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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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13》回家─盧天寶﹑廖有春
那間理髮店位在陡坡,又有個急轉彎,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看得出生意很清淡。店門是木框鑲玻璃質材,往兩旁拉開的那種。屋前牆角雜七雜八堆放了鐵桶、粉袋、舊冰箱、桌椅等家具。很淩亂,使整座房子面目更加頹敗而模糊。 從屋子裹出來兩個人,一胖一廋,相同的是容貌同樣漫漶不清,緘默地朝馬路兩邊張望,又相繼回到屋裹。 屋角緊豎了座鐵皮招牌,兩個斗大紅字:「理髮」,我理直氣壯踏進門,帶著稍許諂媚口氣地說:「剪頭髮。」胖個子不知道進去另外一個小房間裏做什麼,一頭粗髮像豬鬃的廋個子是老板,為我披上圍裙和毛巾。 「剪什麼髮型?」他望著我膨鬆得像雞窩的髮型,微皺起眉頭問。 我回答了他的詢問。突然間,透過窗戶,我眼角瞄到胖個子身影出現在屋後,嘴裹「軸、軸」地喊著。 「他在餵雞呀?」我問。 老板手沒閒著,卻詫異地反問我一句:「咦,你怎麼知道他在餵雞?」 「我們金門人餵雞,習慣就是這樣喊軸,軸、軸的。」我從鏡子裹瞥了他一眼,他那雙眼睛跟他的年齡很不相配,晶亮,滾圓,突出,不由叫人聯想起一種叫「洛島黃」的雞。 「我們家鄉也是這樣叫。」他的嗓音低穩蒼老,又跟他的眼睛很不搭調。 「你們老家哪裹?」 「河南省安陽。」他的語氣微微透露出一份矜傲。 也難怪。安陽這個地方,或許不及省境內其他幾個名城,譬如洛陽、開封,鄭州那麼聲名顯赫,其實,它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更為淵遠流長。安陽是般商盤庚以來國都的所在地。許多在那裹出土的文物遺跡,如甲骨文,銅陶器上,王室墳墓中的陪葬品,都證實了這裹曾經輝煌明燦過。 「你貴姓?」 「盧。」 後來我又問出他的名字。他叫盧天寶。他手上的剪刀麻利地在髮端「喀嚓,喀嚓」修剪著,動作和聲響都有點誇張的味道。髮末成團成團落下,很快的,我的頭型小了一圈。 「別剪太短喔。」我提醒他。 「太短就告訴我。」他說。 「你在這裹開店開多久了?」 他用手扶正我的頭,繼續剪:「二十幾年囉!」 店裡擺了兩張座椅,因此我問:「一個人剪?還是兩個人剪?」 「生意不好,大多只有我剪。」 這時候,忽然闖進一個腿一瘸一瘸的老阿伯,操台語,一進門,衝著屋主就是頓臭罵。聽清楚了,原來是不滿理髮店養的雞,吃掉了他們田裡的菜苗。 「對不起,對不起哦!」盧天寶不停擺著笑臉道歉,好不容易打消了對方怒氣,把他送出門外。 盧天寶苦笑著說:「其實,吃他的菜的,是過去那家的雞。」 這話只講一半,我忍不住問了句:「那你怎麼不跟他講清楚?」 「唉!」盧天寶笑著歎了口氣,不回答。直到稍後,他的同伴,另外一位叫廖有春的老兵,癲癇發作昏倒,我幫忙照顧,鬆懈了他的心防吧?他這才回頭說起緣由。原來,住在下坡,也算是鄰居的這位在地阿伯,時常到理髮店來發飆。歐陽有春的雞的確越界,吃過他們家的菜苗。但這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這位阿伯早年受過外省人的氣,現在便把氣發在歐陽有春、盧天寶這兩名外省籍老兵身上。 「聽說他的腳就是三十八年,被剛到台灣的軍人給打瘸的。」盧天寶幫我修臉,細銳的刀鋒輕吟過皮膚,這種功夫現在一般的理髮師恐怕很少見了:「哎,想當初,我們剛到台灣來,的確也是趾高氣昂的,瞧不起本地人,我們是統治者,有權力,有文化,是中原來的,台灣只是個小海島,又受過日本鬼子統治。野蠻,土氣,沒有文化,應該受我們管理統治才對。他們是受了我們不少氣,現在反過來,我們受他們的氣,這也是應該的。現在是台灣人的天下囉。」 我安慰他,說他鄰居這位阿伯只是個案,一般人應該不致有誰給誰氣受的心結。盧天寶聽了,只是笑笑,沒再說什麼。 盧天寶的同伴廖有春,老家在江西瑞金郊外某個小村莊,盧天寶曾聽他提過自己家鄉的村落名,只是太久了,忘了。而廖有春有失憶症和癲癇,現在問不出某些細節。盧天寶在河南投效國軍第七十六軍,隨部隊一路南下,經過江西省瑞金縣境時,連隊有兩名擔任炊事的士兵半夜脫逃,連長為填補空缺,排長帶領盧天寶兩人外出抓伕,廖有春那時候正趕著七八頭羊,從山上回家,不由分說,就被連人帶羊抓進了部隊,再也沒有回家。 「他會不會怪你把他給抓到部隊?」 「不會。」盧天寶說。 「不會?」我懷疑地再問。 「那年頭抓伕、抓兵是很平常的事。抓人的人,他可能也是被抓來的,見多了,怨誰?」盧天寶輕描淡寫地說。只是盧天寶看似平靜淡漠的語調裹,或竟隱埋著深沉的劇痛。在這個時代的巨變及荒誕裹,潛意識刻意的拋忘及自遣,或竟是受創害者唯一的自保之道。 「他怎麼會跟你住在一起?」 「部隊在民國四十年從舟山島沈家門調防到金門下堡,再調到台灣來,建制被打散,兵員分發到各連隊,很湊巧的,我們又分發到同一個單位。