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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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童沐天勸告杜恆從今以後再也不要關心國共之間的紛爭。沒是非,沒公理,沒黑白,沒忠奸,像一團亂麻扯愈亂,讓頭暈眼花血壓賁張精神分裂七孔流血而亡。杜恆聽得笑了。童沐天說得哭了。坐在旁邊抱嬰兒的諶潔,用紙巾擤鼻涕、擦眼淚。 咱們下一代,不管做工種地,千萬別搞政治。半晌,童沐天乾了杯中酒,誠懇地說:「老杜,你應該找個對象結婚了。」 只要和杜恆提到結婚,他便發出一聲苦笑。彷彿有難言之痛。童沐天夫婦早有這種感覺,總以為他在家鄉已經結婚,或是生理上有毛病,否則他不會如此。童沐天那晚趁著三分酒意,乘機追問到底,最後逼得杜恆繳械投降。 男女之間的愛情非常微妙,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是會產生愛情火花的。為了把卓金花培植成傑出運動員,杜恆陪她一起跑步、跳遠、跳高、推鉛球、擲鐵餅、苦練撐竿跳高……尤其在比賽前夕,這一對師生的希望,化為眼淚,杜恆鼓舞著她,不要緊張,盡力而為,即使得不到金牌,他們也對得起學校,於心無愧了…… 月光鑽進了雲層,運動場上一片黑暗而寧靜。驀地,金花投向教練的懷抱,撲進他那寬大健壯的胸膛,低聲啜泣起來。杜恆並沒有抗拒,也未責怪,反而感到愉快和幸福。直到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他才感覺到懊悔和不安。 「沐天兄,我錯了!」 童沐天搖頭,苦笑。安慰他:「你沒有錯,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後果。」 由於卓金花創造了傑出的成績,她畢業後即保送到台北體育專科學校。這原是一件好事,但在這一對師生心目中卻是一件壞事,因為一在南、一在北,將來如何度過那漫長的相思歲月? 杜恆和卓金花的師生戀,固然不是違法的事,但卻難以讓人們所接受。高步卿校長為了保衛傳統倫理文化,最討厭師生或教職員之間發生感情,為了他的烏紗帽,他是絕對嚴厲懲辦,絕不寬容。 為了躲避這座難關,杜恆聽了童沐天的勸告,向校方提出辭呈,投考台灣師範大學體育研究所,進行深造。這是最理想的安排。男女同時接受公費教育,時常會面,互相照顧,畢業參加工作再公證結婚,過起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多麼幸福! 若是以杜恆的學業水平而言,他是絕對考取體育研究所的。何況他有豐富的教練經驗,他參加考試如同探囊取物,絕對可以錄取。但等放榜以後,卻沒有杜恆的名字! 卓金花哭了。 杜恆跑去學校詢問,始終問不出比較明確的結果。直到他回到學校,才從諶潔那裡聽到「安屏二號專案」的往事。直白地說,這件政治案的資料,隨同杜恆到師大,杜恆落榜是天經地義的事。 杜恆心灰意冷,絕望透頂。他的感受和童沐天一樣:知識份子是難以在海峽兩岸生存的。誰的勸告他也不聽,甚至高步卿校長懇切挽留他繼續擔任體育教師,杜恆斷然拒絕。他下定決心,脫去知識份子的襯衫,上漁船去台灣海峽捕魚!靠勞力混飯吃。 二 海峽捕魚生活枯燥乏味。半年下來,他已忘掉時間觀念。手腕上那只屏東舊貨攤買的電子錶,停了。杜恆也用不著。索性扔進了海中。日子像螢火蟲的屁股,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杜恆不照鏡子,船上也找不到鏡子;杜恆只能看到于浩的胳臂曬得脫了一層皮,魚身上閃耀著一層白色刺眼的魚鱗片。 順風號漁船已有十五年船齡,它是一艘混合式漁船,可單拖兼對拖,尾拖兼圍拖等。因此它可以適應不同的季節,不同漁場和不同魚類進行捕撈,可提高產量,船長黃重添是蘇澳人,年過五旬,沉默寡言,性格比榕樹還要固執。他待人寬厚,最厭惡逞狠好鬥的水手。他見杜恆黑唬唬的,人高馬大,問他:「你是不是愛打架?」他謙虛地說當小學老師,南部太陽曬的。黃船長逼問了一句:「你的話是真的?」他說:「您不信問于浩,他知道我不打架。」 黃船長不喜歡于浩,于浩兩年前上船,因小事跟伙夫發生爭吵,于浩拿菜刀追殺伙夫,幸而伙夫跳海,否則一定發生命案。黃船長聞訊把于浩關押起來,打算停泊碼頭報警處理。誰知那個伙夫向船長求情,並承認自己先罵于浩,才引起衝突。黃船長才釋放了于浩。 于浩對於台灣海峽瞭若指掌,海峽北界從福建平潭島到台灣富貴角,僅有九十三浬;南界福建東山島到台灣最南端鵝鑾鼻,寬約二百浬。海峽為大陸架淺海,大部分水深不到一百五十米,最淺的不到六十米卻佔了四分之三。只有台灣東部海域水深達一百五十米。于浩認為漁撈過度對於漁業前途是一項危機。他的話確有道理。雖然海峽魚類品種有七百多種,其中經濟魚類有百餘種,但是盲目地爭取漁獲量,破壞了台灣海峽漁業資源,將來倒楣的還是咱們漁民。 黃船長對於基地的「漁情預報」非常重視,他指定于浩保管「漁場圖」,掌握住不同魚類在不同時間的分佈、迴游、密集區,作為捕撈的依據參考。正由於于浩工作效率高,所以每次順風號出航差不多都豐收而歸。 于浩內心苦悶,杜恆上船不久,便已知道。他倆時常在馬公夜市飲酒。陰冷的晚上,他倆在麵攤喝酒、吃麵。然後到附近一間佛廟抽籤,如上上吉利,便帶回船;若是抽到不甚如意的籤詞,出了廟門,把籤卦揉成一團,扔進海港。佛廟內擺列了數十尊精緻的小菩薩,非常可愛。每次逛廟,于浩總會偷回一座,擱在黑色衣袋中,廟內黑暗,誰也不會察覺他的舉動。 每當出海,于浩總是把這些小菩薩座像取出,排成隊伍。然後用一根細鐵條敲打頭部,開始進行批判:「我問你為啥我的命不好?」「喂,你是不是勢力眼,專門欺侮窮人?」每問一尊菩薩像,先敲它光頭一下,惹得水手哈哈大笑。 杜恆沒笑,卻有點恐懼。因為于浩偷菩薩像,他心知肚明,應屬共犯。雖然他知道這些玩具般的菩薩,並不會對于浩進行報復,但這總是錯誤的行為。 「于浩,你將來找機會把菩薩像送回去吧。」 「我還得再弄兩個,湊夠一個步兵班。」于浩埋怨最近沒有颱風過境,順風號漁船沒機會去馬公漁港避風。 于浩目前只有十二名列兵,他還得再偷兩尊小菩薩,做班長與副班長。他甚至連班長張得功、副班長李得勝的名字,以及他們每日出操、唸經、聽收音機的課目都擬訂妥當,萬事俱備,只欠颱風訊息了。 那次返回基隆卸漁獲,正忙得汗流浹背,岸上站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婦,似乎等候她的男人,誰呢?臉面很熟,杜恆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杜恆收纜繩時,那少婦突然呼喚起來:「杜恆,你不認識我了?」他聽了一怔,定睛看時,原來是于浩的老婆阿桂。半年不見,她比以前更年輕了些。 杜恆囑咐她等一會兒,他去船艙叫于浩,他可能正在洗澡。 「杜大哥,于浩這些日子搞什麼鬼?」 「你上來可以參觀,于浩供奉了十二個小菩薩,整天拿鐵條敲打小菩薩頭……」 「他是不是神經了?」她苦笑地說。 「有一點。報紙上說,台灣得憂鬱症的人很多。生活壓力,再加上競爭力。」 于浩換了衣服下船,杜恆也隨後搭車去了台北。 每次約會,他們的固定地點是武昌街明星咖啡館。環境清靜,樓下就是出售排骨菜飯、魚片豆腐湯的餐館。很多青年男女在咖啡座看書、寫稿,只有杜恆這個年屆四旬的水手,坐在那裡看報、喝咖啡,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卓金花進了體專,穿著打扮已都市化,看起來比過去漂亮多了。她生活非常儉樸,週末假日還兼任家庭教師。杜恆埋怨她不必這麼辛苦,若是拖垮了身體,那是得不償失的事。 每次送她一點生活費,她總跟杜恆推來推去,讓杜恆生氣。她認為杜恆氣色不好,應該注意營養,她總覺得他在海上賺的辛苦錢,不能給她用。後來為了避免麻煩,杜恆索性從基隆郵局劃撥進她的專戶。 傍晚收假回船,杜恆發現于浩精神充沛,容光煥發,顯然他們夫婦有破鏡重圓的徵兆。