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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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天際線
飛得夠高,是不是可以看到完整的天際線? 你一直喜歡望著天的。還記得,小時候,在暮色將合之際,你會坐在防空洞斜坡上,眺望遠方柔和的夕陽緩緩落在天與地交接的綠樹叢中,那幾乎是圓形的天際線啊!總讓你誤以為自己正躺在天與地孕育成的溫柔子宮中,受到最完整的呵護。 而當母親又打電話來,問你何時回去?你仍習慣性的拿著電話,怔怔,望著蒼茫的天。 幾乎是島鄉大部分年輕人的命運,十八歲如一把刀,惡狠狠切掉了你與島鄉的臍帶,你必須開始學會行走在沒有母親餵養的陌生土地上,一切從頭開始。 高聳的建築,擁擠的街道,喧囂的車水馬龍,加上不斷攀升的溫度,總使你忽忽以為走入另一個時空,或者是兵馬倥傯的戰爭年代,那時煙硝瀰漫,狂嘯的子彈是否曾無情豎立成牆,永隔親友成了日與夜不再相見,生命成黑白。你記得父親跟你說過:「你應有一位大伯,如果戰爭沒有奪去他稚幼的生命……」兵荒馬亂的年代裡,人命如螻蟻,死去的與活者的,都沒有辦法左右自己的生命,父親說提早劃下生命句點的大伯未嘗不幸,至少他不用啜嘗戰爭後生活的苦,戰後,父親成了長子,祖父瞎了一眼,祖母跛了一腳,財物損失無法估計,艱難困苦襲捲而來,父親只得輟學提早負擔家計,還未年輕就已蒼老!當父親閤眼的那一剎那,是否仍有遺憾,損失的,不只只有那有形資產,或許,他應有的叱吒人生也失色萎縮了。 你總以為自己會迷失在異鄉街道,當天空不再寬闊蔚藍,鳥兒消失無蹤,寥寥可數的樹木蒙上灰塵,黯淡無神的窗戶閉上眼睛,你找不著行走的座標。 好不容易晃入租賃小屋,門前總少了那一盞溫暖的守夜燈,就像飯桌上從未有過熱騰騰的飯菜。吃著那油膩無味失溫的自助餐,你開始想念母親所煮的晚餐,你不能忘記的是下午四、五點,母親開始洗菜切菜,菜刀與砧板拍擊的聲音如音樂,清脆響亮中盪著淡淡安心,簡單的菜色卻藏著無比幸福,這是你到異鄉之後才感受到的。你們習慣在五點五十分左右開動,那時,夕陽依舊眷戀天空,歸巢的鳥兒還在樹上聒噪,迫不及待與親友們分享今日趣事。隔壁許伯伯也剛牽著老牛緩緩的走回牛棚,總會經過你們家門,母親不忘熱情的招呼他一同來吃晚餐,於是你發現:鄉下人的熱情不只一句:「呷飽未?」更多的是:「來呷飯哦!」就像你早已嚐過許嬸嬸、林伯母、吳奶奶家的手藝。稍不留意,小小方桌上香噴噴的飯菜早已見底,或許是空曠的原野消耗了孩子們無盡的體力,你們驚人的食量總給母親帶來莫大的成就感。 每天清晨,母親習慣搭車到金城的菜市場買菜,有幾個假日你也陪著母親一起去。你驚訝的發現母親買東西時的隨和,她從不與人殺價,或要求小販送一根蔥,幾把菜的,相較於身旁主婦們的斤斤計較,你不懂的問母親為何不請小販算便宜一點,就算菜錢去個零頭也好,母親總是輕描淡寫的說:「賣菜的人賺的都是辛苦錢,不應該跟他們殺價的。」直到你長大後,念了〈朱子治家格言〉,看到「與肩挑貿易,無佔便宜。」這一句,才體會出母親小小言行中的體貼與大度。 有時,村裡的叔叔伯伯嬸嬸們也會將自家種的菜分贈與你們,或者一棵高麗菜,幾個蘿蔔、幾把空心菜等,而父母也不會無端接受他們的餽贈。當他們來家裡買東西時,父母親也會將東西算得較便宜一點,甚至直接送他們,鄰里間互相贈送東西的行為似乎回歸了以物易物的質樸時代。就像村裡的婚喪喜慶總是全村總動員。你記得父親去世的那個春節,雖是大過年的,大家仍是不忌諱的跑來幫忙,沒有親戚關係的村人也哭得淚眼汪汪;你也記得當你結婚時,母親還千萬叮嚀要將喜餅送給每個村人,而且不能收禮金。一個村莊就是一個大家庭。 而你不得不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已在台北住了十幾年了,同一層樓的鄰居仍只是點頭之交,而同一棟樓的住戶更是陌生了,每次與住戶同搭電梯,你就開始無來由的感到尷尬,就像做錯事的小孩,眼光不知往哪擺,只能抬頭看著電梯樓層指示燈慢慢上升,並且如小學生在心裡默默數數兒,或著重複瀏覽不知看了幾十遍的社區公告,當電燈終於「叮」的一聲,無辜的停在你居住的樓層中,你才如釋重負的踏出電梯,好像從牢裡剛釋放出來的犯人一般快樂。 放假日的午後,當白雲緩緩飄過被大樓切割成殘切不全的天空時,你總會想像母親這時在做些什麼?再次思考年輕人是否應該留在繁華的都市好好打拚這件事。似乎在大城市中,人生就有無限可能,而留在家鄉就會讓人遇見無趣的將來:首先,父母會幫你物色個乖巧持家的女孩(他們說在金門一個人的品行是很容易打聽得出來),經過幾次例行性的約會後,就可以準備結婚了(他們說金門地小,只要與一個人約會幾次後,大家就都知道郎有情妹有意,兩人互相屬意,第三者絕不敢來攪局),然後生幾個胖嘟嘟的可愛小孩(他們又說在金門養小孩容易多了,國中小學雜費全免,還免費供應營養午餐,又省了一大堆補習的錢,最重要的是金門環境單純,小孩不容易變壞,也不用擔心小孩被人綁架勒索之類的事),再輕輕鬆鬆工作個幾年,就可以準備退休啦!(你記得在金門工作的麻吉曾在晚上準備就寢,順便打個電話跟你道晚安時,卻驚訝發現你仍在加班時說的話:幹嘛不回來金門工作?有外島加給,又能準時下班,不用擔心塞車,只有一件煩惱事,就是高粱酒喝太多,年紀輕輕就會啤酒肚上身,但也不是什麼壞事,促進家鄉經濟繁榮嘛)。……好像未來的事都輕鬆可期,但這樣的生活似乎不適合滿腔熱血的你! 