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白髮人看黑澤明電影《生之慾》
取悅銀髮族的系列中,「電影賞析」算是最適合心平氣和的樂齡活動之一了!現實生活裡年齡越大的人們,越容易敏感到自己可以掌控的世界縮小了不少,明天不一定會更好,但是「明天一定會更老」卻很確定,而且是容易傳染的恐懼情緒。 反觀電影呢?它一直都是回味人們內心深層意識的「心靈重建工程」,運用它所具備「自娛娛人」的作用,依照2009年在金門社區大學所舉行的談文論藝──「20場影藝對話」的模式,從民國99年12月至民國100年,接續長達八個月期間,金門縣銀髮族再教育,將延續在家庭教育中心的樂齡課程裡,企圖結合金門縣寫作協會和金城鎮樂齡學習中心的活動,進行開朗豁達的「老年長青系列課程」。 開始過濾所想要的影片時,第一部雀屏中選的,竟然是日本導演黑澤明執導的《生之慾》。 為什麼要選黑澤明呢?顯然有著樂齡學習中心的特性,那就是參與的群眾大多年齡不小囉!對於黑澤明這日本國寶級人物,仍有所崇拜。 廿世紀的國際影史上,幾乎最多人認識的日本導演就是黑澤明(1910-1998),出生於東京,本是讀藝術及繒畫系的他,1936年才加入電影圈擔任助導,1950年他導演了《羅生門》,並且在威尼斯電影節奪得首獎,1954年又有《生之慾》獲得柏林影展銀熊獎,之後,他又繼續編導了許多部被視為令人拍案叫絕的得獎電影,因而聲名大噪。同時他執導電影時,所使用獨特東方風格,融合西方技巧的手法,也引起國際間對日本電影的注意。 不過在1971年,這位大師級人物,卻也曾經因為影片賣座不好、負債,而企圖自殺,獲救之後仍繼續拍攝電影,直到1998年臨終時,對電影極度痴迷的他,還正在籌拍另一部新電影。 為什麼選黑澤明《生之慾》這部片子呢?除了它當年以東方影片新姿,勇奪柏林影展銀熊獎之外,它是日本戰後多套最受歡迎的電影之一,黑澤明個人電影風格,以及劇本故事的豐富變化主題,在《生之慾》影片裡,幾乎可說是全貌表現。 《生之慾》故事內容,敘述的是一位在區公所上班,奉公守法的老課長,某天突然被醫師告知,得了不治之症的胃癌,即將不久於人世。知道自己來日不多,又受到兒子媳婦的冷默對待,覺得人生孤獨而無助,老課長因此自暴自棄,在藉酒澆愁之後,省覺自己勞碌了大半生,到頭來卻連人生是啥滋味也搞不清,於是開始思索起人生的意義。 人生的意義是甚麼呢?──黑澤明為什麼要這麼大費周章地,探究這一個很老很土的問題呢?其實和黑澤明濃厚的人道關懷理念最有關係,他是藉此發問,尋求人們自己內心的解答,人生意義至少包括著下面數種面貌: 首先的發問是「人生意義是享受不斷的聲色犬馬」嗎? 老課長獨自在餐館喝悶酒,遇到的年青作家回答他說「人生就是大把花錢、聲色犬馬」,電影中呈現的是,他硬把課長拖往舞廳、夜總會、酒吧,讓他跳舞、抽煙、叫女郎陪酒等等,但這些都麻醉不了課長的悲哀,黑澤明拍下他淚流滿臉地呆望遠方,哼起淒涼小調的畫面,讓我們不忍卒睹。 接著又問「人生意義在被包圍的溫暖感情裏」嗎? 公所裡將被裁員的女同事,整天嘻嘻哈哈又肯關懷老課長,激活了他麻木的神經,這感覺好像溫暖,但是到底是愛情,還是憐憫?黑澤明對深層心理的漸進手法,表現在拍攝女同事對老課長的「驚」、「疑」、「怕」,再發酵成「厭惡」,老課長喊道「妳為甚麼如此快樂?」起因於明白自己永遠企盼不到那一種朝氣,令人隨他體會到內心深沉的悲哀。 最後它所體驗的卻是「人生的意義在成就自我所認識的大眾需求」: 因為到公所陳情的街坊里巷人們一句戲言,老課長找到他的人生意義,就是忘我地為人民犧牲──遊走各機構及公所的各部門,為眾街坊填平污渠興建公園,當老課長孤獨死在公園鞦韆架上,他卻是受到尊敬的,影片結束前運用《羅生門》式的、各自表述和倒敘等黑澤明方式,使這種印象成為最深刻的經典場面。 影片當中所探討有關生與死、官僚主義、及時行樂、友情或愛情、親子兩代感情的疏離等問題,實際上反映了當時日本的社會形貌,時移境轉,和今天、未來的社會,仍然再三反覆著雷同的現象啊! 歡迎你來觀賞,不為別的,只為了自己「明天一定會更老」,所以必須思索如何讓自己「明天一定要更好」! 附錄:黑澤明完整作品參考書目: 1.《電影藝術:黑澤明的世界》,曹永洋譯,1973年,志文出版。 2.《儒者黑澤明》,曾連榮著,1985年,今日電影雜誌出版。 3.《亂》黑澤明的電影劇本,張昌彥譯,1986年,時報文化。 4.《蝦蟆的油:黑澤明自傳》,林雅靜譯,1994年,星光出版。 5.《武者的影跡》,刁筱華譯,1995年,萬象出版。 6.《日本電影風貌》,舒明著,1995年,聯合文學出版。 7.《黑澤明作品全集》,佐藤忠男監修,東寶電影公司出版。 8.《至聖鮮師》,德間書店出版。 9.《黑澤明專輯》,日本電影旬報出版。
-
一堆獎狀丟棄的隨想