四十五年,我們一起退下來,到嘉義、台南、雲林、布袋幾個地方住過。什麼工作都幹過,推過水肥車,沿街收水肥,舀大便,種過甘蔗、香菇。民國五十七、八年,有人邀我們到梨山種水果和高冷蔬菜,一直待到民國六十七年,才下山,存了筆錢,才在這裡合買了這棟房子─。」 我禁不住心中的好奇,插嘴問:「有了自己的房子,沒想到娶老婆呀?」 盧天寶搖頭,輕笑著。隔半晌,他說:「廖有春他娶過老婆。在布袋,有段時間,他搬出去,和一個在港口搬運魚貨的女人住。那女的我也見過,右邊臉頰有一大片黑色胎記,臉一邊白一邊黑,那叫陰陽臉是不是?人長得醜,不過很溫馴,手腳又勤快,可惜還來不及為廖有春生下一男半女就死了。有天早上,她在卸貨,被吊車上的魚貨從頭上砸下來,吐出一灘血,當場死了。廖有春又搬回來跟我一起住,之前他們住的房子是租的。」 這些關於廖有春的事情,是在廖有春癲癇發作,我幫忙扶他進房裡躺下,盧天寶才告訴我的。五六分鐘後廖有春就清醒過來,若無其事又到屋後忙什麼去了。之前,瘸著腿的老阿伯怒氣沖沖罵完後出去,隔半晌,屋後突然傳來一記悶響,盧天寶丟下髮剪往外跑,我嚇了跳,趕緊跟了過去。只見廖有春兩眼翻白、上弔,頭往後仰,歪斜一邊,不停抽搐著。「幫我個忙,把他抱進去。」盧天寶說。救人要緊,我來不及問什麼,把他抱進房間,起先我還在想,這麼胖我抱得動?沒想到真抱在手裡卻輕飄飄的,我暗地裡有點吃驚。 廖有春平躺在床上,一會兒,若無其事起身。盧天寶告訴他剛才是怎麼回事,廖有春「喔」了一句,自己倒開水,服藥,然後又躺回床上,十來分鐘後,來到客廳,也就是理髮廳,坐在一旁沙發椅上休息著。 「剛剛○○○(名字聽不清楚)來幹嘛?」廖有春問。「嗯,沒事。」盧天寶含糊地答。 再一會兒,頭剪好了,盧天寶解開披在我身上的圍巾,還幫我撢掉脖子上的髮末。 「多少錢?」我問。 「兩百塊。」盧天寶說。 我從一疊鈔票中抽出一張一千元整鈔,遞給他,盧天寶哈腰,小心翼翼接過,攤開,一手捏住,另一手指尖來回摩挲著。 「一千塊,沒錯。」廖有春後旁說。 我以為他們在鑑定鈔票真假,笑著說:「放心,不是假鈔啦。」 盧天寶笑笑,沒說什麼,他從口袋摸出疊百元鈔,數了數,找還我八百塊,這才說了句讓我嚇了好一大跳的話。「我眼睛看不見。」他慢吞吞地說。 我以為他在開玩笑,端詳他的兩眼,發覺他眼珠子果真沒有神采,就是跟明眼人不大一樣。我真不敢相信剛剛幫我剪頭髮的人是個瞎眼人。 「現在才告訴你是為你好。」盧天寶的笑容透露著得意:「要是一進來就告訴你,你還敢讓我剪嗎?」 我想起剛才他用剃刀幫我修面,不禁苦笑。盧天寶說,從梨山到平地裡,他到一家鞋廠上班,做鞋模,擦膠。五六年後的某一天上午,他剛進工廠不久,突然發覺眼前怎麼一片灰白,手裡的鞋子越來越模糊,終於完全失去影像。當時,他以為自己在做夢,又以為天一下子變暗了。等弄清楚真相後,他差點哭了出來。 廖有春為了照顧好友又搬來和盧天寶同住。在部隊裹,廖有春是福利社裡的理髮兵,手藝很好,他說服盧天寶學理髮,花了半年多時間,反覆練習,克服心理障礙,盧天寶終於接下第一個客人。 「還好那個客人剪的是小平頭。」盧天寶掩不住得意神色地說:「我心裡頭怕得要命,一直告訴自己,不能怕,不能怕。我不能當廢人一個呀!」 「了不起。」我由衷讚歎。 「剪頭髮算什麼,他回大陸探親呢。」廖有春一旁插嘴說。 民國七十九年,盧天寶決定回大陸探親,看看睽違了四十多年的老家到底怎麼了。 「看看」?我心裡打著疑問。 「沒錯。」盧天寶說:「老廖就是我的眼睛。」 那年返鄉,是冬天,到達安陽車站時,天空飄著霜,兩人搭輛黃包車,說好先回盧天寶的家。黃包車的車窗壞掉了,搖不上來,一路上,霜雪刮進來,躦進脖子裡,盧天寶說,奇怪的,他半點也不覺得冷,反倒覺得澆進去開水般滾燙。沿路,他一直問窗外的景緻,廖有春不停告訴他自己看見什麼了,眼前的景物怎麼樣。直到進城時,藉著廖有春的眼睛,盧天寶「看見」了老家牆堵外的那棵白楊樹,卻忽然不禁全身哆嗦著。 「離家那年,這棵樹就是那樣高高站在那裹看著我。看見這棵樹,好像見到親人,這時候我才有真的回到家,踏實的感覺,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盧天寶語調略顯激動地說。隨著狗叫聲,一大群家人接著跑出屋外迎接。盧天寶寫信回來過,只是沒有告訴他們就在今天。透過廖有春的眼睛,盧天寶一一盯著每一個久別了四十年的家人。盧天寶的父親早已去世,母親有脊椎方面的毛病,不良於行,連人帶椅給抬到大廳上來。廖有春閉嘴,說不出半句話。盧天寶顫抖著手,用指尖當眼睛,摸索著,凝視著母親的臉和身子。相對的,母親也在摸他,看他,想問兒子為什麼會變成個瞎子。也許是太激動的緣故,嘴巴只是咿咿啞啞語不成音。最後,盧天寶抱住母親,像個委屈的小孩那樣痛哭失聲。 盧天寶沒有帶錢或什麼東西回去,他在自家廳堂,幫族人剪頭,足足剪了三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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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保安康
