工具,鄉野間的接駁車是公共汽車,住宿是親戚家的地鋪,至於吃的部分就將就點,能填飽肚子就可以了! 單純的想望,終於化為實際的行動,兩人背上簡單的行李,帶著精算再精算的旅費,滿心愉悅展開旅程,當腦海中的景致真正呈顯眼前,興奮雀躍的心得到真正的滿足。南台灣的風土民情有別於北台灣,南台灣的陽光更顯神采奕奕,五天的旅遊行程,我們走遍屏東、高雄公車所及之處,沉浸在人情味濃郁的鄉間村落,踏尋傳統古老的民居,徜徉在一望無際的田園間,一顆單純的心,隨處都有驚喜,幸福垂手可得。 高雄美濃的客家村落,是我們預定的行程,那個年代,「星星知我心」的電視連續劇,感動無數的觀眾,美濃成了我日思夜想的地方,那兒的人情,那兒的油紙傘,那兒的花草,那兒的故事,我終於如願走進,一親芳澤!也許是興奮過了頭,也許太多的誘惑讓我們忘卻時間,謹慎的二人,在天色漸暗後,突然驚醒過來,此時已然錯過鄉間的最後一班公車,如何返回市區是個大問題,在外找旅舍留宿不在我們規畫範圍,也不是我們能力可以承擔的,至於計程車,在鄉下少之又少,費用更不是我們可以支付的,詢問了村民,步行是唯一的方式,但是闃黑的鄉間小路,迢迢的距離,何處才是盡頭?在無計可施下,這也是唯一的方式。 兩人同行似乎沒有什麼好害怕的,走吧!邊走邊聊,在月亮星星的照映下,有蛙鳴蟲叫聲相伴,就算在陌生的異地,仲夏夜的靜謐夜色,沉穩而厚重,夜涼如水的舒適感,不啻是夜遊的好時機。走著,走著,夜漸深,腿漸酸,心也慌,人也累,尤其是不知路程遠近的不確定感,我們開始恐懼起來,但是在沒有退路的狀況下,也只得勇敢往前走。突然後方有強烈的燈光照亮,我們二話不說,閃到路邊,用力的揮舞雙臂,期待好心人士載我們一程。 果然,車子慢慢停了下來,高大的載貨卡車上,一位中年男士探出頭來,渾厚深沉的聲音:「搭便車嗎?」我們用力的點頭,他迅速推開駕駛座旁的車門,「上來吧!」高大的車體讓我們跨不上去,他還伸手拉了我們一把,我們挨著司機三人並列坐在前座,「到哪裡去呢?」「高雄火車站」我們異口同聲的說。側臉望著司機大哥黝黑的面容、壯碩的身軀、握著方向盤粗糙的雙手,車上一陣默然,寂靜了好一陣子,我心裡開始有些緊張,司機大哥看出我們的不安,他終於開口了:「小姐,半夜這樣攔車是很危險的,畢竟開貨車的司機水準參差不齊,如果碰到壞人就糟了!」聽他中肯的話語,我們忐忑不安的心安頓了下來,接著司機大哥親切的和我們閒話家常,原來他也是在台北某個工專畢業,因為家傳事業的關係,他退伍後便毅然回到家鄉,開起貨車兼業務的工作,言談間,感覺他很有抱負,也很有學問,他熱心的送我們到達目的地,為我們解了圍,也教了我們許多保護自己的方法,他是一位好人。 那個年代,深夜攔車記,有些冒險,幸運的是我們碰到了善良的好心人,否則後果可能不堪設想,我們竟然連對方的名字都沒問,如今想起,仍然心存感恩,如今,社會風氣已然不同,我告訴女兒這段經歷,也希望她們引以為戒,深夜的好心人,我將牢牢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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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槌哥,你搰力,跤手擱緊,早起晡已經擔去幾落擔啦,實在有夠厲害得。」春桃誇讚他說,「講實在得,你擔一晡,著予我擔幾落日,有你來共我湊相共,予我毋免煩惱綴袂著冬。」 春桃那幾句誇讚的話,再槌的槌哥也聽得懂。只見槌哥咧著嘴,憨厚的臉龐有一絲欣然的笑意,即使是以勞力換取而來的,他也樂意接受春桃對他的讚美。於是他逕行走進牛椆間,用鋤頭快速地耙滿兩畚箕糞土,復取來靠在牆壁上的扁擔,把畚箕上的繩子往扁擔兩頭一套,而後俯下身,輕鬆地挑起滿滿的兩畚箕糞土,直往蜿蜒的山路走去。抵達田裡後,只見槌哥把擔子輕輕地放下,然後俯下身,雙手握緊畚箕的把手,把它提起靠在腹部,並利用腰力邊走邊左右擺動,讓畚箕裡的糞土撒在田裡。儘管其動作不能像一般經驗老到的農人那麼熟練,撒下的糞土也不是那麼地均勻,但還是讓春桃感激在心。要不是槌哥來幫忙,憑她這個女人家,不知要幾天才能把牛椆內的糞土挑完。或許她的糞土尚未撒好,別人家播下的種籽已萌芽。作穡人除了勤勞外,也必須配合時序和季節,一旦不能如期播種而延後,勢必會影響往後的收成,這也是農人不樂意見到的。 整天下來,槌哥少說也挑了二十幾擔,牛糞土已撒滿了春桃準備種花生的那塊田地,同時太陽亦已逐漸地西沉。 「槌哥,日欲暗啦,通歇睏啦。」看到槌哥全身髒兮兮卻又汗流浹背,春桃除了不捨,亦有些不好意思,「緊倒來去洗跤手,通吃糜。」 「春─春─春桃仔,妳毋免夠─夠─夠工啦,兮─兮─兮昏,我袂使擱─擱─擱佇恁兜食糜,我著趕─趕─趕緊倒來去阮兜,通飼阮阿─阿─阿爸食糜。」槌哥說。 「這陣袂講誠晚,食飽才倒去啦。」春桃堅持著。 「袂─袂─袂使得,阮爸腹─腹─腹肚會枵。」槌哥亦有自己的想法。 「你毋免煩惱,恁俺娘會飼伊食啦。」春桃安慰他說。 「阮─阮俺娘老啦,無氣力通─通─通偃伊起來,我─我─我無趕緊倒去袂用的啦,阮─阮─阮阿爸腹肚會─會─會枵。」槌哥依然堅持著。 「按爾好啦,你先倒去飼恁爸食糜,等伊食飽,你才來阮兜食。」 「春─春─春桃仔,妳實在誠─誠─誠夠工,予我誠─誠歹勢。」槌哥說。 「你共我湊相共規日,予你出氣勞力,歹勢的是我啦。」春桃不好意思地說。 槌哥笑笑,逕行往回家的路走去。一回到家裡,就迫不及待地問母親說: 「俺娘,妳─妳─糜敢煮─煮─煮好啦?」 「煮好真久啦。」烏番嬸順口回應,而後看看他說:「春桃牛椆間赫糞,你敢擔有完?」 「有─有─有啦,伊欲留─留─留我食糜,我共伊講─講─講阮阿爸腹肚會枵,我欲─欲─欲趕緊倒來飼─飼─飼伊食糜啦。」 