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連有三個排長，三個排長的出身都不一樣。
第一個來到連上的是李排，專業軍官班的志願役，比我早幾個月下部隊，但他是從其他營區調來的，只比我早兩週來到連上。李排是民間大學畢業，他說，當初大學畢業時，國軍人才招募中心打了幾次電話給他，向他宣傳軍官待遇不錯，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他就考進來擔任志願役軍官。
第二個到連上的排長是我，預備軍官班的義務役。預官在網路上有種戲謔的說法，稱為「免洗軍官」，用完就丟。因為當年預官下部隊的時間很短，大約只有半年，比一般的義務役士官兵還短。
軍官與士官、士兵相比，工作比較繁雜，責任也更大，要花一段時間才能上手。對預官來說，剛熟悉軍中的工作就準備退伍，所以，很多長官對預官的印象不太好，好像都是搞不清楚狀況的菜鳥少尉，不像以前義務役是兩年，還可以花心力訓練預官，現在只求不出差錯就好。
第三個到連上的排長是洪排，陸軍官校正期生的志願役。他是全營唯一陸官出身的排長，下部隊沒多久就被營長單獨召見，因為陸官出身的排長，在基層部隊是有光環的，受長官重視；另一方面，長官的期待也比較高。洪排是我們三個排長被連長罵最兇的，因為連長也是陸官畢業，他對學弟的要求是採軍校生標準，不會客氣。
聽連上士官說，在李排來之前，有段時間連上沒有排長，全由中士以上幹部輪流當值星官，後來因為我們戰車營要下基地，才把連上建制的排長缺陸續補齊，以便接受基地測驗。
這也突顯排長是可有可無的尷尬角色。多了排長，多了個軍官可以扛責任、背值星，當然不錯；但是平時沒有重大任務的時候，沒有排長，靠著志願役士官也可以維持基層部隊的日常運作。
排長的主要工作是背值星。現在開始由我們三個排長輪流背值星，一人背一週。值星官要下口令帶部隊，分配全連弟兄工作，全連弟兄都要受到值星官的指揮。我們三個的出身不同，領導風格也不一樣。在背值星的過程，每位弟兄都會感受到每位排長的領導風格，還會私下比較三位排長的能力跟個性，就像學生之間會評論老師們的教學能力與風格一樣。
軍隊是講求階級與服從的組織，排長表面上威風，弟兄們必須服從排長的命令，但如何讓弟兄們真正心服口服，而非口服心不服，甚至陽奉陰違，背後挖洞給排長跳，則是一件難事。
軍隊有句話說，「帶兵要帶心」。領導者不能只是下命令，強迫弟兄接受，而是要掌握弟兄的心理，順勢而為，完成長官的命令。
「帶兵要帶心」這句話說起來容易，實際上做起來真難，困難的原因是官階越大，離基層越遠。軍官原則上不用跟弟兄一起動手做事，但如果沒有一起出力、一起流汗，容易忽略弟兄在當下的真正需求，以及在現場的無奈與辛苦，所以有人說「換了位子就換了腦袋」，就是這個道理。
小兵的口語傳播很快，因為部隊是集體行動，無論操課、保養裝備、出公差、打飯、甚至是排隊洗澡，弟兄之間都有很多相處講話的機會。弟兄們對長官的評價會四處流傳，領導者的個性好壞與能力高低，哪怕是隔壁連的弟兄，很快就會知道。
在部隊休息的時候，弟兄們跟我說過，對營上其他連排長的評價：這個排長很爛，連口令也不會下，還會凹弟兄做事；跟那個排長出公差很爽，他敢給弟兄放福利，諸如此類。我聽完後總是戰戰兢兢，知道自己的領導能力，也是被這些弟兄在私下這樣指指點點。
我下部隊沒幾天，連長第一次接見我的時候，提示一些領導弟兄的重點。他問我一個問題：「如果一個弟兄晚上就寢後，跑來敲你的門，說他想吃泡麵或抽煙，你會答應他嗎？」
當時我想到在裝甲兵學校的時候，隊長提醒我們，初官剛下部隊沒多久，很多事不懂，按規定辦事是最安全的作法，所以我回答︰「應該不行，因為部隊已經就寢。」
連長不滿意我的答案，他說：「這就是不知變通！有哪條規定說部隊就寢後不能吃泡麵、抽煙？如果這個弟兄心情不好，無處抒發壓力，跑去自殺怎麼辦？」
後來與連長相處一段時間，才發覺這是他厲害的地方，能夠因事制宜，靈活變通。我從他身上學到「帶兵要帶心」的道理，一方面全力完成長官交付的任務，另一方面又能瞭解弟兄的需求。無論是操課或公差，弟兄如果很辛苦，又達到目標，他在能力範圍內給福利，而且給得大方。
如何在弟兄面前建立威信，不只要賞罰必信，棍子與胡蘿蔔兩者兼顧，更重要的是重視承諾，出版家郝明義認為這是基層工作者的基本功之一，而且兌現自己的承諾，任何細節都不打折扣。弟兄們都很精明，他們一開始會觀望，看長官是不是說到做到，如果排長無法讓弟兄們信任他的承諾，很難真正帶好整個部隊。
我從李排與洪排身上，也學到一些「帶兵帶心」的心法。
洪排是軍校生，我在他身上看到一個排長的「典型」。排長作為弟兄的表率，基本教練的口令跟動作，是基礎的領導能力，也是給弟兄的第一印象。在軍隊待久了就知道，光聽一個排長下的口令，就知道這個排長是不是菜鳥。無論口令與動作，這兩樣他都做得很好，看得出來有經過軍校的磨練。
洪排當值星官的時候，下口令把全連帶到定位、整隊，無論是立正或小跑步，基本教練的動作標準，口令的預令與動令分明，當斷則斷，中氣十足。與其他連的排長相比，的確有一個排長的樣子，這是讓弟兄服氣的基本條件。換言之，說到要能做到，要求弟兄的標準，排長自己就應該做到。
如果洪排是一個排長的典型，那李排就是「非典型」排長。我剛下部隊的前幾天，一直叫他學長，因為他比我早幾個月下部隊。但他跟我說，我們兩個都是少尉，不用叫他學長，可見他的平易近人。
李排的個性幽默風趣，很能跟弟兄打成一片，與高學歷的弟兄可以聊大學生活，與學歷不高的弟兄可以一起抽煙嘻笑，因此大家都喜歡找他閒聊。另外，李排比我們另外兩位排長，更能掌握弟兄的心理。我聽一位中士說過，在三個排長之中，弟兄最喜歡李排背值星。
「帶兵要帶心」，是一個知易行難的道理，也是一個排長能否具有領導能力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