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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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巷
街上的陳氏宗祠旁有一排二層樓的老店屋,屋牆低矮,雖是二層樓,斜傍在高大的宗祠旁,加上祠堂前牌坊的遮掩,一般過客,每經這十字街口,竟不易察覺她的存在。 然而老街店特有的開半牆的買賣窗口,屋頂門面和木門窗板,經歲月剝蝕的痕跡顯著而一致,令人一望而知這是歷史的容顏也是她初始的面貌。屋舍是矮,每屋的二樓門面上左右各一的圓窗,卻讓人視線停落在樓上的窗而不在樓下的門。陽臺因這對眼睛而生出一種鬧中有靜的閒逸情致,令人不禁仰頭望看,想像窗後也有市集喧囂外的生活閒逸,而對這屋外必然有過的榮景和窗內的生活興起雍容的遐想和羨慕。 這兩扇圓窗勾連的市井風光與生活情致,讓我想到橫街仔的老家。隱在一直都是熱鬧著的街道後的巷弄裡,很少人知道這窄狹的巷道也曾是街,只存「橫街仔」這存在於清代金門志上的方言土名,記憶她有過的當年。如果不是幾個月前見到金門日報對「陳寶益」號的報導,我還不知道幼年住過的老家,原來曾是橫街仔最風光的銀樓,而那令我著迷又不解的二樓房中房的空間,原來是打銀師傅的作坊。六歲搬離陳寶益號,常常想念樓上那可以看見廟口戲臺的窗戶,騎腳踏車經過,一年年看著房子在無人居住和維護的情況下,一點一點頹圮,焦急的回家問能不能修它,卻因為已經把產業交還主人不好干涉。終於整座屋樓塌透見天,我從破損的窗戶望進門內看見天空,心痛的想著那不再可能回去的房中房和那扇看戲的窗戶。 借住陳寶益號大概是因為傳下五代的祖業已經住不下了吧。開基祖在橫街仔釀地瓜酒、開染坊,幼年常進出遊戲的祖厝樓下後屋有個奇怪的方形大浴池,一直到國中以後回去祭祖忌,才弄清楚了那是染房和染池。樓上公媽廳前,環著天井的迴廊,圈出一個光影和空間充滿變化趣味的閒情世界。阿祖住在右廊道旁的房間,曾在房門口看把頭鑽出欄杆收不回來的我亮著金牙笑。左廊通向前棟屋的花園和書房,房的隔間是一道圓月形的門,住著三叔公一家人。花園的門開向的另一邊,通過一條長廊,竟然是面街的屋子了。這些個曲折迴複的空間,我始終搞不清他們的方向和他們真正的主人,也想不通為什麼祖厝的正門近巷子口,後門在巷子尾,而中間路邊開著的是別人家的門。 祖厝後門對面,陳寶益號隔壁,是當鋪。從觀音亭那條街道上看進巷子來,可以清楚楚看見那開半牆的窗板上畫一個紅色大圓圈內寫一個朱紅的「當」字。字現在不見了,但當鋪、陳寶益和隔壁不知名的店舖房連著一起,到一道還架著石板的隘門前,是個曲折的巷口,折進去都是門戶嚴密的人家,沒有這些半邊門加半邊牆開面窗戶的門鋪了。「橫街仔」大概就是指這道隘門後展開的兩條通向大街道的巷子吧。通向城隍廟後大街的那條巷,原本窄僅容身側過的巷道口因幾戶房屋改建而拓寬了些。未改建且荒置著的老屋房,木門柴扉猶見老巷和老街的舊風景。通向觀音亭大街的那條巷,大致仍是昔時的店鋪舊樣,只是連那生意頂好的金紙鋪,不知何時起也在店門後過起尋常住家的生活了。 憑幼年記憶組合的橫街仔店鋪,大約只有酒坊、染坊、銀樓、當鋪和金紙鋪,以及一間好像曾是棺材店的大開面店鋪,但據我暱稱為許老大的鄉老說,那條街曾包辦了所有生老病死所需的一切事物材料。這也難怪我每次帶朋友走街串巷時,對空間、對建築或對歷史較敏感的,總會說「這巷子好像很有故事」,不需我賣弄身世的訴說老家心事,他們已在空間和建築的歷史中聽到清朝到民國間熙來攘往的回音了。 因公務或行程緊湊而只有一晚上或一下午能在金門下地走走的朋友,如果他們要求看看不是觀光團看的金門,我總是把他們帶進南門這以奎閣為中心,有土名為「蜘蛛穴」的迷宮般的老巷弄,行有餘力再沿街路走上北門,經將軍第走進人家庭院的玉蘭花巷,出車站下模範街,過觀音亭到總兵署門前坐下休息。如果甲政第在,那朱子祠前的巷弄間也有許多堪玩味的生活風景,為免觸見夷為平地的傷心就罷了。 走過這些老街巷的朋友,沒有一個人忘得了,癡心的發願一定要再來走一趟。我怕是妄想,沒人知道那些歷史的回音能在建設和蛻變中的街巷迴盪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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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情懷
我離開金門的故鄉已超過三十年,從十七歲負笈台北,漂泊的感覺未曾稍息。三十餘年來我時時回到故鄉,總是靜觀家鄉的變化,很少與舊雨新知剪燭言歡,不知道為什麼,也許覺得時間太殘酷,一回歸鄉一回老,纖弱的心緒承受不住情感的波瀾,所謂「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吧。 我也很少就家鄉的事說三道四,明明是個欄外人,早已不再歌哭於斯,故鄉於我似近似遠,既親且疏,那種熟悉的陌生,就像失散多年的親人驟又重逢,找回疏離的情愛都來不贏了,何忍指點江湖? 美國小說家湯馬士.吳爾夫說:「你永遠回不了家的。」湯馬士指的當然是心靈的故鄉,童年的家園。湯馬士回不去了,魯迅、沈從文回不去了,無數和我一樣的浯島子民也回不去了。魯迅短篇小說〈故鄉〉其實有點半自傳性質,魯迅自日本留學回國後即在北洋政府的教育部做事,不久他回到紹興變賣祖產,接寡母和夫人到北平同住。