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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第16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優等獎)風中有朵血做的雲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其穎。
點閱率:9,7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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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准你帶原子筆的,你不知道原子筆很危險嗎?」李紹偉皺眉:「我辦過的案子裡,有把K他命藏在原子筆裡帶到國高中販售的,有拿筆猛刺別人眼球跟臉、害別人失明又毀容的,甚至還有拿筆攻擊計程車司機、等對方跳車後把車劫走的。」
他指著何方的筆:「你先交出來再說。」
何方聳肩,將筆遞給對方:「你上次問的三個問題,我至少可以回答其中兩個。」
李紹偉將筆丟進垃圾桶:「那就是六十六點六分囉,你說。」
「你說陳明德可能是趕時間才摔下去,但根據我對他連續幾天的觀察,他要趕的時間只有一個,就是早上七點到派出所報到。當天的乾潮是六點四十六,最早的上島時間約為五點十六,他前面幾天上島時間都抓得很準,還會提早到等海水退,所以如果他五點十六登島,離七點還有一個小時四十四分鐘,時間絕對夠。」
「也許他當天晚起,比較晚登島,所以趕時間呢?」
「那他會直接去派出所報到,不會堅持去登島,他之前有一天就是這樣,而且他那天絕對沒有晚起│」何方秀出監視器截圖:「他三點五十就經過夏墅風獅爺了。」
「喔,另外三十三點三分呢?」
「你說他可能是自殺,但他落地的位置離瞭望台不遠,自殺的話位置不是應該更遠嗎?」何方加重語氣。
「檢驗員也是這麼判斷,但凡事總有例外,如果他沒有用力跳,只是往前讓自己踩空墜落的話,落地位置也是合理的。」
「還有一個原因讓我覺得他不是自殺。」
「你說。」
「你覺得一個人在自殺前,會每天半夜特地騎到便利商店繳各種帳單嗎?」
李紹偉斜睨何方:「他有這樣?」
「有。」
「你說的是真的?」
「你可以去查,他繳了水費、電費、手機費等,這些應該很容易查到。」
「算你勉強及格,你可以走了。」
「我還有其他線索。」何方再秀出手機:「這個女的在六月六日早上五點四十五分,騎車經過夏墅風獅爺,那時根本沒什麼太陽,你不覺得她這身打扮很怪嗎?」
他直碌碌看著對方:「這個案子疑點還很多,用意外結案太草率了。」
「哼,你一個法律門外漢,跟我談什麼草率?」李紹偉抬頭瞪視何方,但似乎察覺自己在「仰望」何方,索性起立與何方對視。
李紹偉指著桌上疊高的卷宗:「你知道我每個月平均要結掉多少案件嗎?」
「十件?」見對方沒反應,何方將數字往上加:「二十件?三十件?五十件?」
「是一百件!」李紹偉將金色領帶拉平:「你說我是不是超人?」
何方瞪眼:「這跟超人好像沒關係。」
「不想承認是吧?雖然我能力很強,但那麼多的案子在手上,又是各種不同的罪,殺人的、妨害性自主的、公共危險的、竊盜的、賭博的,常讓我忙到半夜,連吃飯跟上健身房的時間都沒有,只能靠在辦公室做伏地挺身維持身材。我必須快速判斷哪些案子有疑點要多花一點時間,還要在短時間內,聽取檢驗員的死因判斷並提出疑點,並把不合邏輯的證詞挑出來,你說我是不是天才?」
「這跟天才應該也沒關係,而且死因判斷為什麼是檢驗員而不是法醫?」
「你以為法醫跟你一樣閒,會沒事就來找我嗎?」
李紹偉拍桌:
「法醫的人數有限,全台灣又有那麼多解剖在等他們,而金門又特別遠,我們根本很難等到法醫,只能靠檢驗員。」
「但這個案子需要法醫來解剖,如果誤判的話│」