新型流感來攪局,想要健康平安,就必須做好防範措施,良好的衛生習慣不可免;勤洗手,保健康,戴上口罩,保平安。 平常出門身邊最好帶著一副口罩,搭車時萬一碰到有咳嗽的鄰座,就可以把口罩派上用場;如果到醫院探病,也要隨身攜帶口罩,讓維護自身的健康,能夠做好萬全的準備。 上個月,岳父患有白內障眼疾,在醫生的安排下,由妻子陪同岳父前往醫院開刀;隔天必須回診,以便掌握開刀過後恢復的情形。 到醫院,最好能夠戴上口罩,妻子為自己和岳父準備了口罩,然後戴著口罩進入診間;一進門,護士好奇的問:「妳為什麼要戴口罩呢?」妻子愣住,反問護士:「為什麼這樣問我呢?」 護士說:「妳有感冒咳嗽嗎?要不然為什麼要戴口罩?」妻子直截了當的說:「我沒有感冒,因為最近新型流感肆虐,增加不少重症病例,到醫院戴口罩,比較安心。」護士聽到妻子這樣的說法,她隨口說:「那我也要戴上口罩。」隨後這位護士立刻拿出口罩戴上。 平時戴口罩,會被誤認為身染風寒,或是病魔纏身;近日新型流感的威脅下,戴上口罩,反而是良好的防疫做法。雖然戴上口罩,呼吸會受到某種程度的影響,但是為了自身和大家的健康,不方便也得忍一忍啊! 戴上口罩,雖然無法做到萬無一失,但至少可以減少被飛沫傳染的風險;所以說,在新型流感的威脅下,還是戴上口罩,不但可以求心安,也能得到平安的機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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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形的翅膀
有一則童話故事說:每個人都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可以隨著各種不同的心情,翱翔在旖旎而夢幻的國度裡,享受如詩如夢的浪漫生活,所以在森林間、大花園或空中愉快的飛翔,是每一位小朋友夢寐以求的願望。 可是要如何有效掌控飛翔技巧,除了隨著個人天賦之不同,會產生迥然不同的情境之外,更必須是心地善良的人,才能夠讓隱形翅膀發揮功能。 看到這樣浪漫的小故事,不禁想起有位朋友,她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上班族,對於執行任務的堅持,偶爾到了擇善固執的地步。 因此,有時候看到她那麼忙,甚至幾乎天天加班而疲憊不堪,彷彿是薛西佛斯推石頭上山一般,總覺得不忍之餘,不禁要問:工作哪有做完的時候? 「或許這也是一種生活本質,以及個人生命不同之表象吧?」面對這樣的情況,她略帶著些許無奈的心情表示。 人們一直避免淪為《薛西佛斯》情境之下的生活型態,可是假使有一天,當一個人睜開眼睛之際,上天告訴她:從今天以後,妳可以不用再上班,也不必為這些繁雜的瑣事煩惱了! 那麼這種鉅大而且是剎那間的改變,是否可以讓生命進入另外一個層次與境界?而心境會否因而隨之轉變呢? 或許對於某些人而言,好比到了屆齡而可以退休的人,想必其答案應該是肯定的吧?如果不是這樣的答案,那麼人們忙碌而寂寥的感觸,會不會因此而消失呢? 不過很多人在竟日忙碌之餘,對於《心境與生命層次》的議題,也許不太有時間加以思索吧?因為每天工作累到不行,哪有多餘的心思,去想一些很難找得到答案的問題呢? 當然那位有責任心的朋友,她的情況自然也不例外;可是卻在一次工作極其繁忙的時候,她覺得身體不太舒服而就醫,因此經歷有史以來,最為嚴重住院診療的不愉快記憶,讓她頓時覺得非常沮喪! 當然每一個人的健康情形,絕對是最重要的資產;不過卻並不代表著,這樣的健康資產是廉價而唾手可得,反而得付出許多心力維護,才能夠擁有蠻不錯的身心狀況。 因此,朋友這種突然來襲的疾病,除了讓她的身體承受許多病痛之外,更覺得宛如是童話故事裡,那一對《隱形的翅膀》如影隨形;因為看似擁有健康而完整的翅膀,可是想要展翅而飛翔的時候,卻不經意而跌了一跤! 「原本可以完全把它拋在九霄雲外,可是它卻悄悄地造訪,好像帶著麻煩製造者的徵候,那樣的感覺真的很不喜歡!」她從醫院返家之後,仍然不改樂觀的心情接著說:「還好及早予以控制,情況似乎比想像中還樂觀,心中倒是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 對於朋友樂觀的情況,用隱形的翅膀予以形容,彷彿發現一個事實,那就是人們的情緒狀況,也許可以費心而找到出口,或是用其他方式解決;然而身體之病痛卻來去無蹤,而且沒有辦法用心靈層次減壓或紓解。 「是不是在生命中,總會有些無可遁逃之無奈?也許是吧!」她的結論就是這麼灑脫。 雖然她的心地好得很,絕對適合在空中自由自在的翱翔;可是卻也有人曾經想過,娑婆世界裡的每一個人,都應該珍惜每一天呼吸的幸福,因為人們不知道下一步,究竟會真正走向何處? 