「戇囝,你一點仔嘛無戇。春桃伊是艱苦家,共伊湊相共是咱心甘情願得,毋通伊夠工叫咱食,咱著欲食人,若是按爾著無意思啦。」 「俺娘,這─這─這種事志,我知─知─知影啦。妳─妳─緊去添糜予凊,我─我─我欲來去扶阮阿─阿─阿爸出來食糜,若無伊腹肚會─會─會枵啦。」 「唉,」烏番嬸搖搖頭,歎了一口氣,「人講歹囝飼爸,你是戇囝佇飼爸,恁老爸若無你,我哪有赫大的氣力通共伊偃起偃落、飼伊食糜。」 「俺娘,我是阮─阮─阮阿爸的囝,我袂使予─予伊腹肚枵。飼伊食糜是─是─是應該得啦,若無會─會─會予雷公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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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你彼粒豬膦脬較大粒啦!」阿德比畫了一個既圓又大的手勢說。 「你─你─你─亂─亂講。」槌哥不屑地說。 「好啦、好啦,既然槌哥彼粒豬膦脬毋予咱摸,咱著莫摸啦!」阿德雖然打了圓場,但卻低聲地和其他人交頭接耳,而後揮揮手說:「逐家緊擱落來去魚池泅水啦!」 於是一夥人又進入水中繼續戲耍,槌哥多次被阿德壓在水中喝水,可是仍然不能滿足他們對他的欺淩。不久,阿德竟趁著槌哥與阿仁和阿信打水仗、玩得正盡興而不注意時,悄悄地走上岸,偷偷地把槌哥的衣服藏在一處隱密的草叢裡,企圖讓他「脫褲膦」、光著屁股走回家。 孩子們雖然混身都是勁,但玩久了終究還是會疲累。於是他們陸續地上岸,各自以衣服擦拭身上的水珠,然後穿上。可是槌哥則東張西望,到處找不到他的衣褲。 「我─我─我的─衫褲咧。」他睜大眼睛,緊張地四處尋找著。 阿德則向同夥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們別說。 「你的衫褲囥佇陀位,敢講你袂記啦?」阿仁假裝關心地問。 「我─我─我明明─囥佇這。」槌哥指著地上說。 「咱緊共伊湊揣。」阿信說後,暗自笑著。 於是四人在岸上東張張、西望望,虛逛了一圈後,又回到槌哥站立的地方。 「槌哥,四界攏無看著你的衫褲,你緊擱想看覓,你到底是囥佇陀位。」阿義說。 「囥─囥─囥佇這啊!」槌哥又指著地上說。 「無管你啦,日欲暗啦,阮欲先倒來去;若是傷晚倒去,會予阮俺娘罵半死。」阿德說後示意大夥兒一起走。 「恁─恁─恁袂使先倒─倒─倒去!」槌哥一時心急,竟更加地結巴。 「行啦,莫管伊啦!」阿德小手一揮,眾人竟真的跟著他跑。 槌哥目睹他們跑遠,復看看自己光著屁股的身軀,雖然他槌槌,但羞恥心並未泯滅,倘若「脫褲膦」走回家,鐵定會讓人笑死。故而,再也忍不住即將奪眶的淚水,除了不斷地用力地跺著腳,又高聲地哭泣著。即使遠處尚有農夫在耕作,但誰也沒有閒工夫去理會他,更何況聽其聲,又不是自家的小孩。 太陽逐漸地西下,黑夜即將來臨,如此的情景更讓槌哥心生膽怯。於是他不得不用手摀住下身那隻尚未發育完全的小鳥,邊哭邊走回家。一走進家門,簡直讓烏番嬸仔嚇呆了。 「夭壽喔,你哪會無穿衫,又擱脫褲膦?」烏番嬸仔急促而關心地問:「你的衫褲咧?」 「我揣無啦!」槌哥哭泣著說。 「你去陀佚佗?」 「去─去─去魚池─泅─泅─泅水啦。」 「佮啥人去?」 「阿─阿─阿德、阿仁、阿信─佮─佮─佮阿義啦。」 烏番嬸仔無奈地搖搖頭,走進房裡取出一套乾淨的衣服讓他穿上。孩子被同伴欺負已是司空見慣,心中雖有不捨,但卻也不得不坦然面對。於是她以平常心來到隔壁的阿仁家裡,他的母親阿月仔正在廚房忙著。 「阿月仔,恁阿仁咧?」 「烏番嬸仔,是妳喔。」阿月仔用抹布擦擦手,從廚房走出來,「妳欲揣阮阿仁物事?」 「阮彼個戇囝佮伊湊陣去魚池泅水,衫褲毋知脫佇陀、煞揣無。這陣無穿衫、無穿褲,脫褲膦沿路哭倒來,誠見笑喔。我想欲來問伊看覓,毋知有看著阮槌哥的衫褲無。」 「阮阿仁這個死囡仔,一日到暗攏嘛四界走,到這陣抑擱還未倒來。」阿月仔無奈地說。 「若是倒來,妳才共伊問看覓。」 「會啦,伊若是有看著,我才來去恁兜共妳講。」 烏番嬸仔剛到家一會,阿月仔就匆匆地趕到,並急促地告訴她說: 「烏番嬸仔,阮阿仁講恁槌哥的衫褲,是去予阿德仔提去藏啦。」 「這個阿德仔,明明知影槌哥有較戇,又擱偏偏愛創治伊,予伊脫褲膦、沿路哭倒來,實在誠過份。」烏番嬸仔氣憤地說。 「阿德這個囡仔實在誠跳鬼,除了愛創治人,嘛誠歹死。阮阿仁捌予伊拍甲鼻血雙管流。」阿月仔說著,卻也不忘提醒她,「妳應該著去共伊老母講,叫阿德仔後次毋通擱按爾創治人。」 「囡仔人的事志大人吞忍一下著煞煞去啦。若是逐項欲認真去計較,會傷到厝邊頭尾的感情。」烏番嬸仔淡淡地說。 「講起來也是有影啦。」阿月仔認同她的看法。 然而對於孩子被欺負之事,烏番叔夫婦心裡雖有不一樣的感受,但只要不傷及身體,則從不去追究。誰教他們要生下這個戇囝,讓人欺凌原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又能怪誰呢?如果因為孩子們的無知,而處處與人計較、找人理論,只有傷了大人之間的和氣,其他並沒有什麼好處。或許最令他們擔憂的是,一旦他們百年後,這個孩子將怎麼辦?精光的哥哥是否願意發揮手足之情,長年來照顧這個戇小弟?還是讓他守著這棟古厝,而後在這塊土地上自生自滅?這些足以讓他們感到憂心的問題,無時無刻不在烏番叔仔夫婦腦裡盤旋著。 雖然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不少,只要勤於耕作必有收穫,有了收成就不會挨餓。