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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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今年的芋頭如果開始收成時,我看,我們就自己挑到街上賣,只要能趕回學校上學就可以了,以免增加阿母的負擔。」志宏出點子說。 「芋頭收成時大部分都在農曆的七月,到時我們已經畢業不要上學了,只要請阿母教我們看『秤花』,一定不會出錯的。」婉玉興奮地說,卻也有點憂慮,「不知阿母放不放心,讓我們兩人去賣芋頭。」 「如果阿母不放心的話,可以請她先帶我們到街上賣賣看。至少,我們可以幫她挑,以免芋頭的重擔,壓彎了她的腰。」 「這是分擔阿母肩頭重擔的好辦法,志宏,我們一定要堅持到底,別讓阿母太勞累了。」婉玉說後,內心有一絲兒感傷,「我們不能沒有阿母!也不能失去阿母!」 志宏心有同感地看看她,眼眶有些微紅,也因此可以看出,美枝在他們心目中的重要性。 「走,」婉玉站了起來,「我們去看看有沒有網到加追。」 當他們剛走上田埂,志宏俯身撿起了好幾張彩色紙片,興奮地向婉玉炫耀著。 「姐,共匪打來的宣傳單。」 「丟掉,撿那些幹什麼!」婉玉不悅地。 「老師不是說過嗎,撿到共匪的宣傳單,不能偷看,要拿到學校交給老師。如果數量多的話,還會受到獎勵,難道妳忘了?」志宏解釋著說。 「無聊,不要為自己添麻煩!」婉玉不屑地,並沒有把它當一回事,過後也未曾再加以過問。 志宏並沒有接受婉玉的勸告,把老師「不能偷看」的囑咐牢牢地記在腦海裡,而後小心翼翼地把宣傳單摺好、放進自己的口袋。自己心中也有一個盤算,待回家後再放進抽屜裡收好,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後,再帶到學校交給老師。 他們到芝麻田轉了一圈,圍繞在田埂上的那些破網,依舊沒有一絲兒動靜,只聽到遠處的叢林裡,有斑鳩「咕─咕─咕」的叫聲,以及一群覓食的麻雀,驚慌地從田裡飛出來,其他的,則一無所獲。 「現在連一隻加追的影子也沒見到,遑論想捉它來為阿母進補。」婉玉失望地說。 「反正我們照樣可以做其他的工作,不必浪費時間在這裡守候,從明天起,只要早晚各來巡視一次就可以了。如果運氣好的話,捉它個二三隻也說不定。」志宏依然信心滿滿地說。 「人雖然聰明,但斑鳩卻不是呆鳥,想捉它談何容易。」婉玉搖搖頭,笑著說: 「依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把阿母的健康寄望在那隻小小的飛禽身上。現在趕快回家,幫阿母做做家事,替她分憂解勞,讓她有多一點的休息時間,身體自然就會慢慢復元。」 「姐,儘管我們是同齡,但彷彿什麼事妳都比我懂一些。」志宏有感而發地說。 「你以為我飯吃得比你多、高你半個頭,只是四肢發達是不是?」婉玉神氣地說:「坦白告訴你啦,我頭腦也不簡單,絕對不是『大箍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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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手記陽明山林語堂故居
十月十四日九點和劉教授去臺北的風景區陽明山。到陽明山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到過中國文化大學。第一次到陽明山,由寥一瑾教授帶著去看山,她開著紅色小車在山際盤旋,其時已經黃昏,天色在半明半暗間,稍有延宕,天就盡黑了。晚上,寥教授在一家格調清雅的餐廳請客,在座的還有六朝文學專家洪順隆教授。眼前依然是蒼蒼的青山,迷矇的山嵐,而十年之間,洪順隆教授已化為異物,不復可尋,不免愴然。 細雨如織,山風吹來,仍然穿著短袖,依舊不撐傘,這才感到有點秋意了。徒步約走了兩個小時,山徑掉落新新舊舊的黃葉,一路踩過去,又濕又滑,山壁佈滿青苔,泉水叮咚作響。出山后隨即往回乘車去林語堂故居,故居也是先生的葬地。 林語堂,生於清光緒二十一年(1895),卒於1976年,福建省龍溪縣(今漳州市)人。原名和樂,後改玉堂,又改語堂。語堂先生1922年畢業于美國哈佛大學文學系,獲文學碩士學位。1923年獲德國萊比錫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回國後任北京大學教授、北京女子師範大學教務長和英文系主任。1924年後為《語絲》主要撰稿人之一。1926年到廈門大學任文學院長。1932年創辦《論語》半月刊,提倡幽默文學,「幽默大師」從此加冕;1934年創辦《人間世》,1935年創辦《宇宙風》,提倡「以自我為中心,以閒適為格凋」的小品文。1935年後,在美國用英文寫作,有《吾國與吾民》、《京華煙雲》、《風聲鶴唳》等文學著作和長篇小說。1945年赴新加坡籌建南洋大學,任校長。1952年在美國與人創辦《天風》雜誌。1966年定居臺灣。1967年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研究教授。1976年在香港逝世。 林語堂故居位於陽明山山腰,北投區仰德大道二段141號。這個路段,散落著各式別墅,深門高牆,大致可以推斷主人高貴的身分。林語堂故居大門敞開,門口一個小牌牌寫著:展出時間:早上九點至下午五點。備有簡單餐點。故居由臺北市文化局主辦,東吳大學承辦。因為在東吳客座,一下就覺得很親切。我們到達時大概是正午十二點。 語堂先生故居興建于1966年。故居占地一畝有餘,二畝不足,由先生親手設計。別墅坐北朝南,南邊靠牆有幾株開著花的樹,幾處奇石,像是放大的盆景似的。東側正對庭院的大門,為露天攬景雅座,幾把大大的遮陽傘,傘下有雅潔的桌椅,這一處的擺設,供參觀者小憩,雖然未必是故居之舊,但與建築也還相配。建築主體以中國四合院的架構模式,結合西班牙式的建築取向。白色的粉牆配以藍色的琉璃瓦,鑲嵌著深紫色的圓角窗櫺。從西式拱門走進,右側有一個臺子,售票小姐收你二十元,說,可以抵餐費。就是說,用餐,可以扣除二十元。她還會遞給參觀者一份印製精美的介紹和一枚典雅的小書簽。無論是介紹還是書簽,「林語堂」三個個字與「故居」兩個字中間,都有一個紅色「√」的圖案,這個「√」的左尖,較大較圓,右端的把也比較長,形似煙斗。原來語堂先生煙斗從不離手,煙斗成了先生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也成了先生的一個象徵,故設計者有此創意。穿過回廊,可以見到透天的中庭,南、東、北各自一字形排開的三行西班牙式螺旋的粉白色廊柱,支撐著回廊的拱式屋簷,有太陽的晨昏,陽光輕輕愛撫,粉白的柱子身影長長,定然特別的溫馨。中庭的西南角修竹輕搖,楓葉正在由黃轉紅,點綴著蒼蕨、藤蘿。翠竹與奇石是語堂先生最愛。這個角落還有一個橢圓形的魚池,池魚穿潛于奇石萍藻之間,怡怡然自得自樂;觀魚者亦泰泰然從魚之自得自樂而自得自樂。建築的庭院兼具東、西方風格,融合古典與現代的美。頗能體現語堂先生學淹中西,以及思想、精神、氣質與美學的精髓。 西廂有房三間,南邊是書房。