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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乖寶寶與英俊先生的邂逅
乖寶寶是姪女的別稱,英俊先生則是家裡高齡10歲的約克夏,乖寶寶初來乍到之時,英俊先生總是對其充滿敵意,以為新成員的到來會瓜分家中的位階與寵愛,突來的吠叫常讓乖寶寶放聲大哭,此外,寵物的寄生蟲並不利於新生兒的成長,英俊先生的去留頓時成為家中最嚴肅的話題。 某日,老爸吃晚飯時,提出了斬釘截鐵的立場,他說:「誰都可以離開這個家,但這隻忠心耿耿的老狗不行。」經歷一段時間的洗禮,英俊先生才慢慢習慣乖寶寶的存在,從爭鋒相對到和平共處,從陌生害怕到融洽相處,箇中轉折實屬不易。 乖寶寶目前處於學習走路與呀呀學語階段,活動力強盛,為滿足好奇心四處巡邏,來回縱情奔走,除此之外,乖寶寶也像個紅外線搜索雷達,隨時注意英俊先生的一舉一動,若發現英俊先生偷偷入臥房玩耍,乖寶寶隨即啞啞出聲,提醒英俊先生華麗的現身。 英俊先生往常喜好慵懶地趴在家裡地上休憩,乖寶寶卻不時路過把玩逗弄,打擾當有趣,獨自笑呵呵,雖然英俊先生仍老神在在,但臉上不免顯得無奈,有一次乖寶寶不小心踩到英俊先生的尾巴,驚嚇之下,英俊先生用腳爪劃傷乖寶寶稚嫩的臉頰,乖寶寶當下非但沒哭,反而下意識地摸摸英俊先生的臉龐,撫慰其受驚的心靈。 乖寶寶天真洋溢、清新可人,無邪的童心充斥著整個家裡,一舉手一投足都融化了家人的心,現在英俊先生也對乖寶寶呵護有加,更升格為其帶刀侍衛,肩負開路護衛的工作,乖寶寶所到之處,英俊先生總是當仁不讓的身先士卒,倆倆培養的革命情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外出時,在乖寶寶眼裡,處處皆有英俊先生的身影,閱讀書籍時,書中的小狗就是英俊先生的縮影,生命的邂逅有時是個插曲,但時間更迭卻變成氣勢磅礡的交響曲,交心的夥伴相互陪伴成長,透過心靈的交流與生活的扶持,成就一對不同以往的莫逆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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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姑娘山胭脂透
四川四姑娘山秋色離離,東畫一幅亮紅;西塗一片金橙;南調一道紺綠;北繪一圈彤彩。楓葉更是秋天紅色的舞鞋,一路滑舞開來,把山谷抱起把山谷放下;把村舍擎起把村舍放下;把溪流牽起把溪流放下……盡是「楓」采翩翩,「楓」情萬種 ,一逕舞踊至天邊彩霞的故鄉。山嵐如輕紗,是紅葉的舞衣,益添「楓」姿綽約曼妙。而湖泊、溪流倒影是稿紙,書寫紅葉姿顏與詩情,哇!大塊假我文章尚不夠,還要倒影添姿彩。銀杏則是殷勤遞送金傘來,且讓詩人好撐持,一支支香檳黃金傘,讓詩人撐開珠璣詩句連連,在下著秋韻的四姑娘瑯嬛仙境,揮灑秋詩篇篇。 漫步四姑娘山「雙橋溝」,嵐氣飄逸,縈青繚白,山在虛無縹緲中,山嵐是紅葉飄逸的舞衣,益添「楓」姿綽約曼妙,如仙似幻,如詩如夢。每個角度都是畫,剪一幅作窗牖;裁一幀當壁畫;修一張飾門楣;再偷一卷填補空乏的心靈……來到「龍珠措」(「措」,藏語「湖泊」之意)秋色斑斕水瀲灩,人在國畫卷軸行,美得不像話又像畫。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海則靈,前往四姑娘山珍珠海(蒙古語「海」乃湖、潭之意),沿途溪水依山勢高低似音階譜寫下來,錚錚鏦鏦作響,宛如古典舞姬旋舞飛揚,腰間環珮清脆響起。清溪蜿蜒潺湲如崑曲悠揚管樂,笙簫笛籥悠悠縈奏,幽渺水樂迤邐飄揚……行到水窮處,水樂戛然而止,此時無聲勝有聲,靜美珍珠海旖旎紓展優雅皮光,水綠給你看、亮給你映……小小珍珠海彷彿下了魔幻--環湖碧璽綠樹籬倒映,洗滌成翡翠璀璨、金黃青揚樹偷窺,幻化琥珀林閃耀;楓紅俯照胭脂透似艷麗軟琉璃流淌……珍珠海麗彩亮艷繽紛,也彩繪了旅人飄泊的心。 這次秋旅行李、背包本就儘量放空,只因與四姑娘山有約--姑娘必嬌羞滿面胭脂透,果真將她艷彩斑斕的秋色全揹回來,滿載而歸的我真是今秋最富有、最豔遇的幸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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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屋
咄咄逼人的東北季風,呼吸中常帶著一股溼氣,蓊綠的青蔥著隨風狂舞,偶然在棋盤式的蔥田間,巧遇見遲到的客運經過百年了三合院老屋旁的公路,那磚瓦殘破的屋頂,證實了時間的流逝,那就是我家的老屋-福豐居。 只記得年幼時,阿公閒暇時常指著那牆壁上斑駁木質相框中的事物,然後對我們說起這間古厝的故事,因為阿公家境貧苦,只好到阿嬤家當長工,而阿嬤則是地主家的千金,阿嬤和阿公當時日久生情,阿嬤就堅持一定要嫁給阿公,否則阿嬤就曾經對曾祖父說過,她寧願終身不嫁到山間的小寺茹素,終身成為比丘尼。所以曾祖父因一直寵愛著阿嬤,又拗不過阿嬤意見,所以就只好讓阿嬤嫁給了阿公,但是又擔心她在婆家生活清苦而不適應,只好將幾畝田和在田邊請了土木師興建起了這間大古厝,當做是給阿嬤的嫁妝,並在新居落成之時命名為-「福豐居」,意思是希望阿嬤一生多福多祿又多豐收。 