問他阿桂的生活情況,他答非所問地說:「阿桂為了賺錢,賣檳榔、擺地攤、做彈子房計分員,她跟男人打交道,我就討厭、吃醋,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我對不起她!」 過去,于浩說有個印刷工人追求阿桂,阿桂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火冒三丈,堅持和阿桂離婚,而且還準備向法院控告對方妨害家庭罪。提起此事,于浩懊喪著說:「那是我的疑心病,妄想症,印刷工人的兒女都已成家立業,人家已經做了阿公了!」 台灣海峽的風浪,常把漁船吹得忽高忽低,忽起忽落。杜恆躺在陰暗狹窄的床上,凝聽著從于浩嘴裡發出難懂的禱詞: 南無喝囉怛那嘟囉夜耶,南無阿利耶,婆盧羯帝爍砵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陲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囉罰曳,數怛那怛寫…… 值更水手傳來消息:娜拉颱風將於今夜掠過海峽,直撲福建湄州灣,船長下令漁船轉向馬公避風,這原是一件掃興的事,但杜恆想起于浩正急著把張得功、李得勝找來,這豈不是天公有意巧安排麼! 漁船破浪前進,海風愈吹愈緊,杜恆有暈船之感。凌晨四時,順風號才抵達馬公漁港。靠了碼頭,風勢卻逐漸轉弱,杜恆昏然入夢……一覺醒來,天已拂曉時分,于浩告訴他:班長、副班長已經駕到,他組成步兵班的願望已經實現。于浩還從佛廟帶了十冊佛經,作為小菩薩閱讀之用。杜恆咧嘴想笑,卻一直笑不出來。 娜拉颱風在台灣海峽盤旋二日,最後卻在浙江溫州灣登陸。害得他們不能捕魚作業,躲在馬公避風。由於他吃食物不慎,引起胃部出血。風雨潑灑,無法去澎湖醫院看病,于浩用塑料杯盛了冰水,唸大悲咒一百遍,然後讓他喝下去:「你唸十遍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再喝,立刻見效。」他聽信于浩的話,端起杯子,唸了十遍,然後仰起脖子把冰水吞進腹內。 到了傍晚,精神逐漸好轉,肚子也有餓的感覺。于浩為他煮了一碗稀粥,煎了兩個荷包蛋,他已能下床工作了。這件秘密,船上的水手都不知道。杜恆一直納悶,唸過大悲咒的冰水,止住胃出血,這有什麼科學根據呢? 颱風遠去,漁船北航捕撈作業,于浩利用空餘時間,把金剛經、大悲咒的經文,製成錄音帶,每日按時播放給小菩薩聽。不過自基隆回來,于浩改變了訓練方式,不唱軍歌、不喊口號,不出操,甚至名字也都做了更正。有一次杜恆指著排頭的班長說:「張得功確實很魁偉。」于浩糾正他說:「他是明淨法師。」杜恆捂嘴想笑,指著排尾李得勝問:「這位菩薩怎麼稱呼?」于浩說:「煮雲法師。」 于浩和阿桂復婚不到半載,傳來喜訊,阿桂懷孕,而且考取了基隆公共汽車駕駛執照,生活有了保障,船上水手都有點妒忌心理,連卓金花也覺得眼饞。她在一次約會中,向杜恆掏出了心底話,她不想讀書,想結婚,替杜恆生個孩子。 「妳為啥有這種想法呢?」 「你快老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你過了四十歲,享不到兒女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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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婉玉不加思索地關上房門,就快速地往鎮上那條小路走。剛走出村莊,隨即被路口的哨兵阻擋住。 「那一個?」哨兵大聲地問著說。 婉玉一怔,知道哨兵是不能開玩笑的,趕緊禮貌地說: 「班長,我要到街上雜貨店幫忙啦!」 「現在還不能通行,」哨兵用微弱的手電筒看了一下腕錶,「還有十五分鐘宵禁才解除。」 「那我在這裡等一下好不好。」婉玉懇求著說。 「妳最好躲遠一點,萬一被查哨的長官看到,我們可要倒楣。」哨兵無奈地說。 十五分鐘對於婉玉來說是十分漫長的,但時間永遠是計算的重複者,它畢竟會過去,畢竟會走到一個遙遠的深邃裡。 哨兵剛拉開拒馬,婉玉就迫不及待地一馬當先衝了過去,只見她三步併成二步,快速地朝那條通往小鎮的羊腸小徑奔馳。來到店裡,已是氣喘如牛,但一想起阿母和志宏被帶到憲兵隊而整夜未歸,情不自禁地悲從心中來,雙腳無力地跪在頭家的面前哭泣著。 「怎麼啦,」頭家趕快把她扶起,關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頭家,我阿母和志宏昨晚被憲兵帶到憲兵隊去了,請您想辦法救救他們!」婉玉淚流滿面地向頭家哭訴著說。 「怎麼會這樣?」頭家驚訝地問。 婉玉邊哭邊把發生的經過向頭家陳述了一遍。 「 妳現在不要哭,哭乾了眼淚也無濟於事,」頭家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一切等天亮他們上班再想辦法。和這些老北貢鬥,我們老百姓永遠是輸家。」 「志宏也真是的,撿那些傳單幹什麼!」頭家娘有些許埋怨,也有一點激憤,「那些人就是專門利用人家的,一旦撿去交,則有功無償;忘了交,卻要被扣上為匪宣傳的罪名,簡直沒有天理嘛!」 「現在什麼都不必說了,」頭家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等一下讓那些小人聽見,又是麻煩事一樁。等他們上班後,再請鎮公所的軍事幹事設法幫忙,聽說他有一位老長官是防衛部的少將高參,下級單位一聽到防衛部這三個字,幾乎都要怕它三五分。如果他肯出面,只要一句話,那些小官誰膽敢不服從,說不定還會派車送他們回家呢!」 「這些老北貢,就是喜歡小題大作,拿著雞毛當令箭,到處耍威風。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叫那些大官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也好滅滅他們的威風。」頭家娘不平地說。 「只要婉玉她阿母和志宏沒事就好,其他的,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啦!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忘了,生長在這個島嶼的金門人,都是沒有尊嚴的次等公民,任由那些老北貢呼來喚去的。妳看看,一個小小的村指導員,簡直就像土皇帝一樣為所欲為,百姓只有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頭家感嘆地說。 「但願我們有鹹魚翻身的一天。」頭家娘期待著、也詛咒著,「如果老天有眼的話,應該給那些囂張跋扈的老北貢一點教訓,才能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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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窗外,夜色如墨,黝黑似桌上的墨汁。 先前幾個秋夜,夜如水,清涼沁心,十分舒爽。這晚,遠方有颱風,引來了一陣風一陣雨的,濕涼瀰天,漆黑垂地。涼意重了,肌膚觸感有些微寒。 窗框猶如畫框,玄黑的天幕是底,屋內白的黃的燈光將窗簾家具擺設折射在玻璃上,成了幾框拼貼的畫作,呈現出詭異迷幻,不由得讓人好奇。從落地窗外望,迎面就是隔鄰大樓白色磁磚的牆壁,視野若要離這牆的壓迫,只能從右側約兩公尺寬的隙縫逃去。這夾風夾雨的晚上,窄縫讓我看見近處停車場旁的竹林荒地和遠方的草叢樹木都藏入黑影幢幢中。稍遠處高丘上的莒光樓五彩的投照燈不復往日的亮艷,淒淒迷迷的。路燈昏淡蜿蜒在朦朧中。 秋是個感傷的季節,有著風雨的秋夜,宛如多了一首幽咽歌曲縈迴,添加了幾分悲涼,幾許感慨。夜黑沉沉,那搖著門窗的風勢沙沙,那雨聲的滴滴瀝瀝交織出的旋律曲調,讓人脆弱了,心敏感著,一些物是人非的情事就翻湧了出來。從往昔的追憶來到未來的惶惑,歡愉的、傷悼的、期待的,種種的思緒像流沙,一寸一寸讓我陷落。