書房往往是作家的靈魂所在,精神的寄託,語堂先生生命的最後十年,不少的日日夜夜就是在這裏寫作和讀書的。語堂先生說:「我寫作並不為取悅某些人,相反地,還可能得罪很多人,因為我所說的完全是出自我個人的觀點。」語堂先生又說:「沒有閱讀習慣的人,就時間、空間而言簡直就被監禁於周遭環境中。他的生活完全公式化,他只限于和幾個朋友接觸,只看到他生活環境中發生的事情,他無法逃脫這個監獄。但當他拿起一本書,他立刻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透過先生的藏書、透過先生的手稿,我們仿佛可以看到不久前的先生,每日咬著的煙斗,有時俯身於書桌,寫出天地,寫出人間,寫出他的思想和感受;可以看到不久前的先生,背靠皮制的沙發,拿著一本書,如入無人的世界;或者看到先生,對窗凝視著天空、綠樹,思緒情感如何飛越對面的陽明山頭、淡江水波。在書房的東側牆頭,擺放著一架老式的打字機,我們不知道,1947年先生在紐約發明的「明快中文打字機」,所用的是不是就是這一架?西側窗櫺下的玻璃櫃,陳列的則是1971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林語堂當代漢英辭典》的手稿,先生生前非常珍惜這部辭書,視其為一生寫作和學術的登峰造極之作。 中間是簡樸的臥室,一床、一桌、一椅,而且床的寬度似乎還比常人的狹小。不要以為大學問家、大作家出言都是驚天地而泣鬼神,動輒震撼人心什麼的,語堂先生常常有一些很散淡很隨適很生活化的言語:「我需要一個很好的床塾,這麼一來,我就和任何人都完全平等了。」「我相信人生一種最大的樂趣是蜷起腿臥在床上。為達到最高度的審美樂趣和智力水準起見,手臂的位置也須講究。我相信最佳的姿勢不是全身直躺在床上,而是用軟綿綿的大枕頭墊高,使身體與床鋪成三十度,而把一手或兩手放在頭後。在這種姿勢下,詩人寫得出不朽的詩歌,哲學家可以想出驚天動地的思想,科學家可以完成劃時代的發現。」原來,躺在床上舒適與不舒適是如此的重要,自從人類進入文明史,千百年來多少人在床上躺過,一個人的一生有多少時間在床上躺著,有誰去想過這「躺在床上的藝術」,有誰會把躺著舒服與不舒服和不朽的詩、驚天動地的思想、劃時代的發明劃一個等號?也許有,那是陶淵明,淵明先生于盛夏高臥於北窗下,盡情享受著凱風自然,完全進入了羲皇上人的境界,於是有不朽的詩篇,但是淵明先生只有實踐,並沒有理性的或者美學的思考。基於先生的思考,那麼,我們就更理解先生為什麼偏愛陶淵明、偏愛蘇東坡、偏愛袁中郎了。語堂先生和陶先生、蘇先生、袁先生一樣的灑脫,一樣的散淡,一樣的閒適,一樣的快樂地生活,甚至有過之。 臥室的床頭、小書桌,牆壁上,還掛著、或罷放著語堂先生的夫人廖翠鳳的多幀照片,有年輕時的,也有中年和老年的。語堂先生夫婦鶼鰈情深,很有意思的是,語堂先生不但發明「明快中文打字機」,據說還親自為夫人設計符合人體學的舒適座椅。閩南人喚人往往喚名字的尾字,故爾先生終生喚夫人曰「鳳」。國有國徽,校有校徽,唯獨家徽少有聽過,而語堂先生之家就特有一個家徽,這家徽不是別的,就是「鳳」字的篆文經過加工改造過的圖形,據說這個圖形出自語堂先生的一個皮包或錢包。男人的包包,有時也會隱藏著含義很深的、不為人知的「圖騰」符號。不過語堂先生的圖形符號是公開而不是隱密的,經先生的加工改造,在大「鳳」字的左側還有一個小小的篆書「林」字。這一富有創意的家徽,或許會能給我們今天的生活一點什麼啟示。 西廂的北邊連著建築正中的廳堂,這就是語堂先生的客廳與餐廳。客廳及餐廳擺放著舊式的但卻是比較考究的茶几、沙發、餐桌、餐椅,還有餐具及酒杯。或許使用的頻繁加上年歲的久遠,本色已經漸漸褪去,我們從中似乎可以看出先生及夫人的好客,常常高朋滿座,杯觥交錯,看出語堂先生夫婦被客人們所熱愛著。我們仿佛可以見到談笑風生的場面,可以看到先生會心時的神情,靜靜地聽著他說道:「我們如若得到一個真正的朋友,則其愉快實不下於讀一本書。」接著他又說:「我們只有在知己朋友相遇,肯互相傾吐肺腑時,方能真正地談天。而談時各人也是任性坐臥,毫無拘束,一個將兩腳高高地擱在桌上,一個坐在窗櫺上,一個坐在地板上,將睡椅上的墊子搬下來當褥子用。因為我們必須在手足都安放在極舒服的地位,全部身體感受舒適時,我們的心靈方能安閒舒適,此即前人所謂:「眼前一笑皆知己,座上全無礙眼人。」」有誰見過這麼隨心所適的主客、隨心所適的朋友,見過這樣還於原人性、還原於人的本來面目的朋友間的談天?或許,只有魏晉時期的嵇、阮「竹林七賢」和其他的名士們。 餐廳的牆上,還掛著一幅語堂先生親筆所書「有不為齋」。「有所為,有所不為」,兩句是相互關聯的,因為有了後句,看起來才有點兒豁達,其實絕大多數人看得到的只是「有所為」,而「有所不為」無非是一種點綴而已,大數人都不願意去實踐「有所不為」,而語堂先生則去其前者,專注於後者。有一些文人入仕了亦,仕亦文,他們有家國之憂,有兼濟蒼生的理想、抱負,或許還有相當的才幹,每一個時代都需要很多很多這樣「有所為」的士人。但是文人就是文人,他們應該去做一些文人的事,學術、寫作,「獨善其身」。對於「獨善」各人自有各人的詮釋,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隨適隨性地生活(以不妨礙他人為前提),善待自己,難道不是一種「獨善」?語堂先生的人生處世哲學,我們只能遠觀,就是進不了他的世界。這也是語堂先生和如我輩這樣的凡夫俗夫最大的不同。 我們來故居參觀時,餐廳已辟為優雅的茶室。這裏只有五六張深棕色的桌子,每張桌子四個座位。桌椅的顏色與地板和通向陽臺的門框都是深棕色的,室外的光線穿過陽臺的玻璃門,柔和地鋪灑在地板和桌椅。二三友人,來此慢慢品啜著濃香的咖啡,不慌不忙地談天說地,體味人生的散淡和閒適。我和劉教授各要了一份的午餐。小姐問,在室內用還是陽臺。我們連忙說在陽臺——起先並不知道陽臺也是可以用餐的。午餐中西合璧,米飯糯香,燒豬排色味具佳,還有沙拉、濃湯,飯後是精緻的點心和咖啡。價格也很公道,在市內要一份這樣的午餐,或許還不止這個價。語堂先生生前很喜歡呆在這個地方,他說:「黃昏時候,工作完,飯罷,既吃西瓜,一人坐在陽臺獨自乘涼,口銜煙斗,若吃煙,若不吃煙。看前山慢慢沉入夜色的朦朧裏,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遠山如黛,淡水含煙,其時沒有其他遊客,我和劉教授各占一個僅可供兩個人使用餐的小圓桌,想著語堂先生當年在這兒品茶吃煙的情景。可惜等不到夜色降臨,不然,從陽臺上俯瞰萬家燈火的明明暗暗,讓初起的秋風輕吻著臉頰,又是多麼地充滿詩意! 故居的東廂是史料特藏室暨閱讀討論室,書櫃裏擺滿語堂先生的各種中外文著作,小說、傳記、散文及月刊八十餘種,其中包括在國際上影響廣泛的《生活的藝術》一書的中文版和十二種文字的譯本。二十年來,大陸出版社的林語堂先生著作的各種版本,林林總總,也應有盡有地陳列著。語堂先生說:「一個建築、一場演講,只要能給人美感,可以引起別人的共鳴,能夠讓人的心靈昇華擴大,這就是藝術,這也是藝術所在。」無疑,先生的故居,已經成了研究林語堂先生思想和著作的一個重鎮。劉教授說,研究林語堂的學者,都應來此感受感受。吾有同感焉。循著語堂先生的思路,這個特藏室現在也成了東吳大學和社會一個研討藝文的地方,在這裡還不定期地舉辦「有不為齋書院講座」,以呼應先生「生活的藝術」。