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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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崗俊男好姑山
小時候,我常聽母親說故事,她出生於金門古崗村,而所說的故事,都是來之就地取材,也是以她小時童年到長大的閱歷,得其實情、實景、實事講給我聽,她有引進了一段古崗好姑山的實際故事,就是她的姑媽,我的姑婆,年青時嫁給水頭村宙阿(人家叫他黑面宙阿)做太太,這位宙阿的親戚,母親叫他是姑丈,我叫他是丈公,他年青時,就到印尼去營商,發了大財,回到家鄉,在水頭村建了很大的雙落大厝和大樓,因為他錢財太多了,所以他的名聲在金門西半島,甚且傳至全金門島,於當時,若有聽到水頭黑面宙阿這個人的名字,大家都會說他是大富翁。 在他們那一輩的金門島,治家很不好,國防也沒有,當時金門與大陸,根本無界限,隨時隨刻,都可來往自如,丈公當時因為很有錢,連當時那些當土匪的(人家稱他們是大路賊)也都知道了,所以常常由大陸渡船來到金門要找他。當時的丈公,因人在印尼營商,大路賊找不到他,就找他的兒子,他的兒子雖然年紀很小,但大路賊目的是要綁人要錢,所以也將他的小孩子帶到大陸去,事情發生之後,就由古崗村我的外祖父董怡坤親自冒險,到大陸去和大路賊談條件(給錢),才把小孩子帶回家。以當時金門的生活,都是很勤儉,不管有錢沒有錢的家戶,想吃雞腿,必須等到過年拜天公才有。大路賊將小孩子抓去之後,可能有拿雞腿給他吃,所以小孩子回來以後,因年幼不懂事,想起了雞腿很好吃,所以就哭了,問他為什麼要哭,他說,他要去找大陸賊,因為找他有雞腿吃。 母親又說,有一次,姑婆在做生日,請了她們村莊(水頭)很多鄰居的婦女到她家裡來做壽糕(即是圓的龜果),因她平日做人很好,度量也很大,當她們一群人正在忙中,大路賊突然進來,就問主人是那一位,這時候,這群婦女都能為她保密身份,並且大家都很勇敢的說,主人就是我,大路賊查不出到底是那一位,結果我的姑婆都沒有被綁去。 母親又說,姑丈能發了那麼多的錢和財產,都是姑媽有一種德福庇陰,所以他的事業才會那麼興旺,當她在世時,其家境不僅興旺財盛,且年年大有增進,到了姑婆死後,家況之經濟,即日漸走下坡。原本她家人之經營,並非姑婆本身去經營,而她在世時,財源滾滾而來,後來,但因庇蔭之福人死了,家庭之福也就跑掉了。 若談風水迷信,或陽居之傳,雖然抽象,但依先慈所說的故事,確有見證,這些事實,雖是一百多年前的往事,但從歷史之推論,金門很多地方的風水陽居故事,古崗的村莊,也是一個人傑地靈的地方,以地質而言,此村莊的地基,環周及內部都是石頭地,因石是堅硬的,居住其地的人,他們的性格,也肯定是堅強的,凡事之行,也一定是講氣節,重信義,所擔之務,也一定是負責到底。以我所聞,每當國家有危難之急,此村也有出了幾位傑出之人才,因這些人,可以說都是為國家出生入死之危急工作,可證出生此地的人,不分男女,很多工作都要比別人特別,男人是有氣魄,女人是有好姑山。 茲將所知,舉出幾位傑出者為證: 董諸儀先生:他在此村莊(古崗村)出生,年青時赴南洋謀生,當時正是 國父孫中山先生要推翻滿清政府,在南洋一帶,鼓吹革命,董諸儀先生即參加同盟會,以當時的滿清政府,若知道了有人要推翻他們,是會將他捉去殺頭,同時,還要殺九族,但董先生很有膽識,仍然不怕,並擔任宣傳員,他也曾與國父合影及得 國父的派令為證(民國四十五年,余在金山鄉擔任民眾服務站主任時,有親眼看到照片與派令)。 董敏常先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董先生他在大陸,有參加抗日的戰爭,曾擔任國軍的軍官,也曾經與日軍數回的作戰,到抗戰勝利後,有聞其言,得了先總統蔣公贈賜一把軍魂刀,於某天,他返鄉省親,古崗村莊,董家鄉老,聚會迎歡,在座談中,聽他報告國軍的正規軍和日本的正規軍作戰的詳情,實在很有趣。 董國忠先生:在民國四十七年,金門「八二三」砲戰期間,他服務於金門軍郵局,因當時的電信,並不發達,所有的消息,必須靠郵政的傳遞,在四十多天的猛烈炮火之下,他每天都騎著機車,將信件及報紙送到軍政單位,尤其走到最基層,最前線的軍方駐守陣地,最危險的砲區。那時台灣也有很多來到金門服兵役的戰士,家長們在後方的台灣,心情非常緊張,想得好消息,要知道自己的親人在前線是否平安,在精神上的依賴,董先生對他們的幫助很大,他的冒險,更鼓舞了戰時的民心士氣,其冒險之精神,是大家所公認的,所以他也得了先總統蔣公的勳章。 董智森先生:他當了已有二十年的新聞記者,所報導之消息,無論對國家,對社會,對民眾,都有直接或間接之助益。現在的新聞報導,在電視上,每天看他主持的新聞早餐及新聞大餐和搞董新聞,聽他所報導的節目,都是以正義,公理,這些報導,對人民、對社會,對國家,實在是貢獻良多。 董龍泉先生:現任國家的將官,為國家做了很多事情。 從上述之所舉,這些人都是由古崗生長出來的。 除了上述所舉之證明以外,尚有更可證的,凡是從古崗生長的人,男人有氣魄,女的是有好姑山,以往有些從古崗嫁出去的女人,有之有庇蔭她的丈夫當了很有名的醫生,有之庇蔭她的丈夫當了很有名的法官,有之庇蔭她的丈夫勤行奮發,教育良好的下一代,在學術界,在政界,在其他之單位,均有良好之成果。今舉一證,現任之金門縣縣長李炷烽先生,他的母親,也是由古崗好姑山生長出來的,她受其地緣之教化,致能使她對子女有良好之教育,也才會培養傑出之人才出來。 以上引述,無論是歷史之研究,地質之探討,優生學之研判,自然環境之庇蔭,人品之生成,人格之培植,子孫之綿延,在發展中,人與地,天與心,都是息息相關,從各方之證,古崗確有俊男好姑山之潛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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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記事深藏心中的小秘密
