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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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追愛情故事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朋友的聚會上。有著俊朗五官的他穿著一身黑,手上套著護腕,不發一語地低頭用餐,沈默地宛如一件外套。若不是他坐在我的旁邊,我根本不會察覺這樣一個低調的人。那天散會之後,因為沒有刻意留下彼此的聯絡方式,不久也就忘了這個人。 後來的幾天,朋友又辦了幾次聚會,他低調的身影也列席其中,我這才認真地端看他的模樣。他總是戴著一副墨鏡出現,來聚會也不多話,總是坐在角落,一副自以為是的酷樣。我對不多話的人特別感到好奇,便跑去要求他把墨鏡摘下,這才看到他那對英氣煥發的劍眉,和大而無神的眼睛。我問他:「你幹嘛老是戴著墨鏡?」他竟靦腆回我:「因為眼睛不好,會畏光。」我又問他護腕的事,原來他是練國術的,得隨時綁著有重量的護腕做重量訓練。我這才明白他並非我所想的那麼自以為是。 幾次見面下來,我很好奇像他這麼帥的男生竟然沒有女朋友。他鬱鬱寡歡回答我:「沒辦法,跟第一個女友分手後,情緒還走不出來,所以沒有再交。」我問他分手幾年,他回我一個讓我傻眼的答案:「四年。」天啊!這簡直是暴殄天物嘛!老兄,你知道你看起來多可口嗎?不忍浪費他的長相,我特地帶他到理髮院、服飾店徹頭徹尾改造了一番。經我巧手變造後,他終於變成人見人稱讚的一枚型男。 外表的改造完成,接下來得治癒他內心的創痛。我每天約他一起吃飯,和好友連番開導他,然而他還是無法忘記當初被劈腿分手的痛苦。某天逛街時看到「催眠服務」的招牌,心想或許對他有效。打聽之下知道催眠可以讓人越過一些關鍵字,在想起某些回憶時不會感到那麼傷心。我當下便馬上打電話跟他說我要帶他去催眠。 他聽到我的提議,有點驚訝又心動。畢竟他是學科學的,要反對迷信的他去接受這種治療,是相當大的挑戰。況且回憶雖然痛苦,終歸是他的初戀,很難割捨。經過幾天的考慮後,他才答應了我的建議。 我陪他坐車北上催眠,經過漫長的八個小時,總算讓他一吐這幾年來的陰霾。老師還幫他做了前世回溯,發現他是那種有淚往心裡掉的柔情鐵漢。「他看起來堅強,其實內心還是個小寶寶,很需要人呵護。」老師這麼對我說,我聽了有些心酸。 催眠結束後,他跟我說他要閉關準備研究所考試。他言出必行,閉關期間真的一通電話也沒打給我,讓我不由得懷疑他是在藉口逃避我。這期間我也不乏人追求,但不知為何總惦記著木訥的他。研究所考完後,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雖然他每天都陪我吃飯、聽我說話,但我總覺得有名無份很空虛。旁敲側擊之下,木訥的他說擔心考上外地的研究所後,無法維持遠距離的戀情。我覺得灰心,難過地不想說話。他見我不理他,便默默留下一封信離開。 信裡,他感謝我這段時間的陪伴,他對我有好感卻對愛情沒信心,所以祝福我去找適合我的人在一起。信裡的字字句句反映出他對自己缺乏自信,我讀完後打電話給他,跟他說我晚餐不小心煮太多,吃不完,要他來幫我收拾菜尾。他掛電話後馬上趕來見我。我抱住他,說:「你不要以為一封信可以打發我喔!在你還在這裡唸書的一天,就別想甩掉我。」他聽了,緊抱了我。 那天之後,他成了我的護花使者。每天都不忘對我說一句:「妳是我的!」我聽著他霸氣的情話,心想,像他這麼癡情的男生,我想誰也捨不得甩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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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的姊妹花
這是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姐姐Lisa和妹妹Angel,也是我們安親班裡的開心果。 因為她們實在是長得一模一樣,在去年開始接這一班時,我曾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卻總是無法分辨誰是姐姐、哪個是妹妹,後來還是靠妹妹不小心長出一顆蛀牙,我才終於不必為了常常叫錯她們的名字而大傷腦筋。 姐妹花一樣聰明、一樣可愛,功課好不算,又會唱歌、愛畫畫,多才多藝。雖然才剛讀小二,在學校可是超人氣,每天放學排路隊回安親班時,一路上總不斷有高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喊她們的名字,我曾跟走在身旁的同事開玩笑:看來,很快就會有粉絲要簽名了,我該幫這對小可愛準備個簽字筆什麼的…… 愛比較是小朋友的天性,也許更是雙胞胎的專利,姊妹花也不例外。每天的家課交上來,一定先要我比出個輸贏:誰的字比較漂亮?每次的考試成績,更是非比不可的,多一分也會心花怒放,少一分也會傷心欲絕;參加各種比賽,比如圖畫日記、說故事、服裝走秀等等,得獎名次也要比;還要比誰的朋友多,有時課間裡,班上的小朋友即興投票,票數少的姐姐(有時是妹妹)會傷心的當場落淚,要我拉到身邊安撫個好半天才會雨轉晴……。 如果以為她們比來比去,像是很敵對的樣子,那你就錯了,姊妹花感情好得很,她們最拿手的就是抱在一起玩『連體嬰』,有次姐姐不小心用鉛筆刺到妹妹,筆芯斷在皮膚裡,妹妹沒生氣,姐姐卻自責的掉眼淚,一直說『妹妹一定很痛』,如果姐姐中途被家長帶去看醫生,妹妹也會在安親班裡坐立不安,嘴裡一直唸著『姐姐會不會被打針?好擔心姐姐喲……』 姊妹花也很愛撒嬌,有時會故意叫我『媽媽』,還說是不小心叫錯的,每天放學都要親一下我的臉頰才肯走,如果給姐姐親了,妹妹沒親到,那是行不通的,如果是星期五,你在放學時來到我班上,會看到這一幕: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小姊妹,一左一右,一手插腰,一手指著老師,『氣勢洶洶』的說:不行,會有兩天看不到老師,一定要親三下才可以!