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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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歷史的脈絡尋找浯島風華
──試論黃振良《浯洲場與金門開拓》 《浯洲場與金門開拓》是黃振良老師最新一本攸關於文史方面的書籍。倘若以嚴肅的文學觀點而言,顯然地,它與黃老師之前出版的各類文史作品是有明顯差異的。例如:《金門古式農具》、《金門民生器物》、《金門古井風情》、《閩南民間信仰》……等書,它們都有一個單一的主題,較易發揮。而相較於《浯洲場與金門開拓》書中的十八篇作品,無論是研究論述或是文化交流,它所涵蓋的層面不僅更加地廣泛,欲詮釋的旨趣似乎也更加地多元。即便我們不能就此論斷這本書就是黃老師的代表作,但我們卻能從其中,領會到作者思維的縝密和文筆的老練,以及整個文本欲表達的意象。 誠然,這些作品都是黃老師書寫各類專書之餘的「副產品」,但是,我們則依舊可從其十三萬餘言的文字中清楚地看到,作者是在歷史的脈絡中撫今追昔,孜孜不倦地尋找浯島的人文風采、先賢行蹤,以及逐漸被歲月湮沒的文物古蹟,而後逐一地把它作成記錄並書寫成章。由此可見,作者欲詮釋的何止是對這片土地的愛和關注,他所留下的豈止只是一篇篇文史記錄而已,讀者們想瞭解的歷史文化與風土民情,浯鄉子弟急欲汲取的人文知識與島鄉歷史,可說全在他的字裡行間躍動。他的專注和用心有目共睹,交出來的成績單更是璀璨亮麗,是許多文史工作者難以與其相媲美的。 然而,當我們有上述的體認與共識時,卻也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倘若黃老師早年沒有練就一身不凡的文學功力,與一枝字挾風霜的不朽之筆,復加近幾年來不斷地汲取新知、蒐集資料,甚至為了求證而不遠千里四處探訪耆老和相關人物,焉能書寫出那麼多膾灸人口、且又能流傳百世的文史佳作。其不屈不撓、不恥下問的求知精神,的確令人贊歎!古諺云:「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它或許就是黃老師著作等身與成功的主要因素。 在《浯洲場與金門開拓》書中的十八篇作品裡,黃老師把它區分為「研究論述」與「文化交流」兩輯,並以〈浯洲場與金門開拓〉這篇作品做為書名。可是,當我們觸及到書題作品時,卻也深感訝異,作者並沒有以較熱門的民間信仰、朱子史緣或是河洛文化做為開端,而是以極其嚴謹的態度和流暢的筆觸,先為讀者們詮說一段他最為熟悉的「鹽史」。 眾所皆知,鹽是民生必需品,人體倘若缺少鹽,除了食不知味外,也會讓疾病纏身。黃振良老師首先引用明代古籍《天工開物》〈作鹹第五〉篇說:「天有五氣,是生五味……,口之于味也,辛、酸、甘、苦,經年絕一無恙,獨食鹽禁戒旬日,則縛雞勝匹,倦怠懨然,豈非天一生水,而此味為生人生氣之源哉?」故此,我們不能低估鹽對人體的重要性,而它的種類更有池鹽、井鹽、末鹽、崖鹽、海鹽等五種。作者非但一一介紹它們的產地、形狀,甚至從煮鹽到曬鹽也作了完美的詮釋,讓讀者們對其種類與生產過程有更深一層的瞭解。然而,該文介紹的似乎不僅僅只是:「鹽之產也,或取於山,或取於海,或取於井,或取於池」及其種類和生產過程,作者欲敘述的「浯洲場」或許才是全文的重點。 從首篇的文本裡我們看到,金門的鹽業迄今已有一千一百餘年的歷史,正式建場徵鹽亦有七百餘年的時間。所謂浯洲場,亦即金門鹽場,場址設於東埔,負責管理與行銷,所轄則有官鎮(官澳)、永安(西園)、田墩、沙美、浦頭、斗門、南埕(浦邊與劉澳之間)、保林(古寧頭慈湖沿岸)、東沙、烈嶼等十個「鹽埕」專負曬鹽生產之責。儘管上述部分地名對讀者來說是相當熟悉的,但如果要把它正確的位置或其由來一一加以記錄,卻也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例如位於西園的「永安埕」,因年代久遠,幾乎無據可考,作者為了書寫這個小單元,除了參閱《福建運司志》書中所繪的〈浯洲場曬鹽灘團〉圖外,並以周邊一塊「永安橋」的古石碑作為佐證,讓這段歷史更具說服力。或許,當讀者們看到這則簡短的敘述時會覺得沒什麼,然而作者為了求真求實,為了向歷史負責,他所花費的時間與心血是筆墨所難以形容的。假使沒有善盡一位文史作家的職責而記載不實或糢糊帶過,那必是一種欺瞞的行為,勢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整體說來,浯洲的鹽史,也是一頁活生生的浯島開拓史。作者從金門千戶所城與烈嶼、陳坑、峰上、田浦、官澳等五處巡檢司的的構築,到居民對鹽業的依賴、鹽業對金門經濟的助益,以及鹽業與金門科舉……等等,都有所著墨。然而,儘管鹽業對金門有諸多的助益,但也因為鹽田密布,雜草樹叢枝椏被砍伐作為煮鹽的燃料,復將部分雜林地闢為農田等因素而造成金門風沙飛揚的風害。作者不厭其煩地從明代中葉之前至民初,攸關於島上的風害與浩劫,都做了極詳細的詮說,讓我們重新溫習一段久違的歷史,也同時聆聽黃老師為我們講述一個動人的歷史故事。 在讀完古代的鹽史後,作者又引領我們進入到近代的西園鹽場。從金門防衛司令部戰地政務委員會西園鹽場的全盛時期,到金門縣議會決議、金門縣政府宣佈關閉西園鹽場為止,出生於西園村的黃振良老師,可說是它最好的見證人。然而卻也因此讓我們感受到,倘使心中對這片土地沒有一份使命感,黃振良老師不可能浪費時間去蒐集那麼多資料;假若對鹽鄉沒有感情的存在,他又焉能引經據典把它書寫得那麼完美。