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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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性的友誼
逸寧出生在六零年代的金門,當時還是戒嚴的軍管時期,所以島上資訊封閉,沒有電視、收音機、報紙、雜誌的干擾和污染,更沒有駭人聽聞的社會新聞,有著只是鄰里鄉間溫柔敦厚的問候和耳語,父母、師長的諄諄教誨,以及兄弟姐妹、同學之間的學習和互動。農村出生的她,生活的範圍除了家就是學校,資訊的來源也僅限於學校的教科書,她單純有如一張白紙,男女的區別也只是在健康教育課程中簡單的認知。天真的她,直到高中畢業還愚蠢的以為:坐在男生剛坐過的熱椅子上就會懷孕呢!所以每次在上下學擁擠的公車上,她是怎麼也不敢坐上阿兵哥剛剛坐過的椅子,沉默文靜的她,儘管心中有一些疑惑,也從不敢開口向人問起。 高中畢業之後,隻身來到台北的都市叢林就讀大學,絢爛的都會生活並沒有改變她的本質,她還是一本初衷的天真想法,用一顆單純、善良的心去看待週遭的一切,所以社會沒有黑暗面,相信周遭的人都是好人,這真是一件既愚蠢又危險的事,但是「天公疼憨人」,逸寧一路走來卻是無驚無險的渡過少女歲月,而且擁有了一群知己好友。現在的逸寧,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先生包容呵護,夫妻互敬、互信、互愛,孩子貼心懂事,她雖然平凡,卻是個幸福的女人! 一般人都認為異性之間很難發展或存在真正的友誼,逸寧卻不以為然!因為她生命中有三位特別值得一提的異姓知己,他們從認識到相知相惜,是叫人稱羨的,三位好友同時也是逸寧夫妻的共同朋友,因為全然的信任、放心和包容,讓這段友誼穩穩的持續下去。 甲君是逸寧大學時期打工認識的學長,三年的打工生涯,她是逸寧的大哥哥,有如呵護小妹妹般的照顧著她,逸寧覺得超有安全感的,一起工作、一起遊玩、一起讀書的日子,真好!寒暑假的休假日,他們共乘著那輛老舊的野狼125遊遍山巔水湄,看遍學校附近所有的電影,走遍小鎮的大街小巷,儼然如一對親密的情侶,但是愚蠢的逸寧,單純到不知道什麼是男女之情,只是一味的享受著被保護的幸福,學長也本分的守護著她!逸寧的丈夫還是學長的好友,經學長牽線而成就的一樁好姻緣。二十多年了,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家庭,一南一北的住著,但是兩家的友誼未曾有變,學長曾打趣的告訴逸寧的丈夫:「好好教教你的笨老婆啦!大學時代要不是我守護著她,恐怕早就被人騙走囉!」戲謔中,關懷的心不變。逸寧也曾偷偷的問學長:「我大學時代真的那麼沒有魅力嗎?你真的從來沒有動過追我的念頭嗎?」學長吃吃的笑著:「當然有,只是我不敢,因為和笨女孩交往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我怕承擔不起啊!」這件事已經成了逸寧朋友間的笑話,但她不以為忤 乙君也是逸寧丈夫的好友,打從逸寧和先生交往時他們就認識,這段友誼也持續了二十多年了,乙君比逸寧大幾天,他常說他和逸寧是搭同一條船來投胎的,所以有相同的命格和特質,逸寧夫妻原本也當玩笑話,但是頗有修為的他,卻常常料事如神,住在東台灣後山的他,對北台灣的逸寧夫妻關懷備至,所以也成為他們的師兄,逸寧的特殊體質,小病不斷,感應力敏銳、心理負擔大,磁場相近的乙君給了極大的協助。猶記得那一次,逸寧病的不輕,虛軟的躺在床上好些時日,在醫生也不知病因的當時,師兄特地為她求來平安佛珠,專程翹班從台東坐飛機奔赴逸寧家,而且交通費用完全自己負擔,這種千里送溫情的心讓逸寧銘感五內,一輩子謹記在心。平時各自忙碌著,雖然不常聯絡,但冥冥之中有一條無形的線牽繫著,只要逸寧身體略有不適,師兄詢問的電話就會來到,因為他的身體同時有了感應,雖然說來有一些奇怪,卻是二十年來屢試不爽,所以師兄成了逸寧夫妻的摯友,更是心理醫師。 丙君是逸寧10年前當志工的單位負責人,後來有幸成為同事,他們夫妻都是憨厚的鄉下人,直率又熱情,沒有都市人的心機和城府,所以和逸寧特別的投緣,從志工到同事,他就如同鄰家大哥般的關心著逸寧,讓逸寧在職場上的壓力有一個紓壓和請益的對象,丙君也是一位心思細密的大哥,所以更是一位好丈夫和好爸爸,平日對同事真心對待外,興許是同樣生為鄉下農村背景的緣故,他對逸寧有更多的關心,不論是在工作、情緒、身體各方面,讓逸寧感受到職場上也有真正的友誼,這在現今社會爾虞我詐、紛紛擾擾的工作環境,給逸寧很大的支撐力量,丙君是逸寧丈夫之外另一位真正可以信賴的大哥。 逸寧啜飲著淡淡的茉莉花茶,想著自己擁有的一切,想著自己生命中的貴人,想著憨傻的小女孩,蛻變成人妻和人母後,卻依然可以如小女孩般享受著友誼的照拂,特別是三位異性大哥的友誼,明淨透徹而不帶雜質,逸寧嘴角揚起淺淺的微笑,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和感動,她感恩珍惜著這一切,她更相信這份友誼會持續一輩子,此刻,逸寧堅定的告訴自己:在這麼多暖呼呼的友誼加持下,她一定會有更多的能量成為發光體,將自己的幸運回饋給周遭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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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碑林二考