『可憐』的老師則雙掌捂著臉,一邊躲到桌子下一邊討饒:我不要妳們的口水再給我敷臉啦!救命啊……這時,班上的所有學生會哄堂大笑,笑聲中,老師還是會給姊妹花『得逞』,笑聲中,結束大家一整個星期的課業壓力…… 前幾天,姐姐Lisa偷偷告訴我一個秘密:她喜歡我們班上的Steven,叫我幫她保守這個秘密。隔了一堂課,妹妹Angel也『跟進』姐姐,跑來跟我說她好喜歡我們班上的Steven,還說這是只有我知道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其他人。我暗笑:雙胞胎之間,果真有神奇的感應,連『男朋友』都挑同一人。我也暗自慶幸,好在這只是小朋友之間的小心事,如果角色換成大人,那不成了八點檔了? Lisa and Angel,放心吧,我一定會幫妳們保守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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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童沐天勸告杜恆從今以後再也不要關心國共之間的紛爭。沒是非,沒公理,沒黑白,沒忠奸,像一團亂麻扯愈亂,讓頭暈眼花血壓賁張精神分裂七孔流血而亡。杜恆聽得笑了。童沐天說得哭了。坐在旁邊抱嬰兒的諶潔,用紙巾擤鼻涕、擦眼淚。 咱們下一代,不管做工種地,千萬別搞政治。半晌,童沐天乾了杯中酒,誠懇地說:「老杜,你應該找個對象結婚了。」 只要和杜恆提到結婚,他便發出一聲苦笑。彷彿有難言之痛。童沐天夫婦早有這種感覺,總以為他在家鄉已經結婚,或是生理上有毛病,否則他不會如此。童沐天那晚趁著三分酒意,乘機追問到底,最後逼得杜恆繳械投降。 男女之間的愛情非常微妙,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是會產生愛情火花的。為了把卓金花培植成傑出運動員,杜恆陪她一起跑步、跳遠、跳高、推鉛球、擲鐵餅、苦練撐竿跳高……尤其在比賽前夕,這一對師生的希望,化為眼淚,杜恆鼓舞著她,不要緊張,盡力而為,即使得不到金牌,他們也對得起學校,於心無愧了…… 月光鑽進了雲層,運動場上一片黑暗而寧靜。驀地,金花投向教練的懷抱,撲進他那寬大健壯的胸膛,低聲啜泣起來。杜恆並沒有抗拒,也未責怪,反而感到愉快和幸福。直到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他才感覺到懊悔和不安。 「沐天兄,我錯了!」 童沐天搖頭,苦笑。安慰他:「你沒有錯,這是水到渠成的必然後果。」 由於卓金花創造了傑出的成績,她畢業後即保送到台北體育專科學校。這原是一件好事,但在這一對師生心目中卻是一件壞事,因為一在南、一在北,將來如何度過那漫長的相思歲月? 杜恆和卓金花的師生戀,固然不是違法的事,但卻難以讓人們所接受。高步卿校長為了保衛傳統倫理文化,最討厭師生或教職員之間發生感情,為了他的烏紗帽,他是絕對嚴厲懲辦,絕不寬容。 為了躲避這座難關,杜恆聽了童沐天的勸告,向校方提出辭呈,投考台灣師範大學體育研究所,進行深造。這是最理想的安排。男女同時接受公費教育,時常會面,互相照顧,畢業參加工作再公證結婚,過起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多麼幸福! 若是以杜恆的學業水平而言,他是絕對考取體育研究所的。何況他有豐富的教練經驗,他參加考試如同探囊取物,絕對可以錄取。但等放榜以後,卻沒有杜恆的名字! 卓金花哭了。 杜恆跑去學校詢問,始終問不出比較明確的結果。直到他回到學校,才從諶潔那裡聽到「安屏二號專案」的往事。直白地說,這件政治案的資料,隨同杜恆到師大,杜恆落榜是天經地義的事。 杜恆心灰意冷,絕望透頂。他的感受和童沐天一樣:知識份子是難以在海峽兩岸生存的。誰的勸告他也不聽,甚至高步卿校長懇切挽留他繼續擔任體育教師,杜恆斷然拒絕。他下定決心,脫去知識份子的襯衫,上漁船去台灣海峽捕魚!靠勞力混飯吃。 二 海峽捕魚生活枯燥乏味。半年下來,他已忘掉時間觀念。手腕上那只屏東舊貨攤買的電子錶,停了。杜恆也用不著。索性扔進了海中。日子像螢火蟲的屁股,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杜恆不照鏡子,船上也找不到鏡子;杜恆只能看到于浩的胳臂曬得脫了一層皮,魚身上閃耀著一層白色刺眼的魚鱗片。 順風號漁船已有十五年船齡,它是一艘混合式漁船,可單拖兼對拖,尾拖兼圍拖等。因此它可以適應不同的季節,不同漁場和不同魚類進行捕撈,可提高產量,船長黃重添是蘇澳人,年過五旬,沉默寡言,性格比榕樹還要固執。他待人寬厚,最厭惡逞狠好鬥的水手。他見杜恆黑唬唬的,人高馬大,問他:「你是不是愛打架?」他謙虛地說當小學老師,南部太陽曬的。黃船長逼問了一句:「你的話是真的?」他說:「您不信問于浩,他知道我不打架。」 黃船長不喜歡于浩,于浩兩年前上船,因小事跟伙夫發生爭吵,于浩拿菜刀追殺伙夫,幸而伙夫跳海,否則一定發生命案。黃船長聞訊把于浩關押起來,打算停泊碼頭報警處理。誰知那個伙夫向船長求情,並承認自己先罵于浩,才引起衝突。黃船長才釋放了于浩。 于浩對於台灣海峽瞭若指掌,海峽北界從福建平潭島到台灣富貴角,僅有九十三浬;南界福建東山島到台灣最南端鵝鑾鼻,寬約二百浬。海峽為大陸架淺海,大部分水深不到一百五十米,最淺的不到六十米卻佔了四分之三。只有台灣東部海域水深達一百五十米。于浩認為漁撈過度對於漁業前途是一項危機。他的話確有道理。雖然海峽魚類品種有七百多種,其中經濟魚類有百餘種,但是盲目地爭取漁獲量,破壞了台灣海峽漁業資源,將來倒楣的還是咱們漁民。 黃船長對於基地的「漁情預報」非常重視,他指定于浩保管「漁場圖」,掌握住不同魚類在不同時間的分佈、迴游、密集區,作為捕撈的依據參考。正由於于浩工作效率高,所以每次順風號出航差不多都豐收而歸。 于浩內心苦悶,杜恆上船不久,便已知道。他倆時常在馬公夜市飲酒。