我的童年生活,心中藏了許多小秘密,也許是多愁善感的個性使然,讓我比一般孩子早熟,心思也比較細膩和敏感,這種憂鬱的個性使我童年過的並不快樂,甚至對母親產生怨懟和不諒解,也曾有些不應該的行為產生,直到為人妻為人母之後,人生的經歷讓我有了另一層的體悟,我終於卸下心防,開誠佈公的與母親暢談潛藏心中的童年往事,好奇妙哦!當我敞開心胸說出心中事,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在身上蔓延,原來怨恨是件多麼可怕的事,如今母親已過世三年,對母親的思念日復一日,最近總是會想起母親種種的好,真的很慶幸自己在還來得及的情況下和母親做溝通,否則我將遺憾一輩子! 家中總共有七個孩子,父親在貧瘠的土地上務農,養活全家並不容易,母親便從事一些副業貼補家用,飼養豬、牛、羊、雞、鴨幾乎是農家常有的事,因為靠海,天然的海上資源也是家中食物和經濟的另一來源︿海蚵、貝類、魚蝦、螃蟹、海菜幫我們度過種種的困境﹀,當然這些生財之物不會平白無故來到你手中,它需要付出血汗和勞力去換得,因此勞動人口是越多越好。 在重男輕女的年代裡,母親生完大哥之後,為了再添個男孩的期待下,連生了六個女娃,心中的自責和灰心不言可喻,經濟因素加上家中需要勞動人口,因此對女兒的教育問題一點也不重視,幸好政府推行九年國民義務教育,否則我們可能會失去受教育的機會,記憶中姊姊們到了就學年齡,村公所就會派人來家中提醒,父母礙於公權力︿當時憨厚淳樸的小老百姓,對公所人員是唯命是從﹀,他們便順利的進了小學就讀,輪到我時,興許是公所忘了提醒,差我八歲的小妹又來報到,母親便沒有讓我去入學,在我苦苦哀求無效後也只能認命!但小小的恨在我心中漸漸滋長。 記憶中每天早上醒來,當兄姊上學去,父親下田去,家中只剩母親和我及兩位稚齡的妹妹,我便理所當然的成為小褓姆︿八歲﹀,為了滿足孩子愛玩的天性,我便背上揹著小妹︿數個月﹀,手中牽著大妹︿五歲﹀,來到村中和同伴玩耍︿跳房子、躲貓貓、捉迷藏、跳繩、扮家家酒等﹀,雖然揹著小妹,還得照顧大妹,在歡樂的氣氛中並不以為苦,在背上的小妹也非常配合,隨著我蹦蹦跳跳,常常從醒著到睡著,再從熟睡中醒來,直到尿布濕了,肚子餓了才會哭鬧,我總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願意回家。媽媽從我身上解下妹妹,我便開始另外的工作,準備家中所有家禽、家畜的飼料︿切地瓜葉、刨地瓜籤、用大灶煮飼料等﹀,飼養雞鴨,晚上趕至雞舍,這些都是每天必備的工作,當大妹在尿桶上便便時,我還必須為她擦屁屁,然後將尿桶提至屋外的糞坑倒掉,再清潔乾淨歸位,這也是我最不願意做的一件事,因此常常心生怨恨,偷捏妹妹屁股出氣,等到妹妹哭著去告狀時,我免不了一場訓斥,日復一日,我心中好不平衡,但對一個八歲的小孩又能如何呢? 九歲那年,我終於如願的進了小學,當我懷著一顆興奮雀躍的心前去註冊時,老師的一句話,有如當頭棒喝,重重的敲擊著我幼小的心靈,讓我再度受到很大的傷害,我永遠記得那句話是如此說的:「妳這麼老了才來讀書,不會覺得丟臉嗎?」當時我是生氣加上羞愧,面紅耳赤的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不知當時怎麼會有如此這般差勁的老師?﹀,恨不得有個地洞可以讓自己隱身,只覺天旋地轉,這世界對我太殘忍了,我恨老師但不敢說出口,回到家也從不敢對任何人提起,年齡這個陰影便如同鬼魅般的如影隨形,在我心中烙下深刻的陰影。每當學期開始,老師都會要求同學填寫個人基本資料,不知是心中有鬼抑或是自卑心作祟,總是覺得同學們都在竊竊私語,紛紛談論我的年齡呢!這種感覺總在學期初襲來,年復一年,直到高中畢業,十二年的陰影終算過去。當我來到夜大就讀,同班同學比我年長的比比皆是,再加上自己來自遠方的小島,哥哥姊姊們心疼我離鄉背井,於是把我當自己妹妹般呵護著,我終於感受到人性的溫暖,但糾結多年心中的這個死結,一個從沒有告訴任何人的秘密,卻是隱隱的痛著。當我結婚生子,母親常來與我同住,幫了我不少的忙,也對我疼愛有加,我對母親是尊敬的,也有一份孝心,但心中仍有一份怪怪的感覺,直到有一天,我把全部的秘密和不滿在母親面前盡情的發洩,當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述說著前塵往事,母親對我的歉疚和心疼寫在臉上,她靜靜的陪我哭著,我覺得自己好殘忍,所以也試著安慰母親,此刻更能體會母親持家辛苦,那是大時代貧窮的悲哀,錯不在母親,想想左鄰右舍的姊姊們,哪一個不是國中畢業就到臺北當女工,而我們呢?七個孩子當中碩士、學士均有,最少也唸到高中畢業,我應該感恩,怎麼會為了一個年齡問題怪母親二十多年呢?想想自己真的很不孝,當我們母女相擁哭泣時,那是釋放和喜悅的淚水,我想一切都過去了,我與母親心中再也沒有疙瘩。適逢母親逝世三週年,寫出心中的話,希望媽媽在另一個世界過得好,並且原諒女兒的愚蠢和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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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中搖曳
「成功村」的海波,如隱如幻;在月光中搖曳。 九月十二日的上弦月,如燈塔般,照映在一波一波的海水面上,彷彿交錯的鱗片波動,像極了一群魚兒,將身子來回的抖動著,似乎在和你對話,話話她與天際那顆星的故事啊! 往堤岸一跨,帶泡泡的浪兒已經悄悄趕在太陽西落前上了岸邊的石塊。石塊總在這時給予螺旋狀的貝殼最大的倚靠,讓它安穩的睡上一覺,好讓波浪的下一趟叫喚,鬧鐘聲來臨時,再乘著浪兒,悠游大海。 眼前一整長排的石條,已經一半在水中剩一半裸露在空氣中,半根的石條又伴隨著另一波海浪的源頭點,搖搖晃晃的錯覺;就這般地在月光中呈現,好似這些石條中藏著一兩根假的贗品,準備躲開我直瞪瞪的眼珠,如忍者般直接消失在右前方的樹林間。 遠方大陸的漁船,是傳入眼角的火熱的光點,接著是一架延誤剛起飛的末班飛機,機翼的光線也正好從點點船隻上慢慢經過著,就這樣月亮在天空中,和半空中的飛機、海平面上的船兒,也和夏季大三角一樣湊著熱鬧般,連成了一條線,三個光亮點,為我們揭開了天空繁星的序幕,顆顆耀眼,一前一後,大家手拉手,一同現身在空中。 用腳探索著沙兒,一堆一堆的沙堆被用腳堆起來,我們使勁地敲開沙兒為貝殼建好的大門,不如等待浪花一波又一波,用帶泡泡的浪兒,突如其來的全面入侵沙兒作好的防禦工事。只稍一時,波浪就會為我們來來回回地拍打著沙兒後,留下一層貝殼沙。只是貝殼也是浪花的傾慕者,他會一直跟著浪花,一波又一波的,跟前又跟後的,在沙灘上奔波,停停又走走。我想他只是想找到能讓他跟隨的人。 「成功村」的海邊,隨著潮起潮落,波浪總是傳唱著,在月光中搖曳的浪漫情懷,沙與浪的澎湃生命力,在波濤中,滾動!浪花在岸邊激起如千堆雲般的壯闊,月光下,搖曳的是浪花美麗的故事,喜歡海邊的你,是否也曾欣賞月光下美麗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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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應佑─真孝子鳥雀不瀆