當事者唯分部置帥,為兢兢:為了抵禦來自海上的侵犯者,朝中主事者於是部署軍隊、設置將領,戒慎以備不虞。明初便於海防設諸衛所、各省總兵及轄下將領等,但紀元憲來擔任的福建南路副總兵是於萬曆四十五年才再度設置,算是新職,故有「置帥」之謂。 秋浦:古縣名,隋時設,五代時改名為「貴池」,舊址在安徽貴池縣縣西。此即指紀元憲之里籍貴池縣。 以副將軍參戎事,盡護南垂軍:副將軍,即指紀元憲所擔任之南路副總兵。「參」、「戎」二字在此當分而言之(並非「參將」之別稱),參謂參贊襄理,戎指軍事;指紀元憲以副總兵身分襄贊總兵官掌理福建南路之軍政。南垂,指福建省南部、南路副總兵掌理的範圍。「盡護南垂軍」一語,可指稱福建省南部之兵馬皆屬紀元憲管轄,但亦有可能是暗指紀元憲之品秩;因「護軍」在明代是賞授有功之從二品武官的勳位,可揣度紀元憲當時大概是位臻從二品武官。 即清漳而填焉,制也。清漳,漳州的古稱之一。傳說開漳聖王陳元光入漳州時,見到境內的雲霄江,曾對地方父老言:「此水如上黨之清漳(上黨指山西東南一帶,當地之漳河有清漳、濁漳之分)。」,漳州因而得名。填,有填塞之意,引申為坐鎮、「當關」。制,當指紀元憲受命時朝廷給予之「璽書」、任官令。「即清漳而填焉」此句,可能即是引自紀元憲所受璽書的內容,指定漳州為紀元憲坐鎮之處。 金門所軍吏白君敦賁:在碑文之末所列立碑者名單中有之,白敦賁時任金門所鎮撫,但卻是「署所印」;在他之上的職位本該還有正千戶、副千戶,諒是當時所中長官缺位未補,故由白敦賁掌印管事。 不佞世家海上……宜有言。此段是白敦賁派來請駱日昇作碑文的使者帶來的話,說明找上駱的理由。駱日昇是泉州府惠安人,縣處濱海,故曰「世家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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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碑林二考
今天子神聖,調化瑟,倚鼎鉉,張恬愉之鵠,厲貞廉之風,通闓懌之路。股肱有位,莫不夙夜孳孳,務稱塞明詔。迺公(在事,一意以勞來),得(民)于禺而唱和之;南溟而南,其少甦乎!假嚮者吳平、一本輩,將安所置喙焉?客稱:公(惠)周澤渥,顧不(至貶)尊;夫民張則(弛之),弛則張之。威克厥愛,古固有成言矣。要以里父之愛其子,時而加諸膝,時而賜之杖,不幸而有疾,藥必(瞑眩。寧直)顓顓(呫囁者之為,迺其心何日不在子耶?「易」之「師」,取象于地中之水。夫地之于水,浸灌相得,勿可使淫流漫衍溢,勿可使無統窮極(奔放、渟瀦洄)洑,勿可使激且遏。大將之於下,亦若是矣。故曰:「君子以容民畜眾。」公之治,容莫大焉!斯其師貞(之丈人)也與哉?王(三錫命),(夫將)在師中矣。碑則惡可已也!公諱元憲,字□□。起家萬曆甲辰進士至今官。南直隸貴池(人)。 關於此碑記中需註釋處,分列如下: 上在宥:上,指明神宗。「在宥」,「莊子」書中之篇名。據三民書局「新譯莊子本義」本篇題解,此篇集中論述治道;「在」,謂任人民自在,「宥」,謂寬容待之。於此指神宗「在位」的年數,亦可指神宗以「在宥」之道治民。 威 遐鬯: ,即德。遐,遠。鬯,同暢。謂神宗之天威德惠,無遠弗屆。 方內敉寧:方內,國內外。敉,撫也。敉寧,安撫。謂國內或外夷皆受王化而順服。 扶桑之?鳥:?鳥,即島。此指來自日本的倭寇。 候月觀風:觀風,有「隨機應變」之意。「候月」一詞,筆者於一般辭典中查無特定解釋,只能揣測是指月相與潮汐的相關性。合而言之,即謂倭寇乘有利之潮汐與風向,窺伺可乘之機,圖犯海疆。 頑弗即敘:頑,兇愚不馴。弗,不。即敘,就緒,謂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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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迴廊
‧老花眼鏡 上帝用快捷寄來老花眼鏡以後,鏡中的大千世界影像,比過去虛浮多了,心中的那份不踏實感也接踵而至。行走在大街小巷中,常望著那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老人,碎步蹎跌的踽踽慢行;更有的坐在輪椅上,任由旁人推行,毫無自己主宰的意志空間,不覺就怵目驚心起來。對時間起了一份敬畏之心,不敢再像年輕時,仗著府庫豐盈,把時間當黃金白銀,大把大把的揮霍,全然不當一回事。對時間錙銖必較起來,但觀看世界視野的尺度卻放寬了,對事物的看法,不再像過去題題皆是非,不是對,就是錯;不是黑,即是白。對萬事萬物的容忍度也大了,在講臺前說道論理了近半甲子,看盡千帆萬船後,反倒姿態軟了,口氣輕了,人生也不再是那麼嚴肅的一件事了! 在時間聲聲的追悔驚嘆中,行路過暗巷,望著騎樓下挑燈剝蚵的阿婆背影,不覺油然生起一絲憐憫之情。途經黃昏涼亭下,看一群搖扇呼煙,以抬槓為樂的阿公們,心中也不免生起一股唏噓之感。翹首前望生命的長河,悄然已近盡頭,為事業、為家庭、為兒女、……,忙碌了大半生,在這日薄西山的黃昏時刻,竟還汲汲營營為那一顆一顆的海蚵挑燈夜戰?為那嘴邊八卦閒語空耗寶貴光陰?人生至此,夫復何言? 天那般的寬,地也如此的闊,人卻如滄海一粟,螻蟻般的渺小,在這狹隘的方寸之地鑽營苟生。日正當中時,多少人在工作事業上,聽人吆喝而傀儡款擺,竟日做些折腰之事?又有多少人為家庭奔波勞碌,甘為兒女作牛作馬一生?在太陽西斜時刻,留給自己一點觀看黃昏美景的閒情逸致吧!哪一天,世界少了你,地球照常運轉,太陽仍舊會從東邊緩緩而升,人們照樣喝酒、跳舞、作樂。何不學學天地之胸襟?放下人世的拘絆牽掛,用無盡包容的視野,欣賞那西邊滿天的絢麗彩霞。 