金門這段鹽史由他這位出生於鹽村、且學有專精的文史作家來擔綱、來書寫,或許再恰當不過了。 〈金門太文巖寺歷史調查研究〉與〈縣定古蹟王世傑古厝與古墓歷史研究〉是兩篇頗具歷史價值與可讀性甚高的作品。設若以題目而言,我們看到的似乎是兩篇嚴謹且又生硬的學術性論文,但是,當我們詳閱它的文本時,我們不得不佩服作者在嚴謹中略帶柔性的筆力,把原本較為枯燥乏味的研究心得,書寫得那麼生動流暢,這或許與他早年從事文學創作有相當大的關聯吧。〈金門太文巖寺歷史調查研究〉讓我們看到朱熹與宋代金門的開發、清水祖師爺的信仰源流、古區的歷史與陳氏家族,以及燕南書院與太文巖寺的種種事蹟。作者為了書寫此一篇章,曾數度遠赴福建武夷山探訪朱子故居,並在「朱熹書院」尋找先賢生平資料,而後以其嚴謹慎重的態度加以整理、考證和撰寫,復提出數點建言供燕南書院與太文巖寺重建單位參考。其大公無私的精神非僅讓人敬佩,也同時展現出一個文史作家的胸襟。 而在〈縣定古蹟王世傑古厝與古墓歷史研究〉這個篇章裡,則讓我們瞭解到浦邊聚落的歷史變遷、浦邊王世傑家族、王世傑與竹塹之開發,以及新竹與浦邊王家往來情形的各種關係等等。從文中我們也清楚地看到:先賢王世傑從襁褓中就飽嘗離亂之苦,幼年又遭失怙喪母之痛,十四歲入伍當軍伕,十六歲離鄉背井遠渡重洋,青壯時期是在顛沛流離的環境中度過,往後卻是他在異鄉開創天地的歲月,可是卻為了巡守自己辛苦開墾的農田而喪失生命,最終始落葉歸根、埋骨於故鄉金門的土地上。 不可否認地,這段歷史迄今已三百餘年,歷經歲月的更迭、時局的重大變遷,景物非僅不再,人事亦已全非,想尋找先賢的蛛絲馬跡談何容易。但是,經過作者四處尋找資料,復加佐證,然後有條不紊地加以整理、撰述,始讓先賢的生平事蹟完整地呈現。對於外界的疑惑之處,例如:同安金城馬巷在那裡?王家何時從東沙遷浦邊?王世傑的生卒年何者為實?王世傑是商賈或軍職?浦邊王家昭穆何以先新後舊?……等等,作者亦根據史料一一提出解釋,讓這段歷史更具說服力與可讀性。 〈讀史知鑑〉是黃振良老師赴台參加「鄭成功、劉銘傳」學術研討會,聆聽李增教授講述〈鄭成功與金門之關係述論〉的感想。雖然鄭成功與金門的關係最為密切,從隆武二年烈嶼吳山會盟開始,直到永曆十五年自料羅灣東渡為止,無論是練兵、抗清、北伐、退守、渡台,始終以金門為基地,在金門的十五年間,也是他一生事業最輝煌的時期。 然而,鄭氏在金門除了軍隊操練場的開拓、造船廠的興建、水井的開挖外,其他似乎少有建樹,甚至大量砍伐森林用於造船或燃料,讓金門變成一個牛山濯濯、風沙飛揚的島嶼。攸關鄭成功在金門的功過,凡是生長於這座島嶼的學者或文史作家,其看法幾乎都是相同的,即使他們不便下定論,但歷史是一面清晰光亮的大明鏡,其功過是非勢必會在鏡面上顯現。雖然,此一篇章只是作者參加學術研討會的一點感想,但他卻又補充不少資料,為讀者們講述「金門有關鄭氏的文物」等種種事宜,並對「明延平郡王鄭成功觀兵弈棋處」的地點、石刻,與烈嶼下田「國姓井」是否真是鄭氏或鄭軍所鑿等兩點提出置疑。儘管迄至目前為止尚未得到任何的回應,然卻也讓我們聯想到,一個有格調、有擔當、負責任的文史作家,講的是證據、追求的是事實的真象,而不是附會於時代潮流,以假象來誤導讀者。 〈雲「根」之去,「酉」堂之來〉是黃振良老師對「漢影雲根碣」與「水頭黃氏酉堂別業」兩處古蹟之疑處的補述。對於「酉堂」名字之典故,雖然有學者進行調查研究,所得結論為:「黃俊於乾隆丁酉年建書齋於中界,以是年興建,故號曰『酉堂』……。」但作者則從水頭耆老黃啟政先生處,取得一幅名為「書通二酉」的漫畫,該畫上附有與「酉」相關的簡單說明。於是作者把這些資料重新整理,並歸納出兩個問題,其一為「酉堂」之名出自何人的心思?其二為「書通二酉」之典故出自何處?其目的是想就教於方家。想不到該文在《浯江副刊》刊載後,隨即引起諸多文友熱烈的討論。即使結論並不一致,但至少彼此都能抒發自己的見解。設若以一般人的觀點而言,首先取得資料的人,想必會根據新資料擅下定論──「酉堂」就是出自「書通二酉」。但是,作者並「不敢自以為是」,他「只是把這份資料提供給文史同好作為研究之參考」,其謙虛不自炫宏博的處世之道,不僅值得敬佩,也是後輩學習的榜樣。 繼而地,黃振良老師以輕鬆感性的筆觸,透過其內侄董瑞生先生,轉述其先父董烏石先生,生前為他講述的一段故事,來詮釋「雲『根』之去」的典故。大意如下:「民國四年農曆三月初四日,當日清晨大雨傾盆、雷電交加,卯時小古崗董家有位小男丁出生,翌日,有人發現山坡上的『漢影雲根』巨石被雷電擊中,滾落在原址前的地面上,因遭雷擊,巨石如同被煙火薰過,表面呈黑色。在爾時教育不普及下,常為新生兒命名大傷腦筋,故而董家就順勢把孩子取名為──董烏石。」而從學者的調查研究上我們看到:「古坑人謂被風雷刮毀,也有說是因古坑人取石毀壞……,故該石僅存『漢影雲』三字,不見『根』字。」等語。儘管傳說與調查研究各有所本,但相對地,它的物證是較薄弱的。於是作者提出他的看法:「各種推測來自各不同的假設,如今這『根』究竟在何處?有可能已被不識者無意間鑿開動用,也有可能係有識者故意將這『根』移作建築奠『基』之用,或者這『根』現正埋在附近某處也不可知!」如此之詮釋,非獨是對這段歷史的尊重,也正是一個文史作家的基本態度。 《金門歷史發展》是黃振良老師擔任解說員訓練課程、授課的一份講義。全文區分為二十五個小節,作者從史前遺址發掘、上古期的閩越、中原士族南遷、浯洲的開拓、宋末元初的移民、明代金門的科舉……等,一直延伸到明末清初的金門,以及陷日八年、國共內戰時期、戰地政務時期、新世紀與小三通、金門的未來……等等。即使每個小單元只用簡短的幾百字來陳述,但我們看到的,彷彿就是一部「金門史」的縮影和摘要。倘若以作者的學識和文學素養,復再與歷代人物與大事記相融合,儘管不能書寫出一部氣勢磅礡、震古鑠今的「金門史」,至少它的架構已儼然成形,「簡明金門史」初稿的完成似乎也是指日可待。誠然,大部分史書的撰寫,仰賴的幾乎都是學者和專家,但是,一個學識淵博且長年關注這座島嶼的文史作家,並非不能勝任是項工作,因此,我們冀望黃老師能來擔綱。一旦寫成,讀者們只要進入書中,即可瞭解到金門的全部歷史,可謂一卷在手,終身受用無窮,我們衷心地期待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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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