陰冷的晚上,他倆在麵攤喝酒、吃麵。然後到附近一間佛廟抽籤,如上上吉利,便帶回船;若是抽到不甚如意的籤詞,出了廟門,把籤卦揉成一團,扔進海港。佛廟內擺列了數十尊精緻的小菩薩,非常可愛。每次逛廟,于浩總會偷回一座,擱在黑色衣袋中,廟內黑暗,誰也不會察覺他的舉動。 每當出海,于浩總是把這些小菩薩座像取出,排成隊伍。然後用一根細鐵條敲打頭部,開始進行批判:「我問你為啥我的命不好?」「喂,你是不是勢力眼,專門欺侮窮人?」每問一尊菩薩像,先敲它光頭一下,惹得水手哈哈大笑。 杜恆沒笑,卻有點恐懼。因為于浩偷菩薩像,他心知肚明,應屬共犯。雖然他知道這些玩具般的菩薩,並不會對于浩進行報復,但這總是錯誤的行為。 「于浩,你將來找機會把菩薩像送回去吧。」 「我還得再弄兩個,湊夠一個步兵班。」于浩埋怨最近沒有颱風過境,順風號漁船沒機會去馬公漁港避風。 于浩目前只有十二名列兵,他還得再偷兩尊小菩薩,做班長與副班長。他甚至連班長張得功、副班長李得勝的名字,以及他們每日出操、唸經、聽收音機的課目都擬訂妥當,萬事俱備,只欠颱風訊息了。 那次返回基隆卸漁獲,正忙得汗流浹背,岸上站著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婦,似乎等候她的男人,誰呢?臉面很熟,杜恆卻一時想不起來了…… 杜恆收纜繩時,那少婦突然呼喚起來:「杜恆,你不認識我了?」他聽了一怔,定睛看時,原來是于浩的老婆阿桂。半年不見,她比以前更年輕了些。 杜恆囑咐她等一會兒,他去船艙叫于浩,他可能正在洗澡。 「杜大哥,于浩這些日子搞什麼鬼?」 「你上來可以參觀,于浩供奉了十二個小菩薩,整天拿鐵條敲打小菩薩頭……」 「他是不是神經了?」她苦笑地說。 「有一點。報紙上說,台灣得憂鬱症的人很多。生活壓力,再加上競爭力。」 于浩換了衣服下船,杜恆也隨後搭車去了台北。 每次約會,他們的固定地點是武昌街明星咖啡館。環境清靜,樓下就是出售排骨菜飯、魚片豆腐湯的餐館。很多青年男女在咖啡座看書、寫稿,只有杜恆這個年屆四旬的水手,坐在那裡看報、喝咖啡,頗有鶴立雞群之感。 卓金花進了體專,穿著打扮已都市化,看起來比過去漂亮多了。她生活非常儉樸,週末假日還兼任家庭教師。杜恆埋怨她不必這麼辛苦,若是拖垮了身體,那是得不償失的事。 每次送她一點生活費,她總跟杜恆推來推去,讓杜恆生氣。她認為杜恆氣色不好,應該注意營養,她總覺得他在海上賺的辛苦錢,不能給她用。後來為了避免麻煩,杜恆索性從基隆郵局劃撥進她的專戶。 傍晚收假回船,杜恆發現于浩精神充沛,容光煥發,顯然他們夫婦有破鏡重圓的徵兆。問他阿桂的生活情況,他答非所問地說:「阿桂為了賺錢,賣檳榔、擺地攤、做彈子房計分員,她跟男人打交道,我就討厭、吃醋,我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我對不起她!」 過去,于浩說有個印刷工人追求阿桂,阿桂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火冒三丈,堅持和阿桂離婚,而且還準備向法院控告對方妨害家庭罪。提起此事,于浩懊喪著說:「那是我的疑心病,妄想症,印刷工人的兒女都已成家立業,人家已經做了阿公了!」 台灣海峽的風浪,常把漁船吹得忽高忽低,忽起忽落。杜恆躺在陰暗狹窄的床上,凝聽著從于浩嘴裡發出難懂的禱詞: 南無喝囉怛那嘟囉夜耶,南無阿利耶,婆盧羯帝爍砵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陲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囉罰曳,數怛那怛寫…… 值更水手傳來消息:娜拉颱風將於今夜掠過海峽,直撲福建湄州灣,船長下令漁船轉向馬公避風,這原是一件掃興的事,但杜恆想起于浩正急著把張得功、李得勝找來,這豈不是天公有意巧安排麼! 漁船破浪前進,海風愈吹愈緊,杜恆有暈船之感。凌晨四時,順風號才抵達馬公漁港。靠了碼頭,風勢卻逐漸轉弱,杜恆昏然入夢……一覺醒來,天已拂曉時分,于浩告訴他:班長、副班長已經駕到,他組成步兵班的願望已經實現。于浩還從佛廟帶了十冊佛經,作為小菩薩閱讀之用。杜恆咧嘴想笑,卻一直笑不出來。 娜拉颱風在台灣海峽盤旋二日,最後卻在浙江溫州灣登陸。害得他們不能捕魚作業,躲在馬公避風。由於他吃食物不慎,引起胃部出血。風雨潑灑,無法去澎湖醫院看病,于浩用塑料杯盛了冰水,唸大悲咒一百遍,然後讓他喝下去:「你唸十遍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再喝,立刻見效。」他聽信于浩的話,端起杯子,唸了十遍,然後仰起脖子把冰水吞進腹內。 到了傍晚,精神逐漸好轉,肚子也有餓的感覺。于浩為他煮了一碗稀粥,煎了兩個荷包蛋,他已能下床工作了。這件秘密,船上的水手都不知道。杜恆一直納悶,唸過大悲咒的冰水,止住胃出血,這有什麼科學根據呢? 颱風遠去,漁船北航捕撈作業,于浩利用空餘時間,把金剛經、大悲咒的經文,製成錄音帶,每日按時播放給小菩薩聽。不過自基隆回來,于浩改變了訓練方式,不唱軍歌、不喊口號,不出操,甚至名字也都做了更正。有一次杜恆指著排頭的班長說:「張得功確實很魁偉。」于浩糾正他說:「他是明淨法師。」杜恆捂嘴想笑,指著排尾李得勝問:「這位菩薩怎麼稱呼?」于浩說:「煮雲法師。」 于浩和阿桂復婚不到半載,傳來喜訊,阿桂懷孕,而且考取了基隆公共汽車駕駛執照,生活有了保障,船上水手都有點妒忌心理,連卓金花也覺得眼饞。她在一次約會中,向杜恆掏出了心底話,她不想讀書,想結婚,替杜恆生個孩子。 「妳為啥有這種想法呢?」 「你快老了。如果再拖延下去,你過了四十歲,享不到兒女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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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婉玉不加思索地關上房門,就快速地往鎮上那條小路走。剛走出村莊,隨即被路口的哨兵阻擋住。 