這天是星期日,沒有活動,我想,文化名人的故居,由大學參與規劃和管理,似乎更能發揮其獨特的功力。 出了正門,由東向西、由南向北、由西向東、又由北向南繞別墅一周,四周都是蒼鬱的樹木。西北角有一個實木建起的觀景台,很少磨損,不知道是否先生居住時的建築?下了台是北側,那裏有語堂先生的墓園。語堂先生的別墅,是一座一層半的建築,從南邊看是一層,從北邊看是一層半,依山勢而建,北低南高,並且多出半層,這半層可附設做其他的用途。語堂先生說:「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有樹,樹上有天,天上有月,不亦快哉!」又說:「我要一小塊園地,不要有遍鋪綠草,只要有泥土,可讓小孩搬磚弄瓦,澆花種菜,喂幾隻家禽。我要在清晨時,聞見雄雞喔喔啼的聲音。我要房宅附近有幾棵參天的喬木。」語堂先生就長眠在這樣一個他設想的園地當中,青石的墓蓋上鐫著「林語堂先生之墓」七個字和生卒年,墓前有參觀者敬獻的鮮花,墓旁有一兩棵參天的巨松,長年和先生相依相伴。 在林語堂故居盤桓了兩個多小時之後,就要在告別故居了,這時我想起語堂先生的故鄉福建省漳州市,那裡也有一座林語堂先生的紀念館。漳州我是經常去的一個城市,但是每次都是來去匆匆,一直沒有前往參觀過。一個名人故居或紀念館,似乎應該有一個突出的主題,林語堂先生故居當然也介紹先生的生平,也有展示先生的作品及其成績,如果要我說它的主題的話,我以為,這個故居的主題主要是表現語堂先生散淡的生活場景和他的生活哲學。而漳州館呢?很想去看一看。 附記:本文的寫作,參考林語堂故居介紹,引文也多引用介紹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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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花帔情
大人作代誌著卡張弛也 細漢嬰仔出門花帔著罩乎好 這是阿嬤所交代的話 這句話從 阿嬤的阿嬤代代吩咐予阿嬤的阿嬤 閣從阿嬤的阿嬤代代傳來予阿嬤的阿嬤 花帔 一塊四四角角 格有黑白四角格的布仔 壓置祖厝頂的藍天下 包五殼 伴螭吻 鎮翹脊 受寒露 承陰陽之氣 為剛柔之身 卍字綿家聲 四角點紅吉 請蜘蛛來牽花帔 牽仔長長長 牽仔遠遠遠 牽仔子孫一大陣 萬代攏興隆 叫蟢仔 去播好種 播仔盛盛盛 播仔茂茂茂 播仔豪英一大貫 四處攏人傑 嫁出去的祖子孫仔 阿娘叫阮 身揹嬰仔罩花帔 找阿娘 手 包袱置衫褲 來作客 找阿娘 溫一暝深柔深柔的父母情 來作客 食一碗甘甜甘甜的安茨糜 飼大漢的查埔嬰仔 阿爹交代阮 愛返去唐山認先祖 阿娘用花帔包家譜 我 跋過青山一重重 涉過綠水一淙淙 行到潁川邊 走到隴西頭 我找到三槐堂的開基祖源地 走到敦煌郡 走到濟陽北 我找到四知派的真心無愧厝 打開花帔續族譜 想起蜘蛛牽萬絲 牽過一山閣一嶺 才有阮這子孫一大陣 包好花帔別先祖 想起蟢仔播好種 播過一紀閣一紀 才有阮這子孫彼出挑 啊 大人作代誌著佼卡張弛也 細漢嬰仔出門花帔著罩乎好 這是阿嬤所交代的話 這句話從 阿嬤的阿嬤代代吩咐予阿嬤的阿嬤 閣從阿嬤的阿嬤代代傳予阿嬤的阿嬤 愛記也哦 註:蟢仔為蜘蛛的一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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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狗歲月
除了人以外,此生至目前為止最常相處的動物非狗莫屬。狗的種類五花八門,易與人相處則為其共通屬性。若詳細調查,世人對動物的喜好程度,狗亦必拔得頭籌。 遠在二十年前,我只是個收入菲薄的初級公務員,為了讓孩子放學回家有人照顧,內人未出外上班,只在家做些加工。房子的貸款與子女的教育費用壓得透不過氣,節流既無,唯有開源。盱衡財力與環境,就從養狗著手。 當時住的是公寓頂樓,養了狗怕吵到鄰居,加以空間有限,就從小型的博美犬開始。由於財力考量,先向朋友買一隻幾近淘汰不是很純種的母犬來養,此犬不到兩個月即發情,抱給獸醫抹片檢查確定交配日期,就與獸醫所養的純種公犬交配,兩個月後就得到三隻純種漂亮的小博美犬。 自此我家即展開長達近十年與狗為伍的日子,最高紀錄曾高達二十餘隻,每隻各有各的名字、各有各的特徵與習性,有人說人心如面各個不同,狗亦如是。養了幾年後,有位住隔壁的同事問我:「聽說你養了不少狗,怎麼都不知道」,只要自小給予訓練,狗不會亂叫的。有人怕吵將狗的的聲帶切斷,殊為殘忍! 養狗當然需知狗的生理習性,那段時間我充實了不少相關知識。孩子的成長有狗相伴,也多了壹份柔性關愛的心。最直接的還是家庭經濟上的受惠,那段時期正是台灣小型犬的黃金期,所生產的小狗供不應求,有人在晚上十一時捧著貳萬伍千元要求我割讓壹隻小狗。 十二年前台灣很多人投入養狗,狗價大幅滑落,我們家就開始減少狗的數量,送人、自然衰亡的,如今家裡已久不聞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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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他們來到自家種植的芝麻田,依照元清傳授給他的方法,兩人在田埂上,合力架上那張破網,等待加追飛來自投羅網。然而,加追是一種聰明的鳥類,其繁殖量亦不像麻雀那麼多,加上受到砲聲槍聲的驚嚇,棲息在山林樹上的已不多見。少數在田地裡覓食者,除了誤觸魚網而纏身外,它豈會自投羅網。姐弟倆想捉一隻加追來替他們的阿母進補談何容易,除非他們的孝心能感動天、感動地,這個夢想才可能在短時間內實現。 姐弟倆並沒有枯坐在田埂上等加追入網,他們主動地來到芋頭田,拔除纏繞在週圍的雜草。今年雖然仍舊受到砲戰的影響,島民依然過著恐懼不安的日子,但老天爺對這塊歷經苦難的土地,還是蠻眷顧的。因為,它用充分的雨水來滋潤這片土地,讓所有的農作物沒有受到乾旱而枯死,於是,豐收可以預期。 「志宏,再不久,我們都要小學畢業了,你要加點油,一旦金門中學遷回來復校,你就可以去參加初中入學會考。」婉玉提醒他說。 「怎麼,妳的功課比我好,妳不考?」志宏不解地問。 「阿母實在有夠辛苦的啦!而且讀初中不像小學,它必須繳交學雜費和食宿費,每學期要花很多錢。依我們目前的家境來說,也不允許二個人一起上初中。你好好加油,一旦考上了,就可以到城裡讀書,將來才會有前途。我必須留在家裡幫阿母的忙,她才不會那麼辛苦。」婉玉坦誠地說。 「聽說參加初中會考是全縣的小學畢業生,人數很多,錄取的名額則有限。依妳的成績來說,錄取是不會有問題的,而我可能連備取也考不上。」 「對自己不能沒有信心,」婉玉鼓勵他說:「距離會考的時間還早,只要你能在原有的基礎上再用點功,錄取是沒問題的。況且,我是一個女孩子,讀那麼多書也沒有用。」 「阿母以前曾經說過,只要家中的經濟許可,不分男女,誰能考上、誰就有書讀。」志宏說。 「我能理解阿母的心意,但我實在不忍心看她日日夜夜為我們操勞,她的身體的確也教人擔憂啊!尤其你是男生,理應多讀一點書、多學一點東西,將來才能在社會上立足。