〈故鄉〉寫的是他離家二十年後的感慨,小說中當年意氣風發的勇猛少年,婚後因食指浩繁已成猥瑣苟且的中年人,從前美麗純潔的豆腐西施,而今卻是貪小便宜的村婦。小說結束時,魯迅的敘述者離去,眼中似乎沒有留戀。魯迅知道童年的故鄉已遠,但他不能割捨那份情愛,〈故鄉〉其實是他對過往的哀悼,寫的是他的傷逝情懷。 沈從文二十歲離開部隊,離開他熟悉的湘西山水,來到人文薈萃的北京,想要投考大學,但屢試皆北,流落在西山的佛寺管理圖書,冬天的夜裡沒有煤火取煖,郁達夫去看他,認為他想賣文維生不切實際,寫了一篇文章勸他早日回鄉。在留學生、教授滿街的北京文藝圈,沈從文只有小學的學歷想要出頭真是戛戛乎難哉。沈從文沒有屈服,他終於成功,但不免有一種自卑情節,他一輩子以鄉下人自居,死了仍然要夫人胡絜青將他埋骨湘西,他小說中有大半寫的是故鄉的故事,這不能不說是沈從文的「故鄉情結」,但他離開湘西之後,到死前只回去兩次,一次是三十年代為了探望母病,一次是在文革後獲得平反的八十年代。沈從文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了那苗漢雜處充滿異國風情的故鄉。因此,他只能以筆把故鄉寫回來,在〈神巫之愛〉、〈蕭蕭〉、〈邊城〉等故事中,沈從文一次次重回故鄉。 故鄉像母親的子宮,溫暖、甜蜜、安全,誰無鄉思?我赴美念書後再回故鄉已相隔十年,左鄰右舍忽然冒出一群孩子,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我才體會了賀知章〈回鄉偶書〉那兩句:「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尷尬。近年返家,往往為了奔喪,家族中老成凋謝,親故外移。多少浯島子民像我一樣,午夜夢迴,仍然情繫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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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農夫夢」
一次到中山女高評鑑學生期刊,北市教育局科長姍姍來遲,他說,種田去,來晚了。言談間笑容可掬,幸福洋溢。北市近郊出租田地供白領階級耕種,已風行多年,每逢假日,陽明山人滿為患,捲褲管、澆水、鋤草,好不熱鬧。科長說,他的田靠近南港,卻不是租的;朋友舉家遷居,托他看管,他種了地瓜、白菜,自娛外,也採摘烹飪。 除了科長,有一位作家朋友也租田耕種,一名朋友且丟下工作,到花蓮買了一大片地,租來整地的機器,呼嚕呼嚕剷除雜草。他在聯合報頒獎典禮上說,一次整地,一條蛇被捲了起來,高高揚起,掉在地上時,已碎作好幾段。他瞧著,不知道眼前蓊鬱的雜草間,藏有多少未知?這未知的一切,也正如他的選擇嗎?有人問他,投注這麼大的心力,不怕影響生計嗎?他搖頭不語。 握筆的手拿鋤頭,心裡想的,就非生計,而嚮往生計之外,跟天地的對話了。我每在當下被撩撥起回歸田園的念頭,也在許多場合跟朋友或學生提到,看著栽種的植物抽芽、成長、茁壯,並且在日曬、雨淋之間,才能感受四季的變化。這變化裡,時光在裡頭,恬靜跟幸福也在裡面。 看著科長的笑容,忍不住說,我小時候也種田哪,在金門,有地瓜、高粱、四季豆跟玉米。 說著時,家鄉的耕種經驗歷歷在目,機場溝渠附近循陡坡而上的田,早期多種玉米,沿小路走,蜿蜒幾圈,經過廢棄的碉堡即可到達后湖村。這塊田鄰近海,位在高崗,景觀大、美。我常站在田邊眺望機場外,那一字排開的防風林。還一塊特別的田,位在村人慣稱的「石頭粒仔」,意思是田裡石頭多。這塊田多種花生。田,被大片蓊鬱的松樹林包圍,花生不懼,翠綠伸展。也許土質使然,這塊田的花生果實雖小,卻異常堅硬。海邊的田,已讓給機場,擴充成跑道,「石頭粒仔」跟那一片松林、以及我在林間耙草跟抓鳥的往事,都讓與新的酒廠。一次參觀新廠,跟秘書董志謀提到,我家的田,約莫就在高高豎立的酒瓶指標附近。酒廠並非蓋 在一片荒地上,而在昔果山人的集體回憶,那些數十年的春耕秋收、那些鋤頭、汗水跟歡笑。 曾跟堂嫂說,想回來種田啊。她說,「種田辛苦,賣啦,找一些快活的歹誌作,卡好。」想想,也的確苦。小時候,因為烈日當頭,逃逸多少次農作?被爸爸押赴田裡,又故意踟躕偷懶。而今,卻視那樣的苦日子,為一種幸福? 在這樣一個五體不勞動的時代,流汗不啻一種甘霖,以前赤腳被譏為貧窮,現在赤腳走在田地,轉化作一種體驗;以前揮鋤磨損皮膚,手掌留下「粗人」證據,而今卻是跟自然貼近的榮耀。時代在變,田也在變,人也會變。 故鄉的田野風情這些年也有不同。高粱居然改良變矮,好方便收割;大片的油菜、向日葵,顏色堆得飽滿鮮豔,彷彿走入阿爾卑斯山脈;過去廢耕多年的農田,也在承租下,有了新的生命。每在停車駐留、或者車過眺望間,我的農夫夢再又啟程。 科長聽我說,臉帶著微笑。我聽著自己說,卻是臉上微笑,心裡愁苦。在這樣一個被習慣宰制的時代,人要破格而?,就得斬斷數十來的生活作息;在這樣一個選擇很多的時代,我們又是依憑著什麼,做下決定?有多少時候,我們老於驅動惱路,頤指氣使,卻吝惜勞務? 有一次參加客委會活動,參觀香菇種植,農場人員徵求來賓劈柴。我自告奮勇,掄起鋤頭,拈拈重心,一揮,鋤頭過頂,俐落劈下,柴做兩半。農場人員吃驚說,身手真像種田的。 我笑容滿面,歡喜地說,我真正是種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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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因禍福避趨之──參觀國際禁煙先驅林則徐的出生地