這樣的想法其實蠻貼切,因為媒體偶爾也報導,說明在這樣的年代與氛圍裡,總是印證了《世事無常》的邏輯,更詮釋那樣才是生命的常態之道理。 從朋友隱形翅膀的心情來看,其實能夠讓生命發光的人,基本上都很不簡單,因為他們不但對於本身,或是週遭朋友產生正面之影響外,更足以證明生命珍貴的價值之所在。 因此,不論是具有高度責任心的上班族,或者是瀕臨薛西佛斯心情的普羅大眾,還是看清生命無常的智者,抑或到處可見的平凡人們,倘若能夠對於人生的看法,擁有獨到之見解與體驗的話,那麼總是象徵著有意義而不虛此生了吧,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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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不久,老趙又推出新麵食「龍門肉包」。他用麵粉和水發酵?作麵皮,用新鮮的豬、牛肉,滲進糯米湯、麻油及蔥捲配製成餡,捏成嬰兒小肉手大的包子。經烈火蒸熟。許多顧客嚐過之後,讚不絕口。它具有皮軟、餡飽、味美、鮮嫩等特點。 「趙家水餃店」的生意,像剛開瓶蓋的香檳酒,咕嘟咕嘟直冒泡。人逢喜事精神爽,趙鐵元穿上牛仔裝,看起來帥氣十足。龍門街的婦女,暗自誇讚阿美有福氣,嫁給這麼一個勤勞能幹的男人,雖然年紀大一點,但卻人品正直,又會做生意,真比少年夫妻幸福。 那天,詹喜燕打扮得花枝招展,走進涼棚,瞅著正捏水餃的老趙說:我說老趙呀,你是不是屬魚呀?老趙楞了一下,嘿嘿直笑。說:二十四肖,屬狗的、屬雞的、屬猴的,我可沒聽說過有屬魚的。詹喜燕走近他,笑盈盈地說:你來龍門街不到兩年,討了年輕老婆,生了兒子,生意做得賺翻了天,這不是鯉魚躍龍門麼?老趙一直抬頭瞅望她,咧嘴直笑。 阿美恰好抱著兒子從醫院回來,看見老趙正跟小寡婦聊天,頓時火冒三丈。她把浩功朝搖籃一放,轉頭說:老闆娘,妳是個吃素的沒有素餡水餃,妳買甚麼?詹喜燕臉上忽紅忽白,最後爆出冰冷的聲音:我想買妳的老趙!林佩美,說個價錢吧!阿美做夢也沒想到小寡婦會說出這種膽大妄為的話。她回頂了一句話,說:詹喜燕,妳別以為妳有錢,就發騷!我告訴妳,妳把南勢溪送給我,我也不賣老趙!幹妳娘! 若不是老趙從中解圍,兩個女人一定扭打成一團。 詹喜燕和阿美撕破了臉,成為龍門街民茶餘飯後談天的笑料。畢竟老趙是一個老實人,他跟小寡婦毫無情感瓜葛,即使阿美跟他吵架,也找不出任何理由與證據。不過,阿美卻有難言隱痛,她跟賴振東的畸戀,龍門街上祇有詹喜燕一人知道,若是這個騷女人把這個祕事傳揚出去,她今後怎麼在龍門街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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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麻黃絮語
我站在木麻黃樹前,目睹白露的微寒,催熟了紅色的果實,成為鳥類及松鼠的口腹。 雨,蒼翠它蓊鬱的形象。風,搖動它肢體的語言。細長的針葉長成歡迎的手勢,未知座落在地圖的何方。左方是東海的濤聲,右鄰是風亭的幽雅,還有驚蟄的春雷,喚醒它迎風枝頭的麻雀,與他一起聆聽翅膀的節拍與季節的律動。 木麻黃是一種很奇特的樹。樹長高高大大,根深柢固,卻有細細長長的葉子,分成好幾節,扯開葉節,一端尖凸,一端空凹,頭尾兩端除外,其餘都是這般。這麼高大的樹,似乎用不著節省水分,用不著害怕風吹。高中暑假在木場打工,見過有人刨木麻黃的根,樹幹才一丈高,主根長六、七台尺,斷折在土裡還不曉得有多長。 木麻黃是有骨氣的樹,也許它有點驕傲而孤寂。它甚至連枝椏都不肯低垂,你想弄些柴火,得拿竹竿敲打,否則只有等它乾枯掉了下來。生成那樣直挺挺的葉子,明明是不讓人摘了來做口笛,簡直連一點好處都不給人。 想和木麻黃樹幹下納涼小憩-自找苦喫。木麻黃不能蔭護躲日,即便往它身上靠,都會覺得不舒服。樹皮粗糙,主幹與地表成九十度角,倚著,就像坐在沒有椅腳椅面的中國太師椅上。不過,我祖父我父親那一輩,卻頗欣賞木麻黃樹-很硬頸的樹,不服輸,耐風耐寒。人跌倒有挫折要學學木麻黃」,我還記得父親說過這句話。 木麻黃像個直通通的人,心裡想什麼說什麼做什麼,不懂考量人事地物是否合宜。你看它立在地上,楞楞的,較諸鳳凰樹,少了一點聰明相。鳳凰樹懂得借力使力,在艷陽下搶一季風光,用璀璨的紅花燃燒六月。木麻黃呢,誰見過它那小如杏仁的籽實究竟開不開花?抬頭看,睜眼看,白白的,小小碎碎的,似乎有點像花。眼酸了,管它有沒有花。 木麻黃不是一無是處。木麻黃最適合防風。沿海靠海的地方,還可以見到種植大量的木麻黃樹讓海風襲來。它之所以適合成為防風樹,是因為它有強盛的生命力。一株木麻黃種籽,只要能長到一個人高,存活大概不成問題。 雖然在大多數人眼中,木麻黃是卑微的怪樹。不能當傢俱的木材,連電線桿也不好看。不過,還是有人鍾愛怪樹。祖母高齡九十五那一年,我五歲,她經常向我要「童子尿」。