可是這個戇囝有吃飯的本能,卻沒有煮飯的本事;有挑重擔的力氣,卻不懂得如何犁田與播種;穿髒的衣服要母親幫他洗滌,竟連洗臉都要大人再三地叮嚀和催促,甚至經常腳也不洗就上床睡覺,別說是刷牙和洗澡;在外受到欺淩和羞辱,更如家常便飯。如此之戇囝教他們怎能放心。但願隨著歲月的消逝、年齡的增長,他在日常生活方面能有自理的能力,不必再依賴別人;將來如果能娶一房媳婦來延續香煙,那是再好不過了。雖然凡事並非如他們想像的那麼簡單,但對這個戇囝,他們卻從未放棄希望。若依槌哥日漸懂事的狀態而言,想必烏番叔仔夫婦這個小小的心願是不會落空的,因為天公疼戇人啊。 二 人生的際遇,有時是難以預料的。槌哥隔壁家的阿生哥,只不過才三十來歲,竟不知何故而一病不起,留下年輕妻子和一個年僅四歲的小女兒。即使目前衣食無虞,但往後的日子勢必會很難過。尤其是農家,如果沒有男人來支撐,光憑一個婦道人家,是難以應付田裡那些粗重工作的。阿生嫂名叫春桃,雖然是一個勤奮乖巧的傳統女性,可是她既要照顧幼小的女兒,又要上山工作,每天幾乎都在疲累中度過。年紀輕輕的就必須承受這種磨折,看在烏番嬸仔眼裡,的確有滿懷的不捨啊! 「春桃仔,若是園內有較粗重的穡頭,妳共我講一聲,我才叫阮槌哥去共妳湊跤手。伊雖然有較戇,但是粗氣大力,妳若叫伊怎樣做,伊會曉聽,也會曉做啦。」烏番嬸仔誠懇地囑咐她說。 「烏番嬸仔,妳的心意我會記囥心肝內,若是有需要槌哥湊相共,我會共妳講。依我的看法,槌哥伊毋是戇啦,是較條直,講話有淡薄仔大舌爾爾,將來就會變好。你毋免煩惱啦!槌哥伊嘛誠疼阮阿秀仔,有一日擱提糖仔來予伊食。」春桃說。 「厝邊頭尾,逐家互相照顧、互相疼惜,按爾才好啦。若是有需要阮槌哥共妳湊跤手,妳毋通客氣註妳講,擱較無閒,我也會叫伊撥工去共妳湊相共。」烏番嬸仔又一次地叮嚀著說。 春桃目視烏番嬸蒼蒼白髮與滿佈皺紋的臉龐,以一對感激的目光向她點頭致謝。在她的想法裡,雖然烏番叔仔尚在人間,但卻是一個必須依靠家人照顧的風中殘燭。而槌哥即使粗氣大力,亦未真正達到高度智障的地步,只是較憨厚而已,但有些事仍然必須仰賴母親。儘管烏番嬸仔還有一個大學畢業的兒子在台灣工作,而據說鮮少寫信回來問候,亦從未寄錢回家,根本就不管他們的死活,往後是否能成為他們夫妻倆的依靠,誰也不得而知。認真說來,烏番嬸仔的命運似乎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對她這個無依無靠的寡居人家則關懷有加,就彷彿是自己的母親,讓她備感窩心。 清明掃墓過後,也是農人忙著播種的季節。農夫則必須先以糞土或水肥,潑灑在整好的田裡當肥料,以便將來供給作物成長的養分。而在山路崎嶇、農路蜿蜒的情境下,無論是糞土或水肥,都必須以人力來擔運,這種粗重的工作,豈非是春桃這個弱女子可勝任的。於是她左思右想,不得不登門求助於烏番嬸仔。 「烏番嬸仔,恁槌哥明仔日毋知有閒無?」春桃不好意思地問。 「有啥物事志、註妳講。」烏番嬸仔爽快地說。 「我想欲叫伊共我湊擔糞啦,毋知伊有閒無?」 「妳安心啦,無閒嘛著撥工,明仔日透早我才叫伊去。妳共鋤頭、三齒佮畚箕攢予好。」 「烏番嬸仔,感謝妳,明仔日透早,我攢早頓等伊來啦。」 「春桃仔,妳無閒妳的,毋免赫夠工啦。我會叫伊食飽糜才去。」 「按爾欲怎樣講咧?」 「厝邊頭尾,親像該己,毋免客氣啦。」 翌日一早,烏番嬸仔備好早餐,並叮囑槌哥要吃飽,才有力氣去幫春桃挑糞土。 「春桃這家口實在有夠可憐,你著較搰力得,跤手著較緊得,毋通一日擔無三擔糞。」烏番嬸仔提醒他說。 「俺娘,妳─妳─妳毋免煩惱,春桃伊─伊─伊做人誠好,我─我─我會共伊湊跤手啦。」槌哥比手畫腳地說。 「戇囝,會曉按爾想就著啦!」烏番嬸仔嘴角,掠過一絲歡喜的笑靨。 當槌哥來到春桃家,她已泡好一壺茶,並取出必備的農具在等候。 「槌哥,歹勢啦,磨你的工,予你來共我湊跤手。」春桃客氣地,「我先倒茶予你 。」 「我─我─我袂喙焦啦。」槌哥說後,竟沒有等春桃開口,逕自拿著鋤頭、三齒和畚箕,往牛椆間走去。如此自動自發的情況,在他們家是極其少見的,難道他在一夕間變了?還是之前過於仰賴父母而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抑或是誠心誠意想幫春桃的忙在驟然間開竅了?不管他的想法和動機如何,滿滿的兩畚箕糞土挑在他的肩上,竟能輕輕鬆鬆地快步走,如果沒有粗氣大力是難以勝任的。 只見他來來回回,一趟又一趟,雖然汗流浹背,但似乎一點也沒有疲累的現象,真是戇人有戇力啊!看在春桃這個弱女子的眼裡,簡直是不可思議。儘管她的丈夫阿生生前即已練就一身農耕本事,但其挑重擔的力氣,可能比不上槌哥。倘若不是槌哥反應稍微遲鈍,憑他魁梧的身軀和力氣,勢必是一塊作穡的好料子;無論要挑、要擔,絕對難不倒他。往後田裡一些粗重的工作,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忙,那不知該有多好。春桃獨自想著、想著……。 請人幫忙幹粗活,準備三餐和茶點在農家原本就是稀鬆平常的事。那天中午,春桃煮的雖是家常便飯,但卻在菜中加了不少料。而整個上午下來,槌哥的確已耗盡不少力氣,故而早已飢腸轆轆。他已顧不了一起用餐的春桃和她的女兒阿秀,自個兒狼吞虎嚥,連續吃了五碗飯,又喝了一碗湯,而後站起身,用手抹了一下嘴角,再往自己的衣服一擦。 「春─春─春桃仔,我─我─我食飽啦,妳─妳─妳沓沓仔食,我緊擱來─來─來去擔糞。」 「食飽飽,毋通趕緊,稍歇睏的才擱去擔啦。」春桃關心地說。 「袂要緊啦,阮─阮─阮俺娘有交代,叫我跤─跤─跤手著較緊得,毋通一日擔─擔─擔無三擔。」槌哥解釋著說。(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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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拈微笑
