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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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 搖啊搖
記憶裡的故鄉始終不脫一些搖啊晃的模糊影像,影像中的主角可能是自己、家人或曾經擦身而過的人事物,始終讓我捉摸不清。 在老家權充雜物間的廂房裡有一只搖籃,搖籃是籐製的,粗細不一的籐枝架構起一只溫馨的橢圓。搖籃底下有兩段粗而彎曲的籐腳,那是搖籃的關鍵構造,因為它,孩子便似飄浮母體、搖曳波動,一覺好眠。 小時候,對我們家的搖籃有著莫名的優越感,因為它是那麼的與眾不同,靜謐穩固,不像別人家的廉價搖籃總伴著莫名的伊呀,活像「虎姑婆」的磨牙。 奶奶說,「這是爺爺花了二十斤大米的代價向唐山老師傅訂製的,為的是慶祝家族中的第一個男丁、我的大哥的降臨;它就像老家的福杉樑柱一般,可以用幾代人,就算過了幾百年,一樣堅固耐用。」我對奶奶這席話是嗤之以鼻的,不過是一只小小的搖籃,那來那麼多的學問,用得了幾世人的光陰去驗證、琢磨嗎? 現在,它就靜靜的躺在我的腳邊,伴隨過家族所有孩子的襁褓歲月,厚厚的塵灰掩蓋不了籐腳明顯的磨痕,卻依然不減它身為搖籃的功能。 燭光中,佛龕裡、不具名的奶奶一貫的搖曳著莊嚴,我想同奶奶說,我們家的搖籃或許真能用幾代人,可如今大夥已提早忘了它的存在,隨著頹圮的老厝,淹沒在沈寂的年代。 記憶中的我,常伏在奶奶瘦弱的肩頭,聽她的嘮嘮絮語。爺爺在大哥出世後沒多久就過世了,死因是家鄉人常有的肝病。奶奶說,那是操勞過度,以及長期食用過期「戰備米」的結果。 「夭壽哦,定定甲百姓講赫是『營養米』,有『黑龜』表示沒噴藥。明明就是過期的淘汰米,金門人的腹肚,攏乎『北仔』佇貯糞埽。」童養媳出身的奶奶平素話不多,也只有在駝著我的時候,才有那麼多的埋怨,因為那通常是邁在兩、三公里的山路上,去看望在太武山山腳下經營小飯館兒子、媳婦的時候。抱怨時,奶奶的肩頭常是一顛顛、一顫顫的,纏過的小腳上,支撐著一輩子的辛勞與希望,波浪似的,令人好眠、好夢。 父親在我出生那年,決定拋下爺爺遺下的十多畝田,做生意去了。奶奶對此很不能諒解,爺爺一輩子的辛勞都在這些田產上了,身為長子的父親怎能說不幹就不幹。父親那時撒潑的說,「沒我,還有弟呢?」正讀著高中的叔叔拿著書,頭也不抬的搖著手,「別算上我!」奶奶哭乾了淚,也喚不來兒子們的回心轉意,就這樣,田租給了幾位堂叔伯;每每收著代替租金的番薯、花生、玉米、芋頭的時候,奶奶便禁不住的難過,怨兒子的無情、嘆爺爺的撒手,更懷疑他們這一代人一輩子到底在忙乎什麼? 父親在離老家不遠的村落,租了幢古厝,開了間小飯館。古厝有點破,下雨天還得準備各色鍋碗瓢盆應景。但,那位於太武山麓,緊鄰著一處師部,門板一下,就有做不完的生意、忙不完的活。 選擇飲食業,父親是盤算過的。那時金門駐軍有十萬之眾,一個師部也有個千把號人,單是迎來送往,就有數不盡的賺頭;更何況,那時候的「北仔」,特別氣魄,不論是升遷、榮調、退伍,或是考察、迎新、送舊,都免不了擺上幾天、幾十桌,利潤或許不高,但量來得驚人,只要菜不差、人不懶,強過酷陽下的看天吃飯。就這樣,父母親撇下剛滿月的我,帶上大哥,開始了他們的新生活;奶奶爭不過,得順從,特別是在父親店裡客似雲來、門庭若市的時候。 那時候的金門,不安穩啊。「單打雙不打」,跨海而來的砲彈不時折磨著反攻跳板上的島民。 父親開店的村落離金門的軍事指揮中樞-太武山武陽營區不遠,被當成砲擊的標靶,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小時候,每個雙號日、奶奶和我固定造訪父親的時候,總會發現一路上的地景有著或多或少的變化。不是誰家的房頂去了半邊,就是牛啊、豬的沒了棲身之所;有次,宣傳彈剛好命中了村裡唯一的公共廁所,糞水潑濺了方圓數百公尺的房舍、牲畜和農作,樂觀的農人叫這作「天降黃金雨」,免費施了一次肥,來年定是好豐收;負責刷洗的村婦可不這麼想,問候老共他娘、祖宗總是不可免的。 福大命大的父親總與這些災難擦身而過。隔壁的照相館中了倒了一面牆,後頭的理髮沒了半邊房,可他那間破古厝、小飯館就是毫髮無傷,按說以這幢古厝的年歲,是受不了砲轟撼動的,可它就是雨照漏,瓦卻沒揭去半片,令眾人嘖嘖稱奇。 一次,父親留我過夜,當晚砲擊,我看大夥都無動於衷,該幹什麼的,還幹什麼,一點也沒有跑防空洞的意思。父親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該來的躲不過。前些時候,村裡的防空洞被震垮了,還搭上了十多條人命………。」父親的話剛說完,原本呼嘯耳際瘖啞的砲聲,霎時來得真確而天搖地動。頭頂下撒落了大量的塵灰,舖上了大哥的作業簿和櫃上的雞鴨魚肉。 「莫不是中獎了?」父親嘴裡呢喃著,拉著兩崽子的手,伏到床舖下。搖搖晃晃的燈泡、轟隆隆的砲響,讓這個夜顯得無比漫長。矇矓間,我想起老家的搖籃,一搖搖、一擺擺的,催人入眠。那夜,全家在床底下過了一夜,事後想想,房子真垮了,床舖頂得住嗎?恐怕也沒我們選擇的自由。 天亮後,父親巡察了屋前屋後,院子裡多了個大窟窿,打爛了一只洗碗的大水桶。窟窿離廚房約莫只有半公尺,再一次驗證了父親的好運氣。沒過中午,已經來了三撥人,金防部、縣政府、自衛總隊、鎮公所、村公所的,全派代表來了,可就是沒人決定怎麼做。幾個孩子朝著圍著紅繩的洞口張望,黑黑的,透著煙硝味和無止盡的深邃,像場夢,更像一次死神的招手。 三天後,父親找了些砂石、水泥,吆喝了幾個壯丁,填平了那個窟窿。穿綠衣的又來了,對父親一陣咆哮,大意是斥責他怎麼能這麼做?父親雙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軍官悻悻然的走了。母親依舊在窟窿上頭擺上水桶刷碗,一群孩子爭相在上頭蹦跳,證明自己的勇敢。 小飯館的生意始終很旺,父親還設置了帳簿,方便官兵們在發餉的日子裡一道結算。偶爾,踫到調職、退伍倒帳的,父親也只是笑了笑,權當勞軍愛國;母親對此頗有怨言,一直想推行「銀貨兩訖」運動,但總無法落實到底。生意好,父親反而興起了轉業的念頭,他說,「忙、累總得有個盡頭,日子不能總是這樣過。」 父親的新生意是離師部更近的雜貨店。那時候的雜貨店還真是什麼都有,什麼都做。從軍品、紀念品、特產的販售,到軍服收洗、建材五金、小吃外送等等什麼都有,母親笑著說,「廟公換主持,這那是款?」父親苦笑著,時勢所趨,好像怎麼也逃不過。 到了我該上學的時候,奶奶的身體也不行了,兩三公里的山路說遠不遠,對一個老人來說,到底是折磨。父親把我留在身邊,也要奶奶同住,但她說,「捨不得和爺爺共同支起的老屋」,畢竟那是她一生的縮影,一輩子的成就。拗不過,只得隨她了,我始終記得奶奶離去時搖晃的身影,迷濛濛的,像一場酣甜的夢。 隨著軍隊潮起潮落,父親的生意也起起落落。到我高中畢業那年,村子裡的各色商舖已經關了泰半。父親說,「砲聲沒了,生意也就淡了;是好是壞,這世人是琢磨不透了!」 那年,我坐在「登陸艇」上,跟著一夥同學赴台趕考。登陸艇是那時金門百姓赴台的主要交通工具,因為前頭開著兩扇大大的艙門,所以也叫「開口笑」。 登陸艇是平底的鐵殼船,行在海上活像一只大搖籃。船上沒有床舖,有的只是艙底和甲板。幾位「藝高膽大」的同學,上船不久,便將全船摸了個通透,像我這般不懂水、沒踫過海的「生意子」,只有癱在甲板上嘆氣的份。 