據她說,童尿可以治偏頭痛,她有數不清的偏方,比如破布子樹幹,用來燉豬肉,吃了治高血壓。只這味嗎,不只。她說,舉手抓一把月光貼在患癬處,月光的光暈會褪去頑癬。 我撒尿在碗裡,她拿出一把預備的木麻黃枯葉,在碗裡沾染撥動。她邊撥邊開導我:這樣才能驗出尿水是否純淨。被木麻黃枯葉試驗過的「瓊液」依然清淨如水,只是已過四十年了,老祖母的照片都已泛黃,此事還擱置在我心裡-童尿果真能治偏頭痛?有一次,看中醫門診請教中醫師木麻黃葉果真能驗尿純淨與否,中醫師隨和,還真的拿起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翻了又翻。民間說法。聽到來自專業人士的說法,堆積四十年的懸念才放下。 其實,木麻黃也有其他用處。它的樹葉枯黃之後,是絕好的引火種,還有,木麻黃的葉節分開,凹凸兩端分明,兒童常用來玩一種遊戲。不過,方法如何,全忘了。 看著木麻黃,再瞧瞧毗鄰的水柳樹,經年居住在塵囂多事的都會,突然湧現一個想法:都市人是一種很奇怪的人,心細細細長長,既像木麻黃葉子,又像水柳枝。實情是,做人處事,有時要像木麻頭的直挺,遵循四方皆準的原則,有時求人合作也要彎個腰,就得有水柳枝的軟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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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騎士
去年冬天的草皮來到了春天,紛紛冒出嫩芽。 小草轉身對旁邊的大石頭說話:「你還好嗎?」,「謝謝你,我想,還可以吧,唉。」石頭底下有一個虛弱的聲音傳出來,原來是一株被壓得很平整而且蜷曲的玫瑰。 整個春季,草皮上有無數的蝴蝶、蜂兒來造訪,到了夏季之後,鳥鳴、蛙叫還有成群的螢火蟲好不熱鬧。 在下過幾場大雨之後,這幾天天氣突然轉涼了,「哈啾!」,「小心得H1N1喔。」不知不覺間,草皮逐漸披上了像枯蒲公英花一樣黃的外衣;「你是誰?」有點憔悴的小草問,「我都在這裡啊。」大石頭底下又傳來微細但堅定的回應。 這時候,天上有陣風颳了下來,幾顆星星格外明亮,稀疏的蛩音讓夜晚不至於太寂寥。 現在,玫瑰獨白著:「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像一頭馬戲團的獅子,仰躺著頂著一顆大皮球。」它繼續說,「其實,這底下空間蠻寬敞的,除了螞蟻先生,還有蚯蚓小姐們也都常來這裡悠哉進出。」 小草彎了彎腰低頭瞧瞧,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它明白,很快就會有一個春天,玫瑰將會把球踢得老高,然後帥氣地敞開他的大紅披風,策馬奔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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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外婆
童年像家鄉那條小河, 涓涓滴滴地傾訴著無盡的往事; 小河呀,分分秒秒流逝了, 卻更加深了回憶的顏色…… 這時,車子正駛在桃園平鎮新建的柏油路上,茫然地望出窗外,總想找回些什麼,或許是那些個退了色的日子吧!腦子裡,卻只是緊緊圈住一抹抹迷惘、惆悵,我不禁黯然。曾幾何時,道路旁的垂楊,已消逝無蹤?一棟棟樓房不協調地並列林立著,那些舊有的竹籬茅舍和大庭院,已從記憶中的熟悉蛻變得陌生了?是道路太平坦了吧?車子疾駛著,一幕幕街景正迅速地順著時光回流往後退……。 是來自邈遠的地方?還是發自心靈深處?那條小河正低低吟唱著歸曲,彷彿殷切地訴說著,那些逝去的古老的夢。那時候,每個灰濛未亮的清晨,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外婆總是坐在床頭縫製衣裳,我從不曉得她坐下來多久,我總愛側著小腦袋,愣愣地打量著她將那一針一線規律地穿引著,時而把針往光亮的髮際上搔著,心裏好詫異,為什麼外婆縫起衣服,頭就會癢呢?她嘴裏總是哼著不知名的小調,泛著白的銀髮,映著昏黃的燈光,她的嘴角似乎也微笑地牽成一條縫。 不久,賣燒餅豆漿的阿伯,又開始沿街吆喝。天,真是白亮亮了。然後,我總是跟在外婆身後,一前一後,到河濱洗衣服去。藉機打打小水漂……。 那些日子,每當傍晚過後,外婆總不忘記燃上三柱香,虔誠地朝神案上的媽祖娘娘喃喃祈禱著,我永遠聽不清楚她在說些甚麼,只覺得香煙裊裊中,廳堂更顯得氤氳祥和。 外婆的目光中,似乎也閃爍著神韻的光輝,天上夜空裡的星星,往往也在這時爭先恐後地跑出來遊玩。我總是坐在三合院的老屋前的階梯上,凝視著天際,心裡擁有無數個小秘密。 外婆會坐在神案旁的椅子上,手裡捻著佛珠,口裡誦唸著經文。那隻小花貓,也靜靜地蹲在外婆坐的藤椅下;常常,我就這麼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夢裡有外婆廚房的紅糖拌飯、香噴噴的鍋巴,和外婆慈藹的笑容……。 