偶然地,我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古董店發現那尊木雕觀音。 那家店,位於一個雜亂的菜市場的旁邊。行人道上,堆著幾個用巨大樹根雕成的擺設:刻工匠氣的飛鷹、僵硬的馬和比例不太相稱的人物。狹長的店面顯得晦暗而不流暢,玻璃櫃裡陳列著一些斑駁的古錢、晶瑩的水晶洞、玉飾、各式各樣的半寶石飾品。地上、架上、牆上,擁擠而凌亂的擺滿了新的舊的雕像。一個瘦小的老人,穿著白色的對襟的唐裝,坐在一張原木雕就的矮桌旁,悠閒地品茶。 像一道光將我的目光吸住了。那木雕觀音,約與人齊高,莊嚴而樸素地站在蓮臺上。身上的色彩有些已剝落,而那張臉,依然保持得完整光潤。那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不像一般廟宇,流露出慈悲的寶相,也不若畫像中觀音,表現出一副怡然自得的丰采。 就是那張不見喜怒哀樂沒有表情的臉,使我停止了行進;止步,轉張,默默地與她對視。她手拈蓮華,有一種不聞世間煩瑣的漠然。四周的凌亂、陰暗、擁擠,把她襯托得更清越,更高遠,也更莊嚴。與她的對望,心裡的紛亂和煩擾,彷彿漸漸地被隔絕,心情也漸漸地平靜下來,完全融合明淨如鏡的境界裡。 那一次的對望之後,我就常常繞道那間小小古董店前,為的是一睹那觀音的姿態。 淅淅瀝瀝不停地下了幾天雨,夏季的黃昏,宛若一個潮濕而窒悶的泥沼。等了好幾個月工作,原本還可以心平氣定,那天晚上,我的情緒突然陷進低潮,痛楚從剛開過手術的手肘中擴散開來,孤寂與淒清像沈潛的獸,默默地撲向我。單調的雨聲,窒息、痛楚,煩躁…形成一些看不見的夢魘,我彷彿墜落一個無助且暗黑的虛空裡。 我渴望著些許使我攀緣的寧靜。寧靜?腦海湧入那木雕觀音的影像,於是我急欲外出看那木雕觀音,就像我有時會想去親山或近水。 兩,仍然大滴小滴一陣大一陣小的狂下。空氣很混濁,水溝內的污濁物被雨水沖積上來的腐臭氣息,和遠處工廠飄過來的癈氣纏結一起。手中的傘快擋不進風助雨勢,路燈在雨中泛著綠冷的螢光。 馬路寂靜得有些淒涼。偶爾一輛摩洛哥或汽車馳過,濺起了一大片水花。空蕩蕩的市場,像一個深黑的洞穴。行人道上零星擺著幾個水果攤子,濛濛的雨,濛濛的燈光,雨中濛濛的我,一切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 古董店前,那從樹根中剜刻出來的巨鷹,伸展僵硬的翅膀,作勢奔騰的馬和看起來有些怪異的人物,向天空伸張著沒有生命的肢體。我站在它們所投射的龐大陰影,傘緣還在滴滴答答落著水珠。 店裡的燈光依然熒熒閃爍,平日看起來凌亂而擁擠的景象,都已被幽暗所包容,隱沒進一片陰暗的海裡。那觀音,依然以遺世而卓然之姿,無畏地從闇黑之中出現,臉上流泛著一種淡淡的、神密的光。她仍舊是那樣漠然地,沒有表情地俯視著凡塵。我像一個孤獨地走在荒野中的旅者,以渴盼的心靈仰視著那莊嚴寧靜的臉。 在光和影的游移中,她的臉上了一層流動的霧。隱約間,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溶解了臉上的漠然,很溫暖地觸向我紛亂而無助的心。 我震顫了一會兒,突然心中若有所悟。眼前這張臉逐漸擴大,成為一座雄偉的山,那偉大而不可犯的容顏,在雲環霧繞,映著夕陽的餘暉,散放著璀璨的光華。 雄偉的山,應是粗糙岩石堆疊起來的山之巨靈,而我現在面對著的,僅是小小古董店裡,一估仿古刻製的木雕觀音。兩者之間,相隔著如此遙遠和迴異的時空。然而,在此一瞬間他們竟然相遇交會,交織成一張光明祥和的臉。此刻的我,像是山下小村落的一個孩子,每天以崇敬之心,仰視著這個頑石的巨靈,或許是成長而使心胸開闊,思想也變得深邃通達。因此,他有時會看到巨靈的嘴角隱現一抹帶著金光的微笑。這沐在萬道金光的微笑,照亮了世界,也照亮了他的心靈,因此他的心中充滿了同情與愛。 我對那木雕觀音報以微笑。藉由心語告訴她,妳那張沒有表情的臉,正蘊含著無限的延展性,如同面對悠然飄遊的雲、蒼茫無際的瀚海。 而她那一拈微笑,似乎在指引我明白一件道理:當你在心中創造出和平與幸福的時候,你同時正在開始為整個世界實現和平與幸福。借助你內心的微笑,借助於你體內養成的正念呼吸,你同時也正在開始為世界的和平貢獻一己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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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瑞的「獲益」與「微型」--作家東瑞寫真