「那一個?」哨兵大聲地問著說。 婉玉一怔,知道哨兵是不能開玩笑的,趕緊禮貌地說: 「班長,我要到街上雜貨店幫忙啦!」 「現在還不能通行,」哨兵用微弱的手電筒看了一下腕錶,「還有十五分鐘宵禁才解除。」 「那我在這裡等一下好不好。」婉玉懇求著說。 「妳最好躲遠一點,萬一被查哨的長官看到,我們可要倒楣。」哨兵無奈地說。 十五分鐘對於婉玉來說是十分漫長的,但時間永遠是計算的重複者,它畢竟會過去,畢竟會走到一個遙遠的深邃裡。 哨兵剛拉開拒馬,婉玉就迫不及待地一馬當先衝了過去,只見她三步併成二步,快速地朝那條通往小鎮的羊腸小徑奔馳。來到店裡,已是氣喘如牛,但一想起阿母和志宏被帶到憲兵隊而整夜未歸,情不自禁地悲從心中來,雙腳無力地跪在頭家的面前哭泣著。 「怎麼啦,」頭家趕快把她扶起,關心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頭家,我阿母和志宏昨晚被憲兵帶到憲兵隊去了,請您想辦法救救他們!」婉玉淚流滿面地向頭家哭訴著說。 「怎麼會這樣?」頭家驚訝地問。 婉玉邊哭邊把發生的經過向頭家陳述了一遍。 「 妳現在不要哭,哭乾了眼淚也無濟於事,」頭家輕輕地拍拍她的肩膀,「一切等天亮他們上班再想辦法。和這些老北貢鬥,我們老百姓永遠是輸家。」 「志宏也真是的,撿那些傳單幹什麼!」頭家娘有些許埋怨,也有一點激憤,「那些人就是專門利用人家的,一旦撿去交,則有功無償;忘了交,卻要被扣上為匪宣傳的罪名,簡直沒有天理嘛!」 「現在什麼都不必說了,」頭家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等一下讓那些小人聽見,又是麻煩事一樁。等他們上班後,再請鎮公所的軍事幹事設法幫忙,聽說他有一位老長官是防衛部的少將高參,下級單位一聽到防衛部這三個字,幾乎都要怕它三五分。如果他肯出面,只要一句話,那些小官誰膽敢不服從,說不定還會派車送他們回家呢!」 「這些老北貢,就是喜歡小題大作,拿著雞毛當令箭,到處耍威風。如果有機會的話,應該叫那些大官好好教訓教訓他們,也好滅滅他們的威風。」頭家娘不平地說。 「只要婉玉她阿母和志宏沒事就好,其他的,我們也管不了那麼多啦!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忘了,生長在這個島嶼的金門人,都是沒有尊嚴的次等公民,任由那些老北貢呼來喚去的。妳看看,一個小小的村指導員,簡直就像土皇帝一樣為所欲為,百姓只有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頭家感嘆地說。 「但願我們有鹹魚翻身的一天。」頭家娘期待著、也詛咒著,「如果老天有眼的話,應該給那些囂張跋扈的老北貢一點教訓,才能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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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
窗外,夜色如墨,黝黑似桌上的墨汁。 先前幾個秋夜,夜如水,清涼沁心,十分舒爽。這晚,遠方有颱風,引來了一陣風一陣雨的,濕涼瀰天,漆黑垂地。涼意重了,肌膚觸感有些微寒。 窗框猶如畫框,玄黑的天幕是底,屋內白的黃的燈光將窗簾家具擺設折射在玻璃上,成了幾框拼貼的畫作,呈現出詭異迷幻,不由得讓人好奇。從落地窗外望,迎面就是隔鄰大樓白色磁磚的牆壁,視野若要離這牆的壓迫,只能從右側約兩公尺寬的隙縫逃去。這夾風夾雨的晚上,窄縫讓我看見近處停車場旁的竹林荒地和遠方的草叢樹木都藏入黑影幢幢中。稍遠處高丘上的莒光樓五彩的投照燈不復往日的亮艷,淒淒迷迷的。路燈昏淡蜿蜒在朦朧中。 秋是個感傷的季節,有著風雨的秋夜,宛如多了一首幽咽歌曲縈迴,添加了幾分悲涼,幾許感慨。夜黑沉沉,那搖著門窗的風勢沙沙,那雨聲的滴滴瀝瀝交織出的旋律曲調,讓人脆弱了,心敏感著,一些物是人非的情事就翻湧了出來。從往昔的追憶來到未來的惶惑,歡愉的、傷悼的、期待的,種種的思緒像流沙,一寸一寸讓我陷落。雖多的是不堪的場景,卻使得我像染了癮,溺在悲愴的氛圍中;或許這就是秋風秋雨愁煞人在作祟吧。 秋風秋雨愁煞人?再想下去,也不過在泥淖裡。寫寫書法去! 寫吧!在夜涼如水的晚間,那字帖的字體著實讓我迷醉。這如墨盒裡深黯墨汁的夜,更不可錯過。這是什麼道理?其實,這也沒什麼道理,只因從夏夜起,我又重拾這「寫字」夜課。這夜課,已行之有些年了,可惜的是塵務擾心或貪逸偷懶,不能持之以恆。唉!歲月滄桑,刻鏤著臉像,也讓身體逐漸衰老,卻沒讓我更懂得「恆心」二字。 再讓夜砥礪我這二字吧。 將風雨遺忘在窗外。將多盞頂燈捻熄,一來近日油價飛漲,盡些節省能源的責任,再說一孤燈相伴,夠我與字帖廝磨久久。留下桌旁的立燈,原先通明的屋內頓時掉進暗裡,世界只剩一燈、一桌、一帖、筆墨和我。 螢白色的省電燈泡垂首亮著。眼下,毫筆煥發有神,薄薄的九宮格紙被照得透亮,墨汁泛著光像密林裡一泓幽湖,不免讓人動心,躍躍欲試。臨寫的慾望多了,溫和寧靜的氣氛濃郁了,輕易卸下白天的煩躁勞累,放心將自己投入字裡行間,感受點劃撇捺之中的款款深情。前人的規矩法度猶如黑夜中的明燈,無私地指引著迷津。筆沾溼著墨,謹慎運動著在薄紙上游走,如擬在規矩法度中。揣摩又揣摩,體貼再體貼。屋外無聲了,室內也悄然,忘情於運筆之中,也忘記了呼吸。凝神專一,心不旁騖,情味就這麼誘人於無形,時間也在臂轉指動下匆匆而過。待臨摹一些字後,墨香飄逸,猛然就像從幻境裡神遊回醒過來,這時刻,快樂出現,幸福洋溢。 文字已是很有魅力的,再以毛筆以黑墨將它舖寫在白紙上,黑白分明,簡約俐落,卻是韻味無窮。在斷斷續續摹寫的日子中,慢慢體會出寫時那份安靜中的恬適,那簡單裡的滿足。這是多麼愉悅的事啊!墨瀋乾後,檢視著地上散放的「課業」,有些寫得神似,有些差強人意,不管如何,都是挽住時間和心血的成品,我端詳良久並一張張疊齊存收,留待他日參考比較。當抬頭看著相陪的燈,它依然無怨無悔立著,光雖是白色,卻使我感到無比的溫暖。 這一刮風下雨的秋夜,伏案提筆練字,就這麼再度私藏一點這等的「愉悅」,也再次磨鍊磨鍊自己的「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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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雙 乳山