後來阿公就在田裡種起了青蔥,阿嬤則將一些青蔥做成蔥餅,拿到市場去販賣,就這樣他們二老,鶼鰈情深,過了一輩子,共同攜手養活了這一大家子裡的人,直到阿爸和阿叔們,都到城裡去當學徒,然後開了工廠,家裡的生活才逐漸的好轉。 由於社會轉變為男女平權,阿爸和阿母為了讓我們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只好又帶著我們和阿公阿嬤一起搬到北部的都市裡居住,而這間古厝就漸漸因老舊而變成了荒蕪。 但每當我想童年時,便又會回來,然後望著這間老屋子天空一直回憶暝想著,這裡必竟我們家族世世代代居住過的地方呀! 記得小時候,因夏天炎熱,阿嬤一大早就得背著竹簍子,到山坡地上竹園裡採著新鮮的筍子,初夏天亮的比較早,阿嬤都把採筍子當做是一種老人運動,因為山路蜿蜒,阿嬤也有些年紀,爬上山會比一般人氣喘吁吁,阿嬤到了竹園之後,不停用著手電筒照著地上那剛發出的綠竹筍頭,因為阿嬤是經驗老道的人,知道要挑什麼樣的筍子,可以回家料理,最常見的是她把竹筍清洗過後,用老家裡的甕醃漬起來,等到過一段時日,就變成了我們早餐中清脆可口的配菜了。 以前人家的早餐沒有西式漢堡三明治,阿嬤一大早就得起床先是升起爐灶,然後煮著大鍋粥,到了吃早餐時間,大家都會各自拿盤子去盛裝著阿嬤已醃漬好的醬菜,當做是配菜。那時阿嬤每天早晨都十分的忙碌,她不僅要煮著早餐,洗完全家人的衣物,還要負責盛裝便當盒,記得有一次少裝了一份便當,小妹仔就不停的哭鬧,一直嚷嚷著說:「阿嬤偏心,大家都有便當可以帶去學校,只有她沒有,她一定是阿母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孩子,所以才不被阿嬤疼愛……」然後又吵著不要去上學,阿母見小妹仔,無理取鬧,便隨手拿起了飯廳門後的大竹掃帚,把小妹仔狠狠的抽打了一頓,小妹仔覺得心裡很委曲,就狂奔出三合院的大門外,然後跑到了溪邊,沒有去上學。後來被鄰居的阿娥姨在溪邊洗完衣裳準備要回家時,居然發現了我們家小妹仔在溪邊不停的啜泣又沒有去上學,便問了小妹仔,小妹仔便將心中的委曲全告訴了阿娥姨婆,阿娥姨婆只好一直安撫著小妹仔,然後就牽著她的小手將她帶回了我家老屋,阿娥姨婆一直勸說著阿嬤和阿母不要再打我家小妹仔,人平安無事,回到家就好。 阿母就因為答應了阿娥姨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敢處罰過小妹仔了。 我們就這樣的過完了童年的日子,後來小妹仔因初中畢業後考上了師專,她便過著住校的日子,畢業後她便在一所中部的國小任教,就這樣她再也沒回到老屋裡生活了,而我們家的其他的兄姊們也因娶嫁,有些移民至國外定居,就連我也當上了祖母,老家的房子也和我們人一樣隨著歲月的洗禮,逐漸的老舊而頹廢,於是經過家族會議的討論,我們家的兄弟姊妹,決定每月提撥經費,將它整修翻建,如今老家的房子就有如化了粧的阿嬤,雖然比不上現代高樓大廈的現代化,但它的內涵卻是足足見證了我家的歷史。 當它翻修落成之時,我們又新植了一些花草樹木,如今它恢復了當年的「青春」,四周花草芬芳,樹木扶疏,這次整修,庭院裡又增添了一座假山和魚池,那假山上的涓涓瀑布,順流於小橋下,池內的錦鯉隨波而游,讓人感覺到牠們的生活,是如此的簡單而自在。 如今又到了深秋,風兒沒規矩的不請自來,它翻越過了窗櫺,侵門踏戶強行進入了屋內,瞬間讓人有種清涼爽舒暢的感覺。 這間老屋除了是阿公阿嬤的「起家厝」,它曾經蘊育過阿爸和阿爸所有兄弟姊妹的成長,後來又成為阿爸和阿母辛勤把我們撫養長大的殿堂,它不僅是我們永遠的老家,還是我們成長中值得懷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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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
之前網路上有個新聞是說關於精障者沒有犯罪,但是因為哥哥的關係他被醫院療養院關了六年;原因是家屬覺得很麻煩,覺得醫院的環境比較單純。 我想起之前睡眠障礙後住進急性病房後,因為第一次住被嚇到,爸爸那時就說免疫系統雖然會要人命,但是精神不好更影響周邊人。 也幸好有父母的陪伴讓我慢慢融入社區,但是爸爸常常說頭腦要清楚,不然就不由得你做主了。 我問媽媽那清楚再不清楚呢?媽媽說就一直清楚就好了阿! 但是,之前是因為感情的打擊,現在我怕失去雙親的哀痛,屆時自己該何去何從呢? 新聞說以前龍發堂是家屬給精障者安置的家,但是長期住的結果,讓人也變了,甚至不禁問為什麼要被關? 所謂的社福就是這樣嗎? 我不禁想起傅柯的<古典時代瘋狂史>跟他的<規訓與懲罰>,關於歷史學家想探究的社會問題,有時我常常想精障者面臨的跟犯罪者的差異在哪? 因為住院期間沒有隱私可言,都被監控,情緒也會相互影響,可是說是為了治療。很多人也不知道怎麼進去的,讓人沒有安全感跟歸屬感。 幸好那時還有父母可以探視帶我出去兩次,雖然有時間的限制。 出院回家時不禁感覺真好,所以很怕失去,也怕進去,所以父母一直說要多運動。 身為精障者的權力自己知道的不多,之前求職也坷坷碰碰,轉眼間也到了中年,有時看到天寒路邊沒家的流浪者或者賣玉蘭花的婦人,不禁也很擔心自己的晚年。 或者現在情緒管理愈來愈不好的社會新聞,讓人害怕。 雖然處在家但是每天還是覺得自己追不上流行,跟不上社會的腳步,有點活在影子中的感覺。 在就醫跟回家的路上,我深深擔憂自己最後被安置在機構中,爸爸說吃藥不可怕,主要是健康,健康沒了什麼都沒了。 出院至今已經一年沒入院,對我來說是很難得的,這回家的路上除了父母就是社工。 但是,我的優柔跟鑽牛角尖的個性始終沒改,人生如船,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好好珍惜當下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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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 片