船行到高雄港,約莫要十七、八個鐘頭。這段時間裡,我的胃便像被攪擾的半瓶水,時而揚起,時而波動;滿溢的酸澀湧到了喉頭,一「開口」便是無盡的苦水,如何能「笑」?怎麼也想不通。臨岸時,船上響起了雀躍的歡呼,迷矇的碼頭、雜錯沓人影在不遠處隱露,慢慢地才懂了「笑」的理由。 前年路過山東青島,海上正興著洶湧的波濤,幾位接待的招商辦官員咧著嘴說:「這那算大浪,揚起近十米的都有!」接著,登上準備好的快艇。駕駛員熟練的發動馬達,掌穩舵盤。疾行下,竟似在陸上般的平穩,偶爾揚起的浪頭,權充路上的小石頭。這時,記憶裡搖晃的故鄉在眼前清晰了起來。搖籃、奶奶、父母親、古厝、院子裡的大窟窿等等,像跑馬燈似的,一一呼嘯而過;那些搖晃後的恬適、驚恐、認命的臉孔慢慢地浮上心頭。 倏地,駕駛員關了,一座小島在我眼前輕輕的,搖啊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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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頭家、頭家娘早安!」婉玉見到他們,禮貌地說,「我阿母知道頭家的身體有點不舒服,要我代她來問候,也順便幫店裡的忙。」 「真是謝謝你們啦!」頭家娘說。 志宏卸好門板,婉玉除了問候頭家外,並沒有和他們閒聊。在尚未進城讀書前,她曾經在這裡工作過,對於店中的貨物和存放位置,簡直是瞭若指掌。因此,她自動自發地把零亂的貨物擺好,該添補的則到倉庫取貨,客人來了卻以甜美的聲音招呼著,儼然像自家開設的商店似的。 不一會,各單位的採買車陸續開到,穿著草綠軍服的採買,帶著籮筐也相繼地來了;二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籮筐,堆放在店裡的兩側。婉玉協助小妹按單取貨,並適時把貨單交予志宏結帳,倘若有不清楚的地方,身體疲弱、正閉目養神的頭家,就坐在志宏的旁邊,隨時可以問。在這忙碌的早市中,頭家娘雖然使不上力,但店中有她雙目觀望的眼神,卻也能減少一些貪小便宜的客人,順手牽羊的情事發生。儘管人來人往有點吵雜和紊亂,但卻未曾發生過重大的差錯,各單位的雜貨和代送的蔬菜,亦從未送錯地方。價格公道、待人親切、服務週到、童叟無欺,或許就是這家老字號的商店,能財源滾滾、大展鴻圖的主要因素。 然而,常年的勞累,頭家的身體已不能負荷這種繁忙的工作,頭家娘也無法獨當一面,膝下又無子嗣,屆時,是否能長久雇請伙計來經營?還是必須歇業?未來的事,誰也不敢任意地臆測和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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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老童心平氣和地向老友解釋: 一、這不是小說,而是散文。作者回憶她幼年住在北京的見聞。素材亂、思想單純、內容輕薄。 二、作品寫的是北京,跟台灣八桿子也搭不上關係。 三、如果這種報導文學性的散文,代表了台灣文學,那怎能讓人服氣?這不是政治統戰是什麼! 最後,童沐天捧起三厚冊長篇小說《浪淘沙》,向老友介紹:「這才是一部具有台灣特色和台灣歷史的文學作品,雖然作者的寫作經驗不夠精練,但我看了以後,流下了淚。老杜,我建議你看這部小說,你太太是南台灣原住民,你應該瞭解台灣同胞的思想與感情。」 杜恆翻著那三厚冊小說《浪淘沙》,微笑著說:「你很細心,關懷咱台灣的文學,你是不是對台灣文學不滿意?」 「當然不滿意了!」他站立起來,面對杜恆激動地說:「台灣人民用血汗與腦汁,創造了讓世界矚目的台灣經濟奇蹟,有一部長篇小說反映這個歷史奇蹟麼?不是回憶過去,就是描寫風花雪月、海外見聞,但是對於現實生活卻交了白卷,作家還值得驕傲自滿嗎!」 「你是不是滿意大陸的作家?」杜恆進一步逼問他。 「大陸作家,比台灣品質要高,生活體驗豐富,批評風氣普遍,無論從作品的質量、政治性、藝術性,都比咱們台灣高一些。只是有一項,政治運動過於頻繁,像海浪似的,一波過去,又是一波,對於作家有一定的影響。」童沐天皺起眉頭,嚴肅地說:「海峽兩岸作家的命運和待遇,太不公平了!我若是有領導權,讓兩岸作家藝術家互相調動,像軍隊換防一樣,定期三年再換回來,這樣才公平,才會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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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第二名在小三通裡翻飛的愛情
「姑姑妳在忙嗎?」MSN橘色方塊閃動,是阿雅來的訊息。暫停手中的工作,打開對話視窗回應: 「嗯,等一下要開會。」 「那你忙!」回應很快的透過網路線傳進來。該有二十七、八歲了吧,難得阿雅主動問候,會有什麼事嗎?田怡看了一下手上的文件與視窗上的時間,不是很放心的問: 「有事嗎?」 阿雅一向含蓄、內斂,田怡擔心阿雅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事要找人說,才會來問,否則阿雅一定不會輕易的把訊息拋出,怕她好不容易找個出口的想法又縮回去,趕緊再加一句: 「是那方面的事呢?」 「我只是要丟垃圾罷了。」阿雅可有可無的說,並丟出一個無奈的表情。 「那你丟,我看?!」田怡鼓勵並徵詢她。 等了有一會兒,終於阿雅有種破斧沈舟意味的丟出: 「那你不要管我,我就打我的。」 「嗯!」田怡給一個當然的回應後,繼續檢查開會的簽到表出席人員、議程、討論題綱、提案始末等資料,檢視一遭,該準備的都已就緒,離會議還有點時間,再度打開視窗,卻嚇了一跳。 「我跟馬亮應該走到盡頭了。」 「真的嗎?太勁爆了吧!」打字如彈珠,田怡兩隻眼睛緊盯螢幕,希望是看錯了,但阿雅卻一個哭臉的回應: 「對呀。」阿雅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加一個註腳「哈」開始敘述: 「年前就提出分手了,不過那時硬撐著,沒跟家裡說。」 田怡回憶,不對呀,年前講的是要訂婚了,讓家裡好生高興了一場,尤其男方父母來家裡提親時,大嫂還特別請父親出面,表達男方應該依照禮俗使女方受到應有的尊重。在傳統社會習慣中,女方是沒有地位的,即使到現在,父親還是認為女子嫁作男方婦,將投以一身心力,作牛作馬未知,也只有在中國的傳統婚俗中,女方才有機會好好計較被尊重的需要。那一時候,父親的開心溢於言表,畢竟,阿雅是孫字輩議論婚嫁的第一人呢! 家裡也都知道,阿雅與馬亮二個孩子,自從高中資優同班同學就開始交往,到現在沒有九年也有十年了。家裡早就認定老實的馬亮是未來的準婿。最近二人又分別考上國家高等考試,雖然一個分發在金門,一個分發到台北,但工作都有著落了,怎麼會說年前提分手呢?只見阿雅繼續傳來訊息: 「來台北後,反正我也憋不住,雖然他說沒有,但我就是覺得他似乎對我不太在意的感覺,就問他『還想跟我在一起嗎?』他說『年前那次說要分手後就猶豫了』」。 「呵,那就不要分手呀!」田怡心裡想著,卻見阿雅傳來訊息:「我覺得那就是分手吧?!