根據金門鄉賢洪受成書於明朝穆宗隆慶二年(西元1568年)的︽滄海紀遺︾裡記載:「::::太武之南有雙山,其西南為十九都。其一支自雙山而下者,曰後浦為最盛。而在其左右者:為宋厝、為湖尾、為半山、為古龍頭。其偏東者:為董林、後垵,連彙而南者:顏厝、古坵、水頭、金門城。」 「顏厝」,即今「賢聚」,位於金門島西南。在明末之前,賢聚跟多數的聚落一樣,以最早或移入最多開墾者的姓氏為號,故稱之為顏厝。在賢聚西南郊,傳說乃「鷹穴」吉地。該地矗立著一座古樸端凝的顏氏家廟,其勢背倚金山、坐南朝北、倨高臨下,呈鷹揚之姿;左前右後各有一水池,俾鷹類斂翼歇息。 據顏氏耆老說,早年宗祠內東面的短牆上,確實經常有鷹棲息。後來,鷹的身影少見了,代之以各類鳥雀整日繞樑盤旋。祠堂裡的樑柱斗栱、文魁、御史等牌匾上,鳥雀糞跡斑斑,唯獨有一塊明朝洪武年間御賜的「鄉賢孝子」匾額,始終潔淨如新。 孝子,本名顏應佑,字孝先,賢聚人。父親顏辟雍,於明洪武初以明經薦舉,任浙西鹽運司副官。元朝末年,天下大亂,金廈一帶飽受倭寇及海盜的侵擾,島民四散遷徙逃逸。應佑和他的母親許氏在兵荒馬亂中失散了。他日夜思念其母,到處打聽母親的下落。但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足跡遍及海內,卻始終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消息。 直到一日,偶遇舊識告以其母身在雲南,應佑即刻動身前往。但是,閩南雲南,相距萬里。又得途經巴蜀、巫山,山高水險;應佑思母心切的,無視於路途阻且長,日夜兼程前往。在母子分離二十六年之後,最後,終於在雲南蜻蛉嶺找到了他的母親,並迎回金門賢聚。 當時的士紳都讚美應佑的孝行。上官民望在一首贈給應佑的詩裡說: 「閩泉南詔各一隅,道途相去萬餘里。巴巫水急過於箭,關索嶺峻能催車。 顏生遠來憂且喜,視之不啻平如砥。客中見母迎母歸,此生始信堪為子。 吁嗟世俗日已漓,為梟為獍不自知。事父母能竭其力,顏氏之子其庶幾。」 應佑的孝行,不只在分隔的二十六年裡,時刻展露出孺慕思念之情,自親迎返家後,更是溫婉貼心、關懷備至。傳說,金門的特色點心、鬆軟酥脆的「一口酥」,即是顏應佑為了便於讓齒牙動搖的老母品嚐而發明的。還據說,應佑一度暫別家鄉至江南為官,見江南鱸魚肥美,卻無法親自奉呈給老母親享用,於是以筆墨在魚背上題字,寄託無限的思慕之情,最後鱸魚果真游到了金門,漁人捕獲後,送至其母親處時,墨跡早已化為鱸魚背上斑點。當顏母將食用後的魚骨丟棄在賢聚村東的圳子溝內時,魚骨隨即復生魚肉,並沿著圳仔溝游返大海。 不管是鬆脆美味的一口酥,或者是背部題字的鱸魚,這一則則奇美的傳說,反覆頌揚的是人世間恆常不變的價值。應佑的純情至孝,萬里尋母的感人舉動,對於金門民風的影響既深且遠。至於顏氏家廟裡那塊連鳥雀都不敢輕瀆的孝子匾,我們與其用匪夷所思的目光來揣度、懷疑,倒不如看成是禽鳥對於顏孝子萬里尋母的一點敬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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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新年快樂
這個新年,似乎少了點什麼,一樣的過年氣氛,卻再也沒辦法跟阿公說聲「阿公 新年快樂」。 十一月第一個寒冷的冬夜,阿公走了,走得讓我們措手不及,那天下班吃晚飯時,媽媽還跟我說他今天去看您,您精神很好,只是沒幾個小時的時間,就接到嬸嬸的電話,說您狀況有異,還來不及見您一面,您就這樣走了。 回到珠山再見到您,您已躺在廳前,多想聲聲的呼喚您,只是您已無法再回應我一句,我只能默默的掉眼淚、整夜無眠,入冬的第一個冬夜,第一次深深的體會到寒冷、心痛的感覺。 「千金難買早知道」,這句話到現在我才深深的體悟到,九月份時從爸爸口中得知您食道長了一顆腫瘤,真的有點讓人難以信服,到珠山探望您時,您仍然如往常一樣精神奕奕、還如往常一樣往來珠山及金城,只是看著您日漸佝僂的身軀,心裡開始漸漸的擔心起來,之後,漸漸的您就無法再搭公車往來珠山、金城,慢慢的只能吃流質的食物、臥病在床,去探望您時,還聽您跟媽媽講您好了以後,還要回老家去,我哭著躲起來,不敢看您,怕您看了擔心。您口中唸唸不忘的就是修理一半的老家跟家裡的來福,人生第一次覺得生離死別竟是如此難過、如此的痛,早知道我應該多去探望您,早知道我應該多陪您聊天,早知道:::早知道::,千金真的難買早知道。 回想起小時候跟阿公在珠山的記憶,彷彿如昨日,小時候的過年您總是最疼我,會帶我到金城去買「抽仔」(閩南語發音),那時候就是我最高興的時候了,不但可以當孩子王、還可以賺錢。寒冷的冬天要上學,阿公總是最早起的一個,貼心的替我們燒一壺熱水,叫我們喝點熱牛奶再去學校。每次阿公去城裡買東西回來,大老遠還沒到家,就可以聽到您的聲音,「亞嵐,快回來哦,我買東西回來了,快回來吃呀」。每年家裡的春聯,都是由您親自操刀,您的一手好字,連鄰居也來央求您一起幫他們寫。元宵節時您也會幫我們紮燈籠、買燈籠,讓我們這些小孩子玩個高興。直到後來搬出了珠山,您還是一如往常一樣疼愛我們,常常三不五時就偷塞點零用錢給我們,後來去了台北唸書,您常常問媽媽我們何時要回來金門、在台北過得好不好、錢夠不夠用。再後來我回金門工作時,正想有多點的時間可以陪您,只是天不從人願,您就這樣走了。往事鮮明、歷歷在目,只是您已不在,止住的淚水又再度奪眶而出。 您生前最掛念的就是修理一半老家跟老家的那條老狗│來福,現在的老家少了您,就好像遺失了一項重要的物品那樣的失色,來福的身邊也少了一個老主人、一個待他如親人的主人,而我們少了您,心裡就好像四分五裂般那樣的痛,缺了一角補也補不回來。媽媽說這是人生必經的生離死別,我想人生至此,再也沒有比這更痛了。 三月份送走了阿媽,接著十一月又送走了阿公,心裡有百般的不捨,還有更多的掛念,阿公,這個新年,不知道您跟阿媽在天上是否過得快樂、幸福,只希望您倆在另外一個國度裡,能無憂無慮的生活、免去病痛的困擾,「阿公、阿媽,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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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糖
─生命是一連串的分享 這是一個典型都會母與女的成長故事。棉花糖是出生排行照豬養的老二,剛出生在醫院初次見面的剎那,那ㄟ按尼?怎麼給女兒生得如此抱歉,小小眼睛、塌塌的鼻子、皺皺的皮膚,棉花糖的爸爸媽媽不禁悲從中來。 儘管如此,全家莫不當她瑰寶似的伴著成長,爸爸視她為上天恩賜的禮物,捧在手掌心灌溉著,大她多歲的哥哥,喜歡招惹她而換來拳打腳踢,卻仍嘻笑以對。而棉花糖一詞,也是源自哥哥小五時的作文創作「我的妹妹」,有這樣的描述:「::我的妹妹,圓圓滾滾像是又香又軟的棉花糖,讓人忍不住要舔一口::」,棉花糖想嚐嚐媽媽送便當校門口接她放學的滋味;媽媽盼望每日都能親手為孩子煮一頓可口晚餐,職場忙碌的媽媽,母女兩人這個尋常的願望,卻仍不可及,兩人祇在可能的時間夾縫中,分享彼此生命中成長的每一片段。總之,棉花糖的誕生,為家裡注入另一股活水,讓咱家如余秋雨先生所言:「家不僅只是一個地方,也是永遠的思念」。 何其幸運,棉花糖嬰幼兒時期覓得親如祖孫情的奶媽照料,奠定身心健康的基礎。忙碌又超沒耐心媽媽發明一些懶人絕招,作法不足取,想來好笑,譬如說每晚陪睡由洋娃娃代替孩子沒睡媽媽先睡著情況。床邊講故事,對不起請錄音機、CD代勞,媽媽不吝惜的採購大量有聲故事和雜誌,開始了棉花糖幼兒期用耳朵「閱讀」有聲書,悠遊在她的童話王國世界裡,有趣的是一次講故事比賽,聲音小如蚊子,必須將耳朵附在她的嘴邊才聽得清楚的她,居然可以捧著第二名獎狀回家。