畢竟在老花眼鏡下的瞳光下,「想做什麼」應該比「適合做什麼」來得更清晰吧! ‧等 新學期,從帶學校中最高年級,一跤跌進了最低年級的班級。周旋在這群乳臭未乾的小蘿蔔堆裡,每天像打仗般,身上的五臟六腑,宛若被懸在半空般,找不著一個可寄放之處。能夠坐下來喘口氣,抽個空檔上個洗手間、喝口水都覺得是一件幸福奢侈的事。幾天的慌亂,身子卻無一點疲憊之感,頭腦愈發的清晰,意志告訴自己:「冬天都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在等,等的是孩子終有一天會長大,明白教室裡應有的常規,知道專注的學習,了解怎樣做一個為自己負責的人。 新的教室,新的規矩,孩子就像一夜之間冒出頭的小豆芽,只要聽到鐘聲,他們就會用「老師說了就算」的態度,語帶疑惑的問:「老師!下課了嗎?」,我常報以一笑,然後點頭或搖頭回應之。坐不住椅子的他們,等待的是那令人振奮的下課鐘聲,教室外那空曠的操場,還有樹蔭下的遊樂設施,才是他們所嚮往的地方。純真無邪的童年,流露的是他們最真摯的天性:等快樂。難怪有人要戲謔當今的小學生是「三等」學生:「等下課」、「等中餐」、「等放學」。 每一個人成長的過程大同小異。孩提時,等待的又長又多,時時都在等,一聲聲的「等我長大,我就要……」;一句句的「如果我是……,我就會……」,就像急著要爬上肩膀的小巨人,用那瘦弱微顫的雙手,扛下整個宇宙地球般。人到中年一樣在等,等著把扛在肩上的重重包袱卸下來,裡面有事業的責任,有家庭的義務,有數不清、道不盡的人世恩怨情仇,就像千絲萬縷的繩索,把人扎扎實實的綑綁了一生一世之久。在一聲聲「難」,一句句「苦」的漫長等待中,等著卸下肩上的千斤萬擔,好坐下來歇腿喘息。人到老年,何嘗不也是在等?只是聰明的你,等的是兒孫名顯父母?或是坐看夕陽美景?還是人生序曲的幕落? 不同的階段,等待的雖然都不同,但漫漫人生長夜,心上擱的都是一個「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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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家
成福來到江家三十五年,就在那一年底,家裡起了很大的變化。 這個變化就像那年開年一月的天氣,天天吹著蝕骨的寒風,寒冷的風吹來像磨得鋒利的刀片,直把人刮得不停起寒顫、打哆嗦。 這樣的日子,就算是個大晴天,太陽光也像軟了的氣球,沒能撐得足夠的熱度,天總把不快樂的因子沉沉壓在人們身上,對江成福來說更是了。 元旦才剛過,養母做出的指示就教江成福傷透腦筋。已經得算計著快來臨的舊曆年該怎麼過,還得想辦法緊縮些金錢,才能把孩子們過了年第二學期的學費給準備齊全。這些原已是江成福心頭重重壓著的一塊大石,現在他老母卻又搬來一顆更大更沉的石頭往上疊,江成福覺得自己都快成了被捉弄翻個四腳朝天的烏龜,四條短短的腿就算奮力踢上半天,怕也還是翻轉不回來。 前兩天老母派下那個指令時,江成福心頭想過的是,該要如何安頓自己這一小家子?雖然說他向來事母至孝,凡事不敢違逆,但事關他的妻女,硬著頭皮他還是說出了苦衷。 「阿母,是毋是可以等到新正過了阮才搬?」 「天送偎年著要娶親,汝講等過新正,汝是咧練肖話啊?」 「毋閣,阿母,按呢有卡趕,我……」 「這間厝要翻做樓仔厝嘛是要趕緊,天送十二月二七要娶,時間嘛是真逼囉,汝這個做阿兄的人甘毋免替小弟仔稍想一下?甘講汝要叫天送麥娶?」 「毋是啦,阿母,我毋是這個意思。」 「毋是這個意思上好,恁阿爸過身了有卡早,天送的親事著愛我來發落,等到天送這層代誌若是完成,我的責任著攏完成,嘛算是對江家的祖先有交代啊!」成福老母把少了老父這事也拉出來說,「所以汝猶是趕緊找厝通搬卡要緊。」 「毋閣……阿母,實在是有困難……」 「有啥困難?要毋要按咧而已,哪有啥困難?」 江成福的老母是他養母,成福聽到老母這樣說時,一時頗有淒涼之感,老人家完全沒站在他的立場設想,他不過是電機公司的小員工,收入僅夠一家開銷,這下子要搬離老家,首先要面度的便是租屋問題,租個市區的房子,怕會負擔不起,可是租在市郊,交通又是一個大問題。他是大人外出工作還有部腳踏車可騎,可是就學中兩個女兒,她們要怎麼辦? 「毋閣囡仔攏嘛猶是學期中,搬厝對囡仔讀冊卡不方便。」 「這ㄟ年閣有通讀冊算好命囉,若有愛讀,囡仔著愛卡認份咧。」 「阿母……」 「古早人講剩糜毋食查某嫺仔的,查某囡仔人愛認份。」 認份?養母這麼說的時候,江成福心頭冷了一陣又一陣,他算是認份的了,可是為什麼他的女兒也要被老母這樣看待?就因為他是養子?養子的女兒命運也要視作養子這般嗎?孩子不也是她的孫女? 那是他親生的女兒,不像他是因為家貧父病從小被江家收養,他當然要盡自己所能的保護她們啊。 然而能夠嗎?老母已經把話說得這麼重了,他能違背將他養大的母親嗎? 養父在世的時候,這個家還是老父當家做主,養母礙著養父的面子待他也還不差。成福要是想起養父,就滿心感激與懷念,即使是養母在收養他十來年後,終於也生了一個兒子,養父並沒有因為有了自己的骨血而厭棄他,養父仍然當他是親生的一般看待,和剛把他帶回江家時一樣,該給的沒少過他的份。養父對於養母偏袒自己孩子的作法常不以為然,甚至還會出口勸勸養母。 「阿卻啊,成福仔入咱兜戶口著是咱的子,汝愛同款看待,毋通大小心,終其尾誰卡友孝,這時是也毋知咧。」 「天送總是咱家己的子。」養母這般解釋,「閣再講,我對成福嘛毋虧待啊!」 「咱將成福分來飼著愛同款惜。」 「我知啦!」 「上好是汝知!」 養母都是以同樣的話回應養父,實際上江成福的命運與之前江家只他一個孩子時有明顯的不同。然而他也十分認份當個養子,不敢有任何怨懟。