他來台灣,我去找他,跟我說『不覺得那樣是分手,只是現在沒信心跟我在一起』,他說需要時間。」 「這一個月,我過的很痛苦。本來以為是分手了,情再沉重,也明白久了自然就接受,但他卻不是給我這樣的答案,讓我覺得懸而未決,向前向後都不對,把我自己搞得快發瘋了。」 「最近他都跟很多很久不見的女性朋友聯絡,像是去吃飯之類的。連老爸都問『在搞什麼?』說實在,為什麼會這樣呢?我也不是很清楚。」整理一下情緒,阿雅繼續說: 「就在去年年底的時候吧?那時正討論要訂婚呢,卻爆發他爸爸的事情,大家的心就好像從雲端摔下一般的不好受,然後,我也不知道為啥,就開始被很重的不安全感包圍,常常開口就跟他說「你可不要像你爸!」」 沈吟了一下,阿雅又繼續傳來訊息。「對,我很笨,大家都說,我不該那樣說。可是我就是說了。」像似懺悔一般吐出的話語。 「他就非常抗議的問我,為什麼要一直懷疑他?對他如此不信任呢?他什麼事情也都沒做呀!」 「覺得那陣子好像著魔了一般,或許是面臨他退伍、工作、受訓等一連串的變化,更要命的是在議論婚期的時候,遇上他爸爸的事件,才會使我連帶的對他產生很重的不安全感。」 「時常深深的感覺到,當我面對他時,就很自然的會想到,他竟有一個讓人那麼難堪的父親,而那樣的畫面一而再的重播,我想當他面對我,或許就像見到了父親醜陋的樣子吧?有一次他說『妳那樣,帶給我太大的傷害!』。他說他也開始害怕,哪天他跟哪個女生出去,是不是都要被懷疑呢?他覺得我們得分開一下,彼此保持一點距離,或許比較好些?!」 是了,是這事困擾阿雅及馬亮。田怡大概知道問題在那裡了。 自從金門開放小三通後,金門廈門一衣帶水,再沒有看不見的一道柵欄隔絕二地,因為血緣相近,語言相通,消費便宜,加上廈門的急速繁榮,吸引了大陸相當多的人力投入各行業,尤其城鄉收入的高低差異,更讓內陸的漂亮美媚,一股勁的擠往廈門的服務業,在夜店中莫不以高學歷、年輕、貌美、未婚、溫柔、體貼等條件,成功招攬客人進入。很多金門的中、壯、老輩,在有錢有閒的情況下,走廈門已經蔚成一種風氣,相率以什麼時候又到廈門,做為彼此問候的開端,誰為誰家的孩子娶了廈門新娘;哪邊哪個小姐如何等做為對話內容。 前不久金門地方政府發佈一則命令,內容是規範公教人員每年未在妻室陪同前往的情況下,最多只能前往廈門三次的行政命令,造成喧騰一時的網路留言,塞爆縣府網路留言板,謠言紛傳是任職某局室的某人到廈門去玩,玩出了一個小孩,造成家庭革命。 為了這個傳言,有位同事還特地請田怡去問,因為傳言中的仁兄與田怡相熟。 基於朋友的關心,直腸子的田怡真的跑去問,才澄清那位仁兄是妻子長期出差回來,發現腫瘤後跑去割子宮,而他到大陸時,常攜帶大陸合夥人的小孩進進出出,導致好事者以為夫妻倆因為他包二奶還生了孩子的誤會。 然而田怡也相信,無風不起浪,固然相信那位仁兄勤儉德性,一尖五角都要省的人,不會亂花錢,但縣政府的一紙命令,其來必有原因。 不久,就聽到馬亮家的事。不常出家門的馬媽媽因為身體不適,被檢查出感染花病了。大家就開始猜測常跑廈門的馬亮父親,有沒有尋花問柳?就這麼一回事的檢驗了馬亮父親的貞節與忠誠。 回過神來,田怡繼續看阿雅傳來的訊息: 「我上上禮拜去找他,跟他說『我很痛苦。』他跟我說『如果要逼攤牌,就不耽誤妳。』總之,我不能逼他,然後就開始壓抑自己,最近他每次打電話給我,一通完話就覺得心情很沉重。覺得很累,覺得我不想再接受這樣的對待。」 「晚上要跟他好好談一下,或許兩個人各走各的路?」 「呵!」田怡不禁發出歎息「辛苦!」 阿雅報以一個苦笑的臉,繼續說: 「老媽叫我再等等,我不想了。」忍不住打斷阿雅的細訴,田怡開始鍵入回應: 「嗯,能什麼也不想是最好的放空狀態。」 阿雅沒有因為田怡的回應而中斷:「我所有的女性朋友們都叫我不要理他了。」田怡接著拋出訊息:「說真的」。 阿雅也沒有停的意思,繼續把她要說的意思說出:「很難不想。」 田怡也繼續鍵入:「感情到最後是變成親情的成份大,」卻見到阿雅舒了一口氣後,傳來:「報告完畢。」 田怡揣想阿雅的困難後,回應:「可憐喔!」 阿雅說:「不,我不要這樣想,不然我會哭死。」田怡報以一笑: 「就是要你哭呀!」阿雅又說: 「晚上,妹妹她們要等著來把我從餐廳領回家了。」洩氣的阿雅又一個苦笑表情傳來,一副欲赴沙場決一死戰的準備。 田怡沒有理會阿雅,繼續鍵入: 「看會不會突然哭醒了?」阿雅傳出一個驚訝的臉。田怡突然發現似的問,不是一在金門一在台北,怎地晚上要「從餐廳領回?」 田怡看著阿雅傳來的「我跟他相約吃飯。」一面繼續提出她的看法:「你需要找一個新的注意重心,如果要分手的話。」阿雅回答田怡的前一個問題說:「是丫。」看了一下,田怡又問:「他去台北喔?! 「他來受訓。」停頓了一下,阿雅鍵入:「我想說,受訓時可以療傷,………」 「你也去受訓了嗎?」被田怡打斷。 「我下禮拜才去受訓。」阿雅回應。 「呵,把你的感受寫下來,從寫的當中才可以療傷,寫下以後送給他。」 「不想跟他有任何關係了。」阿雅回應。 不理會阿雅,田怡又寫:「叫他慢慢看,寫下這些年來的等待與信守。」阿雅有氣無力的回應:「給他看也沒什麼用了呀!」 田怡無動於衷般的寫自己的想法:「然後告訴自己,也許還不能拋下,但是事情總有段落,成長就是這樣的血淋淋。有沒有用?關鍵不在他,而在妳的想法。妳,想留在他身邊嗎?不想留在他身邊嗎?這是妳需要整理出來的思緒。」吸了一口氣,田怡要把想法說完才暢快般,滔滔不絕地:「每一種選擇都是一種承擔,每一種選擇都會有好跟不好的一面,端看妳的態度,及妳與他互相扶持的想法是否堅定。經歷過就是一種成熟,成熟即是一種生活的智慧。」 田怡想起前不久看到馬亮父親的印象,明明高大俊挺的身材,明顯消瘦,神情亦不復往日英姿煥發,感覺有點像洩了氣的皮球,看上去好像鬥敗的公雞。 「馬亮基本上是可憐的,在我看他的角度」田怡將她的感覺說出:「沒有一個有知覺、曾受教育、有良心的人,可以接受他所必需面對的父親形象的撕毀。」 「如果妳可憐,那麼他是更可憐的。妳可以假想一下,一個曾經擁有謙謙君子般口碑的人;在工作表現上更是深獲業界期許,擁有大好發展空間的人物,尤其在子侄輩心中一直擁有勇者般楷模形象的人。一日間,突然了解,那張往日讓人驕傲的臉孔,竟有著掉入糞坑後無法洗脫的齷齪味。」 「那個人不是別人,卻是讓妳崇敬了一輩子的人!」 「如果是朋友也就罷了,但不幸的是那張臉的名字叫做「父親」,這樣的景況,妳會如何,妳要如何日日與這樣的父親照面?」停了一下,田怡再鍵入:「相信妳會開始想起,往日這位「勇者」不軌的痕跡。」一陣沈默後,阿雅鍵入:「老媽說他其實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上禮拜他跟我說,他很恨他爸爸。」 「不知道他仍否在妳心中留一席尊嚴?或留有一席被撫慰的對待?這會是馬亮急著知道的答案。」田怡準備再度長篇大論似的:「無論如何,馬亮的父親在功成名就後,讓自己陷溺在無可如何之境是令人可惜而悲哀的,但他爸爸行為的不是,並不是他們全家人所應承載的重。」間隙中阿雅傳來呼應:「對!」 田怡繼續說:「這是你需要認清,他也需要認清的地方。一個人的錯用不著全家跟著受罪。有時候適當的逃離,偶爾的放下,是彼此所需要的空間。這是我要跟你說的。但這逃離與放下,需要有人給予支持。」田怡改讓視窗一句一句傳出: 「之前他到辦公室來,」 「問他現在分二地,那是要妳再考還是他再考呢?」 「他很肯定的說他再考!」 「我想這是一個很好的訊息,」 「除了可以跟妳相守,也可以讓他在家庭的悲傷中有一個出口,」 「懂嗎?」 「理好自己的情緒再回來面對,」 「就會清楚明白一些。」 