阿母終究會年老,我們也不能依賴她過一生,將來這個家,就全靠你來支撐了!」婉玉有感而發地說,而後又加強了語氣,「在傳統的觀念裡,女孩子長大終究是要嫁出去的,讀再多的書也沒有用,何必花那麼一筆冤枉錢。」 「別人可能會那麼想,但阿母似乎不會有這種觀念。當初阿母把妳的戶口遷入我們家時,就是為了方便妳在這裡讀書。村子裡沒念書的女孩多得是,如果阿母和其他人一般見識的話,妳可能老早就休學了。」 「阿母待我,比起我親生的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恩澤我會永遠記在心坎裡的。關於考初中的事,時間未到、以後再說,現在唯一要做的是分擔阿母肩挑的重擔,讓她的身體趕快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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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瑙河的旋律
布達佩斯,一座美麗令人眩目的城市。因為歷史遺跡、因為藝術人文、更因為有一條著名的多瑙河蜿蜒流長的穿越城中心將她一分為二:河左岸為布達,小山丘上劃分舊城與皇宮,有多處博物館,長久以來一直就是觀光重心。河流右端則為佩斯,商業、藝術、政治與觀光中心。兩城之間,漂亮且風情各異的自由橋、鍊子橋與伊莉莎白橋等串聯,烘托著雙子城熠熠生輝,兩岸河景波光灩瀲,優美極致。 「歐洲有公認的三大美麗城市:巴黎、布拉格和布達佩斯,其中又以後者為最,因為它的美是大塊大塊連一大片。每年夏天,超過兩千萬人次的觀光客湧入布達佩斯。」當地客戶友人如此自豪向我訴說著。我想它的美麗是時空跨越、結合歷史建築呈現自然與人文薈萃的結晶。 Kensmarton, 一個令我驚豔的鄉村小鎮,距離布達佩斯一百多公里。歐洲車道多為狹窄小徑,僅容來去雙向兩車道,但綠樹濃蔭視覺享受不在話下。行行復行行,小鎮終浮掩在五月天裡一片草木茂盛與奼紫嫣紅的繽紛裡。遇見的當地客戶朋友,兼蓄著西方幽默與東方矜持,同時又沾染日耳曼民族剛直性格。交易雙方,商談因為各有所堅持,還保留著仍待突破的障礙與難關,但待我如上賓,一份特別的贈品,他的球賽冠軍大紀念幣乙枚,會談完畢,大家移至一處曲徑通幽小洋房,品嚐典藏紅酒與言談笑論東西文化差異,賓主盡歡。 小鎮,有家家戶戶花木扶疏美麗的庭園,因為有鄉下的真與純,因為有鄉下自然的乾淨與樸素,更因為有鄉下醇厚的人情味,觸動旅人內心一根弦:「多好的一個地方!希望能夠建立起生意關係,日後我將有機會再來。」一股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悄悄升起。 再次造訪,已是天寒地凍的12月天,皚雪一片,紅花不見了,綠樹不見了,取而代之是覆蓋大地一件厚厚白花花的大雪衣。 此趟前來為交易完成前的交機工作,廠內大成本24小時暖氣,嘴巴一張開,縷縷白煙上升。好奇拿著托盤隨著工人排隊吃大鍋飯,乾燕麥飯淋上鵝或雞內臟燉煮蕃茄醬,不見片葉菜蔬。已來工作2 個禮拜,我方技師匆匆幾口,邊自語道:「有吃有算是」!到了晚餐,唯一蔬菜是高麗菜乾做成的SALAD,令無一餐不能沒有蔬果的我有些微錯愕。用畢晚膳,約末6點多光景,便早早梳洗乾淨縮在暖和被窩裡。因為北國嚴寒,生活居大不易,四週冷颼颼之外還是冷颼颼。那夜,南國家鄉溫暖陽光與一畦畦隨風搖曳生姿的綠色菜蔬狠狠隨我入夢。 舊地重遊,兩種場景迥異,情懷不一。五月嬌陽,花園錦簇小洋房、葡萄美酒與贈品的溫情,原屬於當地資本主義上層社會禮儀。廠內為數更多的勞動工人,在冷冽寒冬有人必須同時兼顧二份工作,才能應付昂貴的暖氣開銷。我來自亞熱帶南方島國,陽光於我如呼吸般自然,迢迢千里,地球這一端,有人尚須對我習以為常的東西付出昂貴代價,實是始料未及。 這不由得令我想起一道匈牙利名菜-紅酒燉牛肉湯,原來此地寒冬蔬菜取得不易,富含維他命C的紅椒乾磨成粉(paprika)是烹煮牛肉最佳香料。吃了幾次方覺與我們紅燒牛腩神似。當地客戶友人告知料理方法,約莫是熱油鍋,洋蔥爆香,牛肉塊狀炒過些微,加入紅椒粉炒至7、8分熟,再加入紅酒燉煮約個把鐘可加入馬鈴薯、番茄丁共煮至熟爛,是為一道香濃可口著名Goulash 湯。我則視為佐飯上品佳餚。 再回布達佩斯,投宿於觀光瓦西大街上的旅棧,每早同餐廳大聲喧嚷的義大利觀光客,熱情聲調讓我好生妒忌,似乎這地方不應來工作,祇適合來觀光渡假。瓦西大街中古世紀石子路,白日摩肩擦踵的人群,輝映街道兩旁聚集雅致手工藝品商店,我高跟鞋清脆拍打的聲音,孤獨中又有一份自在感。沿著街心一路迤邐而下至盡頭,著名的傳統中央市場,一幢古色古香大樓雄偉矗立在那。入內,各式各樣生鮮食品、手工藝品,琳瑯滿目,人聲滾滾熱力十足。旅行最喜歡逛此種與當地人民最貼近的場所,感受他們的實際生活,如何用物與如何人情互動?市井小民真實生活面貌往往可採擷一二。 有興趣可隨意步行越過白色的伊莉莎白橋到對面布達城,佇立於海拔百餘公尺高原台地的城堡山,眺望全城與波光粼粼多瑙河,頓時令人心曠神怡,有遺世獨立,化外之地之感。但面對莊嚴雄偉的馬提斯大教堂和多處博物館,什麼是奧匈帝國榮景?什麼哥德式或巴洛克式建築的差異性?………全像混色的調色盤,我無力分辨。彷彿間昔日課堂的西洋中古史老教授對我怒目相叱,少壯不努力,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如今面對活生生歷史素材,仿若面對一席豐盛饗宴,我無刀叉,更無箸可舉,祇羞愧得落荒而逃。 旅行於他人或許是件休閒與浪漫之事,於我則是生計。也因為如此,旅途中不預期的美麗與真實的「邂逅」,總是扣人心弦,彌足珍貴。也唯有如此,我才得以有源源不絕動力、樂此不疲。 作為一個旅者,喜於抓住片段空檔,展開陌生城市的探險。躍上地鐵,假扮是在城裡生活甚久的一員,往東往西隨意而安。黃昏來臨,西洋鏡終拆穿,我不識匈牙利文、不諳匈牙利語,連問五個路人才得以安然回到旅店。旅行的好玩在於自我的放逐、有時候與自己玩個無傷的遊戲。 中國風滾滾洪流襲捲全球,連布達佩斯也不例外。譬如說,中國菜早期在此地算是數高檔餐飲,2000年以後,城市繁華進步年復一年,街頭的中式快餐如雨後春筍,當地朋友向我眩耀他使用筷子的易如反掌。口中所謂好吃的中國食物,究其竟只不過是一盒乾乾鬆鬆的白飯,淋上一道主菜或豬、或牛、或魚加上一成不變蔬菜如紅蘿蔔、青椒和洋蔥混炒而成,醬汁超多又鹹又甜,心裡直好笑這真真污了中國菜美名。城郊,一大片違章建築市場,像極以前上海未拆掉的襄陽市場,範圍之廣有過之而無不及,各式各樣廉價品,論數量及品項,均以來自中國大陸為最。據說此市場造就地下經濟繁榮與都市觀瞻之礙,讓匈牙利政府又愛又恨。 任務完成後一個輕鬆無比的黃昏,客戶訂票邀請我觀賞傳統民族舞蹈表演,在古色古香金碧輝煌劇院裡,溫暖的燈光流竄一廳,輕快的節奏,悅耳的樂音,匈牙利傳統民族舞蹈上演。女孩著上花花綠綠服飾,花格子大蓬裙,頭包頭巾,兩隻鼓鼓的燈籠袖像是童話裡的娃娃,套上白圍裙,足蹬帥氣靴子,韻味十足。男孩則頭戴牛仔帽、白襯衫紅背心與吊帶褲,鮮艷醒目,英挺非常。音樂可能是鋼琴詩人「李斯特」歌詠鄉村的傑作,男女舞者隨著音樂時而快速旋轉,時而輕巧跳躍,時而緩慢翩翩,花格裙隨著舞步飛揚,靈巧飄逸,美不勝收。