一根髮絲掉進了眼簾裏,揉揉眼,竟然把手也沾濕了。車中的人不知何時開始,都忙著從架上拿回自己的行李。 快到終點站了,我向車窗外望一眼,依然是在心中熟悉的往日亮麗的白雲,藍湛湛的天;碧澄澄的水裏,倒映著綠盈盈的垂楊。朦朧中,一位老婆婆牽著個小男孩,一手提著個竹籃子,正往河邊踽踽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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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憂患走來
老趙一身是膽,但是經過三十多年的軍隊鍛鍊,老實得像一隻木瓜。他從三年前買下這濱靠南勢溪的小房,做小生意,勤勤懇懇、規規矩矩,見了年輕婦女,從不敢正眼去看人家。他從少年時離家到青島,住在龍蛇混雜光怪陸離的都市,他形單影隻,赤手空拳討生活,深悟「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的道理。 那位客人讚揚趙鐵元處世練達,但是婚後阿美得悉此事,卻批評丈夫懦弱、膽怯,不敢向惡勢力挑戰;如果這樣對待這些小流氓,姑息養奸,將給社會製造更多的混亂、不安。 林佩美是窮苦人家出身,從小養成勤勞的習慣。她回家之後,便開始料理家務。老趙疼惜她,不准她下床,但她是閒不住的人,祇要嬰兒不哭啼,她便挽起袖口包水餃。由於老趙的牛肉水餃出了名,不少人開車來購買冷凍水餃。去年秋天,龍門街發生一樁凶殺案,不少新聞記者跑來採訪。那日,一個揹照相機的胖子吃了二十個牛肉水餃,讚不絕口。他說:我在臺北吃了幾十家水餃,祇有你做的最合乎我的胃口。老闆,你是那一省人?老趙嘿嘿直笑,說:小地方,山東萊陽。胖子瞪圓了眼說:咱們還是老鄉呢。我聽我老爸說,萊陽的梨有名,想不到萊陽水餃更有名。回報館,我一定替老鄉宣傳。你包的牛肉水餃--萊陽水餃,天下馳名!趙鐵元仰頭哈哈大笑!接著,他扳起了嚴肅地趙班長的老面孔,對那位胖記者說:可別這麼宣傳,我賣的不是萊陽水餃!他用筷子輕輕撥著盆中的餃子餡說:我使的是石碇豬肉、宜蘭蔥、臺東薑、西螺釀造的醬油,連煮水餃的水也是南勢溪的水,我的水餃跟萊陽扯不上一點關係!趙班長的話,話中帶刺,也含著教訓的意思。那個胖糊糊的約莫四十出頭的記者,臉色忽紅忽白,似笑非笑,最後嘴角溜出一個問號:你說,你賣的到底是甚麼水餃?老趙把兩隻筷子朝餃子餡盆一戳,斬釘截鐵地說:龍門水餃!胖記者終於破涕為笑。 趙家龍門水餃上了報,比那件凶殺案還令人矚目。因為這畢竟是光榮的新聞。最有趣的是報紙刊出一幀黑白照片:老趙面帶微笑低頭使筷子調拌餃餡,許多龍門街上的鄰居爭相傳閱,議論不休。有個婦女說:難怪阿美願意嫁給這個老芋仔,從照片上看,老趙也不過四十出頭,像一位棒球教練。 人怕出名豬怕肥,趙家水餃生意比以前興旺,為了包水餃,兩口子挑燈夜戰,而且買進一臺冰凍櫃,專為儲存冰凍水餃和蔬菜、肉類。最有趣的是龍門街上的婦女,時常三不五時來此喝龍眼湯、楊桃汁,醉翁之意不在酒,趁此機會欣賞一下老趙的丰采。 過去,也不過是一年以前,林佩美婚後行房傳出「叫床」的豔聞,那些女人暗自為她抱屈,怒罵老芋仔是色狼、魔鬼專門玩弄女人的西門慶;甚至有人想去警局密告老趙私藏淫具、春藥有傷風化。總而言之,她們看不起這個賣水餃的趙鐵元,看不起這個跟江青、張春橋是同鄉的老芋仔。一年風水輪流轉,自從報紙上刊登出老趙的照片,報導他包的水餃,皮薄、餡大、味香,不論牛肉或豬肉水餃,百吃不厭,絕不膩口。那位記者大抵慣於誇張宣傳,他說臺北有一家飯店,想以月薪十五萬的待遇,聘請老趙去做水餃師傅,但是老趙捨不得離開民風質樸的山村,和這一條風光如畫的南勢溪。於是,有些外向的婦女便跟老趙搭訕,向他求教包水餃的經驗,有一個姓詹的寡婦要向他拜師學藝,而且願付學費。弄得老趙臉紅心跳,手足無措。阿美看在眼裡,氣在心頭;她走進臥室,嘴裡嘟嚕著:幹妳娘…… 那個年輕寡婦長得並不漂亮,圓臉、細腰、肥圓而性感的屁股,讓人看到她會想起古人飲酒的葫蘆。她那一對鳳眼,過去曾風靡了不少的年輕小夥子。當年她在新店一家彈子房當計分員,許多男人像蜜蜂採擷花粉似的,終日圍繞在她的身旁。傳說跟她睡過的男人,少說也有三十人以上,所以她贏得了「排長」的稱號。最使阿美氣憤的則是賴振東當年也曾跟她好過。到底兩人好到甚麼程度,姓賴的始終不認賬,阿美當然也永遠茫然不曉。 詹排長嫁給龍門街維春西藥房簡老闆,讓所有的人都跌破了眼鏡。男的瘦若火雞,女的壯如母牛。兩人結婚不到一年,簡老闆竟然患肺癆病去世,龍門街愛撥弄是非的女人,都說簡老闆是被他老婆折磨死的。 那是一個淒風苦雨的夜晚,詹排長正在看電視節目,聽見有人進店買藥。她伸頭看見趙鐵元披著一件棉夾克,臉色泛紅,像喝過酒似的,朝著玻璃櫃打量。詹排長見過這位剛退伍的老兵,身材魁梧,稍嫌木訥,一看就是忠誠老實人。因此,詹排長對他印象極深刻。 你喝酒了? 我不喝酒。老趙傻呼呼地朝她搖頭。