雖多的是不堪的場景,卻使得我像染了癮,溺在悲愴的氛圍中;或許這就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在作祟吧。 秋風秋雨愁煞人?再想下去,也不過在泥淖裡。寫寫書法去! 寫吧!在夜涼如水的晚間,那字帖的字體著實讓我迷醉。這如墨盒裡深黯墨汁的夜,更不可錯過。這是什麼道理?其實,這也沒什麼道理,只因從夏夜起,我又重拾這「寫字」夜課。這夜課,已行之有些年了,可惜的是塵務擾心或貪逸偷懶,不能持之以恆。唉!歲月滄桑,刻鏤著臉像,也讓身體逐漸衰老,卻沒讓我更懂得「恆心」二字。 再讓夜砥礪我這二字吧。 將風雨遺忘在窗外。將多盞頂燈捻熄,一來近日油價飛漲,盡些節省能源的責任,再說一孤燈相伴,夠我與字帖廝磨久久。留下桌旁的立燈,原先通明的屋內頓時掉進暗裡,世界只剩一燈、一桌、一帖、筆墨和我。 螢白色的省電燈泡垂首亮著。眼下,毫筆煥發有神,薄薄的九宮格紙被照得透亮,墨汁泛著光像密林裡一泓幽湖,不免讓人動心,躍躍欲試。臨寫的慾望多了,溫和寧靜的氣氛濃郁了,輕易卸下白天的煩躁勞累,放心將自己投入字裡行間,感受點劃撇捺之中的款款深情。前人的規矩法度猶如黑夜中的明燈,無私地指引著迷津。筆沾溼著墨,謹慎運動著在薄紙上游走,如擬在規矩法度中。揣摩又揣摩,體貼再體貼。屋外無聲了,室內也悄然,忘情於運筆之中,也忘記了呼吸。凝神專一,心不旁騖,情味就這麼誘人於無形,時間也在臂轉指動下匆匆而過。待臨摹一些字後,墨香飄逸,猛然就像從幻境裡神遊回醒過來,這時刻,快樂出現,幸福洋溢。 文字已是很有魅力的,再以毛筆以黑墨將它舖寫在白紙上,黑白分明,簡約俐落,卻是韻味無窮。在斷斷續續摹寫的日子中,慢慢體會出寫時那份安靜中的恬適,那簡單裡的滿足。這是多麼愉悅的事啊!墨瀋乾後,檢視著地上散放的「課業」,有些寫得神似,有些差強人意,不管如何,都是挽住時間和心血的成品,我端詳良久並一張張疊齊存收,留待他日參考比較。當抬頭看著相陪的燈,它依然無怨無悔立著,光雖是白色,卻使我感到無比的溫暖。 這一刮風下雨的秋夜,伏案提筆練字,就這麼再度私藏一點這等的「愉悅」,也再次磨鍊磨鍊自己的「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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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雙 乳山
從妳胸腹之間穿越 穿越密林叢生的斜谷 或是稜線玲瓏的骨 向那圓滑如脂的平原 靠近,來到潮濕而空虛 讓我一再失足怨恚,蛇虺 出沒的幽黯盆地 這裡曾是先人牧馬的桃源 髑髏眼中我猶見祖靈 迎風馳騁快意牡牝的豪情 莽莽草原,一場春雨後 乳汁滿盈,大地豐饒的受孕了 我摘下一株野百合 為孳生的萬物一一命名 遊走在陵谷之間 雙手練習著完美的撫握 我貪婪攀爬快感的顛峰 如一頭幼獸,執拗地相信 雨後的虹彩隱藏在妳豐滿的邊緣 直到一條中央公路切開,路旁 遍植的木麻黃,手術縫線般齊列 那童貞失去的痛,啊!母親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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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一 太陽從茫漠浩瀚的天空,灑下一片強烈的光芒,曬得人頭皮發脹,眼睛刺痛,渾身沒有精神工作,只想睡覺。杜恆午覺醒來,沖了冷水浴,光著脊樑,坐在椅子上朝外瞅望,他幻想球場的上空,驀地浮起一團濃雲,頓時雷電交加,下起一場暴雨。 漫長的暑假,杜恆獨身住在男教員宿舍,過著晨昏顛倒生活。他夜晚看書、翻譯日文小說,天亮睡覺。下午二時半起床,沖澡、喝牛奶、看報。他吃飯完全按照排灣族同胞方式進行,餓了就吃,想吃啥吃啥,沒有固定時間。他這種進食方式不但有益健康,營養均衡,而且節省不少時間。 杜恆是去年暑假開學報到。有一艘海軍太平號在浙江海面被共軍擊沉,全島青年響應「建艦復仇」運動。這所高中有幾個身材魁偉、英俊挺拔的男生,進了空軍官校。如今已進入單飛訓練,有的為了懷念校園,炫耀自己的本領,從基地起飛繞過小鎮,故意低空盤旋校區一匝,遂凌空而去。時常引起教室一陣騷動。暑假期間,這些校友飛抵小鎮上空時,只低空掠過。杜恆便從低矮的日式房門走出來,手搭涼棚朝半空揮一揮手,打個招呼。 杜恆是吉林省人,從小吃高粱米長大,臉像高粱籽一樣紅,身材像高粱稞一樣高。在內戰期間,他從滾蕩的松花江畔流浪到基隆港。那年秋天,杜恆插班進了台灣師範學院體育系三年級。由於他年紀稍長,有些頑皮學生背後叫他「老芋仔」。他既不懂,也不知道這回事。 杜恆穿著比較邋遢,不修邊幅,泛黃的白襯衫,油漬骯髒的灰色長褲,讓人以為他是糖廠工人。他每到假日騎車子到山麓下萬隴村,找排灣族同胞喝酒、聊天。有人向高校長報告:杜恆每次出門總帶一些破舊衣服,回來帶的是米糕、番薯之類的食物。最使人疑惑的杜恆每到排灣族村落,一定攜帶紅色筆記本,彷彿記錄什麼重要事情。 紅色筆記本,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每當空軍教練機掠過校園,有人發現杜恆出來以紅色小冊子向機身揮舞,這不是進行交換情報是啥? 小鎮原是寧靜而美麗的地方。夏天,鳳凰樹濃蔭密佈,花木扶疏,小販吆喝聲,將棲息於樹隙間的鳥雀驚醒,振翅飛向蔚藍的天空。杜恆初抵小鎮,患有輕微胃病,他是在小鎮吃木瓜而痊癒的。他這一輩子初次嚐到這種熱帶的水果。 高步卿校長是福州人,出身舊制師範學院,對於教務工作非常熟悉,對台灣歷史文化瞭若指掌。每值省教育廳縣教育局督學到校視察,高校長總把杜恆、諶潔二人調開,不准他們二人參加會議。到底什麼原因,大家茫然不曉。過去有人到校密訪高校長,請校方密切注意這兩位教員的言論行動。高校長感到頭痛,也覺得厭煩,只得應付一番。他的精力集中準備翌年十月全省運動會。高二乙班的排灣族女生卓金花,是出類拔萃的運動員,身高一米七二,她的田徑一百米、跳高、跳遠、鐵餅,創台灣省歷屆冠軍紀錄。高校長盼望卓金花奪下冠軍錦旗,為全校爭光榮。 高校長提起此事,常問杜恆:「杜老師,你看有把握麼?」 「嘿嘿,試試看吧!」杜恆謙虛地笑著。 卓金花是一個質樸純潔的女孩,她用功讀書,不出風頭,每天利用空餘時間練習運動。暑假,南台灣驕陽似火,她沿著公路跑步,杜恆像一隻老猴子,兩隻眼睛充滿血絲,他是老師、教練、父親,伴隨著她進步、成長。卓金花曬得黑不溜秋,她在杜恆心目中是一名戰士,從未把她看成一名女生。杜恆用自己節省下的錢,購買奶粉、維他命丸、進口罐頭飲料,供給卓金花食用。這些小事,任何人都不知道。 那時,南部防衛中心成立「安屏二號專案組」,限期破案。秋季開學伊始,學校教職員進行連保簽署,如有違背反共國策,雙方應負連保責任。結果,杜恆竟然落空,無人敢為他擔保。這時,英文教師諶潔拿著身分證,滿面春風地說:「我來為杜老師作保。」她印了圖章、簽名。有人竊竊私語:「莫非他倆有曖昧關係,否則她怎麼會給杜恆作保?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啊!」 諶潔年輕、漂亮。上海聖約翰大學外文系畢業。有關她的婚姻問題,眾說紛紜:有的說她已離婚;有的說她的配偶留在上海,沒有出來;也有人說她喪偶多年,如今獨居。這些傳說以離婚比較可信,這是從人事部門傳出的。 高步卿校長把運動會的成績,看得比任何事重要,因此使「安屏二號專案」陷於膠著狀態。同時,學校大部份教員對他進行攻擊,他們認為教育應以培植人才、鼓勵升學為正途,如今高校長把體育看作一枝獨秀,培植明星,實在是本末倒置。 秋季開學前夕,一個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的國文教師,被分派到校服務。這個曾在綠島服刑、最後無罪釋放的文學青年,卻是諶潔的丈夫。高校長對這種特殊身分的教師,既不敢親近,也不能冷淡,抱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原則,才可以保住烏紗帽。