今天收到一張卡片,是之前的畢業生孩子所送的,卡片背後,貼著一張字條,署名「恐龍教師陳老師」,經過一番推敲,應該是孩子的恐龍導師,請他們要記得寫卡片給母校的老師;想到這裡,不禁感佩這位老師的用心! 這張卡片不是一般的卡片,而是先用一張普通的彩色信紙,寫下學生的祝福,老師在信紙背面再貼上想說的話,最後再護貝!簡單不華麗,誠摯不虛浮;對於感恩,已經有許多人做不到了,更別說是親手自製卡片了。 在這位老師的身上,我看到了「身教」。身教不是嘴巴說說,課本讀讀就算了,它需要身體力行;我們常叫學生要懂得感謝父母師長,感謝對自己有過付出的人,卻忘記了「老師自己有沒有做到呢?」在打掃教室的時候,老師有沒有親自擦自己的桌椅?上學的時候,老師有沒有遲到?禁止學生帶飲料來學校,老師自己有沒有以身作則?老師在某些時候,可以有例外的規準,但是在能夠與學生同樣做到的原則之下,老師有沒有自我要求、自己遵守呢?「上樑不正下樑歪」、「只准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或許可以做為引申,告訴我們身教的重要。 在這張卡片中,我也看到了「感恩」。我知道有許多的國中老師總抱怨:「為什麼國小的老師都不把國英數的基礎打好,害我們教學倍感無力」(當然國小老師也會回應:「為什麼國中老師都不好好要求學生,在國小時都乖乖的,上國中去卻……」);不過這張卡片,讓我們彼此沐浴在溫暖的氛圍當中。「感恩」是現代學子最缺乏的,因為父母親的寵愛,孩子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認為父母沒有料理好事情,是他們的錯;在教學現場,有的孩子接收了老師的東西,一付理所當然的樣子;有的不認為吃午餐要感謝廚工媽媽;有的不認為過馬路、進到校門口該感謝導護媽媽;有的甚至認為來到學校,就是享盡一切的「榮華富貴」;這些不是孩子天生下來的錯,而是因為孩子的不懂事,所以我們需要透過教育,引導他們向上、向善。 一般而言,國中的孩子要寫卡片給父母師長,絕大多數都是相當彆扭、同儕取向的;而這位國中老師竟然可以「放下身段」,忍受學生可能的「無聊」、「吼」、「不想寫」的反應,甚至還可能有過一番「舌槍脣戰」呢! 這張卡片,讓我看到老師的典範,讓我感受到杏壇的飄香,實為彌足珍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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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萌不是萬靈丹
公司裡,常會看到一些喜歡賣萌的員工,其特色就是裝可愛,凡事都表現出柔弱天真的模樣,語氣嬌滴滴,如果犯錯了,便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對方,一付可憐模樣,只希望獲得人家的原諒。 如果是在動漫作品或偶像劇裡,這樣的角色,無疑是受到疼愛的。不過,來到現實的職場生活,沒事就賣萌,是不是真的能受到歡迎呢?以主管的角度來看,一個喜歡賣萌的員工,就代表她容易犯錯,缺乏解決問題的能力,只要有狀況,就會擺出楚楚可憐的模樣,好讓主管不要斥責她。這些喜歡賣萌的人,是否真的是不食人間煙火,有如闖進森林的小白兔呢?實際上,這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的技巧罷了,她心裡所想的,就是要運用這些外在的裝扮,藉此逃避責任,在公司獲得最大的利益。若站在同事的立場,要是有人整天賣萌裝可憐,希望同事能伸出援手幫忙,絕對會感到不堪其擾,而急著要擺脫她。更嚴重的情況是,如果那些資深的同事,不認同賣萌菜鳥的做法,必定會在她背後指指點點,說她是為了走後門,才故意把自己打扮成動畫裡的可愛角色,好吸引主管、老闆的疼愛。換言之,如果把賣萌當成是在公司裡闖通關的手法,恐怕會適得其反,不會得到同事的支持,更不可能得到上層的重用。 時間是不等人的,在年輕的時候,或許可以靠賣萌來爭取一些工作機會,不過,如果長期都採用這種方式,就無法在職位上有所成就,也無法累積經驗。等到年紀漸長,自己卻原步踏地不動,到時想要靠裝可愛、無知,來爭取別人的肯定,恐怕就會淪落到被淘汰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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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漂流系列】方明茨掉進了歷史的裂縫!