你為充滿驚奇的生命昂揚奮鬥著,你知道如今的你或許比較辛苦,但十年後,你倆的生命歷練將不同了,這裡有很多學習與成長的機會,你相信選擇林中較難走的那一條路,會讓你歡喜收割。 你一直是如此激勵自己的,只是,你擔心母親。已習慣鄉間生活的她不想來台與你們長住。你常不由自主的懷想母親的一日生活,清晨四五點,她必已起床了,不再需要為已飛到台灣的子女們忙碌的準備早餐,母親會做什麼事呢?或許就像你曾利用長假回家探望母親的情景一樣,掃完地、洗好、晾好幾件簡單衣物後,就坐在躺椅上安靜地看著早已熟稔劇情的電視劇,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但總來得及拿起菜籃,搭上早班往金城的公車,去熟悉的市場買菜。 母親似乎已習慣買很多菜,暫時回來的你總跟母親說,家裡只有兩個人,就煮兩人份的東西就好了,母親口頭上答應,但你卻仍是看見滿桌子菜餚,就算你食量大如牛也吃不完,母親改不了一次煮六七人份菜量的習慣,就像她改不了你們在異鄉生活的決定,過多的菜餚是否是母親無言的暗示或抗議? 吃完了中飯,母親也去打四色牌了,就像村裡那些老人一樣,剛開始你會跟母親說與其去打四色牌,不如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像種種花草,參加其他活動啊。母親一貫是口頭應允而已。慢慢的你也不得不默許母親的行為,因為你開始明瞭:縱使你覺得打牌浪費時間,但那是辛苦了一輩子的母親自己的選擇,就像你們有權選擇自己的未來,母親也可以決定她的晚年啊! 下午四五點,母親仍會回來準備晚餐,而你也不再干涉母親煮的菜量了。吃完飯,你會學著跟母親聊天,竟也不知不覺從她下午打牌的事說起:今天輸還是贏啊?誰贏得最多?其實,母親根本不把幾百塊的輸贏放在心上,打四色牌只是她消磨時間的方法。當子女們漸漸飛離母親的身邊,她的時間是越來越長了,所以不得不找些事情來度過漫漫長日。 每次返台,看見母親又幫你買了一大箱貢糖,說要好好招待台灣的朋友,謝謝他們的照顧時,你卻啞口無言了,你總以為你已經長大,不再需要母親擔心,從沒想到母親的擔心是一輩子的。 而你是怎麼奉養母親的呢?所謂的照顧是一個月萬把塊錢的生活費嗎?你或許可以大言不慚的跟母親說:您賭輸也沒關係,反正子女們每個人寄回來的生活費絕對夠你花用。只是,這是母親真正想要的奉養嗎? 你總以為鄉愁是美麗的,因為它包含無可預知的驚奇未來;就像你總覺得父親的一生是犧牲的,當叔叔們在台灣大展鴻圖時,父親卻只能在家鄉伴著日漸衰老的祖母!你不想被身為長子的宿命吞噬,更想擁有驚豔的人生,所以你選擇離鄉背井,展翅遨翔。 不應有遺憾的!只是,至今你始終怕去探尋當父親死後未滿一年,滿頭黑髮的祖母竟也相繼去世的真正原因,當你決定飛向另一個天空時! 飛得夠高,是否可以看到——完整的天際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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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台和是卓金花十月懷胎生的長子,她是母親,呵護他、寵愛他,看不見台和的缺點,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當年,金花何嘗願意台和出國留學?她不但不鼓勵留學,而且還曾說出這樣的話:「我是運動員,我知道只要勤於鍛鍊,時常參加比賽,就能進步。楊傳廣也不是留學生、紀政也不是留學生啊!」但是,台和不聽母親的勸告,他已經高分通過了托福考試,箭在弦上,不得不射了。 「別囉嗦了,媽,趕快幫我籌辦學費吧!」台和催促說。 金花笑了。做母親的早已暗地為兒子籌足了留學費用。而且還以高利貸借了一小部分。這件秘史,杜家只有他夫婦二人知道。 為了節約,卓金花從未離開台灣島。她連阿里山、日月潭也沒到過。台平每逢提起這件事,眼圈總是泛紅。 台平是個孝順兒子,他工作勤奮,考績優良,他在四十二歲那年晉升陸軍少將。這倒是讓杜恆夫婦喜出望外的事。 杜恆是從砲火硝煙的內戰時期,跑遍大半個中國,跋涉萬水千山,來到台灣島。他反對內戰,嚮往和平,因此杜恆兩個兒子取名台和、台平。台平比哥哥小六歲,發育比較結實、健康,功課名列前茅,台平當年投考軍校,杜恆夫婦並不同意。但是台平志願堅決,做父母的也無可奈何。台平和哥哥性情不同,台平質樸勤勞,不出風頭,做事踏實。他們兄弟之間的感情並不融洽,台和總以為母親是原住民,好像比人家低了一等;台平卻以母親是排灣族為榮,特別是母親少女時代在運動會爭取的錦旗和獎牌,引為驕傲的事。這種隱情,杜恆夫婦都被蒙在鼓裡。 他們二人讀中學時,曾經在碧潭的河灘打架,打得鼻青眼腫,頭破血流,回家之後卻默不作聲。好像沒有發生任何爭執一樣。 為什麼打架? 台和不作聲,台平擺過頭去朝窗外瞅望。 母親氣哭了。 那天適巧杜恆去縣教育局開會,不在家,他沒有看見這場兄弟鬥毆的鬧劇。 誰先動手的? 台平承認是他。 為什麼打哥哥? 您問他吧。 台和翻看台平的作文簿,看到弟弟記述父親當年在台灣海峽漁船上當水手,打著赤膊,滿臉油漬,像個海盜一樣。台平在文章中寫著:「我長大後掙了錢,一定給父親買一套漂亮的西服,報答他對我的栽培和教養。」台和批評他不應該寫這些醜事。若是傳揚出去,杜恆怎麼有臉在學校裡混?同學一定爭相傳告,指指戳戳,說我杜台和是打魚的兒子,這是丟人現眼的事。台平聽了氣憤不平,才約哥哥去碧潭打架。 美枝微微地搖搖頭,雙眼依然緊閉著。 卓金花恍然大悟。她苦笑著說:「漁船上當水手,不是低賤的職業,台灣四面環海,若是沒有水手打魚,那不是浪費了天然資源了麼!再說,如果你爸不在船上工作,你怎麼能夠讀完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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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島嶼女子