「你以為我喜歡誤判嗎?每個月要結掉的一百個案件中,有一半的答案黑白分明,另一半都有灰色地帶。在有限的時間、精力跟資源中,我只能說我盡力了,你不能要求我的正確率百分百,就像你不能要求籃球員百投百中。」李紹偉紅著臉,以食指對準何方鼻頭。
霎時間,李紹偉的臉與父親的臉重疊在一塊兒,四隻眼齊力瞪向何方,兩張嘴同時快速開合:
「你這沒用的東西,整天只會搞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快去找個正經的工作!」
何方耳目一陣昏眩,往後退了兩步。對面的四眼兩嘴繼續發威:
「別人的孩子賺了錢都會買房子給父母,你呢?我花那麼多錢養你有個屁用?」
何方再往後退。
「你以為你不回簡訊就沒事了嗎?你再躲啊,你能躲到哪兒去?」
不行,我不能再想這些。何方扶著額頭,連續吸氣吐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喘息著說:「我聽說你有個七歲的女兒。」
「那又怎樣?」
「你是不是因為有女兒,才讓陳明德案以意外結案?這樣凶手就不會受到制裁。」何方癟嘴:「你在這個案子中並不客觀。」
「當檢察官本來就很難完全客觀,從上面來的壓力,從輿論來的批評,從被害人家屬來的質疑,還有從黑道來的恐嚇,我已經盡力了。」
「可是……」。
「你給我出去。」
李紹偉撥了通電話,兩名法警立時將何方架起往外拖。
混亂之中,何方的手臂被法警壓出指印,連球鞋都掉了一隻。
他回望李紹偉,對方的臉隱沒於黑暗中,昂起的下頦卻特別耀眼。
胸口被沸騰的情緒填滿,他決定賭上自己的名譽。
19
所有的成果,都可能在瞬間化為烏有。
何方凝視折疊桌上的筆電螢幕,三年來的辛苦歷歷在目:
服完替代役後,他選擇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開始經營「解密ing」的YouTube頻道。因缺乏經驗,影片畫質粗糙,字幕使用單一字體缺乏特效,旁白語氣也與欲營造的懸疑氛圍不搭。
點擊率更令人沮喪,花了數日製作的影片,往往不到百人點閱。他常望著幾乎未增加的觀看次數,及影片留言處的大片空白,考慮是否放棄。
父親的叨唸更教他窒息:「我們店長的兒子年紀比你小,都已經月薪八萬了」、「你還記得小時候住隔壁的甜甜嗎?她嫁給有錢人,還買了新房子送爸媽」、「唉,真希望我也有這種好兒子好女兒」。
即便得不到觀眾與父親的肯定,他仍耐不住挖掘神祕事物的癮頭,繼續保持每三日更新的習慣。沒人看就沒人看,拍出來自己爽也好。憑著這股傻勁,他的頻道逐步有了起色,訂閱人數從十人升到一百人,再從一百人升到三百人,接著便跳躍式地增加,一千、五千、兩萬,直到現在的五萬人。
想到這兒,他不停用指頭撓太陽穴,撓到皮都破了。畢竟選擇將陳明德之事鬧大,可能會使累積多年的成果剎時歸零。
我真的可以嗎?他問自己。
他感覺有把鋒利的刀卡在心坎,一直以來他都缺乏勇氣將刀拔出,怕一拔便會血花四濺,失血過多而亡。
但現在是拔刀的時候了,在拔刀前,他必須看清刀的形狀,並以最無害的方式抽出。
他垂下眼眸,審視胸口的利刃,刺得最深的刀尖,無疑是七歲那件事:
他的父親在金門開貢糖店,賣原味貢糖、蒜味貢糖、桂花貢糖和加了麥芽糖的豬腳貢糖,生意做得有聲有色。在一次到廈門的旅行中,父親邂逅了於乾炒薑母鴨餐廳當服務生的母親,而兩人之所以搭上線,竟是因擁有相同的特殊經歷:
「你小時候也躲過防空洞嗎」、「有啊,那時候單打雙不打,只要是單日,我們就得去洞裡躲砲彈」、「那你收過宣傳彈嗎」、「有啊,我們規定不可以看要直接給老師,但我還是偷看了,上面寫著台灣一定要解放,祖國一定要統一。你有看過我們的嗎?」「嗯,上面把你們的小學教育寫得很好,說你們在推行德智體群美五育均衡發展」……。
兩人從砲對砲、傳單對傳單,聊到廣播對廣播:
母親模仿起金門馬山播音站的廣播員,將一字字咬得極為清晰,並刻意拉長每個音:「共軍弟兄們,共軍弟兄們,目前在中國大陸上,有兩千萬人失業」。她也哼唱從廣播習得的歌曲:「台灣好,台灣好,台灣真是復興島!愛國英雄英勇志士,都投到她的懷抱。我們受溫暖的和風,我們聽雄壯的海濤,我們愛國的情緒,比那阿里山高,阿里山高!」