然而天道無言,日月如梭,明茨被遣送大陸之後,老母與妻子知不知道呢?在那個荒亂的時代,誰會在乎三個小老姓的死活呢?如果有幸知道,一定是鄉親目擊之後,偷偷的告訴她們。她倆這一顆心,就如不繫之舟了,隨著歲月在飄搖了。暗夜思子與思君,只有流不盡的眼淚。 明茨在隔海的黃厝,日子何嘗好過呢?他是一個待罪之身,誰看了都害怕,避之唯恐不及,誰還敢跟他作朋友,他能跟誰去聊天呢?他能去控訴國民黨軍的無良,以博取他們的同情嗎? 午夜夢迴想到去落番,想到在新加坡搖舢舨,想到回老家探親,就因為一只鑲鑽的手錶惹禍上身,改變了一生的命運,如今飄零到廈門的黃厝,獨自忍受著創痛,欲訴無門,欲哭無淚,這是命裡所招,還是人世的迫害?他有時也想不通,那個高高瘦瘦、黑黑的連長,一直在刑求他是「匪諜。」他的夢魘始終揮之不去。 一九五○年代,他在黃厝幫忙種田,從山上回來,人家回去吃午飯,他很認份,就要去掃廁所、清馬路。因為,他低人一等。日子就這樣無影無蹤的飛逝了,時間會讓人暫時忘記痛苦,而向現實妥協。 這時一個死了尪的婦人帶了一個五歲的女兒,有一天晚上治了一桌酒菜,請他去晚餐。她是不是長期觀察他這個金門的青年呢?長得高大帥氣,個性也很爽朗,芳心暗許可以託付終身呢? 明茨說那時他三十歲還不到,真格是春秋鼎盛,看了滿桌的菜餚,在昏暗的燈光之下,幾杯黃湯下肚,女體的香味陣陣撲鼻,自從犯事以來,他已好久沒有聞到女人的香氣了。這一夜他醉了,醉在女人的懷裡,醉在溫柔鄉與芙蓉帳裡,他從此成為她的入幕之賓了。短暫的歡娛,可以讓人忘懷人世的辛酸。 他從此為她作牛作馬,幫忙耕田,說是耕田,但家中又沒有養牛,要去向人商借,為了養活一家三口,他只有屈身。他現在起碼有一個家了,有人煮飯洗衣,有人噓寒問暖,有人心意相屬,在這漂泊無依的年代,他找到了一個避風港,作為他心靈停泊之處。 日子並不能這樣的單純下去,所謂歲月靜好幾時能夠呢?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砲戰爆發,他這個金門人如今是角色互換,躲在防空洞裡看國共雙方殊死的砲戰。他要忍受國民黨的砲轟,又掛心在烈嶼后頭家中老母與妻子的安危? 砲戰暫歇的時候,村民紛紛鑽出洞口去撿破片,明茨說一個未爆彈可以賣到十六元人民幣,含銅的破片一斤一點六元,鐵的碎片一斤八毛,砲彈過後有人來收購去打菜刀。 黃厝有一個人撿回一個未爆彈,帶回去拆解,突然一聲驚爆,母親、妹妹與他三個人,及兩個看熱鬧的鄰居,頓時血肉紛飛,屍骨無存,屍肉在幾里外都可以發現,真是人間慘劇。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發,這個身背國特的嫌名,被人從記憶中挖了出來,成為鬥爭的對象,整整文革十年期間,方明茨動不動就被抓出來鬥爭,這個被國民黨軍迫害的無辜者,又被共產黨推向鬥爭的舞台,他頭戴高帽,背插著一支「國特」的標籤,雙手反綁被抓去遊街示眾,然後帶到看台上,接受村民的公審。 方明茨沒想到在烈嶼被國民黨軍雙手反綁,在廈門黃厝又被共產黨反綁,這是他第二次遭受的凌辱,他難忍能忍,所謂忍辱偷生,差堪如是。鬥爭的人把他帶到看台上,把他的頭壓得低低的,硬要他俯首認罪。 村民平日雖然不相信明茨是國特,有人說明茨能做國特,誰不能做國特? 有的人則說,是不是國特,一聽說話就知道了。 大家明知方明茨不是國特,但當鬥爭的怒火被激起來了,就成為燎原之勢,所有的理性都不管用了,大家對準矛頭,不管三七二十一,以鬥爭黑五類為樂。可憐方明茨掉入歷史的深淵,爹不疼娘不愛,兩邊不是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度日如年,眼淚只有往肚裡吞了。他說鬥到毛澤東死了才罷休。 此時方明茨的母親與他,分隔海峽兩岸,生死茫茫兩不知,老人家痛苦無告,只有求神明,把他寫給城隍爺當契子,希望神明神通廣大,可以保佑平安歸來,她在神前許願,到時要唱戲酬神。 明茨則在廈門記掛著母親、妻子,不知如今安好否?尤其高齡的老母,不知他的生死,他也不能寫信回家報平安,他有一種不孝的負咎之情,但是橫亙在金廈海域是一道鴻溝,所有的親情倫理,都已被鬥爭與仇恨的思維買斷,他只能踟躕在黃厝的海岸,望鄉情嘆,一天一天看著自己逐漸老去。 一九八七年兩岸開放探親之後,這名被國民黨軍流放大陸的可憐兒,看到了一線歷史的曙光,開始向兩岸政府申請返鄉的手續。三個人磳磴的出去,林開良育有三名子嗣,都有才調,五十幾歲在同安做工時與世長辭了;謝德沒有生育,七十幾歲也魂歸道山。 方明茨大難不死,一九八九年歸返故里,讓他們三人所受的委屈,可以大白於天下,蒼天有眼,不容歷史盡成灰。