因此鼓勵了媽媽進而帶領棉花糖邁入文字閱讀世界裡,隨時隨地進行她的閱讀自我的學習,到了小三、四,兒童版的世界文學名著她已能耳熟能詳。英文的學習也是如法炮製,以可以聽英文童話故事與閱讀為目標,小五暑假閒閒沒事報紙國中基測英文題目拿來作作,錯了一題,好像媽媽這種懶人方法有些管用。 爸爸媽媽一直愧疚於把她生得「抱歉」,先天沒辦法彌補,更致力於後天氣質的培養,音樂、鋼琴、跳舞與閱讀,似乎就是她幼年期的生活重心,尤其喜愛音樂的爸爸,經常是YAMAHA音樂教室萬紅叢中那點綠,為了提高棉花糖學習音樂的興趣,爸爸更是竭盡心力把相關CD與各種音樂家故事往家裡搬,父女陶醉其中樂融融,土法煉鋼結果有一天考上北市小學音樂班候補、YAMAHA鋼琴比賽入選。音樂與舞蹈的演出,開啟了她上台的信心,各種演出,舞台上那顆小星星永遠是媽媽鼓掌的大星星。不知道音樂帶給棉花糖的意義是什麼,為了參加學校的直笛團,她堅持越區就讀,多年來每日早晨拎著直笛袋子捨鄰近小學而勞煩爸爸殺出車陣送到稍遠的學校。甚至參加寒暑訓參與直笛團每每的音樂演出與比賽,她快樂,爸爸辛苦也快樂。 時間悠忽而過,棉花糖來夏便小學畢業,一五幾的身高不到40公斤,醜小鴨已蛻變亭亭玉立。在外乖巧伶俐,師長讚美帶給媽媽小小虛榮,在家則伶牙利齒,「老虎班」一員,也是全家的大玩具。小小年紀腳大食量大:25號大鞋配上牛肉湯麵大碗,旁人目睹瞠目結舌,她則神色自如。自今夏剎那間似乎成長不少,懂得安慰別人,可以分擔家事,學校、家庭間來去自如,面對她的蛻變,一則以喜,亦免不了失落感。回首多少來時路的晚上假日被棉花糖快樂的綁架著,隨侍其左右,結果留下了數抹童年色彩,舉凡校內外的各種比賽如運動、語文、音樂、表演等活動,她也都能摻上一腳。媽媽偶爾心裡不免自責,棉花糖的條理分明與「耐操」如是全職媽媽能全心全力培養她,或許能造就出一個出色的資優兒。但繼之一想,也許因為這份順其自然,能夠彼此毫無壓力,進而享受到生命成長的喜悅。儘管她不是百分百完美,在媽媽眾多生命角色中,就屬棉花糖的媽媽這個角色最為淋漓盡致,最為痛快,她的成長也讓媽媽跟著成長。 棉花糖自小就自尊心強烈,對自己的行為常揚善隱惡,責罵不成,遑論棍打,但孩子終究是孩子,偶而仍需賞罰,女孩子自尊心強,不能體罰,遇有過錯,規定劃押簽名認帳,然後罰寫作文乙篇,集篇成冊交由導師批改,導師建言好作品何不嘗試投稿,因此國語日報上陸續出現棉花糖的作品,於畢業前夕可以集冊成書,這豈是媽媽所料得到的效果,也是媽媽特寫此文為之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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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市
「宮」指帝王之住所,此泛指朝廷,主政者;「市」指進行買賣、交易之地。古曾於皇宮內設市肆,例有東漢靈帝、南朝齊東昏侯、唐德宗、前蜀後主皆曾行之(註一)。考諸資治通鑑對「宮市」之為義,及歷代演變過程,應為朝廷派遣赴市場,採買民間物品之官員;今高層(高官)政客,介入自由市場之買賣行為,吾則以「宮市行為」稱之。 據︿資治通鑑.唐紀﹀載述:「十二月,徐州節度史張建封入朝。先是,宮中市外間物,令官吏主之,隨給其直(值),謂之宮市」;後以「宦者為使,時民將物詣市(買賣),以宮市(以宮市名義)奪之,致(賣者)有空手而歸者」;「嘗有農夫,以驢負柴,宦者稱宮市取之,農夫不肯,遂毆宦者,街吏擒以聞(上奏唐德宗),詔黜宦者,賜農夫絹十匹,然宮市亦不為之改也。」(註二) 溯東漢末期,綱紀衰敗,宦官專權。延迄唐代,更責令宦官以宮市名義,強行介入市場採買物品。剛開始時還能以低價收購,漸而與原價越來越懸殊,終至以幾文錢強行買賣,或分文不給,並動輒以宮市之名予以掠奪、威脅、恐嚇,徒令賣者空手而歸。其後,雖經節度使張建封入朝,奏請革除此弊,無奈上層縱容之風,與社會姑息之俗,已然固矣。 據報載,昔國民黨主政期間,高層曾介入海軍─拉法葉巡防艦採購,因收佣官員擺不平,致衍生尹清楓命案;前台鳳集團總裁,於大選前夕,自暴利用高層關係超貸,而有政治獻金回扣弊案;高層與前屏東縣長或因炒地皮,所匯三六二八萬,無法自圓其說,唯後者卻能巧辯稱,為取幸運吉祥之數,且該款另有所託(用),非關土地買賣。倘依常理推之,除尹清楓個人外,餘因雨露無法均霑,致沸沸揚揚,餘波盪漾,渠等皆可謂政治上之宮市行為。 今執政黨之宮市行為,亦已日積月累,且有後來居上之架勢。例目前尚無法擺脫陰霾之高捷案,以其與高官涉入甚深有關,此案已然激起一波波漣漪,及引發連鎖效應。尤甚者,高層強力介入國防武器採購案,迄今懸而未決,此案糾葛難纏,恐又是另一種反宮市行為(易客為主)。君不見,大美(美國)以高價向台喊賣過時武器,且不能減購(減價),又不顧立法院之反對聲浪,我行我素之態度,令人嘆為觀止。吾人以賣香腸擲骰子為例,彼大美口口聲聲所稱,保衛台灣,攸關台灣存亡之武器採購案,絕無討價還價之餘地(因含保護費在內),則執政黨與在野黨,除了比大與比小外,皆需於此大美所設碗中定乾坤,誰又能有置喙之餘地?吾人每當咀嚼其中語味,酸甜苦辣,盡在不言中,不能思之,亦無法多思矣! 吾以為,採購武器有助於增強自衛能力,其為有形之利器,實毋庸置疑。唯若淪於競武之心態,久之必恃武而行,惡向膽邊滋生,稍有不慎,且易醞釀戰端,例美伊之戰,信可徵矣。今吾以時勢觀之,台灣處在美國(要維持現狀),大陸(要中國統一)之漩渦中。一方面,若能利用槓桿原理,借力使力,爭取島民最大效益;另一方面,如能暫拋意識形態,莫逞無謂口舌之勇。輒此與彼,豈非主政者,應予深思而能運籌帷幄之無形武器? 吾又以為,古代宮市原有一定之採購程序,僅因威權時代,宦官驕縱,狐假虎威之餘,壞事做盡。或藉此之名以欺壓百姓;或藉彼之義,以陷害善良。而現今宮市(招標採購),雖訂法甚嚴,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鑽營者每有其破解之道,故多疏漏,倘再有高層(高官)強行介入市場,則高捷招標弊案,必無風清之時;國防採購弊端,恐有再現之勢。書不盡言,諸君其自警而分辨焉! 附註:一、東漢靈帝在后宮設一市肆,讓宮女販賣物品,他則脫去龍袍,換裝商人買賣取樂;府庫揮霍盡了,便於西園貼出賣官鬻爵之公告。除皇位外,皆可買賣,縣令、縣長面議。任富庶之地者,繳交現款;職貧瘠之區者,先議價,到任後分期付款。二、由於引文係斷章取義,括弧內文字為筆者所增補,俾使文義明朗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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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