他想著不到兩歲就來到江家,是江家父母給他溫飽,這份養育的恩情點滴都在他心頭。那句俗話「生的請一邊,養的功勞卡大天」,江成福是時時都記在心裡。 成福的記憶裡有著朦朦朧朧的一頁,有一個陰陰暗暗的破房子,一個生病躺在床上的男人,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還有養父和養母。那個模糊影像中自己是一臉怯生生,本來是依偎啼哭女人的身邊,後來是養母牽起他的手,把他拉過去她身邊,撫著他的臉,摸著他的頭,不停稱讚他,「哎喲,真古錐呢!今仔日開始,汝就是阮兜的子,來,免驚,遮有阿爸阿母惜汝,緊,叫一聲阿母咧。」 旁邊那個哭著的女人,也一旁附和,「成福仔乖,緊叫阿母,從今以後伊是汝的阿母……」 他抿著嘴,眼睛噙著淚,伸手想拉那個哭著的女人,可她卻撥開成福的手,還催他,「緊叫人啊!伊是汝的阿母,後擺去人兜著愛乖……愛聽話,汝新阿爸和阿母ㄟ足疼汝……」 「嚶嚶……」 成福記得他低低哭泣,也記得他的嘴閉得緊緊的,半天也沒吐出一點風息。他養母急性子,不停催他喚她「阿母」,他是一直縮,一直想掙脫養母的手。 是他養父出面替他解了圍,「阿卻啊,麥趕緊,予囝仔自然著好,汝按呢一直催,若甲驚到要按怎?」 「喔,ㄟ驚到喔,好啦,乖,阿母麥催汝。」然後養母攬著他撫著摸著。 後來每回想起來眼眶也還是會溼熱,為那樣貧苦的生身父母,也為歡喜接他回家的養父母。 是那樣對他有耐心的阿母,是那樣慢慢引導他的阿爸,是一個溫暖安全有新衣有好吃食物的家,漸漸地成福認同江家的一切,當然就包括這家新的阿爸和新的阿母。 後來他自然就會去貼在養母腳邊,細聲細氣喊著「阿母」了。 「嗄?呵呵……汝叫我……」養母喜出望外,「來,閣叫一擺。」 「阿母。」 「清水啊,清水啊……」養母喊著養父那興奮樣還讓成福感到迷糊。 「啥米代誌,叫甲遮雄遮大聲?」 「成福仔叫我阿母啊溜!」 「真咧喔?」養父一雙眼瞬間也像剛捻亮的燈,瞬間亮起一片光明,他看著成福,輕輕點了頭,他也等著。 「叫啊!叫伊……」養母推推成福。 「……阿爸。」 「乖,阿爸的乖成福。」養父揉著成福的頭。 那時他在江家,過著的是爹娘都疼的生活。 天送生下來那年成福十三歲,養母做月子時,成福就是小小幫手,幫著洗菜、生火、洗碗、晾衣、收衣等工作。天送再大一些,養母忙著家事時,成福就揹著小弟弟做功課,成福只當做哥哥本該疼愛弟弟,是後來養母越發寵溺天送,他們三人關係也就越來越不一樣了。 這樣的情形一久,成福也當日久成自然,安份守己的他,從不曾心生埋怨。 可這時為了小他一輪的弟弟要結婚,他就得趕著在這十二月冷寒的天氣搬家,而養母還跟他說得要認份。 他的心一時間被凍得發顫。 分家的事是在天送訂親後決定,其實天送早已左思右想該如何不著痕跡真正坐擁老宅,他的親事定下後,他覺得時機應該成熟了,於是向老母提出改建屋舍的建議。 「阿母,咱這間厝窄閣暗,淑卿仔若嫁來咱兜,伊厝內的人甘袂感覺伊真委屈?」 「這甘ㄟ……卡早恁阿嫂外家著攏毋講啥,淑卿外家應該也是袂才對啦。」 「阿母,阿嫂和淑卿奈ㄟ凍拿來比?我甲阿兄是不同款的啊!我是阿母汝親生的呢!」天送說著還向老母撒嬌了一下,她老母呵呵笑著,是啊,天送是我的心肝仔子,成福仔是要按怎甲天送比咧? 「呵呵……」心一爽,天送老母問,「那無汝是想要按怎做?」 「我想要翻厝。」 「翻厝?」 「是啊,將咱這間破厝仔翻做二層樓,按呢阿母汝嘛卡有面子。」 「這……我斟酌閣想看覓咧,和恁阿兄參詳一咧才閣講。」 「阿母,這厝是阿爸的也毋是阿兄的,是按怎著閣和阿兄參詳?」 「喔……是講翻厝嘛愛開不少錢……」 「人淑卿有講,咱厝若要翻,伊要叫伊的阿爸鬥出括。」天送心下得意的是他未來岳家的雄厚財力。 「按呢甘好?予恁未來的丈人鬥出錢翻厝?要嘛是愛恁阿兄相挺……」 「阿母,若予阿兄鬥出錢,將來伊嘛要分這間厝,阿我要按怎?所以我甘願聽淑卿的話,予伊阿爸相添翻厝的錢。」 「這……」天送母親對這未過門媳婦的建議有一些疑慮。 「阿母,我的婚姻甘無重要?」 「呃……汝的婚姻當然是重要囉!」 「既然阿母汝嘛感覺我的婚姻重要,著按呢決定啊嘛!」 天送是成福養母的親生兒子,養父過世後房子就登記在他的名下,在天送想法裡,房子是他的,他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只要生他的母親點頭同意,他那領養進門的大哥又能有什麼意見? 就這樣在天送強力運作之下,江成福被迫分家,他心裡再不捨這一個他成長、娶妻、生女的地方,在不敢忤逆母親的情形下,強忍著委屈,也得開始準備一切搬家事項。 江成福是從小抱養的孩子,在江家從來就不是秘密,平時生活裡成福養母總是會這麼對孩子們說: 「恁爸爸嘟嘟抱來的時陣,攏毋叫我阿母,足久足久了後伊才開喙叫我,伊細漢真怕生份呢!」 「阿嬤,彼陣阮爸爸有哭麼?」 美雲在阿嬤的各種說法裡,在她自己的想像裡,好像都曾經參與了爸爸被阿嬤收養的過程,她似乎是看見了那個從自己親娘身邊被推到另一個女人面前,怯生生模樣的爸爸,美雲禁不住對那個小男孩憐惜起來。 而美雲也在爸爸和阿嬤、叔叔的互動中,看到爸爸在阿嬤心目中的份量,自然是比不上後來阿嬤親生的叔叔那麼得寵,美雲小小的心靈多少也感受到到阿嬤的偏心,便又會暗暗心疼那個被阿嬤收養的小男孩爸爸。 兄弟分家的時候,江家唯一的房子理所當然是天送單獨繼承,這一點江成福不敢有異議,只是為了趕著改建房子,他就得匆促搬家,總是心裡一個痛點,而且要搬離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宅,馬上面臨的問題是租房子。 這樣的結果成福妻子金好心裡也多少不能平衡。 「阿母按呢是真正無公平呢,厝攏分予天送,阿咱咧?分到啥?咱這傢伙干旦靠你,此後著閣生活著閣租厝,按呢是要按怎有夠用?咱一家伙五個人,以後是要按怎過日子?」