他二十五歲被人流放,六十四歲返鄉,滯留在大陸三十九年,從青絲到了白頭。他近鄉情怯,不曉得家中狀況怎麼樣了,他一路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想要親吻故鄉的土地,長跪痛哭。 當他一腳踏進后頭的家門,見到了高齡八十八歲的老母,雙膝跪地,哭,痛哭,嚎啕大哭,母子相擁長跪痛哭。幾十的辛酸、苦楚與思念,就化作了淚水向東流了,揮別了過去的烏雲,重見了藍天。這是不幸中的大幸。 明茨慶幸能不死歸鄉;明茨也慶幸老天爺給他長壽的母親,讓他能夠再見一面,盡到人子最後的孝道。母親帶他到後浦城隍廟演戲酬神還願,劇目是「天下太平。」 人生繞了一大圈,只求太平無事,安居樂業,但是庶民的願望,常常是不可得的。明茨回來之後,發現他的家破了,那個難捨難分追到廈門的妻子,為他守了五年就改嫁了,再婚後又生了六個兒女。一九五○年,明茨落難生的虎兒,三歲時就夭折,而他唯一的弟弟,在二十二歲時因盲腸炎失治,也早已告別了人世,留下老母人間飄零。 臨老莫返鄉,返鄉要斷腸。方明茨面對一個破落的家,舉頭望蒼天,然而蒼天無語,時間已經過了近四十個寒暑了,金門已經改變很大,改變得讓他幾乎認不出來了,他說以前房子破了一塊瓦都沒能力整修,現在處處可見蓋新房子。 他說沒有古寧頭這一場大戰,金門人還在「甕底」,金門人因為戰爭而得利,如今社會富裕,家給人足,過著幸福的日子;他傷心自悼,認為唯有他因為這一場戰爭而受害,哀苦無告,仍然要面對貧困的家境。他在大陸茍延殘喘到了今天,不死歸鄉,又要重新面臨生活的磨難。 他說如果仍在新加坡,說不定跟他的鄉親方水金一樣,闖出一番的事業,成為一個富家翁;倘若是在金門,他也可以跟大部份的金門鄉親一樣,享受社會發展的成果。然而他命途多乖,受到了時代的迫害,成為兩岸的棄兒,被無情的歷史所夾殺,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苦果只有自己獨吞。 他回來之後趕緊去做工,負起奉養母親的責任,彌補幾十年的虧欠。明茨離家前,大妗的童養媳一連生了五個女兒,常跑去丈母娘那兒泡茶,丈母娘有一天得知又生了,就問他丈夫。丈夫說又是一個賠錢貨,準備裝布袋去沉海,丈母娘不忍心,就說不行不行,你如不要,就給明茨媳婦收養。明茨落番時,這個女兒已經五歲了。沒想到這個家,就靠著她與祖母相依為命,共同品味苦難的人生。 明茨回來六年之後,老母以高齡九十四歲往生了,一生遭遇這麼多的波折,飽受戰爭與人禍的煎熬,午夜夢迴,她的一顆心一定懸念那個失家失鄉失根的兒子,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淚。 她沒想到這一生,還能夠見到兒子,共同生活了寶貴的六年,相信她已了卻心中的遺憾,回去天上的時候,可以瞑目了;而明茨能夠送母親最後一程上山頭,盡到了人子的孝道,也可以稍補他的遺憾了。 明茨忍受了一生的流離苦痛,回來後要討回公道,但是公道渺茫,有誰能夠傾聽他的聲音,寄予理解與同情呢?他屢次申請補償,但是人微言輕,又已事過境遷,最後有關部門以新台幣八十萬元把他打發了。他的人生遭受第二次傷害。 他回來五年之後,廈門蛇年出生的兒子,返金來探親,再過兩年帶了妻兒回鄉定居。孫子七歲返鄉,如今已二十七歲在讀研究所。方明茨落葉歸根,兒孫完成了認祖歸宗。以後后頭的方家,要由兒孫演繹祖先顛簸流離的歷史,以及金門過廈門與廈門過金門的傳奇故事。 方明茨一生受國民黨軍的迫害,又受共產黨的鬥爭,他說那些鬥爭他的人,都已經死光了;而那些迫害他的人,也不知消失到那兒去了,他的心中已沒有仇恨與怨懟。他覺得人不應該害人,要做好人,否則在死的時候,每一個人有一本帳要算。 他回到金門轉眼已經二十五年了,信一貫道吃素也已八年了。他長得方面大耳,是一個有福氣的人,然而老天爺為何給這麼一個有福氣的人這麼多磨難,到底要彰顯甚麼意思呢?古人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上天對待善人,難道是這樣的嗎?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方明茨掉入歷史的裂縫,真正印證了這一句俗語。回首前塵往事,世事滄桑如過眼雲煙,仇與恨,貧與富,愛與憎,已經無須記憶無須掛懷與無須追悔了。然而手上與腳上的傷痕,仍然堅守崗位至今不肯褪去,好像在作無言的抗議。 明茨兩任妻子都已過往了,他說被冤枉已經被冤枉過了,受苦也已受苦過了,只有選擇原諒活在當下,跟自己的人生和解,每日笑口常開,活給天看。