連著幾日薄霧迷漫的初夏早晨,空氣中懸浮著水霧。晨起開門,水氣濡溼了鏡片,哈口氣牽衣角輕拭,溼綠的太武山頓時清秀了臉。須臾片刻間,朝陽穿透霧氣,光束沿著窗櫺灑進室內,初夏清晨的陽光安靜,而且微醺。耳邊傳來飛機劃破雲層的呼嘯聲,八點三十五分第一班往台北的班機行過太武山顛。這原是妳的預定返臺行程。只是春夏交替時節,飽含濕氣的南風攀上溫度偏低的北風時,造就連續數日的霧鎖島嶼,尚義機場開關反覆,妳在金門上空盤旋數圈仍不得其門而入,原機遣返。「算了,下趟休假再回去好了」電話中,妳的聲音疲累不勘。我想像著妳領出被擠壓過的行李,攬車、返家,蜷縮在客廳沙發上,對著電視打開那桶陪妳進出機艙的肯德基,炸雞招搖的香味已流失,乾澀冷膩的雞肉,妳一個人和著心事啃食。 記憶中的妳總是獨自走在生命的每個階段。國中畢業典禮後的那一趟如逃難般擁塞不堪的顛簸海航,雙腳踏上高雄十三號碼頭後的涕淚中,我們看見了每個金門囝仔朝思暮想的朝聖地。霓虹閃爍,俯身取拾遍地皆黃金的台北城天堂,妳執意留戀,理由是再不耐那一趟海航。仲夏的滂沱大雨中,我收拾細軟,回望站在親戚家四樓舊公寓陽台的妳,颯颯雨水濡濕的鬢角旁,絕決卻又驚恐的眼神。「我是老大,得做好榜樣」彼時妳的父親新祭未作,母親出外綁鋼筋兼差父職,阿嬤管三餐、雞鴨牲口、還有唸小學的弟妹。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獨自打理自己的一切,憂喜苦樂全得自行吞嚥,半工半讀的疲憊拮据,在每個月固定寄回小額匯票後,從母親蹙開眉頭的容顏中洗滌殆盡。繁華台北城,華服麗裳裝扮著是別人的青春,妳低眉斂首,把自己活得像遁入世事的哀哀中年。仲夏的中午,日頭毒辣,誰不希望有一片大樹庇蔭!而那個位於北門舊巷內,缺了一角的家,總是竄風漏雨的,妳不羨慕十六歲的別人可以躲在屋瓦下聽雨當歌,妳得為自己去征戰,執刀擎劍地不能怯懦。 再回到這方島嶼,妳一身清爽。家鄉的禁錮已解除,遠東航空的班機載著近鄉情怯的遊子,妳載欣載奔,縱使機票所費不訾。我們相階行走過衙門口的後巷道,百年玉蘭花樹下無數雪白綻放,紅磚鋪陳的巷道上落英繽紛。妳提起每晚夜間部下課後,行走於中和南勢角陰暗巷道內,家戶垃圾堆置溢出的酸臭,每每掩鼻疾行,張口不能呼吸間總懷念起玉蘭的幽香。衙門口後方高大木棉樹粗枝交錯,每年三月開滿厚實鮮花,紅如油燈火燄;五月棉絮因風起舞,經過時得快步,以免招來滿身白雪。閒話南北,瑣事相詢後,妳探問起那個住在北門街上家裡開西藥房的男生,正讀金門高中資優班的他,斯文有禮的微笑是妳眼底唯一的風景。模範街後方小巷一戶人家的圍牆上掛滿一叢叢的油綠,蔓生的莖藤一面攀爬,一面懸垂,無數黃花綻放,我們低首走過,一瓣瓣金黃小碎花的雨絲散曳在妳養長的黑髮上,髮絲飄散間嗅得縷縷芳華,妳的眼梢眉峰間,含笑起伏,嘴角彎笑成一輪眠月,我幾乎遺忘──妳正值粉黛年華。 晃行浪蕩在台北南陽街的那一年,我一直不能適應行色匆匆的週遭人群。趕在黃燈閃爍紅燈未亮的分秒,妳擎起我的手臂,快速通過兩旁蓄勢待發車陣的斑馬線,我氣喘噓噓,驚魂未定,而妳清拍衣褲上的塵埃,一派安然。為了安置同樣選擇半工半讀投奔於妳的妹妹,妳在離親戚家不遠處另租一屋,從找屋、議價、搬家一手全攬。妳撫慰著初來乍到不能適應的妹妹,像甫放小鳥出巢自行覓食的鳥媽媽,帶她熟稔生活圈的每一處。而原本噤聲的電話線路開放,對家鄉母親及老阿嬤而言宛如天籟可以趨近聆聽般興奮。那對出門從未越過料羅灣的長者,對於隔海之遙的妳一直是懸懸念念的。總是認定城市中人皆奸巧之輩的老阿嬤,在歷經戰亂戕害、中年喪夫、老來失子的磨難後,已練就一身風霜。妳記得阿嬤端午縛粽,年節蒸粿,調理人情往來,一身伶俐快捷。只在父親作祭時,伊揣著木頭小凳坐在父親神主牌前掩面痛哭,彷若一口小罈盛裝千年苦水,放聲一慟,全是酸楚。伊立於大前,舞鏟翻炒的硬朗姿態,仍然烙印在妳的腦海。一如島嶼常見的木麻黃群,不懼環境險惡的耐活且堅韌。木麻黃細絲狀的枝椏,便利了強風的流通, 減輕樹壓以免攔腰折枝;細線的樹葉涵養賴以為生的水份,於是能耐旱,就算在鹹風烈陽的環境裏,仍然生成高大的模樣。木麻黃樹幹是直挺的,甚至連枝枒都不肯低垂的。就如妳的母親,形貌纖細瘦小,可是骨子裏卻是鋼鐵結構。一家之主的棄世等於宣告整個家庭樑柱的崩裂,為了彌補這個缺口,伊靜默的承擔養家的工作,即便在以男人為主的職場裏女性終究是無聲的一群。伊似徒手單兵,獨力抵抗家庭結構的變異。但既允諾成為人間母者,責任便似砂礫逐日磨粗了她的手皮與青春。妳被迫提早離家,作一隻飛越荒野獨立覓食的禿鷹,風吹雨淋的痕跡,同樣銘印在她的心上。她始終不忍──妳的生涯藍圖毀於一場家變。「初生的嬰,也得斷了臍才能存活。若一直只躲在井底,也只能瞧盡井上那方藍天」這卻是妳的豁然。在不斷離鄉的過程裏,前人的生活英姿,潛移默化成鞭策妳前進的動力,造就今日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瀟灑。 