歌舞內容可能歌詠大自然,可能銘謝慶豐收,可能男女締結婚約喜慶………。隱約間讓你讀出、看出、聽出、感覺出舞蹈背後的故事。 霎那間,我跌落在如夢似幻的迷離境界裡,各個舞者臉上流露歡愉神情,自然呈現。當下除了感動,還有一絲絲複雜的情緒,彷彿埋葬千古記憶裡有一道光悠悠醒來。回首遙遠貧瘠的童年,冷颼颼木麻黃針葉掉滿地的大操場上,雖土風舞一首跳過一首,是「藍色多瑙河」或「匈牙利圓舞曲」已不復記憶。在那青澀男女楚河漢界分明的年代,心中明明是喜歡「跳舞」這個東西,卻困難地說不出,在那處處壓抑禁錮的年代,一切東西來不及在生命裡萌芽與感應,它們就在倏忽間擦身而過了。而多瑙河的節奏,依然按照不同的曲調,日夜永遠不停的彈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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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你們家有沒有破網?」元清問。 「有啊,我阿爸以前用過的,就放在我們家護龍的柴房裡。」志宏說。 「我是沒有辦法陪你上山網加追的,因為自從我哥在山上被共匪的大砲打死後,我媽就不准我上山,她怕我也會被打死。」元清有點歉疚地,「雖然不能陪你去,但我可以把網加追的方法告訴你。現在正是芝麻收成的時候,有部分早熟而裂開的芝麻會掉落在田裡,而加追最喜歡吃的就是芝麻,我們偶爾會見到加追在田裡覓食,現在只要找幾根長竹竿或木棒插在田埂,然後把破網別緊在竹竿上,無論圍成什麼形狀都可以,一旦加追吃飽了或有人來了,它就會快速地飛起來,只要不小心把頭誤觸魚網,它想飛也飛不走,想跑也跑不掉,甚至愈掙扎纏得愈緊,到時就可手到擒來。這就叫著『網加追』或『纏加追』。知道嗎?」 「你網過加追嗎?」看他說得頭頭是道,志宏好奇地問。 「我沒網過,那是以前聽我哥哥說的。」元清據實說。 「容易網到嗎?」 「聽說沒有砲戰之前,加追的數量很多,很容易網到。現在卻不一樣了,幾乎被砲聲槍聲給嚇跑了,有時候十天八天也網不到一隻。但是要看運氣,也要有耐性,架好的網不要輕易地撤除,反正那張破網也不會有人要。慢慢等,總有一天會網到的。」 當志宏把網加追的消息告訴婉玉後,兩人決定利用禮拜天,帶著工具上山一試。他們不敢把網加追的事告訴美枝,姐弟倆逕自從柴房取出那綑破爛又滿佈蜘蛛網的魚網,又找了好幾根竹竿和木棒,決定上山試試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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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十月的煙火
某年的十月 屬於她和他的那一場煙火 偶爾仍不經意地在她的深鬱裡 劃過一道光芒 她還記得他手掌的溫度 還有她的青春與美麗 那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夢冷了 再也沒有什麼可以經過她的心 只剩下手中緊握的銀色手機 裡面還有著他的電話號碼、他的簡訊、他的留言 記憶固執地停格在煙火綻放的天際 模糊了她的悲傷 沒有什麼是永遠的 她的天空已經黯淡了 火車帶她遠離了他的世界 在陌生的白色矮房郵局 她將那支手機放進紙盒 寫下他的地址 貼了郵票 蓋了郵戳 從此封緘了她和他的一切 而那場煙火終於真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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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
五 火車的廣播宣報「下一站,三義」。她直覺快見到兒子。 實際上,她還將見到過往的自己。 她走出車站,感覺陌生,好似從沒來過的市鎮,不知道路怎麼走,車怎麼搭。計程車司機前來招攬,她不想花太多錢便拒絕。她想搭乘公車,但被密密麻麻、錯綜複雜的路線圖搞糊塗。 有位司機雙手合十前來,「老菩薩,要去那裡?我載妳去。」 她緊忙推辭,「我沒有錢,走路就好了。」 「我的車不貴,而且是佛教團體的。」他指向車身,看來真是祥和—左右車門貼了蓮花,駕駛座前擺著觀音立像。「我是修佛的人,不會騙人,而且最近在推行孝親老人的行動,只要超過六十歲的人搭車,全部照表打一折,如果妳搭了一千塊,只要一百塊,比客運更便宜,而且車上有冷氣,更舒服。」 她被一折的慈悲心打動,拿出兒子的地址,要他儘快前去。 「老菩薩。」司機駛著說,「妳的兒子住的地方很漂亮,是新蓋的透天厝,我去看過,空氣很好,很安靜,而且不貴,真的是又便宜又划算的住處。」 她的防備被車上的梵唄與觀音佛像瓦解,她敞開心地說:「可惜這個孩子軟弱,又愛出風頭,常常做一些自己承受不了的事。」 「他常給妳惹麻煩?」 「昨晚突然打電話來,表面看來沒什麼,其實心裡很難過,我是他媽媽,一聽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一定又遇到挫折,不敢說。」 「老菩薩,我現在要說的,不是要向妳推銷,而是這個藥真的很好,妳趕時間嗎?我帶妳去看看,不用買,我跟那裡的人很熟,看看就好,他們賣的是強健體魄的藥,吃下去不只身體好,個性也會變,如果不趕時間的話,我們去看一看,那裡都是師兄,師姊,不是騙人的。」 她一聽要買東西,趕緊表明立場:「我不會買,我沒有錢,而且多的車錢我也不出。」 司機安慰地微笑著:「不要擔心,那裡是慈善機構,不是買賣的商場,我們是在做功德,求個圓滿,不是求利求財,妳去了就知道。」 司機不待她回答,逕自驅車前往。在此之前,他還做了個小動作,他要她看他關掉行車計費器,說既然是為功德,這趟車錢就算了。如此的貼心瓦解她的心防。 到達會場之後,工作人員盡是穿著深藍色制服、頭髮整齊的善男信女,每個笑容可掬,活似天仙童子。他們熱情招待阿菜坐下,她身邊亦坐滿與她同年紀的人,他們都述說著這項產品的好。這樣的熱絡讓她有了購買的意思:說不定這是仙丹,可以根治士霖懦弱的毛病。 說明會開始了,會場的工作人員與司機先上台唱三首頌佛歌,接著是由三對父子分享這個藥的好處—每個都說他們的兒子從前多麼怕事、內向,全是吃了這個藥之後才變得勇敢,現在都是賺大錢的佼佼者。 工作人員打開藥罐,給新來的每位參與者一粒試吃,他們說這一罐一萬元,內裝一百粒,一粒一百元,每位老菩薩可以試吃三粒,如果吃了喜歡就買,不喜歡也沒關係。阿菜一吃,先覺得酸甜,然後喉嚨回甘,心曠神怡,原先對兒子的擔憂因此消融,悶鬱也散除了。 她自覺這藥不錯,二說不話買了三瓶。她從原本帶來給兒子鬆鬆手頭的五萬元中抽出錢,工作人員見她手中還有一疊現金便說:「老菩薩,這種藥每天最少吃三粒,最多十粒,一瓶才一百粒,十天就吃完,好多人吃不夠,所以我們有特賣,一次買十二瓶,只要五萬元,原本是十二萬的,少了七萬,如果妳一次買一打,還多送三瓶,只有今天有這個機會,下次就沒有了。」 她本不欲購買,雖然吃了覺得開懷,但不知道它是否對兒子也有效,況且剩下的兩萬是要給他救急用的,權衡之後,她不打算購買。