金好算是能識大體的女人,然而面對這樣的結果,想到未來前途茫茫,一家人不知將在什麼地方落腳生根,自然便埋怨了起來。 「阿母按怎分,咱都按怎接受。」秉性忠厚的成福接受一切的命定。 「天送甘那一個人,咱是一家伙呢!」 「汝麥按呢講,阿母共我飼大漢,古早人講『生的請一邊,養的卡大天』,干那看這項,我著袂凍對阿母的安排有意見,汝知麼?」 「阿母共汝養大漢這我知,毋閣阿母猶袂凍毋管咱的死活啊?閣再講汝嘛共天送養大漢,阿爸往生的時陣,天送嘛才十歲……」 「金好啊,對人好毋通攏記咧心肝內,咱是愛去記得別人對咱的好。是阮阿爸惜我飼我大漢,才有今日的我。我栽培天送嘛干旦是報答阿爸阿母恩情的一點點而已,拿出來講ㄟ見笑呢。」成福一再強調做人就該感恩圖報,「而且人咧講『一枝草一點露』,天無絕人之路,以後咱是ㄟ過卡壞爾爾,袂枵死啦!」 「話是按呢講無不對啦,毋閣我總是心肝袂爽快嘛!阿母伊按呢是真正偏心ㄟ。」 「好啊啦,橫直阿母著攏已經是安排好勢啊,咱做人子兒ㄟ也袂凍閣講啥啊?」 「我看我嘛著開始來找工作啊,那無干旦靠汝……」 「這……辛苦汝啊!」 江成福為了節省開銷,盡往市郊租金便宜的地方找房子。 「甘著一定要租佇市外?」金好問。 「無咧,租市內厝租卡貴過啥,咱是無外濟錢呢!」 「毋閣……囡仔要讀冊著愛走一趟足遠的路,甘袂可憐?」 「奈有法度?」 想到孩子將來上學得早出晚歸,江成福心裡也是一陣酸,但他又能如何?形勢比人強,他就是沒能掙得多一點的錢,而他住了大半輩子的江家,終究也是得離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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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師的〉
教師節,我開始想學生。尤其開學才兩週,得忙著整理舊考卷、將資料歸檔,好騰出空間,放新班級的學生名冊。一個學期接著一個學期、一個班接著一個班,形成某種意義上的「送往迎來」。 老師是個很多元的角色,但究竟是因為職業後遺症,還是因為個性使然,我一直沒弄懂。首先,當老師要像「醫生」一樣,望、聞、問、切,給診斷、批處方,還要給與精神鼓勵、心理安慰。但至少,學生們來找老師並不是在病入膏肓的狀況,也不會有打針吃藥的恐懼,只是有時,老師反倒會被學生所「傳染」,抵抗力不夠強的話。 然後,老師要像「律師」,實事求是、公正嚴明,尤其在遲到五分鐘、繳交作業期限時,最需要嚴守底線,無意間就能背出和學生們的「約法三章」,不管辯方怎麼控訴,都會引經據典、條理分明的予以回擊。但我總是學生的「辯護律師」,總是保護我的「當事人」、替他們找藉口,不管公理與正義是不是事實。 再然後,個人覺得,老師其實應該歸類到「演藝事業」。站上講台,若不能口若懸河、長袖善舞,至少也要能言善道、循循善誘。「說」的方面,乃是基本配備。至於內容,總要事先備課,架構主題,進行傳道、授業、解惑之「學」;偶爾,還要擔心學生們體力不佳、注意力分散,絞盡腦汁穿插笑話、配合問答,煞費苦心的「逗」學生;此外,說得不夠,因應詞曲教學所需,或是段考後安排餘興節目,甚至學生們的聯誼活動,為師的,都不免要粉墨登場,小「唱」一段。 當然,為人師表,就算不夠一表人才,也要秉持整齊、清潔、簡單、樸素的原則,注重穿著打扮,為了避免學生千篇一律、看到厭煩,還得不惜成本,重金置裝,以輪流替換,保持「觀眾」的新鮮感。再者,所謂身教重於言教,避談私生活、不能道長論短爆八卦,為保端裝形象,不能走太快、不能笑太開。但老師這行,就是「眼線」多,舉凡便利商店、加油站,不時有打工的同學,又如百貨公司、特賣會,難免在一陣特價廝殺聲中,聽見:「老師!讓給我啦。」累積幾年年資後,走進各大大小小餐廳飯館,總會隱隱覺得這些小眼線們無所不在,時時刻刻的提醒你,微笑、走正、擦乾淨嘴巴再站起來。 這行業,喜怒哀樂皆發於中節,說、學、逗、唱又樣樣俱全,再加上必備的舞台、麥克風、觀眾群,還真是個五彩繽紛的「藝能界」(集文藝、演藝、綜藝於一身,又具能歌善舞、能者多勞、選賢與能)。鐘聲響起,就好像按下搖控器的頻道,每一間教室,各自播放起不同的節目:有的是「星海羅盤式」的眾生悔悟課、有的是「購物推銷式」的強力洗腦課、有的是「機智問答式」的互動天地課,隨著不同的課程內容、不同的講師風格,時而抒情、時而緊張。在講台上的賣力,在座位上的捧場,所以我總是感謝,謝謝他們的參與,謝謝他們給我演出的機會。 有一個學期我教兩個班,剛好分別是汽修科的男生班,和護理系的女生班。男生班明顯吵雜,但只要我一停下來,他們就自慚形穢的安靜。女生班相反,平時總是纖細乖巧,我一轉過黑板寫字,背後就忽然變成一個吱吱雜雜的菜市場。從上課反應,我體認到男女有別的事實,但這都是他們的認真和天真,不能責怪他們。有時,我想穿插一點多媒體的影音教學,放了部MV,故事中的男主角是位攝影師,無意間在外拍時拍到經過的女主角,但在他們的曖昧情愫還沒發展到高峰時,女主角意外被藥水潑到雙眼,直到手術完成,才順利恢復視力。女主角生活的色彩重現,只是,男主角消失了。她遍尋不著男主角,獨自漫步公園旁,發現男主角帶著狗、失明了。畫面打回,男女主角在手術台上重逢、錯身,他給了她的視覺。他再也無法從事最愛的攝影工作,握著照片,那最初無意拍到的照片。 看完之後,護理系的小天使們,個個聲淚俱下、泣不成聲,大概是出於先天的慈悲、後天的訓練,她們的惻隱之心特別敏銳,看得我也好心疼,當下不知如何是好,看她們噙著淚翻開課本,真是不捨。 沒幾天,我也播放給這些定不住性的男生們看,我想他們應該會受到感化,知道人世的無常,知道真愛的無價,至少,他們可能會明白我想要他們學會體諒他人的苦心。