當時,紀馬來七歲,不知道父親一閉眼,就再也醒不來。父親眼睛還張著時,媽媽、阿姊,會去料理父親化膿的腳指頭。那是父親田裡鋤草,不慎傷了的腳指頭。事後證實,鋤頭是鏽了。父親吐口水、和泥巴,抹在傷口,雖疼,仍忍著,做完農務。夜裡,父親的傷口就腫得大大的,母親拿蜈蚣藥水抹,隔天,傷口沒癒合,卻腫得更大。一個比花生大不了多少的指頭,腫得像地瓜,皮膚爆出,開始化膿。 父親身陷昏迷,有一天,忽然醒轉,跟紀馬來說,記得前年發生的那檔事嗎?紀馬來搖頭,父親喃喃地說,是甘蔗呀。紀馬來記得了。別村小孩手上提著掰斷的甘蔗,往他跑來,正要經過他時,卻把甘蔗撂在他腳邊,跟著,是守甘蔗的長工跑來,逮住紀馬來,說他偷甘蔗。 紀馬來說,不是他偷的,長工說,可是甘蔗就在他腳下。父親擔心到了官府,有理說不清,說不定屈打成招,便以一布袋曬乾的花生作為補償,長工答應,才離去。 紀馬來跟父親說,沒偷甘蔗,一直在溪邊放牛。父親說,要人信得你沒偷才有用,沒人信得,等於是你偷的。紀馬來沒料到父親難得醒來,卻跟他說起這事,事後知道,那是父親臨終遺言,更覺不解。紀馬來一想許多年,越想,越覺得心頭沉,像個包裹那樣,裹住他。 自幼喪父,沒讓紀馬來更積極,長大後,也不想待在同安,到過上海、廈門,輾轉到金門打零工。一天早上,一覺醒來,吃完早餐,行將赴往碼頭搬運,他剝著花生配稀飯時,猛然站起,稀飯搖曳,落了一地。紀馬來想起那個沉重的包裹是什麼了。紀馬來沉住氣,籌足錢,回鄉去,跟老母聚首,然後走到當年放牛的溪邊。草仍密,牛也多,一如當年。紀馬來信步走去,不多時,果然見著大片甘蔗園。 長工問他何事?紀馬來說,買甘蔗嚐嚐。兩人年紀一般,頗聊得來,紀馬來趁機詢問十多年前看守甘蔗園的長工可還好嗎?長工說,那人不看守甘蔗,已務農多年。紀馬來循線找到當年那名長工,長工不知所以,紀馬來說出偷甘蔗,父親以花生交換,得以免告官府一事。長工不待想,就說,是有那事,正因為那袋花生,才改來務農,如今,花生田是越種越多了。長工頗得意,講了許多,才納悶紀馬來是誰,為何而來? 紀馬來沒答,倒問,花生你倒是自己留著,沒賠給蔗園主人?說完陰陰一笑,長工頭皮發麻,後悔多言,只沒料到紀馬來回頭就走,毫無找碴意思。 紀馬來心頭納悶,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紀馬來覺得一刀剖開那個包裹,溜出一粒粒花生,顆顆飽滿。 國軍尚未撤守金門以前,金門、廈門、同安、鼓浪嶼常往來,或商貿、或人力流通,從金門往廈門,紀馬來曾夥同紀染一起闖蕩,到金門,又認識紀得水等,一起在後埔跟廈門碼頭搬運,久了,也都知道貿易旺季、淡季,跟商賈往來情景。上午,商船進港,紀馬來一夥人早已捲起袖管搬貨。那是批鮮果,越早運輸越有利,商家王檀一大早就來,四處口么喝。碼頭地上凹凸,常見積水,紙箱、木櫃到處堆積。 紀馬來等人身強體健,不一會兒,已搬運多回。後頭忽傳來責罵,才知紀染踩了香蕉皮,滑跤,王檀正巧看著,揚言貨物毀損,要折扣工錢。紀染不示弱,倒問他,要扣他工錢,就該問一問香蕉皮到底是誰家的?香蕉正是搬運時,工人不慎掉落的。兩人鬧了一陣,各自散去,臨到發工資,紀染還是少了幾角錢。夜間,幾人吃飯飲酒,紀染感嘆說,再搬幾十年,也還抵不過王檀;紀得水悶聲,夾了一口空心菜,咀嚼下肚,呷一口酒,嘖嘖地說,世道差,莫講究了。紀馬來揚頭瞄了瞄同事,問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 紀馬來拍搭一聲,筷子一擱,紀得水嚇了一跳,忙問何事?紀馬來說,你們說得對,當搬運工,沒出息;但世道差,當搬運工,居然也有出息了。紀馬來揚手,一口飲盡杯中酒,定定看著眼前青菜豆腐,跟一疊已吃得見底的炒肉絲。盤底印著圖案,紀馬來微微偏頭,見孩童手摀耳朵點鞭炮。孩童臉豐滿,頰粉紅。不過是串鞭炮啊,沒什麼。紀馬來眼光上移,見著後頭繪有兩個孩童,嚇得逃開去。 紀馬來說,難不成,這就是命運?紀染、紀得水沒聽懂,紀馬來搖搖頭,示意回宿舍談。聽完,紀染兩人說,這事真做得嗎?紀馬來安撫兩人說,那做不得?只要沒人知道,誰知你做了什麼? 紀馬來混過上海、廈門,又在碼頭工作,找幾把槍不是難事,不多久,馬牌、八音子、單打等各式短槍都蒐齊了,且多招募了幾人,以畢全功。紀馬來等按兵不動,仍為王檀搬運貨物,王雖與紀染有口角,因扣了工錢,便不以為意,紀染也是一副無事狀,只是常望著王檀,暗暗低笑。 王檀苛刻,早些年,縣政府籌設商會,王檀為地方商賈,卻是一毛不拔。為了抗日,發起抵制日貨,王檀不堪損失,又恐販賣被逮,貨物藏得緊密。沒過幾年,金門被日軍佔領,王檀適時供貨,發了財,也討好日本人。日軍敗戰,金門回歸民國,新市賣衣婦被殺,地方人士籌備婦女會,籌措款項,王檀依然不聞不問。紀染一想到王檀即將憂眉苦臉,說不出的得意。 一九四八年元月,紀馬來等,辭去工作,回鄉過節,舊家仍是老樣子,錢多一點,富得一時,改不了一世。紀馬來想,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臨終,且還問起甘蔗跟花生?誰知,花生跟甘蔗一起被長工拿了,誰知,誰盜走了甘蔗?蔗園主人與長工,長工與甘蔗,孩童與甘蔗,他與長工跟甘蔗,這中間,產生落差了,只要不在落差裡,而在歷程外,就與因果沒有關聯。父親,這是您的意思嗎? 二月,紀馬來告知母親,要回碼頭工作,到了安海碼頭,卻未渡海,盤桓幾日,等紀染等同夥來齊,再應用幾天工夫,打聽舊識,得知中興輪載有王檀貨物,且在過年後,旅客閒錢也較多。紀馬來幾人逐一登船,有的揹茶葉簍、有的扛著裝滿紅棗的布袋,兩兩一組,或在駕駛室旁、或在下艙。有個老頭一拐一拐,不小心撞到紀染,紀染轉身瞪著他,嚇得老人鞠躬哈腰。船載了滿滿三百多人,紀馬來初始擔心人多,不容易制服,但想到,人多,容易盲從,特地安排幾人,夾雜人潮裡。 旅客裡,多人從安海到廈門,將轉赴南洋發展,帶著特製的皮箱。內地,國、共打得正火,有的乘客往南逃難。紀馬來不禁盤算,幹上這麼一票,後半輩子就有著落。 船,駛離碼頭,紀馬來安置妥當,從茶葉簍裡、紅棗堆裡,取出槍,跟紀染一使臉色,首先槍指駕駛室,命令船員就地站好,蹲伏地上。東南沿海海盜多,但持槍登船搶劫者,倒也少見,不免心驚。乘客這時都心慌,哀嚎著想逃,可船就這麼大,且佈滿持槍的搶匪,逃生無門。紀得水等幾人,佯做驚慌,大聲說,搶匪只要錢不要人,聽話就沒事。乘客聞言,多安靜下來,只是無論如何,都捨不去好不容易掙來的家產,抱緊包袱、皮箱,不肯鬆手。 紀馬來吩咐屬下,逐一取走值錢物事,乘客中槍聲大作,以為同夥不小心放槍,卻見同夥忽然倒下。紀馬來一臉蒼白,不明所以,幾名持槍乘客,卻一擁而上,就要按倒紀馬來。紀馬來閃躲,跟著放槍。乘客大驚,連忙逃離艙室,船吃重,往左傾斜。紀馬來想站穩,卻沒站穩,跟著,一大堆貨品、皮箱跟人,往他身上掉,他想,要被壓死了。船再傾,一眨眼,烏黑的船身罩上來,撲通落海。 中興輪混有武裝部隊,見紀馬來作亂,想趁機擒住,不料兵匪槍戰,三百餘乘客驚慌亂走,船失重心,落海死者一百三十餘人。大嶝出動民眾搶救,就中捕獲紀染、紀馬來、紀得水等搶匪。四月,閩南冬防司令派參謀楊培生率海軍陸戰隊五十名,來金門提押八名匪徒解赴廈門訊辦。 從掏槍那一刻、到落水,到現在被關囚室,隔天即將綁赴刑場槍決,紀馬來都覺得這是一場夢。不,應該說,從那兩名孩童把偷來的甘蔗扔到他腳邊,這個夢就開始了。他跟阿爸說,不是他偷的啊!阿爸說,可是甘蔗就在你腳邊,你怎麼說? 有許多次,紀馬來央求自己,撿起甘蔗,扔給另一個人,然而,當時左右無人,也許再走不久,會看見阿爸在田裡。丟給阿爸如何?或者,從現場逃開?然而,一個人為何要逃離他未曾犯下的過愆呢?阿爸,您到底要跟我說什麼呢? 紀馬來被槍決時,面露微笑。那一刻,紀馬來逃離他自己,逃離那個夢、逃離甘蔗跟膿包,逃離時間。子彈從槍膛擊出,戮穿紀馬來胸膛時,紀馬來便在逃離跟逃離之間,製造了一個極大的落差,在千鈞一髮的那一刻,逃開了去。 碰碰碰,碰碰碰。紀馬來微笑地點了一下頭後,就再也不肯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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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狗小衛兵