偌大的雨水降臨大地,宛如聲勢震人的交響曲,聽著這首大自然的曲目,讓我想起七歲那一年,遇見我的YAMAHA鋼琴,酸酸甜甜的「練習曲」就此展開。 黑色的琴身,罩著深藍色的絨質琴套,優雅地貼著牆面挺挺而立,像位高貴的王子,讓我傾心,練琴時視線都會從樂譜上溜開,深情款款地看著它。黑白分明的琴鍵,給予手指輕靈的觸感,敲擊出悅耳的琴聲,扣人心弦,童年也跟著快樂地演奏。 隨著練習曲子難度越來越高,我和鋼琴之間起了衝突。 手指無法在琴鍵上靈活彈躍,指頭不時被黑鍵絆倒,調不成調,曲不像曲,練習一首新曲子竟是如此困難。對鋼琴的愛,在複雜的樂譜中凝滯,彈著變調的愛情曲目,琴身映出我無奈、厭惡的表情,黑色襯著無情的臉孔更顯得冰冷、陰森。 後來,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應考,我逃離了。 躲進書堆的日子,鋼琴仍然擺在臥室,佔有一席之地。雙手不能忘懷在琴鍵上的自由、奔放,耳朵也惦念悠揚的琴聲,對於鋼琴,我,仍是依依不捨呢! 分離的時刻,來臨了。 家中要重新整修,必須撤離所有的家具,媽媽嫌鋼琴笨重,搬移費時又費力,於是,決定賣了它!我竟然無力挽留!兩個壯漢扛著沉重的鋼琴,慢慢搬離,途中,不慎碰落牆上的鏡子,摔得鏡面支離破碎,好心疼,似乎暗示著我和鋼琴破鏡難圓啊!我,徹底失去它了。 午夜又下起雨,睡夢中,我正在熱情地演奏,自在、瀟灑、喜悅,琴聲縈繞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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迴
又是枯葉飄零 隆冬即至 還是殘陽將逝 一日將盡 老人 捻起荷塘的一支褐蓬 喟然一聲 遙寄天上飛遠的鴻鳥 那逝去的 而又揮之不盡的記憶 是株紅玫 斂起了驕艷 問他 為何輕嘆 雄心已逝 壯志已遠 還是情愛已枯 老人 淺淺一笑 無語 隨著他來時的腳步 我細細地溯了回去 一踏一花 一步一淚 到了源頭 環視四周 芳草如茵 隱約背後一隻青鳥掠過 於是我折回將寂的荷塘 遞給老人 一株新開的粉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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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好鐵元,親鐵元,我有兩件事覺得對不起你:一是俺爹思想落後,嫌貧愛富,反對咱倆的婚事;二是那個月黑頭的夜晚,千不該萬不該我拿著兩個梨送給你吃,想一想,梨呀梨,離呀離,這是多麼犯忌諱的食物!走筆至此,我已淚流滿腮。起初,我原打算離家去青島投靠你,但是俺娘患了胃出血病,家中無人照顧她。再說,你走後不久,我發覺身體有些不適,頭暈、嘔吐、愛吃酸棗子。後來父母得知我懷孕,作了兩極化的反應:俺爹氣得直跺腳,扔給我一條牛繩,叫俺去村外樹林上吊自盡,免得丟人現眼;俺娘向他下跪求情,求他給女兒留一條生路,去青島源記麵食館投奔於你,從此一刀兩斷脫離父女關係。但是沒有盤川,怎麼走呢?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俺收到你從麵條館匯來的錢,當時我高興得哭了! 離家前的那晚上,窗外遠方傳來鞭砲聲,彷彿蒲家莊和萊陽縣的鄉親父老,為我祝福,為我送行。天剛破曉,俺爹拾糞從郊外轉回家門,他大聲喊著:虎妮兒,妳走不成了!解放軍已經打進萊陽城啦。 親愛的鐵元,現在正值歲末天寒季節,等春節過去,咱們分別已有三十八個春秋。想起毛主席〈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的詞句:「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撣間。」思之愴然。 好鐵元,親鐵元,海峽兩岸骨肉分離,不能團聚、不能通信,這是史無前例的悲劇。它是由於國共戰爭造成的。如今這兩位偉人已經進入歷史,在九泉下會見了孫中山,他倆大抵也不會關懷咱們小百姓了吧。鐵元,趁著身體硬朗,趕快回趙家莊看一看,你不知道俺是多麼地想念你! 蒲月紅一月十九日 臘月中旬起,趙家水餃店的生意便活絡起來,許多外省人家為了過春節,都儲藏一些冰凍水餃。趙鐵元終日忙碌,洗菜、剁肉餡、捏餃子,時常捱到深夜纔躺在床上瞇一會兒,再繼續工作。 虎妮兒的信,藏在床底下一個舊鞋盒內,也藏在趙鐵元的心坎裡。他原想給虎妮兒寫信,探問她的家庭情況;最讓趙鐵元茫漠不解的則是她懷孕之後,到底生下的是男是女,取啥名字?長大後情況如何?虎妮兒信中含糊籠統,毫無交代。趙鐵元的心事,悶在肚內,不敢和盤托出。他覺得非常委屈、苦惱,為何活了大半輩子,連一個知心人也沒有? 阿美雖然忙碌生意,忙碌孩子,也忙碌春節的事物,但她卻也窺探出丈夫的煩悶不安情緒。那晚,龍門街傳來霹靂啪啦鞭炮聲音,阿功手舞足蹈,吵嚷著要媽媽帶他出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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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彈唱生命的歌謠