「這是我給你們的建議。」 「尤其是他。」 「懂嗎?」 阿雅又送出笑臉。 田怡透過視窗: 「在台北組織一個家庭,」 「穩定了再回來面對家裡的人。」 「在這一局棋中的馬媽是可憐的!」 「但幫她準備一個避開的空間。」 「她有能力面對一切。」 「只要有足夠的支持。」 「這樣懂嗎?」 田怡停頓了一下又傳出: 「如果你並不想跟他一輩子,這樣做也可以。」 「人跟人都是一種緣份,」 「相信彼此是善緣就對了。」 「再難的問題,其實就是問題面對與緣起的業障。」 阿雅若有所悟般:「謝謝你,姑姑!我會好好思考的。」 怕阿雅再遇到問題,田怡先試圖建立觀念:「有些事可以約法三章,」 「有些事可以睜一眼閉一眼。」 「但退一步,能多為他想一下,」 「其實親情就在這其中了。」 「親情,才是婚姻中恆久的支持。」 「如果你其實很在乎他,」 「那麼很多事並沒有那麼可怕!」 「向前走就是了,」 「不要三心二意。」 「記得你是自己的主宰就對了,」 「你有能力做好任何事,懂嗎?」 阿雅傳來一個淚水奔流的表情。 田怡又鍵入「哭吧,哭完了把情緒理一理,我要先去開會了。」阿雅給一個驚訝的表情後,說:「現在不行啦,上班中!」怕耽誤田怡的時間,趕緊又補了一句說:「你忙。」 田怡看了一下打入:「那就寫下來吧」傳送出去後,便前往會議室。 算是小case的案子,會議約莫進行四十五分鐘便順利結束,回到辦公室已敲了下班鐘。 擔心阿雅情緒,田怡決定吃中飯前再整理一下想法傳給阿雅: 「晚上吃飯後,去散散步吧,一起走一走,講講彼此的感受,享受一下在一起幸福的感覺。」 「別太在意別人的眼光。」 「神仙打鼓有時錯,腳步踏差誰人無?」 「適時的了解與原諒是必須的。」 阿雅傳來一個恬淡的笑臉。 知道阿雅還在線上,便繼續傳出想法:「跟他說,我請他放鬆一下。」 阿雅再傳來一個頑皮的臉。 「要他試著原諒他爸。」 「然後支持並善待他的母親。」 「這樣就是對他爸最大的懲罰了。」 「你們不需要跟著他爸的錯誤運轉,試著讓她的母親做決定。」田怡深知馬亮母親是具備傳統母德的好女人,在她謹守婦道的習性裡,要當家做決定會有多麼困難,如果沒有家人的鼓勵,很難放得開! 「並支持、鼓勵他母親的決定。」 「就這樣。」 終於田怡認為說得夠清楚了,並做了一個結束的準備。阿雅傳來一個平靜的臉。田怡又問: 「中午在那裡解決呢?」 「我要回去吃飯了。」 等待阿雅回應,田怡又寫入: 「執子之手與之子偕老」 田怡想起這是結婚時,先生作的執子之手的詩句,結婚這麼多年,田怡深深體會夫妻共同生活的面貌,箇中酸甜苦辣,如果不是當局者便有難以描述的滋味。 「搭學校的營養午餐」阿雅回應來,並說「姑姑,你趕緊去吃。」田怡彷彿神遊回來的鍵入: 「就是這一句話了,祝福你。」 阿雅以為田怡說完了,卻看到田怡傳來的訊息: 「人生路上還會有很多起伏」 阿雅回答「對」並說:「我知道」。 田怡繼續說: 「放鬆、勇敢面對,就是最佳的解決方式。否則同樣的問題會一直重複出現,直到你能解決它才會消失。」 「可是,世人永遠都得等到事情發生!」阿雅回應。 「回去了。」田怡終於打算去餵飽咕咕叫的肚子,腦中卻又閃過那間特色小吃店大門長關的影子。 阿雅傳來一個揮動雙手再見的圖案。 田怡也鍵入:「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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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童沐天回到台灣,僅在半年之間,便客觀地分析出台灣文壇的缺點,浮誇風、浮躁風、浮泛風,總的來說,每個作家都像淡水河的浮萍一樣,隨波逐流,它流到什麼地方,它自己也茫然不曉。 作家不在自己生活的土地上紮根,與群眾相呼吸、共甘苦,怎能寫出反映人民的真正地思想、生活與感情的作品? 童沐天指著書架上的三部文藝作品,《台北人》、《鎮西軼事》、《浪淘沙》,向杜恆分析、解剖他的讀後觀點:《台北人》跟台灣毫無關係,更談不上什麼感情,它只是少數國民黨官僚集團的特權份子,被人家打敗,趕到這個虛偽浮華的城市,依舊過著燈紅酒綠的生活,重溫日暮窮途、迴光返照的繁華夢。老童激動地說:這種作品在改革開放的中國,被文藝界吹捧成台灣優秀小說,拍成電影故事片,召集什麼國際文藝研討會。童沐天氣憤地問:「它能代表台灣作品麼?作品反映的人物住在什麼地方?你說!」 《鎮西軼事》拍成電影故事片,獲得菲律賓麥格塞獎。作者的照片,掛在北京「現代文學館」的大廳,讓人矚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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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示女兒─致茁女書
女兒,深秋時分 我枯坐藝術館中庭 (規矩如妳,沒有下課不會下樓) 秋風颯颯,落葉紛紛 這學校已非三十年前的寒酸 只俯視臥龍街一隅稍覺昔日氣息 (妳笑著步出電梯,又匆匆上樓) 午後,佇立秋陽下的和平東路 內心不由得有些悵然 那天,妳來電要楊逵鍾理和作品集 (鵝媽媽出嫁綠島書簡鍾理和全集殘集快遞郵寄) 前天,妳來電要黃春明小說集 (兒子的大玩偶莎喲哪啦再見我愛瑪莉小寡婦快遞郵寄) 妳說:老師說妳作業畫面頗有精神 妳說:同學說妳設色大膽不似妳的外表 女兒啊,穩著些,慢著些,悠著些 不要成了摸著天凊凊的少年家 因為,妳前面的山山水水還遠著呢 那夜,妳外出穿了一個耳洞 (我徹夜擔心妳耳朵感染發炎) 前夜,妳外出剪了一頭酷似男生的短髮 (妳說我和母親恐認不得妳了) 女兒啊,特立獨行不是耳洞不是短髮 標新要在畫布上 立異要在想法上 切記,女兒,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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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 小說組第一名 永遠的后垵厝
時間在這裡流連不去,每到靜謐的夏日午後,只要輕輕聆聽就能察覺遠處飛機的降落聲響,一陣一陣的,稍不加注意則悄悄成門外細碎歸來的腳步。之後,和著群蟬喧囂的悶熱午後總要挑動那些屬於過去的回憶,然後便算是仲夏時節了。 遠航班機降落在金門尚義機場,姿態是優雅的弧線,聲勢對島來說略過浩大而聲張。那巨大的音浪由機尾流洩而出,欲把島的午後沸騰起來那般。梅雨季雖早已結束多時,然而天空依舊是鬱鬱未開的藍,仔細瞧去,還能發現一抹暗沉的灰為飄動的雲朵燙染了邊。此時,旅客正由閃耀亮光的機身裡魚貫而出,紛擾的人潮漸漸地填滿原本靜寂空蕩的跑道。 金源跨出機艙扶著登梯走下,在他身後,元翔提著兩袋行李陪隨而下。才踏上跑道,一股悶熱就襲湧撲來裹覆人群。過了七月之後,島的夏天通常是熱的,跑道上沒有樹蔭,午後陽光更加滾燙,如壺中澆淋而下的沸水那般,欲將機場跑道悶煮成爛白的麥糊。這個時節,一旦這濃郁的蒸氣開始蒸騰,人影在眼前也難免要熱成恍恍惚惚了。 元翔放下行李,才用手臂抹了把汗,嫩白的額頭又冒出汗來,像極了他俊秀臉頰及無邊眼鏡邊初冒的青春痘群,他好奇地問:「阿公,金門有夠熱!咱不是佇海邊嗎?哪會攏無半絲海風?」。 