在羽翼下的一群弟妹皆能自實其力,階段性任務告一段落後,妳的終身便是眾人的課題。雖然仍有幾段浪漫情事,只是緣薄難以深耕。「單身有單身的功課要作,那就把自己一個人過得多茲多采;婚姻也有婚姻的責任要擔,遇上時就要過得有模有樣」這是妳的隨緣。在八十歲老阿嬤告病之後,妳返鄉更勤了。頻繁往返間,妳常常遇見乘興而來的遊客,帶著探索的眼睛前來印證他們聽說的蕞爾小島。讚賞設備新潁的風景名勝,又扼腕已被拆除殆盡的舊時史料。妳亦然。被台北眩目的霓虹燈、喧囂車陣與忙碌人潮調教已久的生活節奏最初極難面對靜寂且緩慢的家鄉夜晚。純粹的安靜夜晚,驚鴻一瞥。隱藏於寧夏夜晚背後那種依循日出日落的生活步驟,才是妳心嚮往之。只是「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就連最堅持自我理想的陶淵明,在理想與現實的折衝中都有如此的感概,何況仍繫著養家石磨的妳。妳只得選擇當一隻往返的雁鳥。 家鄉變成觀光聖地是妳一直耿耿於懷的心事。每趟的返航,妳從機窗內俯看這方從小居住的島嶼,灰色水泥如流寇,打家劫舍進駐綠色方塊的世襲地。面對所謂專業策劃,搖身變成要以觀光為導的金門,妳有些悵然──人對生養地的情感,是本能還是徒增煩惱的畫地自限?妳在靜夜的巷弄迂迴穿行並思索著。「怎麼能容忍砍掉一棵老樹只因為要裝設一盞路燈?怎麼能坐視伐盡進一片木麻黃換來一片水泥鋪設的廣場?」對於一直「窩」在小島的我,妳是頗有微詞的。但當老歲之輩以讚賞的眼光羨慕那盞帶來光明的路燈,狹隘巷弄入夜頓見光明,餘光正對著隔壁阿好嬸家,獨居的老人省了天井的電費,也減了夜晚出門摸黑的驚險。我想念的卻是原先盤踞的龍眼樹,葉影婆娑,樹下一窩孩童嘻鬧,雖然結的果實肉薄味淡,剝開來還可見蟲跡。混凝土灌漿封實的硬面廣場,省卻風沙吹襲的苦惱,婆婆媽媽跳元極舞不用再到處借場地。水泥地下不能喘息的土地,還有賴土壤相依存活的蜉遊生態呢?我垂下頭,怯懦的看著腳底下發亮的花崗石板,囁懦自言凡事總有一體二面,難免顧此失彼,詞窮意窘被妳一眼洞穿。「我埋首過我的柴米油鹽,其實是對這些轉變—無能為力」,歲末的賀卡上,我向妳自首,如犯錯孩童自打手心。 近午,潮濕的霧氣雲團紛紛回籠,太武山又深陷迷濛。午間新聞畫面裏,尚義機場候補爭吵的畫面重覆出現在不同頻道。高官照例義正言辭的籲請中央正視離島交通云云。那群形貌疲累,情緒被反覆揉搓的待「機」鄉親,或坐或臥累攤在機場長椅上。我想起數十年前那段狼狽不堪的海航,各自拖曳著行李在晦暗不明的船艙裏找一塊暫時棲身地的畫面。人為或天命衍生的各色磨練,輪流烙痕在每一代的島嶼子民身上。新傷舊痕的嬗遞間,認份吃苦的態度亦一同傳承。那些前仆後繼無數離開島嶼的子弟,站立在登陸艇的甲板上或從機艙內俯望時,藍寶石般湛亮的料羅灣海水,是望鄉的最後一眼,也是魂牽夢縈的一景。不管落魄它鄉或名揚異地,源自這塊土地的生命能量將無限傳播。「而這塊土地的歷史與景致需要更多的氣度與虔誠去養護,否則兩鬢霜白的前人覓不著舊時路徑,而繼起之輩的後者更不知源自何處。」印著紅綾繫身風獅爺的信紙上,妳書下期許和冀望,點醒我耕作煮食,呵斥小孩外的責任。窗外颯颯聲起,北風歸位,霧散了,我的思緒卻遁入霧裡雲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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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長長的黑夜總是較難熬的,但又必須等它過去才能見到日光明;人生也就是黑暗與光明交錯而成的,只有黑暗沒有光明的地方不會有人類存在;而只有光明沒有黑暗的人生則索然無味。人的想法,有時是很可笑的! 天終於亮了,美枝依然處於昏睡中,蒼白的面龐滿佈著一條條清晰可見的魚尾紋,疲憊的神色裡隱含著幾許歲月留下的滄桑和無奈。秀春來不及梳洗,趕緊來到大路旁,等候上街販售或採購的村人,以便託請他們、把美枝身體不適的消息,儘快地告訴志宏。該請中醫師來為她把脈,還是要送她到衛生院診療,必須由他來決定。今天恰逢是星期六,下午婉玉也會回家,但願美枝見到孩子後,病情能獲得改善,甚至不藥而癒。這是秀春的想法和企盼。 當志宏獲知阿母臥病在床後,的確無心做生意。但面對店裡那些大小籮筐,眼見那些進進出出的軍中採買,想提早關上店門已是不可能的事。然而,長久以來未曾出大錯的情事也在今天屢屢出錯,不僅打的滾瓜爛熟的算盤不聽手的指揮,甚至有超收或短找、少收或多找人家錢的情況,貨物也有放錯籮筐的窘境,因此,不得不頻頻向客人道歉。只因為在他腦裡浮現的,全是阿母疲弱的身影,以及滿佈皺紋的面龐……。 早市散場後,志宏已顧不了日間尚有生意要做,趕緊關上店門,順便買了二碗鹹粥,跨上腳踏車,使盡力氣,急促地往回家的小路猛踩。沿途上他想著,阿母是他們家的精神支柱,一生為這個貧窮的家忙碌,為他們姊弟操勞。而今天,當這個家正逐步遠離貧窮的時候,豈能讓她倒下,因為他們姐弟倆,還沒有盡到為人子女晨昏定省、噓寒問暖的孝道。 雖然他因生意起見不得不住在店裡,婉玉也因在城裡讀書而住校,姐弟倆均未善盡為人子女之職責,就近照顧她老人家,竟讓她臥病在床而不知,這是他深感內疚和自責的地方。 誠然,如果沒有蒙受頭家夫婦的厚愛,他們家的經濟環境勢必不會改善的那麼快,想必阿母一定會更勞累。但繼而地一想,如果沒有出外學做生意,他必可分擔家裡更多的農事,阿母就不會那麼地辛勞,也不會累出一身病來,一旦真有什麼病痛,他必然可以就近在家照顧。而今,阿母卻在「三更半瞑」病得那麼嚴重,甚至還吐了一地鮮血,萬一發生無法彌補的憾事,怎麼對得起她老人家的養育之恩! 停好了腳踏車後跨進門,志宏來不及向契母打招呼,就快速地往阿母的房間走去,只見阿母頭髮散亂、臉色蒼白地躺在她那張古老的「眠床」上。 「阿母,阿母!」志宏低聲地呼喊著,並順手理理她散亂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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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獅爺姓甚麼?