─追悼台中市金門同鄉會副理事長李醫師增銘先生 有一種情感神主牌寫上名字 死後子孫哀傷底帶孝守靈 有一種情感被排入訃聞治喪名單 鄉學寅世戚友都來悼念送別 有一種情感聞訊晴天霹靂 魂不守舍 五味雜陳 有一種情感追懷時寂默無聲 心境暗自悲鳴 有一種情感思念時眼眶泛潮 腦海不斷翻拍從前照片 有一種情感鄉親相愛 相知相惜,無奈生命短促 有一種情感日久年長 像民間故事流傳 他的真誠 善良和美麗 有一種情感如生命歌謠 輕輕彈唱 靜靜欣賞 無需太長 平和微笑 慢慢劃下人生休止符 那天,從台中榮總給李醫師捻香回程,我突然想給他寫首詩,只因為懷念他。回家當天詩寫好了,隔了兩天,覺得詩太短,情有未足,想說不如寫篇文章吧!就這麼決定,立即拿起電話告之李醫師夫人小董,說明我的想法,希望她同意,並接受我訪問,她立馬就同意,只是從李醫師往生日起,她天天守在榮總殯儀館李醫師靈堂,早上八點就去,晚上九點才回家,特別辛苦, 我找了一天晚上在她回家後用電話做簡單的訪問。 記得那天捻香,我恭敬站在李醫師靈前,眼前他的遺照,讓我腦海中再度迅速回想到從前種種景象,我不知不覺眼睛泛潮,但卻平靜寂默,我聽到靈堂外樹上的鳥兒正為他悲鳴。我瞧著他相片那渾圓光澤的臉龐和那一頭簡潔活力的平頭短髮,那是他一直以來的註冊商標連帶讓我想起他平日笑容可掬 樸實憨厚的樣子,他那略顯肥胖中廣的身材,走起路來一搖一晃,像極了彌勒佛,我心忖量著。 人生生、老、病、死是無法抗拒的,他的逝世本是自然現象,但會讓人心情悸慟,就是離開的太突然,走的太年輕,「好人不長命!」我慨嘆,學佛也是鄉會監事我的妻子回我說:「他是菩薩 被佛祖召回去」,我想起金門人常說的:「好做佛」,就像人類在工作職場的陞遷。李醫師在凡間肯定已修得正果,績效卓著,而獲得上帝拔卓,提早上調當神去了。 跟李醫師認識是緣,進一步相處 瞭解他的為人處世,令我深深敬佩,在人生的岔口 有太多人隨時與我們道再見,分道揚鑣,有些人只是陪我們走一小段不錯風景的路程,有些人是攜手共同闖難關走險道,緣淺緣深 好緣孽緣 蓋棺論定 點滴心頭。 電話中小董(董興慧)跟我講了一句話,讓我耿耿於懷的話,她說:從家庭立場來看,李醫師並不是妻子眼中的好丈夫,也不是孩子心中的好爸爸,他大部分時間用在醫師工作上,其他時間又以社團公益事務為重,常常為了他的興趣,為了服務他的社團而忽視家庭;從前她常埋怨他可如今她發現,老公增銘的格局確實比她要大,她覺得他在走一條比她寬廣的路,同時為她在鋪路。他生前真的交到一群好朋友和好鄉親,,這次增銘的後事,感謝金門同鄉會出面幫忙打理,成立治喪委員會,陪著她們一家度過這創傷難過的時刻。小董不是一個虛假拘謹的人,山東人豪爽的個性,她言而由衷。對於我所做訪談,她落落大方侃侃而談,娓娓道來。 李增銘醫師1959年 3月3日出生於越南西貢(胡志明市),父親李朝旺先生,祖籍金門古寧頭林厝,日據時代「逃日本」跟著姊夫到達越南,後來事業有成再次回到金門娶了后沙村許氏為妻,先後生了一女三男,李醫師排行老么。朝旺先生在越南是一位成功的事業家,她的商場曾跨足到進口業, 房地產 銅鐵鑄造 倉儲 遊樂場 金融銀行業等….他因熱心公益,服務鄉梓,同時是當地僑界領袖人物,被當地金門同鄉會尊稱為永久榮譽會長。 1975年共產黨赤化越南,十年鎖國政策,李朝旺先生終逃不過被清算鬥爭的命運,在越南淪陷前一年,李醫師是最後一個孩子被父親送出越南。他來到台灣就讀於台北市成功高中,暫住台北阿姨家,那年他十六歲。畢業後考取台中中山醫學院,來到台中。一個人獨自租屋居住,因父親已是身無分文,李醫師只能靠自己打工賺取生活費,還好當時政府對於像他們這樣的僑生有學雜費上的補助。四年大學他在自己學校試驗室幫忙養兔子,在外外頭音樂教室開班教學吉他,同時到台中一中擔任學生吉他社社團指導老師等工作。他和小董就是在音樂教室時經朋友介紹認識。 順利取得大學畢業 曾經在中山醫學院當過實習醫師,期間1988年與小董結婚,後來考取醫師執照,先到彰化秀傳醫院任職三年後才與學長 江泛洲醫師二人合夥,開設現在「祥和診所」。位在台中西屯路上。 「他從小就立志學醫 效法國父孫中山先生當醫生濟世救人 當上醫生開了診所 ,也算完成他的心願 他努力想把醫生角色做到盡善盡美 把診所當成家,把病人當家人,很多病人因而後來變成好朋友,他不僅關心病人,也關心病人家屬,」小董說著。 「他是華佗再世,菩薩變身吧!他總是那樣和譪可親 親切慈悲 仁心宅厚 給人的感覺總是忘不了 離不開,病人有這種感覺,跟他相處過的人,也都會同感……。」小董說的話讓我想到他行醫時一幅慈悲為懷溫馨心照人的樣子,他天生就是來當醫生 拯救蒼生的。 話說李醫師兄姐弟四人,二哥和三姊在越南淪陷前被父親送往加拿大,大哥則來台後到日本進修,返台入台電公司擔任工程師,結婚後定居金門,,就在一次金門軍機空難遇害,談到此事小董難掩傷痛之情;而李醫師生前每每提到此事更是顯得無限悲慟,李醫師的一生 從父親的遭遇到自己的結束.就旁人來看沉痛不已,不勝唏噓。但一向樂觀的他會是抱著何種想法?「他從不擔心自己的身體健康」小董說「他長期以來都在吃高血壓藥,可是工作一樣從早忙到晚,診所上班,額外病人義診,剩下星期假日又忙同鄉會 獅子會 吉他社團……公益事務,幾乎全年無止息,沒有時間運動,勞心勞力之下身體一天比一天差。」 