我對香港作家東瑞和他的夫人蔡瑞芬創辦的獲益出版事業有限公司充滿了敬意和感動。東瑞的文學創作、微型小說創作、兒童文學創作深刻地滲透了一個現代作家的人文情懷和文化理想;他的文學經歷和獲益出版社在艱難中的奮鬥是一個充滿傳奇色彩的現代文化產業的研究案例。 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已深深地浸染了商業文化的氛圍。上個世紀的90年代以後,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在香港已逐漸失去了文人憑此謀生的效益和文化產業憑此獲利的生財之道。偏偏是東瑞這樣的單純的文化人,相當不適時宜地創辦一家出版社,而且是專門出版純文學作品,為香港中小學生提供大量的適應青少年成長的「精神糧食」,為香港中小學教師創造一個極為可貴的能發表自己的「教研創成果」的出版平臺。東瑞、瑞芬夫婦的獲益出版社沒有自己的發行管道,也沒有類似大陸新華書店這樣的門市部。三、四個人把工廠大廈內一個100多平方米的面積作為公司辦公地點的出版社,竟在近二十年的時間裏,編輯、出版了600多種品質上乘、獲得廣大師生喜愛、也獲得香港文化管理機構認可(其中有不少的評上了香港的「好書獎」)的文學書和教育書。這個不可思議的奇跡是怎樣實現的呢?東瑞、瑞芬夫婦和出版社的全體員工就憑著一輛麵包車,每週跑一所中小學去擺書市,全港三、四百間中小學,他們都跑遍了,甚至連那台麵包車也跑壞了;他是一個香港著名作家和文化人,但他卻像一個普通搬運工一樣,把自己寫的、自己編的那一本本獲獎的圖書扛到校園的操場上或禮堂裏;瑞芬不是一個全職的教師,但卻在書攤上,一邊收銀,一邊向師生介紹東瑞寫的書、獲益出版的獲得各種好評的書,東瑞則親筆簽名蓋章,讓這散發油墨清香的教育書和文學書帶著自己的體溫,一本本送到師生的手裏;他們借著這樣的和廣大師生零距離接觸的機會,深切地瞭解了香港教育界的老師和學生的閱讀需求。東瑞在那每週一次的書攤上,直接地、原汁原味地聽到了師生們對獲益出版社的書的各種回饋,於是回過頭來重版書時、再寫新書時,他會讓師生們的那些意見和資訊迅速地有了回應。他們就這樣堅持了十九年,獲益出版社出版的600多種書就這樣成為了香港文學界、教育界的文化積累和文化財富。在香港這樣的商業高度繁榮的地方,東瑞這樣的文化人以正直的良心和責任感,以別人不可思議的文學創作和文學出版的獨特方式,在做著如此對青少年一代成長有益的善事,默默地在塑造著一個有著上進的理想、有著堅忍不拔意志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形象。 作為一個香港資深作家,上個世紀80年代的東瑞寫過不少暢銷書,他的人生體驗、創作經驗、寫作技巧都足以讓他進入暢銷作家的隊伍,並獲得不菲的報酬。然而,讓我們又一次感到驚奇的是,東瑞選擇了微型小說和兒童文學為主打文體。他寫出了幾百篇微型小說作品,出版了十幾本微型小說專集。他利用獲益出版社送書進校園的時機,深入到課堂,結合自己對微型小說的閱讀經歷和寫作體會給師生們講新時代的微型小說創作和賞析。在他夫婦倆的策劃下,獲益出版社出版了20餘本微型小說個人專集和合集,讓香港的微型小說創作以非常可觀的成績和非常整齊的隊伍,亮相于世界華文文學創作界和評論界。他參與香港「世界中學生華文微型小說大賽」活動,創辦香港華文微型小說學會,竟讓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成為了世界中學生用華文來比賽微型小說寫作的舞臺和中心。東瑞、瑞芬夫婦還通過印尼作協的文友的文脈關係,把華文微型小說推廣到了印尼等東南亞一帶,他們幫印尼作協和東南亞的作家出版微型小說集,參與籌畫印尼等國的短篇小說、微型小說寫作比賽,成為了世界華文文學和華文微型小說的「文化使者」。 東瑞在做著這一切時,非常地低調,非常地默默無聞,非常地無功利,這讓我在感歎他的文學活動時更增加了對有良知的文化人的敬佩。我相信,若干年後,東瑞會以他的文學創作和微型小說作品,會以他和瑞芬共同創辦的獲益出版社的文化產業和以微型小說文體整合世界華文文學的創作活動,載入香港文學史,載入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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槌哥
○ 縱使春桃係因寡居,並在烏番嬸的慫恿與自己的意願下,始與當年仍然戇戇的槌哥湊陣做、湊陣食,但不明就裡的兄長卻不屑地斥責他說:「若欲娶,嘛著去娶一個在室女,哪會去娶一個死翁又擱生過囝的查某。你若無戇、無槌,無人欲相信啦!」可是他並沒有想過,他娶到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比他那個目睭生佇頭殼頂的北仔某強上好幾倍。他那個氣質好又漂亮的北仔某,曾經讓母親氣身惱命;春桃這個死翁又生過囝的查某,則備受母親的肯定與村人的讚賞。他那個結婚多年的在室女某,並沒有替他生下一男半女,往後勢將成為孤單的老人;而他這個死翁的查某則為他添了小壯丁,讓他後繼有人。兩相比較,是誰戇、誰槌呢?或許,戇的和槌的依舊是他,只因為他是兄嫂心目中,永遠不能改變的槌哥……。 一 烏番叔仔瞇著無神的雙眼,斜著頭、歪著嘴,口水不斷地從唇角流出,獨自坐在大廳門邊那張老舊的籐椅上。此生歹命二度中風,除了手腳不聽使喚外,竟也同時喪失所有的語言表達能力。雖然意識尚未達到模糊的境地,但是有口卻難言,只能以點頭或搖頭來表達,與啞巴毫無兩樣;甚至吃飯與便溺,都必須仰賴家人的協助和服侍。 即使烏番叔仔曾經想一死了之,以減少自身的痛苦及免予拖累家人,但並非眼睛一閉想死就能死。憑他殘疾的身軀,凡事都得假手他人,果真有輕生的念頭,想自殘做一個了斷亦非易事啊!故此,只好枯坐在家裡,苟延殘喘地度餘生,想不到一轉眼,竟是無數個日夜和晨昏。而在這段期間裡,為家疲於奔命的莫非就是烏番嬸仔了。她既要服侍臥病在床的老伴,又要上山耕作;回家後既要料理家務,又要餵養家禽與家畜,甚且還有一個戇囝需要她來照顧,每天幾乎都讓她忙得暈頭轉向、疲累不堪。幸好,她在台灣讀書的長子明年即將大學畢業,不久之後就可投入職場,屆時,這個家將由他來支撐,這似乎也是烏番嬸仔感到安慰的地方。 