如今他改戴一只一千二百元新台幣的手錶,每日看著這個錶,想到以前因為那只鑽錶所發生的事,作為他年輕時浮華之性的炯戒。(訪談時間:2014.6.6/訪談地點:後浦北門杜宅)(下) 註:劉定國。本名劉玉雲(1913年3月17日─1997年3月14日),苗栗縣人,乙未戰爭(1895年)遺孤。少年於台灣受李鍾萼撫養並學習漢文,十五歲赴日本留學,加入由丘逢甲之子丘念台所創的同鄉讀書會,並隨丘氏前往中國大陸,考入中央陸軍官校(黃埔軍校)就讀,曾參加對日抗戰。 方明茨說1949年烈嶼師長劉定國,經查確有其人,但是1975年3月19日,中共第七次特赦290名所謂的戰犯,第一名是黃維,十二兵團中將司令官;其中有一名是劉定國。 劉定國不可能被俘,又到烈嶼當師長。方明茨的有關師長的說詞還有待商榷。(參考資料維基百科及高文閣著:台灣與大陸風雲四十年,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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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境之西.大膽日月系列】大膽島上最美的二三回憶
清晨北02的榕樹上,滿滿都是唧唧喳喳八哥的叫聲,是北02據點最美的景象,也是心中常喜歡的景觀。旭日東升時,牠們往對岸飛去,成群結隊飛行相當壯觀。在這軍事緊張對峙的年代,只有牠們能自由往來兩岸,不需申請、不受限制,到了傍晚牠們又群體飛回。 最前線的守備,不僅有衛哨,犬鳥也能派上用場,連長特意交代,不能干擾牠們、也不准抓幼鳥。鳥類有非常敏感的神經,極易受到驚嚇,只要有任何風吹草動,會群體亂竄,這樣的特性,變成另類的警衛。且夜間的預警能力,可能更勝人類,雖重兵防守但孤立無援的最前線,重要性自不在話下。 狹窄低矮蜿蜒的坑道深處,只能擺放一張床、一張放著簡易通訊設備的桌子,及密密麻麻的通訊線、一盞約5燭光的光源,這裡就是北山總機,整個北山通訊的心臟。待退的日子裡,採買任務解除回到島上,沒事就往總機混,我喜歡這裡,美其名幫忙接線,其實是享受偷聽的快感。當別人在談論,你躲暗處能聽到內容,有點像偷窺秘密般,知道別人所不知道的訊息,這是我喜歡幫忙接線的理由。 在北02,夕陽西下停在廈門端,秋陽紅通通的美,只是時間短暫易逝,應了一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望海,看著夕陽落山,夜幕低垂,再仰望榕樹,成群八哥已歸巢。伙房弟兄呼喚「吃飯啦!」傳到,搖動樹梢,發出了刷刷的聲響,增添了秋涼。 飯後奉連長指示:「陪同查哨,22:00到連部集合」,太久沒碰槍都快忘了,把隨身的腰帶扣好,步槍子彈上膛,關保險,與連長、傳令,三人出發巡查。第一站陣地門口,遠處衛兵大喊:「口令!」我雖依照口令回答,但聽得衛兵重複喝斥:「口令!」刺耳的拉槍機聲音,讓我心跳加速,正準備做臥倒動作時,連長用很大聲:「XXXXX」,五字真言,衛兵終於放下槍,並說了一句:「連頭來了。」 聞言快步上前,老大不爽的我問哨兵:「我有回你口令,你拉什麼槍機,嚇的差點尿褲子,我快退伍了餒,很怕你開槍」,他老兄說:「我沒聽清楚」,原來因風大,加上處於逆風,及回覆聲音不夠大,以致聽不清楚。連長此時笑完說話了:「就因為我知道,常有這狀況,很怕哪位天兵,因為過度緊張,胡亂就開槍,所以我才發明獨有的口令,這五字真言,每次巡哨,老遠就XXXXX,呵呵呵,這是我獨有的口令,我都老遠就發出五字真言,他們就知道是連長來了」,「哈哈哈!」真佩服我這天才連長,竟然想到這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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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甜美旋律
怒吼,似閃電般的, 淹沒不掉我心的平靜; 在我心深處, 有一曲永久的甜美旋律。 啊,無論何處, 當天空的寧靜被閃電破壞掉, 新的寧靜就在那裡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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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漂流系列】 方明茨掉進了歷史的裂縫!