犬子已在台結婚,並訂於國曆十月十日返回金門會親宴請親友,台北親家十幾人也要一同前來共襄盛舉,為顧及門面,經延請水泥工、油漆工及鋁門業者等一起整修門戶,趁此機會把一些老舊的家當,統統清理出來,丟棄的丟棄,清洗的清洗。一些本人連同舍弟及穎兒、尚兒的獎狀〈包括歷年來到中國大陸書法交流及參展的紀念狀〉,總共二三箱也一併丟棄。日前清理樓閣準備油漆,又發現牆角一些獎狀,屬舍弟的居多。忙碌的心智是懵懂的,驀然回想之前沒有把那些丟棄的獎狀拍照留存下來,心裡倒有些後悔。今日這些獎狀既然留之無用,丟之又覺可惜,在丟棄前姑且還是把它拍個照留存吧! 想要拍照留存的理由除了之前忘了拍照留存,有些後悔外,也因為未經舍弟同意就將他的歷年來的戰果丟棄深感歉疚,但最主要的是,我被其中二張演講比賽第一名的獎狀所吸引,一張是七十四年教孝月全縣國小組演講比賽第一名,另一張是金湖中小學七十四年風紀教育月七年組演講比賽第一名。如果說他的書法從小學到高中全縣國語文競賽均拿第一名,這個我相信,因為在書法方面我給予他一些理論與實際的指導,而且那時洪明燦老師在湖中小任教,對其書法也有加以指點。但小時沉默寡言的么弟,竟然有演說的天份,這點讓我不敢相信。也許我那時候在物資供應處庫站上班,結婚者一星期只能有一天的休假及外宿一夜,如果沒有結婚一星期只有休假一天,一星期回家次數不多,所以沒有注意到,而他又是屬於那種少年老成的人,不喜歡張揚,更比較不容易讓人察覺他的其他才華與優點。所以我覺得有必要拍照留存著,況且獎狀會占空間,時間久了也會潮濕褪色,拍照上傳在部落格上,保存較久又不會占空間,是吧! 一些丟棄的獎狀,也讓我心裡有些隨想,以前家住傳統閩南建築的老房子,所領的獎狀只是一張紙,沒有加框,所以可以貼在大廳的牆壁上算是補壁,也算是一種榮耀。隨著蓋了鋼筋水泥的房子後,牆壁粉刷水泥漆,如果貼上獎狀,會破壞牆壁整體的美感,後來隨生活水平的提昇,獎狀頒發均有加框,且越來越精美,卻不實際,因為看似價值感提高了,可是更不可能釘在牆壁上而破壞牆壁的平面美觀。所以,後來所領的獎狀都一一放在書桌抽屜或是束之高閣,日子久了潮濕、褪色、蟲咬,最後丟棄,已失去原來的意義了。 心想!何不改為頒發獎金、獎品等較為實際?或者政府可以考慮參照公務人員終身學習紀錄模式,設立個人終身榮譽卡,把個人終身得獎的紀錄傳輸在榮譽卡上,將來出社會求職應徵,只要出示榮譽卡,即可瞭解其綜合表現,既完整清楚,又可省去一些填寫履歷表的繁瑣動作。 是的,隨著資訊時代的日新月異,為突破傳統的刻板印象,政府何不開發一套榮譽卡的紀錄軟體,以取代目前的獎狀的頒發,無形中也可省略不少人力、物力等資源的浪費。「蛇過留痕,雁過留聲」,透過榮譽卡積點,用以各人出社會求職的重要參考依據,相信更可激勵所有莘莘學子,為了將來的前途,定更會全力以赴爭取榮譽卡的積點,達到誘導獎勵的實質效果,不是嗎?一次房子的整修,一堆獎狀的丟棄,勾勒起本人對於傳統頒發獎狀缺點的一些隨想,芻蕘之言,幸望未來有以致之。
-
●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我找蒲月紅,蒲老師,老趙謙虛有禮地說。 那人咧嘴笑了。您就是在日本航業界服務的趙鐵元先生吧?蒲校長的辦公室,靠右邊那一間就是。 她走得很晚。那人說完,走了。 他感到慚愧。趙家莊畢竟是窮鄉僻壤小地方,從外地寄回一封信,便會傳遍親友鄰居,何況是從日本寄來的?天知道,趙鐵元從青島搭船渡海到了基隆,他祇到過金門、馬祖外島,連澎湖也沒去過,祇是在那蕃薯形狀的臺灣島轉悠。這趟返鄉,他路過香港,見了萬家燈火的夜景,也坐了噴射客機,自是今生今世大開眼界,可是他從來沒去過日本國呀!若是虎妮兒問起時,他如何作答? 蒲月紅的辦公室有六坪大,呈呂字形。會客間陳列著藤椅、茶几,靠門處放著報架。牆上掛有錦旗、照片,因為天色已漸昏暗,他看不清楚照片的人物是誰。正凝思時,有腳步聲從外面傳來,趙鐵元站起迎上前去,握住了蒲校長溫暖而稍顯粗糙的手。 你啥時候來的? 站在眼前的虎妮兒,完全像一個路人般陌生。她的白髮泰半脫落,臉上皺紋波浪起伏,佈滿黑色的壽痣。她在少女時代閃爍著帶有幾分野性的眸子,如今變成魚肚白色,也失去了青春的光釆。 俺今天中午回來的。一連接到妳兩封信,要不是趕上過年,俺早回來了。趙鐵元心情激動,揉搓著兩隻手,像準備和麵似的,咧開大嘴說話。 你坐,你坐。蒲月紅轉身從暖水瓶給他倒了一杯水。問他:你在日本還過得慣麼?
-
●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每當夕陽西下,學校孩子回家後。蒲月紅總是孤獨地站在校門臺階上,眺望村外蒼茫的遠山。偶爾,她會慢慢地低聲唱起來: 高原風景極目望, 山光水色不尋常, 白樺高聳入雲表, 黑岩峭立似金剛…… 那天傍晚,虎妮兒放學經過鐵元家門口,趙大娘喚住她,把鐵元從海外寄來的信,拿給她看。虎妮兒看罷熱淚盈眶,竟然說不出話。 妳咋啦?妮兒? 虎妮兒木然地搖頭、苦笑。擦眼淚。 趙大娘請她給鐵元寫信,勸他早日返鄉團聚。如今,離家三十八載的兒子僕僕風塵回到母親的懷抱,老人家怎不喜出望外呢! 趙鐵元帶了禮物,到學校去看望虎妮兒。學校傍依著南山,是一座莊園式的建築物。校園中有株老柏樹。小時候,每到假日,鐵元常和同學拾起地上的石片,朝柏樹梢上扔,看誰能把石片扔得高。過去,學校祇有兩間茅屋,如今已蓋起兩座鋼筋水泥的樓房。晚霧蒼茫,學校早已放學,祇有少數擔任清潔值日學生,擦拭玻璃、掃地或澆花。老趙穿過走廊,看到兩旁五光十色的壁報,感到新奇有趣。祇是有些簡體字他不認得,必須尋思一下,纔可以聯結文字的意義。 一位工友打扮的男人,停立在趙鐵元面前,問:同志,您找誰呀?