七月八至十一日,參加福建省金門同鄉第十二次代表大會,返金後於十四日的<浯江夜話>專欄發表《鄉情飄香》一文,報導參加福建省金門同鄉第十二次代表大會的活動過程與觀感,因時間匆促,篇幅限制,不能暢所欲言,今於此文補充之。當時我們投宿在福州西湖賓館三晚,期間每天清晨與社會局盧志輝局長(現任縣政府主秘)、研考室陳朝金主任、縣政府前參議蔡是民,相約前往西湖公園環湖散步。西湖公園景色秀麗,是福州迄今為止,保留最完整的一座古典園林。唐末稱之為御園,1914年西湖正式成為公園,開放民眾入內參觀與運動。園內有多處林則徐的遺跡可供人參觀。 林則徐福建福州人,出生於乾隆五十年(1785年),出身於清貧的私塾老師家庭,十三歲應試獲第一名,十四歲考取秀才,二十歲中舉人,二十七歲成為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任監察御史、布政使、巡撫、總督等職,卒於道光三十年(1850年),享年六十六歲。 在西湖公園有「則徐園」,以「桂齋」為主體,內有「禁煙亭」、「林則徐讀書處」等。林則徐建李綱的祠堂時,在祠堂三椽,植桂樹三株,取他晚年在福州住所的名稱叫「桂齋」。同時大會還安排我們參觀林則徐的出生地,這裡展示了林則徐一歲到二十八歲出生、讀書、科舉、完婚等一段史跡。大廳正中央懸掛「林則徐的出生地」的匾額,兩旁廳壁進門左側佈置林則徐畫像,其兩旁各懸掛江澤民的兩幅中堂,書寫著:「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林則徐的愛國主義精神永垂不朽」;右側是毛澤東書寫林則徐《出嘉峪關感賦》之二首詩:「嚴關百尺界天西,萬里征人駐馬蹄。飛閣遙連秦樹直,繚垣斜壓隴雲低。天山巉削摩肩立,翰海蒼茫人望迷。誰道殽函千古險,回頭只見一丸泥!」與「東西尉侯往來通,博望星槎笑鑿空。塞下傳笳歌敕,樓頭倚劍接崆峒。長城飲馬寒宵月,古戍盤雕大漠風。除是盧龍山海險,東南誰比此關雄!」解說員考大家說,廂旁中那一件是林則徐後代相沿的象徵性東西?大家開始猜,……對了!就是那盞油燈。 回想民國六十五年,我任職縣政府民政科時,縣長譚紹彬將軍,送我們科室主管官,每人一本由林崇墉先生撰述,曾先後獲得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及嘉新文化基金會獎勵的《林則徐傳》。我曾讀過「一盞兩根燈芯油燈的故事」。據說林家後代每逢除夕闔家圍吃年夜飯時,飯桌上特別放著一盞油燈,總會吃到一盤素炒豆腐。長輩總指著那盞油燈告訢孩兒們說:「文忠公幼年時侯,家裡平常只點一盞一根燈芯的油燈,唯有在過年的一夜,油燈裡才添了一根燈芯,來點綴光明。到那盤素炒豆腐上桌,長輩必定敘述下面的故事:有一年除夕晚上,鄰居聽到隔壁林家特別歡天喜地的在吃年夜飯,好奇從矮牆上探望過來,所見到的卻是這一家大小十多人,圍著一張矮桌子,津津有味地享受那唯一的一大盤素炒豆腐!正當孩子們被百多年前祖先最初遭受艱苦往事的驚奇而陷於沉默時,長輩指著大廳柱子上所掛文忠公親書訓示子孫的對聯,逐字念給孩子們聽,那是:芝草無根,醴泉無源,人貴自立;流水不腐,戶樞不蠹,民生在勤。」到福州參觀林則徐遺跡,很想參觀其故居,親身讀一讀這幅對聯。解說員說:「林則徐故居,飽經風霜樑柱朽壞,又不斷遭受洪水侵襲,在1948年六6月19日的大洪水中倒塌,僅存揖斗樓」,這幅對聯的文物也沒有留下來。 閱讀此書時,我正響應政府低利貸款,在修建我湖下老家祖厝,讀了這幅大廳對聯,頗為感動,特別赴臺請廠商用紅色瓷磚燒寫黑子,寄回金來,鑲在老家祖厝大廳的大門兩旁,如今雖歷經三十年的今天,看來還是光亮如新,孩子們過年回老家祭祖,我也會逐字念給孩子們聽,幫他們解說,講林則徐家族的故事給他們聽,希望孩子們也能受文忠公精神的感召。這本《林則徐傳》大作,共計六一二頁,其中有四一六頁描述禁煙之事。民國成立,六月三日,廣東虎門焚煙之日,為國定禁煙紀念日,六月二十六日為國際反毒日。 地區六月二十六日,國際反毒日,金廈兩岸聯合舉辦的「林則徐史蹟與禁毒展覽」在金門文化局揭幕,展期至三十日。一星期後,我能親赴林則徐的故鄉福州,參加金胞聯的活動,又實地參觀林則徐的遺跡,感到很高興,很幸運。 文化局展場中展示了林則徐的豐功偉績,早已家喻戶曉。他是一位劃時代的人物,是揭開中國近代史篇章的第一人,作為世界禁毒先驅。他是福州人的驕傲,也是福建人的驕傲,更中華民族人民的驕傲。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1839年6月3日),林則徐親自在廣東主持了名震中外的銷煙行動,悉數銷燬了繳來的鴉片,虎門銷煙這一壯舉,揭開了中國人民反抗外國侵略史的第一頁,並在國際禁毒史上樹立了第一塊豐碑,成為國際禁煙先驅。 道光皇帝懾於英國武力又受降派的蠱惑顛倒黑白,竟把英國武裝入侵歸罪於林則徐辦理不善,將他革職了。不久又責令遣戍新疆伊犁。林則徐在遣戍新疆伊犁途中所寫的詩句:「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這一對聯概括了他崇高的愛國胸懷,心襟坦白地向世人告示:「如果對國家有利,我將不顧生死。又怎能因為有禍就躲避,有福就上前迎接呢!」而成為我國人民傳頌的不朽名句。林則徐掀開了中國近代史的序頁,他是中國近代史上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他點燃世界禁毒史的火焰,他的豐功偉績永載歷史史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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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酒文化