「熱過頭兜無風,若是無影擱卡無風,而且你攏在教室內讀?,平常卡無曬到日頭,自然卡怕熱啦!」金源答道,汗水也涔涔順著他黝黑國字臉的皺紋流下。又說:「汝真乖陪阿公轉來金門,咱先來領行李,阿公等一下買涼的乎你呷。呷過涼的汝兜袂熱。」 「無要緊啦,是講阿公麥熱著卡重要,阮媽媽嘛真是的,攏無甲汝準備一頂帽子。」元翔又提起行李,淡藍間白條紋襯衫已略透濕,貼身剪裁的李維牛仔褲裡此時也好不黏膩,不由得回想台北家中舒服的冷氣房。爸媽想必現在正在店裡忙著,近來景氣不好,常常聽他倆嘴裡念著水果批發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但兩人每日凌晨兩點還是得準時起床。兩老近來還兼做市場零售,愈加勞累。元翔看在眼裡著實心疼,故假日有空便幫忙到市場裡叫賣水果,好讓爸媽可以輪流休息。 祖孫兩人朝航站大廈走去,短短的路程有如半個世紀那般漫長。金源抬頭望向大廈,眼裡情緒波動,就像他由機艙窗口鳥瞰故鄉那般,丈量著對金門這般熟悉而陌生土地的情感距離。旅台多年他也見過不少世面了,只是從未預期故鄉的進步可以像這樣活脫靈現眼前。這麼多年了,天依舊是藍,綠依然在此繁衍,但舊日的景觀怕是不復見了吧,也不知昔日泡茶談天那幾位老兄弟還剩下幾個了呢? 旅客成群踩上電扶梯前往二樓的行李到站處,金源暗自讚嘆故鄉的進步,悲喜交集地。時代要進步的,新穎的大廈建築、便利的手扶梯、嶄新的座椅及明亮的燈光都向他宣示金門業已奔向新的時代。舊日的記憶仍舊烙於腦海,但時光早已無情走遠,曩昔割捨的往往不復存在。金源茫茫然地抓緊扶手,欲言又止。 上了二樓兩人找了位置暫坐,等待行李被輸運上樓。元翔想起爸爸交代要打電話回家報平安,這就撥店裡電話。爸爸明達正等著和金源通話,他轉頭對金源說:「阿公,爸爸欲甲汝講話。」 金源推拒道:「阿公老歲耳孔無中用,汝甲汝爸爸講就好!講毋免煩惱,我家治會照顧家治。」說完,任憑元翔再三勸說,金源就是不接過手機。 元翔看金源都滿頭白髮了還像個孩子,甚至和爸爸鬧起脾氣就覺得好笑。他知道爺爺對爸爸的反對之事仍餘怒未消,便不再堅持,轉而和爸爸通話,手機那頭傳來細細囑託的聲音,像隻歸巢的蜜蜂般嗡嗡作響。「嗶─」突然長聲警鈴作響,警示燈一閃一閃,他轉過頭去,原來是行李輸運帶開始運作了,只聽見輸送帶「轟隆轟隆」震震地移動,不久輸送帶便被成群旅客團團圍住,他趕忙跟上前去準備取回托運行李。那輸送帶在橢圓形的軌道裡繞行,轟隆作響,像一列火車運行於人生鐵軌,又像命運的轉盤不斷轉動著。行李一件件被拋上取走,旅客們停下手邊之事,盯著、等待著屬於自己的行李被傳送到來。 過了半晌,明達準備的那箱芭樂已隨輸送帶轉到眼前。元翔低身奮力提起,又想起今早出門前爸爸和爺爺在客廳裡爭執的模樣。他提起沉甸甸的紙箱,和工作人員核對後,便把水果和行李件件疊上推車,金源也忙站起身來,兩人先後踏入機場大廳。 行李到站處已是熱鬧,門外的機場大廳又倍於此。櫃檯前眾頭鑽動等待劃位,座位排列成等待赴台的旅客與鄉親。人聲鼎沸,空氣中漂浮著人和食物的氣味,金源看到左側展著「金廈一條龍」的人形立牌,心中倒覺趣味。「一條龍」是家鄉拿來固筋骨的草藥啊,怎麼和小三通扯上關係了,不過唸起來倒也挺順口的。 金源早年讀過幾年私塾,自認算不上讀書人,不過多認得幾個字也長點見識。近來與明達間的爭執常讓他回想起自己過去和父親那段衝突,沒想到都快一甲子前的事了,現在還歷歷在目呢。金源自幼事奉父母甚孝,唯一牴觸父母的就是當年結婚禮俗一事。俗話說「三代粒積,一代傾空」,何況家中錢財有限,以他淺薄的智識也知道這錢若用下就要還債一世。他曾向父親力陳多次,但父親執意甚堅。一日忙完農事,他終於在田裡對父親破口而出:「伯仔,這債若是欠落去,我看是愛還歸世人啦!阮毋愛!」 「我若毋安捏做,汝教我這『老大』在鄉里欲按怎做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汝這債若是應該拖兜愛拖!你若擱講半句我兜甲汝腿打斷!」金源父親氣得臉都獰了。 婚禮就風風光光辦了,債在父親的威嚴下就這樣穩穩扎下根。金源不禁要發愁:這次買金、餽肉、贈餅及辦桌諸禮皆照鄉裡積習辦理,那可是天價般的數字,就算之後多了老婆這人力,仗家中那幾口薄田和幾頭牲畜要,這債到幾時才能償清?若自此改做小本生意,或有幾分機會,但現在又去何處籌措資金?也不是沒想過下南洋發展,但自己是家中孤子,父親極力反對只能作罷。 後來戰事全面爆發,金源縱然想去也走不成了。 金源想起這些陳年舊事不禁嘆了口氣。他見機場設有販賣部,想起剛剛才說要買飲料給孫兒喝,便朝販賣部走去。這販賣部由當地店家經營,在旁設有桌椅約莫十來張,除了賣飲料外還兼賣些金門乾拌麵線之類的特產小吃。元翔推著行李跟上金源,見店家的商品價格不低,便提議回后垵後再做打算,不料竟惹起金源的硬脾氣,金源強塞一千元入他手中,便逕自找桌子坐下了。 元翔訕訕然地點了蜂蜜檸檬汁回來,試圖轉移金源沒來由發怒的情緒,於是好聲好氣的問道:「阿公,汝嘴有乾無,我飲料分汝好否?」 金源這時候對自己的發怒心裡也是感到後悔,神色稍霽,答道:「我無要緊啦,汝先呷!」 「阿公,汝多久無轉來金門啊?」元翔見金源神色已緩,又問道。 「阿公已經四十五冬無轉來啊,攏無熟識了。」金源這時已較平靜,露出僅存的幾根爛牙衝著元翔咧嘴笑,很是慈愛的那種。元翔是他自小照顧帶大的孫子,在眾多孫兒中最親也最黏他。大兒子明旺多年前便從了軍,二兒子明志赴美求學就在那邊定居了,三女兒明書師院畢業結婚後已隨丈夫調到南部,他們一年都難得和金源見上兩次面,只有四兒子明達留在板橋接手他的水果生意,也與他同住,自是最親。提起元翔這孫子,金源總要開心的,元翔自小乖巧懂事得他疼愛,而接送他上下學的種種趣事,也總教金源津津樂道。 「講到這就想到汝自小漢兜真乖,第一天去學校嘛毋哮。想到汝國中時已經比阿公擱啊高囉,現在聽汝爸爸講是有一八五,阿公兜真正歡喜!」金源看著元翔,心中洋溢滿滿得意,面容也就柔和了。 「阿公,汝講汝四十五冬無轉來,今日哪會堅持轉來,阿爸是為啥米欲佮你冤家?」元翔邊喝飲料邊問道。 「阿翔,汝甘有記得前年阿公住院甲汝交代,講若是我無好起來,你要幫阿公處理啥米代誌?」 「我記得啊。那年我高二,我真驚惶你袂好起來,好佳在神明保佑阿公後來好起來,醫生嘛講汝好的速度真正稀奇!」元翔回憶著。 「憨孫,阿公已經欲八十歲啊,甘真正欲老甲做老番癲?」金源豁達地說。 「呸呸呸,我毋愛你黑白講話,我欲汝呷百二!」元翔急得聲音都拉了尖。 「憨孫,咱今日轉來金門,阿公兜甲汝交代清楚代誌的經過,乎你了解咱林家過去的種種。阿公毋親像汝讀到大學,學問讀毋深,但是我瞭解做人需要有禮義廉恥、要講信用、對父母要盡孝道、對子女要栽培。阿公過去佮阿媽結婚時欠人真濟債,無知如何是好,有一天阿公去問廟裡面請示王爺………」 金源娓娓訴說的他的故事,元翔聆聽著爺爺蒼老的閩南話語,彷彿也身歷其境,隨金源走進了那白煙裊裊的城隍廟,聆聽著他的心願。 走進廟中,金源在神案擺上金紙、紅圓、糕餅,城隍廟共有五處香爐,金源點燃好十五炷香,依序舉香拜過天公、城隍爺、解冤公及兩處軍將爺。他跪於城隍爺前祝禱,喃喃說道:「信男林金源,家住后垵,丁卯年八月廿四日出生,八冬前因為娶某欠甲歸身軀債還袂了,想欲還清債但毋知如何是好,請王爺開示。」 金源由籤桶內取竹籤至於案上,經過多次擲筊與祝禱,終於得到三聖杯求得正確的籤。他取籤詩向廟裡解籤的先生問道:「先生,請問這籤按怎解釋?」 「汝欲求啥米?」解籤的先生反問。 「我欲還債,應該算求財。」金源慎重地說。 