他們說說笑笑,進而開始約會,一年後共結連理,兩年半後生下何方。母親嫁到金門瓊林與何方的奶奶同住,入境隨俗,學習金門人的烹飪方式:
她會戴著斗笠到綠意盎然的田裡,將飽滿花生拔起洗淨,加入鹽和八角等香料煮熟後,曬乾並裝進大型土甕中封存。每回吃早餐,何方都會打開甕,夾花生配稀飯吃。
她也會前往樹林撿乾柴,將柴綑起以手推車推回家放入灶口。那口灶恍如阿拉丁神燈,她總能從中變出各式美味佳餚。比如將豬腿肉抹上醬油鹽巴,再鋪上蝦米、香菇、蒜頭,用紗布緊緊包裹,放在紅磚灶台上燉煮,起鍋後撒上香菜,便成了香噴噴的金門封肉。或將蒜苗、韭菜、豆芽菜、紅蘿蔔絲、肉絲與石蚵下鍋熱炒,再用餅皮捲起色澤鮮豔的「七餅菜」,成為被台灣人稱做潤餅的金門七餅。
何方老愛到灶邊湊熱鬧,特別是冬季時,窩在噴吐白煙的灶口,天南地北地對母親訴說學校的事:今天的綠豆湯特別甜,今天午睡時被頑皮的同學偷偷踢了一腳,今天學了ㄅㄆㄇ……母親總是彎著笑眼聆聽,何方身子被熱氣溫暖的同時,心也暖和起來。
母親也會帶著他,跟奶奶到鄰居蔡家的春祭秋祭觀禮。令他印象深刻的是,家廟門口上方掛著紅框黑底金字的「蔡氏家廟」匾額,他進門時,都會向兩位臉孔清楚、下半身卻快消失的門神打招呼。
那兒的人會穿唐裝戴小帽,跪在成堆的祖先牌位前磕頭,旁邊還有人拉二胡吹嗩吶。儀式結束後,蔡家的人會聚集起來「食頭」,飢腸轆轆的小何方只能痴望那些菜,聽奶奶用金門話解釋,模模糊糊地了解食頭的意義:
食頭是子孫們分享拜過祖先的祭品,以得到祖先保佑;五菜一湯之寓意為「五世其昌」,其中白斬雞象徵「成家立業」,清蒸魚代表「年年有餘」,蒜苗炒三層肉是「做人清清白白有肚量,做事層次分明有分寸」,清蒸芋頭是「多子多孫」,麵線盤是「福壽綿延,壽比南山」,而用魚頭魚尾加上白菜燉的湯,則是「有頭有尾」。
從祭典返家後,母親一定會煮一大鍋小何方最愛的沙茶麵,彌補他無法參加食頭的遺憾。
兒時的何方經濟上雖依靠父親,情感上卻與母親更近,有時忙於工作的父親回來,他甚至會刻意躲避。
父親與母親因價值觀分歧常有齟齬,共同的回憶並無法幫助他們抵抗現實的無情:
「冰箱的食物好多都過期了,快丟掉」,「為什麼要丟呢?食物放在冰箱裡又不會壞」;「為什麼你們的新聞天天在打架,看了心情都不好」,「人本來就會打架,我才不想看一堆聖人在電視裡說假話」;「今天去買菜碰到一個男的叫我大陸妹,還問我妳老公當初花多少錢把妳買來,太過分了」,「那也沒辦法,誰叫你們騙婚的那麼多」,「你說那什麼話!我當初要嫁過來,我爸媽還怕我被你們騙呢」……。
何方出生後,父母的爭執越演越烈:
「今天方方問我一個字的注音怎麼拼,我不會注音,你教他吧」,「不會就學啊,我工作那麼忙哪有時間教他」;「我又要煮飯又要帶孩子好累,你可以幫忙嗎?」,「做家事是女人的事,我媽從來不讓我進廚房」;「等方方大一點,我們搬回廈門住好不好?那邊發展得越來越快,以後一定很熱鬧」,「我們沒必要跟人家湊熱鬧,我光是金門的生意都忙不過來了」……。
奶奶過世後,父親甚至直接把金門的店交給店長,自己搬到台北開分店,將母親與他留在金門。
父母準備離婚的那陣子,都曾要他選邊站。成了夾心餅乾的他想選母親,卻被父親威脅「選她你會沒飯吃」。
才七歲的他陷入恐懼之中,總覺得有天世界會天崩地裂。
而那一天,以閃電般的速度來臨了。
「他來搶你了!」
母親以肉身擋著厚實木門,背部隨著叩叩叩的敲門聲震動。
敲門聲益發響亮,門震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大,母親整個身體搖晃起來,無法站穩。
「這是我的房子,把方方交出來。」父親在門外大喊:「我不會讓妳把他帶回廈門,我要他跟我去台北。」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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