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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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陳茗《海疆文學書寫與圖像》
廈門島與大膽、二膽島近在咫尺。大膽、二膽之東,草木朦朧者,烈嶼島(俗稱小金門)也。波濤浩渺中若隱若現者,金門本島也。慶元教授兄的祖上,康熙年間遷居烈嶼,那裡有慶元兄祖上的墓廬、族親和朋友。慶元兄出任福建省金門同胞聯誼會副會長、會長至今已經有十五年之久,慶元兄熱愛鄉梓,服務鄉親,經常出沒風濤,往返廈、金二島,為人所熟知。近年,慶元兄尤愛鄉邦文獻,談起金門文物,如數家珍。慶元兄的女公子陳茗,為父風所染習,碩士論文作的是《金門解嚴後的十五年文學》;三年前到我的名下攻讀博士,考慮再三,我丟下金門奇人林樹梅這樣一個題目,讓她硬著頭皮去作。三年後,陳茗不負所望,完成了她的博士論文《海疆文學書寫與圖像--林樹梅奇特人生與藝文研究》。 道光年間,金門林樹梅淘井得鐵笛,恒於島上最高峰太武山頭月夜吹之,裂帛干雲,人稱為奇人。林樹梅之奇,此一也。而林樹梅之奇非止於此。林樹梅出生海島,週歲過繼林家,母陳氏早卒,樹梅自幼隨父出入水師海疆要塞,此身世之奇也。林樹梅青少年時期兩渡臺灣,幾為風濤巨浪吞沒;為鳳山縣曹謹幕僚時,勘察並興修水利,訓練鄉勇,以至親自燃點大炮,徒步深入深山叢林,平息族群械鬥,此歷練之奇也。積十年勘探的經驗,林樹梅繪《閩海握要圖》,凡閩臺沿海山川扼要、潮汕、水道、港口無不在其中,並有文字解說,此航海防海之奇也。鴉片戰爭廈門戰事爆發前夕,林樹梅遠在邵武、光澤,應當局之招,即奔赴前線,在廈門慷慨從軍,修築工事,挖井得泉,操練兵勇,以為虎溪岩英夷即便插翅也難於逾越,此從軍之奇也。林則徐回福州,招林樹梅入幕,樹梅獻防海策,則徐目之為「國士」、「南金」,並自繪松鶴圖為樹梅之母壽,林則徐隕落於廣東普寧,次年,林樹梅亦鬱鬱而終,此林樹梅士為知己者死之大奇也。林樹梅的詩文亦奇矣,其奇不在文字,不在構思謀篇,而在他是鴉片戰爭期全力從事海疆文學創作的第一個作家和詩人。林樹梅亦能篆刻繪畫,在篆刻理論方面尤其有建樹,此又一奇也! 陳茗的論文的重點不在於論述林樹梅之奇,但是林樹梅的文學創作與他的奇特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正因為林樹梅的出身、生活環境和種種經歷,在鴉片戰爭時期文士中是很奇特的,反映到他的文學創作才可能有特別之處。因此我們不能不提到「知人論世」這個老話題。陳茗對林樹梅的研究,從知人論世開始,而知人論世又不能不從作家的作品入手、從文獻入手。因此,逼著陳茗去調查林樹梅的著述,意外發現了一部很有用的《浯江林氏家錄》,寫出一篇《林樹梅著述考》;又逼著她去點校《嘯雲詩鈔初編》、《嘯雲文鈔初編》,搜集林樹梅的佚文佚詩;又逼著她在點校詩文集的基礎上作出一篇《林樹梅年譜》(附於本書之後的只是一個《簡譜》)。這個路子,是研究古今作家傳統的路子,也是很扎實的傳統的治學方法。 《海疆文學書寫與圖像》,書名已經顯示本書的獨創。「海疆文學書寫」,是作者首先提出的一個新的研究概念。前此,學術界有研究邊塞詩的,有研究海洋書寫的。海洋與海疆這兩個概念既有聯繫,但是也有區別;同樣,海洋書寫與海疆書寫也存在區別,這個問題,陳茗在本書中已經有所討論。中國古代史研究,多用「邊疆」一詞,較少關注「邊塞」;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多講「邊塞詩」,很少講「邊疆詩」或「邊疆文學」。中國現當代史研究,也是多用「邊疆」一詞,較少關注「邊塞」;現當代文學研究則只關注「邊疆文學」,幾乎不講「邊塞詩」或「邊塞文學」。無論是現當代或者古代史的研究,邊疆既包括陸地上的疆域,也包括海上的疆域;古代文學研究講「邊塞詩」,我們從最有代表性的邊塞詩--唐代邊塞詩看,關注的僅僅是陸地的疆域,而不包括海疆。我們可以說,海疆書寫或海疆文學與邊塞詩或邊塞文學有聯繫,但不能說海疆書寫或海疆文學是邊塞詩或邊塞文學的分支。海疆書寫是一個相對於邊塞詩或邊塞文學的概念,因此,陳茗在研究中提出這個研究概念是很有意義的。 林樹梅交遊很廣,有封疆大吏如林則徐,有直臣如陳慶鏞,有地方官員周凱、曹謹,有名士如張際亮、劉家謀,有書法家兼篆刻家如呂世宜,有畫家兼詩人如謝琯樵,有金門籍同鄉詩人如蔡廷蘭,還有水師將領如陳化成及其子弟。本文在論述林樹梅的交遊時並非面面具到,而是突出重點,側重於藝文的交往,與林則徐的交遊一節,不僅輯得林公佚詩若干句,且可補《林則徐年譜》的個別不足。金門呂世宜居廈門,所有有關呂世宜的論述都不曾注意到呂氏有園在海滄,而陳茗在林樹梅詩中找到證據。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張惠言集》有仁和陳善《茗柯文補編外編後序》,而未收富陽周凱《〈茗柯文〉後序》,陳茗在《內自訟齋文集》卷六發現周氏此文,亦有助於陽湖派古文的研究。開澎進士蔡廷蘭的研究,臺灣學者已經取得很好的成績,陳茗則從《浯江林氏家錄》發現一篇蔡氏為林樹梅寫的壽言,亦可補蔡廷蘭研究之不足。謝琯樵是詔安畫派的代表人物,其姐謝浣湘亦能詩,陳茗從《詠雪齋詩錄》發現林樹梅為之作的序,不僅在林樹梅詩文的輯佚方面有所建樹,對瞭解謝琯樵的生平及謝浣湘的創作亦不無幫助。諸如此類,不一而足。我一直以為,科學研究能有整體突破,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一時做不到,一鱗一爪,時有發明發現,也是對研究工作的推進;而諸多的一鱗一爪的發明發現,至少,在局部的研究上也會有所突破。我們沒有理由輕視科學研究的基礎工作,也沒有理由輕視科學研究中的細微末節。 本書對林樹梅古文的論述,也很下功夫。周凱是陽湖派古文家張惠言的得意弟子,周凱任興泉永道,在廈門復興玉屏書院,並延請《福建通志》總纂、光澤高澍然擔任主講。高澍然是建甯古文家周仕琇的再傳弟子。閩南古文稱一時之盛。陽湖派古文和周仕琇派古文,無論是古文理論還是創作的內容與風格都存在較大差異,沿波討源,陳茗對林樹梅的古文作了追源溯流的工作,並且論述了林樹梅的古文成就及其風格,也頗有見地。如果說,生平、著述、交遊的研究,是考論結合的話,這部分的研究,則有較強的理論色彩,更以論辨見長。 值得欣慰的是,陳茗在讀博期間,先後在國家圖書館《文獻》、中華書局《文史知識》、《福州大學學報》、《福建論壇》、《集美大學學報》、《古典文學知識》及《金門日報》副刊等發表有關林樹梅的論文十多篇,成績卓然。又承蒙金門縣文化局厚愛,將資助出版陳茗這部《海疆文學書寫與圖像》,不能不由衷感到高興。學術研究,自強不息;學術之外,一時一事之得失,淡淡視之。陳茗勉諸! 慶元兄十六七歲時,在廈門主編學生文學刊物《萬山紅》(見《廈門文藝志》),四十多年過去了,慶元兄和我由一介文學青年轉而成為文學研究者,而陳茗則能讀父書,作為慶元兄的老朋友,欣喜更是難以言表的。 已近歲杪,陳茗問序於予,稍作發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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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物語(四)
滷蛋 蛋,是我最愛吃的食物,從小家貧且食指浩繁,想要吃個蛋得等逢年過節方得以圓夢。 記得在一個不是年節的平常日子,晚餐桌上,母親煎了兩個荷包蛋,看著盤中淋上醬油,油亮誘人黃澄澄的蛋,我的眼睛陡然睜亮,心想:這下可大快朵頤一番了,真是比過年還快樂。 於是,不加思索手中筷子翻山越嶺,目標正前方其中一顆蛋,正當我興奮的像老鷹捉小雞般往下夾蛋時。冷不防,一雙筷子說時遲那時快往我的手上橫掃過來,我疼痛得大叫一聲,立即縮回筷子,那顆可愛的荷包蛋,當然沒有我的份。後來才知道,原來兩個荷包蛋分別是阿公和爸爸的,其他人免想。 然而,對於蛋的嗜好仍然不減,只要一有機會我是「逢蛋必吃」。 有一年過年,母親特別滷了一大鍋蛋,和滷肉放在同一個鍋裡。年初一,剛好家中無人,我步入廚房,發現一鍋滷肉放在灶上,一顆顆渾圓圓、香噴噴的滷蛋就在眼前。我一瞧:四處無人,此時不下手更待何時?於是,伸手迅速抓了一個滷蛋,正想慢慢享用之時,突聞客廳傳來腳步聲,我立即往屋後的廁所逃遁。哪知!那人也正往廁所走來,我毫不思索的將滷蛋往嘴裡塞;同時躲進廁所裡,那人敲了敲廁所門,我因為嘴裡塞滿滷蛋不能出聲,隔了不久,等那人走了我才出來,那個滷蛋,結果是混和著毛坑裡往上衝的臭味道一起下肚,我不但沒能嘗到蛋香味,還惹得一身驚魂不定!至於,那個在我身後窮追猛趕,掃我吃蛋雅興的人究竟是誰?至今,仍是個謎? 雞酒飯 又有一次,我在鄰居家玩耍,童伴家是有錢人,隨時都可吃到美食,那天下午,他端了一碗香噴噴有酒香味道的飯吃得津津有味,我問他吃甚麼?他說那是他媽媽煮的「雞酒飯」,我一時食指大動,也不記得還要跟玩伴玩耍之事,立刻轉頭回奔家裡,回到家到處找食物,就是找不到有剛剛在鄰居家聞到那種香味的「雞酒飯」。 我忽然想到酒香味,腦海湧現阿公的桶裝米酒,於是,靈機一動,立刻盛了一碗冷飯,然後掏了一杓米酒拌在飯中,權充「雞酒飯」。 我想:這下我也有「酒雞飯」可以吃了,哪知;扒入第一口飯,哪有剛剛聞到的燒酒雞香味,有的只是滿口辣得嗆鼻的酒精味,我趕緊將一碗摻著米酒的白飯倒進屋後的餿水桶裡。 當晚,只聽見母親準備飼豬時,一面掏著餿水桶;一面罵道:「是哪一個夭壽仔,把整碗好好的白飯倒掉?」 成年以後,在異鄉城市,只要聞到燒酒雞的香味,阿公米酒嗆鼻的辣味,立刻浮現腦海。而,每當夾著一顆滷蛋入口時,總會不期然思索著:到底那個追蹤我到廁所的神秘客究竟是誰? 背影 經過一處大樓前,一位年約七旬左右的老阿嬤,佝僂著身軀,撿拾地上的紙箱,老阿嬤的背影讓我想起外婆。 外婆在五、六十年前,也是一位拾荒的老婦,除了撿拾破爛,亦即現時社會所謂的「資源回收」;外婆還做著收購廢棄物的行業。外婆以當時被視為卑賤、粗重的工作,賺錢養活一家子,外婆是一個堅強而韌性十足的典型客家婦女! 那時候,我尚年幼,由於身為家中長子,必須幫助家計,因此經常隨同外婆出外收購破銅爛鐵。外婆患有氣喘病,不能肩挑重物,理所當然:「挑擔」便成為我的工作。記得有一次,我跟隨外婆出外營生時,剛巧遇見我的同班同學,一看見同學,我害怕他們譏笑,遂丟下重擔逃之夭夭,被外婆看見了,除臭罵一頓外;同時訓誡我一番。記得很清楚,外婆當時說:「我們又不偷、又不搶,幹嘛怕人家笑?」那句話一直到現在,都還深深鐫刻在我腦海! 外婆離世前三年患了嚴重眼疾,因為家中無錢醫治,以致延誤時機最後失明,那時我雖已離家出外當學徒,唯工作所得不多,以致沒有足夠的金錢,可以帶外婆去醫治眼疾。而,等到我有能力足以帶外婆去醫治眼疾時,她老人家已撒手人寰,我再也沒有機會完成心願! 如今,只要在街路上看見老阿嬤的身影,不禁想起外婆,我也只能無奈的嘆息…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分享 能與身旁的人共同「分享」喜樂,是一種幸福!能夠將個人心中喜樂「分享」給眾人,也是一種幸福!樂事當前,若果只是「獨樂樂」何其單調無趣;如能與家人、親朋、好友甚或更多人共同享用,則,那種「眾樂樂」的氛圍,更是喜氣洋洋樂無窮! 雖然,人生中有許多事必須以「自我」為考量,但,只要心胸坦闊,又何須害怕他人會奪愛? 有人說「愛情眼裡容不得一粒細砂」;有人說「愛是自私的,不能與人分享」。 那是狹隘的男女肉慾之情愛,真正的愛是可以分享;可以共有;乃至可以犧牲的。如果,你能將愛當作一種至高無上的禮物,送給所有你識與不識的人,那種「愛」是大愛;是天下所有「失意人」生活下去的勇氣。 回想自己與妻新婚之初,每次回到北部山區的娘家,總不習慣岳父母家,逢年過節那種吆喝喝酒大擺流水席,餐餐不免從早喝到晚的場面。 後來,方才發現:原來那也是一種「分享」的文化,鄉下鄰居們,總會利用節慶共聚一堂分享美食;有時則是一家飲宴過一家,那種感情交流的熱絡,給予我莫大的啟示。這,也是妻海派個性喜好與人「分享」快樂的由來。 送行者 路邊搭起帳篷,內中正做著法事,喪家是一般道教信徒,法事自然遵循傳統道教儀式進行。 禮儀師引領著孝家孝眷,做法事、渡亡魂。孝家眷們,跟隨禮儀師的法器、經文頌揚聲,向往生者行最後的敬禮。 送行者;也就是禮儀師,在山城的地位尊崇,在大型企業化的禮儀集團,尚未進入山城分食送行者的飯碗前,山城的喪葬儀式,大多由家傳的道壇負責處理,因此,山城的送行者和鎮民們俱皆存在濃厚的鄉情。 山城並無公設的殯儀館,較具規模的葬儀社,也未能提供如都市大城的殯葬服務。因此,一般喪家法事,大多在自家的路邊或庭院,搭起告別式場。 小時候,經常在行走途中,會遇見喪儀、法事的進行,對於身穿道袍、法衣的「送行者」,心存有莫名的畏懼與好奇;一股神祕世界的氛圍圍繞周遭! 對於「送行者」之敢於與死者接觸,自也存在一份敬佩!小小心靈,因而將他們視為奇人異類。 如今,遠遠聽聞「送行者」高亢的誦經聲,少小時節,對於生死記憶,又一一重回腦海。 伯公廟 伯公廟建在孩童時住家旁,一如台灣各地鄉下的「庄頭伯公」,職司守護庄頭村民的平安健康、家庭幸福;也一如傳統的伯公廟,廟旁皆有一棵大樹,或者榕樹;或者其他樹種長年青綠的大樹。舊家伯公廟旁的大樹,我們村人都喚它:「嗶啵樹」。 之所以叫「嗶啵樹」,乃因樹上長滿一顆顆青綠色小樹籽,那些樹籽渾圓飽滿。孩童時代,大人們常常教我們手做「竹槍」童玩,就是採取如大人小拇指般粗大的竹筒做槍膛,中空的竹槍塞入樹籽,再以竹筷製成推桿。然後,用力由內往外推,樹籽便「嗶~~啵~~」一聲,猶如子彈爆開,我們因此稱樹籽為:「嗶啵籽」,那棵樹自然稱為:「嗶啵樹」。 伯公廟旁的「嗶啵樹」,成為我們孩童時的遊藝場:摘取樹籽、製作竹槍、玩槍戰遊戲,玩累了,就爬上樹小憩;夏天更爬上「嗶啵樹頂」捉「知了」!整座「伯公廟埕」以及整棵「嗶啵樹」,都曾留下我們美好的童趣記憶!如今,伯公廟改建得更具規模,而,那棵「嗶啵樹」也因年歲已老,取而代之的是移植而來的「大榕樹」!兒時的記憶,隨著歲月遞嬗,也只能在夢裡追尋! 外勞 每天傍晚,總會有一名女性外勞,推著輪椅上的老人,站立路口轉角圍牆邊講手機。不論天氣冷暖,那名外勞從不間斷,每天推老人出來「散步」。而,她手中的手機也從不離耳的伴隨著她。這段時間,不論我經過路口幾趟,她的姿勢總是沒變!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老人裹著厚重的外套,在冷風瑟瑟中,張著迷惘的雙眼,望著路的彼端,從他的眼神中,我彷彿讀到他內心深處:「對於這名照顧他的外勞,為何每天總在同一時段,對著她的手機滔滔不絕?」的迷惑:這也是我的迷思吧?相同,我也讀出外勞心中的苦悶;以及她人在異國他鄉的孤苦、寂寞! 如我眼前所見景象,在目前全台灣各地,想來必定司空見慣!這是外勞的悲歌嗎?或者是台灣社會該認真思索、檢討的老人照護問題! 當年政策轉變,大量引進外勞的結果:使得現在的台灣社會,到處可見外勞身影。而,那些「外來勞力」的集結,不可否認:已經悄悄在各階層,出現不可預知的隱憂!台灣,是個多元社會,在容納更多「外來勞力」以及「外來人口」的同時,是否也要顧及整體社會發展的周延性?值得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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蕃薯情
粗礪的土壤日經月累,曝曬雨淋,藤蔓枝葉奮力的攀爬,千繞百繞,粗粗壯壯的根莖作物,稱為蕃薯者,鑽出地面,人人稱它堅韌非凡。一個記憶中鮮明的影子悄悄的浮現,彷彿她是這堅韌根莖作物的化身。 廣裘無垠的撒哈拉沙漠,像一片汪洋大海,總有它終止棲息的港埠,名喚「卡諾」的西非城鎮,便是這沙漠海的陸地港口。多少年在這沙漠港裡來來去去,直到去年,在當地的一個主人家裡晚餐,他美麗的妻子為我舀上一瓢泥狀的食物,並淋上一匙自河流捕撈上來的魚隻,與香料料理而成的濃稠醬汁,要我嚐嚐。 在座尚有自英國利物浦來此地買棉花的M,與來自倫敦的化學原料商L,他們舉杯齊聲對我說:「恭喜!從今天開始,妳就是非洲人了。」 主人看我一臉狐疑的眼神,向我解釋讓我變成非洲人是口中的泥狀食物,當地稱Cassava(木薯或樹薯之類),是黑人大哥的主食,也是沙漠不毛之地珍貴的糧食。 泥狀食物味道咀嚼像電光火石般,瞬間即逝。耳朵盡是主客歡樂的聊開旅居大英國協城鎮紀事,似曾相識的泥狀口感卻像烈酒入喉,後勁燒得記憶深處的軌道紅紅熱熱起來。 遙遠的年代,躲防空洞的日子,靜默的村莊,早餐過後空氣浮游的聲響,似乎只有二種:大陸對岸傳來嚶嚶嗡嗡聽不清楚的心戰廣播,以及偶而南塘陽山麓的練習打靶聲。高高的、湛藍的天空,藍得澄淨清澈,清淨得要沁出水珠來。 這時,鄰居巧能總是提著她的竹簍,內放有早餐吃剩的一點殘渣餘廚,拿來餵雞,打開雞籠,把雞食舀入籠內的鐵製圓菜盆裡。嘴裡邊發出「咕咕咕」聲,忙著招呼稚雞群趕緊來吃食,又得邊抽空喝斥跟前跟後的土黃狗一聲:「袂死喔!卡邊啦!」 那時,小小年紀的我,永遠不知道巧能幾歲。因為她總是一襲斜襟花布裳,布紐扣一顆一顆的自細針縫製的圓孔中探出頭,安份認命、依序的排隊著。梳得烏黑發亮的髮髻用髮網罩住並盤在腦後勺,像是油畫裡古代的仕女一個,又像晚清朝代光陰遺漏的女子。現在想起來,那時她年紀應該不老,卻永遠一副阿嬤似的裝扮。 窮鄉僻壤的小孩,像蕃薯藤葉般逕自的長大,左右鄰居如免費的陽光雨水般。我們家兄弟姐妹,每人差三歲階梯似的成長,那時母親忙碌於家務又要輔佐父親店務,無暇打理我們太多生活吃飯外的事。對我們兄弟姐妹而言,巧能似乎扮演著這陽光照耀雨水灌溉的角色。 鄉村鄰里總有一些熱心與愛管閒事的三姑六婆,為日常寧靜的村落角頭掀起些微熱鬧的氛圍,巧能是此類人物的代表。例如誰家的母豬一胎生了幾隻小豬,誰家的女兒許配給哪一村莊的人家,這些我們小孩一點興趣也沒有,印象深刻的是喳呼、有愛心的她,常是犯錯孩童在母親嚴厲的棍棒下,她即時的扮演著救火員般的角色,哭泣的孩童,在她的哄騙下波涕為笑。她家人口簡單,只有她與捕漁種植為生的兒子兩人相依為命。因此,除了管管村中孩子的事之外,最常看到她做的工作是修修補補他兒子的破洞漁網。 在她家中,丈夫這個位置永遠是空缺的。在那金門男人下南洋去「落蕃」的年代,家家戶戶都有個男壯丁出洋謀生,什麼時候回來是一個很難回答的答案。小孩有耳無嘴,不能問不便問也不許問,只有懵懵懂懂的歲月成長中,慢慢的理解到大人的世界。關於巧能的故事也是如大多數鄉人一樣,丈夫出外,遠走他鄉,到了南洋,另娶他人,組了另外個家庭。這裡屬於巧能的家,丈夫的位置,父親的位置,永遠懸空了。 不知是否因為如此,日常她散播著她過多的愛心給村子的孩童。記得我第一次乘坐小包車(汽車),是她帶著我進金城城鎮去探望她出嫁的女兒,當初這對一個鄉下小女孩心裡的震撼很大,小小心靈領悟到,原來外面的世界與自己居住的空間有這麼多的不一樣。很多夜晚,她帶著她口中誇讚乖巧的大弟,拎著幾片哄騙孩童吃食的「番仔餅」與尿壺回她家睡覺。她說可憐啊,忙碌的我母親有做不完的工作,哈欠連連的小兒我大弟,怎能苦撐到深夜,跟著我回家睡覺去吧。就這樣,她收留小弟夜晚至她家睡覺,讓母親能繼續完成她的勞務,印象中似乎維持一段很長時間。 記憶最深的是,黃昏的晚餐前時刻,家家灶前火光嫣紅,瓦片突起的煙囪炊煙嬝嬝。這時,她會用報紙包著一塊自灶裡勾出烤得熱燙的蕃薯,外皮燒紅微焦溢出陣陣香味,這是她煮完大鼎的豬食,用灶裡乾枯柴枝燒成的餘燼,煨成香噴噴、吃著時燙得換手來換手去的烤蕃薯一個。 偶而她會提著小圓鍋,內裝這道至今仍不知名稱的蕃薯土食小點,為我們的晚飯佐餐。那是地瓜削皮洗淨,用一個不銹鋼製成無數尖銳針形點狀的器皿,慢慢刨成泥。這些地瓜泥和著水煮成稠稀合度的湯汁。 為了使這地瓜泥湯汁吃時並不單調,有時她會加上新鮮的薯塊,有時加地瓜簽或地瓜圓片一起合煮。地瓜簽與地瓜圓片都屬地瓜曬乾製品,只是形狀不一,吃起來較有咀嚼上的厚實感。不管加任何形狀的東西,都不超過地瓜的範圍,都是一樣清甜可口。這些地瓜製品與地瓜泥結合的食物,在當時年代最普遍不過的吃食,卻是我當時童稚心中最期待的東西。因為父親從商,所有農產品都需靠鄰居餽贈。 論輩不論歲的村落,對於歲數如長輩的巧能,縱使在講究待人處事禮節的父母親,匪夷所思的竟然容許我們從小就直呼她的名字。她從不以為忤,甚至常聽到她呼喚村中小孩童為「叔公」。她的熱心與愛心,究其因除了她家中人口簡單,最大因素應是她的熱心個性使然。 那是偶而中的偶而,一年中數得出來的次數,她算準父親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晚餐過後,正好是託他提筆寫回信的絕佳時光。她總是訕訕的的自她花布褲袋掏出一個摺成對半的信封,遞給父親,有時除信之外,尚夾著面額一百兩百的「叻幣」(汶萊錢幣,依稀記得當時大人是這樣稱呼)一、二張。父親抽出信來,做個甩甩縐摺信紙的動作,再攤開紙張準備朗讀。漸漸學得識字的我,在一旁不專心寫功課,好奇的想要看看信紙裡的字認識的有幾個,頭一伸,一眼便瞥到開頭幾字:「巧能賢妻妝前:」。 多少年,只要想起巧能,就會想起烙印般的這幾個字。 如今,聽著音樂人李子恆番薯情的樂音,委委婉碗,哀哀訴訴的傳來,心底有著淌淚的感覺,因為巧能的影子,隨著這首曲子的音符,不斷的擴大,逐漸清晰起來。 細漢的夢是一區蕃薯情 有春天亦有風霜 蕃薯的心是這爾軟 愈艱苦愈能生存 故鄉的情是一滴蕃薯奶 尚歹洗啊尚久長 蕃薯的根是這爾深 愈掘愈大貫尚好種 感情埋土腳 孤單青春無人問 夢鄉穿砲彈 滿山的蕃薯藤切勿會斷 阮是吃蕃薯大漢的金門子 黃種白仁心赤赤 咱是靠蕃薯生活來疼生命著愛一代一代傳過一代聽 賢妻,沉甸甸的兩字,似乎像蕃薯藤葉,千年萬年,盤根錯節在乾旱粗礪的土攘裡。彷彿是巧能錯愕、荒謬的命運,用她一生的等待,從青絲到白髮,無盡的等待,然後無聲無息的歸去,消失不見了。 但是,巧能提著小圓鍋,自溫暖的鵝黃夕陽中,笑盈盈的走來,是童稚記憶裡一幅恒久的圖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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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何在鄉土何在----聞黃春明演講被嗆