-
老師學長同學
11月8日,我去福州市公安局辦「往來臺灣通行證」的簽注。金門學研討會在12日召開,如果按五個工作日計算,加上雙休日,得到本月15日才能取回證件。現在辦簽注比以前快多了,承諾雖然是五個工作日可取,通常三天便可以辦好。心裡仍然有些不安,托了一個學生,結果次日便收到快遞。12日下午到達金門水頭碼頭,水彰已經在碼頭等候了。 三十年來,我參加的學術研討會局限於中國古典文學專業,其他領域的研討,並沒有引起我多大的興趣。當然也有幾次例外,一次是1999年在泉州召開的泉州學研討會,第二次是2009年在成功大學和金門技術學院舉行的閩南文化研討會;不過,這兩次研討,我提交的論文也限於中國古典文學。第三次就是這次金門學研討會了,我提交的論文是《旅閩金門人的時空脈絡》,與其說是這一篇論文,不如說是一篇調查報告。其實,這次故鄉行的收穫,還不在於會議研討本身,而是領會了會場內外金門同鄉師生間、同學間的情誼。 金門學研討會,顧名思義,研討的內容當然是金門的歷史、現狀以及金門的未來;辦會的地點又是在金門縣,與會者以金門縣籍人士為多,聽眾絕大多數也是金門人,這是很正常的。吳連賞教授,我第一次在高雄會到他時,他是高雄師範大學教務長,現在他已經是這間大學的副校長了。此次會議的主持人是金門學研究會理事長蔡鳳雛先生,他是吳教授的老師,恰好吳教授又是蔡理事長的論文評審人,會上會下,吳教授老師長、老師短地叫個不停。蔡理事長同時也是好幾位與會者的老師,聽到年紀也不輕的學生們叫老師,蔡理事長是再開心不過了。對老師的尊重,我這裡還要說說金門中學許維權秘書。許君為人機敏風趣,席間,得知許君是吾友廈門大學朱水湧教授的學生,一提到朱教授,許君則一臉嚴肅,連聲稱「朱先生」。水湧教授招收如此懂禮數的學生,值矣! 金門縣不大,就是那麼一所高中,你是金門中學的畢業生,我也是金門中學的畢業生;我是這一屆,你是哪一屆?你是學長,我是學弟;我是學弟,你是學長。近年來,有幾位金門子弟來我的門下攻讀博士學位,從2008級至2010級都有。既然有上一級,就會有下一級,上一級是學長,下一級是學弟。學長、學弟,論的是年級而不管你年齡大小。葉鈞培、陳炳容是2009屆,王水彰等是2010屆,論年齡,水彰比鈞培、炳容大,但是鈞培、炳容卻是學長,水彰只能是學弟。水彰學長長,學長短地叫著他們兩位。宴會入席,或者到我房間小坐,水彰都很禮讓,一定要讓學長上座。學長們也因為水彰稍稍年長,極力避席,常常得等我發話,他們才隨便而坐。 在金門,我還常常感受到同學之間的友情。金門中學畢業的學生,同一屆的,「同學」二字不時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說某某是我的同學,某某的太太是我同學,某某的先生是我同學。葉鈞培、陳炳容、王水彰等來福建師範大學讀博士,同一年級的同學,不少年紀比他們輕,有的還年輕許多。我說,你們叫他名字就可以了。年長些的水彰總是說,不論年齡,同一屆,都是同學,應當叫他某某同學,不可直呼其名。水彰等人的平等對待同學,令那些二十多歲的小博士生感動得不得了。 尊敬師長,友睦同學,是一種古老而傳統的美德。十多年前,我太太還在另一所大學執教,由於這所大學正好是大陸最早招收臺灣學生的學校。或許由於語言相通的緣故,常有學生來舍下聊天,有時還留下來吃便飯。本來,太太的學生,和我沒有什麼直接的關聯,但是,這些學生卻管我叫「師丈」。有幾個學生,年紀和我也差不了多少,他們騎自行車,遠遠看到我,就會跳下車來,問一聲「師丈好」。令我難以忘懷的是,1998年,我到臺灣參加一個學術會議,家在高雄的一位學生,堅持一定要來臺北看「師丈」,而且還要請吃飯。我再三推辭,這位學生再三懇請給他機會。用過餐之後,他又乘飛機趕回高雄。孔子對他的學生說「以我一日長乎爾」,而高雄這位學生,一並不是我真正的學生,我只是「師丈」而已;二我並不「一日長乎爾」,而是他「一日長乎吾」,只因為我太太教過他的書之緣故,只因為我是「師丈」,對我尊敬有加。我常常把這件事說給我的學生們聽,其目的並不是要他們必恭必敬地對待我這個老師,而是要他們記住這種傳統尊師的美德。 老師、學長、同學,是再普通不過的稱謂而已,這次來金門感觸良多,而且引發我對「師丈」的聯想,隨手記下來,亦不枉此行矣!
-
酒的場景
我們的親密關係。酒 故鄉容貌。炊煙。油燈。還有酒 該回家了。您身上滿滿是酒味的句子 釀酒的人。像小小的阮籍 一公升的酒適合給一公里外的浪子啜飲 某些時候。酒給我滄桑和清醒 我想起父親大口大口的喝酒。像擎起一個盛世 那些濃度過高的酒。埋伏哭聲 我們把波赫士。沙特。十八世紀一起下酒 儲存過的心情。適合成為酒的範本 亂世。酒是序言 讀魏晉南北朝。靈魂裡都是酒味 我聽到酒在低啞喉嚨裡趕路。終點是曠野 酒成為我們共同的肺腑。佛陀。以及編年史 酒是動詞。杯內的酒是月亮。碗裡的酒是太陽 在酒的血緣裡。找到夢的複製 孤獨的時候。酒是存在主義 酒是火。是夜晚挑亮的瞳 酒是建築。是一幢幢展開的翅膀 我喜歡酒和淤泥之間的安靜場景
-
夢裡的火