「求財,由籤詩來看是『大吉』!向東、向北,遠方自有發展。」解簽的先生為神諭下了註釋。 金源向城隍爺叩謝後離去,如吃下定心丸般,身軀裡又重新燃起力氣。他暗自盤算,這債在金門是還不了,不如暫且欠下到台灣發展,待湊足了錢再回來還錢謝罪,亦遵照父親遺囑整修舊厝。只是,沒預料到這一離去是這樣多年。 「阿公這擺轉來,除了將錢還人,嘛有準備欲開始安排將咱舊厝翻新,入厝那天,汝卡陪阿公轉來,咱來去城隍廟還願添緣,答謝王爺多年來的保佑,嘛求一個香符保佑你萬事如意。」 「阿公,汝甘有確定欲翻咱的舊厝,你若是起這厝,甘有人欲轉來蹛?我佇學校財金系有學到『投資報酬率』,這條錢若開落去,我看安怎算攏袂合啦!」元翔聽到事情的始末後,也不禁質疑了。 「阿翔,翻新厝是汝阿祖對我的交代,嘛是汝阿公這世的心願。對咱金門人來講,只要阿公阿媽在世,汝阿姑永遠攏有一副金飯碗來捧,對阿公來講,我欲起這間后垵厝,是因為后垵是咱永遠的故鄉,也是咱林家的根本。阿公存錢這濟年,今日終於有本事轉來還這條債,嘛有法度來起新厝,你愛對阿公的本事佮信用歡喜,這也就是我欲教汝的道理。」 元翔看著金源憨厚的笑容,那煦煦的光芒籠罩著他,像旭日那般燦爛而溫暖。彷彿這一刻他才真正了解自己的爺爺,也被他的執著和圈圈疊疊在臉上的歲月給撼動了。那一瞬間,他和爺爺內心縈繞的記憶纏繞為一體,像株榕樹向下扎根後,又向天空長去。這時,爺孫倆向門外走去,遠遠望去,他倆的步伐是一致而穩健的,不再像那些匆匆來去的旅客那般了。他們招了輛排班的計程車,即將歸返故鄉后垵。靜立聆聽,后垵的午後裡有一種靜謐伴隨著喧鬧,像潮水環繞島那般,將溫柔地把他們包容其中。潮退後,濕潤的沙地會把陽光渲染成閃閃發亮的希望。 后垵的午後蟬聲靜靜喧鬧,遠處傳來隆隆作響的飛機聲,或許離去,或者回來。在木麻黃蔭下或那舊厝巷道間,鄉民悠然其中,或搖扇談天說地,或鋪席小憩,時光在此雖曾走遠,似也未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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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妳是阿母的心肝,我只是她的腸肚啦!」 姐弟倆又笑成一團。 經過多次的練習,婉玉雖然能自己踩著走,但還需要學習上車起步,始能不必仰賴別人的扶助而行走自如。當然,這點小本事是難不倒她的,因為她對自己充滿著無比的信心。 次日凌晨,婉玉在美枝的鼓勵下,又重新和志宏結伴,來到頭家的雜貨店幫忙。他們不必再抄小路,走在陰暗的荒郊野外,而是由志宏當車手,用腳踏車載著婉玉,行走在較寬闊的馬路上。 經過歲月的歷練,志宏早已不是一個瘦弱的毛頭小子了,而是一個在苦難中成長的「少年家」。因此,載起一個只大他幾個月的阿姐,可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婉玉緊緊地抱著他的腰,從腳踏車輪下輾過的,是無可取代的姐弟深情。在眾多村人的眼中,似乎只有美枝,才能教養出這種乖巧懂事的子女。砲火雖然奪走了他們的至親,但並沒有讓他們喪失希望,在母子三人同心協力下,終於走出窮苦的人生歲月。即使未來仍有一段長長的路程要走,但他們已練就一身好腳力,不管路途有多麼地崎嶇險峻,不管生命中的風霜和雨雪,他們只有向前行,而不會退縮。 來到店裡,頭家無精打彩地坐在櫃台旁的一張藤椅上吸煙,頭家娘已把店門開啟,正等待著志宏來卸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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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我是提醒妳,」志宏不屑地,「真是不識好人心!」 「我上車後,你最好不要講話,讓我自己騎!」 「好、好、好,我不說、我不說,看妳有多大的本事!」 果真,少了志宏的吼叫,婉玉在沒有心理負擔下,竟然順利地騎了二十幾公尺。 「把手又亂晃了,屁股又坐歪了……。」志宏剛提出警告,車子竟然又倒下了。 「叫你不要鬼叫、鬼叫,你偏要叫!」婉玉又一次地埋怨他說。 「如果我不提出警告的話,妳會摔得很慘!」志宏理直氣壯地說。 「廢話少說,」婉玉扶起腳踏車把手,然後拍拍座墊,「你再幫我扶幾圈,今天無論如何要學會。」 「我沒說錯吧,」志宏看了她一眼,「是不是比考初中還難?」 「反正想學什麼,都沒有那麼簡單就是了,」婉玉笑著說,而後神秘地,「不過它怕一種人。」 「什麼人?」志宏不解地問。 「有心人!」婉玉說。 「姐,難道妳不覺得,妳說的是一句沒水準的廢話嗎?」 「如果廢話還要講求水準的話,那就不叫廢話啦!」 婉玉說後,姐弟倆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 三圈過後,志宏趁著婉玉不注意時,偷偷地鬆開扶住後架的雙手,讓她自己踩著走。然而,當婉玉發覺志宏鬆手時,一時緊張,又忘了煞車,車子倒下不打緊,又滑行了好幾尺,婉玉的腿終於被擦傷了好幾處。 「糟了,」志宏一陣慌張,趕緊跑過去,關心地問:「姐,摔傷了沒有?」 「我會被你害死!」婉玉瞪了他一眼,輕輕地撫撫自己的腿部。 「會不會痛?」志宏把她扶起。 「不痛才怪!」婉玉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 「妳不是說妳的皮厚,不怕摔嗎?」志宏消遣她說。 「你欠揍是不是?」婉玉握住拳頭,做了一個想打人的手勢。 「我是實話實說啊!」志宏看看她,然後拍拍座墊笑著說:「妳不是說今天無論如何要學會嗎?來啊,趕快再練習練習,不然的話天要黑了。」 「來就來,怕什麼!」婉玉輕輕地拍了一下衣服上的灰塵,而後神氣地說:「共匪的大砲都不怕,還怕這點小傷!」 「滿口的英雄氣慨,」志宏不屑地,「回家後,阿母如果問起妳的傷勢,可別說是我害的!」 「放心,這點皮肉傷,我是不會放在眼裡的。」 「如果讓阿母知道,她一定會說:『我心肝,會痛袂?』,妳信不信?」 「廢話,難道你不是阿母的心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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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你寫回憶錄,為了名,還是為了賺版稅? 童沐天笑了!他激動地說:「老杜,你做了二十多年體育教師,怎麼變得大腦單純、四肢發達了呢!我既不為名,也不為版稅,這本書我自費出版,並不想向外推銷,我只想留做紀念:記載下來國共鬥爭給廣大人民帶來的苦難,以及我終身親眼目睹的社會現象。」 你的回憶錄藏之名山,傳留後世。我完全明白了! 如果我不寫,今生今世太可惜了。等於白活了幾十年。 對。我支持你,老童!杜恆激動地說。「如果我有你的文學修養,我也要寫。你說的對,如果不把咱們受的苦難寫出來,真是太遺憾了!」 童沐天在新店碧潭附近買了一棟大廈樓房,環境清幽,空氣流暢,最適宜老年人頤養天年。他裝了電話,彷彿聾子的耳朵──擺設而已。每隔十天半月,兒子才從倫敦打電話來問候他們生活近況。每當老童寂寞時,卻常跟杜恆打電話聊天,談些傳播媒體上的見聞。 