這是他的處世哲學。他何嘗不明白,從國共內戰以後,株連無辜的人,何其多也! 諶潔和丈夫童沐天團聚,是一樁天大的喜事。但是許多教職員卻不敢跟童沐天接近,唯恐沾染了政治問題。唯有杜恆大腦單純、四肢發達,他替諶潔買家具、租房子,跑前跑後,忙得團團轉,好像他是總務主任一樣。 原來學校有兩間教員宿舍,但是童沐天卻堅持離群而居,引起別人疑竇。校園後方有一片甘蔗園,呈口字形,中間有一座幽靜的樓房。主人在高雄經營西藥生意,所以一直空著。杜恆幫他夫婦租下來,作為新居,非常理想。他倆騎車子到校,三分鐘,即使散步也只需七分鐘。他倆搬出去住,杜恆起初也很納悶,童沐天跟妻子久別重逢,恍若隔世,綠島的監禁歲月,如同住在荒涼的沙漠地帶,看不到一片綠色水草,他抱住了諶潔像一隻飢餓而貪婪的狼,啃食一匹鮮嫩的雛雞。 每當興奮時,諶潔總得用手捂住他的嘴:「別讓人聽見,怪嚇人的。」 男人因歡暢而呼叫,如同打鼾,他自己不會知曉。如被女人推醒,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童沐天的體質有了變化,整得諶潔有口難言,欲哭無淚。旁觀者清,諶潔的面色憔悴,肚皮一天比一天膨脹起來。 童沐天是江蘇宜興人,從小在上海長大。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後,曾在浦東陸行中學教書。他熱愛現代文學,常在報紙副刊、雜誌發表散文隨筆,抒發內心的反內戰情緒。一九四八年冬天,他收到一位署名荊溪的來信,邀他在福熙路一家咖啡館會面。 童沐天讀過不少荊溪的雜文,他接到了信,確有受寵若驚之感。那天下午氣候寒冷,四點不到,童沐天就進了咖啡館,啜著咖啡,看晚報,等候荊溪。他知道荊溪也是宜興人,這個位於太湖西畔的文化城,古時就是「荊溪」。李白、杜牧、蘇東坡都曾在此生活過。自隋唐開辦科舉制度以來,宜興出了五個狀元、九個會元、十二個解元。近代著名藝術家徐悲鴻、尹瘦石就是宜興人。正冥思中,一位身穿藏青色呢大衣的中年人,手拿一份報紙,從外面走進來。他迎向前輕聲問:「荊溪先生吧?」對方立刻坐下了。 荊溪摘下眼鏡,向童沐天端詳一番,又戴上眼鏡。操著宜興方言說:「你的情況,我很清楚。文人熱情,有時也應該冷靜。我有個朋友鄧仁在《大剛報》做總編輯,他們想物色一位台灣特派員,你很適合,不知道有興趣麼?」 童沐天聽了喜出望外,感動至極,急忙點頭。「我願意去台灣。只是我的能力恐怕讓您失望……」 次日,童沐天趕往《大剛報》會見鄧仁,兩人談得非常愉快。鄧仁協助他辦了入台證,談妥了工作、工資、以及生活條件。臨別,鄧仁特地向童沐天介紹,荊溪就是著名左翼文學家潘漢年。 那時上海通貨膨脹,社會秩序混亂。雖然童沐天剛和諶潔新婚,卻已感受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壓力。如今,他被派到台北擔任報館特派記者,猶如雪中送炭,將他救出了苦海。誰料到童沐天到了台北,剛租妥了房屋,開始展開工作,上海竟然發生巨大變化:陳毅、潘漢年、粟裕率領的軍管會幹部,正式接管市政府。介紹童沐天來台北的潘漢年,目前是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副書記、上海市副市長兼人民政府中共黨組書記。童沐天心裡發慌,正當猶豫不決,他被抓進了綠島監獄。 童沐天蹲在四面環海、暗無天日的綠島,變成了傻瓜,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法官審訊了數年,也弄不出他應該判處啥罪? 每當童沐天跟杜恆喝酒聊天,觸及這個敏感問題,兩人總是嘿嘿傻笑。嘴中不停地說,有意思、有意思……哈哈! 杜恆比童沐天傻一點。他教體育,每日汗流浹背,筋疲力竭,沒有工夫思索其他的事情。這種人生於亂世,確是有福之人。為了偵查杜恆的可疑行動,「安屏二號專案組」人員,依舊夜以繼日地研究、討論。因為他們受到限期破案的精神壓力,杜恆卻一直蒙在鼓裡,茫然不曉。 那年十月,諶潔在屏東醫院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嬰,取名童屏生。嬰兒彌月,童沐天在悅賓樓設宴款待親友,席開十二桌,為學校帶來一派祝福氣氛。 更值得一提的,小鎮到處懸燈結綵,火樹銀花,點綴著繁花似錦的節日氣氛。男女老幼到處宣揚,卓金花在台灣運動會上,田徑項目奪得了金牌,不僅學校師生大感意外,甚至連排灣族同胞也設酒殺豬作樂,以示慶賀。 學校舉行慶祝大會,屏東縣各界代表參加觀禮,並有園遊會、儀隊鼓號樂隊表演。那日,幾個穿飛行軍裝的校友,帶著女友到校拉風,惹人矚目。最妙的一個東港籍飛行員上台演說,他說每當駕駛教練機越過小鎮,他故意繞行一匝,低空掠過校園,表示懷念母校…… 於是,掌聲雷動…… 那日,杜恆、卓金花在台中接受記者訪問,沒有出席慶祝大會。「安屏二號專案」組員進入宿舍,翻出了那冊紅色筆記簿,打開一看,完全是以日文書寫的筆記。雖有漢字,但因「平假名」字過多,而且潦草,讓不懂日文的不解其意。他們把它複印下來,帶回去找人翻譯,原來杜恆記錄的是有關排灣族的神話和風俗。 於是,震驚南台灣的「安屏二號專案」,就這樣草率的、默聲的破案了。高校長捂嘴偷笑,杜恆卻毫不知情,他真是有福之人啊! 其實杜恆內心卻隱埋著痛苦,別人都不知道。他從台中返校,為學校爭取了榮譽,並不感到滿意,他依舊把全副精力放在體育教學上。偶而和童沐天在一起飲酒小敘,蒼白的面孔上才露出一絲笑容。 童沐天和杜恆有共同的命運和語言,他倆比兄弟還親,真已做到無話不談、肝膽相照的地步。 童沐天反內戰,愛好和平,他以「一個巴掌拍不響」的理論,對國共兩黨進行嚴厲的抨擊。他談起潘漢年的下場,激動萬分。早在一九五四年底,潘漢年便被逮捕、審查。罪名有二:一是潘在抗日時期秘密見過汪精衛而又長期沒有向組織報告;二是潘在重用、包庇和掩護國民黨特務份子。一九五五年春,毛澤東親自批示:潘漢年從此不能信用,他是隱藏在黨內的「內奸」。 童沐天堅決不相信這是事實,若說潘某是「內奸」,那是捏造的謠言,莫須有的罪狀。他曾出生入死,為共產黨犧牲了青春年華,直到四十歲才和董慧結婚。 童沐天出獄後,翻找《香港時報》,才發現轉載的一九五五年七月十八日上海《解放日報》的社論。 在揭露胡風反革命集團以後,黨曾指出,鑽到我們黨內的絕不僅限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人,還有其他反革命份子、陰謀家、階級異己份子等。已逮捕的反革命份子潘漢年,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要求嚴懲罪大惡極的反革命份子潘漢年、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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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什麼?什麼?妳這個小鬼,你說什麼?我們冤枉人?」說後示意憲兵,「把他帶到憲兵隊再說。」 當憲兵上前準備拉志宏的手時,美枝除了緊緊地摟住他外,並尖聲地警告他們說: 「如果你們敢把他帶走,我就死給你們看!難道沒有王法、沒有政府是不是?」 「妳敢罵政府,妳他媽的不要命了是不是!」指導員指著她,氣憤地說。 「罵就罵,你們敢把我怎麼樣!」美枝說後,竟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夭壽政府!夭壽政府!夭壽政府!」而後鬆開志宏,雙手插腰,「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你們敢把我怎麼樣!沒有王法,沒有政府了是不是?你們不要『軟土深掘』、欺人太甚!」 「妳這個潑婦,我看沒有給妳一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軍官說後,手一揮,「把她們母子帶走,我不相信堂堂一個中華民國陸軍少校副營長,治不了你們這些死老百姓!」 