4. 蔡復一囑咐蔡泓返鄉,告知父母彈劾石星一事時,跟蔡泓說,他可能再也回了家。不料,皇帝親審石星,蔡復一安然身退,蔡泓卻覺得蔡復一,不再是蔡復一了。他不再是堂叔、玩伴,而是蔡大人。事了,蔡復一設宴款待蔡泓,兩人同坐一桌,斟酒、吃菜。蔡泓不客氣,大口吃、大碗喝,吃過這一餐,明天起,兩人得以主僕、而非叔侄相待。 蔡復一說,想趁赴新職前,會一會杭州的半仙。蔡泓樂得附和。他們小時候常一塊睡,蔡泓記得有個夏日,下午先在石階灑水,入夜,石階溫降,兩人就著石階睡。蔡復一半夜起身撒尿,碰醒了蔡泓。他翻身,頭朝門外,不久,腳步低響,該是蔡復一回來了。蔡泓沒看見蔡復一,而是兩個火球,忽上忽下,一抖一抖,朝他靠近。蔡泓瞧得癡傻。火球貼得更近後,最後變成一道巨光,蔡泓一昏,睡到隔天早晨才起床。蔡泓不知道夜裡看見的是夢、是幻?他夢見了蔡復一的夢,或者,那是他的夢? 風獅爺哀坐一旁,額頭還發疼,喃喃地說,說不定那是祂寄放在蔡復一那兒的夢。祂一度就要看見,卻沒來得及看見。陳淵幾百年沒回中土,思緒鼓動,不理祂的埋怨,帶祂先往杭州。中土變化大,唐朝時,南方還屬蠻夷,而今已是魚米之鄉。陳淵說,若他不離開洛陽、長安,或將成為洛陽之神,又說,不知道家前老柏樹還在嗎?誰是家鄉的守護者?陳氏繁衍到哪一代?都謹守本分而不乖巧弄奸? 祂不禁插話,若不到金門牧馬,祂哪能為神?也許過世後,恩澤短,福報淺,此世正茫茫人間?祂忽然明白一個淺顯不過的道理:神,是人造就出來的。 陳淵為神,是人們對功臣聖賢的崇拜。儒學盛行之際,人民追求的理想不是超然塵外、睥睨萬物的仙家,亦非紅塵看破,不食人間煙火的菩薩,而是博施濟眾的聖賢,跟叱風雲的功臣。然而,祂是個什麼樣的神呢?曾有如何的功勳恩澤? 陳淵聽見風獅爺心裡閃過的話,訝異祂的見解。風獅爺尷尬地說,祂畢竟也是一個神哪。儒家主張以入世的積極態度面對人生,不像道家,以出家修行或隱居山澤來解決人生問題。陳淵心頭一陣涼,祂原來當了儒家的神,而非道家。唐朝尚道教,奉老子為國師,陳淵也是信徒,沒料到竟在死後,背棄道家信仰。祂看似主宰人們命運,卻身不由己。 陳淵一閃神,過杭州竟未停留,逕出海,再轉南,經福州、武夷、廈門、金廈海峽,越烈嶼,到金門。看見孚濟廟內祂的塑像,坐定入靈。祂急得大叫,他們正往杭州找半仙,我們怎能在此苦守?任祂怎麼喊叫,陳淵就是不搭理。 祂無處可去,化身做陳淵案前的燭臺,卻嫌燭火燙頭;再化為案前水果盤,蒼蠅常擾,不勝煩厭。祂想,隱入陳淵塑像又當如何?有了被蔡復一雙瞳彈出的經驗,祂輕身閃入,意外地不受阻擋。塑像內,卻有乾坤,山巒、險壁、水流、彩虹、飛瀑、小橋、涼亭,仙氣十足。初始不敢去遠,漸漸地,越走越寬越遠,奇妙的是,不管去得多遠,祂一動念,即能回到塑像通往仙境的入口。 風獅爺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卻不知究竟待了多久,而且,也未在山岳或群瀑之間遇過陳淵。 不管祂在深峻溝壑或渾然不見一物的雲霧,人們的禱告聲總字句清晰地傳入祂耳。風獅爺想,要當這樣的神才有意思啊,不像祂的塑身,只容得了祂的身軀。 不知過了多少年,祂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祂心頭一喜,回到孚濟廟,卻看見一個老人持清香頂禮膜拜。 沒料到眼前的老人,正是蔡泓。 5. 蔡泓在廟裡,想起小時候他跟蔡復一聽過的許多故事。老人們在農閒時,煮清茶、抽旱菸,悠悠溯及恩主公各種神蹟。當初的老人都已做古,回溫他們敘述的故事,卻彷彿回到童年。蔡復一恩披蔡泓。蔡復一過世後,朝廷拔擢蔡泓當校尉,直到歸老。村人以及孩童問到他在中原的闖蕩,他說,蔡大人死後,他人生中最精采的部分也已落幕,沒有什麼可說的,若要聽,只蔡復一的故事值得說。 提到蔡復一,不只村人,連風獅爺都帶勁了。 蔡復一監斬石星後,朝廷拔擢擔任湖廣參政,嚴格執行保甲制度,為防口語暗箭,杜絕晉謁拜見。升任易州兵備後,正值遼陽陷落,蔡復一出錢招募兵勇,卻被誣告陰謀叛變。民眾聽到這兒,都忿忿不平,蔡泓說,蔡復一也非常生氣,寫奏議,邀請朝廷顯貴隨他打仗平亂,看誰可以一同前往?民眾紛紛叫好。更神奇的是蔡復一求雨。蔡泓說,大人擔任山西左布政,正逢大旱,蔡復一巡視田埂,農田已做無盡荒槁,風吹,塵煙捲動。 蔡復一額還寬、耳仍大,雙頰瘦削,臉皮枯黃,像烤得乾朽的雞。饑民知道眼前的大人沒有比他們多喝一碗粥。彷彿,大家都因為飢餓而神聖。蔡復一回府,擺香案,稟告上蒼自己有罪,換囚服,開牢門,將自己關進去。 後來呢?祂好奇,民眾也忙追問,後來呢? 蔡泓微微笑,捋鬍鬚說,大人入牢,當晚,天就下起大雨了。 眾人歡呼。事隔兩時、兩地,金門民眾跟山西饑民,卻在這一刻,站做一塊兒。在祂眼裡,不單金門的數十之人,卻包括山西的數萬、數十萬之眾,層層圍繞蔡泓,聽他們的蔡大人。 蔡復一的功勳主要還在軍功。雲貴兵亂,朝廷屢敗,命蔡復一巡撫貴州,受賜尚方寶劍。蔡復一兵少糧缺,一方面部署旗下兵士,十人為一對,百人一伍,分眾奇襲。亂黨不知道官軍從何而來,連戰連敗。蔡復一召集廣西大軍,從背後追擊,將領以軍權隸屬朝廷為由,竟未支援,蔡復一深入敵域,遭敵軍切斷退路,兵士喪亡者眾,朝廷不問敗戰原因,解除蔡復一。 解職後的蔡復一卻沒有離開軍旅,部屬隨蔡復一蜿蜒遷徙。雲貴山多,藏身山溝、陵壑跟棄廟。蔡復一心力交疲,群山間,雲靄飄,鳥鳴囀,如畫山川,眼底下卻是兵愁苦、哀斷腸。 這是一個沒有路的山,沒有門的家。蔡復一嘔出大口鮮血。 山雨急,說下就下,蔡復一的戰袍淋得濕重,回破廟,解戰袍烘乾。雨大風大,破廟內火光閃動,蔡復一跟將領協商良久,一身潮濕的襯衣慢慢乾了,卻也染上風寒,病卒軍中。 蔡泓說到此,禁不住連聲嘆氣。他看見的數十人、風獅爺看見的數十萬之眾,長長哀嘆。 蔡泓突然說,杭州的半仙,還是沒有料準大人的命運哪。 他這一說,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情緒振奮,暫時忘了哀傷。 6. 杭州半仙的店招,「一金三言,斷人生死」,口氣托大。半仙正坐,閉雙眼,扇輕搖,見著蔡復一,卻訝然瞪眼。