從妳胸腹之間穿越 穿越密林叢生的斜谷 或是稜線玲瓏的骨 向那圓滑如脂的平原 靠近,來到潮濕而空虛 讓我一再失足怨恚,蛇虺 出沒的幽黯盆地 這裡曾是先人牧馬的桃源 髑髏眼中我猶見祖靈 迎風馳騁快意牡牝的豪情 莽莽草原,一場春雨後 乳汁滿盈,大地豐饒的受孕了 我摘下一株野百合 為孳生的萬物一一命名 遊走在陵谷之間 雙手練習著完美的撫握 我貪婪攀爬快感的顛峰 如一頭幼獸,執拗地相信 雨後的虹彩隱藏在妳豐滿的邊緣 直到一條中央公路切開,路旁 遍植的木麻黃,手術縫線般齊列 那童貞失去的痛,啊!母親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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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有情
一 太陽從茫漠浩瀚的天空,灑下一片強烈的光芒,曬得人頭皮發脹,眼睛刺痛,渾身沒有精神工作,只想睡覺。杜恆午覺醒來,沖了冷水浴,光著脊樑,坐在椅子上朝外瞅望,他幻想球場的上空,驀地浮起一團濃雲,頓時雷電交加,下起一場暴雨。 漫長的暑假,杜恆獨身住在男教員宿舍,過著晨昏顛倒生活。他夜晚看書、翻譯日文小說,天亮睡覺。下午二時半起床,沖澡、喝牛奶、看報。他吃飯完全按照排灣族同胞方式進行,餓了就吃,想吃啥吃啥,沒有固定時間。他這種進食方式不但有益健康,營養均衡,而且節省不少時間。 杜恆是去年暑假開學報到。有一艘海軍太平號在浙江海面被共軍擊沉,全島青年響應「建艦復仇」運動。這所高中有幾個身材魁偉、英俊挺拔的男生,進了空軍官校。如今已進入單飛訓練,有的為了懷念校園,炫耀自己的本領,從基地起飛繞過小鎮,故意低空盤旋校區一匝,遂凌空而去。時常引起教室一陣騷動。暑假期間,這些校友飛抵小鎮上空時,只低空掠過。杜恆便從低矮的日式房門走出來,手搭涼棚朝半空揮一揮手,打個招呼。 杜恆是吉林省人,從小吃高粱米長大,臉像高粱籽一樣紅,身材像高粱稞一樣高。在內戰期間,他從滾蕩的松花江畔流浪到基隆港。那年秋天,杜恆插班進了台灣師範學院體育系三年級。由於他年紀稍長,有些頑皮學生背後叫他「老芋仔」。他既不懂,也不知道這回事。 杜恆穿著比較邋遢,不修邊幅,泛黃的白襯衫,油漬骯髒的灰色長褲,讓人以為他是糖廠工人。他每到假日騎車子到山麓下萬隴村,找排灣族同胞喝酒、聊天。有人向高校長報告:杜恆每次出門總帶一些破舊衣服,回來帶的是米糕、番薯之類的食物。最使人疑惑的杜恆每到排灣族村落,一定攜帶紅色筆記本,彷彿記錄什麼重要事情。 紅色筆記本,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每當空軍教練機掠過校園,有人發現杜恆出來以紅色小冊子向機身揮舞,這不是進行交換情報是啥? 小鎮原是寧靜而美麗的地方。夏天,鳳凰樹濃蔭密佈,花木扶疏,小販吆喝聲,將棲息於樹隙間的鳥雀驚醒,振翅飛向蔚藍的天空。杜恆初抵小鎮,患有輕微胃病,他是在小鎮吃木瓜而痊癒的。他這一輩子初次嚐到這種熱帶的水果。 高步卿校長是福州人,出身舊制師範學院,對於教務工作非常熟悉,對台灣歷史文化瞭若指掌。每值省教育廳縣教育局督學到校視察,高校長總把杜恆、諶潔二人調開,不准他們二人參加會議。到底什麼原因,大家茫然不曉。過去有人到校密訪高校長,請校方密切注意這兩位教員的言論行動。高校長感到頭痛,也覺得厭煩,只得應付一番。他的精力集中準備翌年十月全省運動會。高二乙班的排灣族女生卓金花,是出類拔萃的運動員,身高一米七二,她的田徑一百米、跳高、跳遠、鐵餅,創台灣省歷屆冠軍紀錄。高校長盼望卓金花奪下冠軍錦旗,為全校爭光榮。 高校長提起此事,常問杜恆:「杜老師,你看有把握麼?」 「嘿嘿,試試看吧!」杜恆謙虛地笑著。 卓金花是一個質樸純潔的女孩,她用功讀書,不出風頭,每天利用空餘時間練習運動。暑假,南台灣驕陽似火,她沿著公路跑步,杜恆像一隻老猴子,兩隻眼睛充滿血絲,他是老師、教練、父親,伴隨著她進步、成長。卓金花曬得黑不溜秋,她在杜恆心目中是一名戰士,從未把她看成一名女生。杜恆用自己節省下的錢,購買奶粉、維他命丸、進口罐頭飲料,供給卓金花食用。這些小事,任何人都不知道。 那時,南部防衛中心成立「安屏二號專案組」,限期破案。秋季開學伊始,學校教職員進行連保簽署,如有違背反共國策,雙方應負連保責任。結果,杜恆竟然落空,無人敢為他擔保。這時,英文教師諶潔拿著身分證,滿面春風地說:「我來為杜老師作保。」她印了圖章、簽名。有人竊竊私語:「莫非他倆有曖昧關係,否則她怎麼會給杜恆作保?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啊!」 諶潔年輕、漂亮。上海聖約翰大學外文系畢業。有關她的婚姻問題,眾說紛紜:有的說她已離婚;有的說她的配偶留在上海,沒有出來;也有人說她喪偶多年,如今獨居。這些傳說以離婚比較可信,這是從人事部門傳出的。 高步卿校長把運動會的成績,看得比任何事重要,因此使「安屏二號專案」陷於膠著狀態。同時,學校大部份教員對他進行攻擊,他們認為教育應以培植人才、鼓勵升學為正途,如今高校長把體育看作一枝獨秀,培植明星,實在是本末倒置。 秋季開學前夕,一個面色蒼白、身體虛弱的國文教師,被分派到校服務。這個曾在綠島服刑、最後無罪釋放的文學青年,卻是諶潔的丈夫。高校長對這種特殊身分的教師,既不敢親近,也不能冷淡,抱著「保持距離,以策安全」原則,才可以保住烏紗帽。這是他的處世哲學。他何嘗不明白,從國共內戰以後,株連無辜的人,何其多也! 諶潔和丈夫童沐天團聚,是一樁天大的喜事。但是許多教職員卻不敢跟童沐天接近,唯恐沾染了政治問題。