酒是瓊漿玉液,也是穿腸毒藥,酒的魅力,如梁啟超"飲酒"言:酒實在是妙,幾杯落肚之後,就會覺得飄飄然、醺醺然。平素道貌岸然的人,也會綻出笑臉;一向沉默寡言的人,也會議論風生。在灌下幾杯之後,所有的苦悶煩惱全都忘了,酒酣耳熱,只覺得意氣飛揚,不可一世,若不及時制止,可就難免玉山頹欹,剔吐縱橫,甚至撒瘋罵座,以及種種的酒失酒過全部的呈現出來。說起來酒還真叫人一時忘了我是誰! 金門高粱酒,這「液體的黃金」,讓歲時三節的金門百姓笑開顏,讓金門政府的社會福利傲視全國,叫人不禁要讚金門高梁酒「好喝」! 金門高梁酒真的是「好喝」,因為金門高粱酒的香氣來自天然穀物酵釀生成,口味既已甘醇,暢飲之後不會宿醉,長期適量飲用,還可活筋健骨、養顏美容,真的是有個性,功能獨特的好酒。 不夠我以為金門高粱酒「好喝」,除了自然條件的釀造因素外,應該還有金門特殊的「飲酒文化」,才是金門高粱酒「好喝」的加料。在金門喝高粱酒,自有它一套「酒禮」與「酒德」,充分表達金門人的風俗風情,這套兼具「古意」與「現代風」的「飲酒文化」,其實含有許多「酒趣」,本文列舉一二: 一、「熱情勸酒」: 「勸酒」方式有謂「罰、敬三杯酒」,比如筵席遲到早退、或有言語閃失,賓客常會起鬨「敬三杯酒」、「罰三杯酒」,為何是三杯?《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史記.律書》說:「數始於一,終於十,成於三」,原來中國人自古以來認為三是最圓滿的,也是最極限,因此敬酒或罰酒都以三杯為限,才符合「酒禮」。 熱情勸酒最常見的是「賣魚尾」,這融會金門僑鄉故事的勸酒招數,常嚇得酒量小的賓客落荒而逃,但也是最能秤出賓客酒量多寡的招數,隨著魚尾遞送,賓客隨願加杯,直到把天仁杯倒滿為止,甚且有把鳥嘴型公杯一飲而盡的豪情,那常會贏得滿堂彩。雖說清朱彝尊《食憲鴻祕》:「飲酒不宜氣粗急速,粗速傷肺。肺為五臟華蓋,尤不可傷。」的告誡歷歷在耳,但在賓客吆喝助膽,即使酒量淺的,也只好硬著頭皮裝英雄。 二、「豪情喝酒」: 賓客海量,有所謂「土地重劃」的招數,即把一瓶酒逐一攤派給賓客,每只「天仁茶杯」的酒液高度是一樣的,同時喝完才可同時再倒,這要旗鼓相當的賓客才可如此盡歡。 另有稱為「潛水艇」喝法,即在滿滿的一杯啤酒中,連杯帶酒擲入一口杯的高粱酒(反之則稱為「反潛水艇」喝法),這種雜飲喝法,雖然《清異錄》:「酒不可雜飲。飲之,雖善飲者亦醉,乃飲家所深忌。」有言,然在大家起鬨中,有了酒趣,飲者也樂於眾樂樂。 三、「盡情拼酒」: 歷史上的古人都很會喝,如西漢淳于 「飲一斗亦醉,飲一石亦醉」,東漢盧植「能飲酒一石」,鄭玄「能飲酒一斛」,竹林七賢山濤「飲酒至八斗方醉」、李白「飲酒逾斗不亂」,為何這些人都有海量?學者以為史籍中能飲一石的人其實都是唐以前的,那是因為唐宋以前都是發酵酒,酒精度數較低(一般約在1-20度間),且那時酒和酒糟都是貯在一起的,飲用時來才濾出來單獨飲用;再者古今度量衡存在差異性,有學者換算,漢代一石合今二萬毫升,約等於30瓶啤酒,唐代一升合今六百毫升,因此李白飲酒一升,約今天10瓶啤酒(若拉長時間,現世能喝10瓶啤酒的,應該大有人在。);今蒸餾酒的酒精含量一般均在40度以上,以金門白金龍而言,就達57-59度。 金門從來沒有正式辦過「酒王」比賽,筆者曾聆聽某位董前輩說起年輕時曾與沙美一位黃前輩「拼酒」,他說那時兩人對座「栽罐」,桌上各置一只碗公,倒進酒液,同時舉碗飲盡,續倒第二瓶、第三瓶,兩人也都同時碗底朝天,黃前輩眼見董前輩悠然無事,驚訝之餘,提議和戰停賽,董前輩則說不可不分上下,隨手又抓起一瓶,開瓶倒出半瓶,又一飲而盡,如此才有勝負,筆者問當時董前輩醉否?答以只有口乾舌燥,就以菜刀尾戳開十來罐軍用鳳梨罐頭,吸取汁液解渴,之後又犁了三千栽地瓜田,出汗之後,洗澡睡覺,完全沒事,筆者以為董前輩堪稱「酒王」,如今他卻滴酒不沾了。 飲酒要有酒趣,要有飲人、飲地、飲候等配合,金門高粱酒不只遠方客人青睞,也是金門社會經濟的生命線,是遠方遊子紓解鄉愁的佳釀,是忘卻世俗煩惱的特效藥,不問愁情,只問酒趣,辛棄疾「西江月.遣興」: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娛樂兼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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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馬拉松