但工作人員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說:「錢再賺就有,可是仙藥的優惠只有這一次,能救人的功德不是每天有,到了明天就是原價,用最少的錢買最多仙丹救兒子,這是每個媽媽的心願。」 「救兒子」這三個字一出,她便屈服,花了五萬買了十五瓶仙丹。離開時,計程車司機還免費送她去兒子的住處,他說:「救兒子是莫大的功德,小孩子在外總會遇到不如意的事,做父母的就希望幫他一把,可惜我沒有妳這種好運,不能用五萬買到十五瓶,我每個月做得辛苦,只能替兒女買一瓶,常常不夠吃,不過仙丹就是不一樣,吃一顆就有效,我的兒子和女兒現在都很成功,不用我操心了。」這番話讓她更有信心,以為撿到了寶。 六 計程車行駛於木雕舊巷,殘破的工坊,散亂的刻刀,這兒勾起她的回憶—她的父親曾是著名的木雕師。 她幼時,三義木雕趕上出口美國的風潮,那時她的父親已是一方之霸,隨手一雕就能賣幾百元,前來求寶者眾多。她家原是眾人所欣羨的,卻因父親的財慾而垮。當時有位美國人帶了二十名華裔青年來找他,說是要學他的技術。美國人說他一個人、一個月只能生產一件木雕,如果能讓二十個人都學會他的雕刻神韻,一個月就能生產二十件,賺二十倍的錢。然他記得師父說的,神技不外流,他原不答應,但地方士紳笑他迂腐,跟不上時代,他們說美國之所以強大就是不藏私,讓很多人熟練某項秘技以此大量生產,創造極大財富。士紳們說美國人不會平白取走技術,他們會簽合同,裡頭會保障他的收入,簡單地說,他就是這二十個人的老闆,他們做的每件雕刻都會分他五成的錢。阿菜的父親覺得划算便授予他們技術,三個月後,這些華人已能刻出他的神韻。第一個月,他們照合同行事,生產了二十件木雕,每件販得的價格分予他五成。他以為從此高枕無憂。不過第二個月時,他們全回美國,說是久未見家人,思念至極。他們一去便不返,美國人也不再下訂單。半年後他才知道美國人偷走他的技術,在美國開了工廠,大量生產他的木雕,他拿了合同想理論,但對口的商行說條文明確寫著該合同只有三個月的效力,過此時間,這群華人就是自由人,可以自行創業,不受他的管轄,亦不回饋任何所得。 他自覺被騙了,找那群士紳理論,但他們以不懂英文為由,拒絕談判。其實這些士紳與美國人狼狽為奸,他們可是收了大筆錢,專替美國人騙取同鄉手足的生財技術。 阿菜的父親沒生意,只得另尋生計。他到東石港隨船捕漁,那時漁業正興,他原本可以再創富裕,但他落落寡歡,總記仇著被美國人擺了一道的事,最終他抑鬱而終,留下個窮困。 阿菜的父親死時對家人說:「我們客家人,生不怕天垮,死不怕地裂,再怎麼困難也苦不倒我們,我們有奮勇的客家精神,我們是贏得了命運不公平的客家人。」 這番話纏了阿菜一輩子,她不知道是身為客家人故有此不畏艱苦的韌性,或是被父親的遺言鎖鍊一生。 七 她抵達兒子的新住處,果然如其屋看板所述,是「人間仙境」。她依循門牌找到兒子的家,她想按門鈴,但找不到—建商用的是現代感十足的門鈴,它是長條狀、亮著藍光的鍵盤,沒仔細看還以為是前門夜燈。 她在找尋時嗅到門縫溢出的瓦斯味,她看看時間,已是黃昏,說不定是媳婦煮晚餐造成的,她在門外大吼:「娟秀!水滾了!快關瓦斯!」 鄰門的太太覺得奇怪,她問:「有人住在這裡?」 阿菜說:「我的兒子全家。」 「這棟房子還沒賣掉,我是管理委員會的,我很清楚。」 「我的兒子買下來了,他叫顏士霖,妳是不是記錯了?」 「他付了頭期款,可是在外面欠錢,付不出尾款,合約說這樣等於沒買,建商已經委託仲介商賣房子,前天還有人來看過。」 「可是昨天他在這裡打電話給我,要我來找他。」 「裡面沒有住人!」管委會的太太覺得阿菜是來找碴,口氣因此不耐煩。 「有人,妳去聞,有瓦斯味。」管委會的太太一嗅,果然有味道,這可不得了,她叫來消防局破門。 門一開,阿菜傻愣了,沒有血色的兒子躺在斷喉的媳婦與孫子女之間。她忘了癲泣,直覺自己被兒子玩弄:「他死了,我算什麼?我養他這麼大,有什麼不能商量?我還帶錢給他,還替他買了仙丹,竟然死了!有什麼困難渡不過,小時候我家窮,我去做童工,在那樣的潦倒中,我沒死,我懷了五個孩子,月子做不好,還要賣炸蚵嗲養家,我發燒了一個月,神智不清,也沒死,那時蚵仔傳出有毒,沒有人敢吃,攤子空擺了三個月,我去做家庭代工,每天釘幾千個人造花,賺幾十塊,飯煮不到一鍋,菜炒不到一盤,那時我也沒死,我也撐過來,我經歷了這麼多困苦都沒倒,我的兒子,只因為沒錢就死了………」 八 士霖的靈堂設在東石老家,告別式是熱鬧萬分,外面圍滿記者,每個都想採訪這宗慘無人道滅門血案的家屬。對於阿菜一家人而言,這是極度羞恥的事,因此個個不願參加喪禮。家屬席只有阿菜與丈夫。 喪禮主席哭誦祭文,阿菜的丈夫則是低聲責備她:「士霖被妳寵壞,如果照我的方法教,他就不會這麼懦弱,不會這麼怕事,只是欠錢,就要自殺,自己死就算了,還帶著妻子,兒女,既然有勇氣殺死三個人,為什麼沒有勇氣還錢?都是被妳教壞,每次出事只會找妳,妳也不跟我講,該教的時候就要教,不能縱容他,他現在會這樣,都是妳的錯。」 獻香結束、家屬答謝後,阿菜的丈夫羞得躲起來。謝禮時,一群又一群的人前來向她討債。首先是娟秀的父母:「好好的女兒嫁給妳,跟妳的兒子吃苦就算了,還被他殺死,妳那個爛兒子,自己死就是吸瓦斯,留全屍,我的女兒就要斷頭,到時候頭七怎麼回來?就算回來了,我們怎麼敢看她?就是妳這種母親才會教出這種兒子,自私自利,有錢不會省,愛面子,亂買東西,也不看自己幾兩重,欠債也不還,我女兒也是條命,她只是嫁去妳家,不是賣命給妳,現在死了,妳拿什麼還?用妳的命嗎?再多幾條命也還不起我的女兒。」 親家公與親家母罵完後,接著是討債公司:「顏伯母,士霖死了,但是債還在,子債母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這一行有個規矩,欠債的人死了就不收利息,我們只求本金能回來,當初跟他要七百萬,本金是一百五十萬,只要還了本金,我們就不再計較,這一點錢,妳應該有吧?我看妳賣了四十年的蚵嗲,賺得也不少,夠還這些錢,早一點付清,別讓我們上門要錢,我們這一行的,不會因為欠錢的人年紀大而手下留情。」 討債的威脅完之後,仲介商也來:「那棟房子是凶宅,死了四個人,賣不掉,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事業,蓋了房子就要賣,我勸妳買下來,至少死的是妳的家人,他們不會來煩妳,就算來了,妳也不怕,我用成本價賣給妳,二百萬,什麼時候付清,什麼時候可以住進去,雖然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一定要妳買,可是這是道義,妳的兒子死在裡面,害了我們,等於欠我們錢,債還是由妳來付,要怪,就怪他選錯位置。」 緊接著是管委會的太太:「那裡本來是人間仙境,空氣好,晚上又安靜,妳兒子死在裡面,現在成了鬼屋,晚上沒有人敢住,我還要找道士做法,還不知道能不能平息,妳兒子殺了三個人,那些都會變成厲鬼,這裡不再是人間仙境,被妳兒子害得成為人間地獄,將來屋子怎麼賣得掉,我們也是辛苦一輩子才買了房子,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我們拚了幾十年,就因為妳兒子的自私浪費了,我們不要見到妳,我們恨死妳,妳永遠不要踏進那裡,妳來一次,我就叫人打一次。」 她被罵得心悶,想起背包裡還放了一瓶仙丹,那本來是要放在兒子的供桌上,卻因為沿途被丈夫罵得一無是處,找不到空閒時間擺放而做罷。