當憲兵和衛兵把她們母子團團圍住時,一旁的鄰長,再也忍受不住這些老北貢對美枝母子的欺淩。然而,即使心中有憤懣,也不敢以激烈的言辭來數落他們。 「報告官長,」鄰長試圖替她們求情,「她們這一家實在太不幸了,兩個孩子的父母同時被共匪的大砲打死,一家大小的生計,全靠這位婦人耕種來維持,她們家也是政府登記有案的貧民,我們應該同情她才對。雖然小孩子不懂事出了點小差錯,但這種事對你們這些大官來說,也是可大可小,就請官長原諒她們一次吧!我敢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此事件發生。」 「你保證什麼?你他媽的一個小鄰長憑什麼替他們保證?」指導員不但不替村民求情,反而責罵起鄰長,「一個是辱罵政府的反動份子,一個私藏傳單準備替共匪宣傳,罪證那麼明確,你他媽的有幾個腦袋敢替他們保證!」 「指導員,我坦白告訴你啦,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不要做得太絕!」鄰長不客氣地說。 「你媽的屄,老子還要你來教訓!」指導員憤怒地指著他,「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死老百姓,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你以為做個鄰長了不起啦!那只不過是一隻替老子跑腿的小狗而已,你知道不知道?什麼東西嘛!」 「你不要欺人太甚,吃定金門善良的老百姓!」鄰長激憤而不甘示弱地,「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 「那是老子的事,由不得你這個死老百姓來操心!」指導員不屑地指著他說。 活在這個不一樣的年代,善良的島民怎麼鬥得過這些囂張跋扈、態度傲慢、舉動強橫的老北貢。 美枝和志宏還是被憲兵強行帶走了,儘管帶走的是她們母子的身軀,卻是金門百姓的悲哀和無奈。婉玉緊緊地拉著美枝和志宏的手不放,但隨即被那些殺不了敵人,專門欺負自己同胞的武裝軍人拉開。悲傷的淚水裡面是孤單和無助,儘管鄰長仗義想幫助他們,但還是屈服於現實環境的淫威。雖然不能達到目的,然他卻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面對自己的親人被武裝憲兵強行帶走,婉玉內心的悲痛可想而知。然而,在這個夜半三更的深夜裡,一個弱小的女子該向何處去求助、去控訴,而又有誰才能夠把自己的親人營救出來?於是她想起了她和志宏受雇的雜貨店頭家,或許只有敦請這種有錢人家出面,才有辦法營救自己的親人。即使頭家受到現實環境的使然而無能為力,自己也不能在家坐以待斃。營救親人雖然是她最主要的目的,然倘若不能如願,也必須去告訴他們,志宏今天不能來幫忙的理由。如果無故不到又不告知人家發生事故的原委,讓頭家枯等又臨時找不到幫手,屆時,怎麼對得起他們夫婦平日善待她們姐弟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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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城市邊界
小小街巷在故事裡宿寐窩藏 棲止摟看自己燃燒的斷簡歷史 哭或笑不曾揭露搖搖欲墜扉頁 衣食藏身蹲伏俯仰都是雪的典故 蒼雲跌坐。世事迷路的迢迢初臨 巷深脊彎深入綺夢起伏天籟 像拼圖說謊的一則閃耀繽紛琉璃 多年來霉鏽門牌裸剖變形退縮方向 那主人在宿命的逾越熄滅燈火 暗暗低鳴自驚惶貓口決堤 依偎深情的啄嚎聲把心敲破 老邁嘆息。語彙陳舊癱瘓 我聽見三兩腳桌在末梢邊界滑落單音亂弦 醉意秋境。一棵白樺冷冷垂首搖曳。告解 偶有遺言。脫身捕捉來自年少回來的篇幅訪談 剩半蕊黃昏和禱句成詩的殷殷拖住 我該如何擎起火苗回應。撫傷哀憐 一個草率年代的粗略經手 滿堂菊花悄悄放縱在老者危崖髮髻 壯志伏案。層層褪去飽讀渾圓 廢踡鋼刃藏拙謙卑。隱匿無言 為情愛豐盈的閨房鏗鏗落下。出走 像輕煙飄帶在畫境中深入夢海 緩緩路峰。家和家凝凍透明浩瀚記憶 而熟悉步音煉造的人文和意象治療 我們循著淹沒下舊知敘述芬芳再生 這短短小卷誰洞悉無聲氾濫是一顆檔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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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港浯江館
十月下旬北門絲竹樂團到台中市立人國中,參加全國社區民俗育樂活動觀摩文場絲竹演奏,順便一遊想念許久的鹿港,趁遊天后宮之時,獨尋鹿港浯江館去。 台灣有三座金門館,分別位於艋舺(萬華)、台南安平及鹿港。金門館主祀蘇府王爺,是金門人及福建水師所祭祀的神祇。鹿港金門館,位於金門街81號。離龍山寺不遠,在隔壁而已。金門館是一處冷門景點,遊覽車不到,所以獨自一人脫隊探訪。金門館的主體不大,其規模大約前廳、後廳、天井、兩房兩櫸頭,蠻小的一間廟宇。而金門館供奉蘇府王爺,也就是金門人的守護神。清嘉慶年間,蘇府王爺神祇自台灣府城到鹿港,將神像留在此地供奉。大約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左右,一群金門駐台的水師以及從金門移民而來的居民,建立了此館。嘉慶十年(1805)鹿港的金門士紳許樂三命其子薄賣房舍,由各地金門駐台的水師官兵,及鹿港地區的船商共同出資,改建成金門館,做為蘇府王爺的廟宇。金門館原名「浯江館」,許樂三並敬題「浯江館」匾,今懸掛於正殿;大門則懸掛「金門館」匾。 金門館主祀蘇府王爺,來自新頭村郊海濱的「伍德宮」,唐代祂是跟著開浯聖主陳淵到金門的參謀將軍蘇永盛,到金門後勤政愛民,興修水利造福鄉民,死後常顯靈抵盜匪的入侵,免除海盜匪寇的侵襲,金門人感念其恩澤,奉為金門的守護神。金門館除了具有「同鄉會館」的功能外,亦是水師班兵的「水師會館」。道光十四年(1834)的重修,並聘請金門籍「開台進士」鄭用鍚擔任總理,鐫刻「重修浯江館碑記」。 民國八十三年由當地政府進行古蹟修復,並保留三川殿龍虎堵等舊有彩繪,其餘彩繪則由台南陳壽彝、潘岳雄及和美陳穎派匠師施做,完成金門館的廟宇彩繪。八十八年金門館舉行安座慶典,八十九年經指定為縣定古蹟。己卯(八十八年)夏某日唐敏捷由台來電,要我為浯江館寫一幅對聯,指定「佑民渡海峽鹿港永祀;祈雨降甘霖浯洲顯靈。」聯句命書,隨即以宣紙書隸並落名款,郵寄覆命。幾位到過鹿港的朋友回來,告訴我說有看到我寫的對聯,我一直沒機會去瞻仰我自己的字,八年後終於了了心願,也看到敏捷兄寫的另一聯。 浯江館的近鄰就是龍山寺,建寺的年代與浯江館也相近,我最近為了修補太武山海印寺出土的泥塑十八羅漢,打聽到鹿港龍山寺的羅漢名稱與金門的較類似。萬華龍山寺的祖廟安海龍山寺我都去過,有一尊用整棵樟樹根刻成的千手觀音,列為國寶級,文革時全村顏姓村民將佛像塗滿泥巴,逃過一劫。我倒沒有太注意到這兩座龍山寺的羅漢,而特別跑到鹿港龍山寺去看十八羅漢,跟海印寺不一樣的有:「誌公」、「志公」前面是海印寺的誌公尊者,當然是同一人,可能該是「誌公」方為妥切。「飛鈸」、「舉缽」看手上拿的器皿而定,擇其一列入十八之中。「彌勒」、「布袋」這兩尊造型相近,大腹便便,擇其一列入。「飛杖」、「九老」同以如意杖搔背,同一動作,應為同一人。「洗耳」、「知覺」同一動作,應為同一人。海印寺「蘇頻陀」,沒有漢名沒托塔,傳為佛陀最後一位弟子,應手托佛塔懷念其師;龍山寺「善觀」喜閱讀經書,就剩這兩尊,不知是否同一人,苦惱!其他的羅漢進香、進花、進果、進燈、目蓮、梁武、長眉、開心、達摩、獅子、降龍、伏虎是相同的,只不過鹿港羅漢全是立姿,而海印寺坐立皆有。 早年台灣盛產鹿,由鹿港出口,荷領、明、清之間,烈嶼漁民駕戎克船,自鹿港運回鹿肉、鹿脯、鹿皮,可能轉售大陸,金門古厝發現有很多鹿角用來作吊籃的鉤。