剛看了電視,作為一個愛金門的新居民,心中有無比的沉重。這個節目的標題是:「驗票?不驗票?」74張選票,雖然看不出立即改變金門人的現實,卻將一向令人憂慮的前途蒙上不可化開的濃霧,就像這幾天的天氣一樣。 金門需要向未來看,不能永耽於過去,坐吃祖業!金門有全球絕無僅有的優越條件,我說的不只是觀光繁榮,而是說,金門人的精神足以為全人類的精神作楷模。我們必須為下一代的金門人創造足以自豪的人文境界──一個和諧的,誠摯的,守望相助而心懷開闊的社會,如果不能如此,那麼多年來戰爭耗費的哀傷,年華浪費之隱痛豈不都是白費! 在這次選舉的初步結果,我們看到勝利者在宗廟中祭祀祖先告慰謝恩的歡樂,宗廟是慎終追遠的廟堂,令人感動。也看到兩屆資深的國會議員竟蒙著落選的無奈,西方國家把資深議員當作選區至寶,期望在國會中發揮折衝能力,並具資格擔當多種委員會的主席以照顧選民的利益,這和一個新科議員的作用有天壤之別,國會關懷的是國家大局,施展的是國家大計:國防,外交,財經等等,不僅是一個地方政府的鄉里考量,而一位地方選出的代表,在國會整個的運作下使自己的選區介入,在其中得到最佳的福利。蓋現代民主政治,簡言之,就是政黨運作的政治,如果做不到政府的高層領袖,就要有能力在國會政黨的運作中取利,特別是金門,當下的戰場不是在海上,而是在國會殿堂。 中世紀的時候,河洛居民相互扶持遷移到閩南,墾殖耕讀,討海營商,夙以團隊精神為戰勝困頓的力量;南宋迄元,拓商四海,富饒甲天下,不幸明清政府頒令海禁遷界,鼓勵人民互相告密舉發,並實施連坐法,致使沿海居民在生活中無論何事都依靠可信賴的宗親,數百年下來,風氣養成,至今有了民主選舉制度,則一般農稼居家的人,無需審度全局,惟族長命是從,而以貢獻知識為業的人,也不免有奉承取利的傾向,所以宗親情結無疑地形成小小的封建意識,操控力量,使藉選舉實現全區遠大理想的目標遭到難測的切割。 金門之美豈祇有雕塑的聚落建築,天生的人情之美早已超越人性之乖;金門的知名度豈只在中國而早就聞名世界,需要的是起飛和翱翔的翅膀,而誰能提供?政客們卻不理會這個,不幸地犧牲了下一代,或下一代的下一代,歷史是鏡子不是迷霧,政客們卻用歷史上不幸的宗親謎思綁架年輕的靈魂,限制了下一代的思維能量,那麼,金門飛向世界光明的前程有何處可尋得?哀哉!金門人的下一代!我有個四年級生的朋友,告訴我還記得隔村械鬥的童年,至今仍是「不知為何」! 金門的美中之美,智慧中的智慧是風獅爺,祂從天上來到金門矗立在每個村口,祂不要姓甚麼,如果祂選了一個人間的姓,那麼可以想見大多數的金門人就不會敬奉他了。VIVA!風獅爺! (本文作者鄭愁予先生,現任國立金門技術學院閩南文化研究所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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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歹命人生
「三更半夜的,不必麻煩了。」美枝聲音微弱地,又重複剛才的話,「吐一吐、舒服多了!」 秀春拿來毛巾,輕輕地擦拭遺留在美枝嘴角的血絲,而後難過地說: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妳去睡吧,我好多了。」美枝閉上眼,依然有氣無力地說。 「妳好好休息,」秀春幫她把棉被拉高,「我去提水來擦地板。」 「不必麻煩了,我明天自己來。」美枝說後,就疲憊地昏睡過去了。 秀春提來一大桶水,把紅磚上凝固的血液擦拭乾淨後,並不敢貿然地回房睡覺,而是逕自坐在美枝的床沿,不時地用熱毛巾,輕輕地擦拭著她的額頭和嘴角。想起美枝歹命的一生,秀春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然而,這畢竟是一個極端不公平的人生歲月,有人平步青雲,過著幸福快樂、逍遙自在的美好時光;有人一生歹命、勞碌終身,原以為苦盡即將甘來,幸福的時光就在眼前,誰又能料想到病魔會那麼快來纏身,這不是歹命人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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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佳作浯洲風情