小黑狗始終站在小路中央,身體動也不動,像個靜滯的雕像,持續半個月時間的站立,牠的舉動不得不引來我的好奇::: 二十年前,當我還是名高中生的時候,每當放學後都會看到這一幕奇妙景像。這天我決定要瞭解事情真相究竟為何? 傍晚六點多,下了公車後我背著書包直接逕赴小路瞭解狀況,走著走著老遠就見到路燈底下,一身幾近皮包骨的牠杵在前頭動也不動,我忍不住蹲下來向牠猛揮手,牠識趣的搖個兩下尾巴後,立即把頭偏向一邊,再度重覆先前的動作,表情彷彿訴說著:「煩耶!擋我的路幹嘛?」 我不死心想上前摸摸摸牠,豈知,牠頗有個性的以小跑步方式把我給甩在後頭遠遠的,隨即跑到路口轉角的紅磚道上,抖擻的身軀,儼然是堅守崗位的阿兵哥,執著的雙眸似乎在等待些什麼? 幾分鐘後,牠突然甩頭搖尾開心的原地跳躍。回眸而視,原來是一名中年男子騎著一台偉士牌風塵僕僕的駛進小路,車上似乎載著什麼東西,小黑狗歡呼高歌,追著機車的尾巴一塊跑遠了::: 「噫?那條路還有住人嗎?」這是我當下的疑問。由於天色已晚,那兒又沒有亮盞路燈,我也只有打道回府,心想等第二天再來探究。 豈知回家後沒隔多久,防火巷對面當即傳來某父親對兒子的厲聲斥責::: 「:::你又抓一隻回來,每次一屋子的大小便你又不清,家裡不是開收容所的!」 「這隻很厲害啦!他會跟你握手和拜拜耶!」做兒子的聲音薄細如游絲,並極盡所能的找理由。 隨即,大門蹦的一聲關起,摩托車引擎聲響劃破夜的沉寂,從窗外凝視,只見那位父親帶著一隻小狗躍上摩托車,駛往小路的方向,而那就讀高中的兒子則是愁苦著一張臉,將頭探出窗外目送父親離去::: 眼見該機車騎士即是早先見到的那位,顧不得母親剛燒煮的晚餐,我二話不說,從鞋櫃翻找出手電筒披上外衣,即刻跑出家們,直往那條小路快步走去,沒想到同時間,我發現那名高中生也從後方緊張的大步跑來。 遠遠的,見到那臺摩托車駛向盡頭,對方從車內拎起小狗丟出去後,再迅速折返駛回。當下,車燈照得我眼睛幾乎睜不開來,一旁的兒子忽然轉身躍入漆黑的甘蔗田裡躲藏起來,進而那名父親匆匆停下車沒命的跳進田裡抓人,隨後小黑狗也一塊加入並開心得在裡頭又跑又跳。月黑風高中,父子兩人發生嚴重拉扯。 於是我悄悄走向盡頭,在光圈投射下,赫然發現那兒有個荒廢已久的簡陋布棚子,不敢相信裡頭竟有兩隻剛會走路的小花貓、一隻白色小狗,大家聚在一塊相安無事還互相打鬧嘻戲,模樣逗趣至極,孰不知人類的複雜世界,也令我不解該父子倆為何為此事如此大動肝火? 此時小黑狗即時跑來,渾身散發著母性的光輝,興奮得頻舔著小動物們樂不可支,宛若個個皆是自己的寶,看了連我也要自嘆弗如了。當下才深悟,原來這些動物皆是由做父親的從家裡撿來丟到這兒,進而由這隻流浪的小黑狗一肩挑起餵養的責任。 從那時起,我開始一天早晚兩次上學前及放學後的餵食,偶爾仍可見到那位高中生上前給剩菜剩飯,彼此見到面也僅於寒暄幾句。 往後,我仍能天天見到那隻黑狗杵在小路中央靜止不動的身影,不論早晚或寒暑。也許,牠仍期待一個新成員的加入,也許,牠正殷殷盼望著人類伸出溫暖的手。 從小動物的身上,我可以找到人類所沒有的偉大,縱使二十年後的今天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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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俄作家索忍尼辛的證言
在一九八七年七月,蘇俄反共作家─索忍尼辛來台,參加世界被奴役國家周,作學術演講,由亞盟中國分會人員陪同,索氏抵達金門戰地訪問,在金城鎮「金門大戲院」(今信用社現址),舉行歡迎大會,軍民千人參加,筆者親聆演講,索氏訴說:「馬克斯共產主義,以清算鬥爭為手段,終為世人所唾棄,預見蘇俄共產政權,必會傾倒::::對金門前線軍民,堅決反共戰爭,將獲勝利」,講畢,全場掌聲雷動,振奮民心士氣,斯時八二三砲戰,尚未停息,聽到索氏對馬克斯共產主義之批判,增加反共信心,筆者為索氏預言,共產主義必為自由世界唾棄,撰寫一篇「索忍尼辛的諍言」七月二十二日,在金門日報副刊發表,以作未來應驗。 索忍尼辛,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以後,德國希特勒,以閃電戰術,度捲歐洲大陸,德軍戰旗指向蘇俄,一九四一年,德軍裝甲師,直接攻擊俄境列寧格列城,蘇俄面臨一次嚴重戰爭之教訓。 一九四五年,這位蘇俄作家索忍尼辛,正隨蘇俄部隊,向易伯河畔開拔,希望在那裡找到美國人,告訴俄國實際狀況,不幸他在途中被俄共逮捕,以莫須有罪名,將他關進「古拉格群島」集中營,過著八年囚犯生活,他抱著自由希望與俄共周旋,至一九七四年二月,被驅逐出境,脫離魔窟,轉向西方,獲得三十年前與美國人見面夢想,從此揭穿俄共之暴政。 回溯以往共產歷史之進程,自十八世紀,產業革命以後,由手工業轉進機器工業,資本家利用機器生產,造成許多工人失業,因而發生社會問題,經濟構成巨大變化,資本逐漸集中,勞資雙方經常發生糾紛,形成貧富差距,尤以歐美先進國家為甚。馬克斯認為,當時社會貧富不均,實為資本家對工人剝削,要改善社會問題,必須用革命手段,從資本家手中奪取,實行共產制度,社會問題才能解決。 蘇俄沙皇時代,人民受皇族壓迫,過著貧困的生活,列寧利用人心弱點,糾集部份農奴,成立俄共,製造內亂,攫取沙皇政權,至一九一七年十月,蘇俄革命成功,成為第一個共產國家,信奉一八四八年,馬克斯發表所謂:「共產宣言」,並強調工人無祖國,實行暴力統治,製造「階級仇恨」,從列寧到史達林恐怖時代,殘殺異己,千百萬人死於非死。赫魯雪夫掌管政權以後,展開對史達林之清算,所以共產主義鬥爭,永遠無休無止。 一九七三年九月五日,索氏致俄共領導人,萬言陳情書中,充滿辛酸血淚,呼籲俄國領導人,把暴政修正為仁慈,不要受馬克斯的約束,走入極端,掉進深淵。索氏復指出,蘇俄經過六十年共產主義的實驗,祗有少數人信仰共產主義謬論,挽救俄國之路有兩條:第一、放棄馬克斯主義的教條,階級鬥爭,征服世界的野心。第二、不要奢談太空宇宙的競爭,先給人民吃飽。索氏這封陳情書呼喚,正代表俄國知識份子的心聲。