「他古道熱腸,為人厚實,不善拒絕人情,每每聚會回來就是滿臉通紅一身酒氣。」 「他是不是很喜歡喝酒」我問。 「他酒量不好,但盛情之下他不知不覺會開心的喝,尤其碰到金門人,喝高粱酒會High起來!」 「他這次出事原因?」 「最近他特別忙,忙到連吃藥都不正常,忙到沒給我時間在他身旁叮嚀他吃藥,就在出事前二天,他參加同鄉會理監事會回來,還是喝很多酒,我勸他身體累少喝,,但他不聽,他就是這樣不懂照顧自己,心中只有病人 社團、朋友、鄉親的人」。 「腦幹大量出血,就是跟他高血壓症 喝酒有關 是嗎?」我又說:「他自己是醫生 他知道自己病情,可就不服從自己對病人說的話,他是位好醫生,但絕對不是一位好病人,對朋友有情有義;但對自己 老婆 孩子卻無情無義,如今更是拋妻別子……」小董怨著。 「哪您認為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公而忘私 大善人 做善事……有句話不知曉該不該說?」 「但說無妨」 「他認為金門人不團結 太自私 太自我……」 「台灣是島國 畢竟島比較大 金門是小島嶼 從前窮 窮怕了,又一直在戰爭狀態中 那種自我保護的心裡是必然,人在窮到只剩一口飯,這口飯絕對是先給自己人吃,即便是夫妻,大難來時各自飛,金門人存在在過去的陰影還無法拋開,再加上金門人保守,不善交際表達。從前地方就那樣窄小 除了家人 村子的人 親戚 宗親 同學 很少有其他朋友 社團,缺乏跟外界人士互動」我未待她說完接著她的話說「而李醫師他一生見多識廣 他懸壺濟世 他的視點是全世界 全人類,他所說的金門人太自私 太自我 應該是一般人的通病,只是金門人更保守 封閉罷了,是吧? 」 一口氣我用我的看法解釋著,我知道小董轉述李醫師的看法,無外乎是呼籲金門人應該更團結更合作,心胸更開闊、更寬廣。 1994年李醫師在前理事長黃吉瑜任內加入同鄉會,他積極參與鄉會各項活動,為鄉會活動義診 出錢出力 熱心服務,入會第二年便被推薦為常務理事,爾後在李淑睿和現任周壽海二位理事長任內被舉為副理事長,每次他都以事忙,希望讓賢,當大家一致舉手時,他就欣然接任,認真執事。 李醫師酷好音樂,家中收藏大量音樂唱片,從小在越南學會吉他,吉他給他帶來他學生時期的生活費用,給他帶來一位賢淑夫人,給他帶來桃李天下的學生,給他帶來同樣喜愛音樂的朋友,讓他一生不寂寞,讓他一生平和冷靜,生命充滿愉悅,變成他一種待人處事的態度,做人的一種美德。 他那寬容的平和外觀,厚德待物 雅量博愛 推功攬過 能屈能伸 熱情而不做作 忠誠而不虛偽 身心自在優雅生活,這一切無非都是因音樂而開花結果。 有一次鄉會大會場子 李醫師找來他兩位學生 演奏吉他 自彈自唱,我看到一旁瞧著學生表演的李醫師面露微笑,雖然那不是自己上陣,但那是他音樂的延伸,也是生命的開枝散葉,一首「月亮代表我得的心」我看到李醫師那枚滾圓的臉正發出一種月亮般的光采。只可惜從沒機會看他親自表演,但可以想像他抱著吉他盡情歡樂,微笑彈唱的樣子,自是一片平和悠雅,就像他整個人生。 (PS.李增銘醫師,生前任本會(第十一屆理監事會)副會長.於本中華民國九十九年十月二十六日,星期二,上午一十五十五分辭世,享年五十有二歲 於民國九十九年十一 月 十三日,星期六 上午七時假台中榮總懷遠廳舉行告別式,隨後大體火化 奉厝於 大肚山花園公墓。 近年因眼睛不好,寫作非常吃力,我推掉會刊編輯工作任務,許久不執筆,但有感于李醫師對鄉會的貢獻,與自己的相知相惜,我花了數日寫了本文,謹以此獻給他在天之靈,願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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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成先生﹐一路好走
彷如夢中,乾妹則錞的父親走了。 五年前,那相隔不到八個月,老媽和老爸先後雲遊仙界的痛心回憶,一一再度襲上心頭。錞妹此刻的境遇與心情寫照,我想我亦能淪肌浹髓的深深體會到。 認識錞妹是在合唱團裡,後來又同窗共硯兩年,個性南轅北轍的我們,卻在不意中擦出深厚的友誼火花。一個自幼即是享盡兄姐照顧的么女,百般伸手等人來服侍;一個是家中的長女,有力扛千鼎的應變能力。虛長數歲的我,空有「乾姐」之名,反而成了長女的她呵護備至的妹妹。靈修的路上,她更是一路引導我前行的老師。 認識錞妹雖有多年,但對她的父親陳維成先生卻一無所知。第一次聽得她稱呼自己的父親為「38的大帥哥老爸」,頗讓我震驚,後來再聽得她形容自己是「38的瘋婆娘」後,在深知其柔情感性的個性下,承載了頗多遊戲人間的濃濃意味,倒也讓我漸漸的能夠釋懷,發覺人生並不是那麼嚴肅的一件事,有時何妨卸下對周遭的敵意防範,真誠的釋出良善本意,若能以純真率性的心境面對生活,每一天將都是上天賜予的驚喜。 錞妹的父親有著一頭皤皤白髮,屬略高的身材,稍顯瘦削、不甚光滑的臉龐上,筆挺的鼻樑,是美人胚的她鼻樑的拓本。從維成先生一幀年輕時穿著和服,透露出英姿帥氣的獨照,看得出錞妹稱其父親是「大帥哥」,不是浪得虛名的。錞妹的父親讓家人得知罹癌是兩年前的事,以維成先生溫柔體貼,凡事隱忍痛楚,不願家人操心擔憂的個性而言,癌症顯露病灶應是更早之前的事。看透生死輪迴,也歷煉過人生諸般滋味的她,父女倆倒都能夠坦然面對。但這一場在她眼中認為是上天恩寵的癌病,卻讓她更懂得珍惜與父親相處的時光。收入不豐,經濟不甚寬裕的她,雖然上班路途不遠,但遠在十多公里之外的娘家,再加上幼子尚在襁褓之中,為了方便勤於探望父親,平日省吃儉用的她,當下即刻買了新車。