鞭炮聲夾著雨聲在屋頂上蹄蹄韃韃。半夜裏突然被驚醒,一躍而起,以為那是隆隆砲聲,是對岸「匪軍」正在瘋狂掃射!扭開床頭燈,貼窗凝視,外面一片漆黑寧靜。只有遠方一片燈海,一片太平街景,一片歡樂的年節氣氛。 金門,這座位於閩南沿海的小島,至今仍保留著中原古風。歷經唐代開發、宋代教化、明代文治、清代耀武………,文官武士,人才濟濟;古厝建築,宗祠廟宇,民俗節慶………,仍可看出閩南文化的特色。尤其,具有獨特的戰略地位。自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退據台灣,至一九九二年解除軍事管制,將近五十年的漫長時間,她曾扮演著殘酷的戰地廝殺角色;曾是後方多少慈母日夜淚垂牽腸掛肚的地方。但從二○○一年元旦開始,金廈實施「小三通」之後,她,又搖身一變成為兩岸互動的「和平」信使。這一戰一和的歷史、地理特殊場景,年年吸引了不遠千里而來的中外遊客,吸引了無數尋幽探「勝」的繁密腳印。 半世紀之前,我的家鄉—南臺灣的一個純樸小村落,忽然起了大波動。被徵召入伍的農村青年,身上斜披大紅綵帶,彩帶上用紅紙貼著四個斗大的—「還—我—河—山」,重重地壓在他們肩上。個個舉步維艱地排站在廟前廣場等著集合。而背後的媽媽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跟隨著,聲聲叮嚀,句句安撫,並點燃了三炷清香跪在廟裏,向著「保生大帝」乞爐丹、求平安符讓兒子帶在身上,保佑他們一路平安赴戰場;一路「刀槍不入」而後凱旋歸來。 幾個月後,區公所突然傳來了惡耗:身歷八二三砲戰的蔡家大兒子,不幸為國捐軀了。遺體經火化後運回故鄉………。不堪打擊的父母帶著年幼的弟妹,哭倒在路中,那哀慟悲號的畫面,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戰火平熄後,退伍返鄉的鄰家大哥哥,每天夜晚坐在曬穀場上像說書客般翻開一頁又一頁的記憶。他說,跟他一起擔任砲手的同袍,話才剛剛說到一半,就被對岸「匪軍」擊中,半邊臉突然不見了,剩下的一半,倒在砲台上………。「怕不怕?」我們這些小蘿蔔頭問。「當時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只知道你死、我活,拚命迎頭痛擊………」。生性樂觀的他,後來竟把這場震驚中外的金門八二三戰役,當做一生中的「豐功偉業」來炫耀,而我們也百聽不厭。 踏入社會後,我的同事吳老師也來自金門。他談及小時候耳聞目睹的那一幕:荒野上成堆的屍體中,那位身受重傷,氣若游絲的阿兵哥,不斷地抽搐、掙扎、眨眼,向著來「收屍」的大隊人員搖手:「不—要—把—我—抬—走。」他乞憐:「我,還………有………呼………」 聽後,心如刀割,久久無法自己。戰爭的殘酷,視生命如草芥。也因為前方戰士們的犧牲,後方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中華民國」才能永遠屹立於世界上。因之,對於那片遙遠的沙場,那片瀰漫著驚魂的島嶼………,竟有一份說不出的緬懷之情,一份強烈的牽絆,彷彿漂泊異鄉的遊子,期盼有朝一日能踏上故土憑弔一番般的深情………。 一九七六年的夏天,因某個機緣,我終於坐船來到了—金門前線。並揭開其神秘的面紗。出乎意料之外,她,竟是個美麗純樸的地方!是個如村姑如靜女般充滿愛和感動的地方!是個山光水媚風景宜人的海上公園! 整潔平坦的街面上,沒有紅綠燈。只有「軍令如山」的看板;只有,身穿迷彩軍服的阿兵哥,踩著躂、躂的步伐;只有,路旁蓊蓊鬱鬱的綠樹,以及林立的海產店和土產行………。而繁榮熱鬧的街面上,隱隱約約地感受到一股「備戰」氣氛,一股隨時隨地「應戰」的心理準備!似乎每個軍民都戰戰兢兢地處在「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古訓中。都習慣於「一觸即發」的戰地生活。但,料羅灣的晚霞,依然嫵媚多情;莒光樓前的落日,輕輕向你召喚;太武山巔的勒石,等著你來留影………。這些………如詩如幻的美景,竟然出現在不該出現的戰地!出現在血染寸土的仙洲!出現在一眼望不盡的碧海藍天………。而光潔如白金的沙灘裏,蘊藏著俯拾皆是的美味花蛤;一屋一瓦的磚厝內,閒坐著談笑自若的鄉紳賢士;固若金湯的碉堡內,駐守著士氣高昂的國軍………。回程中,我的行囊內除了放一把紀念品—金門菜刀之外,便是滿滿的信心和喜樂! 回到台灣後,我仍無法忘懷那塊「淨土。」—那兒的飛檐平屋,紅瓦古厝,風吹田禾,鮮潔空氣,無塵街面………以及「正義凜然」、「紀律嚴明」、「軍民一家」………的武德芳馨及戰地生活特色………在在令人心嚮往之。那兒,簡直就是「夜不閉戶」的大同世界!就是路不拾遺的上古社會!就是人人心目中的桃花源!因而,我將思念化為行動,提起筆來,一字一句地寫下生平第一篇的散文。 二十年後(一九九六年),我又隨著婦聯會一行團員搭機飛至島上「勞軍」活動。一一深入部隊,走進戰壕內,參訪守在潮濕、幽暗、密不通風的戰坑內的健兒。他們個個精神抖擻,裝備一流,豪情干雲,胸懷大志………一致的願望是:早日反攻大陸,解救水深火熱裏的大陸同胞。因而,贏得婦聯媽媽們的一致掌聲和欽佩。這一次,匆匆帶回的,除了小金門又香又Q的小小芋頭外,還有迷人的戰地風情—太湖的鳥群、榕園的花卉、美麗的海灘,以及「毋忘在莒」的蒼勁雄姿………。 ………彷彿是來自前世的鄉愁般,閒來無事時,往往就會觸起對遠方的一縷思念。思念著那開闊的大海,浪花翻捲的濤聲,翹脊的閩南建築,勤樸溫良忠厚的臉譜………。幸運地,又在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兩年,幾次應陪外賓作舊地重遊。依然是質璞天然,依然是山林蔥翠,依然是天藍海闊,依然是寧靜清幽………。