使俄共頭目震驚,一九七四年二月,遭到驅逐出境,剝奪公民權,先後住過德國、瑞士。一九七五年六月三十日,索氏應美國勞工聯盟主席閔尼之請,在華盛頓餐會演講,二千位美國朝野人士,揭發俄共罪行;在二十世紀共產主義,給人類的痛苦飢餓,希望自由國家,認識國際共黨的野心,和猙獰面目。一九七六年起,一直住在美國,佛蒙特卡文狄希,一個僻靜的農莊,過著隱士生活,並從事「紅色巨輪」等著作,同時揚言,除非蘇俄垮台,他不會回國。 一九九四年,三月三日,閱讀國際問題專家,于思先生報導,詳述索氏告別佛蒙特州鎮民,計畫五月間回到莫斯科,結束二十年流亡生活,迄至二○○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央社復報導:替俄羅斯作家索忍尼辛,出版全集的佛雷米亞出版社,總編輯帕斯特納克,將替索氏出版全集三十冊,包括「紅車輛」、「古拉格群島」,和「橡樹與小牛」。 索忍尼辛,自一九七八年七月二十日,來金參訪,迄今二○○五年九月,已逾二十七年,今翻閱舊稿「索忍尼辛的諍言」,重讀索氏預言遠見「蘇俄共產政權必會傾倒」「俄共不垮台不會回國」。今俄國共產政權已經解體,索氏於一九九四年五月回國定居,成為俄羅斯後蘇聯時代演變的批評者。索氏預言得到一個驗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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載運支援軍
在三十八年打完南太武山之役回金門,住金城南門里保長隔壁的他,保長要他幫忙載國軍、子彈、支援軍去大嶝島,因打南太武之役左手掌受傷見骨的他以手痛拒絕駛船前往,但在保長跪地向他保證;「你去若不見了,我幫你養家,當你娘的兒子或孫子,且你去後你家三餐算我的::」的人情壓力下,阿伯他又冒一次生命危險去駛船。 「那時的兵仔很壞,和現在差一萬倍,管你是保長或是誰,說你是漢奸,你就是,結果就是槍斃,隨意任他說捉或刺或斃」阿伯這樣形容著。那時他母親不允許他再次去冒險,阿伯回答母親:「不一定會死,人家(保長)他都講這樣了,不用怕,若要死,南太武那次我就已經死了」。 就這樣到船上去,碰上那時美國配給有武裝帶三四排子彈排滿腰帶的營長,將身上配備解下,外帶一把手槍交給他說:「你是船長,掛上這個就對,他媽的,他們誰不聽話就斃了他!」那時阿伯廿一歲時。 營長叫了一連的兵讓阿伯挑選,看他須要那種兵,阿伯表示挑了那種看起來卡揀粒骨的,較會做事的十個兵:「報告營長,你們都是阿兵哥,都穿老蔣衣服,晚上我開船時,我怎麼認得出他們?我想叫他們工作時那該怎麼辦?穿老蔣衣褲可以,手臂綁塊紅青白三橫的布,每個都綁,不是我用的不可以綁,要不然會誤會」營長應允。 阿伯向那十位士兵訓話:「船裡我最大,若不聽話,不合作就斃了他」那十個兵很聽阿伯的話,因為他們因此不用上岸去打仗,不用去冒險。阿伯一到船上見到了和他一同打南太武仗的機車房的機師,名叫猛仔(惠安人),見到阿伯後表示倆人在南太武一戰沒死成,這一回倆人又在一起,可真是苦命。沒辦法下阿伯問他油料準備充足否?他表示船底一櫃滿滿的,船甲舨上還有兩大桶,綽綽有餘,在油料準備夠了之下,兩生死之交又航向另一未知的旅程。 船開了,有多年駛船經驗的阿伯知道到那兒要彎要避,可過不可行等在他豐富的實務操作下,船開到嚨口對面大嶝島的洋長村,這鄉里很大,船靠岸後,阿兵哥上岸後,阿伯讓船的引擎沒熄火,萬一若須要就掉頭跑,前線地方誰理誰,引擎若果熄火,潮水若退了,船來不及移動,就會卡死在沙灘上,那你就死定了,故而在這烽火連天的時刻裡,隨人顧性命,自己要拿捏得穩。 阿伯挑選出來的那十個兵士十分配合。有的表示:「老大哥啊!你很好,今天你選了我在船上幫忙,我不用上岸去打仗,謝謝你喔!」「不客氣,在前線大家一條命,你們十個,我一個,但在船上同是生命體。」 整晚的駛船,天將亮時,阿伯讓那十位士兵將灰色的薄軍毛氈,用海水弄濕後圍堵在駕駛座四周以預防子彈的貫穿。打了近一天一夜,共軍的人愈來愈多,國軍吃了敗仗,營長下令開船,不管當時我軍在沙灘上有近百位的士兵生死,眼見船開了,滯留在沙灘的國軍就向船開槍,因船已棄他們而走,他們已無退路下只有洩恨,怨天理何在? 船開後,營長問阿伯用軍氈包圍之用途,讚許阿伯老在行,因為那軍氈上真的是千瘡百孔,沒有這一層的偽裝保護,受傷的可是站在駕駛崗位的阿伯。船靠岸時阿伯常用竹竿測水深,若讓船卡死岸邊,則全軍覆沒,至於放棄未上船的那些士兵,在「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下,營長平時有照顧兵士的責任,而在前線沒有講理由,這是經驗談,碰到事情不要驚惶,一驚惶就做不了事情,再而「死虎做活虎打」抱著準死的決心,死中求生路這是阿伯的智慧語。任務完成的阿伯形容腳像竹篙筷,快跑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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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陪一座島過一個年
離開烏坵到另一個島金門求學,那年13歲。30年前離家後,就不曾有過比較長的時間陪爸爸、媽媽在家過年。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就在這年關─已是哀樂中年,再次踏上這小小島,和一群樸實艱辛的鄉親、父老,過一個已不太有年味的年。 2005年2月4日(去年),由金門搭機到台北,轉台中港,登上十餘天才有一班開往烏坵的軍艦,這是過年前最後一班船,一切景象好像重回30年,登上了三十年前離開家鄉的那一艘船。船艦緩緩往前,依著船身往前的速度,我的思緒卻一幕幕倒回時光隧道裡,有如錄影帶般地倒轉,景物如舊,熟悉的浪濤、刺骨的寒風,還有依舊在船艦邊駐足的我,隨波搖晃前進,倏忽一陣情不自已的悸動,眼前已漸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海水,浸漬鹹濕了乾涸的臉頰,歸鄉路遙:::。 從台中到烏坵,在顛風浪中航行,船上載運著官兵,運送軍需補給品及生活必須雜貨,各類泡麵、罐頭及準備返鄉過年幾位鄉親。寥落不到十位的同鄉,都是年長的老人家,有的已是二十年,甚至三十年未曾再相遇見過。船,是唯一通往烏坵的交通工具,烏坵鄉民為生活、求學、或就醫,在環境所迫之下,祗有離島、離鄉一途,到台灣後,各奔前程,真如油麻菜籽,分散各地,再返鄉,再相逢,不知何時何日?經驗中,只有在過年,鄉親才會自全台各地匯集台中港搭乘軍船,也只有在此時此地,才有機會再見一群群樸實、烙有烏坵印記的鄉親。那種「同島一命」、「同舟一命」的濃濃鄉誼,至今沈沈留存心中。 2005年,這一班載運鄉民,返鄉過年的船艦,卻是如此稀若寒微,激不起一點點的年味,而往日返鄉殷切期待的情懷和熱絡景象,不知何處追尋! 交通不便,謀生不易,環境加速變遷下,烏坵終究抵擋不住人口的嚴重外流,年長者守著一份故土鄉情,即使再辛勞,再困窘,依然堅持留在烏坵,任歲月催促,垂垂老矣! 