烏番叔在未中風之前,夫妻倆靠著先人遺留下來的田園勤於耕作,儘管成不了百萬富翁,但生活物質並不匱乏,一家大小和樂融融。大兒子名叫華章,自小聰穎過人,在校成績更是名列前茅,看在兩個「青瞑牛」眼裡,內心的喜悅溢於言表,孩子何嘗不是他們未來的希望呢?然而,不幸的事則發生在小兒子華國身上,三歲那年,華國因感冒而發高燒,那時夫妻倆正忙於春耕而疏於照顧,復又缺乏醫藥知識,以為只要服用幾顆親戚從「番爿」帶回來的「保濟丸」,或用冷毛巾敷敷額頭即可退燒。何況小孩子發燒並非是什麼大病,過兩天就會自己好起來,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因此,一點也不在意。 但始料未及的是,孩子高燒不退並非是一般流行性感冒,而是受到腦炎病毒的感染所引起的,也因為延醫而傷及到腦部。想不到華國長大後除了智能變差,說起話來非僅口齒不清,甚至還有點大舌頭。即使每個孩子都是父母心中「心肝命命」的「乖囝」,可是在一般人眼裡則不一樣。一旦智商較低或智能稍嫌不足,倘若不把他歸類為「倥」,也會說他是「戇」,說白一點就是俗稱的傻瓜。於是同齡的玩伴幫他取了一個綽號叫「槌哥」。久而久之,不僅同伴如此叫他,竟連村人和家人也都習慣性地以槌哥來稱呼他,其學名華國早已被人遺忘。故此,槌哥這個名號極其自然地成為這個小小村落的指標,只要問起槌哥,幾乎無人不知、沒人不曉,簡直比鄉紳或長老還來得響亮。 儘管槌哥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長大後在烏番叔仔夫妻的調教下,竟也成為他們農耕的小幫手。雖然動作笨拙不靈活,反應遲鈍又不能主動,可是卻孔武有力。自從烏番叔仔中風以及其兄長遠赴台灣讀大學後,大凡田裡較粗重的工作,在烏番嬸仔的叮嚀和指點下,幾乎都由他來擔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乏自動自發的本能,甚至每次都必須經人再三地指點和催促,而所做之事也是支離散落、丟三忘四。雖然如此,但有他這個幫手總比沒有好。更何況一些粗重的工作,亦不是烏番嬸這個瘦弱的婦道人家能夠負荷得了的。而且槌哥還有一個更重要的任務,那便是每當用餐時刻,把臥病在床的父親攙扶起來,讓他斜靠在床頭,或是扶他坐在大廳的籐椅上,一口一口地餵他進食。 「阿爸,喙─喙─喙展開,喙展較開得;我─我─我欲飼你食糜啦!」往往當烏番叔張開嘴,槌哥就迫不及待地把湯匙裡的飯菜送進他的口裡。只見烏番叔微閉著雙眼,不疾不徐地細嚼慢嚥著。然而還沒等他嚥下,槌哥則又準備第二湯匙拿在手上等候,一見他吞下,馬上把飯菜送進他的嘴裡。遇有殘留在唇角的飯渣或流出的口水,就順手拿起圍在他胸前的毛巾,像抹桌子般地在他的臉上擦拭。以如此粗魯的動作來對待長輩雖然極為不妥,但卻是烏番嬸仔調教多時才讓他學會的,有口難言的烏番叔仔又能奈何?即使內心有不一樣的感受,但如果沒有他這個戇囝,縱使老伴有心要來服侍他,亦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從床上扶起扶落,別說是想攙扶他到大廳餵他吃飯。 經常地,一碗飯總得花費好幾十分鐘始能餵食完畢。每當餵完飯後,槌哥會記住母親的囑咐,結結巴巴地問父親說:「阿─阿─阿爸,你─你─食有飽無? 有欲─欲─欲擱食無?」而烏番叔除了微微地搖搖頭或點點頭外,亦會以一對慈祥與愧疚的眼光看著他。內心似乎亦有無限的感傷,如果當年不是因大人的疏忽而延醫,豈會讓腦炎的病毒侵蝕他的腦部,以致造成今天這種不能彌補的憾事。倘使沒有歷經如此的病變,想必這個孩子的頭腦勢必也會像他哥哥華章一樣的靈光,日後必是可造之材。然而事則與願違,一場高燒讓他的人生全部改觀,雖然他好手好腳身體魁梧,但其智商則明顯地受到影響,凡事非但不能主動或作明確的表達,說起話來更是結結巴巴辭不達意。倘若被人羞辱,亦只是嘿嘿地陪著人家傻笑而從不生氣,故而經常被同伴當寶耍,或作為欺負、消遣的對象。 在他年少時某個大熱天的午後,阿德、阿信、阿仁和阿義,幾個孩童在番仔樓前的廣場戲耍,當他們玩得正開心時,卻已是個個汗流浹背。於是在阿信的提議下,他們決定到村外的池塘戲水解熱,阿仁要在一旁看熱鬧的槌哥同行。 「莫啦,莫予槌哥綴啦!」阿德阻止他說。 「有槌哥佮咱湊陣來去,才會鬧熱。」阿仁說後,看看在一旁傻笑的槌哥,「你講有影無?」 「有─有─有,有影!」槌哥咧開嘴,露出一排大黃牙,結巴地說。 「是你欲綴阮去的,到時若共你擲落去魚池食水,你是毋通嚎喔。」阿義警告他說。 「驚─驚─驚啥潲。」槌哥拳頭一握、手臂一彎,不在乎地說:「我─我,我比恁較大箍,恁扛─扛─扛我無法得。我無─無─無佇驚啦。」 「槌─槌─槌哥,你─你─你真有種,誠─誠─誠有氣魄!」阿義摹仿他的口氣,誇讚他說。 「槌哥,毋免歡喜傷早,稍等一會你著知影。」阿信神祕地指著他說。 於是一夥人頂著大太陽,興高采烈地來到村外的水塘,也是孩子們口中的魚池。 水塘雖然沒養魚,但孩子們都稱它為「魚池」。其面積約莫一個籃球場大,那是戰地政務時期,政府為推行一村一塘,提供民眾灌溉用水,而動員民防隊開挖的。然而因土質鬆軟的關係,僅只挖了四五公尺深,復用泥土築了一個簡單的堤防,鋪上草皮便大功告成。而塘裡並非全是地下湧出來的泉水,雨水佔的比例似乎更高,因此,它儲存的水量有限,如果不下雨,水深亦只不過是兩三公尺而已。甚至池塘附近均為廢耕的草埔,距離每天需要澆水的菜園尚遠,所以鮮少有農人老遠前來挑水去澆菜,故而並不能發揮真正的效能。唯一的,或許是在炎熱的夏天,為孩子們提供一個戲水消暑的好去處。 他們一夥步上堤防,就迫不急待地脫光衣服,復撲通一聲跳下水,玩得不亦樂乎,惟獨獨槌哥毫無動作,僅咧著嘴站在堤上觀看。 