台灣畢竟是童沐天熟悉的地方。他在這座亞熱帶的海島,度過了青壯年時期,熟悉這兒的氣候、風俗、習慣以及文化狀況。他在香港生活多年,間接地瞭解到大陸作家的情況,這是他執筆寫回憶錄的動機,因為他才真正客觀看清了海峽兩岸的作家生活實況。 只要杜恆跟童沐天見了面,甚至打電話,兩人談話的重點便是兩岸文化問題。 按照老童的觀點,海峽兩岸的作家都浪費了時間,沒有集中全副精力放在創作上。台灣作家問題比較複雜,外省籍作家帶來的官僚主義、幫會意識以及「外來的和尚會唸經」觀念,也就是學院派外文系掛帥的不正之風,把台灣文藝攪得烏煙瘴氣。再加上官僚衙門「外行領導內行」,讓本土作家跟著倒楣,過了將近半世紀昏天黑地的創作生活。直到後來有識之士提出發揚本土文學,但卻曲高和寡,不受重視,這是文壇最嚴重的損失! 大陸上作家比台灣作家命運更壞,政治掛帥扼殺了很多人的才華。作家拿起了筆,怕挨整,怕犯錯誤,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半世紀的歲月都是在運動中耗掉的,那還怎能寫出優美真摯的作品? 文化大革命前後十餘年,文藝封閉,八億人民看到的文藝作品是「魯迅走在金光大道」上。台灣作家卻不乘勝追擊,迎頭趕上,把時間消耗在喝咖啡、吹牛皮、泡妞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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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亡父與亡夫
要提筆之前,我的手好比千斤重,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放棄,今天我鼓起勇氣,把我心中的思念表達出來。 今年是我人生以來,最痛苦的一年,也是我最難忘的一年。因為兩個月當中,我失去了最親愛的爸爸與老公。話從今年國曆四月初,我與老公一起去大陸的白礁進香,回到家,就接到台北爸爸的電話,說媽媽目前已經住院二、三天,要我趕快至台北幫忙照顧。隔天我搭著飛機直奔台北,妹夫早已在機場等我,然後直奔醫院,一見到媽媽,我的眼淚不由自主的掉了下來,心想媽怎麼變得這麼憔悴呢?而且瘦了很多,原來媽是因為心臟積水,所以全身浮腫,每天都還要吃利尿劑,而且還要量體重,看水份有沒有排掉,媽媽之前中風過,所以行動較不方便,住院期間都要兩個人才能幫忙,當然我就留在醫院照顧。隔天大姊也從金門趕來,那時二姊也剛好在台北,小妹提議難得姊妹聚在一起,晚上一起吃飯,也把爸及二弟請過來吃飯。飯前,大姊看到媽的情況不太好,所以大家當著爸的面,商量說:「媽如果這次好不起來,後事該如何處理?二弟一開口,說要放置在台灣,因為三個弟弟都在台北,但看到爸的表情不太高興,妹趕緊打圓場,說爸最大,只要爸說一聲,我們都照辦,然後爸就說:「當然要帶回金門比較好。我想他老人家是想落葉歸根,畢竟老人家觀念不同。決定好,大家又一起到醫院看媽,剛好醫生來巡房,醫生說:「如果媽的病情穩定,過幾天就能回家調養。果真,媽恢復得很快,住了八天的醫院,終於可以回家了。但媽回家,身體還是很虛弱,所以我繼續留下來照顧,一留就二十天,直到母親節前一天,我才回金門。一進門,就接到大女兒從台灣寄來的蛋糕,真是讓我很感動,回家因有很多瑣事要忙,時間就這樣的過去了。 但突然有一天,大姊特地打電話問我有沒有問候爸媽?有沒有覺得爸爸很奇怪?我問大姊為何如此覺得?因為大姊打電話給爸,爸竟然說不認識大姊。我趕緊打電話給媽。媽說:最近爸都吃得少,可能感冒了。弟弟要帶爸去看醫生,可是爸活到今年八十七歲,健保卡從未用過,平常走路抬頭挺胸,不輸年輕人。而且爸是一個很鐵齒的人,他覺得自己很健康。直到弟硬拉著他去看醫生,醫生說:「要抽血,下禮拜才能看報告。可是萬萬沒想到禮拜六看報告,一切都很正常,禮拜天肚子卻痛得很厲害,二弟又趕緊送急診,但要等禮拜一徹底檢查再做決定。結果檢查完畢,醫生宣佈要開刀,因為可能十二指腸有問題。爸簽了同意書,又急著叫大弟打電話給我,要我趕快去台北照顧媽媽,因為弟媳都在上班,爸心裡又一直惦記著媽媽,所以當天我又趕到台北。爸三月二十九號開刀,開完刀去探望爸的時候,發現爸住在加護病房又插管,我是不太懂,可是二姊說:「如果只是十二指腸破了洞,不至於插管。問了醫生,才了解爸開刀感染,所以要插管。爸插了管,不能講話,但人是清醒的,也都知道我們是誰。到了第三天管拔掉了,爸很高興的說:「應該沒有什麼問題了,過幾天應該就可以出院了。」沒想到,我們又去加護病房看爸的時候,爸又插管了。二姊就問醫生,為什麼插管完全沒有通知家屬,醫生解釋:「之前有簽同意書,因為情況危急,救人第一,想說之後再通知家屬。」第二次插管之後,爸的病情就很不樂觀,白血球一直升高,他老人家知識很廣,大概也了解自己的病情不太樂觀。每次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那無助的表情,讓我們這些兒女很不捨,但又不能不幫他加油打氣,有一次我就直接告訴爸說:「你要好好的堅強下去,到時候我會帶你跟媽一起回金門。」他搖搖頭,我再一次的告訴他,只要你堅強的活下去,相信我,一定可以回金門的,然後就點點頭。我知道這是爸的心願,過了半個多月,有一天,我看到爸的嘴角在抽動,我問他,你有話要說嗎?他點點頭。因為插管,所以只能用寫的,說實在的,爸那時候,手浮腫得很厲害,好像快要破裂一樣,讓我們很心疼,然後爸寫了四個字「有口難言」,從那之後,爸病情不樂觀,直到最後因為全身器官衰竭而往生。當天是六月三十號,足足住院一個月左右。 當初本來是在討論媽的後事,沒想到卻用在爸爸的身上,當然後來還是照爸的心願,火化後再把骨灰帶回金門安置在靈骨塔。因為爸走了,我就更走不開了,就留下來照顧媽。爸的喪期是七月二十五號,所以我只好等爸辦完後事再帶媽一起回金門,因為我答應過爸的。在這一個多月來,老公也曾來台北兩次,一次是爸住加護病房,大女兒知道他老爸要來台北看阿公,也特地從台南趕來台北跟他老爸會合,一起去看阿公,順便帶她的兒子給我們看看,這也是老公看他孫子的最後一次。還有第二次是爸往生做頭七的時候,他也從金門趕來。我記得他來的時候,是我幫他開的門,看到他兩手提著金門特產,如今這個景象,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老公待了兩天,就回金門了,爸七月二十五號要出殯,他二十三號還要再過來,所以趕著回家處理一些事情。 時間過得很快,眼看爸要出殯的日子快到了,我的心情也特別的複雜,七月二十一號當天,心神不寧且特別的想家。弟妹還以為我是更年期到了,晚上,我突然冒出一句話,說:「我晚上不吃飯,你們不要叫我。侄兒還以為我身體不適,我說:「沒有,只是不想吃而已。」然後我獨自下樓到附近的天山公園散步,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回金門給二女兒,詢問家中的狀況,二女兒告訴我,家中一切安好,叫我放心,而且還說家中浴室整修得很好,以後接阿媽回來住很方便,她目前人在金城要買便當給老爸吃,聽到二女兒講家中一切安好,我也就放心了。反正,老公還會再來台北。八點鐘左右,我散完步,回家洗個澡,跟媽聊聊天,到了十點左右,妹叫我去她家坐坐,媽住二樓,妹住四樓,所以晚上偶爾會上去四樓坐坐、聊天,到了十一點多,就下樓,我跟妹妹習慣性會到爸的靈前再點一炷四個鐘頭的大香,在點香的時候,妹說:「三姊,你看,爸晚上的照片有點不太一樣。」