播完影片,一片寂靜,我想,可能同學們還在感動的氛圍中,所以無法言語,結果,學生們左顧右盼了一下,一臉疑惑,跟我說:「啊不會一人一蕊。」(台語發音,意指一人一顆眼睛),我當場傻眼,也不得不佩服學生的靈敏機智。人生的態度、生命的體會,也是男女有別。為師的,都要成全。 成全,就是我對他們的體貼,也是,我對他們的想念。孩子總是會飛,總是會有自己的世界,在此之前,要讓他們學會放手,學會不依賴誰的,站出去,好去贏得,屬於自己的世界。這很難,有時我像父母的嘮叨,有時像朋友一樣傾聽,有時我想他們參與,有時我只想他們安安靜靜的坐在那裡,不發一語。我只想知道,他們曾經在這個崗位,也會漸漸的離開、走遠。 演藝之路,步履維艱,但至少,是喜歡的路,是終日面對書本和電腦後,難得的紓解,學生們該知道,老師有多麼喜歡和他們講話,多麼喜歡在教室裡,找回學生的感覺。 想念學生是一種罪,所以我被處罰著,要與他們為伍,要讓自己,也變回一個學生。罪與罰之間,就是我對他們的體貼,也是,為師的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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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碑林二考
以下,筆者便將經重新整理的「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一文錄出。前面筆者提過,在「金門、馬祖地區現存碑碣圖誌」一書中,李增德先生對「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所作點斷整理,正文部分尚有約八十字闕文;但除此之外,筆者依駱日昇文集的內容、及自己所拍攝該碑的照片對勘結果,發現當初「圖誌」一書上的釋文還是有一些錯字(是否手民之誤,就不論了。);另由於原碑闕文造成文意不明,也造成一些點斷的不適當。而駱日昇文集中所載碑文,也比目前現存石碑所載略少了一些字句。以下筆者整理的碑文正文,係以駱日昇文集中所見的內容、及該碑目前仍可辨識的字跡對照,互補校讎所得出的結果;凡遇「圖誌」一書中以「□」標示為闕文者,或是錯字,則以括號標示。此外並對文中有需解說處加以註釋。筆者整理後的碑文正文結果如下: 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 上在宥,四十有五載,威 遐鬯,方內敉寧。(唯)是扶桑之?鳥,候月觀風,頑弗(即)敘。當事(者)唯分(部置)帥,為兢兢。(於)是秋浦紀公奉 璽書,以副將軍參戎事,盡護南垂軍,即清漳而填焉,制也。越明年,政通人和,歌頌並作。所部什伍,請(立)石以勒公不朽。(而)會金門(所)軍吏白君敦賁,不佞姻家友也,則謂:不佞世家海上,喜談兵,樂道人之善,宜有言。不佞敬(諾)客:公在事(隃年)耳,(何遽祝)之於(畏)壘?白君之使前致辭:公隆準鳳睛,有威重、性夷易,不樂為束濕;治軍書稍暇,輒從容嘯,緣(飾以儒)術。(然而戟)門之內外,(斬如)也。號令明,賞罰必,壅鬲之患息,脧削之風革。以歲之不易,瘴癘見欺,人死以谷量。公捐貲召醫,出(藥餌與方,全活之無慮)數十百。我人見公,如見父母。碑則惡可已也?余惟:古之名將,與士卒最下者同苦甘,士未食弗食,未止舍弗舍,(疾病羸弱),皆(躬)為(拊)之。故能得人之死力,以赴蹈湯火;雖為國家死,亡所恨。故曰:蓄恩不 ,以一取萬。豫附焉故也。彼貴不(省士,猥)云:成功,(天幸耳)。公殆有古人之風乎?今夫漳,鯢窟也,嘉靖間蓋婁訌矣。張璉起,豫章震動;吳平、曾一本遞雄,交、廣(螫焉。當是時,童牛山)之木,不足於艨艟;傾列郡之藏,不足於食量饟。暴師經年,曾不得要領;何以故?有逼而驅之者矣!一本之(上書幕府也,其)辭絕(痛),大(略謂):獸不窮不逸、魚不枯不泣。令官寬我,我庸詎至是乎!斯言也,當路且以為刺心。此已事之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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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罟˙與海洋共舞
陽光燦爛的日子我都特別開心,因為可以充分體驗色彩的活力,不管手中有沒一枝畫筆,我都會開懷的迎接光譜的變化,禮讚陽光顆粒帶來豐富的資源,它在我身心鋪上一層金粉,讓我舒暢又靈敏的感受周遭躍動的生命力,這是極重要的一件事情,特別是在家鄉金門的海邊,重拾童年時光的牽罟活動。 坐在銜接沙灘、出海口的階梯上,我望著遼闊的天與海,等待牽罟活動展開,平日只聞海潮聲、少見人影的沙灘,此時一片熱鬧景象,前來參加花蛤節活動的人潮,遍布四方,我把視線拉遠,看見右方有一個觀景平台,再遠一點就可看見一長列的軌條砦,它已成戰地海景之一,每次當我以相機捕捉海邊的活動影像時,它們總會自然躍入鏡頭,我常以伸縮鏡頭去捕捉它們,彷彿那裡彙集了許多秘密,在單純的矗立之姿背後,隱藏著特別的議題,讓人不得不去關注它的存在。 拍過海景與人潮,再捕捉左邊的一座碉堡,平日沉默無比的它,穩然聳立在沙灘外側,彷彿與海邊的人潮及一切活動無關,但它在我心裡是重要的,我的許多照片、畫作、詩篇都有它的身影,所以我把鏡頭拉近,補上一個陽剛的特寫,讓碉堡獨立代言一種聲音。 坐在我身邊的友人,看著海邊即景,有感而發說出許多關於童年、成長歲月的往事,當我對著一攤尼龍魚網拍照時,一位乾瘦、皮膚黝黑的漁夫立即出聲阻止,原來討海人有許多禁忌:其一是女人的腳絕不能踩到漁網。 