二月七日,除夕前夕,一想到小坵整座島就只剩一位鄉民─高金鳳老伯伯,我決定不陪父母吃團圓飯,我決定陪高伯伯在小坵過年,為小坵守歲。回鄉竟也得告別父母,內心也有著猶豫,我只好善意欺騙爸媽:「阿扁總統要我去小坵啦,我們要去關心比大坵更弱勢的小坵!」。爸爸是忠貞的國民黨員,對民進黨向來沒感覺,但聽到阿扁要我離家去小坵,也只好恩准我的請求了。 小坵島離我家大坵近一千公尺,平時僅靠小舢舨往來交通。徵得父母的諒解,陪小坵高爸去,以及數十位台灣來的年輕弟兄,他們是海軍陸戰隊烏坵守備區小坵連的弟兄們。 我想去體驗一個人和一座島過一個年的感覺,同時也陪伴高爸爸,在徵得家人支持之後,除夕當天,高爸爸來接我,一老一少、一艘舢舨渡過一條海溝,這是我這一生以來,第一次在小坵過了一個不一樣的年! 過年之際,小坵的鄉民,都到台灣和子女過節,但是高爸爸不能去,因為小坵每一戶鄰居都把雞委託他照料,所以過年時他反而比平時更忙,必需要餵全小島,各家各戶的雞(因為雞年,不能讓雞受凍挨餓吧!),整座小坵島,除了一位警察及駐守官兵,就剩高伯伯一人,何其孤單? 大家一定很難想像,全中華民國有住民的領土內,竟然還會有一個小島,沒有水,沒有電,這個孤獨的島就是小坵,在過年這段期間,照樣斷電缺水,沒有電視、沒有新聞、沒有報紙,沒有任何娛樂,世界是如此之單純寂靜,我一個人在年關之際,和自己對話,和自己談心:::。 過年期間依舊停電的小坵,我特地選在除夕夜也到營區探望了駐守的官兵,令我驚喜的是,竟然能在小坵吃到蛋塔和麵包,這對我來說其實很震撼,因為相對於大坵,小坵的物資更缺乏,在我的記憶裡,久久才能嚐到麵包的滋味。幸運的是,這個年留守小島,有廚藝的阿兵哥大顯身手,讓同袍,也讓我有了口福。當然我也誠心的包了小紅包給阿兵哥們,讓遠離家鄉的他們也有點過節的氣氛。老實說阿兵哥並不清楚我是誰,他們也搞不清楚委員不委員的,他們只記得凜冽地除夕天裡,這個特地坐船到小坵包紅包的女人就像是他們的阿姨一樣,然後接著幾天,他們的熊志剛隊長和弟兄們,就會將廚房伙食多留一份,救濟我這位委員兼阿姨兼鄉民的陪伴者。 由於島上的鄉民只有高爸爸,於是全島的阿兵哥及唯一的警察決定一塊兒吃年夜飯,我到小坵之後也邀高爸爸一起和大家圍爐,但老人家始終沒忘卻他身負重任:『不行,我要讓雞先吃年夜飯。』他決定去飼養整島雞的肚子,勝過於和大家飽足一餐。 看到了高爸爸的決定,不禁就想起高爸爸的一生。 在我的印象中,高媽對高爸從沒有和顏悅色過,一輩子幾乎都是責罵,但是也從來沒看過高爸回過嘴,他一直都讓著高媽。我常在想,他們到底是怎麼過日子的呢,竟然可以在責罵聲中相互照顧到六十多歲?更讓我想不透的是,高爸高媽都不認識字,但是他們栽培出來的孩子都很有成就。 整個烏坵鄉,第一個醫學院的學生是出自他們家,第一個碩士生也是來自於他們家,第一個全家小孩都受大學教育的也是他們家。在我們那個年代,考上大學是很不簡單的事,他的兒子中有成大碩士,有醫師,女兒裡有人當聯合報編輯,有一個在可口可樂當財務部主管,另外還有一個擔任口譯。我常在想,兩個老人家沒上過學,不曾見過世面,在一個資訊資源落後的地方,他們的孩子竟然那麼成材,真是很不容易。 從這一點,或許足以印證烏坵的孩子資質並不比別人差,因為烏坵雖然落後,並沒有阻擋烏坵人向上的心,比較可惜的是,烏坵年輕一代欠栽培罷了,雖然烏坵的孩子沒有機會經過補習,如今散落在外的烏坵人,最起碼是安份地在這個社會上,和自己工作崗位上認真過日。其實烏坵有那麼特殊的地理和歷史的背景,就是缺乏像高爸爸這樣的人,這麼樣有韌性和這麼樣有心,默默地去照顧他,守候著他。如果政府有先見,或是有更多有心人投注關心,或許烏坵和烏坵鄉親的發展就不僅只於此而已,一切真的只能說可惜。 像高爸本身,就很有才氣,這回陪他在小坵過年,就發現他的藝術天份,他把一頂永保烏坵的紅帽,置放在迷彩屋的矮房上,強烈的顏色對比,讓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僅擁有美感創意,高爸的生活經驗也創造了生活上實用的靈感,例如說烏坵鄉民賴以為生的捕魚方法,和曬紫菜的方式就是他年輕時候發明的,他讓很多事情都變成了可能。 儘管如此,高爸爸的一生其實很辛苦。高爸爸的父親以前是一名漁民,在國共對峙的年代,反共救國軍及許許多多軍種都來到烏坵,島上的小老百姓是很害怕軍人的,不論是什麼軍種,只要見到穿軍裝的,不管軍或兵,軍人最大,百姓都得聽命行事。有時百姓被軍人使喚去作碉堡,叫去作什麼就作什麼,絕對不敢有第二句話。高爸的父親有一天晚上被叫去開船,結果一去不回頭,最後得到的消息是他已經死了。沒有人告訴他們家一個道理,沒有人敢問為什麼,當然也就不可能像今天的人一樣,敢開口要申請理賠或要求知道真相。 後來高爸爸和他的母親就曬鹽賣鹽為生,這樣辛苦的成長背景,造就了不多話的高爸爸。一直到最近幾年,高爸爸才跟我自己的父親一樣,開始說一點故事。 我很喜歡和烏坵的老人聊天,因為我很清楚他們除了有智慧和經驗之外,身上還有豐富的歷史記憶,這些老人走過的路其實就是烏坵的歷史,高爸的生命裡也蘊藏著烏坵豐富的歷史。就像這次過年,我到小坵陪高爸爸,我才有機會知道,日本投降時,有一個日本兵游泳到小坵,結果被打死埋在小坵島上的仙桃下。 我一直覺得老人家真的是一個寶,必須由我們年輕一代把這些寶物給挖開來,如果高爸爸不說,他目睹日本兵被埋的記憶,就沒有人會知道更沒有人會去紀錄,烏坵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 也因此我覺得烏坵很遺憾,一直沒有人作這方面的田野調查,為烏坵或是為台灣與離島的互動的歷史多留下一些什麼。從以前至今,烏坵對外人來說一直是很陌生的小島,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如果烏坵的許多事蹟能夠紀錄下來,見諸於文字或影像,我相信烏坵一定能活在很多人的心中。 這個年,外人可能難以想像,早已過慣都會生活,到處衝撞的我們,竟然有辦法在水電資源不足、衛浴設備不便的小島上,熬過一個年?其實如果他們也能看到,負責給雞吃年夜飯的高爸爸,最後也為自己料理了一頓有雞湯、有蝦子的一個人的年夜飯,就可以知道他一個人也能知足常樂地過日,而我身為烏坵女兒,同樣也能如此恬淡過日,至於過年,可以很簡單,只要有豐富人情味! 後來軍方的長官看到我在島上住宿的不便,特地找出ㄧ間空的營舍讓我在小坵過年,去年的過年,真的是我難忘的回憶之一。 一個離島的過年,過日子可以很簡單,然而看似閒適的心境裡,其實還有一份隱憂,隱憂著島嶼發展的興衰,前後執政黨對離島的政策,特別是變遷更替的年代,金馬烏坵等離島的社會發展等等,我要如何作,還是有誰能大立大破地擘畫,才能搶救式微的島嶼,我朝思暮想的離島家鄉? 一個人陪一座島過一個年,一個政務官回鄉陪一個人過一個年,哪一個人真的悲天憫人去聆聽島嶼的聲音,而非在衝過頭的政治鬥爭中,犧牲掉一個個弱勢者的權益。 我想聆聽島嶼聲音的人,一定是小坵的高爸,而非當時任公職的我,我無比的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