多美的複合名詞!金門和馬拉松的結合。 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和我一樣,立刻想起許績勝,以及屬於他和我們的那個熱血沸騰的年代。 我記得許績勝不是因此他是全國馬拉松和一萬公尺的紀錄保持人,我記得的是電視轉播畫面中,不管是國內或國際馬拉松比賽,許績勝永遠穿著一件胸前繡有「金門」字樣的運動背心出賽。而記者旁白總是:金門之光─長跑名將許績勝………。 那個年代的金門人都會有這樣的記憶:一隊隊軍人整齊地答數跑在木麻黃道上,清晨、傍晚、夏天、冬天。那是我們對長跑的最原初的共同印象。接著,是金門高中的住宿生涯經驗。清晨六點半,由教官集合整隊後,所有住宿生從集合場跑出校門,左轉,直跑到下浦夏,再折回金門高中。寒冬的早上六點半,天空還是漆暗一片,只有天際線透著些微薄光,空氣冷冽令人難以呼吸,百多名金門高中學生跑在柏油路面上,幽暗不明的身影、緊密的喘氣聲、凌亂的步伐、以及金門海邊慣有的北風吹響木麻黃針葉的聲音。 這就是我們高中時代的長跑記憶。沒有人引以為榮耀,也沒有人為它抗議,就如同所有金門人的宿命一般,無是無非,無悲無喜,就是接受,等待時間把它內化為生命成長的元素。 直到上了大學,才有自覺的跑步想法。大一新生盃五千公尺莫名奇妙拿了第五名,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我們高中時候那樣的跑步。於是開始每天下午自行到運動場練跑。大一時全校6公里越野賽跑拿到了64名,我去找學校的田徑隊教練,告訴他我想加入田徑隊的長跑,教練委婉的說我體型、體能並不適合長跑,我說我有意志力。就這樣讓我加入了長跑校隊,成為歷來成績最差的長跑選手。 那時,許績勝已經開始展露光芒,我注意他的每一次比賽,區運會一萬公尺冠軍、國際馬拉松賽冠軍,…,那個穿著「金門」運動背心的選手身影,如同我的老朋友一般鼓舞著我的鬥志。 大二的全校越野賽跑,在六公里的最後400公尺時,有一位學長跟我並肩競爭第十名,猶記當時我已疲憊不堪、雙腿氣力全無、呼吸也難以為繼,當時我有一個念頭:對方一定跟我一樣忍受著痛苦煎熬,所以只要我能夠比他多撐一秒鐘,我就贏了。於是我開始衝刺,他也跟著,我只想著要比他多撐一秒鐘,而不考慮我的體能狀態,最後他在距離200公尺處放棄停了下來,而我則順利拿到第十名。第三年的越野賽跑我已經進展到第四名。 長跑是一件極其漫長而孤獨的運動。起跑後,你只會聽到你自己的聲音,你的心跳、你的呼吸、你的腳步、你的肌肉的縮張,然後你試圖著把這一切揉合在統一的、協調的節奏裡,有如一首音樂。你會經歷撞牆期,它讓你痛苦不堪,多數人會在這時候放棄,但你會挺過去,再迎接下一個撞牆期。你的意識會越來越純化,身體的律動逐漸地與環境合為一體,最後在淋灕的汗水中享受那祭典儀式結束的喜悅。 如果這是一場競賽,那麼就是展現你意志的時候了。來自生物性的競爭本能,轉化或昇華為競技場上方寸距離或毫秒時間之爭。正如一切勝利的榮耀一般,足以點燃生命燦爛的火光,照亮自己也照亮周圍的人群。 媒體上,看到許績勝說,當他還是馬拉松選手的時候,他就夢想有一天在金門跑馬拉松。我也曾有這樣的夢想。浸浴在蔚藍海洋和清新空氣,跑在林蔭的公路,跑過花崗岩的山丘和古樸蒼老的村落,也跑過那些戰爭陰影的年代和童年的夢。即使長跑是孤獨的,但是來自台灣、大陸和國外數千名選手將和我們一起邁開步伐,用腳、用身體和呼吸來探索這座島嶼,金門將不再孤獨。 在期待2008年金門國際馬拉松的時刻,忍不住要回想起,在電視轉播的日本國際馬拉松節目中,看到許績勝跑在領先群選手的前面,那個孤獨而卓越的金門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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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橋──戒嚴年代我與妳走過的記憶
「當流浪渴望靠近碼頭/踩上岸又不知該往哪走/當面對尋找十字路口/兩頭風雨飄來飄去只好匆匆/妳總是笑我遊戲過頭/總有一天孤單到白首/戲言如夢夢還未曾醒那緣份已過/我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像浮雲一樣飄呀飄/要不是天地如此長久/怎容得下妳我的蹉跎/妳總是半個夢喜半個夢憂/像命運一樣飄呀飄/要不是人間太多差錯/這痛苦絕不是妳和我/當腳步渴望有個著落/歲月路上又不能往回走/妳依然等待我的飄泊/像一場夢飄來飄去何時停留」。 ──李子恆詞曲《兩個永恆─飄》(1997) S.R: 李子恆聽到我和妳的故事後,自車上取出了一張昔日他與姜育恆合作的專輯《兩個永恆》相贈,收錄的<情難枕>、<我可以>、<夕陽>、<牽手>、<誤點夢>、<浪花>、<飄>、<負心>、<煙火>、<情深往事>等十首歌裡,我獨愛那首<飄>。那是二○○四年年初六,與李子恆自台北往埔里中台禪寺的路上,途經妳的家鄉。那已是我們相識二十六年、飄散十八年後的某一個時空交叉點。 如今,又一個三年飄逝了。七月十五日,台灣解嚴二十周年,「戒嚴時期查禁書刊展」在國家圖書館,我來訪三次,先後與翁明志、陳滄江、許水富、許冰瑩等同鄉結伴而來,意外的是,王先正看到我的簽名,撥了通電話,原來不曾在禁書年代缺席的他也站在「禁」的某個角落。每個人都在找尋「禁」的年代的共同記憶,譬如翁明志找到的《前進》周刊,一九八三年刊登了他一篇關於料羅六六空難的投書,因為這篇文章,時在澎湖當兵的他被從參三撤職,列入黑名單;許水富專注的打量著《文星》,它在一九六五年發行九十八期後消失;許冰瑩看到魯迅的《二心集》、老舍的《離婚》、李宗吾的《厚黑學》、沈從文的《邊城》等這些她當年在前線對「匪」心戰喊話無緣相識的「匪偽圖書」。我呢?繞了一圈,終於找到了《長橋》,也看到了胡蘭成的《山河歲月》。 S.R,《長橋》是我們相遇的地方。一九七八年五月,我自金城國中畢業前夕,從報紙一則文化廣告看到《長橋》雜誌創刊的消息,立即到郵局劃撥訂閱了一年,收讀後,喜歡它的人文味及批判色彩,又訂了一份給我同在島鄉的文友S.M.L。