載著牽罟配備網具的漁船要下水了,有幾個人合抬著電動馬達上船,友人說這已經失去原味了,友人對牽罟的每一個步驟、動作都熟悉無比,他談起以前搖櫓、坐舢舨的經驗,一邊示範「放繩」的技巧給我們看,他說:「這其中任何一個步驟都不能犯錯的,一有任何小錯,魚群就全跑光啦,若有人犯忌或出錯,長輩的三字經馬上就劈哩啪拉現場開罵了」討海人的艱辛生活,時時得與大海搏鬥的經歷,讓每一個承襲祖業的討海人,在搏命演出人生戲碼之外,也十分篤信機運,崇尚天命之說。 載著網具的小船出海了,漸行漸遠,我用伸縮鏡頭去拍攝遠景,看見船上兩色旗子在海風中飛舞著,身邊的友人突然哈哈笑說:「他們技術犯錯啦,一艘船在海上團團轉了」果然那艘船轉來轉去,繞了好幾圈,才又繼續往外航行,牽罟船的航程距離,都是肉眼看得見的距離,不久我們看見船上的人開始下網,他們迎著海風,頂著艷陽努力工作,我們在岸上祝福、等待著討海人豐收歸來,在等待的過程中,友人談起過去下海的經驗,他說當漁民發現有魚群出現時,立即會召集同村的魚夫夥伴們出海,將罟網拉投入海中,將魚群包抄起來,他找來一個「木軛」示範繫在腰背上,罟網上有一條短繩,可以纏繞在腰上,這樣就有一個省力的著力點,有助眾人合力將漁網拉上岸。 我拍了幾張沙灘上活動人群的照片,赤腳戲水的、挖花蛤的、挖螃蟹的、划橡皮艇的,大家都開心的與海洋共舞。挖花蛤大賽尚未展開,沙灘上裸露著一雙雙健康的天足,倘若生在古早的年代,恐怕這些紅男綠女都沒這等奔放的福分。 站在海邊,看著海浪湧動,記憶如潮,一項有趣的古早味的捕魚活動,勾起我許多童年的回憶,我特別安排時間,頂著烈日全程參與觀看牽罟,相機卡嚓猛拍,不只是記錄眼前的動態,也是在追憶過去的時光。 牽罟這項早期漁民的傳統捕魚方式,近日漸受到青睞,佈網牽罟變成一種海濱熱門的休閒娛樂。這項傳統技術並未有多大改變,流程也大同小異。 魚船出海前我趨近拍攝特寫,一位技術嫻熟的漁夫,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但見他肩挑的網具中央部位有一個網袋,那是準備用來圍載漁獲物的,網的兩邊是兩條長長的曳繩,為使上網不下沈,下網不離底,上網有「浮子」,下網有「沈子」,靠著微妙的設計,可以順利將魚群驅入網袋中。 牽罟的流程是先是把一條曳繩留在岸上固定,有人看守著,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出航,載著漁網去網羅未知的願景,而等待是我們這幾個返鄉客唯一能做的,再來就是捕捉回憶的畫面了。 牽罟在過去是一件眾人同心協力進行的大事,如今漁村勞動力不足,牽罟的選擇性變小了,只能以花蛤節名義,結合觀光行銷,保留一項重視生態保育的捕撈方式;沙灘上嬉玩的孩童,正好藉機體驗傳統的漁業文化,而我們則回味著童年往事,老一輩則有機會展示自己的絕技,而無私的海洋,樂於與眾人共舞,一代又一代綿源不絕的激起懷舊的浪花。 友人提起居住在金門的時光,凡是參加牽罟拖網的人都可「分紅」,大人一份,小孩半份,大肚雙份(懷孕牽罟討吉祥之意)友人回憶起童年時光「幸運賺大錢」的往事,臉上盪開燦爛的笑容,在那物資缺乏的年代,一個孩童能夠在牽罟大豐收時分紅,的確是一筆大財富啊! 我和友人閒聊著,很多往事在潮汐中復活了,那些逃過我們童年牽罟網帳的魚蝦,一直在海中努力繁衍後代的魚蝦的子子孫孫,今日或許會回來舊時的海域,再度與我們相見,而一年一度的花蛤節,扮演著連結的角色,日漸沒落的漁村,年歲漸增的老漁夫,巴望著兒孫能夠了解他們曾擁有的討海人的生活,一張網罟是一個夢,生滅都在潮汐中,也甦醒在下一次的撒網情節中。 牽罟要收網了,精彩關鍵時刻到了,我趕緊捲起褲管,衝向第一線去搶拍畫面。 魚網兩翼的兩條長曳繩,被一群人拉著,逐步收攏,岸上的人將其中一條曳繩牽上岸,這時左右兩邊的人必需施力,海中的大網,靠著浮子和沈子的上下平衡,貼著海底形成一個圓弧,靜待魚兒入網。當拉網漸行漸近,當兩條曳繩併成一條時,所以圍觀的人都興奮的等待迎接收穫的一刻! 我又再度與那乾瘦、皮膚黝黑的漁夫相遇了,在一群生澀的生手中,他駕輕就熟的氣勢仍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魚網一寸一寸收攏,特寫一個一個拍下來,我的褲管濕了,臉上的汗水鹹鹹的刺痛眼睛,友人也擠身在圍觀的群眾中,魚網一寸一寸收攏進來,大家卻都找不到魚,空空如也的網袋,讓拿相機的人一陣失望,想拍特寫的慾望也熄滅了,相機一台一台離開,轉向去拍其他的畫面,這次牽罟活動,或只是表演性質,沒能完全配合潮汐、魚汛,所以拉網時沒看見大豐收,有人不死心的趨前去翻動魚網底袋,我也湊近去看,網袋翻啊翻、找啊找,終於看見一條三公分長的小魚,它在網袋中閃閃發光,像是完成使命的給了眾人一個交代,讓這次牽罟沒有完全「槓龜」,在它被送回大海繼續長大之前,我匆匆為它拍下一張紀念照,為這唯一的一條小魚的收穫而開心微笑,這次和友人特別前來參加懷舊的牽罟活動,我們曬紅了皮膚,以熱情挑動盛夏的海洋,我們整個下午都徜徉在燦爛的陽光底下,開懷與藍天碧海共舞,這是一種更大的豐收,它圓滿收藏了我們童年的海,記憶著難忘的點點滴滴,這是一片歡樂的海洋,浸泡過戰火的海洋,它也是一片永遠不老的海洋,正張開和太陽一樣燦爛的笑臉,耐心等待下一張網,牽罟網收一片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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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聞顏挺擊樂有感
