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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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植物園半日閒
綠樹成蔭 歲月用智慧做骨幹撐起了一把遮蔭的保護,用安息設置了舒口氣的椅子,請坐,偷得浮生半日閒。 春光 冬的冷威力尚未完全褪去,新綠在陽光溫暖的懷抱中,像初生的嬰孩,用好奇的眼光,迎向明媚。 牆 曾經撐起,負責,保護;免於屋外的風風雨雨,帶來屋內的平安歡愉。如今卸去一切重擔,放開胸懷讓萬物生長、包圍。 樹林 或慢步穿過,讓地毯似的落葉以沙沙的聲響回應腳步;或佇足,觀看陽光下的樹影互相追逐;或閉眼,聆聽風兒在林間的歡唱。 碉堡 曾經以最嚴肅的心情裝下毀壞的武器,以最堅強的力量,對峙不安的敵意。如今,用簡單盛裝一斛水,也盛裝最豐富的樹影和藍天。 流水 看似平靜,只在落差處顯出內心的澎湃。確是平靜,流雲,飛影,只在心頭溜過,連咚一聲的石頭,也只能掀起短暫的漣漪。 竹林路 陽光走過,留下疏疏身影。風兒走過,留下吱吱嘎嘎的騷動。我走過,在內心留下舒坦與寧靜。 老獅子 不再是需要張牙舞爪,保持安全距離的年代了。退隱山林,用最平和的心情,迎接你走入這幽幽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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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不,」志堅搖搖頭,並沒有接下盤子,「我娘說你幫我們家很多忙,而且還教她犁田,我們一家人都很感謝你。如果你不留下來吃,就是嫌棄我娘的手藝不好,炸得不好吃。」 「志堅,不是這樣啦!」萬富惟恐孩子誤會,趕緊解釋著說:「我是說我只有一個人,而你們家人口多,會不夠吃。」 「我娘拔了一大把青蔥和一顆很大的高麗菜,又特地下海剝了些海蚵,用美國番仔救濟的牛油和麵粉下去炸,整整炸了一大盆。我娘說這幾塊只是讓你嚐嚐,我們家還有很多、絕對夠吃啦!」 「既然這樣我就收下了,代我向你娘說聲謝謝。」萬富說後把它倒在自家的碗裡,並取了三條早上剛煎好的青鱗魚放在盤子裡,「這幾條魚是我早上煎的,你帶回去吃。」 「不,我不能拿,我娘會罵的。」志堅推辭著。 「你告訴你娘說,這幾條魚是叔叔要給你吃的,又不是要給她吃,她就不會罵啦。」萬富笑著說。(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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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的天空
昏黃的路燈,在迷迷糊糊間飛撲而來又飛逝而去。 悶熱的空氣加上寒冷的冬夜,使得車窗上凝結成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以至於外頭的世界,都暈成了一片不知為何物的光景。 幾個原本站著穿著軍裝的年輕人,禁受不住疲累,已蜷縮在通往車廂下方廁所的階梯旁呼呼大睡。車廂內大部份的人們,隨著車體行進的轟轟聲響,一個個以詭異的姿勢歪扭著身軀,進入夢鄉。 素嬌坐在車前右側靠窗的位置,凝視著窗上偶爾閃過的光影,細細想著心事。 「嘔!」 素嬌身旁的金蓮姨突然抽起座位前的嘔吐袋張嘴作嘔。 「姨仔,你有安怎沒!」 素嬌連忙起身,伸手幫金蓮姨安撫背部胸口。 「哎喲……曉倖,每次來台北都要坐這趟車子,真的是夭壽骨,再來檢查幾趟真的這條老命就去了……我看我以後不要來了……」金蓮姨面如白紙,邊喘息邊向素嬌怨嘆。 「姨仔,不行啦,你膝蓋的骨輪才剛換沒多久,醫生叫你要定期回來檢查,你要聽醫生的話啦!」素嬌急切地說。 金蓮姨拉起褲管,露出膝蓋上一條長長的傷疤,像一隻扭曲而醜陋的蜈蚣,說:「也不知道這條腿這麼不中用,摔了一下,就說骨輪壞掉,要換,當初想說換一下就好,就換。