一九七八年十月、第六期《長橋》的「以文會友」欄刊出我一則短文,「『別擔心,親愛的,』卡薩玲說。『我一點都不怕。這不過是個卑鄙的手段。』『你這勇敢可愛的人。』當你默讀完海明威的《戰地春夢》,是否由亨利與卡薩玲間嗅出火藥下的人性。」讀海明威的《戰地春夢》,藉著《長橋》觸媒,一個在金門、一個在台灣,兩個十七歲的少男、少女就此搭起了友誼的橋樑。我收到妳的「相識禮」──史基納的《桃源二村》,妳寫道「陶淵明的桃花源、史基納的《桃源二村》殊途同歸,描寫我們現代人所盼望而不可得的理想境界。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境多美啊!你呢?浯江人的燕南山,想多聽聽你的故事。」 魚雁往返幾回合後,彼此的音訊莫名中斷了。此一期間,S.M.L給我寫了封信,提到《長橋》雜誌等期滿後,最好不要再訂了,原因有三,「一、這是本政治性的雜誌,二、有惡意中傷及攻擊某些制度的可疑,三、老是『捧』那些『無黨無派』的人」,她再次強調「這個雜誌不適合我們,有一天會被『禁』的,雖然,我個人很崇尚西洋,但在某些方面我還是很愛國的!」S.M.L的好意勸阻,我沒有聽進去,回以「《長橋》我不考慮停,況續訂還可獲贈四本《小橋流水》呢!」我也寫了張明信片給《長橋》的總編輯鄧維楨,抱怨每次收到《長橋》都月底了,希望該社能掌握台金之間每個月僅有的兩班船期,又為其打氣道「《長橋》所言都是人家不敢言的『事實』,卻和昔日的《文星》不同,《長橋》膽氣橫逸且立論圓融,言之有物、有理,前途無量」。 一九七九年六月,應該是《長橋》第十三期出刊的日子了。我再也沒收到這份刊物。同年十月,我離開了金門,來到台灣。我必須在一九八一年四月,在台北香草山書屋買了本史為鑑編著的《禁》,才從中查閱到《長橋》被台灣警備總部依《台灣地區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勒令停刊。時間點就在一九七九年六月。S.M.L果然靈敏,早就嗅出《長橋》遲早被「禁」的下場。 S.R,《長橋》斷了,卻又銜接起妳和我一座長長的橋。我費了番周折才又聯繫上妳,原來,妳服務公職的父親禁止妳看《長橋》、禁止妳和在《長橋》結識的戰地小子通訊。我給妳的幾封信都被家裡「查禁」了。一九八○年二月,妳瞞著家人、趕在除夕前北上與我在台北學苑匆匆見了第一面。哇!清湯掛麵的美人兒,妳卻自稱是「披著白衣天使外衣的黑衣魔鬼」。妳刻意隱瞞了妳的身世,那位被林衡道列入《台灣一百位名人傳》裡的一位,妳的先祖,我讀過他氣勢磅礡的詩「誰能赤手斬長鯨,不愧英雄傳里名,撐起東南天半壁,人間還有鄭延平」,也讀過他哀婉動人的詩「天涯心逐白雲飛,瑟瑟秋蘆點客衣。回首大宛山上月,更無緘札問當歸」,特別是<東山感秋>裡的「天涯心逐白雲飛……更無緘札問當歸」,不也反映了我渡海而來與妳在現此時環境交會的某些情境?那會是妳先祖穿越時空舖設而出的生命磁場? 整整八年時間,妳是我從原鄉到異鄉、從少年到成年歲月的參與者、見證者。我保留了妳給我的每一封信,信封上的收件地址從金門、台北、台中、澎湖、桃園,又一路繞回金門、台北……,郵戳從一九七八年蓋到一九八六年;最後一封妳寫著「處在滾滾紅塵裡,怕也是個濁人了。能在精神世界裡有個自清的機會也算是對自己的一份期許。有了這份心,從此只在覓尋被認同了」,我未能讀懂,收到妳的信的同時,妳的人也出現了,在小南門孔雀餐廳的晚餐後,我沿著台北市中華路陪妳一段走到北門搭車回淡水,妳拋了個問題給我,我未及回答,車來了。自此,妳隨風而逝。 S.R,在台灣解嚴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又走了一趟當年我們走過的路,從中華路、博愛路走到中山南路國家圖書館「戒嚴時期查禁書刊展」,那本被「禁」的《長橋》,再一次喚起我與妳的記憶;《戰地春夢》與《桃源二村》長橋交會的時光已走遠,就讓我把李子恆的《兩個永恆─飄》送給不知飄向何方的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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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牛背唱到太平洋
用卑南母語唱完「美麗的稻穗」,Kimbo(胡德夫)琴鍵一揚,我看見他眼神泛漾出特殊光采,那是「牛背上的小孩」,初聽,感覺旋律輕快優美,再聽,發現那裡隱藏著故事,繼續聽,那小孩長大、離開家鄉後,憂傷滲入心脾,再繼續翻轉,許多回憶穿過青青草原,推向綿遠的前路,也不知路的盡頭,最後包藏的是什麼?因為那小孩從來不想長大,從來沒想離開家鄉,也許,Kimbo也不想多說什麼,只想安靜的回憶,用歌聲來記憶、傳唱牛背上的日子。 有一次去Kimbo家,發現他們放著鋼琴,書房兼臥房的起居間,外面緊鄰著一個小小的露天庭園,Kimbo說那起居間是他親手砌磚加蓋的,庭園也是自己打造的,因為看不見天空、星星、月亮的日子是他無法忍受的。我們在露天庭園泡茶聊天,聽他說起部落的生活,那種單純的,把自己整個完全放進大自然,歌聲也完全放出來唱的生活,感覺天空好近,老鷹像朋友一樣在頭頂上盤旋,瀑布也豪放的唱歌給大家聽,真是美好的日子啊。「放歌的那種精神,是大家永遠都記得,不會捨棄的。」 Kimbo創作的歌曲,為什麼如此吸引人?從「牛背上的小孩」可以窺知他創作背後的動人力量。 