唯有杜恆大腦單純、四肢發達,他替諶潔買家具、租房子,跑前跑後,忙得團團轉,好像他是總務主任一樣。 原來學校有兩間教員宿舍,但是童沐天卻堅持離群而居,引起別人疑竇。校園後方有一片甘蔗園,呈口字形,中間有一座幽靜的樓房。主人在高雄經營西藥生意,所以一直空著。杜恆幫他夫婦租下來,作為新居,非常理想。他倆騎車子到校,三分鐘,即使散步也只需七分鐘。他倆搬出去住,杜恆起初也很納悶,童沐天跟妻子久別重逢,恍若隔世,綠島的監禁歲月,如同住在荒涼的沙漠地帶,看不到一片綠色水草,他抱住了諶潔像一隻飢餓而貪婪的狼,啃食一匹鮮嫩的雛雞。 每當興奮時,諶潔總得用手捂住他的嘴:「別讓人聽見,怪嚇人的。」 男人因歡暢而呼叫,如同打鼾,他自己不會知曉。如被女人推醒,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童沐天的體質有了變化,整得諶潔有口難言,欲哭無淚。旁觀者清,諶潔的面色憔悴,肚皮一天比一天膨脹起來。 童沐天是江蘇宜興人,從小在上海長大。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後,曾在浦東陸行中學教書。他熱愛現代文學,常在報紙副刊、雜誌發表散文隨筆,抒發內心的反內戰情緒。一九四八年冬天,他收到一位署名荊溪的來信,邀他在福熙路一家咖啡館會面。 童沐天讀過不少荊溪的雜文,他接到了信,確有受寵若驚之感。那天下午氣候寒冷,四點不到,童沐天就進了咖啡館,啜著咖啡,看晚報,等候荊溪。他知道荊溪也是宜興人,這個位於太湖西畔的文化城,古時就是「荊溪」。李白、杜牧、蘇東坡都曾在此生活過。自隋唐開辦科舉制度以來,宜興出了五個狀元、九個會元、十二個解元。近代著名藝術家徐悲鴻、尹瘦石就是宜興人。正冥思中,一位身穿藏青色呢大衣的中年人,手拿一份報紙,從外面走進來。他迎向前輕聲問:「荊溪先生吧?」對方立刻坐下了。 荊溪摘下眼鏡,向童沐天端詳一番,又戴上眼鏡。操著宜興方言說:「你的情況,我很清楚。文人熱情,有時也應該冷靜。我有個朋友鄧仁在《大剛報》做總編輯,他們想物色一位台灣特派員,你很適合,不知道有興趣麼?」 童沐天聽了喜出望外,感動至極,急忙點頭。「我願意去台灣。只是我的能力恐怕讓您失望……」 次日,童沐天趕往《大剛報》會見鄧仁,兩人談得非常愉快。鄧仁協助他辦了入台證,談妥了工作、工資、以及生活條件。臨別,鄧仁特地向童沐天介紹,荊溪就是著名左翼文學家潘漢年。 那時上海通貨膨脹,社會秩序混亂。雖然童沐天剛和諶潔新婚,卻已感受到「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壓力。如今,他被派到台北擔任報館特派記者,猶如雪中送炭,將他救出了苦海。誰料到童沐天到了台北,剛租妥了房屋,開始展開工作,上海竟然發生巨大變化:陳毅、潘漢年、粟裕率領的軍管會幹部,正式接管市政府。介紹童沐天來台北的潘漢年,目前是中共上海市委常委副書記、上海市副市長兼人民政府中共黨組書記。童沐天心裡發慌,正當猶豫不決,他被抓進了綠島監獄。 童沐天蹲在四面環海、暗無天日的綠島,變成了傻瓜,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法官審訊了數年,也弄不出他應該判處啥罪? 每當童沐天跟杜恆喝酒聊天,觸及這個敏感問題,兩人總是嘿嘿傻笑。嘴中不停地說,有意思、有意思……哈哈! 杜恆比童沐天傻一點。他教體育,每日汗流浹背,筋疲力竭,沒有工夫思索其他的事情。這種人生於亂世,確是有福之人。為了偵查杜恆的可疑行動,「安屏二號專案組」人員,依舊夜以繼日地研究、討論。因為他們受到限期破案的精神壓力,杜恆卻一直蒙在鼓裡,茫然不曉。 那年十月,諶潔在屏東醫院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嬰,取名童屏生。嬰兒彌月,童沐天在悅賓樓設宴款待親友,席開十二桌,為學校帶來一派祝福氣氛。 更值得一提的,小鎮到處懸燈結綵,火樹銀花,點綴著繁花似錦的節日氣氛。男女老幼到處宣揚,卓金花在台灣運動會上,田徑項目奪得了金牌,不僅學校師生大感意外,甚至連排灣族同胞也設酒殺豬作樂,以示慶賀。 學校舉行慶祝大會,屏東縣各界代表參加觀禮,並有園遊會、儀隊鼓號樂隊表演。那日,幾個穿飛行軍裝的校友,帶著女友到校拉風,惹人矚目。最妙的一個東港籍飛行員上台演說,他說每當駕駛教練機越過小鎮,他故意繞行一匝,低空掠過校園,表示懷念母校…… 於是,掌聲雷動…… 那日,杜恆、卓金花在台中接受記者訪問,沒有出席慶祝大會。「安屏二號專案」組員進入宿舍,翻出了那冊紅色筆記簿,打開一看,完全是以日文書寫的筆記。雖有漢字,但因「平假名」字過多,而且潦草,讓不懂日文的不解其意。他們把它複印下來,帶回去找人翻譯,原來杜恆記錄的是有關排灣族的神話和風俗。 於是,震驚南台灣的「安屏二號專案」,就這樣草率的、默聲的破案了。高校長捂嘴偷笑,杜恆卻毫不知情,他真是有福之人啊! 其實杜恆內心卻隱埋著痛苦,別人都不知道。他從台中返校,為學校爭取了榮譽,並不感到滿意,他依舊把全副精力放在體育教學上。偶而和童沐天在一起飲酒小敘,蒼白的面孔上才露出一絲笑容。 童沐天和杜恆有共同的命運和語言,他倆比兄弟還親,真已做到無話不談、肝膽相照的地步。 童沐天反內戰,愛好和平,他以「一個巴掌拍不響」的理論,對國共兩黨進行嚴厲的抨擊。他談起潘漢年的下場,激動萬分。早在一九五四年底,潘漢年便被逮捕、審查。罪名有二:一是潘在抗日時期秘密見過汪精衛而又長期沒有向組織報告;二是潘在重用、包庇和掩護國民黨特務份子。一九五五年春,毛澤東親自批示:潘漢年從此不能信用,他是隱藏在黨內的「內奸」。 童沐天堅決不相信這是事實,若說潘某是「內奸」,那是捏造的謠言,莫須有的罪狀。他曾出生入死,為共產黨犧牲了青春年華,直到四十歲才和董慧結婚。 童沐天出獄後,翻找《香港時報》,才發現轉載的一九五五年七月十八日上海《解放日報》的社論。 在揭露胡風反革命集團以後,黨曾指出,鑽到我們黨內的絕不僅限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人,還有其他反革命份子、陰謀家、階級異己份子等。已逮捕的反革命份子潘漢年,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要求嚴懲罪大惡極的反革命份子潘漢年、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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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 歹命人生