只是,感覺她悄悄地在改變、在換裝、在脫殼,脫去鋼盔甲冑,脫去剛硬殺氣;而變得較溫柔較慈和。當座車一一駛過宏偉的地下坑道,接上一條條筆直的軍民合建公路,公園,水庫………心中感佩的,除了「人定勝天」這句名言外,便是對於當年那些蓽路藍縷、胼手胝足的早期駐軍,起了肅然起敬!是他們的雙手,建設了金門。當一行人下車步入擎天廳、馬山觀測站、播音站時………,這些繞大半個地球,迢迢千里前來參觀的友邦軍事首長們,大大地開了眼界,並且敬佩得口服心服。 之後,再由金防部司令擺桌宴客。酒—金門高粱,大口大口地喝;肉—金門牛肉,大塊大塊地切;魚—金門海魚,大盤大盤地上;話—戰地豪語,大聲大聲地高談。………賓主盡歡,也讓這些外賓們當場見識到什麼叫做「枕戈待旦」、什麼叫做「把酒當歌」………的豪情。而此刻,一輪落日,悄悄地照著海面,映著粼粼波光,滿天歸鳥與落霞齊飛,海天一色的美景,令一行遠客驚艷連連,頻頻回首。終於,帶著衷心佩服和金門高粱、陶瓷、貢糖等名產………專機返航。 今年春節,全家一致決定避開煩囂吵雜的都市鬧居,而選擇寧靜古樸的渡假島嶼—金門。 當飛機在清晨薄霧中緩緩降落時,她,已完全褪去了昔日的戰地重袍,而披上柔軟輕紗。她,款款地,溫柔地,歡喜地迎著一波又一波的觀光遊客。市街上賀新春的鑼鼓聲中,男女老少笑顏逐開。她,由一群在地人簇擁著,舞獅舞龍,挨家挨戶地拜新年賀新歲。喧天價響的鐃鈸聲夾著硝煙瀰漫的鞭炮聲,浩浩蕩蕩地繞行鬧街、商家、邱良功母節孝坊………。而沿街的水果、衣飾、包包鞋………竟是對岸的產品。若非導遊不停地揮舞著他手上的導覽地圖,還真以為身在廈門呢! 連續三天,我們除了感受到一股濃厚的年節歡樂氣氛外,就是馬不停蹄地參觀瀏覽戰地櫥窗—翟山坑道、盤山坑道、瓊林坑道、清代金門總兵署、鄭成功觀兵弈棋處、蔣經國紀念館、古寧頭戰史館、八二三戰史館、金門酒廠、陶瓷器工廠、菜刀、麵線工廠、貢糖餅舖………。一景又一景、一站又一站,看得大家眼花撩亂,吃得眉開眼笑………。 走累了,腳酸了,往路邊攤一坐,叫碗「蚵仔麵線」。「老板,來三碗!」「老板,來十七碗!快點!」一下子湧進了二三十人,把那座低矮簡陋的鐵皮屋,擠得(人氣)強強滾,也讓那位手忙腳亂的歐巴桑,緊張得「皮皮剉」。吃飽喝足之後,幾部遊覽車,又開進了古寧頭戰史館。館前,擺放著當年立下戰功的坦克車。館內,陳列著戰役圖片、場景、遺照,以及那一幅栩栩如生,價值數千萬台幣的蔣公立在吉甫車上之畫作。嘖嘖聲中,不禁令人起了思古之幽情………。若非當年古寧頭大捷-那場攸關國家存亡之戰………,就沒有今日的亞洲四小龍之稱;也就沒有今日的「統獨」之爭。浩浩天風,撕裂長髮,如泣如訴,我站在古戰場上,緬懷英魂,追悼烈士,內心泛起無比之沉痛哀悼! 接著又去參觀八二三戰史館。一進入館內,隨即引來陣陣爆笑聲,大家圍著一盒東西看—「罐頭香煙餅乾隨撿隨吃………。」噢!原來是當年兩岸透過喊話,互相宣傳,互相較勁「你丟我撿」的空投傳單及物品。在那物缺民窮,三餐不繼的年代,對於喜從天降的食物,任誰也無法抗拒!更何況那是佐食娛心的極品………。兩岸漁民百姓只求日子溫飽,根本不去過問政治,也不去理會:一邊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超大字體,要你那邊「好」看;而你那一邊「回應」過來的是「一國兩制」的巨大看板!歲月匆匆,白雲蒼狗,雙方互相叫囂、叫陣已超過了大半個世紀。半個多世紀來,依然「撼」不動雙方的固執和歧見;依然改變不了炎黃子孫的事實。 只有,水頭馬頭的悠悠海水日夜不停地「交流」;只有,太武山上的的勒石晨夕輝照著神州;只有,一棟棟古老的閩南建築,「翹指」著大陸山河………。 只有,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大陸妹、大陸客和大陸新娘………。而她——金門,所扮演的正是兩岸文化交流的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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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月娘
清湯子般的月夜 月娘的淚灑落、四散 什麼樣的煩躁困擾亙月的心 居然哭了,在如此澄明的夜晚 難得啊,常人有閑望見她的憂色 那總是讓烏雲遮住的亮愁,或是被 一吊吊人造燈籠光耀的宙豔 不足沉黑的蒼茫是見不到她倩影 淡淡的悲被抹條地旋來的黝紗 掩上臉,閉了深楚的怨 獨室在月宮的寂寞,孤守寒殿的悽 是貞節,放不掉的承諾 為守的,是不棄捨的誓約 天女仍脫離不了女性堅貞 在凡間,為愛恪守玻璃脆的戀意 飛天也拋不掉造物主為女人灌注的宿命 候著那不受司命大神鍊管的男人 盼歸,卻也不回長紗浣袖的懷間 欲遠去,可憐心被紮了線 繫在不得返的男子指間 命運的苦、歲月的血,染濕成了紅棉繩 解脫,最是冥夜的願望 僅迨日出曦光明亮宙宇宅心 趁著爽朗亦開懷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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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塘春色展童顏