鹿港人說話的腔調像極金門,可見移民、經商來往密切。鹿港龍山寺現為國家一級古蹟,正在重修,修古如古,保留傳統閩南風格,還好不會像新蓋的台灣廟,冶豔俗麗,民俗的東西也不能搞得俗裏俗氣。金門古廟翻新,往往追俗麗而棄典麗,俗不可耐。要嗎就要像近來金沙的大士宮,及規劃中的涵源宮,請建築師作出現代新的設計,新的思維,不落俗套,是值得鼓勵的。 先父的表哥張洲源住西門,我們尊稱為洲源伯,是一位粧佛師,小時沒事老愛往他家跑,看他粧佛,一看就一、二小時。看他把一小塊茶色粘香搓成如麵線般細,再盤團各種圖案在木刻佛像身上,安金成袞袞龍袍,也就是現在所謂漆線雕,是一項古老的技藝,傳給其次子張鎮森,民國七十五年,因這項技藝而得到民族藝術薪傳獎「傳統工藝類」的「粧佛獎」,多年來是金門唯一得薪傳獎的人,可惜鎮森表兄英年早逝。洲源伯活像一尊彌勒佛,方面大耳,便便大肚,笑口常開,工書法,善寫榜書招牌大字。又工音律,檀板輕唱、吹簫、彈琵琶的神態至今猶記我心。金門佛像的製作工藝是承接傳統而來,海印寺的泥塑羅漢雖不能考出製作的時間與製作者,推斷應是清初的作品,有中國名泥塑家唐朝楊惠之的風格。 「浯江館」一匾於嘉慶乙丑(十年.1805)由浯人許樂三題字。許樂三在金門誌有載:「清後浦人,功授六品職銜,善畫貓菜,東遊台灣,念同鄉兵無棲所,捐宅聚之,成鹿港浯江會館。」行伍出身,又能繪畫,可惜金台之間沒有看過他的大作留傳下來。金門先代畫家還有余錫祿、蔡德徵、歐陽佐、張詠雪等人事蹟,散見於縣志,但未見其書畫作品。自古以來金門書畫家,被載入縣志,可說寥若晨星,「藝文志」中甚少列入書畫家的姓名,收錄書畫作品也不多,只能從縣志的技藝項中,或雜錄中,或其他篇章之中,找到金門書畫家的一點蛛絲馬跡。 由金門先代所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先人書法翰墨留下較多,科舉策試,書法也是進身一項重要技能,文人士子均有一手好字,平時文場酬酢,翰墨答贈,往來頻繁,留下墨跡甚多;金門畫家的畫作反而少見,專業畫家幾乎不見,只見光緒間盧植志、民初陳慶珪、洪應育、傅錫琪四位本土的畫作,也算不上專業畫家,文筆之餘,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屬文人水墨畫一派。民初陳慶珪曾遊新加坡,用水彩畫紙作水墨畫,令人感到西學東漸於金門,跟番仔樓一樣,中西合璧。雖然道光間,金門林樹梅被記名於《福建畫人傳》中,精通詩、書、畫、篆刻,其摯友呂世宜在《愛吾廬文鈔》,為林樹梅所作一篇〈肅欠雲鐵筆序〉曾讚嘆其擅用筆,文筆、詩筆、書畫筆、治印鐵筆,無所不能,閒時便通百技。可惜不見其書畫遺作,能說甚麼?金門美術史無從著墨,從我們這一代的美術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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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蘇杭二三記
此次,我跟兩個女兒幾經商量,終於決定九月廿四日參加某知名旅行社的「上蘇杭五日」之旅。此條路線十幾年前曾去過,女兒則是首次,溝通合一般年齡層,因每天行車時間不需耗時太久,但景觀甚具特色,值得一遊。 上海浦東黃埔江的夜景果然如夢以幻,璀燦非凡,約一小時左右的遊船過程中「好美、好漂亮」的驚嘆此起彼落,「夜上海」果真沒有浪得虛名。可白天的上海從標高二六三米的「東方明珠塔」三百六十度俯瞰下去,高樓大廈非常密集的錯落著,有如模型房屋般。當下的感覺是到此一遊可以,但沒有居住的慾望。塞車的過程宛如多年前尚未有捷運的忠孝東路,當然,規模龐大太多。 第二天的旅遊重點是在去年十月剛開發的江南水鄉「烏鎮二期西柵景區。走在小橋、流水、人家的詩意中,恍如目前前世;二女兒也驚為天人,以致於大女兒開玩笑的說:「媽和妳是古時候的人」。尤其在晚餐過後,我們這個號稱「超級迷你豪華團」—連導遊共十二人,分乘兩艘手伐船,沿著河邊,一面欣賞垂柳、拱橋、浪漫的燈光以及兩岸典型仿明清時代建築,一面幻想多年前在這邊的人是怎樣的一種生活。在一個多小時的船程中,好像走入時光隧道裡,令人留連忘返。 由於當晚恰逢中秋,結束遊船後,我們母女三人決定快速回到飯店房間,去取行前自備的小瓶金門高粱以及簡單滷味、月餅、找了一個賞月頗佳的位置,充滿歡喜心和嫦娥仙子共飲一杯,許下了心中各自的願望。 舉頭望天上,月亮是如此皎潔,周圍是如此古色靜謐,當下那一刻的確非常強烈的感受到大文豪蘇東坡居士寫的那一首詩詞「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其當時的心境,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的確沒有辜負此美譽,它的古運河、園林之美,是很少有其他地方可以取代的。但中國大陸現在建設太快,城內與城外之間,落差很明顯,但他們在維護古蹟上,的確付出相當的努力。其「拙政園、獅子林………屋宇,園林建築之美,是現代的所謂「豪宅」無可比擬的。 西湖之美,天下皆知。地陪說每年國曆三月中旬左右,桃花紅、柳樹綠,不論朝、暮,晴天或雨天,景緻千變萬化,人走在其中,就似處在畫裡,十月中旬則另有秋景,氣候涼爽適中,十月一至七日則要避開,此時他們的國慶,到處人擠人,每一個景點都被塞爆。 杭州有此美景,宋朝文學家蘇東坡功不可沒,他疏通運河、開湖築堤(蘇堤之由來即是)。他有文人的浪漫,仕人該俱的節操,滿腔為國為民,可惜才華招忌,屢被奸臣所害,一生命運極為坎坷。宋朝皇帝昏庸極多,就算擁有再好的文臣武將,都敵不過「毒舌」佞臣一番話的可怕。 岳王廟,正氣凜然的岳飛前面依然跪著留下千古罵名的「秦檜」夫婦,據說這一對夫妻感情很好,秦檜害死岳飛的餿主意就是他老婆出的。他為了一己的私利,而致整個朝代的利益於不顧。殊不知生命短暫,富貴如雲,享受的時間短,為害的層面太大。如果時光倒流,他(她)們會不會懺悔當時的作為?因為這樣的惡行,只要歷史存在一天,便永遠為後人所唾棄,真是太不值得。 此次美中不足是返台北時杭州飛澳門的班機,原訂下午三點半起飛,卻在延到四點三十分登機後,又等到近五點半才飛,原因是中共飛機在空中演習,所有航班被管制。當地客人跟空姐吵了起來,空姐頂了客人:「現在起飛,你想撞機啊!」「阿彌陀佛」她不曉得那種話很忌諱嗎?不過那個客人也「盧」了很久,雙方要各打五十大板。 到澳門機場又誤了一個鐘頭才起飛,反正中午一點半到杭州機場報到後,轉機回到中正機場已近夜晚十一點,平安就好。 第二天大女兒搭早上七點二十分的班機回金門上班。下午她打了一個電話給我「明年再找一個地方去玩,家人一起旅行的感覺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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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不要講理由!」指導員神氣地,「等一下到村公所去一下!」而後手裡拿著一疊印刷精美的彩色傳單,問志宏說:「你抽屜裡這些傳單從那裡來的?」 「老師說,撿到共匪的宣傳單不能看,要交給老師。」志宏懼怕地說。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不交給老師,而放在自己的抽屜裡!」指導員怒聲地說: 「誰敢保證你沒有偷看共匪的宣傳單!」 「我沒有偷看,我真的沒有偷看!」志宏膽怯地說。 「就算你沒有偷看,但你卻私藏共匪的宣傳單,是不是準備為匪宣傳!」軍官高聲地說。 「你這位官長,不要嚇小孩子好不好?」美枝把志宏摟進懷裡,不屑地對軍官說。 「我嚇他什麼?」軍官氣憤地,「他私藏共匪的宣傳單被查到,理應馬上把他關起來,妳現在反而說我嚇他,妳他媽的有沒有良心!」復又轉身,「憲兵,先把這個小鬼帶到憲兵隊去!」 憲兵移動腳步走了過來。 婉玉雙手一伸,護衛著志宏,並對憲兵說: 「我弟並沒有殺人放火,你們憑什麼帶他走!」 「他偷竊國軍的彈殼,又私藏共匪的宣傳單準備為匪宣傳,比殺人放火還要嚴重,妳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妳要給我搞清楚!」軍官指著婉玉,咆哮著說:「妳給我滾開!」 「他並沒有偷竊彈殼,我們是在靶場撿的;那些傳單也只是忘了拿到學校交給老師而已,你們不要冤枉人好不好!」婉玉無懼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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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神容易送神難