我發燒,頭疼得要命。我想買一盒感冒藥。 詹排長從玻璃櫃上取出一盒風邪斯巴藥片,遞給老趙,說:早晚服一粒,多喝開水。老趙看到「風邪」就覺得彆扭,但礙於情面,急忙付錢,轉頭想走。 喂! 老趙聞聲停止腳步,回頭。那女人正站在燈下朝他微笑。他愣了一下,問:老闆娘,妳有甚麼事麼? 嘻,你不要我找錢了麼。詹排長瞇著誘惑的鳳眼,把剩餘的零錢退還了他。 這麼便宜……老趙誠懇地說。發出憨厚的笑聲 便宜?女人咯咯笑了。下次感冒,再來看我。 趙鐵元咀嚼著那個小寡婦的俏皮話,路上,他既生氣,又好笑,直到走回家門,他纔悟出詹排長吃他的老豆腐,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老趙服藥之後,感冒痊癒,他忙於生意,早把詹排長忘卻腦後。但是老趙憨厚的笑聲,卻一直在小寡婦心頭蕩漾。當年,追求她的小夥子比南勢溪的魚還多。她眼花撩亂,心猿意馬,卻始終找不到理想對象。後來,詹家為了貪圖一筆錢為她母親治病,她纔被送到龍門西藥房,做了肺結核患者的妻子;婚後她纔知道丈夫患陽痿症,他病逝後,龍門街的鄰居卻評論女人性慾特強,將簡老闆折磨而死。這真是永遠難以翻案的誤會。 甚至連她的綽號詹排長也是誤會。婚前,詹喜燕在娛樂圈工作,接觸的男人多,當然有不少追求者,但是她真正喜歡的卻是賴振東,就是那個曾經和阿美睡過的傢伙。在一個風雨的夜晚,她和姓賴的在石碇的一座廟後,發生肉體關係。她婚後發現賴振東和阿美有染,內心非常氣憤,暗自罵她:幹妳娘我詹喜燕比不上妳這個蕃仔麼?後來,老趙和阿美結婚,而且眼看她肚皮膨脹起來,詹喜燕已經感受了精神上的壓力,她湧出了強烈的結婚慾望。 那晚,詹喜燕給賴振東打電話,托他買兩斤宜蘭金棗。兩年多不見,始終沒有連絡,這突來的電話,倒讓賴振東暗自吃驚。自從阿美結婚,賴振東騎機車經過龍門,心裡忐忑不安,她婚後幸福麼?孩子降生了麼?是男還是女的?賴振東感到對不住阿美,雖然他倆分手時,阿美狠命地摑了他一耳光,直到兩年後,他仍舊覺得右臉熱辣辣的。相反的,賴振東對於詹喜燕卻毫不動情,她結婚,賴振東還送了賀儀,沒有吃喜酒。他每次經過西藥房從不留心,幾乎忘記龍門街上還住著詹喜燕這個女人,而且這女人還曾和他睡過。 男女之間的感情微妙而敏感,那晚,當賴振東拿著一包金棗,走進西藥房時,詹喜燕便感到懊悔、失望。賴振東的眼神恍惚不定,一見面就問:阿美最近怎麼樣?她生了男的還是女的? 你怎麼這麼關心她?人家生男孩、女孩,跟你有甚麼關係? 賴振東默不作聲,卻懊悔不應該來此受氣。愛情是無法掩飾的。賴振東站在櫃檯前,瞅望那擺列在玻璃架上的藥物,正琢磨告別的理由。 阿美生了一個男孩子。我抱過他。他的臉型、特別是眼睛、嘴巴,長得跟你一模一樣。詹喜燕說著捂嘴笑了。 真的麼?賴振東也忍不住笑了。 詹喜燕的心裡湧泛起妒忌、懊惱、悔恨的浪潮。她真不應該把這件壓在她心底的祕密,毫無保留地說出來,況且對方又是曾經跟阿美好過的情敵。半晌,她問了一句:這些金棗多少錢? 免啦。我要趕回新店,再見! 賴振東走出店門,跨上機車,發動引擎,駛向那蒼茫的晚暮籠罩的遠方…… 3 「趙家水餃店」成了龍門街的標誌。因為阿美分娩後體弱多病,老趙便放棄其他飲食營業,專心做水餃。過去,芹菜牛肉餡是招牌水餃,如今他推出的雞肉、豬肉拌在一起的「鴛鴦餃子」、白菜韭黃和豬肉作餡料的「豬肉餃子」,因為多用南勢溪沿岸的新鮮蔬菜,味道鮮香,最受顧客喜愛。 在少年時代,老趙曾在青島一家麵食館當夥計。他常見師傅包水餃,獲得許多有關水餃的知識與技術。包餃子講究皮要薄,餡要多,要捏得嚴實,不能捏破。煮水餃應適當的在一滾、二滾間加涼水,以免把餃子煮爛。如果不慎煮爛一二個,祇能說「掙了」,卻不能說「破了」或「爛了」。老趙跟一位老師傅學會捏水餃技術,他會捏金魚餃、蝴蝶餃、冠頂餃、知了餃、花邊餃,還有推捏、扭捏、花捏的月牙餃,以及擠捏的肚大的水魚餃。由於生意好,忙不過來,老趙也不想賣弄自己的本事,所以他跟阿美一直包捏比較傳統快速簡單的木魚餃。 老趙終日在兒子的啼哭聲、阿美的歡笑聲裡,忙著水餃生意。他飽嚐了生命的喜悅與滿足。為了讓妻子活得幸福,老趙抽空跑到新店一家診所,作了男性結紮手術。後來阿美得知此事,非常氣惱,批評他做事莽撞,沒為將來著想。老趙認為家裡有了浩功,把他撫養長大,便盡到了責任。他說:好兒不要多,一個頂十個。他紅著臉說,若是依照他的身體狀況,最少也能生出六個小孩,那家中豈不像颱風過境風雨成災麼! 老趙下體做了結紮手術後,身心獲得了解放,夜晚發起威風,整得阿美呼天搶地樂不可支鬼哭狼嚎歡聲入雲,數次驚醒睡在搖籃裡的嬰兒。他把兩隻小肉手揚起,搖幌兩下,好似為他倆的精彩表演喝采、鼓掌。 南勢溪岸的雨水多,泥土肥。老趙開拓了樂園,由於收成多,他採擷了白菜、蘿蔔、黃瓜,洗淨,切片,等鍋中的水燒滾後,將菜倒入滾水一下撈出,放進一隻陶罐內,拌以辣椒、大蒜、生薑,然後封口,蓋嚴。半月光景,即可食用。 有些顧客嚐了老趙做的泡菜,都說比四川泡菜、韓國泡菜好吃。建議他公開出售,定名「山東泡菜」,老趙堅持取名「龍門泡菜」;有的顧客建議每盤泡菜售價十圓,老趙認為十圓過高,應定價五圓纔比較公道。阿美偷偷在他腿上擰了一把,以示抗議。但是,這位出身行伍的老兵,軍令如山,他的規定,誰也推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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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安