我不相信說:「不是都一樣媽?」妹還說:「真的,爸晚上眼睛好像有淚水。」我看也看不出什麼?所以就走進房間,準備睡覺,妹也跟進房間,說:「要趕快多與媽媽聊聊,要不然媽跟我回金門之後,要相聚的時間會比較少。」話說完,我的手機就響了。 一看,是台南大女兒打來的,而且電話中還在哭,起初我以為她發生了什麼事?她才說:「爸爸在金門暈倒了,目前在醫院急救。」掛了電話,我直接打電話給二女兒,結果聽到二女兒也在放聲大哭,她說:「爸爸目前在急救,如果在十分鐘內,救不回來,就必須放棄。」天啊!我整個崩潰了,我跑到爸的靈前,跪在地上,說:「老爸,我答應你要好好的照顧媽,你為什麼沒有保佑我,為了要照顧媽,我來台北這麼久,你怎麼忍心讓我回去找不到老公?」當然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老公還是在七月二十二號凌晨十二點二十五分過世了。不曉得,是傷心過度或者是無法接受,我哭不出來,只是全身發抖,妹也打電話告訴弟弟及姊妹們,那晚,大家都趕來陪我,整晚我們都沒有睡,一直打電話回金門跟二女兒連絡,看看醫生怎麼說,最後還是暫時放置在太平間,天啊!兩個小女孩要去面對他老爸的死亡,而且又沒有其他人作伴,我真的很不忍,也對她們有所愧疚,當天晚上,我連絡上我們村子的朋友,幫我打電話連絡上她們的姑姑,趕到醫院去跟她們倆作伴,我必須等到天亮才能趕回去,那夜我們都沒有睡,大姊及二弟怕我承受不了,便陪我一起回金門,早上五點半,妹夫載我們到機場補位,回到金門,四姊夫已在機場等我了,說目前老公人還在太平間。我直奔到太平間,一到,小女兒奔了過來,抱住我說:「我要爸爸。」女兒,媽媽也想爸爸,可是爸爸卻不要我們了,一進門,看到老公那冰冷的遺體,我才放聲大哭,老公!我對不起你,在你面對死亡的那一刻,我沒有陪在你身邊。這是我感到最遺憾的一件事。後來,因有村人的幫忙,終於把你的遺體帶回家,幫你梳洗,換上了西裝,然後等你的女兒及兒子從台灣趕回來,首先是大女兒搭九點的飛機回來,跪在你的面前,摸摸你那冰冷的手,要你放心的走,媽媽她會好好照顧,你一見她,就流鼻血。到了下午三點多,你唯一的獨子,也是最小的兒子終於回來了,也見了你最後一面,三女兒因為正在坐月子,所以不能回來,可是她哭著要回來,我勸她:「你回來對老爸不好。」她說這次見不到爸,以後永遠再也見不到了。我說:「你的孝心老爸知道。」後來她還是聽我的話,沒有回來送你最後一程。 徵求到你的同意,我們選擇火化,所以下午四點多,就把你的遺體送到殯儀館,當然靈堂也設在那邊。兒子因為剛到成功嶺受訓,所以隔天又趕回部隊,直到七月二十七號出殯前一天才能回來,兒子真的很不捨,一直不願回部隊,我勸他:「老爸既然走了,而且當兵這條路,是你當初堅持的,也快結訓了,你如果放棄了,是很可惜的,也違背了你當初的理想。」可憐!兒子隔天還是哭著回部隊。到了出殯的前一晚,兒女們都說要幫爸爸守最一夜,在拜拜的時候,兒女都在你靈前說:「老爸,下輩子,我們還要做你的兒女,我聽了非常感動。我說:「老爸生前沒有給你們很富裕的生活,你們還有這份孝心。」她們齊聲說:「我們不要爸給我們物質上的享受,我們最想要的是爸爸對我們的真愛。」真的,老公!你對兒女的疼愛,真是無話可說,有時候,我還會吃醋呢!當然那晚,你的姊妹跟弟弟也睡在殯儀館那裡。這次的喪禮承蒙村裡的親朋好友的協助下,辦得簡單又隆重,也很感謝親朋好友的幫忙。 老公!你已經逝世四個多月了,我每天也都惦記著你,目前兒子也已派回金門服役,每個禮拜回來三天,這段時間也成長了很多,很懂事、很孝順,每天都會打電話跟我噓寒問暖。至於大女兒及三女兒也常打電話回家問候,目前家中只有我與二女兒與小女兒,她們也都很乖(很孝順),請放心。 我知道,人,早晚都要走這條路的,只是你走得太突然又不是時候,畢竟,你也才五十出頭而已,所以我才特別的不捨,我聽三女兒說,你生前答應她要去看她及孫子,果真,三女兒說有夢到你去看她們,還抱著孫子呢!大女兒也說你常去看她們,也勸我要保重自己,叫我當作你出國去遊玩,可是玩累了,總是會回來,但你卻永遠回不來了。老公!你忘了嗎?你曾說我老了,你會好好的照顧我,會帶我四處玩,叫我不要庸人自擾,兒孫自有兒孫福,凡事順其自然就好。 這幾年來,年紀大了,身體毛病越來越多,常會腰痠背痛,但你都充當我的家庭醫師,幫我推拿又按摩,減輕我的痛苦。我還賜給你一個封號「神醫」。如今你這位神醫卻救不了自己。老公!雖然你平常話不多,都是我主動跟你互動,但我知道,你是一個感情豐富、又有責任感的人,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平常不與人計較,心地善良,又樂於助人,淡泊名利,我常要兒女以你為榜樣。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我都會與你分享,如今你走得太突然,我心中還有很多話還來不及對你訴說。你把三位未成家立業的子女丟給我,叫我如何是好?老公!兒女工作不在時,我都獨自看著你的照片,發呆掉淚,平常也不敢在兒女面前掉淚,怕她們擔心我。兒女們也都一直勸我說:「老爸走了,我們不能再失去媽媽。」要我好好保重、照顧自己,堅強的活下去。老公!你是家中的精神支柱,如今你不在身邊,我有點無力感,因為,我必須變得更堅強、獨立。但我相信你會常伴我們左右,只是我們看不到你而已,也相信你在天之靈會賜給我勇氣及堅強,保佑我們的兒女們及孫子們,永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事業順順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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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笑話!」婉玉有點不相信。 志宏雙手扶住載物架,讓婉玉上車坐好,當她開始踩踏板時,身體不僅傾向一邊,把手也不停地搖晃。 「坐好,」志宏在後面叫著,「把手不能晃動,身體不能斜一邊,眼睛向前看!」 然而,沒有走多遠,整輛腳踏車就傾向一邊而倒下。志宏快速地扶起後輪,讓婉玉的腳閃開,才沒有被壓住。 「叫妳雙手握住把手不要晃動,妳偏要亂晃;叫妳身體不要斜一邊,妳偏要歪斜;叫妳眼睛向前看,妳偏要看把手!」志宏數落她說,並丟下一句,「真笨!」 「我笨?」婉玉指著自己的鼻尖,不服氣地說:「你的力氣不夠,讓車子倒下,差一點壓住我的腿,還敢怪東怪西的說我笨!」 「妳不是說很簡單嗎?」志宏再次地數落她,而後,開玩笑地說:「姐,坦白告訴妳啦,學騎腳踏車,比考初中還難!」 「少吹牛!」婉玉皺了一下鼻子,「來,再來試試看,不過你可得多用點力氣扶住後架,別讓車又倒了。」 當婉玉右腳剛跨上車,志宏就高聲地喊著: 「眼睛看前面,屁股不要歪……。」 志宏還未說完,婉玉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笑,身體一傾斜,車子又倒了。 「妳沒有笑過是不是?」志宏埋怨著說, 「你扶住後架就好,別在那裡鬼叫、鬼叫,可以不可以!」婉玉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