離開原住民部落的他,一直難忘大自然的真與美,他加倍思念家鄉的一切,特別是曾經日日親近的好朋友──牛,當他在淡水看見一大片青翠的草地,欣喜若狂,他趕快告訴家人,可以把他心愛的牛送來台北,因為有一片大草原可以牧牛……後來發現原來那是一座高爾夫球場……每次聽「牛背上的小孩」這首歌,想到這個故事,我們都會笑得東倒西歪,也忍不住想流淚……我想Kimbo一定也是一樣……只是他用歌聲來傳達,把一切轉換成美與愛,昇華成醉人的旋律,因為只有這樣,悲傷與遺憾才能獲得彌補,而身處都會的寂寞,也才會得到一點安慰。 那天在他家,他要馬莉特別找來兩塊美麗的花布送我,輕飄飄的,我把它當沙籠在身上圍繞,Kimbo 隔窗彈琴給我們聽,我看見從琴韻中跳躍起來的,是那美麗的大草原,還有牧童坐在牛背上。 Kimbo唱這首歌時是快樂、開懷的,半灰白的頭髮隨音律擺盪輕搖,而馬莉這位多情的牽手,最喜歡跟著Kimbo的節奏,拉我們起來跳舞。 因為生命中特殊的觸動與經歷,Kimbo堅持唱自己的歌。 「溫暖柔和的朝陽,悄悄走進東部的草原,山仍好夢,草原靜靜,等著那早來的牧童,終日赤足,腰繫彎刀………山是浮雲,草原是風,唱著那魯灣的牧歌……曾是那牛背上的牧童,跟著北風飛翔跳躍,吃掉那山坡,坡上那草原,看那翱翔舞動的蒼鷹,終日赤足,腰繫彎刀,牛背上的小孩仍在牛背上嗎?……」 在我們幾個好朋友心中,Kimbo一直是坐在牛背上的那一個純真的小孩,他從來沒有下過牛背,因為那條牛他一直牽著,不管他走到哪裡,他都一直用「心」多情的「牽」著他心愛的牛,他從來沒有忘記過他的家鄉,以及坐在牛背上的日子。 我有幾次進出原住民部落,深深體會他們的好客、熱情,常常都捨不得離開,那種身心皆獲得洗滌的滿足感,讓人發光又發熱,最近我和馬莉相約,要一起去探訪宜蘭一處原始野味的部落,可以說,我們都在找尋一塊淨土,也在緬懷一個失落的世界,雖然不知道能不能把它找回來,但我們真的很想騎在牛背上,開懷高歌,一直唱到太平洋……… 至於「太平洋的風」,也很適合坐在牛背上唱,不信的話,讓我先來唱給你聽: 「最早的一件衣裳,最早的一片呼喚 最早的一個故鄉,最早的一件往事 是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所有的全部 裸裎赤子,呱呱落地的披風 絲絲若息,油油然的生機 吹過了多少人的臉頰,才吹上了我的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世界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世界 舞影婆娑,在遼闊無際的海洋 攀落滑動,在千古的峰臺和平野 吹上山吹落風,吹進了美麗的山谷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母親的感覺 最早的一份覺醒。 吹動無數的孤兒船帆,領過寧靜的港灣 穿梭著美麗的海峽上,吹上延綿無窮的海岸 吹著你,吹著我,吹生命草原的歌呀 太平洋的風一直在吹 最早和平的感覺 最早感覺的和平 吹散瀰漫的帝國霸氣,吹生出壯麗的椰子國度 漂夾著南島的氣息,那是自然、尊貴、而豐碩 吹過斑斑的帝國旗幟,吹生出我們的檳榔樹葉 飄夾著芬芳的玉蘭花香,吹進了我們的村莊 吹開我愛的窗 當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真正的太平 當太平洋的風徐徐吹來,吹過真正的太平 最早的一片感覺 最早的一片世界」 當然,這是Kimbo創作的詞、曲,最好找Kimbo一起來唱,也邀他心愛的牛一起來唱,從早唱到晚,從牛背一直唱到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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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孔乙己與茴香豆
我終於吃到孔乙己的茴香豆了。 上次遊上海,朋友送我一包咸亨酒店的茴香豆,擺了幾個月,妻子說再不吃恐怕要臭掉。我一邊讀史坦貝克的「人鼠之間」,一邊品嚐孔乙己的茴香豆;茴香豆似蠶豆而略小,有一點幽香、淡淡的鹹味,孔乙己當年打著四角酒,享受著一種落寞的悠閒,被揶揄的無奈,淪落的傷悲,而對人生無言的抗議。 一個新舊時代交替的人物,魯迅冷冷的刻劃一種荒謬性。孔乙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他在舊時代既然不能博取功名,連一個秀才也撈不到,滿口之乎者也,君子固窮;到了新時代科舉廢了,十年寒窗苦讀,已經英雄無用武之地。不僅無用武之地,反而為鄙夫所訕笑。為鄙夫所訕笑,正是孔乙己人生最大的悲哀。 孔乙己既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幸虧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可以受僱為人抄書,但是他又好吃懶做,寫不了多久,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作了不合時宜的事。幾次之後,沒人請他抄書了,生活發生了問題。 孔乙己是書癡,喫書而為書所誤,正足以說明他食古不化;他偶而免不了要做一些偷竊書籍的勾當,起先是臉上不時出現傷痕,最終是被打瘸了腿;他變得百無一用了,可是他不自悟,他的喜好已然成為他人生不可承受的負擔;但是他一離開了書本,孔乙己也就不是孔乙己了。這就是孔乙己最大的荒謬性。 