「什麼?什麼?妳這個小鬼,你說什麼?我們冤枉人?」說後示意憲兵,「把他帶到憲兵隊再說。」 當憲兵上前準備拉志宏的手時,美枝除了緊緊地摟住他外,並尖聲地警告他們說: 「如果你們敢把他帶走,我就死給你們看!難道沒有王法、沒有政府是不是?」 「妳敢罵政府,妳他媽的不要命了是不是!」指導員指著她,氣憤地說。 「罵就罵,你們敢把我怎麼樣!」美枝說後,竟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夭壽政府!夭壽政府!夭壽政府!」而後鬆開志宏,雙手插腰,「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你們敢把我怎麼樣!沒有王法,沒有政府了是不是?你們不要『軟土深掘』、欺人太甚!」 「妳這個潑婦,我看沒有給妳一點顏色看看是不行的!」軍官說後,手一揮,「把她們母子帶走,我不相信堂堂一個中華民國陸軍少校副營長,治不了你們這些死老百姓!」 當憲兵和衛兵把她們母子團團圍住時,一旁的鄰長,再也忍受不住這些老北貢對美枝母子的欺淩。然而,即使心中有憤懣,也不敢以激烈的言辭來數落他們。 「報告官長,」鄰長試圖替她們求情,「她們這一家實在太不幸了,兩個孩子的父母同時被共匪的大砲打死,一家大小的生計,全靠這位婦人耕種來維持,她們家也是政府登記有案的貧民,我們應該同情她才對。雖然小孩子不懂事出了點小差錯,但這種事對你們這些大官來說,也是可大可小,就請官長原諒她們一次吧!我敢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有類此事件發生。」 「你保證什麼?你他媽的一個小鄰長憑什麼替他們保證?」指導員不但不替村民求情,反而責罵起鄰長,「一個是辱罵政府的反動份子,一個私藏傳單準備替共匪宣傳,罪證那麼明確,你他媽的有幾個腦袋敢替他們保證!」 「指導員,我坦白告訴你啦,得饒人處且饒人,凡事不要做得太絕!」鄰長不客氣地說。 「你媽的屄,老子還要你來教訓!」指導員憤怒地指著他,「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死老百姓,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你以為做個鄰長了不起啦!那只不過是一隻替老子跑腿的小狗而已,你知道不知道?什麼東西嘛!」 「你不要欺人太甚,吃定金門善良的老百姓!」鄰長激憤而不甘示弱地,「總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 「那是老子的事,由不得你這個死老百姓來操心!」指導員不屑地指著他說。 活在這個不一樣的年代,善良的島民怎麼鬥得過這些囂張跋扈、態度傲慢、舉動強橫的老北貢。 美枝和志宏還是被憲兵強行帶走了,儘管帶走的是她們母子的身軀,卻是金門百姓的悲哀和無奈。婉玉緊緊地拉著美枝和志宏的手不放,但隨即被那些殺不了敵人,專門欺負自己同胞的武裝軍人拉開。悲傷的淚水裡面是孤單和無助,儘管鄰長仗義想幫助他們,但還是屈服於現實環境的淫威。雖然不能達到目的,然他卻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 面對自己的親人被武裝憲兵強行帶走,婉玉內心的悲痛可想而知。然而,在這個夜半三更的深夜裡,一個弱小的女子該向何處去求助、去控訴,而又有誰才能夠把自己的親人營救出來?於是她想起了她和志宏受雇的雜貨店頭家,或許只有敦請這種有錢人家出面,才有辦法營救自己的親人。即使頭家受到現實環境的使然而無能為力,自己也不能在家坐以待斃。營救親人雖然是她最主要的目的,然倘若不能如願,也必須去告訴他們,志宏今天不能來幫忙的理由。如果無故不到又不告知人家發生事故的原委,讓頭家枯等又臨時找不到幫手,屆時,怎麼對得起他們夫婦平日善待她們姐弟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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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浯江詩選 城市邊界
小小街巷在故事裡宿寐窩藏 棲止摟看自己燃燒的斷簡歷史 哭或笑不曾揭露搖搖欲墜扉頁 衣食藏身蹲伏俯仰都是雪的典故 蒼雲跌坐。世事迷路的迢迢初臨 巷深脊彎深入綺夢起伏天籟 像拼圖說謊的一則閃耀繽紛琉璃 多年來霉鏽門牌裸剖變形退縮方向 那主人在宿命的逾越熄滅燈火 暗暗低鳴自驚惶貓口決堤 依偎深情的啄嚎聲把心敲破 老邁嘆息。語彙陳舊癱瘓 我聽見三兩腳桌在末梢邊界滑落單音亂弦 醉意秋境。一棵白樺冷冷垂首搖曳。告解 偶有遺言。脫身捕捉來自年少回來的篇幅訪談 剩半蕊黃昏和禱句成詩的殷殷拖住 我該如何擎起火苗回應。撫傷哀憐 一個草率年代的粗略經手 滿堂菊花悄悄放縱在老者危崖髮髻 壯志伏案。層層褪去飽讀渾圓 廢踡鋼刃藏拙謙卑。隱匿無言 為情愛豐盈的閨房鏗鏗落下。出走 像輕煙飄帶在畫境中深入夢海 緩緩路峰。家和家凝凍透明浩瀚記憶 而熟悉步音煉造的人文和意象治療 我們循著淹沒下舊知敘述芬芳再生 這短短小卷誰洞悉無聲氾濫是一顆檔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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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港浯江館