高中時,開始閱讀你的小說 從癬到兒子的大玩偶到看海的日子到::: 大學時,曾經聽過你一席演講 (我曾聽過屈萬里聽過韋政通聽過王任光聽過……) 你深情眷戀的描繪你的故鄉宜蘭 你憐憫疼惜的敘述走訪過的雲林台西 你誠懇勉勵有志文學工作的後輩 (那夜林雙不正坐在我前排,只是那時他叫碧竹) 歐吉桑,四十年了,那夜的場景深深烙印 國峻走後,我們深切了解你內心的哀痛 (國峻不再回家吃晚餐,句句令人心傷) 幾經省思,幾經沉澱 沒有指責,沒有怨恨 今日,你依然奔波南北演講 你依然埋首燈下創作 你依然雙腳踩踏宜蘭大地 從編九彎十八拐到創辦兒童劇團 幹,歐吉桑,有誰比你更台灣 有誰比你更鄉土 歐吉桑,不要生氣,那個嗆你的後生只是一隻 雞頭雞腦雞胸雞爪的小鬥雞而已 (他不知道你的師範從台灣頭唸到台灣尾) 歐吉桑,那天只要一聲幹意思就到了,不是嗎 你卻粗魯的用了五個字,人家會笑你沒文化 至於脫衣服哦,我倒不反對 七十六歲的身體是七十六歲的型男 只是,歐吉桑,要小心,不要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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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基督教的精髓,」他說話每隔幾字就用力頓一下:「就是實踐,一個原則、一個信念,這個信念原則,就是自我犧牲,就是愛。」 「什麼叫做犧牲?」興田問,他讀過私塾,尺牘書信會讀會寫。 大智言調拔高,顯然他興奮了起來,他已經教導了這類的教義好一陣子,看來今天收效了:「犧牲就是,我的任何物件,都可以給你。」 「那你頭上那頂帽子可以給我?」道學問,大智頭上總是戴著頂鴨舌帽。問它是從哪裏來的,從他嘴裏同時出現兩個重疊的聲音,一是審知叔公過世後在他床底撿到的,一是從上帝那裏。 「可以。」 「你身上穿的棉襖也可以?」 大智很明顯猶豫了一下(扭動矮胖身子,扶了扶帽簷),說:「棉襖不行。」 「不過棉襖下的身體可以。」大智的音調又拔高:「身體是人所能奉獻犧牲的,最大的貢獻品。」 看得出道學和興田並沒有很大的惡意,大智就繼續比手劃腳講道:「耶穌死後,保羅說,罪是從一人入了世界,死,又是從罪來的,於是,死就臨到人類,因為人類都,犯了罪。」 「保羅的話是不對的,」這句話突然像打水漂般嘟嚕嘟嚕出來:「死不是從罪來,相反的,罪才是從死來。而人若信主,就不會滅亡,反得永生。所以人怎麼會是生來就有罪的呢?」 一隻黑色鳥從頭頂呼嘯掠過。「有罪!有罪!」慘叫了兩聲,投往翠雲宮那頭去了。 「喜鵲?!」誰抬頭張望。 「什麼喜鵲?」流金說:「那是隻烏鴉。」 「不是隻八哥嗎?」 「不是,是烏鴉,或者是喜鵲。」流金說。 「喜鵲和烏鴉差很多耶!」 流銀精準劈了一大落柴花,掂了下鋤頭柄的份量:「這兩種鳥其實都差不多。」 道學捻了捻鬍鬚,點頭:「嗯,其實都差不多。」 小學生到村子裏來寫生。四、五十個男女學童麻雀般吱吱喳喳的,分散圍在興田家那棟雙落大厝四周取景作畫。領隊的顏老師隨機在一旁指導。 「老師,那房子中間那條線叫什麼?作什麼用途?」有學生問。 顏老師走過來:「那叫『鳥踏』,將石仔腳以上的大規壁分成中堵和山牆兩部分,這樣整棟房子的側面,看起來是不是比較漂亮?」 「漂不漂亮不是做那條線的主因,」一個聲音先到,人才跟著移近:「既然叫『鳥踏』,供鳥腳棲息在上面才是那條線生成的主因。」大智像一隻大鳥現身眼前。 「你們看,鳥整排站在那裏,是不是把人和天聯結起來了?房子厝落是人住的地方,當然代表了人啦──。」 顏老師像聽到什麼不該聽的話,趕緊高聲制止:「你在講什麼啦?他們聽不懂這些啦!」 「就是聽不懂才要講。人是人,天是天,這樣不值錢。人和天都成了死物。『鳥踏』連接了人和天,這兩樣才能活起來。確切地說,是鳥停在上面的『鳥踏』使這兩樣活起來──。」 「集合集合!今天就畫到這裏,不畫了。」老師急急忙忙把學生趕成一堆,帶走了。 顏老師今天看似反常的舉動,可不是沒來由的,上個月在社教館有場東西美術大師研討會──東方研討對象是張大千,西方是畢卡索。大智在觀眾席上的發言,像是隻胡蜂竄進人群裏,引來陣陣騷動。大智用「性慾儀式」來闡釋畢卡索那張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第一幅畫作「亞維儂姑娘」。 「畢卡索在立體派上的實驗,總結在亞維儂姑娘這件作品裏,你有看她高舉手臂,身體被簡化成近幾何形的圓球或三角形。這樣,風格強烈地歸納人體,使人體變成揮之不去的符號,好像一個被慾望驅使的青少年,在妓院前,其實從來沒有看清楚每一個妓女的長相,而是把妓女規範成性的慾望中符號的對象──。」 台上一排學者神情有點倉惶不安,左右交頭接耳。顏老師的座位正好可以睇見大智顴骨稜石般凸出,隨著話語,稜石像是不斷增長,像是快要跳起來: 「女人的胴體既是神,也是那要獻給神的犧牲品,性所以是一種儀式,原始宗教的祭祀,畢卡索把性的回憶推回到儀式型態的遠古裏,使我們有機會再去凝視自己的肖像,自己介於神和犧牲之間的──。」 「你在胡扯什麼?」火爆的聲音叫眾人頭全湊過去,是個剛才一直緊握筆像緊握把刀的學者:「身體就是身體,是形式美學的對象,和性、神,犧牲有什麼關係?」 握刀學者像火種點燃一堆柴火,剎時,整個屋宅下吵成一片。 石三人 你問起石三人,他走了── 請注意,我沒有說他死了。雖然我也知道,他應該是死了。你既然問起了他,我就說說吧。 石三人本名叫石打結,他身體裏頭住著三個人,誰開始喊,我們跟著也稱呼他石三人。提到他,我百味雜陳,有樣什麼東西像玩傀儡戲般隨意操弄著我們,但話說回來,我們也反過來操弄那幾根耍著你的什麼東西。 石三人就是來村子裏作這樣的演示的。別人怎麼看我不管,從某方面說,我看待他猶如田都元帥,不,甚至超過田都元帥。 每回經過汶水宮,我都會在廟口朝田都元帥合十拜幾下,但我卻遍找不到石三人的墓地,他像島上曾經滿山遍野的雲雀,哪天清晨,突然從雲端消失個無影無蹤。 恐怕沒有人追究他是什麼時候住進村子,反正,他就像是半空中雲雀的啁啾,半路上,突然進入耳朵,你聽著就是了,頂多,抬頭瞇眼,只見著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你安然接受了事實。村子裏任誰也不會問誰,石三人吃穿從哪裏來?他什麼時候睡什麼時後起床?在路上錯身而過,問他去哪裏呀?這話只是無意識的習慣性招呼。偶而誰看見十二月天他還是一件分不清顏色的薄短衫,會特地惦記著,回家裏找件多餘不穿的衣服來送給他。像個影子在村子過了多少年後,在陽翟村那場仇匪恨匪大會上,他打下了第一記錘──他是鐵錘,而鐵砧嘛,相信是會場上絕大部分人,但至少不是我,我是誰,這你應該知道吧? 一顆砲宣彈擊中正在放映電影、擠滿觀眾的金東電影院,文春當場喪命,身旁他兄弟文秋被奪去右腿。幾天後,入殮的文春棺材給抬到陽翟司令台上,喪家家屬披麻戴孝扶棺痛哭,民防隊,學校學生輪番被招集來,列隊抿唇睜眼安靜站在台下,觀看台上的人控訴對岸的暴行。 石三人是在鄰近各村民防隊招集來的那一場現身的,他不是民防隊員,沒有人叫他來,但我們合理認定,他來這裡也受歡迎。 在他之前三、四個人輪流上台,幾個人上台沒有什麼差別。我們也要認定他登台受歡迎。腳踩著木屐,灰卡其短褲,而且還破了個洞的他看上去有些古怪,但一旁司儀並沒有起疑心,只當他是剛從田裏趕來的。 起先他譴責對岸砲擊,不管是誤擊或故意挑人多地方的電影院打,都是罪惡(他說「罪惡」兩字時頓了下,有什麼或有誰干擾了他,除了我,沒有誰察覺到)尤其是當天晚上放映的是葛雷葛萊畢克主演的「小城之春」,石三人用手勢強調,在這樣溫馨的場景裏,用砲彈殺害一條人命更是罪惡──。 大船航行在預定的水道,石三人的口吻平穩,堅定,就連台下廣場前排的長官也都暗暗點頭稱好。 突然──假如你半閤著眼,沒把目光投注在台上,事實上,當天幾乎所有人頭都低低的──台上講話的嗓音變了,抬頭看,石三人的身體還站在那裏,但從他嘴巴出來的是另外一人的話,多少年後的今天,我還是能領受到他們怎麼從不解、驚慌,到生氣。與其說他們驚怪人身體怎麼還可以藏著另外一個人,倒不如說驚怪另外一個人居然講出這種話: 「不過話說回來,罪不是平白無故來的,有因必有果,千萬的因千萬的果,甚至善因生惡果,惡因生善果也說不定。所以說那發砲宣彈會在那一刻,不早不晚打過來,不前不後打中文春,都是必然的,只是無法追究。要是一直往千萬無數條的因去追究,說不定其中有一條會來到自己身上,換句話說,說不定自己也是造成這個惡果的罪魁禍首之一呢!痛苦這種事情不也是一樣?痛苦說不定是從快樂來的,痛苦也不一定走向痛苦,說不定哪一天也走向快樂──。」 在場正沉浸在先前悲壯的氛圍裏,好一陣子,這才聽出來哪裏不對。台下長官變了臉,喝令誰把石三人給架下來。眾人七嘴八舌騷動起來,有的說他是藉酒裝瘋,有的說他中邪,有的更自作聰明說他懂得腹語術。只有我才知道後來講話的,確實是藏在他體內的第二個人不假。他話講到這裏就被架著下台,不然,他體內第三個人看來也會跳出來呢。 被當作是鬧場、搧動、鼓惑群眾,石三人差點被調查局移送。村子裏最孚人望的慶安叔公,藉著自己跟調查局某某的舅甥關係,總算把事情給擋下來。隔天,石三人在汶水宮前繞著風獅爺走來走去,口中唸唸有詞。話語聲小到幾乎聽不到,那其實是三個人在互相反駁。第一、二個人的話,大致上就是之前在陽翟抬棺聲討大會會場講的那些,來不及跳出來的第三個人的話是這樣子講的(那嗓音不免蒼老,假如你閉上眼睛,你還以為出自另外一個誰): 「因果有無,或說因果能不能往前後追究,都是無意義的。罪苦也是一樣,說什麼罪苦從哪裏來哪裏去,都只是無止盡的想像,像水中月,鏡中花,就算是真的,也是假的。不如把眼前一切都拋忘。」 只見石三人在風獅爺身邊癲前頓後,比手劃腳,臉紅通通的,三個人輪流跳出來堅持己見,誰也不讓誰。你或許可以從講話嗓音語調來作辨別。第一個一口咬定因果關係的,像是鐵錘聲的那種聲調。第二個嗤笑有因果,或者說因果根本沒法追究的,口氣緩和些,細細碎碎的但又帶著一絲很難掩飾的輕蔑。第三個人呢?第三個人前面說過了,蒼老,不過又多少帶著厭倦的酸氣,老實說,有時這點還叫人滿討厭的。 在實施戰地政務的軍管時期,像石三人這樣的人是被當作危險份子的,但他終究沒有給送進精神病院,或者轉送到台灣。為什麼?我想不透,呃,沒錯,我是石三人身體內的那第二人,但我想不透的還多著呢,譬如說,直到現在我還分不清,到底藏在石三人體內的三個人,是他的三個變身?還是真的有不同的三個人? 我只知道,當時我和另外那第一和第三人念頭完全不一樣。我跳出來講話的時候,可以看到其他兩人身影,他們幾乎和我互相重疊站在石三人身體內,看來像是有三個人。 讀到這裡,妥也眼皮開始酸澀,他雙手手掌蓋在稿頁上,耳畔響起之前阿冊的話:「故事不管在哪裡停止,都算完整,都算了結」。 重陽的故事像一座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阿冊這番話卻像是一支槓桿,輕易舉起了山,原來阿冊遠比自己走得更遠,她既更清明又更瘋狂,而這一切竟是從重陽的故事,以及他講了一半的故事本身得來的。 這兩個人呵!妥也輕嘆了口氣,窗口露出曙光,他起身朝屋外走去,此刻他身子飄飄然的,猶如一片鶺鴒羽毛,飄向鳴響著輕雷的天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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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兩重的親恩
前陣子金價不斷往上攀升,幾乎到了讓人咋舌的歷史新高,連向來不知米價的女兒都特意的提醒我: 「媽,金子現在好貴耶!你不是有些金子,要不要趁價錢好賣掉?」 經她一說,我將一些多年妥放的黃金首飾拿出來,不過就是些不足兩的小戒指或項鍊,並沒有甚麼增值的價值。其中只有爸爸留下來的一個五兩重金條最值錢。 但我怎麼捨得出賣這爸爸留給我的唯一遺產? 爸爸過世至今已整整十年了。每回我到他的靈前祭拜,最想告訴他的就是:「爸爸,我已瞭解了您的心情,您一定要含笑看著我們幸福哦!」 記憶中的爸爸總是蹙著眉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幼年時的我每次看到爸爸回來總是像老鼠見到貓一樣的躲得遠遠的,因此總不記得有跟父親撒嬌親暱的畫面。但稍長後,才聽媽媽說其實爸爸在我剛學會走路的時候,他總愛將我放在腳踏車前的小籐椅裡騎車兜風,到處跟人炫耀。 原來我是爸爸的第一個親生女兒,所以我一出生他其實是滿心歡喜的。 爸爸是一個隨著國民政府遷台的「外省仔」,在那兵馬倥傯,流離失所的時代,身為老家紈?夸子弟的爸爸為了躲避追討賭債的債主,在故鄉老婆的勸說下離開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離開了故鄉。卻不知道國共相爭的戰亂,讓他從此回不去老家,輾轉在千里之外的台灣落腳定居。 起初爸爸跟許多老兵一樣懷著反攻大陸,重回故鄉的美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美夢漸漸變得遙不可及時,爸爸驚覺自己十餘年的馬齒徒長,故鄉的妻兒音訊渺茫,方才想到自己的孤伶孑然。 爸爸因單身老兵的身分,而認識了因年輕守寡,為了養育四個年幼的兒女,四處為一些獨身的外省「羅漢腳仔」洗衣的母親。爸爸因同情母親可憐的遭遇,總是會提供免費的肥皂給母親,又看到母親的幼子長得聰明可愛,就常常會關心母親的狀況,兩人之間自然漸漸產生情愫。 媽媽說爸爸起初心裡也很掙扎,想到故鄉仍有妻兒,一旦和母親結婚,媽媽的四個幼兒就是他的責任,以他的官階要負擔如此龐大家計,曾讓父親的同鄉好友們勸他多加考慮。但孤單太久,年歲已大的父親畢竟渴望著有個溫暖的伴相依偎,個性溫柔賢淑的母親,終於讓他在遙遠的異鄉建立了另一個家庭。 婚後的父親再也不能如世家子弟般的玩世不恭,加上自己年歲已長,面對迎面而來的經濟問題,單憑軍隊裡的微薄薪資,根本無法負荷家中激增的人口。媽媽說父親肩上突增的重擔讓他的臉上頓失笑容,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隨著我和弟妹的接踵而至,爸的眉頭更加緊鎖,他那愁眉不展的神情常讓幼小心靈的我覺得做錯了什麼,更是不敢與他親近。 我的出生雖帶給爸爸短暫的喜悅,但在我兩歲時媽媽又為他生下第二個女兒後,爸爸重男輕女的態度,因延遲就醫讓我那漂亮的妹妹在十一個月大就因肺炎夭折了。這事件在不久媽又為他生下在臺灣的第一個兒子,他全心疼愛弟弟彷彿完全忽略了我後,讓我的心更加深了藩籬。 隨著家中食指浩繁,子女相繼就學,經濟更加困窘,父親為了增加收入,就利用上班之餘做製麵條副業,因為工作繁複,常要叫年長的異姓哥哥們清晨五點起床幫忙,但年幼的孩子哪禁得起起如此長期的操勞,偶爾偷懶總會讓父親痛罵。我卻總是覺得哥哥們好可憐,心裡更把爸爸的形象描繪成虐待繼子女的惡人。 我與爸爸之間的隔閡隨著我青春期的叛逆愈加深化,曾經我為指責爸爸苛刻家用,被他罰跪在眾人前不許吃飯;我為了他偷看我的日記,大發雷霆地拿著日記本在他面前燒毀;為了他從家裡衝出來斥責我的高中男友使我難堪,我恨恨地詛咒他去死……父女間不斷上演的衝突,讓我早早在二十出頭就選擇了自組家庭,脫離那讓我覺得自卑痛恨的家。 有了自己的家和兒女之後,才體會到持家與教養兒女的大不易。每每在與先生為了家用齟齬,才讓我體會為什麼爸要小氣吝嗇,只因為他必需為七個在學的子女籌措龐大的教育費;每當青春期的兒女讓我痛苦掉淚,我明白他偷看我日記只是為了想瞭解我這親生女兒為什麼總是和他針鋒相對;他衝出來罵人只是為了出於保護我的本能,不想我被欺騙……不禁慨歎:我的成長為什麼要在親身經歷了才會體悟? 就在我漸能同理父親的想法時,為兒女操勞一輩子,剛要享受兒女們孝心的母親卻中風倒下了。 母親的中風是爸爸的另一打擊,雖然自小我看到的是父母之間為了家計、子女教養、宗教信仰等瑣事爭吵不斷,但母親的溫柔善良和異姓兄姐們的優異表現,讓爸爸始終甘心的守護著這個家,一心期待的就是子女慢慢事業有成,兩人可攜手安享晚年時,媽的中風讓爸懊惱煩悶,頓失依靠般的大哭,他的眉頭愈發緊鎖了。 母親倒下時,爸爸已屆八十高齡,所有的子女幾乎都需忙碌於自己的事業,親生兒子又在大陸就業,因此常要帶他去醫院或為他辦理雜事的責任就落在我這無業的家庭主婦身上了。 爸爸過世時是八十八歲,在他過世前的這幾年我才能認真去了解父親這一生的坎坷與心境。在送他去醫院的車上,我聽他用濃厚的鄉音訴說著抗戰的顛沛流離;與母親相識結緣的甜蜜和辛酸;說著與故鄉親兒聯繫到後的生疏,怨嘆著年屆四十的弟弟還未娶,我打趣說:「都是你年輕時太風流,把你兒子的桃花緣用完了啦!」爸爸聽了總是露出難得的一抹笑容。 歷經戰亂苦痛的父親,杞人憂天的個性讓他在海峽兩岸仍處緊張氣氛,中共飛彈射到寶島沿岸時,他用所餘不多的積蓄買了個五兩重的金條給我。我永遠記得他把金條交給我時的語重心長: 「我一直以為男孩好,沒想到到老照顧我的是你這丫頭,你比男孩強多了!」 所有我與父親間的恩怨情仇,愛恨糾葛,都在這瞬間化作汩汩的淚水,我抱著爸爸乞求他的原諒,這麼多年的誤解在父親輕撫我的背中得以釋懷。 我怎能出賣這金條?此刻手中沉甸甸的五兩金條,壓著的是我對父親無盡的思念和他給我無限的親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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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目三首