她打開,吃了一粒,酸酸的,稍微紓解心頭苦。她躲到家屬休息室,又吃了一粒。葬儀社的人見了前來攀談:「伯母,怎麼在吃維他命?」 阿菜聽得懂這句話,她說:「賣的人說這是強身的藥。」 葬儀社人員拿起瓶子,翻譯著瓶身上的英文標籤:「這是劑量很低的櫻桃口味維他命,成人一天可以吃二十粒,跟糖果一樣,美國進口的,一瓶大概是新台幣一百五十元………」 此刻的她只想一頭撞上士霖的棺木,撞死自己。 九 蚵仔的盛產季節到了,阿菜與丈夫擺起攤子,賣著傳統好口味的炸蚵嗲,小兒子與小女兒不忍他們辛勞,也幫忙料理。 光靠這一季的盛產就能還清士霖欠下的五成債務。 午後二點,路上沒有行人,遊客們全在午睡。阿菜的家人偷個小閒,躲回家打個盹兒,只剩她一人坐在攤後的小板凳,招呼零星的老主顧。 她呆坐著,引頸望著被油煙模糊的海洋天空,「哎………」她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真希望我不是客家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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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聲詩二帖
〈一〉病床104號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 痛 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 痛痛 痛 痛 痛 痛 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 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痛痛痛痛 〈二〉輕食癖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 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愛愛愛愛愛愛愛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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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為了分擔母親農耕的重擔,志宏利用課餘或星期假日,開始學習犁田。他們家那頭老母牛,在他尚未出生時即已餵養,父親在世時,始終把牠當成是家中的一份子。「做穡人」如果沒有牛,就猶如沒有雙臂,休想靠著人類的雙手來耕種。 志宏剛學犁田,是道道地地的新手;老牛已老,腳步早已蹣跚,其動作正好可以相搭配。起初的幾次,犁起來總是歪歪斜斜的,經過多次練習後,他竟然學會了犁田最感困難的「打田股」,雖然可以做母親的好幫手,但美枝卻捨不得讓他小小的年紀,承受那麼多粗重的工作,依然想一肩挑起這個家的重擔。然而,人的體力畢竟是有限的,長期的營養不良,加上農耕的勞累,美枝經常感到頭暈,經過駐軍衛生連醫官診斷的結果,證實是貧血。醫官再三地囑咐,除了要補充營養外,也不能過於勞累。當婉玉和志宏聽到這個消息後,姐弟倆既焦急又慌張,左思右想不知要如何,才能讓她恢復健康。 以前美國番仔救濟、含有高度營養分的奶粉和牛油,早已吃完了。隨著砲戰的緩和和傷亡的減少,美國番仔的救濟物資也自然地中斷,即使他們家還是政府登記有案的貧戶,但已經很久沒有領到這種東西了,甚至連那些喜歡聽金門小孩說「OK」的美國番仔也很少見到。儘管這個島嶼遭受匪砲的蹂躪,居民生活在恐懼與不安中,然而,生存必須靠自己,倘若自己不爭氣,一味地想依賴外國人的救濟,終非長久之計。既然生,就要活,天雖無絕人之路,但無論何種生活方式,都必須運用父母賜予的智慧,才能生存。 志宏聽人說吃「加追」能補血,它是一種聰明的鳥類,學名叫「斑鳩」,有一身灰色的羽毛,後頸有黑色的斑環,其「咕─咕─咕」的叫聲,更是悅耳動人。它棲息在樹叢中,吃昆蟲、亦食五穀,見人就飛,想捉它談何容易。當他和同學元清談起這件事時,元清告訴他說: 「斑鳩不容易捉到,但可以用網的。」 「怎麼個網法?」志宏不解地問。 「你沒聽人說過『網加追』嗎?」 志宏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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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弄
一 顏士霖,多麼美好的名字,然他的人生未能如算命仙所述般的順遂。 他不是主角,一直是配角,他在家排行老三,上下各有一對兄弟姊妹,他既沒有大哥、大姊的權威,也沒有小弟、小妹的蠻橫,刻苦的事有兄姊擋著,他學不到責任感,好吃的東西由弟妹享用,他學不到驕縱,在個性的學習場域裡,他總佔不到耀眼位置。這樣的家庭生活造就他的平凡性格,不好表現與言語的個性讓他在職場吃盡苦頭。他想好好表現賺大錢,但一遇到搶生意的,他自然退縮;他換個穩定的助理工作,卻因為表現不夠亮眼被裁員。最終他繼承父母的好手藝,與妻兒擺個炸蚵嗲、菜頭粿的小攤。父母靠蚵仔與白蘿蔔養活一家,他相信自己也行。他在夜市選了個位置。初開攤時生意不好,新的店舖、新的老闆,人們殊難信服他的的手藝,不過久了,勇於嚐試的人多了,生意自然好,畢竟這是香傳四十年的味道,知悉料理秘方,任誰都可烹煮好口味。 他賺了筆錢,終於有了後盾支持他的夢想——他要大聲說話、頤指氣使、瞅目睨人,為了成就這個氣勢,他砸重金買車子、衣服、首飾,目的要人一眼見他就臣服。 他成功塑造個人的氣魄,家人、朋友、鄰人莫不讚承他。他沉浸於帝王般的尊榮,疏於照顧攤子,味道因此跑了,客人鮮少上門,享樂縱情的快感讓他忘了這些奢侈品每月登門的貸款催繳單。 銀行終於派黑道上門討債,他被嚇得失魂,趕緊賣車、典當首飾,換了些錢填補惡人的大胃口,但這些小錢不足塞他們的牙縫,他們整天追著要錢,他驚恐地不敢出門。妻子要他趕緊擺攤,恢復攤子的好口味,若能如此,只消一年就能連本帶利償還債務。 看來簡單、理所當然的事,若遇到本質軟弱的人,它們成了天闕拱門——難登。 「我不要擺攤,他們會燒了攤子……」他哭喪地說。 他的妻子——娟秀一如往常安慰他:「跟銀行談談,讓他們知道你的好手藝,不如送幾個家傳的蚵嗲給他們,只要吃過,他們就會相信。」 「沒有用,他們是黑道,是壞人,之前說我不賣車的話要砍斷手腳,他們真的拿出刀子,差一點砍下去,他們昨天還打來電話,說要是我出門的話就要開槍,一槍代表一百萬,我欠了七百萬,就要開七槍,我是肉做的,要是被打到,一定會死。」 「電視上有那麼多成功的例子,只要你下定決心,拿出真本事跟他們溝通,他們一定會聽,這些人要的是錢,不要你的命,他們這麼做是為了逼你拿出錢,不是真的要你死,這麼簡單的道理,想一想就明白。」 「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讓我擺攤,為什麼每天騷擾我,不讓我睡覺,開店也是怕得不敢留在那裡,他們就是要我死,他們不要我的錢,要我的命!」 