婚後來台節衣縮食苦了好多年,好不容易買戶五樓公寓的頂樓,歡喜搬新家,住不到兩年,舉家隨我從北部遷返家鄉擔任軍訓教官。家鄉老屋住著大哥一家人,不好意思回去湊熱鬧,再度成為無殼蝸牛,租別人的房子,同時也搖身一變成為別人的房東。我當別人房客,房子照顧得讓房東捨不得放我走。自己有房子出租,當然盼望能找到好房客,房租高低其次,免我往返奔波才是重點。遺憾總是事與願違,接連發生種種想不到的狀況。 招租的紅紙條剛貼出,一對年輕夫婦抱著初生的嬰兒來看房子,聽他說尚在工專夜間部讀書,我心一軟,以最低價簽好約房子即點交給他,找到托管的人,安心搭機飛回母校報到。契約明載租期一年,房租每三個月郵寄一次。如期收到兩次,第三次遲遲未見寄來,過了好一陣子還是沒有。當年無電話可連絡,只能寫信詢問,他回信說原委:「前陣子天花板上漏水,滲入房間,連客廳隔間牆也滲水,我不敢驚動您,緊急請人搶修,水電維修帶粉刷牆面花了近萬元,我正思考不知要如何處理才好?」我心想緊急狀況當然須立即處理,回信再三稱謝並請他從房租中扣除,他貼心地表示會把發票寄給我。爾後每到房租到期,不是熱水器故障水壓不夠,就是抽水馬達損壞更新,連防盜鐵門的鎖頭都會壞。房子才交屋四年,怎麼這麼多問題?我把他寄來的發票算一算,猛然察覺,房子租給他兩年,收不到一年半的房租。妻有天提醒我:「我們是不是該回去看看,再任他這樣玩下去,說不定下次他主動寫信來說房子拆掉重蓋了。」當年尚在戒嚴時期,民航機未開航,搭軍機返台費時費事,我硬是忍氣吞聲讓他胡整了三年。返台才知道他老兄自己開家水電行,發票都是自己開的,但已事過境遷我能怎樣! 收回房子時,正好士林有所學校在附近開設分校,有三位女生要合租。我滿心歡喜,打燈籠也找不到比女學生更單純的房客了。刻意將房子打理一番,換新窗簾加裝新型熱水器。我擔心學生當不了真,特商請一位家長出面簽約。回台中以為此後必能安享坐收租金之樂,誰知才收了一次房租,第二季的房租東等西等不見入帳,電話也連絡不上。熬到學期結束,北上探究竟,打開大門一看,早已人去樓空。除了牆面貼滿偶像影歌星大海報外,還留下好幾箱紅酒空瓶,四處散落的啤酒空罐,人都得跳著找空隙才可通行。我老婆傻傻立於瓶瓶罐罐中,久久才回過神來,翻白眼開罵:「這幾個女生是那兒冒出來的酒鬼?你們教官怎麼當的?教出這樣的女生!」可憐我倆老夫妻,勞動服務至深夜,趕回台中火車站,停放憲兵隊前的機車竟被拖掉,屋漏偏逢連夜雨,除了火冒三丈也只有徒呼負負罷了! 受夠了年輕人視合約如無物的率性之苦,找年長者應較可靠。鄰近的眷村改建國宅,撤出很多高齡房客,順勢改租給一對獨居老夫婦。房租按期繳納,幾個月相安無事。有天接獲老鄰居來電話抗議:「你的房客把公寓當資源回收場使用,整棟樓臭氣沖天,趕快來解決,不然有人要報警啦。」弄到警察出面,鬧大了可能會見報,茲事體大連夜趕往處理。塊頭滿大的北方老房客知道我的來意,雙手環抱胸前擋在門口:「房子租給我就是我的,我不同意你進來就不能進來。」站在門外已經快不行了,進門恐怕得抬出來。我勉強憋住氣開出優厚條件:「我少收您三個月房租,拜託去找間透天厝。見報大家都不好看。」看在錢的份上,老先生搬是搬了,卻留下一個難題,在客廳的牆正中釘座木架,上頭擺座烏七八黑陰參參的神主牌,不知是何方神明,沒人敢動祂,我足足求他兩個月,他才甘心把它捧走。 許是氣還沒受夠,或者說是對人性的不死心也罷。房子整修好,租給兩位體面的中年公務員,該妥當了吧。熟料進住不到三個月,第二期的房租將繳之前,房客提出郊區往返不便要另搬他處,而且理直氣壯要求退回全額押租金。我搬出合約指著條文說:「租期一年您簽字同意的,您如執意遷出,違約一方押租金是要沒收的。」兩個壯漢擺出吃人的架勢:「那有這種事,你訂的是不平等條約。」我堅定地拒絕:「我不是第一天當房東,從來沒有一個違約的房客敢要求退押租金。您繼續住我歡迎,退租免談。」沒多久,老鄰居打電話通知我說房客搬走了。我在北上的路途中,心老忐忑不安,擔心房子不知會被整成什麼樣子。他們果真沒讓我失望,衣冠楚楚的公務員竟別以為世上只有惡房東,奧房客的爛招有時更讓人受不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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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小品
16、哀樂中年 一位老同學回國探親,大家趁機聚聚,到貓空喝茶。上了我們這個年紀,難得機會暢所欲言,更難得有機會吐吐苦水。大家所面臨的問題是:下一代還沒完全獨立,而照顧上一代的擔子卻又落在我們肩上。夾在上下兩代之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 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做孫子或孫女的「新人類」不再有「父母為上」的傳統觀念,但深受傳統文化影響的上一代,卻總是認為兒子或兒媳婦對他們沒有盡到孝道。於是,我們這一代一方面得忍受子女的惡言惡語,一方面又得忍受父母無盡的抱怨。個中的苦處,不是局外人所能體會。 那天,我們在貓空待了大半天,所談的話題幾乎都圍繞在上下三代之間的問題上。「哀樂中年」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一個過程,不過我們這一代感受特別深罷了。 17、性格和命運 有次到北京辦事,順便訪問一位在中央電視台主持節目的學者。這位學者精於易卦,在他家作客的兩小時,電話鈴頻頻響起,都是向他請教疑難的。看來北京人也和台北人一樣,愈來愈相信算命這一套了。 我這一生可說很不順利,但我深知,我的不順利是性格引起的,和命運無關。我也深知,如要改變命運,必須調整自己的性格。然而,性格和遺傳有關,也和童年時的際遇有關,我們能調整的實在有限。因此,我很認命。正因為認命,所以從不算命。 那位北京學者要為我卜卦,在別人看來那是天大的機緣,但卻被我拒絕了。一方面是不相信,一方面是:被算出來又將如何?「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一切隨其自然吧! 18、永不嫌遲 世間的事,除了愛情失而不可復得以外,其他事只要肯努力,就永不嫌遲。我常以吳承恩著作《西遊記》的例子勉勵自己。吳承恩寫《西遊記》時已七十幾歲,這個例子告訴我們,我們有的是機會,關鍵在於我們肯不肯幹。 今年過年的時候,我自己寫了一幅對聯,貼在書房的門上。上聯是「爭分奪秒餘生事」,下聯是「何用回首嘆逝川」。過去的不必追悔,重要是把握住餘生,好好的做些工作。人生雖然不長,但可以做的事很多。我不敢期望自己能成大功、立大業,但我敢期望自己一天比一天進步,在老死之前絕對不會放棄戰鬥。 19、生活品質的重要 現在醫藥發達,長壽的人愈來愈多。根據內政部的統計,台灣地區現有百歲人瑞四百四十人。古人說:人生七十古來稀,現在人生七十根本已經不算一回事了。 然而,活得久並不一定幸福,活得又好又久才稱得上幸福。一個老人要活得好,首先要身體健康,其次要心理健康,否則活得愈久愈痛苦。要怎麼才能身體健康?最重要的莫過於適當的運動。要怎麼才能心理健康?最重要的莫過於達觀。只要心情開朗,多做運動,就可以有個幸福的晚年。 先父大約從六十五歲起,就老病纏身,怨天尤人,可是在苦痛中活到九十二高齡。