臉 任何人都免不了照鏡子 不照,那只是鴕鳥心態 臉不會因為誰不照鏡子而不變化 時間一到 誰的臉能保持原汁原味而不變粗變皺? 那和鬚髮的變灰變白是一樣的道理 那和身體機能的衰退是一樣的道理 不照或怪罪鏡子是沒用的 甚至摔破鏡子也是沒用的 其實,怎麼塗脂抹粉都沒用 其實,用什麼外力去干預都沒用 其實,心態最重要 其實,年紀一到自然會變化 其實,那是上天給予的最大賞賜 其實,那裡面蘊藏著智慧的結晶 其實,那有什麼好憂心呢? 以本來的真面目示人就對了 人本來就該以真心相交往嘛! 翻臉 他們兩個本來是好朋友 不知什麼原因 竟然翻臉了 只見這個扯下那個的臉皮 那個扯下這個的臉皮 原來他們都戴了假面具 互相扯下假面具後 讓他們自己可看清自己的真面目 也讓人們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 這樣或許更好 鏡子老了 今天偶然一照鏡子 竟然發現我滿臉是皺紋 這是怎麼回事? 我不禁大為狐疑起來 多久沒照鏡子了? 五十年了吧! 我竟然這麼久沒照鏡子了嗎? 且不去計較這些 反正我本來就不愛照鏡子的 不愛照鏡子也不會這麼離譜吧! 想來這不是我的問題 問題應該出在鏡子上吧! 該怪的或許是它老了 時日琢磨既久,塗抹 在背面的水銀多少有些剝落 是這樣造成的吧! 是嗎?不是? 誰能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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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雕細琢
一則網路故事說:某大學藝術系有一位教授,他是享譽國內外的知名畫家,不僅桃李滿天下,而且作品更是頗負盛名。 當然他在海內外的許多畫廊,經常舉辦個人作品展覽,因此也有很多人收藏其畫作。 有一次,他為了要贈送朋友一幅畫,因而即席在好友面前當場作畫。但見他細心而專注的在畫布上彩繪,偶爾往後退開相當距離,並且仔細瞧一瞧那幅作品,然後再繼續畫畫。 如此來來回回好幾次之後,終於完成一幅精心的風景油畫,並且經過別具一格的落款之後,才小心翼翼的送給朋友。 「哇!不好意思讓你花了這麼多時間作畫,真是太感動了!」那位朋友在致謝之餘,原以為大畫家嫻熟的技巧,應該可以很快的就完成一幅作品,哪知道他卻如此的細膩而專心畫畫,實在讓人很驚訝呢! 然而那位教授很謙虛的表示,即使當自己很專注作畫的時候,也許也會偶爾產生某些盲點,因此假使在當下能夠退後相當距離,並且客觀的予以凝視,通常都可以發現若干必須補強的地方,因而讓畫作更加完美。 教授又說,這樣的作畫方式,除了讓作品更細膩之外,而且更能夠符合欣賞者的角度,也使得畫作比較臻於至善之境。 這樣的故事涵義確實值得教人深省,尤其以一個作品等身的教授而言,當他在作畫的時候,卻仍然以如此嚴謹的態度,來為其作品賦予兼具真善美的藝術生命,如此說來,更何況一般普羅大眾的情境,豈不是要花更多心神來面對呢? 此種現場作畫的情況,不禁讓人想起韓劇《明成皇后》故事中的大院君。 當高宗之父親大院君離開景福宮,而暫時住在雲峴宮的時候,他總是喜歡現場用宣紙畫《蘭花》送人,以至於擁護他的鄉親與庶民百姓,無不以收藏一幅大院君的國畫為榮。 然而以戲劇表現的內容來看,大院君畫蘭花的時候,卻有一種信手拈來的節奏,彷彿三兩下子就完成一幅畫作,因此與那位精工出細活的教授相比,顯然有不一樣的味道。 提到畫畫節奏與專注的故事,其實眼尖的朋友可能會發現,時下正方興未艾的《部落格》風氣,確實發掘了好多網路寫手和作家。 這些文藝愛好者的作品,彷彿媒體記者天天撰稿的情形一般,全然享受浸淫在文字之美的境界裡;尤其許多朋友下筆的速度真是驚人,不但每天都可以推出精心大作,而且文章內涵更是豐富而言之有物,著實教人讚歎而敬佩不已! 然而不管畫畫或是寫作,兩者都兼具怡情養性的功能,所以若能享受盡情揮灑的快意心情,還是慢慢嘔心泣血而溫柔婉約的精緻作品,想必都能夠達到抒發情緒、洗滌心靈的最佳效果,當然值得人們放鬆心情來欣賞,並且細細品嘗原創者的辛勞與功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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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一人 這是我所知道的,關於我的故鄉金島,最「瘋狂」的故事。 這份瘋狂端在於你可以把任何你找得到的解釋都加進故事裏。一對夫妻除了在成親當晚交談過,第二天之後終其一生,夫妻倆再沒出聲交談過半句話。 夫妻倆共生了六名子女,其中有一名還是美國芝加哥西北大學生物醫院專科博士。我的忘年交陳博士轉述他曾伯父母的故事,講到半途,被我給制止。 「夠了夠了,起個頭,講到這裏就可以了,再講下去這個故事就沒意義,你曾伯父伯母這一生可能也就失去了價值。」我說。 隨後這個粗胚故事存放在我心底六、七年,每逢我要把它拿出來揣想一番,它就像醒來後非花非霧般的夢往後退卻。我並不驚訝;這個故事涵義的本質在作祟。那年,在陳博士駕車帶我們到金門東北角的眠月灣勘察地景途中,這故事首先被批露,我對坐在身旁同行的小說家吳三泰說:「這給你來寫。」吳笑笑沒答腔,快七年了,不見他動筆。難為他了,或許他太年輕,對這個主角始終闇默無聲的故事不太感興趣。我私下為他感慶幸,他未曾遭逢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七年後的今天,我赫然察覺到是這不幸催我提筆。我不也是個瘋狂者?我的不幸使我分享這兩個人終生彼此同處沉默的景境。我不說這個景境有什麼奧秘。在我還沒找出世上哪一種話語可以比附沉默時,我什麼也不說。然而我說找到一種比附於沉默,相當於沉默的語言或也不過是謊言,是自我欺瞞,是一廂情願。話語無非就是把沉默剖開的動作,假如我是瘋狂者,我不是該留在沉默裏?但我卻要把沉默剖開為二,只取明晰無隱的那一部分,這莫非也是一種可悲的瘋狂吧?的確,說話真是件無奈可悲的事。 這對夫妻,成親的當天還互有交談,他們的談話先是社會習俗的延伸,陳博士剛懵懵懂懂似乎開始懂事的七、八歲,來到這場半新不舊的娶親儀典上,尾聲是當晚的鬧洞房,依往例,說是可以連鬧三日。鬧洞房的場面,新郎新娘兩人發現到他們都沒有開口的必要及餘地。新郎三慶站在一旁陪著笑,看著平日村子最愛戲鬧的尚青,遞給新娘一顆糖果,要她用牙齒銜住,唱一條歌,新娘扭捏了一番,但到底開口唱了歌。 新娘翠玉的嗓音其實真不壞,但不知怎麼,她講話是一回事,唱歌又是另外一回事。 「愛人哪,你在哪裏?時時思念你一人──。」「鴨母啼」般的歌聲讓幾個人都掩嘴偷笑。三慶用眼角餘光把翠玉那張臉看了個仔細,眼前美艷得像是紙糊的七娘母般的這人,聲音有那麼一瞬間反倒增添、強調了她的美。三慶惱怒了起來。眉眼儘是笑意。 那天的洞房鬧到什麼夜裏時後?新娘唱完曲子後,眾人又有什麼花招?隨著年日,三慶已日漸拋忘,但翠玉伸長脖子唱歌的景狀,像把火,一直在他腦海靜靜焚燒著。 「沒有聲音的歌──。」那幾年,每隔一陣子,這句話就會從三慶腦海裏冒出來。 那是他第一次領受到有影無聲的奇異的震動。翠玉歌聲中每一句歌詞都明明白白,甚至歌聲也收進每人耳鼓,但聲音卻是寂靜的聲音。別人做不到,唯獨翠玉做到了,他自己也參與一份在其中,他很篤定知道這一點,感到既欣慰又驕傲。 妻子 快到中午了,不知道為什麼,太武山還保留著黎明時的薄嵐。倒映山影的池水水蜘蛛劃過,整座山好一陣子幌動。阿火和狗朝池塘走來,他一手提著個空鳳梨罐,想撈些蝌蚪回家餵鴨子。狗突然竄出,不停猛叫。 隨著狗叫聲,一具屍體慢慢從青萍裏冒出。 警員趙春山馬上察明了死者叫小喬,孤兒,有個堂叔在台灣。小喬高一就從台灣輟學,回到島上先在衛生院和合作金庫分別做了幾個月臨時雇員,隨後就待在家裏,說是要參加公家考試,其實整天無所事事,只知道抽煙、打牌。 譚小喬,七歲喪母,父親是情報局人員,被派往大陸後失蹤。譚小春往台灣依親,投靠其堂叔吳貴雲……趙春山讀查訪資料,腦海浮現出命案現場,當死者被抬上擔架,她的眼睛好像斜乜了自己一眼。他並不害怕,只是輕歎了口氣。再前些日子,鎮上白梅撞球室發生鬥毆事件,他前往處理,打架的是爭風吃醋的兩個阿兵哥,已經被憲兵隊帶走了,只留下幾滴血滴、折斷的撞球桿,和一旁若無其事抽煙的她。 她朝上吐出一個大煙圈,再吐出一個小煙圈。兩個煙圈追逐著。她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抽煙──唉,但吐煙圈到底也很尋常,只是她那吐煙圈的樣子,使人不由得不懷疑她不是瘋了?從查訪對象長福嫂口中得知,小喬她真是個怪查某囝仔,好比說她常常自己一人玩撿紅點,發三個人的牌;蹲在路上跟一朵花講老半天的話;把衣服反過來穿;反騎腳踏車等等。有一回,她就這樣把腳踏車騎進水溝裏。 想到小喬騎腳踏車衝進水溝,趙春山心頭起了陣莫名的哆嗦,接著他又有著一股說不出的惆悵。 下午他不知不覺來到殯儀館,剛踏進大門就看見一個人影,是老席。他並沒把老席列為嫌疑犯,但在日後,他總隱隱約約覺得譚小喬的死和老席有著什麼關係。 「她那時候住內壢居廣新村,有一天上公用廁所去倒馬桶,」老席是講譚小喬的母親:「一頭栽進茅坑,翹了。」 趙春山安靜聽著。 「我跟她爸爸是出生入死的老戰友。她叫我席叔叔。我從小看著她長大。她爸爸死了,她偶而到我那裏逛逛,挺合情合理的吧?」 「合理。」 趙春山想了一下;又問:「小喬他爸爸是怎麼死的?」 「我講不信由你呵,有一天早上他去倒馬桶,也一頭栽在他老婆栽下去的茅坑。」 「信。」趙春山挺了下背,口氣放緩,但他能察覺自己的敬肅並非針對特定的誰,而是這件事情本身。「你說小喬二十三號晚上到你那裏,聊聊天,坐了十來分鐘就走了?」 「那天她還喝了點酒啦,去我那裏之前就喝的。」 門敲響,過往行人都朝這邊看,小喬臉頰微酡,用根食指輕按著眉心。老席來應門時,對別人的張望有著一份虛榮。小喬進屋子後自己坐在椅子,老席先是站著跟她說話,接著自己也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面。 「她告訴我,說有誰誰誰要找她去台北當什麼公關模特兒,陪一些董事長喝喝酒聊聊天,一個禮拜可以拿七八萬。我多講了她幾句,她突然翻了臉。」 「你們這些老傢伙也好不到哪去。」小喬惡狠狠地說。 說完一陣風起身走了。 噴水池旁,榕樹下,老席等一行人各占個位子。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有一個台灣什麼團體到榕園來參觀,團員中女比男多,而且個個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看來是台北、高雄這種大都會區來的。第一個女的頭頂還梳了個墜馬髻,老孫眼睛馬上「登」地一亮。 遠方哪個村子在做蘸,嗩吶和鑼鼓鐃鈸交混悶在天空的大鍋蓋下,到底還是傳到榕園裏來了。只是榕樹下眼睛忙碌的這群老人都像是沒聽見。 在嗩吶聲若有似無的另外一間撞球室裏,小喬和幾個操台灣口音的阿兵哥在打撞球。 「今天不回家──。」 姚蘇蓉淒厲的一句吆喝才剛開始,撞球間內外球和球桿到處飛。小喬用雙手環抱著自己,躲過幾個差點砸上身的色球,在牆角,身子瑟縮,眼前卻笑紋紋的。 到了那天下午,下了陣西北雨,「太阿池」池塘裏的鯽魚冒出頭來吃水。小喬和阿榮阿抬躲在廢棄空雕堡內抽煙。 「跟在台北比,妳在這裏簡直是給他們白看白玩嘛!」阿榮剛學會吐煙圈,煙圈上升,撞到雕堡,哆嗦,突然消失了身影。 「你懂個屁。」小喬彈掉衣袖煙灰:「我給他們看是為了錢嗎?」 「咦,不是為錢,那又是為了什麼?」 「跟你講,你也不懂。」小喬先吐出口小煙圈,再吐出口大煙圈追上去。小煙圈倉惶回頭,像頭急急逃走的獸。 「那是為什麼?妳講講看嘛!」阿抬又問。 小喬不耐煩了,吐出一個不成形的大煙圈:「我說我給他們看,是可憐他們,是報答他們,這你們懂嗎?」 許多畫面重疊跳入小喬腦海,畫面靜止時,小喬來到老席沒開燈的客廳,站在那裏,搖盪自戶外的樹影灑在光潔的肩膀、脖子、胸乳、肚子上,好像要把身子給分解成一塊塊。她脖子以下的身子光潔,脖子以上頭臉卻像是和身子分屬兩個人,譬如一個是鋼鐵,一個是桃子肉。老席仔仔細細把網罩在光影下的身體給看了一遍,接著他伸出手。 「閉眼。」小喬出聲。 老席在幽暗中伸出手。是啦,這是四十五年前妻子的手臂,這是肩膀,這是乳房,這是腰,這是肚子……。微微隆起的,像是剛懷了孕。他的眼眶溼了、紅了。趕緊張開眼。 小喬眼睛也跟著張開,若無其事慢慢穿起衣服,接過老席遞過來的幾張百元紙鈔。 調到這個轄區,趙春山已經處理了好幾件老芋仔。六月經過老呂呂丁旺家,從窗口傳出流行老歌「我有一段情」,他停下腳步,不是閻荷婷的歌聲美,是另一個顯然嫩很多的女音加了進來,使得歌聲聽來像是兩個人在對談,很有趣:「……我的有情人呀,莫非變了心,為什麼呀斷了信?我等待呀到如今。夜又深呀,月又明,只能懷抱七弦琴。彈一曲呀,唱一聲,唱出我的心頭恨……。」 謎藏 他從婆羅洲回到村子,你六歲,四歲,或者十歲,都對。 一定有人問過他的名字,他也一定說過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從南洋哪裏回來?兩地有什麼親人等等,也一樣。你們都喊他大智叔,他接受了,說他從婆羅洲回來,也是。 張開眼睛,大智就像一塊石頭一叢山茄子落在那裏,誰會特別注意那些石頭或山茄子呢?大智住的那棟「靡它樓」,據說古早宣統年間有個德國傳教士住過。大智住進去以來,大多是空著的,因為住進去的人不時會聽到一些聽不懂的話,在某個門邊,某個轉角,或某個樑柱間。 好像那些話講出來後都封存在那裏,半個多世紀後大智打開這些話,叫凡是聽到的村人誰都不免一陣驚疑: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日光之下並無新事。豈有一件事人能指著說,這是新的,哪知在我們以前的世代,早就有了。」 叫人驚奇的不僅是這些話,還是說話者。那些話的嗓音完全不是大智的,是那個不知怎麼消失不見的荷蘭傳教士,借大智的嘴巴說出來。 當時聽到話的人都回到古早。 「你怎麼知道回到古早呢?」 流金回答:「從壁角吹過來的那陣風就知道了。」 但在彼時,置身其中的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是回來才察覺到的。彼時的此刻,流金流銀兄弟問德國傳教士怎麼會來島上?傳教士回答他主張人一生下來並無原罪,這說法使自己被趕出教會,雖然不至於再被丟到柴堆裏燒死,但在當地已容不了身,他流浪了半個歐洲,在希臘科西嘉島搭上一條商船到了馬來西亞,廣州,廈門,最後來到哪裏,眾人都知道了。 「人原本就是沒原罪的嘛。」流銀邊用柴刀削一把鋤頭柄,邊指著木安嬸揹在身後的嬰兒,說:「要是有罪,他會活到像我們這樣大?」 傳教士說自己就是在說出這句話的隔天夜裏,屋頂被扔石頭,隔一禮拜,馬廄飼養的那匹棕色馬被下毒,再隔幾天,有個平日受了欺侮的跛腳農夫在村口攔住他,手上還握著鋤頭,這時他明白必須快逃離了。 靡它樓前刺桐樹下,大智對十來個村民──其中興田和道學是從鄰村來的──宣揚福音。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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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愛
上個月,老媽陪因公務出差的雙胞胎妹妹返金一趟,工作告一段落,母女三人就近到親戚朋友家小坐敘舊。來到沙美街上,買了家人都愛吃的油條和包子,老媽突然想到很久沒見到張老師了,拉了妹妹要到張老師家走走。我在讀小學時,很羨慕張老師擔任班導師的那一班學生,因為他的脾氣溫和,對待學生很有耐心。和爸爸老同事的他,多年來也常常關心這位同事赴台定居後的狀況。 約莫十多年前,與我合作的顧問公司,電話知會我要請一位業務高手和我談套裝課程,這天下午,會客室裡我左瞧右看了這位來訪的美女,終於忍不住問起:【請問您是張老師的女兒嗎?】聽聞我這麼回答,她吃驚的問:【妳是我爸爸的學生嗎?】我搖搖頭回答,當年讀小學時,沒有上過張老師的課,不過,卻很喜歡張老師與學生的互動。為什麼會冒昧問起這位初次見面的小姐是不是張老師的千金,實在是她長得太太太像張老師了,簡直是一個模子複製過來的,所以,想要不問這個問題,還真是憋得難受啊!記得當年我家大弟回金門清明掃墓,搭計程車回官澳時,把錢包留在車上,回程,司機先生發現車上有皮夾,連打開來看都沒有,就直接把錢包送到家裡去,阿嬤很吃驚問怎麼會知道這是誰家的孫子,司機先生笑著說:【他一上車,我從鏡子看了一眼,和楊老師年輕時長得一模一樣。】是誰家的孩子,只要熟識的人都一眼看得出來的。 近來身體狀況不是很好的張老師,看到媽媽出現,欣喜之情溢於言辭,師母則是很感慨,始終默默行善的先生,竟然在這個年紀生病了,並且需要家人全心全意的照顧著。初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的一家人,在請教宗教界高人後,終於稍稍釋懷,或許因為張老師平日積德的福報夠多,所以,才會到了這個年紀才發病。除了師母和外勞的照顧外,現在孫子也在身邊共同生活,讓張老師的活動範圍不必都侷限在家中。 電話中,從金門回家的媽媽,話多了、心也開了。年初,因為身體不適血糖過低,無醫護常識的一家人,在發現她已經陷入昏迷狀態下,才趕緊送醫急診,人在台北的我,從妹妹口中得知,心絞痛著,恨不能插翅飛到新竹陪她。全無意識的她,已經不認得所有在身邊的孩子,幸好老天垂憐,也感謝醫生醫術高明,終於救回了我親愛的老媽。只是,那次出院後,她始終不開心、不快樂,每個孩子都想盡辦法要討她歡心,要帶她逛街吃美食,也偷偷電話請教常年看診的長庚醫生,詢問媽媽是否因為慢性藥物副作用,讓她沒辦法心情開朗。 看到張老師儘管生病,仍然開朗的過著每一天,也看到師母真心看護,無怨無悔的陪伴在先生的身邊;媽媽應該感觸很深的,年輕時,自由戀愛結婚的她和爸爸也曾甜蜜過生活,對文學同樣熱愛的他們,因為有共同的嗜好,所以,可以在平凡日子找生活的樂趣,直到一顆轆轤敲中爸爸的頭,從此後改變了這對夫妻的生活。叛逆時期的我,羨慕別人的爸爸可以和子女坐著聊天討論升學問題;適婚年齡的我,不知道如何讓對方知道自己有個生病的爸爸,所以,總是無法敞開心懷接納有好感的人。 所有會面後的感慨,讓媽媽深刻體悟活在當下就是幸福。我提起自己也許久沒見到張老師的寶貝女兒了,去年有意了解該公司的某個課程,電話詢問,才知道她離職了。母女電話聊過天的數日後,竟然看到郵件中來了一封張小姐的訊息,好感動喔!主動打了電話過去,她也允諾找時間與我碰個面。再次相見,竟然相隔十來年,她談起張老師前陣子到台北小住一段時間,師母擔心孫子挨餓,急著要回金門,也提起她的離職,是因為爸爸生病了,所以,放下工作回去陪陪老人家,海島單純的生活讓她可以放空,每日晚餐後的榮湖散步,竟然是在她現在回到職場後,非常懷念的一個生活片段。她提起爸爸近來的情形,身為兒女,就是只能期待老人家能維持現況,因為,誰都不能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但是,還是可以心存希望,說不定明天就會有新藥可以治療了。 會面後,我收拾好辦公桌準備到安親班接孩子,思緒仍留在與這位學妹的談話內容,張老師是好爸爸,讓孩子可以放下耕耘十多年的工作,回家專心陪生病的老人家;我的爸爸其實是好爸爸,他也曾在我兒時生病住院的晚上,把我架在脖子上,帶我從金門衛生院一路逛到街上開店的姑姑家,還帶我欣賞醫院外河堤旁的柳樹,只是他生病了,關閉了內心世界,外人無從得知他的想法與痛苦。 身為長女,我想,應該是與父母緣分是最深的孩子,無法選擇父母,也無法改變父母,可是,心中對父母的愛,在年少時不懂,現在,卻在年華老去的他們身上,也在自己為人母後,終於了解這樣的愛,是最初的愛,也是永遠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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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99