誰知道,現在這樣折磨我這條老命……」金蓮姨把褲管放下,嘆了一口氣說:「唉,若是像卡早,直接從松山機場,下飛機,搭計程車到三總免十分鐘,快活。現在松山機場沒了,來台北都要搶車擠客運,到三總,命都沒了……」。 素嬌安慰道:「攏是這樣的啊,在建設,大家都是要慢慢去習慣這種不方便啊,政府有他們的規劃,咱就多忍耐啦……」。 「政府……政府,不知道政府官員擠過客運沒有?說要蓋一條桃園到台北方便的捷運,結果勒?蓋了,今天機場這種恐怖的人潮,那小小的車廂是要怎麼載?擠上去能有位子坐嗎?不是更加艱苦」金蓮姨搖搖頭,伸手撫摸因為彎曲太久而過於麻木失去疼痛感的膝蓋。 素嬌沈默不語。 2015年,在台北「天空解嚴」的口號呼籲下,政府下定決心要在2020年完成松山機場遷建,之後就開始風行鶴唳辦理相關事項,包括擴建桃園航空城、加緊建設桃園機場捷運、拆除松山機場設施、整地、建設……。終於,很順利的,在政府預定的時限之前,完成了搬遷。 精準而有效率的一次政府運作。 「喂,素嬌啊」金蓮姨拍拍素嬌的手背,問道:「啊我問妳,政府到底是為什麼要遷松山機場啊?」 「嗯……詳細怎樣我也不知曉,好像是為了要蓋公園的樣子……」 「蓋公園?為了蓋公園!拆散我們這些老骨頭喔?」「阮也不知曉……」。 走道一側鄰著金蓮姨坐的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穿著西裝的斯文男子,倚身過來說:「抱歉打擾,就我所知,松山機場的遷建,可不只是為了蓋公園喲!」斯文男高舉一根食指搖了搖,繼續道:「松山機場的遷建,主要還有飛安以及未來運載容量的考量。因為松山機場附近有部分公共設施超高,有可能影響飛航安全。而且國際線包含兩岸線的旅客量已漸逼近設計年容量,國內旅客量則已超過設計年容量,為因應旅客量持續成長之趨勢,需即著手規劃擴建,而在缺乏擴建空間之情況下,『遷移』為唯一可採行之方法」斯文男抬起手指,輕推了一下金邊眼鏡。 「其實政府也有規劃了相應的配套措施,像是興建桃園機場捷運線,從A1台北車站開始,全程51公里長,有22個站,從台北車站出發,經過三重、新莊、林口、蘆竹,最後到桃園機場,未來也將延伸到桃園中壢。這樣一來,台北車站到桃園機場只要35分鐘,首都生活圈將進一步從雙北擴大到北桃園。」斯文男嘴角帶著一絲笑意看著瞠目結舌的素嬌與金蓮姨「況且,松山機場的航班太過頻繁了,國際線飛航的時間也越來越晚,機場附近的居民,都感到不堪其擾,紛紛反映噪音所帶來的不便……」。 「恁祖媽聽你們這些台北人在放臭屁啦!」 後排座位傳來一聲驚雷似的巨響。睡著的乘客們都被嚇得起身張望。 素嬌連忙回過頭說:「憨嬸婆,你卡小聲一點的啦!大家都被你嚇醒了啦!」 「小聲什麼!恁祖媽又不是在討客兄,驚人知!」憨嬸婆梳著油油的髮髻,穿著一件過於寬大而顯得臃腫的細花紋綿衫,臉上白粉狼狽地剝落而顯露出畫著口紅的方形血盆大口。憨嬸婆因為要來台北,刻意打扮了一下。 「講到你們這些台北人噢,別以為恁祖媽不知道你們在想什麼!阮村那個火旺仔的養鴨場,每天丫丫丫吵得要死,阮村內的人有怎樣嘛?沒有!大家攏要過日子,攏愛生活,有不方便,大家互相嘛!」憨嬸婆氣呼呼的講著。 「若是大鴨子發春,叫個不停,真的太吵,村裡大家商量一下,把發春的大鴨子送到村外,把一些需要照顧的小鴨子留在村內,這樣不就解決了?講到這些政府官員齁,腦筋比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太婆還糟糕。你這個目鏡的!你講得嘴角全沫,阿我問你,這種時節,你有辦法坐上捷運?阮女兒嫁到南港,為了要返鄉照顧伊老爸每個月要花半天時間趕車趕飛機來回四五次,你有法度沒?」憨嬸婆對著斯文男指指點點,斯文男噤聲不敢再說。 「這些政府官員嘛真奇怪,當初我們這些離島的小飛機飛得好好的,你們愛讓飛國外的大飛機進來亂,現在被抗議了,害我們這些沒心命拖磨的離島人要跟那些有錢有閒的阿兜仔、大陸仔一起飛到桃園搶車子。怕吵,是不會叫大飛機飛去桃園喔?說松山機場不飛,現在還不是一堆軍機每天在飛?這不是騙肖仔?」 素嬌忙緩和氣氛,道:「憨嬸婆,你不要氣呼呼啦,會氣壞身體。咦!憨叔公勒?他怎麼沒跟妳來?」 「講到那個澎肚短命的喔,恁祖媽更加是一肚子火。講什麼嫌桃園到石牌榮總太遠,跟阿兜仔、大陸仔搶車子、坐車子累,腳沒力,說不過癮來看病。死好!死好!