十月下旬北門絲竹樂團到台中市立人國中,參加全國社區民俗育樂活動觀摩文場絲竹演奏,順便一遊想念許久的鹿港,趁遊天后宮之時,獨尋鹿港浯江館去。 台灣有三座金門館,分別位於艋舺(萬華)、台南安平及鹿港。金門館主祀蘇府王爺,是金門人及福建水師所祭祀的神祇。鹿港金門館,位於金門街81號。離龍山寺不遠,在隔壁而已。金門館是一處冷門景點,遊覽車不到,所以獨自一人脫隊探訪。金門館的主體不大,其規模大約前廳、後廳、天井、兩房兩櫸頭,蠻小的一間廟宇。而金門館供奉蘇府王爺,也就是金門人的守護神。清嘉慶年間,蘇府王爺神祇自台灣府城到鹿港,將神像留在此地供奉。大約在乾隆五十二年(1787)左右,一群金門駐台的水師以及從金門移民而來的居民,建立了此館。嘉慶十年(1805)鹿港的金門士紳許樂三命其子薄賣房舍,由各地金門駐台的水師官兵,及鹿港地區的船商共同出資,改建成金門館,做為蘇府王爺的廟宇。金門館原名「浯江館」,許樂三並敬題「浯江館」匾,今懸掛於正殿;大門則懸掛「金門館」匾。 金門館主祀蘇府王爺,來自新頭村郊海濱的「伍德宮」,唐代祂是跟著開浯聖主陳淵到金門的參謀將軍蘇永盛,到金門後勤政愛民,興修水利造福鄉民,死後常顯靈抵盜匪的入侵,免除海盜匪寇的侵襲,金門人感念其恩澤,奉為金門的守護神。金門館除了具有「同鄉會館」的功能外,亦是水師班兵的「水師會館」。道光十四年(1834)的重修,並聘請金門籍「開台進士」鄭用鍚擔任總理,鐫刻「重修浯江館碑記」。 民國八十三年由當地政府進行古蹟修復,並保留三川殿龍虎堵等舊有彩繪,其餘彩繪則由台南陳壽彝、潘岳雄及和美陳穎派匠師施做,完成金門館的廟宇彩繪。八十八年金門館舉行安座慶典,八十九年經指定為縣定古蹟。己卯(八十八年)夏某日唐敏捷由台來電,要我為浯江館寫一幅對聯,指定「佑民渡海峽鹿港永祀;祈雨降甘霖浯洲顯靈。」聯句命書,隨即以宣紙書隸並落名款,郵寄覆命。幾位到過鹿港的朋友回來,告訴我說有看到我寫的對聯,我一直沒機會去瞻仰我自己的字,八年後終於了了心願,也看到敏捷兄寫的另一聯。 浯江館的近鄰就是龍山寺,建寺的年代與浯江館也相近,我最近為了修補太武山海印寺出土的泥塑十八羅漢,打聽到鹿港龍山寺的羅漢名稱與金門的較類似。萬華龍山寺的祖廟安海龍山寺我都去過,有一尊用整棵樟樹根刻成的千手觀音,列為國寶級,文革時全村顏姓村民將佛像塗滿泥巴,逃過一劫。我倒沒有太注意到這兩座龍山寺的羅漢,而特別跑到鹿港龍山寺去看十八羅漢,跟海印寺不一樣的有:「誌公」、「志公」前面是海印寺的誌公尊者,當然是同一人,可能該是「誌公」方為妥切。「飛鈸」、「舉缽」看手上拿的器皿而定,擇其一列入十八之中。「彌勒」、「布袋」這兩尊造型相近,大腹便便,擇其一列入。「飛杖」、「九老」同以如意杖搔背,同一動作,應為同一人。「洗耳」、「知覺」同一動作,應為同一人。海印寺「蘇頻陀」,沒有漢名沒托塔,傳為佛陀最後一位弟子,應手托佛塔懷念其師;龍山寺「善觀」喜閱讀經書,就剩這兩尊,不知是否同一人,苦惱!其他的羅漢進香、進花、進果、進燈、目蓮、梁武、長眉、開心、達摩、獅子、降龍、伏虎是相同的,只不過鹿港羅漢全是立姿,而海印寺坐立皆有。 早年台灣盛產鹿,由鹿港出口,荷領、明、清之間,烈嶼漁民駕戎克船,自鹿港運回鹿肉、鹿脯、鹿皮,可能轉售大陸,金門古厝發現有很多鹿角用來作吊籃的鉤。鹿港人說話的腔調像極金門,可見移民、經商來往密切。鹿港龍山寺現為國家一級古蹟,正在重修,修古如古,保留傳統閩南風格,還好不會像新蓋的台灣廟,冶豔俗麗,民俗的東西也不能搞得俗裏俗氣。金門古廟翻新,往往追俗麗而棄典麗,俗不可耐。要嗎就要像近來金沙的大士宮,及規劃中的涵源宮,請建築師作出現代新的設計,新的思維,不落俗套,是值得鼓勵的。 先父的表哥張洲源住西門,我們尊稱為洲源伯,是一位粧佛師,小時沒事老愛往他家跑,看他粧佛,一看就一、二小時。看他把一小塊茶色粘香搓成如麵線般細,再盤團各種圖案在木刻佛像身上,安金成袞袞龍袍,也就是現在所謂漆線雕,是一項古老的技藝,傳給其次子張鎮森,民國七十五年,因這項技藝而得到民族藝術薪傳獎「傳統工藝類」的「粧佛獎」,多年來是金門唯一得薪傳獎的人,可惜鎮森表兄英年早逝。洲源伯活像一尊彌勒佛,方面大耳,便便大肚,笑口常開,工書法,善寫榜書招牌大字。又工音律,檀板輕唱、吹簫、彈琵琶的神態至今猶記我心。金門佛像的製作工藝是承接傳統而來,海印寺的泥塑羅漢雖不能考出製作的時間與製作者,推斷應是清初的作品,有中國名泥塑家唐朝楊惠之的風格。 「浯江館」一匾於嘉慶乙丑(十年.1805)由浯人許樂三題字。許樂三在金門誌有載:「清後浦人,功授六品職銜,善畫貓菜,東遊台灣,念同鄉兵無棲所,捐宅聚之,成鹿港浯江會館。」行伍出身,又能繪畫,可惜金台之間沒有看過他的大作留傳下來。金門先代畫家還有余錫祿、蔡德徵、歐陽佐、張詠雪等人事蹟,散見於縣志,但未見其書畫作品。自古以來金門書畫家,被載入縣志,可說寥若晨星,「藝文志」中甚少列入書畫家的姓名,收錄書畫作品也不多,只能從縣志的技藝項中,或雜錄中,或其他篇章之中,找到金門書畫家的一點蛛絲馬跡。 由金門先代所流傳下來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先人書法翰墨留下較多,科舉策試,書法也是進身一項重要技能,文人士子均有一手好字,平時文場酬酢,翰墨答贈,往來頻繁,留下墨跡甚多;金門畫家的畫作反而少見,專業畫家幾乎不見,只見光緒間盧植志、民初陳慶珪、洪應育、傅錫琪四位本土的畫作,也算不上專業畫家,文筆之餘,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屬文人水墨畫一派。民初陳慶珪曾遊新加坡,用水彩畫紙作水墨畫,令人感到西學東漸於金門,跟番仔樓一樣,中西合璧。雖然道光間,金門林樹梅被記名於《福建畫人傳》中,精通詩、書、畫、篆刻,其摯友呂世宜在《愛吾廬文鈔》,為林樹梅所作一篇〈肅欠雲鐵筆序〉曾讚嘆其擅用筆,文筆、詩筆、書畫筆、治印鐵筆,無所不能,閒時便通百技。可惜不見其書畫遺作,能說甚麼?金門美術史無從著墨,從我們這一代的美術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