重陽死隔月,妥也才回到島鄉,重陽生前有過婚約的阿冊交給妥也一包東西。 「他說是許多寫了一半的故事,要我結婚後接著寫下半部,現在,我們兩個沒成為夫妻,我不接下去寫,也不算是毀約吧?」 「重陽埋在哪裡?」 阿冊說個地點,又說:「當初我選擇跟重陽,沒有選擇你。直到今天,我不後悔,重陽答應我,每天跟我講一個自己編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譚》裏宰相女兒莎赫查德跟薩珊國王講的那樣,故事永遠講不完,在天亮前中斷。重陽每天只跟我講一小段,我說多講一點吧,這樣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講完?他總是說,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沒想到他居然走了。」 妥也驚奇地盯著阿冊,後者兩眼透著某種光芒,真不像是個剛失去至愛的人。 「起先我還很難過不能幫他寫下半部,現在我想通了,故事不管在哪裡停止,都算是完整,都算是了結了。重陽的死,我也是這樣看待的。只是,這些故事對我來講是這個意思,對你卻未必,所以我現在把它交給你。」 手上拿著的那包稿件突然像隻死鱟般澱沉沉的,妥也並沒打開,說:「起碼現在對我來講,不管是這些故事,或者重陽的死,都沒有個了結。」 兩人互相沉默了半響,妥也說:「嫁給我吧!」 「只因為重陽走了?」 「……。」 「假如在重陽生前,沒有了他,我自然就嫁給你。」阿冊挑了下眉,右眼眉端有顆痣,大概是她端麗的臉龐上唯一的缺陷了:「但現在他是死了。」 「這有不同嗎?」 「當然,生前和生後的不在,是兩回事。」 同樣的沉默落在兩人中間。 這次是阿冊先開口:「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這些故事就交給你吧,你說這些故事都還沒個了結,那麼,就由你來接續下去吧!」 回到家中,妥也望著那疊故事稿件,腦海浮現出重陽的身影,這個用故事打敗自己的人,如今,阿冊卻要自己來幫助他完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他對自己的處境未免感到有些異樣的荒誕。重陽的故事共有99篇,妥也一篇篇讀下去,已經讀了42篇,今天從第43篇往下讀起: 七步 「嗨,七步。」 「嗨,七步。」 迴聲,倒影般地,七步笑紋紋回答我的招呼。我奉命來探察眼前這人虛實。 這段期間前後約略一個禮拜。日後我才知道自己失去一個大好機會(至於到底失去什麼機會,我其實還不能完全明白)。我給上級報告的結論是,此人對當地的社會秩序無害。無害?是的,島上哪座村子沒幾個瘋瘋癲癲的人?多他一人又何妨?但我筆尖來到害字的最後一劃時,出現眼簾的影像卻是某人搖搖幌幌走在高空繩索上。這某人可能是七步他個人,可能是群體,可能是任何人──最後,這人的影像竟然落在我身上。譬如剛才我跟他打招呼,他這樣回應,以及他的神色,有那麼瞬刻間,我和他兩人疊合在一起,他成了我,我也成了他,悽惶和歡喜一起湧向我。哎,我到底在說些什麼?在某個面向看來,七步說不定是足以翻轉黑白日夜的危險份子,但此刻,他笑咪咪地從祠堂旁馬櫻丹小路迎面走來,沒有一絲半縷白髮的他,看上去怎麼也不像是個五十開外的人。 「最複雜的,」七步伸手抹抹胸口,他那件油黑透亮的陸軍汗衫(是個老士官長送的)長年不換:「也最簡單。」 「呃?」 「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等我回答。他又自問自答:「因為是一嘛!」 「一?一二三的一。」 「不是。是一不是二的一。」 「你學問這麼好,應該去教書。」我敷衍地說。 「我不教書,我說故事。」他舔了下自己大拇指:「你有雞腿嗎?」 「忘了帶。」我做了個誇張的「失禮」的表情:「下次我會記得。要不要順便帶瓶汽水可樂?」 他不理會我的嘲謔,敲敲自己腦袋:「我說的故事都是一,一,你信不信?」 「信,我怎麼不信?」話沒說完,自己倒給嚇了一跳,因為我立刻領受到嘲諷和誠信,懷疑和相信,前後兩種逆反,居然都可以同時合一。這個裝瘋賣傻的男人八成不簡單。我可要調查個分明。那天他連連講了七、八個故事。有幾個跟夢相關的我記得特別清楚。 ──有個叫波波波的人你認得嗎?他是個有眼睛卻瞎了的人。在他的夢裏,他看見一排排代表各種生命情況和生滅的數字,在我的夢裏,是音樂,每一種旋律代表了一種生命的悲歡和起落,譬如說聽到某種音樂表示你會得到愛情,某種音樂會失戀,你這世人所可能發生的一切遭遇,都有一組音樂把它包含進去。所以說事實上,我有點害怕聽到音樂,我知道哪一陣音樂可能代表一件殘忍的事情正在發生。 ──有一種夢是這樣子的,夢裏生成的就代表現實生活裏消滅了。我夢見愛上翠華,夢見看到的一座尖塔,夢見打死一尾蛇。在現實界,翠華被我拋棄,尖塔倒塌,蛇活靈靈游過池塘。 ──有個人夢見自己回到家鄉,村子裏有一座連棟大宅。醒過來後,他很奇怪,他們那裏並沒有這棟厝落呀!日後,他再回到家鄉,這次他在島上四處旅遊,他見到一棟棟各種風格的,高大漂亮的老厝,這才恍然大悟,先前夢到的那座連棟大厝是真的,原來它是所有老厝的集合。 向村子裏打聽翠華,被問到的人都說沒聽過,但七步年輕時有個婚配對象倒是真的,國小退休校長董清乞說,提親當天,女的突然隨她遠房一個父執輩的親戚遠走他鄉,據說嫁了蘇門答臘當地的橡膠大王。七步跟著追到南洋,但事情已無法挽回。 「所以他回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問。 「他回來後變了個人,不過不是變得煩惱憂愁,反而一天天變得越來越歡喜。他在歡喜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變成另外一個人,他瘋了。一直到這幾年,他開始講故事,每天都講一兩個,這樣看來,他恐怕已經講了好幾千個故事了吧?」 「他都講些什麼故事呢?」 董清乞校長歪著脖子想了想:「很奇怪,這些故事聽的時候都很新奇很清楚,但事後都忘得一乾二淨。」 「就像做夢?」 「呵,對對,夢不都常常這樣?當時很清楚分明,清醒後就忘掉了。」董清乞校長停頓了下,接著又說:「莫非那些沒忘掉的,都不是夢?」 不放心般的,他又問了句:「講故事和做夢,都沒有犯什麼罪吧?」 我笑笑,沒說什麼。董清乞校長提到罪,我倒是想了一下,本地對待瘋癲者的態度頗堪玩味。他們不至於像中古世紀的歐洲,把瘋癲者當作十惡不赦的痲瘋病人,一起送進跟外界隔絕的瘋人院,除非病發得太嚴重。但也不會認真接納他,不過笑著,像看一隻什麼稀罕動物般,相安無事的。 罪的問題很快被我拋在腦後,我不關心這個。我的工作職責所需要的答案,我也早有定論。我的心思掉到很遠的地方。這個說故事的人,我已經錯過千百回,只在這段期間聽到這麼十來個,話說回來,我怎麼只覺得七步他講來講去就只講過一個故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可要好好弄個清楚才行。 還有,他怎麼可以整天笑嘻嘻的? 我下了步險棋。今天,我冷不防問了他怎麼不想討個老婆? 老婆?老婆我有哇!七步認真地眨了眨眼。他的雙眼皮又深又黑,遠遠看去,像是上下兩隻重疊的,封神榜神話裏的人物。 很奇怪的,我立刻相信他的話,他分明「無某無猴」,但我相信了他的話,我相信他,是在確知他還沒成親的情況下相信的。這當下,我真迷糊了。這當下,並不像是面對迷宮,在迷宮前,你就算走不出去,心裏也篤定得很,知道總有條路等著自己。眼前的景況卻是像盯著一具萬花筒,萬千形色,什麼都是,什麼都不是,是和不是,就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集中在他所講的每一個故事上,這可怪了。 我看七步朝「巴剎」的方向走,便問他是不是要去那裏。「巴剎」是舊市場,二次大戰曾受到美軍軍機投彈轟炸,整條街道顯得破敗,政委會和縣政府想拆掉重建。七步不答腔,腳步也沒停下來,我像是他隨從,跟在他身後幾步。依腳程,七、八分鐘我們就可以來到巴剎,但事後回想,在那陣短暫的幾步路,七步竟然又講了好幾個故事,像是故事把現實的時間都給壓成了一顆球。 ──有個人找到一座向海的岬角,黃昏時夕暉滿天,每日都不一樣的景色美得難以形容。他發現這個觀景地點正好滿三個月,那麼,他已經看了足足九十個黃昏,九十顆夕日,時而他會因為孤單感到悲傷,想到這麼美的景緻,自己卻無法跟任何人分享,即使是最親密的妻子,也不能……。 這天,觀賞晚霞的他又陷入同樣的困境裏。下一刻,他受到另外一個跟前面那個無關的問題干擾著。這個問題是,他總隱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個誰和他一樣,同樣在看夕陽,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心情。而這人和他平行著,兩人互不相交,但又像鏡子內外,兩人其實就是一人。 ──「人世即苦海」,某某人去辦公室上班的第一天,在他桌上看到這句話,用楷書工工整整寫在裁好的一張小卡片,壓在玻璃墊下。是前任離職的人留下的。某某人來接替他的職務。 某某人把紙卡留在桌上,到了第五天,才扔進了垃圾筒。再隔年,從朋友口中知道金龍跳海自殺,金龍就是先前寫「人世苦海」的那人。可是今天,某某人又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金龍其實還活得好好的,人在哪裏哪裏,還是在駕駛帆船的呢。這是怎麼一回事?哪個傳聞是錯的?還是兩個傳聞都是真的?在後面這個事實裏,寫下人世苦海的某某人同時死了和活著。 ──白景滔是個羅漢腳,但不知為什麼,在他被槍決前心裏有著超過平常的害怕,最後一頓飯菜擺在面前,他實在吞不下半口。但他儘量拖延著,兩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扒著飯粒。接下來,他想到有一年自己搭船,望著眼前景物,忽然間他胸口受到一道白光襲擊,在這道閃光裏,他看見這次槍決已經在哪裏發生過了。 他歡歡喜喜面對行刑者。 ……原來,只有發生的事件,沒有人。他這樣子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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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吐溫的將軍緣
美國的幽默大師馬克‧吐溫一生經歷不凡,他的個人遭遇在筆下可以常見。代表作如「湯姆歷險記」、「頑童流浪記」等,都能找到他的生活寫照。小說的詼諧逗趣很迷人,往往引人入勝。其實,在現實人生裡,他的幽默機智也是不輸常人,令人佩服。 馬克‧吐溫的職場履歷表很長,從年輕到老,他做過印刷廠學徒、密西西比河的輪船駕駛、維吉尼亞市企業報新聞記者、開設偉伯斯特出版公司等。工作期間認識了各行各業的人,有的助他,也有的對他無益。無論處於何種狀況,他的寬宏大量,替友解圍,均為他贏得友誼。 小自他的劇本合寫人布萊德‧哈特,大到格蘭特將軍,當他們跟馬克‧吐溫相處時,不但獲得他的鼎力支持,連問題都一併解決了。格蘭特將軍的事就值得介紹,以此更能窺見他的為人敦厚之處。順便一提的是,今年的4─8月,台灣師大和台中、高雄縣圖書館聯合舉辦「密西西比河的頑童─馬克吐溫逝世百年特展」。 馬克‧吐溫和格蘭特將軍的初次相遇,是在一八六六年秋冬時節;當時,華盛頓舉辦歡迎會,兩人見了面握手,卻沒有交談。第二次見面,格蘭特將軍已經擔任美國總統,這一次他打破沉默發言,可是格蘭特總統只有笑而不答。他只好說:「總統先生,我很尷尬,你呢?」從那次以後,將近十個年頭兩人失去了聯絡。 直到一八七九年,格蘭特將軍從他的歐亞之旅歸來,馬克‧吐溫應邀在他的歡迎會上致詞,兩人才又見了面。這次宴會由將軍的田納西州老部下舉辦,格蘭特將軍由芝加哥市長哈里遜陪同出席。他認識哈里遜,再透過哈里遜介紹給將軍熟悉。就在兩人握了手之後,將軍脫口而出一句話:「我並不尷尬,你呢?」小事都能記住,證明將軍有好的記憶力。 接下來的宴會致詞有十五人,馬克‧吐溫被安排在末位。他的演講的最後一段,本來說的是五十年前[指一八二九年]美國只有兩百萬人口,那時出生的美國總統、將軍等人物,還睡在搖籃裡,他意指這些大人物的小小心靈,不在乎未來,他們只想把大腳趾含在嘴中。 馬克‧吐溫的這番話使場面冷了下來,會場鴉雀無聲。他體會到話題有些離譜,於是,停頓片刻,將臉轉向格蘭特將軍。他話鋒一轉,說:「而如果那個嬰兒,是未來少數傑出人物的父親的話,誰會懷疑他做不到呢?」幽默的談吐把將軍逗樂了,隨後歡聲笑語不停。 一場演講拉近了格蘭特將軍和馬克‧吐溫的距離,也為兩人的友誼紮下了基礎。 這段時期,他受到英國作家狄更斯來美「朗誦」作品賺錢的影響,也投入該種行業;除此以外,應邀到各地演講也使他聲譽高漲。 就在一八八四年十一月月初,馬克‧吐溫聽說格蘭特將軍在寫回憶錄,預備出書,讓他又勾起對格蘭特將軍的懷念。第二天一早,他立即去拜訪格蘭特將軍。 彼時,格蘭特將軍正和兒子商議跟世紀出版社簽約的事。馬克‧吐溫明白了那份內容之後,跟格蘭特將軍說:「劃掉百分之十的版稅,而以百分之二十取代;還有,最好是要求淨益的百分之七十五。」將軍為此感到躊躇不安,他又接著指出,世紀出版公司的合約不太禮貌,給普通作家百分之十的版稅已屬不該,更何況是像將軍那樣傑出的人士。另外,該出版社把給付職員薪水、房租、打掃工人的用費,也要由將軍的書分擔,太不合理了。他建議將軍應該要求四分之三的純利,其餘的事務開支由剩下的四分之一的純利中核銷。 馬克‧吐溫的意見使得格蘭特將軍把簽約一事延遲二十四小時,在等待的空檔,將軍對他表示,薛爾門將軍的回憶錄曾經獲益兩萬五千元,不知自己能否如願呢?聽到將軍的心聲,他立刻表達說:「將軍,把回憶錄賣給我,我是個出版家。我加倍付給你,我衣袋裡有支票簿;我馬上開五萬元的支票給你,我們來簽約。」 格蘭特將軍不忍心馬克‧吐溫為了替他出書,而賺不回錢,所以仍然不敢答應這事。他眼見將軍有疑慮,於是再度分析,他說:「就照我建議你和世紀公司所要開的條件,支付你百分之二十版稅,或是百分之七十五的純利,由我的那四分之一的純利中,來支付所有印書事務上的開銷。」將軍對他營收的事不表樂觀,認為很難賺到錢。他卻堅定地重申,出書後的六個月中可以收益十萬元。 格蘭特將軍問馬克‧吐溫理由何在,他深一層分析說:「我是根據我和你之間的文學的商業價值來衡量的,我的頭兩本書都賣了十五萬本,根據裝訂的不同,布面的每冊售價是三元五角,更精致的裝訂本更貴一些,平均兩種版本的售價是四元一本。我知道你的商業價值大我四倍,因此,我知道你的書賣上六十萬本是絕對有把握的。也就是說,你將可以收獲五十萬元的純利,而我的純利則是十萬元。」 馬克‧吐溫的話還是無法說服格蘭特將軍,最後將軍從費城請來他的好友,這人是費城立德佳報的負責人季爾茲。經過雙方多次溝通,格蘭特將軍敲定,回憶錄交給他的出版公司發行。 這場出版界的大事總算有了定案,其中格蘭特將軍的寬厚和馬克‧吐溫的包容,都給對方留有好評。個性往往決定一個人的成敗,看了兩人的幽默、體諒和寬以待人,始知他們日後的成就是其來有自的。 本文的參考資料:吳友詩譯的《馬克吐溫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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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斛蘭的祝福
陽台的花卉,隨著我退休悄悄隱退。 曾經奼紫嫣紅的陽台,經常換來好友一陣陣驚呼,我也喜愛分享自己的綠手指功夫。 那場景在農業研究單位退休後,因憂慮市面蔬果農藥殘留問題,變得不一樣了,陽台由栽植觀賞花卉,換成了甘薯葉、石蓮花、紅甕菜等容易栽種的蔬菜;唯留下掛在陽台一隅的石斛蘭,也未細心照料,偶而想起才給它噴噴水,它也倔強的兩年不開花,年初不經意看著它營養不良的花徑,有些於心不忍,趕緊用自製酵素用心噴灑,彌補三年來對它的漠視。 四月底奇妙的事情發生了,一串串紫色花苞,垂掛在花徑上,有如紫色風鈴般,敲出甜蜜音符,讓我出入陽台的心也跟著雀躍起來。 五月初尚含苞的石斛蘭,竟在母親節前夕,悄悄的展開淡紫色花瓣,低調優雅,朵朵驚喜彷彿兒女捎來的祝福,甜蜜溫暖在心頭滋長蔓延。 胡適先生說過:「要怎麼收穫,先那麼栽」,母親節來臨,石斛蘭送出的祝福,教我上了寶貴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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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百年‧鼎軒花甲