從她對父親的孺慕之情 ,看在一向對老爸慳吝的我眼中,真是羞愧得無以復加。 就在兩個月前,她因事赴台,留下兩個幼子在家給外公外婆照顧。站在好友的立場,我前往探視伸援,已知來日不多的維成先生,一臉託付重任意味的,用誠摯的雙手遞給我一張名片,一張用影印紙印成的薄名片,薄薄的紙上除了電話住址外,寫著兩個字體同等大小的名字,乍看之後,讓我一頭霧水,後來才得知另一名字是錞妹的母親,如此夫妻倆同註一張名片的,還是第一回目睹。太多的夫妻恩愛假象,只存活在公眾場合的作秀中,如此夫妻恩愛同體的鶼鰈情深,毋需用花言巧語來塗飾,更不需用誇張的肢體來表演。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道盡了夫妻也有緣盡之時。老媽往生數日,造墓的師父徵詢老爸是否願意死後同穴,一生與老媽爭吵不斷的老爸,竟然頷首同意。十分納悶不解的我,一時為之瞠目語塞。站在一旁向來與老媽熟識的麗仔,語帶認真又詼諧的搶白說:「死後再同穴?你可不能再跟她吵架哦!」夫妻之間的恩怨情節,相爭亦相伴的幕曲,實非外人所能理解。父親走後,錞妹家人連續擲筊問其是否願意與其妻同塔,所得答案雖是肯定,但卻不願錞妹的母親預知答案,這不捨愛妻追隨其後的用心良苦,我想只有深知維成先生的人才能理解。 錞妹父親遺體火化的當天,正是老爸的忌日,今年終於因課務不多,請了假前往捻香,站在滿是豐盛祭品的供桌前,我竟囁嚅得不知要說什麼。一句「老爸您好嗎?」或「老爸我愛你」,竟如千斤壓頂般的難以釋口,真不知坐在長條凳上食用祭品的老爸,看到生女如此憨直愚蠢,是否會難過得食不下嚥?錞妹父親走後,她日日為父親準備了喜愛的香煙和祭品,還有寫滿愛意,提前送的一張張生日卡,一聲聲的「我愛你」,一句句的「一路好走」,我想在女兒如此真情流露下,維成先生是不是也會難分難捨而食不下嚥? 作家張德芬:「親愛的,外面沒有別人,只有你自己」,一語道破了人心受外物影響之大。想來錞妹才是真正的活著,活出其純真自我的一生。鈍如木頭的我,在諸多社會禮制的規範下,總將自己最真誠的一面掩藏,換以中規合矩的面具以對。若能早些認識錞妹,我想老爸和老媽的一生必定也會如維成先生一樣精彩燦爛,百年的往生之途,更不會走得那般的孤寂與淒涼。 莊子知北遊:「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人生既如白駒過隙,死亡是每個人都不能豁免的歸宿,但只要能夠豪氣干雲的做過一件大事,刻骨銘心的愛戀過一個人,痛快淋漓的賞過一回風景,此生亦足矣。陳維成先生有千百個理由可以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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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聽獨白
許多鄉愁都在母親去世後開始濃稠起來 空洞洞的家。來回踱步的庭院 寂靜小巷。時間查封的璀璨 像一幅黑白停滯的靜物畫 灰暗屋內。沒有聲音的臍帶 寂寞竟是剩下一些的名字。器物和記憶 想像這曾經是陽光撲面的摯愛場址 我們構築彼此內心探詢的溫室 沿著針線滑落的袖口縫補笑靨 在離家與返鄉的滄桑中升起一壺小小篝火 引燃清脆唇音裡的歡愉。動盪 就像母親述說的那些陳年起伏往事 每個字都是匍匐上岸的星火 彷彿搖晃不安失眠的空夜 沿著我們無序顛困的年代前進 那些疏離思念緩緩守候在安靜的枕邊 繞著時間成章成節的書寫 關於鄉音裡的單音節。罹患的失憶症 堆放一頁頁紀事的輪廓 以及層層疊疊潮溼溶解的懷舊 像往返歷史暗河長流。淹沒綿延的迴旋 啊。鄉愁原來是一種難以痊治的病茵 在母親成為浩空中望遠的一顆星光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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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三天後,趙鐵元換上一套草黃色陸軍軍裝。他被編到陸軍第七十三師第四團三營五連,級職是一等炊事兵。炊事班長吳前,四川萬縣人。講話直爽痛快。他見了趙鐵元就說:從今天起,你專管淘米煮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七十三師最講民主,你好好幹吧!吳前問過趙鐵元家庭情況,深為同情。便向特務長借了些錢,叫他趕快寄回老家,因為部隊將要移防。吳班長低聲叮囑他:你可千萬別把部隊移防的消息寫在信上。保密防諜,這是軍人最要緊的信條。趙鐵元借了錢,原封不動寄給母親,為了保密,他隻字未寫。當天深夜,全連緊急集合,分兩路縱隊登上三二四號登陸艇。趙鐵元平生第一次坐船,他進了船艙,嗅到濃重的柴油氣味,聽到轆轆地馬達聲,他便昏然欲睡。等趙鐵元次日醒來,走上甲板,遠方海面浮現出一片濛茫的島影。聽人說,基隆港快到了…… 初踏上這一座春天的寶島,趙鐵元感到興奮而愉快,像《紅樓夢》裡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目不暇給,他想寫一封信寄回萊陽,讓母親和虎妮兒放心,他已經平安渡海來了臺灣。但是,當他剛拿起了筆寫信,吳前便勸阻他說,膠東戰事結束,國軍部隊已移防臺灣、海南島,海峽兩岸郵政業務斷絕,即使僥倖把信寄回家鄉,信一定落在其共產黨手裡,那豈不是給親屬增加政治麻煩嗎? 趙鐵元聽了吳班長的話,把信紙揉成一團,發出一聲苦笑。晚上,他鑽進蚊帳睡覺,拉起軍毯蒙上臉,他偷偷地哭起來。