生你時,我已年近不惑 有點喜悅,卻有點迷信 卜卦你北門阿祖 (此子憨厚如爹,善良如娘) 有點欣慰,卻有點悵然 憨厚容易受騙,善良容易受欺 考上擊樂後,你總算有了點讀書樣子 每天學校練習中打,每週奔大直衝刺西打 (你可記得國中衝刺高中,高中衝刺擊樂的日子) 那夜,望著你自雨中巷口濕淋淋返家 (雨衣借給學姊,她是女生嘛) 恁娘也,果真憨厚如爹善良如娘 聞說你將隨天鼓擊樂返鄉演出 你娘跑遍金門張貼海報 聞說你將獨擊一曲 你娘四處呼喚親友捧場 (你要由衷感謝親友們的掌聲) 舞台上,你身體擺動如風 你雙手飛舞擊落如雨 風雨之前,我憂心焦慮 風雨之後,你的擊樂脫胎換骨賞心悅目 要知你是天鼓最資淺的團員 你能演出只因你是這島的子弟 爾後,你當更謙虛誠懇 你當更勤學苦練 兒子,最後只想告訴你 今日聞你擊樂,恁爸足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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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碑林二考
在穆宗朝的張元勛之後,有四十餘年福建未設「南路副總兵」,直到萬曆末才又出現此職--依照「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開頭所言,明神宗在位四十五年時,有日本人來擾海疆,因此「當事者唯分部置帥,為兢兢。於是秋浦紀公奉 璽書,以副將軍參戎事,盡護南垂軍。」--萬曆末再度於福建設置「南路副總兵」一職,是由紀元憲頭一個擔任的;或許是由於此職原非常設建置,故「明神宗實錄」未載何時又重設此職,也沒記載紀元憲何時陞轉離職。在神宗朝之後,「明熹宗實錄」仍有提到幾位繼任者,如天啟二年十二月載:「留新陞徐州總兵張嘉策于福建,以都督僉事新銜管南路總兵事。」天啟四年十月間,福建巡撫南居益所呈攻打紅夷報捷的奏疏中,有提到「南路副總兵俞咨皋(筆者按:即俞大猷之子。)」。之後「明熹宗實錄」尚提到有成啟元、楊應春、陳希范,以及在崇禎朝的奏疏也還查得到有高應岳、王嘉勛等人擔任過福建的「南路副總兵」。至於,「南路副總兵」這個職位,管轄的範圍到底包括哪些地區?以「南路」一詞而言,「南路副總兵」應該是在「南路參將」之上,亦即福建的「南路參將」管區有多大、「南路副總兵」就該是等同甚或包含更大的範圍。但因筆者沒能發現明確記載(例如前開歷任「南路副總兵」受命時朝廷頒給的「敕書」),故不能確鑿描述;但大致來說,福建的「南路參將」管轄包含漳州與泉州,則「南路副總兵」的職掌範圍應相同或更大一些(對於福建「南路參將」的統轄範圍,筆者在下面探討「參閫胡公功德碑」時會敘述,於此先跳過;有關使朝廷決定再度於福建設置「南路副總兵」的原因,也將於下文再敘)。 關於「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一文的闕文問題。雖然目前由泉州、同安等地方志中,找不到有迻錄這篇碑文的內容;筆者也無法發現是否有過去碑文尚為全璧時即製作的拓本。不過幸好當初為紀元憲作碑文之駱日昇,其文集仍存於世間。駱日昇是福建泉州府惠安縣人,生於萬曆元年(西元1573),字啟新,號台晉,萬曆十九年成舉人、二十三年中進士,出仕後曾任南京禮部主事、廣西僉事、江西按察司提學副使等職。萬曆三十四年時因父親病重,駱日昇三度上陳乞請歸鄉終養,雖獲俞允,但未及家門父已病逝。之後駱日昇在家奉母,父喪守滿後仍不欲復仕,雖有閩籍政要李廷機、葉向高等屢勸再出,駱日昇依然不為所動。萬曆四十二年,駱日昇之母病逝。萬曆四十七年八月,朝廷再徵駱日昇出仕、擔任四川副使。此時四川、貴州等地因苗民騷動,隱成一火藥庫;遼東方面亦與滿人發生戰事。駱日昇至四川上任後,勤奮理事,修繕城垣道路,以備不虞。不料天啟元年九月,貴州永寧宣撫司奢崇明之子奢寅以志願援遼為名,帶領苗民大軍前往重慶,隨後便以索餉不遂為由大肆叛亂。當時身在重慶的四川巡撫徐可求、孫好古等眾多文武官員皆不幸遇害;駱日昇遭挾持後罵賊不屈、亦同時罹難。駱日昇殉國後,朝廷追贈光祿寺卿、賜祭葬,並予世襲百戶一人的優遇。在駱日昇卒後付梓的「駱先生文集」(見於「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一七七冊」)一書中,「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載於卷三;且傳世之本書版無損,可以賴之將殘缺碑記正文補全。幸有此書存世,當年地方軍民對紀元憲的稱頌終可得知全貌。 在「副將軍紀公德政碑」這篇碑文的開頭,駱日昇云:「上在宥,四十有五載……越明年」,可知他受託作此文,時間是萬曆四十六年初的一或二月,碑文寫成後,當年三月(季春)便刻成立碑;這正是他還里居尚未再度出仕的期間。不過在這座德政碑上,有一點「過諛」的問題:在駱日昇的文集中,為紀元憲所撰這篇碑文原題作「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轉刻到現今金門碑林的這座石碑上,碑文文題則多一字,變成「副將軍紀公德政碑記」;然而這座石碑頂部的橫書碑額卻是作「總兵紀公德政碑」--碑額以不提「副」字的方式、把紀元憲的官職給提高了。(類乎這樣「闕字晉級」的例子,在清代鄭用錫的墓碑上也可見到:鄭用錫是三甲進士,墓碑上應題「賜同進士出身」,然於今所見卻是「賜進士出身」,像是把鄭用錫拉進了二甲進士之列;其實以鄭用錫之功業行實,在墓碑錦上添花實屬無謂)。當紀元憲在福建之時,並未真正晉陞到總兵官的地位;這座石碑的碑額題「總兵紀公德政碑」,諒該視為立碑眾仕紳軍民的「預祝」之意--而且不久後便實現了、倒也不曾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