我鼎軒肖龍生,生逢民國100年,活了一甲子60歲了。退休五年來,沒事又畫了一百多幅水墨畫,而且越畫越大,質量可觀,所以又要辦一次個人畫展《吳鼎仁60水墨展》。前面我已經出版十四大本畫冊,在這一個滿周甲的特別良辰,要一次再印兩本畫冊,即第15集《吳鼎仁60水墨畫集》、第16集《吳鼎仁書·畫·篆刻-精選集》。讓60歲的人生有一個階段性的自我定位,透過自省,檢驗過去,思索未來,藝術創作這條不歸路,要如何重新披掛上陣?攀登另一個更高的境界。我是一直把水墨畫當作平生最專業的創作,日日以筆墨為伍,退筆成塚,成不成名,都已經不足掛齒。一路走來40年創作,水墨道上游不出一匹白馬,近墨者黑,修成一尾浯江小墨魚-烏賊,與一堆純潔的白宣有染,不知要稱它「垃圾」還是「作品」。早年青澀礙眼的拙作早已作垃圾處理了,要不就一把火滅跡了,不留遺憾在人間。 即使留下的水墨畫也長得很抱歉,還敝屣不棄的一一列印成六大冊水墨畫冊,《風獅爺的故鄉水墨寫生》100幅、《吳鼎仁水墨畫回顧篇》105幅、《吳鼎仁水墨畫遊錄》100幅、《金山浯海總關情-水墨集》105幅、《萬里風煙入罨畫-彩墨集》107幅、《吳鼎仁60水墨畫-民國100》111幅,總共有600多幅水墨畫存世。這並沒什麼好炫耀的,只為60歲的自己作個總結,從此秋鴻留有爪,何曾春夢了無痕。發現自己太不用功,酒喝多了,廈門畫家金門籍的鄭瑞勇跟我說,他一個月就畫100幅。往後的歲月要能摒除一切雜務,專事創作,100年開始100幅,每年一百就夠了,只要烏賊不墨,直到百年。其實也應該求精不貪多,不必太在意,逼苦自己有喪天功。漸漸雞皮鶴髮,看看行步龍鍾,任汝千般用力,無常終是到來,只要一口氣在,用君之心,行君之意,生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直到中陰不回頭!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山水寫我情,書畫消永晝,高臥西窗夢蝶,自比羲皇。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一片閒愁待酒澆。 金門國家公園幫我出版第14集《金門風情畫-畫我故鄉》收錄119幅水墨畫,全部是畫我金門故鄉的作品,是從前五本畫冊中精選出來的。金門我土生土長的故土,多年來金門風情百態長在心扉,一一入畫圖,島的子民盡一分心意而已,從金門出發,再奮翮雄飛海際寰宇。雖對金門常覺得有點失落感,還是不離不棄,當然愛上陳高是原因之一,我的三高又多了一高,步步高升。我窮得只剩下畫,畫從不送人,但也不是不能送,不妨提前煙酒研究,陳高參考,再說吧!心血的結晶,陣痛生產的作品,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在水墨的長河漫漫游來,沉潛穩扎實力,浮現一瓣心香,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由表象的描寫,到內心的意相,大象無形,其大無外,其小無內,水墨博大精微,包孕萬象,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風雲變態中。 前進高棉震懾於高大的石佛,千窟萬窟的十方叢林,曾經被歲月湮埋於荒煙叢林,各國認養,以現代的科技機具挖掘修復,都覺得工程浩大龐雜,讚嘆佛的王國曾經多麼輝煌。汲取一點叢林大氣,振筆作幾幅聯屏大畫,壯心不已。飛東瀛走關西,對精緻的文化有進一步的省思,儘管現值海嘯震災核變,精神文化不滅,日本出生的表哥陳東海被長崎原爆灼傷皮膚,一顆金門心還在。接著第三度登西安古城,大唐盛世與大和文化有相當的臍帶關係,盛唐曾走失的一些文化遺韻在日本還找得到。金門是大唐牧馬侯的遺民地,善用移播傳承豐美富麗的文化,來滋養我詩書畫的現代創作,給了我一個方向。也曾由廣西來回鎮南關進出北越,遊河內、下龍灣、陸龍灣采風問俗,山水勝景增添我水墨畫的題材。深入夜郎,貴州苗寨侗族,民族風情盡入畫境。青藏雪域高原,藏傳密教勝境;新疆平沙萬里大漠,雄關駝鈴是畫中的夢迴。山西大院古城、黃土高原窯洞,增添我的壯懷;閩西南靖、永定土樓群,給我一股雄厚殷實。故國無盡藏的畫本,窮畢生之力遊之營之,大地山河生筆底,九州風物出毫端。 書畫為命酒為魂,畫要有筆神墨韻,如詩般的靈動。黃梁一夢,白酒千鍾,半生豪氣消酒杯,垂老清心守硯田。六十無力養阿嬌,來到吳市學吹蕭,管他吳門書畫史,吹到揚州廿四橋。一生毛筆文筆鐵筆,半櫥黑墨朱墨彩墨,頑石丹心,水墨黑手。畫難盡意,無愧我心,窮而後工,朗練氣韻。人間事無如醉中真如,人情薄似秋雲,萬事原來有命,幸舉一杯好酒,明日陰晴未定。最是春風管閒事,紅他楓葉白人頭,白髮無情,青燈有味。一簑煙雨歸去,與人無愛亦無嗔,放下無窮事,且盡有限杯,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15集《吳鼎仁60水墨畫集》代序。 2011辛卯初夏 吳鼎仁 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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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兩首
〈一〉●孤島 靠岸。一個手勢距離 回聲是童年與傾圮的歷史對白 海潮吟詠。故鄉初老 聽臍帶泅洄的跳躍旋律 此刻風情與倔強剛好 一座久違的島。幽美如畫 月暈懸空的容顏 方位可辨。燕尾與炊煙之間 我在思念的尺寸凝固 鄉愁恰如斷裂的髮簪 輕輕滑下。像宋朝 我揣臆這是島嶼的心事 〈二〉●童話 十三歲的童話 穿卡其服。赤腳躲進泛黃書冊 像盜版。單眼皮 在九十九頁的渾沌語彙裡 抄寫坍塌的夜晚 十三歲的童話 耽美。花魂綻放 低低的越過秘密裸膛 彷彿一箋敲落回應的雨滴 允諾。這成長途經的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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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禮物
五月─一個既溫馨又傷心的月份,在一片歡慶母親節的氛圍中,我領受了外子的盛情和女兒的祝福,這是做母親的喜悅,而自己,卻尋覓不著回饋親恩的機會!昨天,母親的忌日,也是金門迎城隍的大日子,熱鬧的喜慶更凸顯落寞的心,置身北台灣的我,只能遙祭和想像,隨著朵朵蓮花的烈焰和裊裊升騰的輕煙,去反芻那些母親曾經轉述農曆四月十二的美好記憶,那個母親扮觀音的珍貴畫面,那些母親甜蜜記憶的童年,卻在同一天和母親的逝去一起塵封、一起埋葬。想來母親是帶著美麗的記憶跟著城隍的隊伍而去。 9年了,我總是困惑著,母親一輩子最得意、最風光的日子,怎麼也會是歸去的時辰?如果,我是說如果,母親依然健在,我想,每一年的迎城隍,我一定會飛奔返鄉,陪著母親在熱鬧隊伍的某個角落,歡喜的觀看,靜靜的聽母親述說,有關城隍爺年復一年的故事;而今,我依然關心故鄉的一切,但沒有返鄉的動力,迎城隍的畫面和故事,僅能透過新聞和報章雜誌去知曉,但那彷彿是別人的故事,因為少了親身的參與,熟悉度、親切感就少了。 今早,上了金門日報的網頁,一篇『貧窮中的富足-讀北珊《小瓦房》』的文章,讓我低盪的心溫暖了起來,這是洪春柳老師的文章,洪老師是我讀金門高中時學校的國文老師,雖然無緣領受她的薰陶,但是其淵博的學識和文采,一直是我崇拜的對象,老師能對我的小情小愛「小瓦房」做評論,叫我深感榮幸和喜悅!我曾對姊妹提及:『(小瓦房)是我的故事,也是我們的故事,更是我們家的故事。被遺忘的童年,逝去的親人,貧困的歲月,所有在小瓦房發生的事,親人共同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用文字做了記錄,希望讓記憶延續!今天集結成書,希望喚起家人共同生活的時歲,它感動了我,應該也能引起你們的共鳴。』家人有共同的生活經驗,共同的記憶,對於書中的篇章比較能感同身受,沒想到也能引起洪老師的共鳴和迴響,我真的受寵若驚。 『小瓦房沒有高牆,沒有鐵門,但北珊是富足的,因為屋中有會種西瓜的爺爺、會炒米粉的父親、會炊紅龜粿的母親、會教書的阿兄…等等,當然,最重要的是,有充滿希望的明天!《小瓦房》取材於平凡的鄉間生活故事,沒有驚濤,沒有駭浪,北珊只是以一顆單純溫軟的心,來接受天地間的自然美好,來回應親情間的自然交流,但也因為這份平實的居心,故能讓蘋果、米粉的美味長留頰間,並將愉悅的情懷不經意地散放於字裡行間。』(引用洪老師的文章) 這樣的回饋,這樣的認同,無疑是今年五月最美好的禮物,我將文章看了又看,心湖中有淡淡的釋然和暖意,彷彿一切逝去的又再度折返,那些熟悉的、模糊的,似遠若近的一切,讓我有了重溫的機會,雖然那些曾經的人事物已遠走,但對母親的思念永無止境,望著窗台下的康乃馨,在微風下綻放,花朵中藏著我們母女共同生活的親密歲月和祕密,我沉浸在其中,暫時忘卻思念的苦。洪老師,謝謝您!這是母親節最珍貴最特別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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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會
大學畢業後二十一年,大部分老同學都在北部工作,雖然同在一個城鎮工作,平時很少聯絡,人海茫茫,難得有機會相遇。去年夏天,林班代提議舉辦同學會,十二月初以電話通知,找到十八位。到會的只有八位,多年不見,都有了老態。談話內容探詢孫子多少人之外,彼此關心的就是如何保健話題。 大家從不同的工作崗位退休,日子從忙碌歸於平淡。兒女各自成家立業,責任完成。與兒女同住者幫忙帶孫子,成為生活上最大的慰藉。 最遺憾的就是有兩位同學已往生,並有幾位失聯,希望能把大家都找回來,共聚一堂,共同回憶往昔緊張工讀生涯中情誼。 曾經擔任我們班代,畢業後曾經擔任三任鎮長,一任縣議員的周同學,邀請我們到九份,金瓜石安排一日遊,去看山看海。同學相約在瑞芳車站集合,分乘三部計程車,直奔金瓜石,參觀瑞芳博物館,太子賓館,環境館三館,本山五坑的坑道。同學夫婦擔任領隊兼導遊。 先參觀太子賓館,一九二二年,前昭和天皇還是太子年代,到台灣視察時,金瓜石礦業公司建築賓館來迎接;但未進住。根據當時官方說法:礦工多人因矽肺死亡,誤以為肺病,太子怕感染而婉拒到訪。另一傳聞:則是當時台灣反日情緒高漲,太子到訪金瓜石偏遠山區,恐遭不測,目前賓館屬台電產業,整修後供遊客參觀外圍,室內不得進入。 本山五坑的坑道整建後開放供遊客進入,體驗進入坑道挖掘黃金的情境。模擬的礦工朋友,栩栩如生,如同真人。坑道內陰暗潮溼,不斷有水滴下來。高度約一百八十公分左右,個子高的朋友,必須低頭通過,以免頭部遭到撞擊。出礦坑後回家之前,必須遭受嚴密的搜身,防範私藏黃金礦石。坑口擺放一部大型壓縮機,輸送新鮮空氣進入坑道,維護礦工足夠的氧氣,以策安全。 採金博物館一樓展示金瓜石礦業歷史與文化,二樓展示採金藝術品展覽,特別引人注目者就是二十公斤重的金磚,向中央銀行租借,放在特別定製的玻璃框內,特留兩孔,供遊客伸手觸摸金磚的感覺。這塊金磚當初入館時,八名壯漢抬入,可見其份量之沉重。同學們以大金磚為背景,合影留念,沾點貴氣。 環境館一樓展出金瓜石自然生態環境,地質演變,特色礦石,人文歷史等。二樓展出主題是礦山芒花季,以芒花為素材,製作出多種藝術品,把蕭瑟的季節裝扮得繽紛燦爛,美不勝收。另設二棵祈願樹,遊客們寫好祈願卡,張掛起來,盼能心想事成,帶來好運。 參觀行程結束,轉到九份老街,舊地重遊,沒什麼新鮮感。主辦同學帶我們去一家餐廳用餐,視野開闊,可惜天雨,迷濛的水氣籠罩海中的景致,據老闆說:天氣晴朗時,夜景絢爛動人。 菜餚精緻可口,配以美酒,加上主人殷勤熱忱招待,微醺裡幾乎忘了真實年齡,以返老還童的心境共同回憶往事,把當年糗事抖了出來,引起哄堂大笑。 當地居民大多與我們周同學熟識,惑感念他對地方建設的貢獻,一眨眼我們都邁入老年,距意氣風發的年代,離得好遙遠。臨老猶能與老同學見面,敘舊,彼此關懷,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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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方言中的成語
△事事項項:是指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 △橫柴入灶:昔日以灶炊煮食物,灶口為送柴之處,倘若橫向送入,必然難以達成,以此比喻做事方法錯誤,仍要硬闖蠻幹,終至一敗塗地。 △了錢過運:以花錢方式度過惡運,即破財消災。 △天地有目:即老天有眼,「壞事勸人休莫做,舉頭三尺有神明」。 △三更半暝:即三更半夜,三更與半暝皆指子時,即晚上二十三時至一時。 △哀爸叫母:人在悲慟或疼痛時,常會呼爹喚娘,呼天搶地,比喻極其悲哀或痛苦。 △纏腳絆手:本指綁手綁腳之義,在此指無形的羈絆,如俗務纏身,無法順利進行,放心去做。 △垃圾哩囉:金門人對次骯髒不潔之物,常以此稱之。 △嘀嘀嘟嘟:說話結結巴巴,支吾不清。 △艱苦六惝:艱辛痛苦至極,後二字應是極言其苦,只是不知用字為何。 △吼六吼達:全是捏造不實的言論。 △惜頭惜尾:不論那一事物或部分,皆過度愛惜,完全捨不得割捨或借用。 △勇仔若牛:即體壯如牛。 △注死無活:注定會死,絕無活路,即非死不可。 △三八阿花:言語輕佻,舉止不端之女子。 △土當迸槍:形容長相醜陋之人。 △長高羅索:形容很高或很長的物體,後二字不能是以繩索譬喻,尚待求證。 △四角羅駝:泛指方方正正之物體,後二字不明其義及用字。 △四四角角:指四四方方之圖形或物體。 △四箍轔輾:指四周的外圈。 △無三兩重:比喻很輕。 △無理那寮:做事豪無頭緒、隨隨便便,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無乾得活:迫不得已,無可奈何之意。 △無相食穿:彼此不相配合。 △工頭工尾:指工作期間一些零碎的空檔。 △起加倫筍:由於寒冷或其他因素,以致皮膚產生雞皮疙瘩,身體起了一陣寒顫。 △五鄉八保:鄉與保為以前行政區域名稱,五與八在此表多數,非實際之數,意指許多鄉村。 △相傍好氣:彼此託福,增添好運。 △落雨雜滴:下雨天外出,到處濕答答,有不適之感。 △織無三字:所識之字,不到三個,意同目不識丁。 △撿到死鱟:撿到現成的,比喻運氣很好,然而母親認為死鱟易臭,不宜食用,撿到何用?實在不解! △黃酸貼命:面黃肌瘦,面有病容的樣子。 △四肢五骨:意同骨瘦如柴,瘦骨嶙峋。 △生言造語:所出言語全是憑空捏造,不合實情。 △真心滴命:出自真心誠意,甚至挖心掏肺,連命都可無條件付出。 △唆狗相咬:唆使別人互鬥,而後隔山觀虎,幸災樂禍,或者坐收漁翁之利。 △鬧熱滾滾:每在做醮節慶,鑼鼓喧天,人聲鼎沸,就像滾滾大水翻騰的樣子。 △鴨子聽雷:鴨子聽見雷聲,可能莫名其妙或毫無感覺,猶如對牛彈琴,白費心機。 △空嘴哺舌:空口說白話,只逞口舌,卻光說不做,形同空言虛語,不切實際。 △甕底水雞:水雞即青蛙,甕底青蛙,以管窺天,眼界陝隘,比喻見識短淺之人。 △歹心毒行:居心狠毒,手段殘酷,意同心狠手辣。 △人嘴上毒:狠毒之言,皆從口出,因而人嘴之毒,甚於一切。 △時到日到:時日已到,刻不容緩,有迫在眉睫之意。 △好時好日:即良辰吉日。 △裂裂落落:零零落落,有欠完整。 △儉腸納肚:納肚是束緊腰帶、收斂肚子,以讓食糧縮小。比喻在飲食方面,極盡節省。 △洩死洩眾:也作洩死眾人,表示在眾人面前,顏面掃地、尊嚴盡失。 △相洩連回:相洩是指漏氣沒面子,連回是接連不斷,比喻顏面掃地,難以挽回。 △生死連回:生與死相連,比喻不顧生死,完全豁出。 △一兼二顧:一與二皆要兼籌並顧,有一舉兩得、兩全其美之意。 △賣龜買鱉:龜與鱉近似同類,並無差別,為鱉賣龜,實在多此一舉。與「擔柴入山」意同。 △愛花連盆:愛花之人,通常也連帶愛惜花盆,有「愛屋及烏」之意。 △烏雲失暗:從字面上看是烏雲密布、天昏地暗;實際上常用來形容身體不適,以致暈頭轉向、眼前發黑。 △烏煙白迸:濃煙彌漫,眼前一片迷濛。 △尻川後話:背後說人閒話、議人長短。 △當頭對面:即面對著面。 △應嘴應舌:對人言語不敬,一再頂嘴。 △吐出吐入:說話反覆無常,出爾反爾。 △吐血吐沱:怒氣沖天,氣到吐血。 △寸腸寸肚:怒不可遏,以致柔腸寸斷。 △在我在綠:端莊嚴肅,不苟言笑。 △無相借問:見面不打招呼,彼此不相聞問。 △紅天赤日:即烈日當空、豔陽高照。 △有耳無嘴:源自俗諺「囝仔人,有耳無嘴」,希望小孩懂得禮數,在大人面前只聽不講,重在避免小孩口無遮攔、說話不得體。 △金光閃閃:形容物體發出閃爍的光芒。 △歡喜甘願:不論甘苦,完全心甘情願、歡喜承受。 △少年得得:比喻非常年輕。 △慣習慣習:連用二次,加強語氣,表示已經習慣。 △烏天暗地:亦即天昏地暗,表示天氣變壞。 △過時曆日:過期日曆,已無用處,藉指一切失效之物。 △講頭知尾:聰明之人領悟力強,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 △一莊一俗:每個村莊都有各自不同的習俗。 △穿同條褲:比喻兩人同心,利害相同。 △(勿會)曉(勿會)一:意同一無所知、百無一能。 △哭爸哭母:通常指喧鬧不休、簡直吵死人。 △放牛食草:放任牛隻自行覓食,有自求多福、自力更生之意。 △伸腳出手:即伸出手腳,有動手動腳之意。 △三做四歇:做三天休四天,休息時間多於工作時間,有好逸惡勞、不能堅持之意,意同一暴十寒。 △連頭船尾:車頭較不顛簸,船尾較不搖晃,因此,此二處是車船最為平穩之處,可供搭乘者參考。 △欠豬狗債:子孫不肖,如同欠債,特以豬狗債譬喻。 △瞞尪騙婿:即使親人,照樣欺騙,何況別人。 △溝流水槍(湧出):每當傾盆大雨過後,溝水奔流,水滿四溢。 △滿出滿入:舉凡器皿水槽或是池塘湖泊,如果溢流四處,皆可以此形容。 △關門閂戶:即關閉門戶。 △兼磨白 (拖):做仔半死,還是不得一飽。 △阿里不達:即是不成器、不成材。 △天落紅雨:天下紅雨,猶如烏白頭、馬生角、旭日西升,比喻絕不可能。 △歹子浪蕩:家鄉對於不肖子孫,常以此稱之,亦即為非作歹、不務正業的浪子。 △牛頭馬面:一個人的面貌,如果長得如牛似馬,表示失去人樣,比喻長相醜陋。 △監裡放出:形容一個人久未進食、狼吞虎嚥的樣子。 △頭燒耳熱:天氣炎熱或感冒生病時,全身發燙發熱,備感不適。 △ 牆爬壁:即攀爬牆壁。 △牛聲馬吼:由於牛牟馬嘶,大聲難聽,故以此比喻講話刺耳或歌聲難聽。 △牛腸馬肚:牛馬均屬大型家畜,相對地,腸胃也大,比喻食量驚人。 △牛膣馬膦:比喻生殖器大的人,有罵人意味。 △犀牛望月:一月望過一月,比喻希望渺茫、遙不可及。 △淹洋直界:大雨過後,一片汪洋,分不出界線。 △乞食過溪:乞丐什麼都要,表示拉拉雜雜的行李多。 △三八哩囉:說話含糊其辭,不知所云。 △有路無厝:表示流浪街頭、無家可歸。 △三尖六角:比喻說話尖酸刻薄,如同尖銳之物,含刀帶刺,容易傷人。 △相看相樣:有樣學樣,互相仿效。 △想空想縫:不走正道,挖空心思,想鑽漏洞。 △有空無榫:榫是接合器物而製的凹凸部分,凹處稱榫眼,凸處稱榫頭。光有榫眼,而無榫頭,則形同虛設,無可配對。 △創空相辦:製造陷阱,讓人掉入,蓄意害人,算是一種預謀犯行。 △無空找縫:即故意挑剔、吹毛求疵、尋瑕索瘢。 △空榫了了:比喻身體的毛病很多。 △假空假榫:所做所為,全是虛假不實。 △裝空裝(犭肖):即裝瘋賣傻。 △變鬼變怪:故弄玄虛、裝神弄鬼來唬弄人家。 △食飽相看:吃飽沒事,彼此對看,表示無所事事。 △ 叩叩:其義有二,後二字是關鍵,如果是唸上去聲,則是敲打的狀聲詞;如果唸成去去聲,則是一堆雜七雜八的器物。 △三不五時:可能源自吳語方言「三不時」,即時常之意。 △缺世白白:天生醜陋,其貌不揚。 △三請五請:三五在此表多數,喻再三邀請。 △嫌消嫌鼻,嫌東嫌西,無所不嫌。 △當了著了:了有賠償、虧損之意,即當虧則虧。 △雞腸鳥肚:比喻人氣量狹小、不能容人。意同鼠肚雞腸、斗筲之人。 △風聲膨影:故意聳動視聽、大肆吹噓。 △不達不七:形容說話詞不達意,行事丟三落四。 △風透吱吱:形容風勢很大,吱吱應是狀聲詞。 △親情五月:泛指一般親戚的通稱。 △夭壽死囝:責罵不乖小孩,詛咒短命去死,用詞甚毒。 △結衫仔帶:即今日之包紅包,真正典故,尚待考查。 △(犭肖)母嘀搭:待人過於親切隨便,常被誤為精神有問題的人,就以此語形容。 △氣心勞命:氣極敗壞,七竅生煙。 △沁心著火:心灰意冷,完全絕望。 △氣仔破病:怒氣沖天,以致生病。 △心狂躁烈:心浮氣躁,心急如焚,或作心狂火著。 △有步有數:做事有條不紊,面面俱到。 本篇成語,雖經竭盡心思,多方搜羅,但在語源出處,無從考證;字義方面,不夠明確;尤其用字遣詞,更是值得商榷。有些有音無字,有些不知真正用字,甚至不明其義,在情非得已之下,只好借用注音或諧音,因此,謬誤必然不少,敬祈賢達同好賜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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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豆初開咖啡屋