這件不稱心如意的事,他既不敢發牢騷也不敢向別人吐苦水,直到三十七年後,他纔聽到詹喜燕替他出了一口悶氣。她說:國民黨和共產黨打內戰,不准雙方的人民往來、通信、做生意,古今中外有這樣不通人情的法律麼? 那天早晨,天上飄著細雨,阿美騎機車帶兒子去採購年貨。趙鐵元忙著剁餡、洗菜。這時詹喜燕匆忙地走進店門,送來一瓶貴州茅臺酒、一封信。海順輪前天抵達基隆,如果給大陸寫信,最遲要明晚帶走。若是不急於回信,等月底海順輪還會返回基隆。老趙正躊躇不決,阿燕卻已走了。 老趙擦乾手懷著激動的心情,拆信。戴上老花眼鏡,默默看了下去。 鐵元,親愛的兄弟! 我做夢也沒想到你當留人間,娶妻生子,在臺灣建立了美滿幸福的家庭。那天,我過河去看望你娘,看到你滿鬚白髮,面露笑容的彩色照片。我情不自禁摟著你娘,啜泣起來。 還記得那個炎熱的夏夜吧,你在村東替趙老二家看莊稼,我揣了兩隻梨去看望你。你在窩羑裡對著滿天星星,說了一串海誓山盟的話。你說的話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我至今依舊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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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趙鐵元摟緊了她,笑了。虎妮兒在他懷抱裡,眼睛半睜半閉,嘴中說著囈語,你帶我去青島,我去青島……帶我上天,我上天……帶我下地獄,我下地獄……可是,我有一個條件,臨走之前,咱們……結婚纔行…… 行。我願意。趙鐵元斬釘截鐵地說。 虎妮兒醒了。她坐起來,脫去褲子,呈現出白花花的豐滿的胴體。她躺下去。說:鐵元,我活了十九歲,除了俺娘,誰也沒見過我的光溜溜的身子。好鐵元、親鐵元,你要是真心喜歡俺,你儘管脫了褲頭,玩個痛快吧,也不枉費咱倆相好一場。 趙鐵元渾身的血管,迅速地循環、流動。他已不能言語。當他進入她的下體,聽得虎妮兒「噯喲」一聲,接著,呼吸頓時急促起來,像一個氣喘病患者。汗水,默默在雙腿間浸流。鐵元初次和女人行房,傻小子放砲仗─又怕又愛。他覺得比割麥還要辛苦,但想到既將嚐著蔥油烙餅,卻割得愈加興奮起來。割了約莫半畝麥子時辰,虎妮兒一直哼叫不停,偶爾發出「噯喲,好疼」的怨語。趙鐵元充耳不聞,等他歇手時,那個虎妮兒像一隻蛤蟆,癱瘓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件醜事,眨眼之間過去三十多年,任何人也不知道。它成了趙家莊的祕史。但是,虎妮兒那健美而性感的胴體,卻永遠栩栩如生展現趙鐵元眼前。他給母親家信,曾經想探聽一下她的下落。可是握著筆,卻又躊躇起來。他怕惹起節外生枝的麻煩。 趙鐵元和蒲月紅的祕密計畫,並不是陽關大道。首先蒲家反對這門視事,雙方八字不合,再說男方窮得過年吃不上一頓水餃,有時候還缺米少柴揭不開鍋;虎妮兒的爹提起鐵元直搖頭,他說:這孩子是個黏筋頭,賴歪,光會拉大呼,戳豁子……其實這是極大的誤解與偏見。 那晚,虎妮兒像做賊似的跑到「鵲橋」旁等候鐵元,她兩眼紅腫,強作微笑。虎妮兒勸他先去青島,等落腳之後,再寫信到蒲家莊,她再設法去青島和他團圓,虎妮兒囑咐他:好鐵元,親鐵元,天使涼了,別磨由了,快收拾收拾上路吧!你辦事挺圓款,我知道。去青島萬一找不到事情做,不礙的,慢慢來,別急腳。你可別忘了寫信給俺,俺爹娘不認字,他看了信兩眼烏黑,啥也不知道。 那晚夜空像一對的情侶難捨難分,兩人沿溪水而上,最後躲在一個麥?垛裡,親熱到半夜,鐵元纔從虎妮兒手中接過一雙布鞋,那是虎妮兒淌著熱淚一針一針縫製而成的。那晚,十七十八月黑頭,滿天星斗沒月亮,他倆的幽會,祇有樹上的貓頭鷹看得清楚,一切都被濛茫的夜籠蓋了。 趙鐵元到了青島,在碼頭附近一家麵食館做事。洗碗盤、捏水餃、為客人倒茶端麵食。他能吃苦、耐勞,也無任何不良嗜好。幹了半年,積蓄了幾萬法幣。他把這些錢分別寄給母親和虎妮兒。 麵食館老闆是煙臺人,是個碎嘴子,對夥計有些刻薄。每當開飯,祇要店老闆在座,趙鐵元就吃不飽,因為老闆曾批評他飯量太大,並囑咐廚房準備一些窩頭、高粱麵餅子給夥計吃。後來,店老闆見他一頓吃七、八個窩頭,祇得苦笑、搖頭,話也講得不甚悅耳了。 我說,小趙呀!你上一輩子一定是餓死的。這一輩子要吃夠本兒纔行。你這種人若是遇到旱澇年月,住在鄉下,非飪死不行…… 趙鐵元嚼著窩頭,發出謙卑的笑聲。 你這種人不能當夥計,祇有一條路可走--當兵吃糧。店老闆放下筷子,抹嘴,點上一支香菸。趙鐵元,我介紹你去七十三師當炊事班長,你幹不幹?每天兩頓大米乾飯,青菜蘿蔔燉肥豬肉,讓你吃個飽。聽說一個月能拿兩塊袁大頭。 趙鐵元感到滿意,他問:吃「屎」班長做啥事,您看我行麼? 炊事班長是伙伕頭兒。薛平貴幹過的差事。你考慮一下,再告訴我。要快聽說七十三師快去臺灣了。店老闆邊說邊走。他的話,趙鐵元並沒聽得明白。不過,他想了整夜,最後下了決心: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我給薛平貴提鞋都不夠料,俺去作吹「屎」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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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愛