半仙那個時候,看見了蔡復一、風獅爺以及蔡泓的夢?兩點火,初時閃動,繼而兜轉繞圈,再合一,白光磷磷,閃現悠悠。半仙定睛一看,卻是一條千年巨蟒。 蔡復一問,不知禍福如何? 半仙說蟒蛇轉世,功在叢林,樹大招風,功大招忌,得防止小人陷害。半仙說完,執命符、醮毛筆,畫好符命一紙,命他藏於戰袍。 蔡復一不信,江湖術士之言,豈能當真? 蔡復一信,以巨蟒之姿對照他最初的回憶和最深的夢境,不正契合? 蔡復一再問,千年巨蟒何以選他降世?半仙細看蔡復一,掐指、搖首、又點頭,最後問他,住家是否傍山而居?蔡復一的老家蔡厝,正在太武山麓,說是依山而居,也沒有錯。半仙說了,唐朝時,有一條蛇在太武山吸取日精月華,尋覓擺脫獸身,了悟生死之法,可惜,有一天在太武山頂,以至寒之身對抗至陽之光時,正巧,一位士兵上山登高,眺望大海,查看有無賊船來襲,遇見大蛇嚇得發抖。士兵拔刀砍斷蛇頭,奔竄下山,告知上司,在太武山頂,看見足有一人腰寬的大蛇。上司不信,第二天帶了一小隊人馬上山,哪裡有蛇,只看見幾塊不知是獸、還是人的骨頭。 半仙說,士兵後來在金門伸根延脈,正是蔡復一的先祖。 蔡復一聽完心中微動,他父執輩曾說,有一世先祖,確是出身軍旅。半仙接著說,巨蟒在修煉時被斬,魂恨難消,經過百年萃煉,魂魄漸收,而那正也是你出生的時候。 風獅爺聽蔡泓轉述,不禁大喊,放屁放屁,那是人而非蛇、那是厲歸而非巨蟒。轉念想到厲歸原屬蠻夷,以蛇為信仰,額前正紋著一條蛇,半仙所言雖未全盤屬實,卻又言之成理。 民眾聽到這兒,回頭看著不遠前的太武山,都為太武山上曾有這麼一條巨蟒而訝異不已。有民眾說,太武山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這麼一條大蛇長期在此修煉,不嚇壞當時的人了?再說,蛇好食鳥鼠,挖遍太武山,也不夠巨蟒飽餐一頓? 蔡泓曾依此質疑,蔡復一說,巨蟒雖未修成正果,畢竟已有基礎,幻化人形、餐風飲露等道行,恐怕還是有的。雖然半信半疑,蔡復一仍按照半仙囑咐,藏命符入戰袍,卻因商議軍事,忘添衣,染上風寒。 風獅爺無心哀探,蔡復一死、厲歸再死一回,光的謎底究竟是什麼,也無從得知了。 風獅爺胸中壓抑一股悶氣,無處宣洩。祂開始跳,一次還比一次高。 祂跳。蔡泓不再講故事了,人群散去。祂跳,祂以為看見蔡泓,卻是蔡泓長大成人的孫子。有時,祂往上跳時是白天,卻在夜晚落下,瓦將軍們倏然一閃一彈,彷彿煙火。祂跳、又跳。祂從高空落下,人間移走一些人、一些事,再新補了一些人、一些事。庸庸人寰,年歲消逝,缺缺補補,渾然望去,似無差別。祂想跳得更高更高,詢問始終比祂更高的天,一座泥塑石砌的風獅爺,究竟是什麼來歷。 氣盈胸,力貫腿,祂跳。 每回落地,多離蔡厝不遠,有一回落下,被風颳掃,落在太武山上,再跳再落,忽而青嶼、吳坑、中蘭、南雄、古寧頭、山前、珠山。再一次落下,覺得景物眼熟,竟在瓊林。那個祂被立像,塑造為神的村落。 細看,一大隊人馬蜿蜒數十里,浩浩蕩蕩,源頭來自蔡厝。乩童手舞七星劍,搖頭晃腦,來到瓊林入口,大喝一聲說,蔡將軍降旨,要立風獅爺,就在此處。 風獅爺猛然站定,看著民眾以磚塊、糯米等雕塑,再上金漆,彩繪出祂現在的形貌。 祂的來歷,不在天上,而在人間;風獅爺在空中,笑得像一個人。 祂激動地奔向迎神的隊伍,卻因跳躍多年,積習難改,這一跑沒往前進,卻跳開了去,開雲霧,破時空,穿過祂夢裡的兩點火光。(下)
-
夢裡的火
……蔡復一為何在夢裡看見神秘的光?風獅爺心中一動,走到蔡復一跟前,看著他的眼。倏然,眼瞳深邃如甬道,一個漩渦在深邃的深處打旋……… 1. 死掉的人,有三種歸宿,一是鬼、二是神,最後又投胎,當了人? 大雨中,風獅爺巍巍站立;站立為神。祂是新的神祇,祂所能歸納詮釋的,完全來自於人們的祈禱。他們是這樣說著的:獅爺公,請您保佑公祖穿暖吃飽,趕緊投胎做人;阿母辛苦一世人,下輩子不要投胎,做一個神,隨時看護她的兒孫。也有的鬼祟地持花果香燭,暗灰灰地說,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半夜來相找,萬一來了,有神在這兒,鬼看到,會被神打進地獄受苦受難……然而祂不懂,祂不曾為人,何以為神? 祂想起初初為神時,所看到的一個故事:一個夷人,也是個獵戶,尋仙未果,在閩越先祖太武夫人修道煉丹的太武山,求道未成身先死。他變作鬼、人、還是神? 大雨中,夜的侵蝕快速俐落,天剛陰,不一會變灰、變黑。大雨繼續下,煤油燈的光微微透出,時閃時滅,彷彿正有個巨大的陰靈伸出它碩大的雙掌,徐徐包住村子。風獅爺離開祂的塑像,離開人們仰望的神座,輕快地跳上三合院屋頂;那兒塑立幾隻風雞、以及烘爐、八卦、仙人掌等僻邪物。 待跳過另一座屋簷時,一個物事在窮黑中驀然一閃,擋住去路,再又一閃,讓出路來。那是騎著獅子的瓦將軍。祂雖做人樣,卻說不成人話,一開口,風貫穿祂跟座獅的嘴,噓噓響或者哨咻咻,都是難以領會的風的語言。但風獅爺知道,那是善意的。風的語言中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瓦將軍只能盤桓於一室一屋的屋頂,卻心滿意足祂鎮守、與管轄的小小領域。 風獅爺大口吸氣,一下子跳過散落村子的數十個屋子,瓦將軍們初閃擋路、再閃讓路,恍如仲春螢火蟲閃閃眨動。祂玩了好一陣子,幾條狗被神秘的震動驚醒,看著滿村子眨動的光芒,窸窣窣,身體縮拱成一個窩,讓頭埋進去。 正玩得興起時,忽然聽見一聲嘆息,瓦將軍歸位,不再閃動;再一聲嘆息,換祂停止奔跑。 風獅爺熟悉這個聲音,哪怕只是一聲短嘆。 