他,俊美冷酷,燒得一壺好咖啡,又能彈奏一手好鋼琴,在郊區設立的這間「琴豆初開咖啡屋」生意興隆。那是一處可以喝到好咖啡又可「以物易物」的極佳場所(如電影36個故事場景一般)。 但人們道他是個心中沒有愛的男人,因為心中沒有愛,所以他才會對「情」無動於衷。而女人總是好奇,既然如此,又如何能泡出一杯濃郁香醇的好咖啡? 聞風而至的客人,有些是被招牌名稱吸引而來、有些是為了咖啡的好味道、有些則是想見識他的好琴藝、有些更是不信江湖傳言只為求證而來,但最後終會發現,他內心的溫熱唯獨在啜飲手中那杯黑咖啡杯時才得以體會。 某日,走入一位清秀女子,沒點喝任何咖啡,只掏出一面絲巾直說要以此物換物。男人仔細的望著絲巾上繡著「相見亦無事 不見又思君」這十個字眼,幽幽地問起:「妳…想交換何物?」 「換夢。」她深情的望著他。隨後又補充說著:「你的黑咖啡醇濃有韻,但杯底畢竟少了一顆糖,入口時總是苦味先至。我先提供一顆醒糖,然後彼此共一杯咖啡再分半飲盡,於後各自熟睡。十分鐘喚醒後,換夢即成,這就是我想要的『以悟易悟』。」她特別強調了「悟」這個字。 他,答應了!眾客譁然。卻也極好奇的期待著將會有好戲可看…… 兩人前後共杯喝完了那杯奇特的咖啡,於後昏昏沉睡!十分鐘過去,分別被喚醒。 睜開雙眼後他們款款對視,女子搶先開口:「把你想說的話寫在絲巾上,看完;我定甘心離去!」 他濛邃迷人的雙眸此時終於浮現難見的深情,信手在櫃檯旁拿了一支黑色奇異筆,攤開了絲巾;然後在已繡上的那十個字的下方接續著寫了「換妳心 為我心 始知相憶深」這十一個大字。 女子讀完那幾個字,笑了!頰邊漾著二個淺淺的酒窩滿意地離去。 留他,落寞地望著她的背影逐漸在眉睫裡淡去,還讓眼眶悄悄地氾濫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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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致倪母李老太夫人詩二首
給阿母的話 ◎倪振土 阿母 看著汝的相片 不敢相信汝已經過去 汝的面容 猶原親切 讓阮想起卡早的代誌 古寧頭 紅花好名 人人探聽 嫁給金門城作事兄 風雨多大 汝攏不驚 上山下海 作未定 一手拿割仔 一手牽大兄 懷中抱阮 背後央細子 養豬耙草 無閒堂廳 日頭落山 燒灶舉鼎 輕喚阮的名 阿母 汝 甘願自己來吃苦 不甘子兒來受苦 讓阮平安順遂 惦惦仔大漢 結婚擱娶某 阿爸先走 汝猶原堅強 扶起這口灶 半暝仔 替兒蓋被煮豬料 孤單形影 心內不敢哭 阿母 汝的教示 讓阮正人成氣、安分守己 汝叫阮兄弟 要懂道理、要相互扶持 阮不敢放未記… 今天讓子兒跪在汝靈前 叫汝一聲阿母 沒汝的照顧 親像 孤帆沒依靠 風雨飄搖 找無路 日落西山 孤雁哀啼 枯樹乾枝 月娘空照 哪知影 以後沒阿母倘叫 恩情天大 思念長久 后世人 希望能夠作汝的子兒 擱叫汝阿母… 給阿嬤的話 ◎倪君凱 阿嬤 今天清風微微 讓阮想到蘆穗纍纍的那幾年 汝常牽著細漢的阮 走過田墘… 在佛祖間 阮合掌跪向神明 目稠金金 汝輕扶阮的雙手 循循的念: 保庇平安順遂能讀冊 貴人在身邊 壞人撥一邊 天還沒光 汝就起床 燒香點火煮一鍋蕃籤湯 惦惦仔等阮吃完 站在門口 看阮去學堂 讀書考試 汝替阮打金牌 點光明燈 艱苦破病 汝為阮四處走衝 問神燒金 吃不下頓 因為不甘阮去作兵 睏不入眠 因為煩惱阮的婚姻 日到年尾 汝在古厝燒灶傳傢伙 白煙罄罄 炊紅龜粿 天寒的時 汝數著日子願望過年 站在門口 等阮回來搓紅圓… 阿嬤 阮漸漸大漢 汝頭髮也漸漸白 受盡風霜 單薄形影 汝攏沒怨嗟 日夜操勞 為了子孫 汝甘願付出一切 阿嬤 阮的心肝嬤 汝千求萬拜 就是沒替自己打算 看汝面肉消瘦 甘知影阮心頭多酸 現在汝身體快活了 回去找佛祖的路 汝要走好 腳若酸 汝就坐下不通忍 到了天上 好好休睏 不通煩惱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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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方言中的成語
走進圖書館,成語辭典形形色色、琳琅滿目,家中也有數種成語典,有解說詳盡的、有言簡意賅的、有附加典故者,可惜獨缺閩南語成語辭典,實為一大憾事! 所謂的「成語」,即是一種固定的詞組,結構定型,意義完整,以簡明扼要的文字,傳達了豐富繁複的意涵,使語文的運用達到最好經濟效益,並有畫龍點睛之妙。 一般說來,成語有的出自歷史典故,有的來自俗諺濃縮,或是一些習慣用語,但無論那一類,大都是大家約定俗成、流行通用的語言型式。 在日常生活中,談論與母親或鄉親聊天,經常使用一些相當鄉土道地且類似四言的成語,這些通俗易懂、耳熟能詳的成語,也是一筆珍貴的文化資產,由於成語涉獵廣泛,因此,本文所列成語,在性質上,著重本土道地,若與國語中之成語相同,則儘量不予選取,一則以顯示其獨特之鄉土韻味,二則以避開其與國語成語的交相取用。本文歷經一段時日的搜集,如今約有兩百餘則,茲逐一列出,樂與鄉親一起分享。 △歪哥攲斜:歪哥就是不正,攲斜就是傾斜。以此形容歪歪扭扭、參差不齊之排列。 △食肥走瘦:昔日交通不便、物資匱乏,人人企盼食前方丈,大快頤朵一番,但往往旅途遙遠、往返勞頓,雖然滿足口腹,卻累壞身子,相權之下,有得有失;或指雖然有利可圖,但深受折騰,實在得不償失。 △枵飢失頓:枵飢是錯過用餐時間,以致飢渴交攻;失頓是三餐不繼。合言之,有三旬九食,經常挨餓之意。 △正刨左削:此處所指刨削,並非針對器物,而是從正反兩面對人極盡譏諷之能事,算是一種擬虛為實的修辭。章同冷嘲熱諷。 △軟土深掘:柔軟的泥土,挖深易如反掌。在此以軟硬比喻人的個性,個性好的老實人,容易被欺負,有「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之意。 △掠龜走鱉:為了抓龜,卻走掉了鱉,有顧此失彼之意,或說有得有失,結果一樣。 △無因致端:沒由就受到無妄之災,與平白無故意近。 △姑不二將:金門人在情非得已的情況之下常如是說,至於用字方面,值得商榷。 △含來切去:包含來的,扣除去的,表示有來有去,來去相權之下,吃虧的與佔便宜的,相差無幾。 △早忌晚節:祭拜祖先,如果是忌辰,就要提早;如果是節日,則要晚拜。原因為何?不得而知,是否忌辰只祭一位,來時方便,而節日(如清明節、中元節)是祭歷代祖先,人數眾多,彼此等候,晚點祭拜,以免祖先向隅。 △歹戲拖棚:不精彩的戲已無人觀賞,仍要勉強演下去,只是拖延時間、浪費資源而已。亦可引用在其他方面。 △大主大意:依照己意行事,完全不與人商量,即自作主張、我行我素,有獨斷行之意。 △無牛駛馬:農村社會,以牛犁田,倘若無牛,只好以馬取代,有退而求次之意,意同「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 △粗嘴野斗:說話粗野,言不及義,甚至口出穢言。 △嘴尖舌利:嘴如針尖,舌似利刃,比喻說話伶牙俐齒,能說會道。 △(勿會)得拄好:即不會剛好,表示一不小心。 △橫走直斷:兒時每見母親拜拜時,總會祈求菩薩保佑子女「橫走直斷」,意指出門在外,無論橫豎,皆能逢凶化吉,平安順遂。 △跟天借膽:人之膽量畢竟有限,如果超越限度,名之為膽大包天,亦即跟天借膽。 △臭頭爛耳:臭頭即是瘌痢頭,是一種頭上生瘡,頭髮脫落的皮膚病,不知是否前人鮮少洗頭,罹此疾者比比皆是,因而綽號「臭頭」者隨處可見。臭頭者經常由頭開始潰爛,而後蔓延至耳朵,故云臭頭爛耳。後亦引申為其他部位多處潰爛之喻。 △刣膏爛羅:刣膏就是痳瘋病,昔日罹患此疾的經常皮膚潰爛,難以治癒,後亦以此形容類似此症之疾病。 △臭腳鼻黏:源自俗諺「食甜食鹹,會臭腳鼻黏」,為了擔心小孩吃甜食影響正餐,常以此句警誡。臭腳鼻黏即是腳上長出像鼻涕般的黏液,且會發出臭味,令人作噁,至於是否真實?應是哄騙小孩而已。 △臭頭厚藥:昔日缺乏良醫良藥,只能仰賴民間偏方,然而偏方眾說紛紜,常令患者莫衷一是,只好逐一嘗試,於是同屬一病,藥方卻有千百種。 △鼻流涎滴:兒時常見一些農村幼兒,鼻下總是掛著兩串鼻涕,口水則是沿著嘴角順流滴下,看來令人噁心,其實是大人忙於農務,以致無暇顧及。另者,一些無法自理的人,也常有此現象。 △血流血滴:傷痕累累,血流不止,滴得滿地。 △破皮脫梗:表皮破裂,見到骨梗,有皮開肉綻之義。 △紅膏赤熾:受傷或日晒過度,皮膚紅腫。 △黑青聚血:因氣血運行不暢或外傷,以致體內血液瘀滯在一定的部位,皮膚呈現黑青的色澤。 △紅光面赤:紅光滿面,氣色紅潤。 △歹銅舊錫:即破銅爛鐵。泛指一切廢五金,在金銀銅鐵錫中,金銀值錢,無人丟棄,鐵較不值,故取銅錫為代表。 △生鏽落叩:指金屬器物,鏽到極點,後二字不知其義及寫法,可能是譬喻之物或極言其甚之形容詞。 △嘴乾舌渴:即口乾舌燥。 △滿身重汗:即滿身大汗。 △老神在在:老神本指神明中之長老,以此泛指閱歷豐富、曾經滄海之人,即使面臨大風大浪、危機四伏,也能處變不驚、安之若素。 △清氣溜溜:金門的清氣就是清潔,溜溜應有光滑之意,表示一塵不染,非常乾淨。 △人腳狗鼻:金門冬天寒冷,兒時每每打著赤腳,母親便以此語提醒,亦即人最須保暖的是腳部;換言之,狗最怕冷的部位是鼻子,是否如此?就要請教「狗」先生。現今中醫師說:「頭涼腳溫」是保健之道,足見此語符合醫理。 △有嘴無涎:為了規勸或說理,經常費盡口舌,講到口乾舌燥,還不見得奏效。 △有食有掠:鄉下人家,人情味濃,請客之餘,尚要送禮,不僅有得吃,還可拿回東西。 △食飽換枵:即吃飽撐著、沒事找事做,自找麻煩。 △食老倒縮:本指人到老年,由於骨鬆退化,身高會縮短一些。也可引用人老之後,做事遲緩、笨手笨腳,大不如前。 △食人夠夠:夠夠是相當超過,指欺人太甚。 △騙請害餓:騙人請客,害人挨餓,比喻空歡喜一場。 △矮股體凸:身材短小,後二字不知其義與寫法,可能是譬喻之物或極言其矮小之形容詞。 △矮人有行:身材矮小之人,點子與主意特別多,是否真與身高有關,值得商榷。 △掠蟳走蟹:意同掠龜走鱉,這種詞語結構,通常要選取兩種同質性、相似度高的動物,搭配才能得宜。 △公蟳母蟹:公蟳肉質香硬,母蟹帶有蟹黃,二者鮮美可口,皆屬上品食物。 △憨蟳等鱟:意同守株待兔,妄想不勞而獲,坐享其成。 △死坐活食:死坐指坐著不動、不事生產,活食是只要活著便得消費。如此好吃懶做、好逸惡勞,最後必然坐吃山空、立吃地陷。 △死來活去:昏死過去,再醒過來,形容極度傷痛,意同死去活來。 △行路有風:人在得意時,往往神氣活現、趾高氣揚,走起路來,似乎有風隨行。 △無影無跡:說者言之鑿鑿、繪聲繪影,其實既無影子,也無痕跡,全是不實言論、子虛烏有。 △無某無猴:金門人常稱小孩為「猴囝仔」,故猴子即小孩的代稱,在此表示未婚,無妻無子,孑然一身。 △無依無偎:即無依無靠、孤苦伶仃。 △無暝無日:沒有晚上,也無白天,比喻日夜操勞,全日無休,有日以繼夜、夜以繼日,不眠不休之意。 △無大無細:長幼不分,沒大沒小,比喻不懂禮數。 △無時無陣:即不是時候,不合時宜。 △無要無緊:即無關緊要,可有可無。 △無食無睏:沒有吃飯,也沒睡覺,其因有二:如果是傷心悲痛,則是食不下飯、夜不成眠;如果是忙碌不堪,則是無暇顧及。 △無字無眼:即不明事理,行事毫無意義。何以有此成語,實不知其來源與典故。 △無心無情:即心情沮喪,意志消沉,意近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無斬無節:做事不知節制,沒有分寸。 △無深無淺:行事不知輕重,不得要領,拿捏不準。 △無定無著:小孩好動跳鬼,似乎天性,尤其是過動的小孩,始終靜不下來,真是無一時定著。 △三扣四除:或說七扣八除,重在扣除其中一部分,至於數字,並非表示扣除之比例,也無實質的意義,意同扣東扣西、七折八扣。 △父老子幼:農村社會提倡早婚,並祈多子多孫,以便早日接棒,倘若晚婚,以致父老子幼,形成接棒斷層,即所謂「仙祖無救」。 △一鹿九鞭:一鹿一鞭,豈有九鞭之理。換言之,另八鞭是假,有掛羊頭賣狗肉之嫌。 △憂頭結面:顏面糾結,愁容滿面。 △面笑肚憂:表面喜悅,其實滿腹憂愁,有強顏歡笑之意味。 △笑頭笑面:笑容滿面,笑臉迎人。 △面黑嘴 :臉部泛黑,嘴唇呈紫,可能是飢寒交迫或生病時的樣貌。 △青金目納:兩眼凹陷,目光閃爍,是飢餓過度或驚恐非常的神情。 △青頭沁面:頭是青的,臉是冷的,比喻不給好臉色,意同表情冷漠。 △黑頭雜面:頭髮散亂,面容骯髒,意同蓬頭垢面。 △面青面黃:三餐不繼、并日而食,以致營養不良,面有菜色。 △面憂面愁:即愁眉苦臉、憂形於色。 △遲頭蓋面:反應遲鈍緩慢,頭面似被覆蓋,比喻不夠機警、不會察言觀色,一味我行我素、目中無人。 △雷彈閃爍:即雷電交加。 △空雷無雨:只有雷聲,卻無下雨,喻有言無實。 △惡人無膽:惡人氣燄高張、聲勢嚇人,其實膽量很小,只是虛張聲勢而已。 △細利沾沾:非常客氣。 △賭死坐咒:為了表明清白,不惜以死賭咒自己。 △頭興尾冷:起初興致勃勃,最後則興味索然,意同虎頭蛇尾、有始無終。 △呣成三兩:不成三也不成二,比喻不成整體。 △輸仔脫褲:輸到最慘時,連唯一蔽體的褲子也要脫掉,比喻輸到精光,已是一無所有。 △少年少家:泛指年輕人。 △ 博假博:不懂裝懂。 △無相棄嫌:備受器重後之客套話,表示不嫌棄。 △三張四拽:由於內心不平,為了表示不滿,故意耍脾氣,不樂意接受請託。 △驚仔破膽:意同心驚膽戰、膽破魂奪。 △寵子上天:兒子不能過度寵溺,否則會有恃無恐、恃寵而驕。「上天」是誇飾修辭,比喻寵到極點,再難的事也順其意,兒子便會需索無度、得寸進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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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上的番石榴
防空洞什麼時候有的,記憶裡尋不著印象。依附著三合院門前而建,不論是經常深鎖的大門,或是常出入的后龍側門,一探頭,就可以看到它,像屹立不搖的磐石,如影隨形的守候著這一幢屋宅,更像恪守崗位的侍衛,保護著這一家人的安危。兩米入地,地面一米,不及大門圍牆高,紮實的龐然水泥結構,遮了門前大半風景。從大門往外看,望不著右邊廣場的川流繁華;從側門出,看不到左邊大夫第的官運亨通。不論是遮右或擋左,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卻從來沒有閃過要將防空洞移開的念頭。單日晚上,砲聲由遠而近,一聲聲如雷般的轟然巨響,在心中震盪,它是全家避難的碉堡,更是我們小孩子心靈的守護神。 防空洞頂,貧瘠的沙土上,除了長些雜草,別無他物。不喜讀書的二哥,書是沒讀出什麼丁點大,但拈花惹草,爬樹摘瓜,修腳踏車補破胎,他最行。跟村中阿壽,兩人形影不離,如穿同條褲子,患難兄弟般。阿壽帶來了幾株番石榴,尋不著落根的土,光禿禿的防空洞,成了它們生長的家。幾株不起眼的番石榴,像麻油菜籽般,竟在貧瘠的防空洞上生了根,發了枝,長了葉。彷彿吃苦耐勞的金門人,再怎麼艱困的環境,都能生存下來。 春末初夏,番石榴雪白的花開滿枝,缺了蜂蝶嗡嗡作媒,花蕊花瓣落滿地,厚厚的番石榴枯葉上,一層白色的花蕊花瓣,宛如巧克力蛋糕灑上一層白色糖霜。等待番石榴由彈珠漸成雞卵般大,隨著暑假來臨的腳步,每個夜晚都作著番石榴甜熟的美夢。 燠熱的暑氣把大地蒸騰得如煙似幻,成熟的番石榴結滿枝椏,用鼻力吸,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成熟甜味。晏起的清早,幾顆熟透等不及的番石榴,早已凋落掉在地,彷彿經過一夜戰爭煙硝,頓失母枝庇護,只得各尋安身立命之所。早起的麻雀們,在枝椏間歡樂跳躍,雀聲啁啾不停,一場甜果品嚐會正在進行。趁陽光尚弱,擒了臉盆或鋁鍋,撥枝翻葉的尋找成熟的番石榴,成了每天清早的事。低枝的果實被摘光了,長竹竿上綁個杯口大的布袋,像探照燈般伸入每個不可及的角落,尋回被遺棄冷落的孩子,給予撫慰一番。 滿盆的番石榴,填飽了飢餓的肚子,也是餽贈左鄰右舍的食物。路過的,抓一把,邊走邊吃;想吃現採新鮮的,蹬上防空洞,爬上番石榴樹自己採。下頭的人像交通警察,一隻手指揮這,引導那,嘴邊猛喊:「左邊一點,再左邊一點」、「右邊有一顆,一顆大的」、……,彷彿熱鬧的街口。 熟透實軟的番石榴,雙手一掰,像黃澄的鬆軟麵包,不需有挫刀般的厲牙,甜吃在嘴裡,瞇成線的雙眼,把幸福的滋味寫在臉上,熟得落土的番石榴深得婆嬸叔伯青睞。我喜歡啃青脆作響的青果,彷彿沒經過一番深鑿力磨,就吃不出其一路成熟的艱辛。秋風未起,番石樹上的果實稀了,只剩高枝末梢幾顆遺世獨立般虛晃著,只有藉助長竹竿布袋才能手到擒來。稀少時的番石榴特別好吃,甜如米糕,偶爾摘得一顆被鳥啄食過的,刀切一半,洗洗,一樣吃得嘖嘖有味。 防空洞,冬暖夏涼,深邃的洞穴,提供砲火下生命的寄託;番石榴,多籽價賤,在缺水貧瘠的環境下,仍然能夠恣意滋長茁壯,果實纍纍掛滿枝頭,成為水果中受青睞的常客。彷彿砲火餘威下的金門人,在戰爭洗禮下,有著沈毅、樸實、耐勞的個性,不怕苦,不爭功,在人們心中永遠佔有重要一席之地。 兒時,三餐溫飽已屬難事,水果更是稀客,滿山遍野的土番石榴,成了水果中的要角。如今,水果攤上,各式各樣,五顏六色鮮果,進口、臺產、本地齊集一攤,水果已如家常菜。孩子不喜歡吃水果,購買時,盡挑自己喜歡的,番石榴、葡萄、蘋果、蕃茄,成了餐前飯後最常吃的水果。小時的番石榴,如今已被碗口大的泰國芭樂取代,成了每次必購的水果。緣於吃芭樂不必刀切,只要洗洗即可,低甜高纖助消化,又有飽實感,飯前吃上半個,正餐就不必狼吞虎嚥,長久以來,每日一芭樂,倒也成了習慣。喜歡吃芭樂的理由雖然一籮筐,但仔細思來,應該是懷念兒時防空洞上番石榴成熟的那段時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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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
交往了多年的女友,將喜帖交到我手上,告訴我:「我需要你的祝福。」我望著她清秀的臉龐,不管是多麼傷害了我,卻仍是這樣美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閃爍著淚光,我不禁也為此哽咽。但是我仍強忍著悲痛,接下了喜帖,那喜帖的紅色,也比不上一對被迫分離的戀人心裏流的血。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嗎?」我既無可奈何,又充滿著苦惱,喜帖在不知不覺中滑落,我把手搭在她瘦弱的肩膀,終於,她哭了出來,在風中像被吹倒了般,倒在我的懷裡,我的心碎了,淚水也無法抑制地流了下來。 這一片荒寒如沙漠的土地上,兩個渺小的人,緊緊地擁抱著,就像一頁紙偶然被狂風吹到樹幹上,看起來緊貼在一起,然而風向稍微一轉,就又吹離去了。靜默的氣氛,比歎息聲還要沉重,當她終究轉身離開時,我望著她越來越小的背影,越來越遠,最後消失於夜色之中。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彷彿依戀著背後走過的足跡,而我再也不忍回顧了,方才的眼淚難道是假的嗎?我不是還為著無法挽回的感情傷痛不已嗎? 我彷彿逃亡似的朝相反的方向奔去,這並不是回家的路,再前進便不知道通往何處了,太遲了,往回走的路認不得了,橋已經斷了,暗影裡有藏著利器的歹徒在窺視著。 莫名的叫聲越來越響,先像是撕紙的聲音,後像是敲打木頭的聲音,最後像老式火車駛過的聲音,我捂著耳朵,向前拚命跑。又聽到一陣笑語聲,許多嘲弄的臉圍在我的周圍,說著侮辱和輕蔑的話,然而這一切都是那樣的吵雜,讓人根本就無法清楚辨別出究竟在說些什麼。 猛然地我被絆倒,待我爬起來時,四周又變得非常肅靜,我看了看,那使我跌倒的是一個人,他的姿態在微光下,顯得如此莊嚴,好像是在祭壇上的犧牲品,一動也不動地仰臥著,仔細去看,他早已經失去了生命,有一張和我相似的臉,只是比較年輕,我哀傷地為他埋葬,隨著泥土一層層的覆蓋,他的面目消失了,記憶也模糊了,而我心中的傷口,也慢慢地因為遺忘而逐漸減少了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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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愛戀