方明茨,烈嶼鄉后頭村人,受訪時八十九歲,在兩岸殊死鬥爭期間,他被國民黨軍迫害,又被共產黨鬥爭與凌辱,一生顛躓苦痛,成為時代的棄民,他怎麼成為時代棄民的呢?他的血淚天涯的人生故事,真是刻骨銘心。 方明茨,一九二六年(民國十五年)生。這時的中國社會是一個國弱民貧,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的苦難時代,少小的方明茨就經過戰火的試煉、生活的磨難。他說后頭的田地種的地瓜既硬且小,每天只能喝麥糊粥過日子,拉了兩泡尿就肚子餓,根本食不裹腹。 父親早年去落番,家中只剩下祖母、母親、弟弟及他一家四口人,九歲就開始上山種地瓜,父親偶而匯一點錢回來,勉強可以過生活。金門人落番「六死、三在、一回頭」,父親去了一年多,抗戰前夕就返鄉了。一九三七年日軍鐵蹄蹂躪金門,他已十二歲,跟著父親種田、種鴉片,十六歲還去安岐為日軍築機場,十天一期,借住盤山的民家,伙食自理找人去煮。 抗戰勝利之後,他在后頭的鄉社慘淡過日子,然而父親一直想做「老大」(兒子娶妻生子就晉身為宗族長老之謂),一九四七年年底,二十一歲的他,就在父命之下結婚了;妻子是烈嶼羅厝人,家中一貧如洗,常常吃了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那裡? 隔年農曆二月初二(以下敘述均為農曆),他新婚才幾個月,就闊別妻子下南洋落番討生活了。他賣了一頭牛做路費,從廈門搭船經過七天七夜,到了新加坡;他沒有讀書,不懂經紀,只能出賣勞力,同安人都做碼頭工人,扛東西;金門人就去搖舢舨,他加入后頭人搖船的行列。 剛開始他搖櫓接人,船舶一到看遠近而有不同收費,遠一點的收一塊石叻幣,近一點的五毛,有時兩毛的也有。他去巴剎(市場)吃早餐,一塊滷肉加一個包子,只要兩毛錢,所以他的生活很好過。 叔叔是一個老番客,地頭熟,人面廣,結識了一些大老闆,眼見侄兒漸漸適應了工作,就為他媒合運載橡膠的工作。橡膠船一泊港,他就去載,看一個月載幾趟,月底再結帳。因此,他工作相當穩定,收入也不錯。 他一去兩年多,突然接到妻子的來信,說一心一意想做「老大」的父親還沒滿願就過世了,老丈人也歸道山了,妻子六神無主,家書一直催他趕快返家。一九四九年八月二十日,他束裝返抵后頭,夫妻聚首久別勝新婚了。 他回來一個禮拜,國軍就轉進到烈嶼,他奉命去構築工事、挖戰壕。這時風聲鶴唳,他聽說國軍要徵兵,兄弟兩人要徵一人。他二十三歲,弟弟十八歲,如果兩人要徵一人,不如他提早下南洋,但是妻子不同意。 他的簽證效期兩年,本來想回來呆一陣子,現在臨時碰到狀況,不顧妻子的反對,就從同安渡頭搭金星輪到廈門,準備再下南洋。妻子難分難捨,死命追到廈門第五碼頭,他峻拒不了,只有陪著嬌妻回來了。 他是一個番客,吃得白白胖胖的,穿著一身鮮活的衣服,佩戴一只鑲十四顆碎鑽的腕表,金光閃閃,好不誘人;他的這一身行頭,跟這個時代環境很不相稱,因為太惹眼了,他渾然不覺。 有一天他到羅厝拜訪丈母娘,碰到了大舅子柯維昌。大舅子是惠安人,一九四九年古寧頭大戰之後兩岸隔絕,他回不去了,就成為丈母娘的贅婿,這時碰到方明茨。 身旁的一個阿兵哥看到方明茨的穿著打扮,就問說:「他是你甚麼人?」 柯維昌說:「我妹婿。」 阿兵哥就釘著方明茨看。 大舅子警覺性比較高,眼看現在兵荒馬亂,駐軍這麼多,而手錶這麼漂亮,就勸方明茨說:「把錶賣一賣好了。」 方明茨起初捨不得,說要自己戴,禁不起大舅子一再的遊說,難捨能捨,最後就脫給大舅子去處理了。 有一天大舅子轉身去盥洗,回來時發現人影一閃,剛剛擺在桌上瑰麗的腕錶不翼而飛。他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心中猛然嚇了一跳,頓感事態不妙,趕緊追出去查看究竟,只見一個軍人的身影剛走不遠,就趨前把他攔了下來,原來就是前天碰過的阿兵哥。 柯維昌很客氣的問說:「請問長官,你有沒有看到我桌上的手錶?」 軍人說:「怎麼,你手錶不見了?我沒有見到耶。」 柯維昌說:「你不是剛到過我家的嗎?我明明看你剛從我家裡出來的。」 軍人說:「你說甚麼話?你手錶不見了,關我甚麼事,你不能誣賴在我頭上。」 柯維昌說:「這裡明明沒有其他的人,不是你拿的,會是誰拿的呢?」 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越講越僵,越講越脫序,火氣就越來越大了。俗話說:「民不與兵鬥。」何況現在是甚麼時候呢? 方明茨說這位軍人三條槓,是連長,東北人,高高瘦瘦的,臉龐黑黑的,惱羞成怒,就說柯維昌是「匪諜。」把他抓去關了起來,然後用火刑逼供。 明茨說軍人點了一把香,去燒炙柯維昌的臉頰,要他承認是匪諜。柯維昌雖然是落難的惠安人,跟匪諜八竿子打不著,如果誣服豈不是死路一條?因此堅不承認。你堅不承認,軍人就繼續用刑,把他的臉都燒爛掉了,辨不出一個人形。明茨說最後捉去活埋,屍骨無存,至於埋在那裡?沒人知道,也不敢問。 明茨說這時是風雨歲月的一九四九,師長劉定國(註)。