娟秀受不了他的軟弱便厲聲地說:「開口閉口就是死,你不是一個人,你要養我,要養小孩,當初你做得到,現在為什麼做不到!」 「我就是做不到!我是個沒用的人,我什麼都不會,既然要我死,我就死!」 「要死是你的事,別害到孩子和我!」 她怒地帶孩子離開,留他一人。 二 午夜時,他抵達已付了頭期款卻不能住進的新屋,那是在三義鄉邊際的透天厝。他打電話要妻兒同來,娟秀覺得奇怪,本不欲答應,但他說這是為了斬斷過去的荒唐,希望他們與他一同切除過去的奢謬,重拾樸實的自我,為彼此的將來打氣,共同努力。 娟秀被這番話感動,她帶著兒女過去。 她也有這棟屋的鑰匙,雖然再也住不進去,但曾經是她與士霖的美夢,它是這麼地浪漫,怎麼丟棄。 她站在門前,拿出鑰匙又收了回去,她覺得應該按門鈴叫士霖來開門。她知道他們的到來對他而言具有儀式性的象徵意義,她不是這場切斷過去生活儀式的成員,她是受邀來看他對於未來展現決心的見證者。 她按了門鈴,士霖讓他們進來。屋內漆黑,她說:「我去開燈。」士霖沒阻止。燈一開,她見丈夫手持西瓜刀,她呆地不知怎麼反應,於此同時,士霖瘋了般地像宰牲畜般地把稚子幼女押在地,拉長他們的脖子,一刀一命,斷了他們的氣。娟秀慌地失措,士霖眼一瞪,衝上前,刀起刀落,幾乎砍下妻子的頭。 他撥電話回東石老家給母親:「我受不了,生活太沉重,我不能孝順妳,不能讓妳過好日子,一切都是我的錯。」 阿母聽出他的悲傷:「我馬上收拾包袱,天一亮搭第一班車去找你。」 「我在新家,妳來過嗎?我沒有告訴妳這件事,本來要給妳驚喜,現在什麼都沒了。」 「地址是什麼,告訴我,明天我一到車站會想辦法過去,那裡離夜市遠嗎?還是在附近?離你之前住的地方遠不遠?是不是在同樣的街上?」 「好遠,新房子在田的旁邊,很漂亮,前面的窗戶可以看日出,後面的庭園可以看日落,周圍沒有公寓,光線很好,晚上很安靜,只聽得到蟲和青蛙的聲音,跟老家一樣。」 「很好的地方,明天我去找你,看一看,如果你喜歡,我和你的阿爸改天再去一次,我們買下來,大家一起住。」 「跟我想的一樣,讓大家住在一起。」他給阿母這兒的住址。話完,他緊閉窗戶,關上燈、緊閉門,他打開瓦斯,與已逝的妻兒同躺在地。 三 阿菜掛了兒子的電話後,隨即準備北上,然對她而言,這段旅程是艱困的考驗——她不知道怎麼去三義,以往出遠門都是兒女開車載她,她從未獨自一人遠行。 她一直待在東石,連嘉義市也少去。她年輕時,東石到嘉義這段路可不陌生,騎上鐵馬,沿著唯一的柏油路直直而去就到了,但後來市鎮開發,小路變多,建築物變高,幹道車眾,火車、客運、計程車、小巴士,各種不知名的大眾運輸工具滿街跑,現代化的市鎮讓她恐懼,她因此不再離家。不過這夜是兒子的呼求,再怎麼樣,她也要前往。 她本該邀丈夫同行,但他昨日大肆責罵士霖的行為,她猜想他還在氣頭上,猜他見了兒子不會給予關懷,只會打他,所以瞞著他,不告訴他兒子哭苦的事。 天一亮,她想搭第一班客運前往嘉義火車站,不過等了半天,只見零星開往朴子的車,沒一輛寫著嘉義,她問路人:「有沒有開往嘉義火車站的客運?」 路人輕簡地說:「先搭到朴子,再到對面的站牌搭往嘉義的,如果不知道那裡下車,問司機。」 這段指示扼要明瞭,不過她不懂,東石到朴子再到嘉義明明是同一個方向,理應在同一邊搭車,為什麼在朴子下車之後還要到對面搭車,豈不是往回走?她又找位路人詢問,對方不知怎麼回答,只說先到朴子,到了就知道。 這就是令她不敢搭現代大眾運輸工具的原因,從前路少、車少,客運、火車都是直達,不用換車,非常簡單,但近來的客運、火車很難搭乘,路線複雜、轉運困難,開口一問,人們總說「先到某處再問」。新的交通系統沒有明確的單一路線,它把路分成好多個短程點,欲達某處要自行串連每個站點,串對了,節省時間,方便迅速,串錯了就迷失在台灣島。 現代運輸系統對她而言簡直是化外仙話。 她看到前往朴子的客運,想攔,又怕誤上賊車被丟在不知名的站點──她曾經如此,她在嘉義火車站搭上前往東石的客運,結果被丟在佇立百年、但她從未見過的媽祖廟前,她本想走路回家,但不知方向,問路人,每個的答案不一,最後是警察帶她回家。有此經驗,她怎敢攔車,但不攔,兒子的午夜呼喚迴盪耳際,捨不掉啊。 她還是攔車。她本想請司機告訴她該在何處下車,但駕駛員長得憎惡,開口齒紅,口氣兇悍,她被懾了回去,縮在博愛座,靜靜等待有人大喊「我要在朴子下車」以隨之離開。 她緊捉向千歲王爺求來的護身符,頌念其名,觀想其形,祈望神明保佑她順利抵達朴子,別再被丟棄,蠢遊天地。 車停了,她有所感應,可能到朴子了,她望窗外,正好面對客運站牌,上頭寫著「朴子」。她先謝了王爺保佑,再疾捉行李下車。她見左右有對男女提拿行李,可能也要去嘉義火車站,她問:「你們要去嘉義嗎?」她不想再被現代化左右,便說:「我不知道怎麼去火車站,可以帶我去嗎?」 他們允諾,帶她穿過馬路到對面搭車。 她問:「東石到朴子,嘉義,不是同一個方向,為什麼要換到對面搭車?」 那個男人說:「因為客運路線的規劃,不能直直走,要轉彎進去載別的客人,如果沿同個方向就有很多人搭不到車,還要換車過來,不方便。」 「怎麼不從東石直接開到嘉義火車站?不用換車,比較好搭。」 「因為路線是由不同的公司經營,客運開到這裡再由巴士繼續接送。」 她心裡有了疑問:巴士?客運?不是同樣的東西嗎? 這是現代化層級管理的垢病,明明是同樣的東西,硬要分成不同的名稱,客運、公車、巴士、小巴、直達、接駁,它們的速度一樣、車體一樣,價格也相同,但名字就是要相異,究其實都是受了行銷的蠱惑,以為換個名字就能在人們心中植入不同印象而吸引消費。 現代化的花言巧語對出生在現代、熟悉現代化的少部份都市人而言確實滿足其豐富多采的生活態度,然對於大多數遠離都會生活的鄉民而言,那是困擾與阻礙,那非新鮮出奇的美豔,而是火星異話的他語言。 四 阿菜進火車站,火車時刻表亂七八糟,北上、南下,沒一項看得懂,她索性問服務台:「我要去三義,要搭什麼火車?」 「請問妳要搭區間車,復興號,莒光號,或是對號列車?」 她聽不懂這些專有名詞,「我要便宜的。」 「搭區間車,請到櫃台買票。」 她不安地打票,「到三義,一張。」送來的票只寫了日期與起站、終站,和票價。她狐疑地進月台,擒著張不起眼的紙卡,迷失在鐵道與水泥站臺間。 她隨手捉個乘客問:「到三義,在那裡搭車?」 乘客熟練地東指西比,述說著這兒、那兒、從這裡上去、從那邊下去,比了半天,其實只在對面。兩個月臺間隔著兩道鐵軌,不遠的距離,卻得走好久。這是現代化車站的安全設施。車站已不像她年輕時,低矮破碎的月臺、隨意穿梭的自由鐵道,現在處處是規矩,鐵道不能跨越,進出月臺有一定路線。走道的牆上總見得勿以身試法的標語,走路不能自在,多跨了一步就犯法,沒有情面好講。 區間車來了,她不知何時是法律允許的行走時間,太早走,警察吹哨制止,太晚走,火車嗶叫得瘋、催促得狂。索性和別人一齊行動,可是看他們走,每個又躍又跳,上下火車好似田徑比賽,沒一刻悠閑從容,只是趕著。她慶幸腿還有力、腰還不折,衝趕這麼一小段路,還撐得住。 她跳上車,在漫長的座椅找到個空間,她擠進去。迨她坐下,她才驚覺自己跟上了現代化的腳步。她沒搭過區間車,本應惶恐,不知所措,上車之前,她還擔心火車的設施會像毒蛇野獸,猛一下地會夾斷她的手腳,結果真上車後,即刻明白搶座位的道理,瞬間忘了對現代化列車的陌生感,只是一股腦兒地順著身體的本慾──想坐下,不願站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