祂站定,快速往發聲的位置跑去,快到時,又緩下腳步。祂知道那是陳淵,祂所知道的金門最早的神。陳淵在唐貞元十三年、西元七九七年,奉聖旨,率領蔡、許、翁、李、張、黃、王、呂、劉、洪、林、蕭等十二姓,牧馬金門,孚濟眾生,稱之恩主公,廟宇也稱孚濟廟。陳淵廟配祀林氏助靈夫人,傳說林氏少女採桑來到廟裡,見陳淵神相英爽,旁邊座位猶虛,永結連理的念頭悄悄動,長跪三拜祈禱。廟裡的燃香不再溫吞如龜,而如兔子快走,兩旁的香燭再不像燒紅的雞仔心,火焰忽而拔高三尺,聲勢驚,猶如公雞挺直雞冠呱呱叫。林氏少女長跪而起之後,竟就歸真成仙了。 陳淵跟夫人都是死後,蛻化為仙,祂呢?一具塑像而為神,祂每想到此,總覺得必有一條脈脈的淵藪牽引著祂。那並不是驀然回身就能看見的淵藪,反而,祂總看見死去的厲歸。過世前,他灼熱的眼仍不寧靜,他在凝視他的遺憾與困惑。厲歸的凝視,成為現在祂的凝視。祂望向陳淵,輕輕走去。 2. 有一個人,跟風獅爺凝視著一樣的困惑。 他是蔡復一,生於明神宗萬曆五年,十二歲時,即能寫萬餘字的〈范蠡傳〉,十八歲鄉試中舉人,十九歲殿試為進士,官拜兵部右侍郎 平定苗亂,節制湖南、湖北、廣西、雲貴五省,受賜尚方寶劍。不過,這都是後話了,現在的他僅僅是八、九歲的幼童。 他來孚濟廟,祈求恩主公,免除夢魘:兩點火,煢煢而立。那是哀歌、懇求、呼喚;那是悲切、遺憾、期盼。這些都超乎他跟父母所能理解的。吞,泡了香灰的湯;洗,浸了符咒的水,依舊是兩點火,入夢找他。 孚濟廟裡,老人談著古事。以前哪,金門常受倭寇侵擾,村民向恩主公哭訴,祈禱保佑。有一次,村民討海捕魚,遠遠看見倭寇賊船,急返航,敲銅鑼。鑼聲響到蔡厝,人們知道盜賊來,手足無措,嚎啕大哭。倭寇近,躲避無門,只能哭求恩主公。祈禱方休,陰風陣陣起,風霧瀰漫鄉間與大海,人跟人對面不相識,只能依聲辨人。廟裡牆上的馬匹引頸長鳴,村民聽見,又敬又慌,沒一個人敢來廟裡探看究竟。幾天後,才知倭寇遭強風猛霧驅散,海濱散落船隻殘骸跟倭寇屍首。村民祭祀恩主公,卻看見陳淵的泥像裂開流血,後來村童得夢,說出陳淵囑咐村民蓋新廟、塑金身。 跟蔡復一同來的,是小他幾歲的蔡泓。按輩分,蔡泓得稱蔡復一叔叔。兩人年齡近,卻玩在一起。這個故事,比恩主公娶妻有趣得多,蔡復一瞪大眼睛,巡看牆上駿馬畫像。蔡泓問蔡復一看什麼,他說檢查馬匹低頭吃草、仰頭長嘯的角度是不是變了,有可能……他神秘地說,有可能馬兒晚上偷溜下牆玩,忘了回來,或者忘了該擺什麼姿態。蔡泓當真,跟著看得認真。 風獅爺也聽得認真。陳淵顯神蹟、逞威風的前事固然有趣,卻不知,這跟祂有什麼關係? 蔡復一寬額大耳,眼睛不大,卻聰慧。蔡復一為何在夢裡看見神秘的光?風獅爺心中一動,走到蔡復一跟前,看著他的眼。倏然,眼瞳深邃如甬道,一個漩渦在深邃的深處打旋,祂身子一輕,被吸入蔡復一的雙瞳。閃閃亮、兩點光,在更遠處表現它自己。它並不在意有誰闖了進來,不在意被看見或被忽略,以它固有的頻率跟亮度,在不是時間的時間裡、在不是空間的空間中,悠乎乎地,訴說些什麼。 這就是蔡復一夢中的景物。風獅爺往蔡復一的眼瞳、往蔡復一的夢境裡走,祂深信,必已來到蔡復一從未到過的路徑;左右依然迷濛難辨,往後看,墨色無盡,向前看,光灼跳躍。 祂好奇心大起,吸一口大氣,祂不打算在無垠的軸線迷惘慌走,祂要躍起、再躍起,應用足夠的高度,眺望光的真相。祂跳起來了。上騰的空間沒有界線,正如預料的,祂就要看見真相了。兩點光逐漸明確,甚至可以判斷光的姿態。它們不是站立,而是仰躺著的,祂跳得更高以後,將可直接對上光的視線。 這就是它們的真相…… 風獅爺猛力一跳,看見的卻是陳淵。 這是怎麼一回事?祂眨著銅鈴大眼,心中閃過許多個念頭:難道蔡復一是陳淵的契子?莊重嚴肅如陳淵,卻起頑心嚇兒童?陳淵手一揮,祂的腦袋一陣清涼拂過,頓時回神,移出蔡復一眼瞳,卻看見蔡復一躺在地上,臉青冷、唇泛紫。蔡泓嚇得狂叫,老人催年輕人請大夫,廟祝焚香膜拜祈求恩主公顯靈。祂才知道自己闖禍了。陳淵在祂背上輕拍,祂啊的一聲,兩點粉淡光影從嘴裡飄出,悠悠地,滲進蔡復一的眼睛。大夫還沒來、香還沒點燃,蔡復一忽地大伸懶腰,說他剛剛跳高去了。 他跳得好高好高,幾乎看見天庭了。 3. 苦牢? 牢不苦,一個空間,豈能咀嚼悲歡離合、世態炎涼?苦的是困在其中的人。離棄塵間美滿種種的歡樂,像是紅燒牛、白斬雞、東坡肉,辛辣甘醇的白乾、滑嫩的西域甜瓜,入手溫潤、古人稱之如小雞的女人胸脯。以及小人巴結的奴性嘴臉,朝廷一品大官相懼畏讓的神色……這些,如今都在塵間。 這牢,不在塵間,因為他遺失了這些;這牢又何嘗不是在人間,他怎能不時時回味他的精玉大床上,躺著各地絕色的佳人? 關入大牢的朝廷大員是石星,明神宗時官拜兵部尚書,朝中官員,多為交好,萬曆年間,任討伐流匪職責。民在陜西,匪在陜西。乾旱缺糧,幾個村落聚眾茲事,脅迫官府開倉賑糧。石星親自督導軍隊剿亂,幾萬大軍團團圍住數百流匪,快速平亂。石星謊報匪寇劫掠,數百之眾誇大為千餘之譜,不足數,竟侵向他村,嶄殺補齊。 石星受功,意氣風發,率部屬班師回朝,此刻方步牢中,卻長嘆連連。 石星獲頒功勳跟獎賜,部屬隨著氣焰高漲,一日,府城傳出兵眾在酒樓鬧事,石星部眾跟府城駐兵,爭奪酒樓席次拔刀相向。爭鬥中,駐兵一人中刀身亡,鬧進刑部。蔡復一時職刑部主事,擔負調查之責,不料扯出誅殺平民一節。 蔡復一查實案情,起草彈劾。寫字,容易啊,能肩負字的筋骨,才是困難。蔡復一看著練習多年的歐陽詢字體,想起唐人曾如此如品評:歐陽詢若草裡驚蛇,雲間電發,金剛嗔目,力士揮拳。蔡復一自詡,學其字體,當學其風骨,果敢上奏。 呈奏章前幾天,蔡復一邀宴好友,勸飲間,一一在心裡跟他們道別。