國民黨軍一不做二不休,也羅織「匪諜」的罪名,把方明茨抓去關了起來,另外牽連了兩名親戚:林開良與謝德。 林開良,烈嶼東林村人,大姊嫁給明茨的叔公;謝德是姑表,與丈母娘同住在羅厝一個屋簷下,三人一起分別被關押在東林村。明茨說四月初八被關,因為正準備四月十二迎城隍的慶典,因此,他記得很清楚。 剛開始提詢,一連串的身家調查,問說那裡人?有沒有讀書?有沒有入黨?明茨說甚麼都問。軍官用國語問,旁邊有閩南語的通譯。提詢了幾次,三人的說法都是前後一致,但是國民黨軍仍不罷休。 明茨說他們三人雙手被反綁,吊在廊簷下,一邊吊一個,開始刑求逼供,要他們三人承認是「匪諜。」可憐三名樸實的鄉民,就這樣被吊打,手腕幾乎要斷掉,真是痛苦不堪。他們明明不是匪諜,要怎麼承認呢? 國軍盤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就改用電刑。明茨說雙腳並攏,兩腳拇指纏著電線,然後通電流讓他渾身發抖,痛不欲生;問他承不承認是「匪諜」?他不承認,旁邊的軍人就用槍托從脅下,撞擊下去他的軟肋,或者用竹杠打下去,讓他痛得眼淚崩流、直不起腰來。 國軍不斷的刑詢,他們三人的說法始終沒有改變過,沒有做過的事,編造不出來。明茨說講到那時候,吃不得吃,睡不得睡,整天疲勞轟炸,真是無語問蒼天,被害得很悽慘。 關了將近一個月,明茨記得是五月初四,國軍無法定罪,剛好有一艘福州的補給船,要到廈門,因為時值霧季迷航。船夫說:「不見天,不見地。」灣靠到大擔島,以為到了廈門,因此被國軍擄往羅厝漁港泊靠。 一九四九年是中國歷史上的一道裂縫,他們三名無辜者,無意中要掉進歷史的深淵了。 這一艘福州船有十六名船夫,十一名年輕者被留置下來,五名年紀大的遣送回去;國民黨附送五名地下工作人員,方明茨、林開良與謝德等三人,國軍就把他們也一併送上船去,要他們從烈嶼的地表消失。 方明茨落番兩年多回來,這時正值二十五歲的青春年華,本來有一番前途與發展的,誰想到只因為一只手錶,人生從此改了渠道,命運難道是這樣註定的嗎?他有時不免要問問老天爺。 方明茨,搭上了這艘船,航向了中國大陸,在晉江的一個漁港,被民兵發現了。五名特務一溜煙走了,留下他們三個傻不楞登的鄉巴佬,走投無路,被人民解放軍逮住了。 他門剛脫離狼口,又掉入了虎口;這三個人到底是甚麼人呢?中共情治單位就開始審問。 他們在烈嶼,被國軍誣為「匪諜」;流放到中國大陸之後,共產黨又認為他們來路不明,懷疑他們是「國特。」把他們關押了起來,然後就不斷提詢:「國民黨要你們來幹甚麼?有沒有暗號?」 明茨說:「我是一個老百姓,一個良民,是被國民黨軍迫害的。」 共產黨不相信他們被國軍陷害,可能是國民黨的苦肉計,繼續問說:「有沒有入黨,加入甚麼工作?」 「沒有,我落番剛從南洋回來,碰到這種事有甚麼辦法?」 情治人員不相信:「為什麼別人不來,派你們來?」 三人村頭村腦的,想掰都掰不出甚麼東西來。國共兩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都用異樣的眼光盤詢,他們三人白布被染到黑,真是百口莫辯。然而孰令致之的呢? 共產黨問不出一個結果,看他們三人也不像,最後恫嚇:「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要是有絲毫隱瞞,死路一條。」明茨說如果沒有親戚,共產黨本來想把他們送回烈嶼,再還給國民黨,假如是這樣子,整個歷史就要改寫了。 然而林開良說他有親戚,叔叔在廈門。在晉江盤詢到了六、七月,中共就把他們三人送往廈門的公安局,林開良再請叔叔林地同來具保。 公安問:「這三人是烈嶼人,你敢不敢保?」 林地同:「敢。」 公安:「敢就簽名。」 方明茨說沾了林開良的光,要不是他叔叔來保釋,下場會怎樣不得而知。臨別之際,公安又對林地同說:「這三人如做壞事,你要負責。」 林地同堅定地說:「我們烈嶼人,不會做壞事。」 三個落難的人,此身茫茫不知何處去?有如飄萍處處是家,又處處不是家,天下之大竟感覺沒有容身之地。 三人在林地同家呆了短暫的一段時間,就各自謀生路去了,林開良去做泥水工:謝德去何厝,何厝分上何與下何,下何捕魚與「擎蚵」,上何是種山,都在廈門島內,謝德去上何耕田;方明茨到黃厝農村做工,他說沒有工資,只是度性命。 他背著一個「國特」的嫌名,孤鳥插在人群,忍受著孤單、苦痛與寂寞,他能向誰說呢?此刻即使呼天,老天爺也不會理他。白天去做工勞動,日子還好打發,晚上回到棲身之地,孤燈獨影相弔,長夜漫漫不知怎生過得? 烈嶼就在黃厝的對過,只有咫尺之遙,卻是咫尺天涯,兩岸鬥爭有如寇讎,明茨每日只能隔海望鄉,空懷惆悵;他一顆心繫在家裡,記掛著老母與懷胎的妻子,不曉得他們要忍受人生甚麼的苦楚?自從他被捕之後,想到母親與妻子求助無門,兩人一定憂思如擣,只得求神明拜祖先,希望還給兒子與丈夫一個公道,好讓一家團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