故鄉,是最深的愛戀 阿德剛結束一份長達三年九個月的惱人文案工作。此時,朋友也藉口工作忙,少有聯絡,心中不免憎怨乏味,適逢兩天假期毅然決然返鄉,亟欲徜徉在望不盡、走不完的故鄉海灘上,尋找海灘的一切………。 當飛機緩緩下降,綠意刷滿艙外,當下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下飛機後,直接衝向久違又熟悉的故鄉海灘。沒想到海灘上早有鄰居好友,一群人赤足走在淺水灘上,兩眼掃射水中飄來的生物,原來他們又在尋覓日漸絕跡的「幼鱟」。雖然,發現到的只是「幼鱟」的屍體,但一樣引起一陣驚慌,大伙兒手忙腳亂,小心翼翼撈起放入已準備妥當的安置箱裡,幾十個人盈盈笑臉,就像一朵朵綻開的玫瑰。 猶記得,早年寒暑假期間,大海就是阿德的家,每天除三餐之外,就是約三五好友往村前的海灘遛海、嬉戲,追逐浪花、抓小蝦、捉泥鰍,從中認知了不少的海中的生物,學校的生物課就是阿德的最愛,也是拿分的高手,一切都拜村前這一片海域所賜予。 阿德所住的村莊,位在島中的西南,依勢面海,避風效果良好,不遠處海中有一條深而急的海流,再來就是一大片如月眉般地海灘潮間帶,日升日落,潮起潮落,祖先就是靠這一大片海田漁撈、農耕兩業,養活了族人,也安居樂業,繁衍後代。 在一片美麗的潮間帶,生物種類繁多,除了白鷺鷥、海藻、招潮蟹、和尚蟹、石蚵、水母、海蜷(俗稱燒酒螺)、寄居蟹、彈塗魚、蛤、蚊蠅、貝類、蝦蟹、海菜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鱟了,這也成為附近村民的經濟來源之一。 記憶影像潑灑了無數的鹹鹹海水的味道,竟日追逐鱟、螺、貝、海菜之間,也成為假日的功課之一。這一段青少年的歲月,隨著升學的壓力,慢慢變成手握書本坐在海堤或踱步沙灘上,努力背誦單字和課文的日子,偶而眺望遠方,嘴角也才微微上揚發出會心的一笑,而腦海中時時刻刻無不是海的心情與味道,而海的奇幻夢想更經常伴隨我悠遊………。 尤其遠離家鄉,負笈在外,不知多少驟風狂雨的夜晚在夢裡翻攪,曾經遛海、觀潮、聽濤聲………,而海風低吟的情景依稀可見,和三五好友在沙地上作畫、撿拾幼鱟的屍體、貝類的空殼,將幼鱟做成標本,將貝殼串成條條的項鍊,分送給死黨朋友,也分享大海的胸懷與無私;也曾因為海浪的潮水聲,讓阿德驚醒,是否故鄉的海在輕喚,提醒該是回鄉的時候………因此,平常只要有關家鄉的字眼,即使是「海」「貝類」「鱟」單一的聲音影像文字,都讓阿得眼睛為之觸電,內心也怦怦然跳動起來,一股滾動的沸血隨著血壓升高,竟也激動了起來。家鄉的絲線,永遠牽繫著遊子的心情。 是鱟的死亡,讓我轉變 想起村前的潮間灘地是珍貴的生態資源,有著活化石之稱的鱟繁殖的自然棲地,心中就覺得無限的驕傲。 「水頭鱟,古崗臭」這是一句流傳在金門島上的老諺語,說明了位於金門水頭、后豐一帶的平靜海灣與潮間帶中,最獨具特色的生物便是鱟,這裡也是金門縣內鱟最主要、最良好的自然棲息地。從書上資料得知,鱟是海洋底棲性無脊椎動物,屬節肢動物門,肢口綱,劍尾目,又稱做「馬蹄蟹」。出現年代可推至四億年前,從二億年前演化成這幅模樣,再也沒什麼改變過,生物學界視牠為活化石。鱟在血緣上與蜘蛛和蠍子等陸地節肢動物較為接近,牠們平時生存在淺海海床上,以軟體動物、生物碎屑、藻類為食,只有交配、產卵時,才會爬上灘地進行交配。由於它的外殼堅硬,黑黑圓圓,裡面中空,外形像鋼盔,當地人叫牠「鋼盔魚」;牠的家庭型態,鱟只要認定一個伴侶自此就終生不仳離,也不會另外去找別的伴侶,更無犀利人妻中小三的問題,也因為產卵期間,成年的鱟都是成雙成對的,母的在前,公的在後,有人也稱牠「鴛鴦魚」,遠遠看來就像是兩頂鋼盔在走路似的,有人也以「鴛鴦魚」稱牠。 原本,鱟的分佈相當寬泛,台灣西部海域也能見到,但隨著海洋的污染與海岸的建設,造成鱟的食物與棲地的消失,鱟在台灣幾乎不見,但是金門在戰地戒嚴封閉半世紀之久,灘地保存良好,尤其金門水頭到村前一帶海域,更是鱟的生長棲地。 2000年金馬小三通正式啟步,隨著兩岸的突破,旅客逐年增加,舊有碼頭已不敷使用,政府遂有擴大建築水頭商港計畫,計畫建築北堤、西堤攬沙,以土夯填平,且將外海已有四百多年歷史的蚵田一一拔除,就此,自祖先以來的海產全毀於一旦,全村賴以生存的經濟來源也告中斷。從親友傳來的壞消息,令我震撼,也讓我不敢置信,直呼不可能,但從新聞報導傳來「鱟」的死亡畫面,又不得不令人相信。 填掉原有自然海洋生態,打造人工生態景觀公園,無異大開保育的倒車。現代生態保育與傳統維護已成地球保育重要的方針,開闢了一個商港,卻得賠上破壞生態、傳統的國際形象,這真箇是愚蠢之舉。 是鱟的死亡,讓阿德轉變。當下,拋下手邊的工作,趕回家鄉和村人一起抗議與陳情,製作海報,分送各家戶,一連三天三夜在潮間灘地示威抗議,訴求村民的意願,向縣政府發出怒火,不斷投書陳情,然而始終沒有人理會他們。原來縣政府的一紙命令,毋庸溝通協調,只願賠償蚵田部分的損失,其他免談。可悲啊!政府? 眼光遠大的縣政府,從兩岸來往的客船,似乎就已經看準未來的潛力,他們永遠算準不會大三通,也忘記春節包機模式可能擴大,誰還需要乘船、搭車、轉機來往兩岸的金門一條龍模式。當人潮退卻,或商機不再,一個巨大的碼頭,可能又是數年後的閒置公共工程,但是生態破壞已經難挽回,嚴重衝擊到成鱟的產卵場域與稚鱟的孵育棲地,野生的鱟族群連年銳減,商港的建設無疑是造成村前潮間灘地消失的兇手。 人有夢想,但鱟不會作夢 村民失去了這片海域,如同失去世世代代賴以生存和豐衣足食的飯碗。 在鱟、水獺、與考古遺址種種生態與傳統的事物見證下,都無法阻擋開發的魔手。在無力可回天之下,於是他們發起成立了保育生態協會,將意志化為行動,誓言要保護這一塊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做好保護計畫與守則,每天輪班派人巡守。 不久,傳來好消息,因為建港帶來環境衝擊,引起長期研究金門鱟群繁衍,目前是中研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陳章波和保育人士的關切,金門縣政府請來學者背書設計,想出絕妙好點子─叫做「移地復育」,幫鱟遷村,以利后豐港水域工程進行,移地復育效率之高,目前建設無出其右。因此於1999年底在古寧頭設立國內首座「鱟」保育區。當年年底並公告古寧頭潮間帶800公頃海域為全國唯一的「鱟」保育區,實施禁捕至今。 但是,有誰肯相信幫鱟遷村,可以復育成功,所以協會要為「鱟」請命,金門的鱟自古在後豐港一帶孕育棲息出現最多,根據協會實地勘察結果也是如此,反觀古寧頭一帶雖被列為保育區卻少發現鱟的身影,當初成立保育區所放流的鱟已逐漸減少,每年五月是鱟逐漸出現的月份,但卻未在古寧頭發現稚鱟;而後豐港一帶潮間帶生物豐富且多量,古寧頭一帶除大量石蚵以外其他生物出現較少,生物種類不及後豐港一帶多樣化;從鱟的食物來源這點看來,後豐港更適合鱟生存,再且金門東北季風強烈,古寧頭位於首衝之地,就在有心人士前往古寧頭實地踏查時,就感受到一股強勁的風煞,這風煞確實使稚鱟較難以生存。 最後,後豐港一帶潮間帶土質、環境較適合鱟的生存,可由實驗發現後豐港泥土質比量高,含水量亦高,微酸的土質產生大量的生物,更適宜鱟的生存。 生態無價,故鄉更是不能背離 眼見海堤工程一一完成,海水改道造成大量的泥沙在海底覆蓋,以往海灘上是滿滿的綠色海菜,現在變成稀稀落落,具有百年歷史的外海石蚵田也早已吞蝕海中不復見,「幼鱟」屍體隨海水的拍打無方向的漂流,貝類早已驚慌逃竄,就是海水也不再溫柔可親,生態浩劫,傳承世代賴以生存的漁業,已經走到盡頭。 阿德村內百年古宅,日日夜夜細訴著段段輝煌的開發歷史,曾打造出後豐聚落的世代繁榮景象,此刻古宅已是無語問蒼天。面臨著重大危機,全村人一下子不知如何面對這個巨變。而阿德唯有執著、積極參與社區營造工作,瞭解故鄉的生態價值,投入環境保護運動,守候故鄉的海洋,成為一位守鱟之人,因此大聲疾呼鄉土保育人士成立國內首支「鱟」巡守隊,中研院研究員陳章波先生甚至跨海聲援,期待為「鱟」的故鄉保留一線生機。 每逢六月至九月是鱟的繁殖季節,巡守隊隊員輪班到灘地上,觀察紀錄鱟的生態,熟悉鱟在繁殖時的生物行為,認識鱟的生態,確定潮間灘地保存的重要,為灘地保存繼續奔走。 雖然阿德工作在外,只要長假或休假,定當返鄉投入守「鱟」的隊伍中,但是推動生態保育觀念與活動甚為不易,除了觀念不普及,加上傳統人情世故,常常是遭受批評、指責做得不夠好,真是多做多人嫌,難免充滿無力之感,但既已深陷泥淖中,也不得不勇敢向前做一個過河卒子。面對未來一方面持續推動保育協會的宗旨,不斷投書陳情外,更要以行動研究落實利用週休二日或寒暑假期間,舉辦導覽活動,推動保育工作。用自力的方式,請鄉民到社區參訪,想將生態的美,介紹給大家認識。 守鱟,鐫刻一場人生的不悔 您知道在鱟的繁殖期間,整片潮間灘地就像一座生態教室,珍貴稀少的鱟,在灘地上一一出現。偶爾發現一隻受困的公鱟,引來學員的目光,協會成員熟悉的幫牠解困,又是一片如雷的掌聲。透過實地觀察,學員接觸鱟的生態,點燃心靈內保育的火苗。也希望藉由在地居民的共同參與,透過社區營造推動的力量,提供解說服務,希望重視生態保育,提升在地認同的情感,激發社區意識,共同為這座生態教室而努力。 如今灘地的工程依然進行著,協會成員仍然用著微薄之力守候鄉土,對協會成員而言,生態無價,故鄉更是不能背離。在金門後豐港,有一群守鱟人青春不悔,巡守沙灘,守候著家鄉的海洋,有誰瞭解每一個穩健的步履後,那種沈重難捨的心情。 巡守的日子,倏忽即至,回首眼前這一大片既親切又熟悉的灘地,內心一股股甸甸實實的感覺,就如腳下拍打的浪潮在親吻、傾訴,似乎不斷告訴阿德一定要再回來喔!會的,阿德一定會回來。 打開兩天關機的手機,朋友的未接來電,和簡訊已在阿德的視線裡慢慢模糊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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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道場
我在電視上看到這間道場。 原本在看八點半樂透開獎,廣告空檔亂按搖控器,瞄一眼新聞,聽一會算命,突然間被金光閃閃的佛光籠罩住。 一位四十出頭,戴著金邊眼鏡的法師在講《金剛經》。如果不是現出家相,我還以為是哲學系教授在講《叔本華》。怪哉!這位法師怎麼有點面熟呢?戴上眼鏡仔細一瞧,喝!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居然變成道場住持了。 同學的道場離家不遠,隱身一棟商業大樓四樓。我立刻套上脫鞋,一身邋遢直奔道場。裡頭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站了好一回,才有一位師姐走出來,把我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說: 「廁所在左手邊。」 這可奇了!我略看過些公案,知道禪師接待來客,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喫茶去!這間道場的待客之道,更加高深莫測,不分青紅皂白,一律先上廁所。我雖然納悶,還是聽從指示,洗手完畢,又跑去向師姐問安: 「師姐,阿彌陀佛。」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得說明來意,但是一見面就要找人,好像有點失禮,正在思考從何說起時,師姐說: 「和妳一起來借廁所的那位已經先走了。」 我說:「師姐,我是來拜拜的,不是來借廁所。請問我可以上個香嗎?」 「耶?妳不是來借廁所的?」 原來是佛氣不足,使師姐誤以為我是路人甲,實在慚愧! 一位法師走向我們,師姐對她說:「她今天第一次來。」 比丘尼師父慈祥地說:「歡迎。」 我平時打諢科慣了,見到師父,覺得應當恭敬,一時不知說什麼話才好,不講話,又似乎很沒禮貌,於是畢恭畢敬,雙手合十,十分慎重的說: 「師父。」 「唔。」師父洗耳恭聽的樣子。 我吸了一口氣,下定決心,使出吃奶的力氣大喝一聲: 「阿彌陀佛!」 師父被我天外飛來的「阿彌陀佛」嚇了一跳,呆了幾秒鐘,突然噗嗤一笑,師姐也跟著笑說: 「真有朝氣!阿彌陀佛都被妳嚇一跳!」 師父叫我不要緊張,又問我是不是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忙?我有點語無倫次,說最近心情浮躁,也沒有什麼大事,就是煩,等我正打算告訴她住持是我大學同學,師父說: 「學佛,最重的是我們的心。把心安住下來,其它就好辦了。歡迎你來這裡,我們一同來學習、切磋。」說完拿起腳走了。 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想和住持套個交情,他念大學的時候,時常向我借上課筆記,現在當了法師,應該換他來度一度我。今天臨時起意,難免禪氣有餘,殊勝感不足,引不起師姐、師父們的注意,是我不好。隔天我改變造型,穿金戴銀,富麗堂皇,大包小包再度出現,師姐看到我,眼睛睜的斗大地說: 「妳今天變了個人。」 我笑吟吟說:「剛才去和人家談生意,路過這裡,就順道拿一點水果來。」 師姐十分恭敬的問我:「請問您在做什麼生意呢?」 「我是賣二手貨的,主要是二手精品。」 師姐說:「我對這個很有興趣,您的店在那?改天到您店裡逛逛可以嗎?」 「當然歡迎,這是我的名片。我的店很好找,不過很小,妳來了可別見笑。我有幾個香奈兒皮包,質感不錯,但是有點舊,賣了很久都賣不掉,改天妳到店裡剛好幫我帶走,我才有空間進新貨。」 為了見同學一面,我開始在道場鬼混,今天護持弘法,明天祈求國泰民安,後天消災拔度,族繁不及備載,一言以蔽之,錢錢錢。不到半年,家裡變成了宗教博物館,親朋好友也全變成我的下線,正當我的私房錢消耗殆盡,打算放棄和同學相認時,師姐悄悄的在我耳邊說: 「快上十四樓,上師要開示了。」 十四樓?我真是糊裡糊塗,鬧半天,原來同學在十四樓,難怪平日從來不見人影。我赤著腳直奔十四樓,芝麻開門,滿坑滿谷都是人! 同學坐在一張高腳椅上,有些人匍匐跪拜,有人雙手合十。雖然離他很遠,我似乎也感受到他深度的力量,平靜、自在、包容、溫柔。 一個很肥胖的女孩匍匐至上師面前,獻上一個紅包。 上師問:「妳要請什麼法?」 她說:「我不懂,為什麼我生命中的男人最後都會拋棄我?這是我的因果嗎?我該如何消除我的業障?」 我拉長耳朵,全神灌注,上師以水晶般的清澈的聲音開示: 「學佛,最重要的面對自己眼前的問題,妳最該做的事是減肥。」 大夥哄堂大笑起來。胖女孩先是呆了一下,旋即和大家一起哈哈哈乾笑。 上師起身走進人群,停在一個十來歲的小女孩面前,我有點驚訝,不知那女孩是何方神聖,上師親切問小女孩說: 「有什麼事找我?」 女孩淚光閃閃地說:「師父,我要下地獄了。」 「妳做了什麼不乖的事嗎?」 女孩愁眉苦臉地說:「我媽媽以前總是打我,現在她中風了,沒力氣打我。我擔心等她病好,又要打我了,所以我希望她一直生病。師父,我是個壞心腸的小孩,我要下地獄了。」 信徒安靜的等待上師開示,學佛的人該怎麼面對眼前的困難。上師把手上的念珠取下,戴在小女孩的手上,他說: 「別害怕,妳媽媽的手已經殘廢,再也有辦法打任何人了。」 這個厲害!我看到有幾個人不由自主的活動手指,好像在確認自己雙手正常,這幾個人大概平常打小孩打的兇。 女孩子又問:「請問師父,媽媽手殘廢了,那誰煮飯給我吃?」 嗄?哦?嗯。上師想了一想,不疾不徐,把剛才胖女孩供養的紅包轉送給小女孩說: 「妳去買便當吧!」 大夥竊竊私語,聽不出是讚嘆上師慈悲,還是在批評他昏庸,胖女孩嘟嘟嚷嚷說:「我是要供養佛法僧,她又不是佛法僧。」 突然間上師朝我走過來,我有點昏眩,不知道該不該向同學磕頭?還沒考慮清楚,上師已經劈頭一句: 「阿彌陀佛。狀況怎麼樣?」 ??? 同學看我沒回答,大概慧根不足,補充說明: 「妳在道場待了半年多,修行的狀況怎麼樣?」 「修行?還沒開始,不過我現在是大功德主,我想請師父開示,我……」 上師平靜的說:「過去心不可得。」 我看著那張靜如古井的臉,心頭如著了一鞭,火辣辣。 「我現在是大功德主,我想請師父開示,我……」 同學冷冷的說:「放下!」 放下?放下??放下!! 我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道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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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坑之美
迷上台中大坑的頭嵙山,是一群喜好山林的朋友熱情邀約,源自於朋友們自雪山和玉山歸來之後,台中東方的頭嵙山步道正好訓練腳力,朋友說:「只要你能爬過大坑一號到四號步道,攻雪山就沒問題了,雪山上的哭坡也會變成笑坡!」 許多週六清晨天剛破曉時,我們相約在大坑各個步道出口集合,把爬山當成早晨的饗宴,最少有三、四人,更多時是十人。 大坑步道在九二一地震後,嚴重受損,民間組織災後重建會自立自強,短短不到兩年,重現不同以往的風貌。重建會的莊主任指著一處斜坡,說他們如何施工、擋土、植樹等,泥土都是從崩塌的山谷裡一袋袋揹上來的,灑上數十次的草籽,山友們遠來自台南、高雄,自動自發由山下揹水上來澆樹! 聽完莊主任一席話,我們的步伐卻有些沉重,一步一腳印,腳下的風景,是那麼多同胞血汗換來,人非能勝天,而是要與大自然取得協調,重建施工的山友們曾經在雨中不斷工作十四小時,我們一個半小時就走完一條步道! 某假日清晨,正是雨後初晴,走上二號步道,七、八十度的陡坡上,我們安靜慢步走著,向一棵九芎樹道早安,及至山上,見到山嵐飄飛自身旁而過,又見雲海飄過鄰近山腳下的橫坑、清水坑,那種感動不可言喻,心靈像被洗禮一番。 二號步道右轉接五號步道有一黑松亭,旁邊有四棵數百年歷史的台灣五葉松,長在稜線上的那種氣勢震懾人的心靈,一旁常有山友泡茶聊天或暢談人生。 三號步道的高峰亭也是喝茶的好所在,有回我獨行三號步道,沿途欣賞植物,閱讀各個指示牌,或是速寫山景,到高峰亭見一山友飲茶,他聽我說走了一個半小時才上山來,不禁笑我速度奇慢,我也不想辯白,登山也不只是趕路而已,哲學家說:「山是眾神的藏書樓。」快了速度卻漏掉風景。 四號步道由中正露營區開始,經過吊橋旁的流連亭上坡,處處可見重建後的痕跡,沿途種上不少吉野櫻和五葉松,冬天滿山櫻花盛開時,四號步道更美。這條步道神似萬里長城,也有一段直追黃山氣勢,不是說「黃山歸來不見五岳」嗎?但每一座山都有它可觀之處,都可以發現美麗的地方。 每一條步道既是入口,也是出口,登高望遠,暫時拋開凡塵俗事,洗滌心靈。記得一個雨後的清晨,由二號登山,從三號下山的途中,我們聽著清水坑潺潺的水聲,我想起「山色無非清淨身,溪聲儘是廣長舌」,溪水在雨後宣說佛法。我向阿姐說:「要是我在這裡聽溪水聲坐上半天,就這樣頓悟了,該怎麼辦?」姐笑說:「那你就不要回去了!」我們看到一棵巨大的九芎樹,其中一節樹枝有好幾處瘤狀隆起,應是被藤蔓纏繞過的痕跡,後來遇到好心人幫它解圍吧。 登山練腳力,也體會前人開路的辛勞,每一步都充滿感恩的心,學習更謙卑,凡事用多種角度去觀察和思考,愈走向山,愈能夠發現生命的原點。那些在稜線上修築棧道的無名英雄們都沒有留名,只有山風洗淨凡塵俗慮,我們吸取山中能量,又回到原點,生命更加豁達、開朗。 朋友說:「準備好沒有,雪山正在等你!」我微笑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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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螺本無過﹐何故惹塵埃