「槌哥,緊共衫褲脫落來,湊陣來泅水。」阿信邊拍打著水花,邊催促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羞澀地說。 「槌哥著是槌哥,咱攏是查甫人,有啥物好歹勢得!」阿仁數落他說。 槌哥依然猶豫不決地,站在原地傻笑。 「我喊一、二、三,你若毋緊落來,一定欲共你掠來脫褲。」阿義警告他說。 「脫光光,我會歹勢啦。」槌哥又重複剛才的話語。 「逐家試看覓!」阿義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四人快速地爬上岸,二話不說就把槌哥壓倒在地上,然後脫光他的衣褲。雖然槌哥拚命地掙扎,口中也不停地喊著「我會歹勢啦,我會歹勢啦」,但說時遲那時快,他已成了一條光溜溜的大鯊魚,不得不以手遮住自己的下體,跟著他們一起下水。然而一進入水裡,四人就合力以手掌擊水來攻擊他。 只見槌哥眼睛緊閉,雙手摀臉,即使意識到有被欺負的感覺,但嘴角則依然掛著一絲憨厚的微笑。 突然,槌哥「哎喲」地尖叫了一聲,摀臉的雙手轉而去護衛他的下身,原來頑皮的阿信竟潛入水中,乘他不備時,偷偷地摸了他一下「膦鳥」,並高聲地告訴同伴說:「槌哥下跤彼隻鳥仔發毛啦!」於是其他三人相繼地潛入水中,伸手想一探究竟。雖然槌哥的塊頭比他們高大,但猛虎豈能鬥得過猴群,只好雙手摀住下身,雙腳在水中活蹦亂跳,口中不斷地辯著:「哪─哪─哪有,哪─哪─哪有!」 「槌哥,鳥仔發毛著是欲轉大人啦;轉大人了後就會使娶某,知影無?」阿仁告訴他說。 「袂─袂─袂見笑。」槌哥用食指在臉上劃了好幾下,害羞地說:「囡仔人著數─數─數想欲娶某,會予人笑─笑─笑死啦!」 「有啥物好笑的?恁爸若無娶恁娘,哪會生你這個戇囝。」阿仁消遣他說。 槌哥搔搔頭,咧著嘴,傻傻地笑笑,或許認為阿仁所說的有理。 「槌哥,敢講你大漢無想欲娶某?」阿德問他說。 「我抑─抑─抑未大漢的啦!」槌哥辯解著說。 「抑沒大漢,鳥仔哪會發毛?」阿義笑著問。 「你─你─你,亂─亂─亂─亂講。」槌哥依然辯解著說。 「來,予我檢查看覓。」阿義說著,走近他,快速地伸手摸了他一下下體,而後高聲地嚷著:「我摸著槌哥的膦脬啦!」 「大粒抑是細粒?」阿德好奇地問。 「佮豬膦脬仝款,有夠大粒得。」阿義誇大地說,而後突然把槌哥抱住,並呼著同夥說:「啥人想欲摸看覓的緊來喔!」 槌哥使力地掙開,連爬帶走快速地跑上岸,並沒有讓他們在水中得逞。然而他們豈肯輕易地放過他,似乎不摸摸他的膦脬心不死。於是一夥人火速地追上,四隻發育不全的無毛小鳥,竟把槌哥這隻正在發育的大鳥團團圍住。只見槌哥氣喘如牛,雙手緊緊地摀住下體,尷尬地站在中央傻笑。而他們並沒有什麼企圖,只覺得他傻傻好欺,把他當活寶耍而已。 「槌哥,乖乖予阮一人摸一下,摸過了後就放你去。」阿仁笑著說。 「我毋啦!」槌哥猛力地搖著頭,卻突然指著他們說:「阿仁你嘛有膦脬,阿德你嘛有,阿信你嘛有,阿義你嘛有。逐個攏總有,物代欲摸我這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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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的故事
學期結束時請幾位修我課的陸生吃飯,一位來自雲南的同學送我一個東巴文的手機袋,另一位來自南京的同學則送我一塊雨花石。我不曾接觸過這種石頭,看起來有點小,而且鑲嵌在壓克力中,做成紙鎮,既難把玩,也不好攜帶,因此無法感受它的貴重性。 年輕時曾買過一些石頭,請人刻藏書印,對雞血石、田黃、凍石等名貴石材確實很嚮往,緣於經濟能力無法購買,但有機會把玩欣賞時,總會被那溫潤的觸感和千變萬化的色澤深深吸引。石頭可以賣得比黃金貴,是有點離譜,但石頭迷人的程度肯定超過黃金。我這樣一個門外漢尚且如此,毋怪乎那些行家會痴迷到近乎瘋狂。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正是一位石頭迷,他畫過石頭畫,寫過石頭詩,《紅樓夢》原名《石頭記》,不是沒有原因。《石頭記》中的主人翁賈寶玉是「通靈寶玉」幻化而成,這塊「大如雀卵,燦若明霞,瑩潤如酥,五色花紋纏護」的通靈寶玉,據考證就是南京雨花石。中國自南北朝以來,文人雅士寄情山水,嘯傲煙霞,至唐宋時期達到顛峰。雅史趣事中有關賞石的佳話不勝枚舉,神奇的雨花石更是成為石中珍品,有「石中皇后」之稱,被譽為天賜國寶,中華一絕。 能擁有一塊雨花石也算是一種機緣,因為雨花石而讓我想起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本書對我影響很大,在那段青澀的歲月裡,陪伴我度過無數寂寞的夜晚。在為賦新詞的年代,最愛吟誦黛玉的<葬花詞>,「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正當青春年華,本不應有此灰色思想,或許是因為身世有點坎坷,以致比同年齡的人早熟了一點。如今偶而重回《紅樓夢》的世界,風花雪月的情緒已淡,比較在意的是整個故事的悲劇宿命。我跟那塊頑石一樣,身入紅塵,經歷了悲歡離合,炎涼世態,雖然故事還未劃下句點,但結局似乎可以預期。這個石頭的故事流傳了二百多年,《紅樓夢》被評為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及章回小說,而且以一部作品就能構成一門學術性的研究學科--「紅學」,這在文學史上是極為罕見的。 每塊石頭都有它的故事,小石頭有小石頭的故事,大石頭有大石頭的故事,古今中外每個文明中不乏巨石的故事。