阿安,咱們社區全年無休的環保志工。 說環保,沒人比得上他。事實上,清潔隊員能做的,阿安通包。只差沒開著鮮黃資源回收專車,沿街收拾垃圾。 為何有這款優秀志工呢?說來,恐怕顛覆一般人的印象。 阿安是個「傻子」,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他不會說話,只會發出「啊啊啊……啊啊啊」叫聲,唯一的溝通語言、語調,表意單純,深層意思卻不易瞭解。渾身髒兮兮的模樣,有時令人生畏,卻也存在討喜的一面。 幾回。小學生經過我家門,望見阿安拾荒傻笑,調皮者出言不遜,罵道:肖ㄟ!我瞪了不知道哪家的野孩子幾眼,他們便知難而退,阿安卻仍無動於衷,不曾反駁。聽不懂或不在乎,管叫「正常人」的我,很想知道答案。 追著資源回收車後頭,社區跑透透,稱阿安是地下里長並不為過。大包大包的廢棄物,黝黑力壯的清潔隊員與阿安協力扛起,拋擲向回收車後頭車廂內,吼的一聲,示意司機啟動碾壓器。望著滿到爆出車體外的垃圾,頓時壓縮成一小落,清潔隊員露出得意的笑容,紛紛豎起大拇指稱讚,司機也玩笑似舉起右手,向阿安行最敬禮,不支薪的環保志工儼然更值得欽佩。 有次,鄰居整修家園,鋸下了碩大的百年榕樹枝幹,堆疊於門口外頭,等待清潔隊搬運,不知何因,接連幾天,木頭殘枝依舊安穩躺在原地,毫無動靜。鄰居說:不焦急,這些粗枝大葉總會被移除的,犯不著擔心,不用自己動手。 盼呀盼的,清潔隊員總算出現了,沒有熟悉的「少女的祈禱」世界名曲當背景音樂,僅有「啊啊啊」的啞巴聲。是的,阿安出現了。他發現了這堆疊得快一層樓高的老榕樹木幹,不待他人招呼,兀自搬了起來。 一身濕漉漉的臭汗水味,一股傻勁兒,說什麼也不肯停下地埋頭苦幹。即便三餐不得溫飽,靠著善心人士布施,甚至大口吃著發酸惡臭的廚餘,阿安仍樂在其中。他搬得開懷大笑,皮破了、血流不止,仍不願停止。 沒有人知道,阿安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在我們社區,為什麼喜歡撿拾垃圾?在阿安身上,我看見精障朋友堪憐的一面,他只是這個社會角落的一名「No Body」。自生自滅,似乎是他人生下半場的寫照。我們能為他做什麼? 知道阿安熱心環保。老爸便常拿些食物給阿安果腹,衣物日用品也在列。幾天沒見到阿安身影,我們全家人開始擔心,擔心他是否遭遇不測?是否生病不起?…… 台灣社會不冷漠!近日來,我撞見阿安忙碌地穿梭於大街小巷,撿東西,搬雜物,他的手上還多了一包包餅乾,甚至有熱騰騰的飯盒,表示有若干社區民眾願意自發性給予,同情處境,認同阿安手上的工。 阿安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身影也悄悄停駐在社區民眾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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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畫簿出走 博物館前世與今生
歷史情緒總是很複雜,一紙馬關條約把台灣割給了日本,有時想一想,台灣在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皇帝之一的康熙時代被收入了版圖,卻也不當回事的在建設上繳了白卷,自生自滅了兩百年,王朝猛然警醒開始花了點心思,無奈國勢日頹,終至風雨飄搖,受辱捱打,加上政客醜惡,遠在王朝一隅的所謂鳥不語、花不香的島嶼,成了昏聵王朝的犧牲品,歷史課堂,一字一淚,多少荒寒的民族大義上演,史詩篇章,總是夾雜悲情。 高雄市立歷史博物館,便是強權標誌政治文化生態系統的產物,建於一九三八年,採日本興亞帝冠式,是日治時代第二個高雄市役所,外觀以淺青綠基調的國防色因應二戰需要,中間主體外型像中文的「高」字,中央塔樓為日式之四角攢尖頂,尖頂有寶瓶,對稱兩端屋頂相同,只是小了一號,弧形窗、圖騰飾帶、角樓、瓦當、柱頭,精緻雕飾,丰姿巧妙,氣派恢宏。 光復後做為市政府辦公大樓,一九九二年市府遷移四維路後,這裡便規劃為歷史博物館,收藏與策展主題,多環繞先民生活器物和南部發展軌跡。博物館旁依愛河,與音樂館及工商展覽中心互連,從一個帝國主義的雄姿降生,現在化成一處文化十分濃厚的城市靈魂,即便是一種流動的特質也罷,這就是城市的自發態度,分潤優雅,讓人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