蔡復一秉性節儉,不會沒事設宴,朋友等他說出事由,蔡復一怕連累眾人,只是喝酒吃肉。唯一知情者,只有蔡泓。蔡泓寬勸,拚性命做官,是會沒性命的,蔡復一說,要當好官,就要不怕死。 蔡復一恐事發,拖累蔡泓,遣他返鄉。蔡泓告知蔡父、蔡母。蔡家是書香門第,深知忠義之道,卻不禁悲咽。蔡泓返鄉一事,不久通村皆知,村里的人紛紛探聽蔡復一,拜託蔡泓代為謀得一差半職,有的則述說鄰村大戶的不是,希望蔡復一回鄉教訓。蔡泓與蔡父、蔡母壓抑悲痛,陪村人說話。春陽瀲艷,一方陽光從屋後斜斜照耀下來,樹影斑駁,在庭院間跳動。風來影移,影子篩出幾個光點,彷彿那是樹的、庭院的,或者大地的眼睛。 風獅爺坐在井邊聽蔡泓敘述,一顆心跟著起落,蔡復一可不能死啊,祂曾害苦過蔡復一,總覺得勸他一份情,再則,蔡復一的眼瞳裡,還留有祂待解的奧秘。想到此,一口氣憋不住,卻法力有限,離不開金門島,慫恿陳淵,真不知道這壞官石星長什模樣?祂搔頭搖耳,猛獅卻做嬌狗樣,惹得陳淵莞爾。陳淵才笑完,手一揮,兩人已進南京大牢,石星見著祂們,嚇得手腳發抖。 風獅爺想,難道石星是神,竟能看見祂們? 石星沒看見祂們。他看見兩點光忽上忽下,不靠近也不後退。石星辨得它們的敵意。兩點光凝聚做一點,成為劍光,陰狠狠、冷悽悽。石星想起初任兵部尚書,曾微服下江南。到杭州,在一酒館前飲酒作樂,見到對街樓上垂下布幔,寫著「一金三言,斷人生死」。 石星想殺半仙威風,繳交一兩黃金,上樓問命。半仙看了一眼石星,說他該屬乞丐命,石星大怒,繼而冷笑。半仙神色自若地說,你若生在陸地,就是乞丐命,卻意外降生船上,得了今天的富貴。石星聽他點出出身,又驚駭又佩服,才謙卑詢問。半仙說,你得當心南方來的一把劍。 石星猛然想起蔡復一的故鄉金門,正屬南方。 石星受刑前,狂笑說這都是命啊。蔡復一駁斥石星目無法紀,敗壞綱紀,是他奪了自己的命,跟命有何干係? 蔡復一執行監斬後,毫無欣喜。回居家,進大廳,擺墨筆,專心寫字。石星臨死前所說的半仙,讓他想起纏惱至今,始終無法開解的夢境,起了探詢的念頭。 不單蔡復一納悶他夢裡的光,風獅爺也好奇。機會來了,不等陳淵同意,扭獅身,鑽進蔡復一眼瞳,卻見光蕊迅速閃動,被一股力量狠狠彈出,痛得在廳內打滾。不死心,祂再試過,吸足勁,猛力跳,卻飛得更遠,撞得更疼。 (上)
-
我醉欲睡卿可去
從籌備到邀請到一切就緒,讓一場宴會裡外皆得體莊重,主人要花許多精神和心力,才能使賓客在觥籌交錯之間,張三李四之間,感覺受到重視,同時也能悠遊自在,實在煞費心思。若賓客不得不提前離開,該以什麼理由離開呢? 我很佩服那些能夠率先告辭的人。誰都知道做主人困難,事先的安排得面面俱到,事後收拾殘局也很辛苦。作客人的輕鬆嗎?不盡然,在官商雲集的正式的宴會,在多人同席的場合,言語之間無意中犯了忌諱,或者失了分寸,得罪人還不知道,這一點很傷。最麻煩的就是道別了。起身太早,當然是對主人或其他客人的不敬。太遲,又違背了「客去主人安」的禮貌。 曾經有幾次特殊的經驗,晚宴由女主人親自主廚。「大家盡情享用…」,女主人盛情招待,左一盤右一盤的菜肴不停的往桌上端,但是她本人卻在廚房裡忙,無法到桌邊與大家歡聚。在這種場合中,心軟的人便會感到難以消受,可是也無其他辦法,只得一道一道的吃,連連不斷的讚美,而且讚美到言之有物,使大家能夠會心一笑的水準,算不算是考驗? 吃一頓晚宴,用掉兩個小時是平常事。若是在餐廳用餐,人家要打烊了,賓主一哄而散得名正言順。到人家府上赴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晚間七點多入座,女主人卻要忙到大家酒足飯飽才得卸下圍裙為止,整妝入座,參加大家的聚會,賓客這邊卻起身要走,不失禮嗎?縱使明天一早要上班,家裡的小孩要照顧,還是根本習慣早睡無法晚眠,告辭的話都很難說得出口,於是只有硬挺下去,心裡卻不很踏實。 在會議中告辭也非易事。以我輩而言,參加會議多以幫人場為多,照例不需要發表什麼意見,甚至於連舉手附和之必要都沒有。雖然議程的時間明定,偏偏常有人一逮到機會就發表高言卓見。又聰明又果決的人,總在恰當的時機藉故溜出去,忠厚老實的只好硬撐。起初人多時還可以閉目養神,到後來連打盹都不太方便。人愈少時,你起身告辭的罪過愈大。赴會如同參戰一般,那些見情勢不對早早撤兵的誰都不去計較他,反而是堅持到最後的人,偶一不妥,便招來敗事的怨恨。 天時地利人和三方掌握的適切時機下,才能在宴會中提早離席。天時者,不早不晚,大概是大多數人談興正盛,你悄悄退出,與座者絕無損失之際。地利者,可分兩方面著手。一則是你的座位最好靠近出口,而非正好在主席與主人之側,這樣方便在別人未覺時,與主人使個眼色一走了之,或者若無其事的溜走。一則是你住得較遠,可以堂而皇之的提前離席。人和就要視情況而定了。倘若你是主要的來賓,這就不行了。如果本來就沒有主要和次要的差別,便需溫恭儉讓,不使自己成為聚會中的重要人物。要不然就要巧用抬轎子的方法,製造出一兩個熱門人物,讓人家熱鬧成一堆,你好抽身。人和的另一層涵義是看到別人人和,自己則可和或不和。此舉要拿捏得宜不可輕忽,因為一不可做走不了的人,二不可做人人盼你快走的人。 作為客人,頂怕的倒非熱情的主人。熱情者的誠摯也能使人不以多留為憾。我怕人世的虛假,只因為要擺出盛情的模樣而表示其熱情,硬是留你。真心話與客套話說起來沒有什麼兩樣,加上主人的辯才無礙,你就一籌莫展了。但是,也有理直得厲害的客人,他會說,某事實在重要,不去實在不行,為了昭信大眾,不惜說出千萬別等他等語。除非你決心留他,堅持扣下他的手提包或西裝上衣,否則此人回轉頭來的可能性很小,還好,少有痴心的主人會當真。 聚散無常,乃人情事理之必不可免。人活到了差不多的歲數,總能悟出熱鬧的乏味,至少曉得若不乏味卻容易生出是非。趁著未成殘局的當下悄然退隱,應該是明智的作法。我就曾目睹不識大體的人,偏要盼望會遇到一桌不散的筵席,彷彿等待奇蹟也似的苦撐,結果是等到主人的哈欠,得不償失。 甚麼是當機立斷、率先告辭的別,每個人都各自有思量。其實,應酬頻繁的現代社會,人情與世故,彷彿都在交替、雜揉的此時此地,若是不得不必須赴宴,我期望主人在宴會一開始前,就來個陶淵明式的率真與可愛-「我醉欲睡卿可去」。