外國人愛石頭,中國人也愛石頭,金門人更愛石頭。 去年返鄉,散步來到陽山,又見到那塊山寨版的「毋忘在莒」勒石。在島上生活的十幾年,一直被這塊大石壓得喘不過氣來,每年青年節都得來這裡向領袖致敬(高中以後換到太武山),高呼口號。從山腳下仰望天空,領袖的字蒼勁有力,有稜有角,以一種堅毅不拔的精神提醒前線軍民,毋忘大陸淪陷之恥,早日反攻大陸,收復國土。正版的「毋忘在莒」刻於太武山上,時間為1952年,之後到處都可見到這四個字,全是仿刻,例如澎湖馬公的「毋忘在莒」石碑便是仿金門太武山。這些仿冒的碣石,有些是真的石頭,有些則是水泥做成;有些放在營區內,有些擺在大路口。不管安置在哪裡,終究少了一份氣勢,無法讓人產生景仰之情,在我心中,偉大的是山,不是石頭。 曾幾何時,原本難以登頂的碣石已平民化到可以撫摸,可以依靠,可以攀爬,可以任意拍照。看到部落客到此一遊的照片,我不禁難過起來,看到陽山的碣石上還有觀景台,我更是啞口無言。我寧願站在碣石下默禱,不願學觀光客以碣石為背景搔首弄姿。走過那個威權的時代,如今可以放肆地為所欲為,我卻像失落了些什麼。民主的生活得來不易,但不應囂張狂妄。這些年金門變了,不但環境景觀變了,人們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對歷史的敬畏之情也變了。歷史的功過,留給後人述評,政治的恩怨也可以暫拋腦後,「毋忘在莒」的石頭有朝一日可能如同「漢影雲根」倒了,我們仍應感謝,這些石頭豐富了金門人的歷史情懷。 自南宋以來,金門常是王孫世族避難的天堂,新亭對泣的情景不難想像。滿清入關,金門成了鄭氏家族反清復明之根據地,監國魯王兩度寓居金門,後薨於島上,「漢影雲根」碣正是他所題。魯王朱以海感慨自己一生輾轉流離、居無定所,如行雲般飄遊各地,雖然落腳金門,終究難忘江山故國。追隨魯王的一些明朝遺臣,也在其下刻字記述此一過程,使「漢影雲根」四字更具歷史研究價值。目前碣石已崩落,四個字中的「根」已不見,只留下「漢影雲」三字倒立在地上。後來的人在原石旁另立仿拓碑碣,字出自大書法家之手,幾可亂真,畢竟還是少了一點歷史的況味。 日前讀到陳炳容著、葉鈞培圖照的《金門碑碣翫跡》一書,對金門有如此多的碑碣驚嘆不已。從太武山頂到海邊,從金門城到大二;從住宅、祠廟到村落、田野,皆有碑碣的蹤跡。立碑地點,包括行政機關、公家建築物、寺廟、祠堂、交通要道、港口要津、海岸、井泉、公園、湖庫、墳塋、風景名勝等地,無所不在。金門人對於碑碣向來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就生活在碑碣的環境之中。在目前縣定的古蹟中,碑碣類古蹟佔了大部份,尤其是古墓。這些古墓大多有牌坊及墓道碑,每一塊碑石都是一個故事,同時也是金門歷史的見證。透過古墓、牌坊與碑碣的調查與研究,浯島素來被稱為「海濱鄒魯」,絕非虛名,其來有自。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文化局圖書館旁的「金門碑林」,這些石碑,雖然只是金門現存明清迄民國以來百多件碑碣的一部分,但包含種類很多,碑文清晰可辨,書法氣勢磅礡,數量雖少,卻頗為壯觀,件件耐人尋味。碑碣常常存在於生活周遭,如果沒有活化的解說就會是一座冰冷的石塊。為讓「碑碣不再冰冷、史料不再死板」,台灣一些地方政府會舉辦「碑碣與生活特展」,藉由展示與解說讓讀者重新認識碑碣的意義,並且搭配拓碑活動,欣賞碑碣的內容背景與形式之美。這些年,金門經常舉辦古蹟日活動,鼓勵民眾親近文化資產,並從參觀、導覽活動中了解文化資產在現代生活中的意義。每處古蹟、每塊碑碣,背後都有一個歷史故事。 金門是一個石頭島,詩人稱它為岩島,尤其是太武山,全山遍佈花崗片麻岩,遠遠看去,像極了古代戰士載的頭盔,因此《金門縣誌》才會說:「峻嶒皆石,近觀之,狀若兜鍪,故以太武山命名」。這座石頭山雖然只有二百多公尺高,對登山行家而言,連丘陵都稱不上,卻是金門人心中的聖山。解嚴之前在島上求學的人,每年都得來此爬山朝聖,一般民眾也會利用過年期間軍方特許開放3-5天,上山來拜拜,因為山上有一座明代的古廟--「海印寺」。太武山也是一處軍事基地,山上有雷達,山內則是星羅棋布的坑道,那石頭開鑿的「擎天廳」,更是令人嘆為觀止,只能用「鬼斧神工」來形容。為了戰爭的需要,金門到處有坑道,「翟山坑道」與「四維坑道」如今已成了國家公園極力推銷的旅遊景點。站在花崗岩石的坑道內,感受那驚濤裂岸的澎拜氣勢,雖然戰爭已遠離,洞外炮聲隆隆的情景,仍不難想像。 我們常說「歲月如碑」,對金門人來說這只是粗淺的常識,金門人的「碑碣情結」有時候幾近於「歇斯底里」。從「漢影雲根」到「毋忘在莒」,從「虛江嘯臥碣群」到無所不在的「戰鬥標語」,金門島多的是石頭,多的是刻了字的石頭。如今每個村莊的入口處都放了一塊大石,刻著村落或社區的名稱,各個石頭造型不一,字體不一,但大大的紅字,反映著金門人追尋歷史,活化歷史的情懷。 兩岸開放後,藉著小三通的便利,各種石頭建材紛紛從對岸運進來。從媽祖公園的巨大雕像,到村落裡鋪設的大理石步道,以及廟宇內外騰龍飛鳳的樑柱,全部來自大陸,由於物美價廉,甚受歡迎,到處都是。前些年返鄉,看到村落中放置了一組石桌石椅,很想坐著休息,寫點筆記,無奈烈日當空,椅子燙如火爐。現在全鄉類似的石桌石椅不下數百組,理應在大樹下供人納涼休息的桌椅,變成住家院子的擺設。數百萬的公帑就這樣灑下去,真不知這些官員和民代在想什麼。與其買石頭不如多種幾棵樹,我想,如果石頭有靈,也會想在大樹底下乘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