肚子越來越大,人越來越黃,恁祖媽放手不管伊,自己來!」憨嬸婆比手畫腳大聲嚷嚷,不在意其他乘客投來責怪的目光。 「那怎麼不叫憨叔公到大陸去看病?坐船一下子而已啊」素嬌關切地問。 「老番顛啦!講什麼大陸那邊醫生歹,沒榮總好!也不願意去大陸看……又不肯來,在那邊等死,嘛不知道還可以活多久……桃園那麼遠……到時候後送都來不及……」憨嬸婆說到這邊語氣低緩了,竟有些嗚咽。 「嬸婆……叫伊麥這樣啦,雖然比起以前卡不方便,但為了身體還是要忍耐啊……」素嬌柔緩地勸慰著。 金蓮姨嘆了一口氣道:「唉,以前一透早到松山機場補位,以為已經夠辛苦了,沒想到,現在逢年過節,要返鄉的學生囝仔為了省台北到桃園的交通車程,得擠在桃園機場睡地板等機位,這些學生囝仔真正是可憐……」。 「是啊……」素嬌目光轉向窗外。 車廂內,一片靜默。 「啪!」 憨嬸婆大力拍了一下大腿,站了起來,喊道:「恁祖媽不管啦!反正這件事情政府沒有給我處理好,就不要怪恁祖媽出手了!」 車上乘客再度被嚇醒,好奇望向憨嬸婆問:「妳想幹嘛?」 憨嬸婆高舉雙手,神色凜然地大聲說:「這件事情政府若沒有給我處理好,恁祖媽就學電視上那個伊……什麼蘭教國,招宮廟裡面的姐妹來成立一個『觀音佛祖國』,然後,碰!」憨嬸婆擺了一個誇張的手勢。車上的人們都哈哈笑了。 素嬌看著前方的高速公路,像是無窮無盡的浪潮般,不斷湧來,不斷展開。寒冬夜裡飄起了細雨,點點沖刷著窗上的水氣。 終於,車頭緩緩下降,進入了交流道。眼前浮現出巨大而金光耀眼的台北盆地。黑色巨影中有無數金線交織,繁華無盡的燈火映照著盆地上方蒸騰的霧氣,像蛇妖般扭轉纏繞,妖豔嫵媚地發出五彩繽紛的幻影。 那是台北的天空。 不是離島人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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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禮俗傳奇之女兒不在娘家生子之說
筆者在所有金門故事中,發現在地流傳下來的各種習俗和慶典也是一大特色,因這個小島上,具有宗族文化、民間信仰和慶典文化、僑鄉文化、朱子教化和戰地文化等多元性,堪稱是全台灣最豐富的人文史蹟之地,而當地的傳統習俗中,即有一個女兒不在娘家生子的民間風俗,那是有段緣由和故事的。 首先,寫這段故事之前,必須提到清代,因那是金門出產武將最多的時期,若相較於幅員廣闊的大陸地區而言,是不可思議的,而其中最知名的要算是清史列傳裡的「九里三提督,百步一總兵」了。「九里」指的是瓊林至後浦九里路、後浦至古寧頭是九里路,還有古寧頭至瓊林恰好也是九里路,在這三個九里路中,在清代的乾隆和嘉慶年間,各出了一位戰功彪炳的提督將軍。分別是福建水師提督的瓊林蔡攀龍、浙江提督後浦邱良功和廣東水師提督的古寧頭李光顯。他們三位將軍,也都是少壯從軍,等於說就是從基層幹部做起的踏實武將,當然除提督外,清代在金門地區也出了九位總兵官、副將十五人、參將八人。 至於本篇主要是聚焦在李光顯和邱良功這兩人所發生的事情上,其中李光顯曾參平定台灣的林爽文之亂,後來與邱良功又同屬於東南海域,並追捕赫赫有名的大海盜蔡牽和其餘黨,功績卓著。官做到廣東水師提督後,經歷三十餘年軍旅生活,身兼大小戰役二十九次,擋賊20餘黨,攻獲船艦45艘,故兩廣總督阮元贈以「海邦著績」匾額彰其武績。至於邱良功則官做到浙江提督,他在黑水洋一役中,與當時福建提督王得祿共同合擒大海盜蔡牽,也都立下大功,後來王得祿晉升子爵,邱良功受封為男爵,使閩浙三洋為之蕩平。既然如此,或許有人心目中會有個疑問,這又以女兒不在娘家生日有何關係呢?原來他們都是屬於姨表兄弟的親戚關係喔,其中光顯兄年紀較大,大邱良功約有11歲左右,而對方母親為姊妹,也同為小徑的許氏女兒。 話說,這對許氏姊妹出生時,許家門牆上忽然產了靈芝兩莖,舉家欣喜歡騰,認為是個吉祥之兆。不過,因靈芝是長於門楣之牆上,且又是朝外發展的方向,故稍有見識或懂風水運用方面之人,就也曾預言說:「此福運呀!並不在許氏本家,而是在女兒所歸之夫家。」後來,李光顯與表弟邱良功兩人,則先後誕生在小徑的舅家,果真兩人皆屬於顯貴之人。 清嘉慶二十二年間,邱良功死於揚州,欽賜運棺回金祭葬。