「好冷!」他自言自語地。 穿上厚夾克,他走進夜色 夜,強調了他的黯淡、委瑣,與孤獨。 他閒蕩地走著,踽踽獨行,抵抗著寒風。 漫無目的地走著,好像有心拉長回家去的路。剛從南部回來,白天,曾回過一趟家,她不在,孩子被反鎖在小樓上。開門,他心痛地把他抱在懷裡,但是孩子拒絕他的親熱。不能常回來,兒子內心強烈地排拆他,內心愧疚感汩汩地浮上心頭。 想起小時候他有溫馴的媽,和樂天的爸,他們的幸福,肯定靠「愛」來維繫甜蜜的家。是的,一個家肯定像一條船,平靜的社會,像一條無風無浪的大河流,以和樂的全部力量浮載,流淌著前進。 他自卑地想著,渾身炸起愧汗:「如今這一條河的風浪確實太大了,我竟把不牢舵!」 這一段路不算短,但是怕什麼呢?很快,他想:為了家,他很快振奮起精神。 二天前,他回來先到巷口的小攤子用餐。 到最喜愛吃的小排骨麵攤前,看見老伍在寒風裡瑟縮忙碌著。 老伍眼睛一亮先發現他,高聲叫著:「坐!坐!什麼時候回來?」 「剛回來。」他禮貌回答。 「找著好工作了?」老伍關心地問。 「託福。總是在混口飯吃。」他苦笑地說。 近六年來,只要坐在小攤上,他最能感到一份難有的閒適。猛猛地喝了一口金門高粱酒,精神又一振。滿心的塊壘也澆透了。有閒望望老伍的環境,他還是一成不變,多少在路邊擺攤子的人早都掙得了二、三棟透天豪宅,只有老伍還是老伍,一個手推車的瓦斯筒,伸出去的那一點做了食桌,頂多六、七個人就滿了,他堅持一個下手也不用,更不用童工,至今也不討老婆。經年特色的香酥魚、小排骨麵、鹽水蝦,加幾樣開胃小菜,永遠這一套,附近所有食客也公認他小攤子的美食,肯定比狀元樓、鹿鳴春要好。就是這些老顧客常年支持、愛護他。 老伍就是這樣保守得可愛,又喝了二口酒,心裡開朗地想。 一會,他不覺地說:「老伍,好朋友、鄰舍們常說多少夫妻檔都做得發了財,你怎麼不討個老婆?」 「少來!討老婆?」老伍迅速將一碗排骨麵下鍋,狠狠地把鍋蓋一扣,苦笑地望著他說:「老魏,你可能早忘記了那煎燒餅的老王了。他在街頭喝西北風,也苦幹了十年,拿那點辛苦錢討個老婆,不幾個月給你來個捲包會,連零錢都不給留下。他像蒸開花的饅頭,笑咧咧地才幾天,又變成一個烤白薯,皺皺巴巴地再努力煎燒餅。」 他微笑著說:「也有令人羨慕的夫妻檔真能同甘共苦賺錢的。」 老伍長嘆一口氣:「如今這個世界在變,什麼都改了樣。像我這樣的死腦筋,早已跟不上時代也肯定兜不轉!」 可不是,如今這個世界在變,什麼都改了樣。再難找到像媽那樣溫馴、體貼的女人了,也少有像爸那樣樂觀、快活的男人。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妻子,婚前,他們的感情很甜蜜,婚後,明顯地感到總伺候不好她,而越努力想補好不斷漏氣的婚姻,越將就她的火氣變本加厲越大。 猛吞嚥下口水,老伍將煮好的鹽水蝦放在他面前說:「我真正兜不轉哪!我過時了,完全沒有能力來對付女人的真功夫!」 他虔心安慰他:「老朋友了,有老婆倒是好。家裡好像有一個金庫,常年掙來的錢肯定有處存放。」 老伍把鍋蓋一扣後說:「把金銀給誰?再等著生兒育女來接管這金庫?這種世界,讓孩子們跑來受那門子罪?我已認準了這一生肯定要當個老絕戶。」 「快弄一間門面,以您的功夫,準發財。」他真心建議也關心地說:「天氣好有時想吃您的美食,就是沒空座。」 老伍切好二碟小菜後說:「有的老前輩名氣、手藝我都要豎姆指稱讚。但幾代下來,還是在那街角的角頭,有時老顧客忍受艷陽與寒風,也心甘情願挨個排隊。我頂討厭那一種連一碗素條麵都不會調味,就大登廣告,把門面弄得五顏六色的膚淺做法。」 「但太保守了就是不行,而不求新求變突破,肯定發不了大財。」 「口荷!老友,我不要發大財,給誰?」老伍閒著了,有意無意用抹布擦拭著早已擦得發亮的爐沿,點起一支新長壽菸說:「未退伍時,在金門金城鎮環島北路時,營區附近有一家最有名的賣牛肉麵的小館子,倒是標準的夫妻檔,守著小破屋,堅持下雨不做,颱風不做,買不到好牛肉不做,更絕的是有時兩個人要有一個不高興也不做,連當時的郝司令也曾叫傳令兵買二碗回司令部。名氣來得多大,金門地區的饞鬼弟兄假日放假想吃他們的一碗紅繞牛肉麵與牛腩,得真有口福才行。」 想起了幼年與父母在一起的那一段日子,眼睛裡酸辣辣的,忍不住先喝了一口酒,再將桌面的小菜吃完後說:「是的,往年的生活真閒情逸緻,這種日子不會再來了。」 「不見得,」老伍笑著說:「我就是這樣,擺小攤,哼!想吃我燒的小菜,也得憑緣份哪!」 他猛點頭同意地回答:「是的。今天我能吃到這幾盤可口美味,得感謝這波強烈寒流了。」 老伍很快地說:「真的,在這變幻快速的社會,任誰也會把不穩舵,一定要有超常人的定力哪!」 所有的佳餚吃完,他慢悠悠地抬起頭,發現老伍慈祥地望著他。這真使他臉上發燒,忙著把眼光移開,正好落在面前排骨麵的空碗上,忙不迭地說:「老伍,請再下一碗麵,我帶回家給孩子吃。」 內心強烈想著家中的孩子。他付完帳後,很快站起來,趁著微淡酒興,他輕輕哼起早已去世的「瘦皮猴」法蘭克辛那屈那首成名的柔美歌曲。想起他生前有一付好嗓子,肯定可以變成理想的聲樂家,他不英俊,也瘦小枯乾,但很幸運一生為他掙來幾千萬美金。如今他在寒風裡,也輕哼起令人懷念的旋律。想起自己也是瘦皮猴,今晚只能在小攤上喝熱辣辣的金門高粱與吃可口晚餐。 夜,寒氣越來越重。他忍不住打了口噴嚏,更加戀著家:那,沒有溫馴的妻子,沒有孩子天真地嘻笑聲……。 但,它還是家,至少它肯定能躲開寒風驟雨,是家庭生活不可或缺的避風港。 窗口,有很微弱的燈光。 屋裡,清楚傳來孩子睡醒後的哭聲。他心裡一動,三步兩步走上樓,連連地喊:「淳亮,爸回來了!」 滿臉含著慈愛的淚水。孩子沒有他做孩子時候的幸福……。 開亮了大燈,滾到那張空床上,狠狠地把孩子摟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