-
印象西湖
我來到杭州就已經聞到濃濃的書香氣息;踏著夕陽、乘著晚風,我來到「人間仙境」-杭州西湖。 西湖,好美的名字,古代文人匯集的地方;帶著思古幽情,細細體驗詩人筆下的西湖。到了西湖,映入眼簾的是-嫋嫋娜娜之姿,彷彿仙女下凡塵,想到蘇軾的一首詩:『水光瀲??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真是美極了。 走在湖邊,清風吹柳樹,湖邊水波盪漾,夕陽斜映,波光瀲??;湖中的小船,如一葉葉的扁舟,詩情畫意,不知載過多少情人,散發著羅曼蒂克的氣息。 到雷峰塔探尋許仙與白素真的愛情故事,想像當時那種淒美與堅定的愛情,才能雋永成史詩,千古傳頌。雷峰塔上往下看西湖,西湖居於其中,如眾星捧月一般。旁邊的山不高,峰奇美石,林泉幽美,不但具有山水秀麗之美,且有林壑幽深之勝。 晚上的西湖,月光下是一種嫵媚;坐在湖邊,靜靜聆聽西湖的幽靜,西湖裡的每一滴水都有她的故事。波光粼粼,濛濛的山嵐,柳樹與水呢喃細語,一部愛情故事正在湖面上演;讓人離不開,流連忘返。 西湖是天上掉落人間的湖,西湖的美,古代文人讚賞,沒有世俗之氣;詩人、美景、愛情故事都匯集在西湖,雋永篇篇美詩,令人懷念。 西湖的美,留在旅人心中、永恆的記憶。
-
●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虎妮兒坐在中間,面露微笑,朝前方眺望。她的右手插進褲袋裡。趙老道的母親原想將此照片燒掉,和兒子陪葬。村幹部批評她思想封建,污辱人民解放軍。後來,這帖照片嵌了木框,掛在她家堂屋牆壁上,作為光榮的標幟。 趙錫東長大以後,濃眉大眼,身裁魁梧,在中學是籃球隊長,不過功課卻不出色。他的臉型、表情、動作,跟離鄉去了臺灣的趙鐵元一樣。那年,趙錫東和十幾個中學畢業青年,嚮應共產黨的號召,去了沂蒙山區。不料卻在兩個月後,虎妮兒像深秋的一片落葉,靜悄悄地回到了故鄉…… 虎妮兒仍舊春華正茂,身體硬朗,講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像從北方調來的幹部。不過她如今比較沈默了些。派到家鄉轉業作小學教師,似乎有些委屈,她從不向別人談自己的心事,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的祕史。
-
●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那年秋天,趙鐵元去了青島,虎妮兒自知懷了身孕,她奉了父母之命兒女之命毫無猶豫嫁到趙家莊,對象是趙老道。趙老道原名趙鐵道,他父親趙銅川,抗日戰爭時期做村長,凡是膠東地區抗日武裝隊伍,不管是中央軍、游擊隊、紅槍會、八路軍、地方自衛隊,都和趙村長有密切聯繫,因此,日偽漢奸組織對他恨入骨髓。民國卅一年,華北日偽政府開展「第三次治安強化運動」時期,日軍下鄉掃蕩,把趙銅川村長五花大綁,押進萊陽縣城,生死不明,直到抗戰勝利,纔證實趙村長在押解途中被害,屍體丟棄荒山野嶺,不知下落。 趙老道和虎妮兒結婚,成為當時家喻戶曉的新聞。很多上了年紀的農民,談起這件婚事,時常套用京戲的一句道白:「好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哎!」 趙老道年近四旬,五短身材,污穢的大圓臉,像麻將中的「一餅」。有一個月黑風高夜,深山裡一股土匪來綁架趙村長,搜索很久,不見趙村長蹤影。卻在西廂房抓到了相貌醜陋的怪物趙老道。不知道土匪對他發出同情抑是忌諱心理,馬上把趙老道鬆綁,旋即揚長而去。 虎妮兒嫁到趙家莊,挽起袖子下廚房,扛著鋤頭種莊稼,她能說會道,勤快俐落,眼看一個衰敗的破落戶,卻從虎妮兒手中復興起來,呈現一派興旺發達的景象。共產黨在趙家莊建立了政權,村幹部欣賞虎妮兒政治覺悟高、有文化,而且是貧農的女兒,便鼓勵她參軍,「打過長江去,活捉蔣介石!」虎妮兒把膨起的肚子一挺,回答說:你說了不算,俺肚子裡的兒子可不通過! 虎妮兒雖然讀書不多,她肯學習,特別愛看小說,所以知識豐富。她在農村婦女中間,確有鶴立雞群的氣派。共產黨倡導男女平等、婦女解放,趙家莊的農民,看見趙老道、虎妮兒這一對不相稱的夫妻,啞巴吃扁食,心中有數,背地裡評論說:秋後的螞蟻,碰躂不了幾天了! 那年八月,虎妮兒生下錫東,趙家母子喜得閤不攏嘴。凡進補和營養食品,都買給產婦吃。虎妮兒那兩隻肥奶子,把錫東餵得胖嘟嘟的,像一隻小豬。 秋收過後,蒲月紅在村幹部鼓舞下,考取「華東軍政大學」,去了青島,趙家莊的鄉親,再也看不見虎妮兒那健美的身影,她像一隻斷線的風箏,飛向了茫茫的遠方…… 五年後,趙老道患急性腸炎病逝。火化那天,郵遞員送來一封從朝鮮寄來的郵件,信中夾著一幀照片。七八個志願軍幹部,站在廣袤荒涼的戰地,前面偎坐著十多名年輕活潑的文工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