小時候住在鄉下,物質生活非常的欠缺,大家的生活都很簡陋,能圖個三餐的溫飽,已是萬幸的了,那還有甚麼娛樂可言。小孩沒有玩具,沒有任何可以娛樂的場所,尤其是處在戰亂的年代中,更是乞丐婆子坐月內,要甚沒甚的。記得當時最大的娛樂和享受,就是大家光著身體徜徉在一片綠地之間的清水池中。因為孩子們成天不是被父母挾帶在身旁跟著上山下海討生活,就是隨著年老的阿公阿嬤窩在家裡摸(處理)裡頭(家中雜務)。 上了山幹的活兒莫不是土裡來泥裡去的幫著大人拔草、撿地瓜藤和清田頭的。大人戽水淹安茨,小孩子就要在田尾顧水路、清水溝,反正跟著大人在田裡總有做不完的雜事。在夏季的田裡那一次不是工作後大粒汗水四涎流地濕得一身濁,在炙熱的赤陽下真是渾身熾癢癢又黏答答的。每到日午時分,女眷們都紛紛的回家準備午餐了,這時男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會把身上的衣物剝得光不溜丟的,然後像青蛙一般噗噗 地往池塘裡跳,孩子們遇了水,逍遙快活得不知那時有天昏那時是地暗,回家的時候總不忘輕拍著自己的肚臍與小鳥然後俏皮上一句:「打腩葩(男生殖器),緊緊乾(閩南音搭);打腹臍(閩南音宅),明日再擱來。」 就是這般再擱來的致命吸引力,有如現今迷電動上網咖而徹夜不歸的蠱惑仔似的,炎夏裡池塘就是孩子們的天堂,即使常聞某村某處有小孩溺斃的案件,擔心與阻攔的是大人們的事,孩子們還是想空想隙的想要往水裡鑽,即使沒上山工作也沒大人帶,孩子們那天不親水那天卡窮死。記得每當午後,為了戲水泅泳,孩子們總是在大人的嚴格監管下,用盡各種擺手勢打暗號的方式,如似若無事的走到榕樹下人群乘涼的地方,然後假咳兩聲,暗地裡用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上下擺動,人群裡的孩子們心靈的很,就知道要出發上大塘泅水了。 達到呼朋引伴的目的後,孩子們就會一個個的從人群裡溜失了,在擺脫大人們的眼線之後,這些脫韁的野馬有如鬼趕似的往目的地邊跑邊剝衣,往往跑不到一半路,已是赤條條的一個,那種狂野的奔放與興奮的舒暢感,滿滿的浸潤在孩子們的每一寸肌膚裡。 午後的大塘邊,何止滿塘春色,各種戲水的玩意兒鬧哄哄的,有人玩潛鼻捉迷藏,有人玩徒手擊波的掌水仗,有的當浪裡白條的滿塘裡蝶來蝶去的(游蝶式的)飛舞著,掠蛇的(游自由式的)泳姿最輕快,蛙式的動作最紳士,狗爬式的游法最滑稽。潛鼻的屬黑肉仔的肺活量最好,真是令大夥敬佩不已。有一次,當大家開始玩潛鼻捉迷藏的時後,他是第一個潛入水裡的,然後好多人跟著潛,可是任你怎麼潛也找不到他,大夥兒找不著他,都慌得麻了,直覺裡都認為大事不妙了,膽小的小豆仔都快被嚇哭了,鎮靜的小魚兒拎著小短褲也來不及穿,一口氣喘噓噓地跑回村子裡去搬救兵。 不一會塘邊已攏來了一群人,大人們都慌慌張張的下水去打撈,岸上的家人更是號聲價響地哭了起來,正在大家驚魂未定的亂成一團的時候,猛然地一聲嘩啦啦的,只見一簇水花從塘底裡衝冒了上來,大家定睛一瞧,嘿!他不就是黑肉仔嗎!他這一現身,嚇得大家目盯口呆的,好一會沒個人省會過來是怎麼啦!這小老哥還真有能耐,整翻了一村子人的神經線,爬上岸來看到一大群人狐疑而驚喜交加的表情都是為了他,他還神氣十足的圓了一個大謊,說甚麼他一潛到水裡整個人就昏昏的沒有了知覺,直到隱約間聽到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才省過來,這個謊圓得真好。從此村子裡的人都盛傳是村中剛剛奠安不久的神廟裡的王爺顯靈,說是王爺遣派三太子下龍宮打敗了蝦兵蟹將才從龍王手裡搶回了黑肉仔的命。四十多年來沒有人懷疑與追究這一則神異故事的真假。 去年的中秋前夕,黑肉仔帶著妻小三人從台灣回來和他媽團圓過節。幾十年未見面的童年玩伴,讓我們格外的珍惜,於是約好了幾位昔年死黨在寒舍小聚。酒酣之際不免憶童年話往事,黑肉仔終於吐露了當年潛鼻捉迷藏的密事。原來是他在大塘長有水草凹角處預先藏匿了一根竹管子,當遊戲開始後,他就伺機潛到彼處口含竹管,那天他只是想要試試這一招能在水裡藏多久,沒想到竟藏出三太子下龍宮打蝦兵蟹將從龍王手裡搶人命的傳奇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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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杜恆勸告台和回來,繼續在大學任教。台和卻以無顏見江東父老為由,拒不返台。幸而童沐天勸導他、妻子安慰他,還有出版業務牽扯著他,否則杜恆一定精神崩潰的。 若是拿陳凌和杜台和相比,杜恆應該感到慚愧,人家雖然只讀過專科學校,卻擁有一座出版社,娶妻生子,一派興旺氣象。但自己的長子台和,留美哲學博士,大學教授,而且是經常見報的文學評論家,卻是一個繡花枕頭,離婚兩次,毫無悔意,看起來只有在紐約當流浪漢了。 杜恆常在金花面前發脾氣,埋怨當初鼓勵兒子出國留學。金花不服丈夫的指責,認為這是台和應得的報償。台和天資聰明,愛出風頭,從中學時期便以詩人自居。他的英文水平比較高,在大學外文系時,便和洋妞兒泡在一起。他回國教書,不務正業,時常出席座談會,發表論文、做講評人、到處演講,講來講去老是那一套。杜台和沒有時間進修,歲月悠悠,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等他感覺出腹內空虛時,已經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