從家父身上,我學到了「生活品質比長壽更重要」的道理。我不期望長壽,但期望生活品質能夠好些。 20、談尼采 尼采是我最喜歡的一位哲學家,從大學時代起,他就是我的重要精神支柱之一。 尼采鄙視弱者,讚美強者。儘管他的身體很壞,但他認為自己是強者,甚至認為自己是「超人」。他要我們熱愛自己的生命;他要我們剛健果決,成為可以掌握自己生命的強者。 尼采告訴我們,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所以人生在世,必須做個鬥士,用自己的信心把自己武裝起來,激發起奮進的意志,發揮出創造的天賦,勇敢地和使我們痛苦的因素作戰。 每當我遇到挫折的時候,就會想起尼采,然後一股無形的力量就會油然而生。 21、天生我才必有用 我們小時候常問大人:「我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其實,這個問題要問我們自己。如果我的手不夠靈巧,我還能當魔術師嗎?如果我又矮又胖,我還能當百米選手嗎?如果我一看到數字就頭痛,我還能當會計師嗎?如果我的眼睛近視,我還能當空軍飛行員嗎?……。 許多人活得不快樂,是因為他既不能掌握住自己的優點,又不能面對自己的缺點。於是,處處和別人比:他怎麼比我漂亮?他怎麼比我有錢?……當他羨慕別人漂亮、有錢的時候,對方可能正在羨慕他身體好、有個和樂的家庭呢!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掌握住自己的優點,把缺點看成理所當然,我們就可以活得更好、更快樂了。 22、國人的吃藥文化 大陸有一段形容台胞的順口溜: 上車睡覺,下車拍照。 飯後吃藥,晚上胡鬧。 雖然戲謔了一些,卻是事實。國人到外地旅遊,大多不懂得欣賞名勝古蹟,只知道拍照留念,證明自己到此一遊。至於「飯後吃藥」,一語道破了國人的吃藥文化。同樣是中國人,不知為什麼,生活在台灣的中國人特別喜歡吃藥。打開收音機,隨時都有賣藥的廣告,打開電視、報紙、雜誌,仍然少不了賣藥的廣告。國人的吃藥量,很可能天下第一! 有人認為,國人的吃藥文化是經濟發展的副產物,事實不然,記憶中,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是如此了。 23、談風水 中國的風水,有人稱為「神秘生態學」。生態學是一門研究生物與環境的關係,以及生物與生物的關係的科學。中國的風水呢?它是研究人與環境互相調適的一門學問,和生態學的確有些相通的地方。 風水分為陽宅和陰宅兩大類。陽宅指居家的方位和處所,陰宅指墳墓的方位和處所。在西方文明尚未傳到中國之前,中國人的所有土木建築,都由風水觀念所支配。一九四○年代,英國學者李約瑟曾在中國待過幾年。事後他寫道:中國鄉村風景的優美、協調,正是風水觀念的產物。 由於人口暴增,以及都市化愈來愈嚴重,風水實際上已失去了意義。現代人所流行的桌椅安置方位,或門戶開啟方位,已偏離了風水的主旨,不信也罷。 24、廢物利用 有一年辦公室重新隔間,我們只用拆下來的舊材料,一塊新材料也沒用,就完成了隔間工作。事後我問包工的師傅:「一般師傅都不喜歡使用舊材料,是不是舊材料較難施工?」包工的師傅回答說:「也沒有多少困難。只要拆的時候小心一點,再花點工夫拔掉材料上的釘子,就可以廢物利用了。」師傅又說:「一般師傅不喜歡使用舊材料,是因為一旦使用舊材料,業主就認為我們偷工減料,就會要求減價。其實,使用舊材料並沒有什麼不好,我們可以節省成本,你們也沒有什麼損失。只要一油漆,新、舊材料根本就分不出來。」 廢物利用的最大意義,應該是環保。如果每個家庭、每個公司都像我們這次隔間一樣,相信一定可以少砍許多樹木,節省許多自然資源。 25、醫生的誤診 最近常聽說有關醫生誤診的事。我岳父因為腰痛到某大醫院看醫生,起初診斷為腎結石,後來又診斷為椎間盤突出,折騰了兩年多,才由一位剛從德國留學回來的醫師診斷出真正的結果,原來他得的是癌症,已經末期了。 台灣醫學界的常為人詬病,我想不是醫術問題,而是敬業精神不夠。看病大多馬馬虎虎,根本不肯多花心思。 我會盤尼西林過敏,但醫生常給我開盤尼西林藥物。當我提出自己會盤尼西林過敏時,醫生總是看看病歷表,然後自我解嘲地說:「吃藥應該沒關係,不過我還是給你換其他的藥好了。」照道理,醫生看病應該先看病歷。但根據我的經驗,一般醫生大多都忽略了。這麼馬虎,豈能不經常誤診? 26、中醫治癌 有位朋友得了癌症,許多人自動找上門來。有位宗教界的人士說,她是冤孽纏身,從今以後,不能穿花衣服,必須吃素,並隨他修道。如果活過一年,就要到各地傳教,為自己的痊癒作見證。有位中醫界的人士說,癌症西醫不能治,但中醫能治。他有一種神水,吃一劑一萬元,每週吃兩次,吃一百次就可以痊癒。這位朋友雖然得了絕症,但頭腦很清醒,並沒有上他們的當。她按照正規的療法治療,雖然沒有治好,但已活了兩年多了。 中醫治癌的廣告時有所聞,但中醫學界似乎從來沒有出面澄清過。如果有一天,中醫學界能正式公布:他們能治什麼病,不能治什麼病,中醫才有資格和西醫相提並論。我們期望這一天早點到來。 27、談命理 台灣剖腹產的比率超過百分之五十,換句話說,現在約有一半的小孩,是經由剖腹產生產的,這個比率高居世界第一。 台灣的婦女為什麼特別喜歡剖腹產?說穿了主要和迷信有關。現在快到二十一世紀了,然而國人還是相信命理。為了讓自己的小孩八字無缺,所以可以控制出生時間的剖腹產就大行其道了。 事實上,一個人的命運主要由個性決定,所謂「命由我作,福自己求」就是這個道理。古時有位學者諮疑命理說:「難道長平的四十萬趙卒都有早夭之相嗎?」西元前二六四年,趙國和秦國在長平地方打仗,趙國的軍隊戰敗投降,結果四十萬人全部被殺。古人都不相信命理,我們難道比古人更迷信嗎? 28、單眼皮和雙眼皮 翻閱畫冊,觀察到一個有趣的現象,特此說出來和朋友們分享。 我觀察到,古人在畫肖像畫時,單眼皮和雙眼皮都有;但畫仕女圖時,卻只有單眼皮,沒有雙眼皮。這是為什麼?道理很簡單,為人畫肖像,必須寫實,人家明明是雙眼皮,你總不能把它改成單眼皮吧!另一方面,仕女圖所畫的是畫家心目中的理想美人,古人認為單眼皮漂亮,所以古畫中的仕女,個個都長著一雙細長的鳳眼,雙眼皮的一個也沒有。 民國以後,國人的審美觀發生了變化。過去認為不好看的雙眼皮,這時因為受到西方的影響,反而認為好看了。於是,仕女圖中的美人,開始出現雙眼皮、大眼睛。到了二次大戰之後,這種轉變就更明顯了。 29、男左女右 除了看手相,還有什麼時候「男左女右」?答案是上廁所。 一九九三年八月,「國際格薩爾王傳研討會」在內蒙古的錫林浩特召開,我們從北京出發,搭乘一輛麵包車,開了一天半,才到達錫林浩特。途中除了燕山山脈的一段,盡是千里無垠的草原。車子開了約三個小時,女司機嘎地一聲把車停住,對大夥說:「男左女右,上廁所!」說著,自己跳下車,往公路右側的草原走去。 這種上廁所的方法真新鮮。我在公路左側尿完尿,一回頭,只見一些女士們還在一步步地往公路右側草原深處走去,她們大概是想找個隱蔽的地方吧?無奈草原的草不高,地又平,不論走多遠,都無法不讓人看到。一天半的路程,至少「男左女右」了四次。到第二次,就沒有人再深入草原了。 30、黑奴的省思 《信使》,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發行的一本月刊。這個刊物用三十種文字出版,在一百二十個國家發行。去年元月號的《信使》,主題在討論奴隸問題。看完了這一期,感觸很深。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大批黑奴被賣到美洲。在四百年左右的奴隸貿易中,到達美洲的黑奴約有二千萬人。而死在路上的,以及搜捕時捕殺的,估計至少有一億二千萬人。這真是一段慘絕人寰的歷史! 然而,歷史往往是弔詭的。被賣到美洲的黑奴的後代,如今已能和白人平起平坐,並過著不錯的生活。而非洲的黑人卻陷身於水深火熱中,數以千萬計的人成為餓殍。兩相對照,益發令人迷惘。人間的成敗,的確不容易論斷啊!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