魯迅藉著孔乙己,冷冷批判舊時代、以及國故之學的。科舉是水,讀書人是魚,讀書人一離開了科舉,好像魚離開了水一樣,比傖夫俗婦還不如,在現實生活中一無是處;但是他又自認為雅,連偷書都不認為是偷書:這是讀書人的事,怎能算是偷呢? 孔乙己滿腦子舊學,舊學到了新時代,不僅沒有用處,反而變成妨害進步的文化毒瘤。孔乙己中毒已深,滿口之乎者也,君子固窮,是多乎?不多也!魯迅藉著孔乙己這樣形象化的人物,對於舊學與缺乏新思想作了無情的批判。 孔乙己是表,批判是裡。魯迅用一種冷峻深刻的筆法,用迂迴的方式,對傳統文化作了無情的抨擊。孔乙己雖然窮愁潦倒,可是他仍不失赤子之心,「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魯迅又讓我們看到了人性的希望。孔乙己雖然輸掉了人生,卻沒有因此失去了人性,他仍然愛著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孔乙己在自身難保的環境下,仍然有一顆溫熱的心,推己及人,使他的人生沒有那麼失敗。 然而,孩子在謔笑中走散,更顯示人情社會的冷,不公平的對待;寒氣籠罩著孔乙己,最後讓他消失不見。 我一邊吃著茴香豆,一邊想著不幸的孔乙己,孔乙己與茴香豆已一而二、二而一結為一體,變成一種文化財了。大陸現正致力推展旅遊,發展觀光,大賣百年咸亨酒店的茴香豆,不僅消費魯迅,也消費孔乙己。我邊讀書邊吃茴香豆,總覺得看到那個窮愁潦倒的孔乙己又活了過來,用手壓住碟子,站在我的身前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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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角亭的遊民
住家不遠處有一座社區公園,是我經常前往運動的地方。公園雖小但卻有簡易的籃球場、羽球場、溜冰場、小型跑道以及兒童遊樂設施;園內另有三個木造涼亭,分別座落於三個不同出入口附近,這些涼亭提供社區居民、街坊鄰居休閒與談天說地的場所;入夜後,形形色色的人,讓公園內顯得複雜且隱伏著令人不安的元素,尤其是附近遊民陸續進入,把涼亭當成他們的棲身之所。 遊民的所有家當大都塞在一個大旅行袋,或者外加一、兩個小行李包。晨間到公園活動的人漸增,他們就起床收拾寢具,然後到公廁盥洗,生活節奏仍有幾分規律。我去運動時,習慣在西南角落一個「五角亭」邊的樹底下做健身操,他們則三、五個人在涼亭內,有吃泡麵的,也有買三明治、包子、饅頭之類的早點果腹者;講起話來都是以閩南語國罵的第一個字開頭,談論的話題也很「綠色」。 遊民給人的整體印象是不修邊幅、穿著邋遢、抽廉價煙、喝劣質酒、口出穢言、行為粗鄙、衛生習慣很差,處於社會底層、道德感薄弱的社會邊緣人。但是,在「五角亭」,有位和刻板印象不一樣的遊民,他在涼亭一隅,把個人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可以用軍隊內部管理「物有定位、事有定規」來形容;尤其是他的衣著整潔、面容白淨,眉宇間還透著一抹書卷氣,與那一群人顯得格格不入,怎麼看都不搭調,然而,他是確確實實與這些人混在一起已經大半年的遊民。 初夏某日避雨「五角亭」,這位與眾不同的遊民主動攀談,由於好奇心驅使,詢其何以淪落至此,他感觸良深地道出身世經歷。姓張,四十年次,家居彰化,工專畢業,當兵退伍後在某紡織廠工作數年,趕上台灣經濟起飛的年代,自行創業經營製鞋工廠有成,後來傳統產業沒落,又堅持「愛台灣」,不願前進大陸,政黨輪替,台灣經濟開始走下坡,生意日漸萎縮,為保住一點老本,只好結束經營。 事業困頓,情緒處於低潮時,最需要家人支持來溫潤他的心。無奈,事與願違,太太的冷嘲熱諷讓他寒透了心,在兒女各自成家後,他將大部分家產留給家人,只帶著一本存摺離家。此後,曾經拉保險、做直銷、開計程車,還當過大廈管理員,嚐盡人間冷暖。現在,留著身邊一點老本,加入遊民行列,為的是要體驗底層社會的生活。他厭極了台灣一堆爛政客敗德亂政的行徑,他指望著台灣政局穩定,經濟早日回春,讓他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五角亭」的遊民閒來無事也會談談政治,近來的話是都跟著台灣政治的熱門新聞走,總離不開長啊扁的和阿九仔。涼亭柱子邊的收音機傳來地下電台的聲音,正播放著阿扁訴說戒嚴那一段沒有是非、沒有公義的黑暗時代,他們為了台灣民主打拚的英勇事蹟;嘴巴含著侍衛長遞上來的「戒嚴包」,口齒不清的說有人妄想奪回政權重回戒嚴。主持人緊接著罵起他們口中那隻得了香港腳的狗,隨即穿插「台灣國國歌」,遊民們個個額手稱慶,惟獨老張在一旁搖頭嘆息。 國民黨真是裡外不是人。涼亭裡來了個小混混爆料,說大陸的中學教材記述國民黨「竊走」中國的金銀財寶等物資,奠定了台灣後來的繁榮的基礎;綠營政客又拿黨產的問題大罵國民黨A了台灣人的財產,到底誰是誰非?真相如何?難以論斷。但是,可以肯定的說,每到選舉,沒出息的無恥政客絕對會翻這些舊帳來掩飾自己的貪腐無度和執政無能。所以,國民黨除非有辦法破此迷障,否則,不管什麼人出來,都只有挨悶棍的份。 耳邊相傳來捍衛「本土政權」的聲音,說為了「台灣人的品格和骨氣」,不能讓國民黨大搖大擺回來執政。老張說:「不論黑人、白人,不管外省人、本省人,能讓台灣人過好日子的就是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