朋友,久久的等待,門口木棉樹上的花蕾終於在清明節過後綻放了。一朵朵火紅的花朵,滿佈著雜亂的枝椏,即使沒有綠葉的襯托,依然能展現其多采的丰姿,為蕭瑟冷清的新市街景,增添不少蓬勃的氣象。然而,在這個木棉花盛開的季節裡,首先必須謝謝你們對拙作〈花螺〉的指教。不可否認地,花螺這個故事對老一輩鄉親而言,可說是一個難忘的共同記憶。故此,基於與這塊土地有血濃於水的親密關係,以及身軀尚未完全被癌細胞吞噬的現下,老朽不得不以沉重的心情,復透過笨拙的手筆,來詮釋這個故事。雖然花螺討伙伕班長的行為可議,但這非僅是大時代的悲歌,亦是爾時社會另一種層面的體現。當善良的島民回顧這段歷史時,似乎都能以一顆寬容之心,坦然地來面對這個不幸的事實。 朋友,你們何其有幸生長在這個清平的時代,既不愁吃,又不愁穿,復又受過完整的學校教育,繼而地投入職場、成為社會的中堅分子,幾乎沒有遭遇到任何挫折和苦難,屬實無法領會到爾時的時空背景,不能體會到那些有家歸不得的老兵的心情,又何能領會到一個婚後身心遭受凌虐,復又必須面對夫婿失智的婦人的心境。因而,基於人物刻劃的需要,以及對人性心理有較細緻的描述,當老王與花螺兩情相悅迸出愛的火花時,我不得不以較細膩的手法,來詮釋他們長久被壓抑的性慾,故此才有一段較激情的情節出現。可是你們並沒有詳閱全文,亦未曾看清是否因情節所需,就斷章取義作無謂的批評,完全抹煞了作者創作時的本旨,曲解了它欲表達的原意。 你們說「花螺是不是太入骨了點,萬一小朋友問什麼是陽物?什麼是海棉體?什麼是淫水?該怎麼回答?」朋友,枉費你們接受高等教育的薰陶、讀那麼多聖賢書,又是新世代的菁英,竟連這幾個簡單的問題也無從回答起,不僅不可思議,也令人遺憾。所謂「陽物」不就是男子的「生殖器」麼?不管成人或幼童,所有的男性都有,既然是那麼通俗的人體性器官,為何難以啟齒?所謂的「海棉體」,是位於男性陰莖內的一條海棉體動脈,平時呈捲曲狀,一旦受到刺激就鬆弛開來,並快速地充血,它不就是海棉體膨脹的原因麼?而所謂的「淫水」,不就是成年女性興奮時體內的分泌物麼?原本只是一段極其自然的性心理描述,而你們卻硬要把它解讀成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確實讓老朽感到意外。 請看: 老王已顧不了自己是中華民國陸軍第二十七師衛生連上士炊事班長的軍人身分,快速地脫去下身草綠色的黃埔大內褲,露出一個多年未曾使用過的陽物,強壯的身體促使他體外的海棉體快速地膨脹,他急欲獲取的是性的紓解和滿足,完完全全忘記自己置身在這個準備反攻大陸的最前線,一旦違反了軍紀,必須接受軍法的制裁。只因為眼前這個標緻的小阿嫂,已是有夫之婦,倘若讓人發覺而被告發,他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 而現下的花螺,已是名副其實的「花螺」,她何曾想過舊道德中,婦女應盡三從四德的義務?身處在這個保守的小農村,一旦他們的好事被人發覺,免不了要掀起重大的波瀾,她美好的形象勢必也會在一瞬間化為烏有。儘管她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與「紙永遠包不住火」這兩句話的含意,但是,她已無暇顧及那麼多。就在此時,就在此刻,她體內的某一個部位彷彿有許許多多小小蟲兒在蠕動、在爬行,一種俗稱叫淫水的液體亦已潤濕她的下身,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受。 老朽之於作如此的描寫,純粹是凸顯老王與花螺兩人長久的性壓抑,以及對性的需求。若依現時的社會形態與性開放的尺度來審視,並沒有逾越文學創作的規範與性心理描述的尺度。而使用「陽物」一詞,難道還不夠謹慎?非得要以閩南語俗稱的「膦鳥」,學名上的「陽具」、「陰莖」或是老兵罵人的「雞巴」來取代,始稱得上文雅?還是要以婦人口中的「小雞雞」,來形容一個年近半百的伙伕班長的下體較妥當?倘若不用海棉體快速地膨脹來詮說老王生理上的自然反應,莫非要以低俗的「硬迸迸」或「硬棟棟」來描述,才能符合你們高道德標準的要求?如果不能以「一種俗稱叫淫水的液體亦已潤濕她的下身」來描述花螺對性的渴望以及內心的興奮,是否要以她的「褲底」已經「澹漉漉」或「澹糊糊」還是「澹漓漉」才能讓你們稱心滿意? 朋友,上述各節只不過是人體性器官的稱謂,與成年女性興奮時生理上自然的反應,它既不骯髒,又不齷齪,為什麼要把它想像得那麼低賤而提出「該怎麼回答」的質疑?而你們所謂的「小朋友」,不知是指何種年齡層?倘若是一般中低年級的小學生,他們要吸收多少語文知識,才有閱讀副刊文學的興趣和能力?如果是高年級同學,一旦問起此物為何物,更是一種機會教育,何況他們在學校不也上過「健康教育」與「兩性教育」嗎?從這兩種課程裡,或多或少,總會獲得一些攸關於人體性器官的構造以及生理衛生方面的知識吧。而此刻,當你們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時,老朽不禁要問:莫非你們有高人一等的道德修養,真能做到六根清淨,四大皆空,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要不,怎會有衛道士般的思維?別忘了,我們是凡人而非聖人,既然是凡人,就有儒家所謂的七情六慾。告子曰:「食色性也」,他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說,凡是人的生命,就離不開兩件事,其一是生活的問題,其二是性的問題。而小說何嘗不是現實人生的反映,既是反映人生,勢必取材於人生,身為一個作家有義務竭盡所能,把它鋪寫得栩栩如生。因此,只要情節需要,作者做如此的描述又有何不可?為什麼要以異樣的眼光來看待?或許,真正該提出質疑的是如老朽這般年齡的「頑固份子」,而非你們這些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份子」。 朋友,現時的社會是多元的,也是開放的,更是多變的,而你們又是新世代的社會菁英,理應對它有更深一層的瞭解和領會。倘若老朽置身的是爾時舊社會或是戒嚴軍管時期,小說中的人物刻劃與心理描述勢必會有所顧忌或較保守,也就是作家白翎所說的「老夫子式的愛情道德」。回顧那個以軍領政的時代,只要談論到性的書刊,或是看到女性穿著較性感的雜誌,都會遭受到查扣的命運,竟連郭良蕙女士的長篇小說《心鎖》亦未曾放過,這何嘗不是島民的悲哀呢?如今,隨著戰地政務的解除,隨著時代的變遷,隨著社會的開放,身為一個文字工作者,只要不揭露個人隱私或作人身攻擊,只要不是無的放矢或涉及國家機密,還有什麼不能談、不能說、不能寫的?假如因情節需要而必須對人性性心理深入描述時,難道不能以較細膩的手法來詮釋男女間的性問題?倘若不能,莫非是衛道士的心理在作祟?還是戒嚴軍管再次復辟?抑或是要寫「反攻大陸、消滅朱毛」的反共文學? 如果你們的孩子看到李昂小姐的《北港香爐人人插》,而提出北港香爐為什麼會人人插的疑問,或看到某電視台討論男女同居問題,以「夾娃娃」來形容男女交媾,而提出什麼叫「夾娃娃」時,你們會以什麼華麗的言詞來回答他們?萬一你們所謂的「小朋友」接觸到「同志情慾」文學時,你們又會以什麼態度來面對,是該接受?還是排斥?抑或是必須尊重作家的創作自由?朋友,當我們進入到一個全新的世代,文學勢必也會跟著時代潮流走,每位作家都會以不同的角度來觀察這個變化多端的社會,繼而地透過他們慎密的思維和筆端,從事多元化的創作。不管是懷舊或創新,不管是小說、散文或詩歌,只要能書寫成章,復通過報刊雜誌主編審稿的火海,再經廣大讀者的肯定和認同,就有它流傳的普世價值。因此,老朽必須善意地提醒你們,倘使你們認為內容不符合你們高道德標準的期待,絕對有選擇不看的權利,但若是未看完全文就斷章取義、妄下定論、作無謂的批評,那是非常不妥當的行為。 從媒體報導,教育部正計劃把「多元性慾」與「同志教育」納入「性別平等教育」課綱,內容甚至涉及到性玩具如何使用、如何清洗、如何保持乾淨……等等。試想,一個與生俱來的人體性器官與生理上自然的反應,竟讓你們把它想像得那麼不堪。一旦有朝一日,小朋友真正接觸到「多元性慾」與「同志教育」課程,你們將作何感想?難道不讓孩子上這堂課?還是必須遷就時代潮流與社會趨勢? 你們說「花螺根本不是小說,頂多是說故事的寫作而已,文字充滿粗俗,真為咱金門人水準悲哀。」朋友,當你們提出這個質疑時,顯然地,你們的說法與小說的界說是有明顯差異的。眾所皆知,源自唐代以來就把摹述故事的文章叫作小說,而小說更是有人物、有情節、有佈局、有高潮、有結構的創作故事。當你們提出「根本不是小說,頂多是說故事的寫作而已」的質疑時,簡直令人啼笑皆非。既然「不是小說」,又何來「說故事的寫作」?不是自相矛盾、相形見絀嗎?原以為你們出身科班,有深厚的文學根柢和素養,好讓老朽能從你們的批評和賜教中,對小說創作有更深一層的瞭解和體會,以便作為往後創作的指標和借鑑。而萬萬想不到,你們對小說竟是那麼地懵然無知,既然連小說的定義和創作的基本知識都不懂,又有何格來批評小說?倘使想以此來凸顯你們的博學,那非僅不足取,也顯露出你們對文學知識的貧乏。由此可見,金門人該悲哀的並非是〈花螺〉這篇小說夠不夠水準,而是某些不懂小說卻來批評小說的人,以及那些以衛道士眼光來看小說者,他們才是「真為咱金門人水準悲哀」的最大悲哀!於此,你們敢於否定這個「悲哀」的事實嗎? 朋友,並非老朽厚顏無恥或大言不慚,每天看《金門日報·浯江副刊》的讀者固然不少,但等著看〈花螺〉這篇小說的鄉親和讀者卻也不容小覷,不知你們信?或者不信?但這只是一段題外話,重要的是一個罹患重大傷病的老年人,竟能秉持著對文學的熱衷和執著,懷著與病魔對抗的心情,以其堅強的毅力把〈花螺〉這篇小說呈現給讀者,冀望能與鄉親父老共同來回顧這段歷史,忠實地傳達文中人物的聲音和相貌、心思與憧憬,為那個不幸的年代留下一個印記,讓我們的後代子孫能從這篇小說中,看到一些早年為生活奔波的苦難鄉親的真實情景。故此,它絕非是咱金門人的悲哀,而是某些自命不凡的孩子們,必須重新去深思、去體認、去領悟的問題。倘若你們的學識能力與文學素養,誠能如你們批評人那麼地犀利直接,理應趁著年輕力壯的此時,盡快付諸行動,寫出一部部氣勢磅礡、足可震古鑠今的作品來回饋這片土地。如是,才能讓人心悅誠服;反之,則必須謙虛為懷,豈可虛憍恃氣。 不可諱言地,老朽僅讀過一年初中,故而不學無術,即使在文壇耕耘多年,然則不知進取,好讀書而不求甚解,確實辜負了鄉親和讀者們的期望。現下謹以一顆誠摯之心,領受你們「文字充滿粗俗」的指教。但是在領教的同時,老朽也必須鄭重地告訴你們,基於個人學識淺薄的因素,雖然無法把欲表達的意象以深奧的文詞、晦澀的文意,甚至引經據典來呈現,可是,卻能把小說中的人物故事透過自己笨拙的手筆作完整的詮釋,並無詰屈聱牙的語詞讓讀者們看不懂。儘管尚有不盡人意之處,但鄉親父老和讀者們深知老朽所受教育有限,他們包容多於苛責,鼓勵多於批評,這不僅是老朽持續創作的原動力,也是最感安慰的地方。 回顧老朽輟筆二十餘載,復又重新提筆的十餘年間,無論是短篇小說《再見海南島,海南島再見》、《將軍與蓬萊米》,中篇小說《春花》、《夏明珠》、《秋蓮》、《冬嬌姨》與《老毛》,長篇小說《失去的春天》、《午夜吹笛人》、《烽火兒女情》、《小美人》、《李家秀秀》、《歹命人生》、《西天殘霞》,散文《同賞窗外風和雨》、《何日再見西湖水》、《木棉花落花又開》、《時光已走遠》,評論《攀越文學的另一座高峰》以及文史作品《金門特約茶室》等,可說都獲得鄉親父老與讀者們諸多的鼓勵,並有方家與文壇先進予以論評。尤其在〈老毛〉、《冬嬌姨》與《西天殘霞》等篇章裡,更因情節的需要而打破傳統書寫的藩籬,針對男女之間的情慾有更深一層的描述,徹底改變了自己「老夫子式的愛情道德」創作方式。即便文中對男女情慾有較深入的描述,但並沒有文壇先進,或方家,或讀者們認為老朽「文字充滿粗俗」。而現下若從你們的遣詞用字以及對文學的認知來看,卻也不過爾爾,似乎不見得比一位僅讀過一年初中的老年人高明。此時,老朽並無「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之意,而是想印證「不怕文人俗,只怕俗人文」這句俗諺,是否真有發人深省的義理存在。 朋友,你們在安逸的環境中長大受教育,學成後理應貢獻所學,回饋這座生你育你的島嶼。倘若你們滿腹經綸而懷才不遇,或是對這塊土地心生不滿而懷恨在心,抑或是對這個社會感到失望而憤世嫉俗,還是基於個人因素使然而想抒發內心壓抑的情緒,無論是基於何種因素,都必須不矜不躁坦然面對,千萬不能意氣用事作無謂的批評。即便能得到不吐不快的紓壓快感,然則言多必失,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要懂得「人有兩耳雙目,只有一嘴」這句格言的道理,它的用意莫非要我們多聽、多看、少說。一旦囂張跋扈、為所欲為成性,卻又不知自我檢討改進,難免會引起許多紛爭,那是得不償失的。假若能學習包容與寬恕,懂得虛心謙讓與相互尊重,復與純樸善良的島民和這塊歷經苦難的土地和睦相處,共同邁向一個祥和的社會,如此,才是你們該去追尋的目標。 拙作〈花螺〉已刊載完畢,如其你們已讀完全文,而對文中的故事、人物、情節或結構有所疑惑,理應從大處落墨,提出你們獨到的見解和精闢的論點與方家共同討論。無論是褒是貶,老朽除了虛心領教,亦有接受批評的雅量。倘使未看完全文,卻又對文中欲表達的意象懵然無知,僅只針對某個情節斷章取義作無謂的批評,其心態不無可議之處。如果純粹站在讀者的立場,亦應看完全文再下定論,這無非是對作者最基本的尊重,受過高等教育的你們,焉有不知情之理?至於老朽的作品是好是壞,是值得一讀,還是看不下去,自有方家來論評,自有歷史來論斷,自有鄉親父老與海內外廣大的華文讀者來認定,尚輪不到某些道貌岸然的衛道人士,或對文學知識僅一知半解的孩子們來指教。相對於那些能從文學與歷史層面看小說的朋友們,如果沒有具備深厚的文學素養,以及對島鄉歷史文化深入瞭解,何能以深中肯綮的態度來談論〈花螺〉這篇作品。而今兩相對照,非僅讓老朽感慨良多,卻也同時想起劉勰在《文心雕龍》〈知音〉篇說過的一段話: 「知音其難哉!音實難知,知實難逢,逢其知音,千載其一乎!」朋友,不僅僅只是知音難尋,想領略小說創作的奧妙亦非易事啊! 二○一一年五月於金門新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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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旅詩帖
◎嘹喨軍歌 飛揚的音符 來自青春的歲月 雄壯的歌聲 來自漫天的烽火 優美的旋律 來自蒼茫的國度 引吭高歌 道不盡戎馬征程的豪壯 心海澎湃 大旗飛舞 熾熱的丹心碧血 壯碩軍魂 嘹喨的歌聲 傳承革命精神 不朽 ◎外島夜行軍 勇士的腳步踩踏著寂靜的夜 浪濤是滾動的熱血 如跳躍的音符 拍擊岸邊的岩石 譜寫美麗的歌曲 潮水低沉的嗓音 緊跟著雄壯的步履 不曾歇息 夜空未眠的星子 小島英勇的戰士 一起守望著夜 寫著壯麗的詩篇 ◎士官長的勳章 一枚一枚勳章 輝映烽火中的故事 佈滿皺紋的臉 寫著歲月的顛沛流離 沸騰的熱血 砥礪跋涉千山萬水的雙足 每一滴血汗 融著燦爛的歷史 征塵中飛揚的蒼桑 耀亮勳章的光芒 每一個步履 留下 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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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一炷清香
每天下班後回到家門前,在包包翻找鑰匙時,總是會聞到一般熟悉的味道。很難說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喜歡這味道,但對我來說,這一股淡淡的清香就等於家,聞到它就確定自己回家了。如果哪一天少了這氣味,也許會懷疑是走錯家了呢! 說來慚愧,我常常忘了點香,讓那氣味飄散。有時候,生活過得匆忙,甚至一星期都忘了這件事,往往見外子又買了一束鮮花回家,才驚覺:「啊!好久沒拜菩薩了!」 總會有那樣的時候,我歉然得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小心翼翼的踏上陽臺,燃起一炷香,走到佛桌前。環顧左右,花瓶裡,正插著剛修剪好的花束──每星期外子都會換上鮮花,大部分是百合;隨著煙香飄散的花香,若用一個顏色來形容這清淡的香氣,大概也就只有百合花瓣上的柔白了!氣味、顏色兩者一樣樸素,一樣純淨,相映相襯,顯得愈發潔淨。 乾淨的瓷盤上擺放水果,一旁是一本擺得端端正正的佛經和幾串佛珠,簡單樸素的構成了一方莊嚴的空間;菩薩端坐,眼簾低垂,總是微笑的看著我。 就像往常一樣,在忙碌生活後,驀然的想起好久沒進佛堂,便愧疚的點一炷香,虔敬的站在佛桌前,向菩薩無語的傾訴最近發生了什麼事。無論是愉快、難過、憤怒的心情,或者是疑問、自省、祈求,祂都只是以沉默的微笑接納人間一切,而那些不必要的情緒和紛擾,似乎就在這靜默的裊裊香煙中,隨風化去。 香燃盡了,我鄭重的合掌、鞠躬,感謝祂對全家的照顧。無意間,我抬頭望向佛堂的天花板,不知何時,冉冉上騰的香煙已把它燻成了暗褐色;天外飛來一筆的,我聯想到烤布丁上頭那層薄薄的焦糖,感覺香香甜甜的;霎時,也恍若看見在金黃柔軟的土壤上,綻放了一朵喜悅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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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苗栗遊
秋,沒有春的喧鬧,沒有夏的酷熱,更沒有冬季凜肅的嚴寒。秋天,是宜人的,是愜意的、是喜悅與感恩的時候。清風徐來遍地舒爽,大地滿是溫馨與和諧的氣氛;稻穗鮮果觸目可及,家家盈溢著歡樂與滿足的氣息。紛競馳逐的欲念,在秋的詩意中淨化了;孜矻耕耘的辛勞,在秋的豐收裡得到了酬償。一分努力,一分收穫,秋是從來不會騙人的,一片菊花海,一片稻田海,雖然不能像是歐洲美洲大量栽種的壯觀,但是那樣遍地的金黃,洋溢的士農人們的歡笑。 我曾經喜愛春天,喜愛春天蓬勃的朝氣,但卻嫌它不如夏的熱情;我曾喜歡夏的熱情奔放,但卻嫌它不如秋夜的淡泊。我們曾經自恃才高,曾經凌雲壯志,但等人生的春天流逝,仍然無法施展偉大的抱負;我們曾經埋頭苦幹,曾經流血流汗,但當如夏的年歲西移,徒然留下無窮盡的悵惘。我們甚至懷疑一分耕耘,無法得到一分的收穫;但在激情過後,我們總是看到自己好高騖遠的不智與未盡全力的懊悔。我們猛然覺醒,春的浪漫已經迷惑了我們的雙眼,夏的熱情早已灼傷我們的性靈;只有在秋的寧謐之中,我們才能自省,才能計畫,才能再次貯蓄奮進的活力,期待另一個春天的來臨。 人人爭看花團錦簇、百花競豔的美景,但卻感傷蕭瑟的萬物與凋零的花草;人人羨慕叱吒風雲、功成名就的榮顯,但卻感嘆平凡的出身與際遇的窘迫。唯有甘於平淡的菊花,才能避開繽紛的春景,而在秋天冷落的東籬之下綻放著;唯有不慕榮華的士人,才能避免鑽營求進的惡習,一步一步的走向自己的理想。春天固然可喜,但春天總有消拆的時候,馬上就得轉入現實的秋令;成功固然可賀,但成功只是剎那的喜悅,馬上就得回到再次邁向成功暗昧的路上。誰能繫得住得意的春天?誰能長保顯赫的事業?誰又能逃避冷卻之後、秋裡無情的自省? 早秋泛紅的楓葉,依稀吐露在旭日東升的清晨裡,林蔭覆蓋的小徑上,頓時洋溢著既清新又濕潤的秋氣。這裡沒有「枯藤老樹昏鴉」的淒迷,沒有「秋風秋雨愁煞人」的悲涼,更沒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情。這裡少了喧囂少了繁華;除了恬靜之外,還是恬靜…。(稿費捐大同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