並且依照地理師之說,在徵得母親同意和答應之下,選中了小徑舅氏的空地做為墳地。到了拆屋之日時,就有工人發現屋脊中有紅蛇兩條,其中一條已斃,另一條尚存活著,當他們一見到紅蛇,就不知輕重緩急,竟然一陣亂棒急打,那一條蛇也遭到擊斃。結果,任誰也沒想到的是,兩年後,消息傳出來,就是李光顯本人也過世於廣東提督任上。 於是,在金門的民間有個說法,就是李光顯和邱良功這兩位人物,正好就是舅氏家轉世投胎的那兩條紅蛇。也就是由紅蛇轉世為顯貴的外甥,因此當宅地的靈氣一被吸走後,則小徑許氏舅家卻從此變成沒落無聞,所以金門民俗最忌女兒歸寧時在娘家分娩之事,怕的就是奪去娘家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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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老街美食
一個豔陽高照的夏日午後 偕伴造訪九份老街 狹窄巷弄擠得水洩不通 店家使出看家本領攬客以熱忱 賴阿婆芋圓是招牌,口感柔韌軟香 加入紅豆或綠豆,冷熱都受歡迎 挑逗饕客味蕾,每一咀嚼都是極品鑑賞 烘烤麻薯軟Q,恰恰好的溫度不燙人 咬了一口,愛在心裡,再一口,翻轉了 生活視野 原來麻薯也可以熱呼呼暖肚 阿蘭草仔粿口味多種,貼近過往生活底蘊 飽滿內餡隱藏打拚生活背後的艱辛曾經 要你蓄滿元氣,踩過遍地荊棘 魚丸伯的魚丸冬粉湯 超越六十年歷史店家老字號,嚼勁彈脆 湯好料實在,打拚過程也是一帖動人樂章 走一趟九份老街 就像觀賞一場礦場興衰老電影 注入觀光活水的山城悲情不再 座山面海的獨特地形 吸引來自世界各地人潮 以眼以口 喚醒舌尖濃濃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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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
心事 曬了一夜的月光 流星跌宕為墜落的詩句 酣睡在某個章節的 秘密 翻了一個身 遇見前世的自己…… (稿費贈金門家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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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她盛了一小盤,約莫有五六塊之多,囑咐志堅送去給萬富叔叔吃吃看。因為他幫了他們家很多忙,尤其在繁忙的農事中還親自教她犁田,的確讓她感激在心。能夠學會這套犁田的本事,她已不再擔憂日後會趕不上春耕的腳步。甚而也深刻地瞭解到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畢竟她還年輕,如果想務農,往後的路還長呢。雖然沒有男人的肩膀可依靠,但她絕對會想盡辦法克服一切。誰教她生長在這個亂世,誰想到她的人生路途竟是那麼地坎坷。 志堅端著盤子剛踏進王家,牛油的香氣早已隨風飄到萬富的鼻裡。還沒等志堅開口,萬富就誇讚著說:「好香啊!」 「萬富叔叔,這是我娘用牛油炸的,請你嚐嚐。」志堅雙手把盤子遞給他說。 「你娘太客氣了。」萬富接過盤子後順手拿了一塊,又把盤子遞給他說:「這樣好了,我吃一塊就好,你們家人多,趁熱趕快拿回去吃。」 (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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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外婆─楊母李太夫人
外婆看病,我則瀏覽藥櫃上的中藥名稱,一排排蒼勁的毛筆字,總令似懂非懂的我瞧得興味盎然又滿心讚嘆,舖內流動著微辛帶甘,中藥特有的香味兒聽顏大夫親切的問診,仔細的把脈,醫師娘招呼著病患、送茶遞水的,熱絡的交談,感受到古早年代濃濃的人情味,和人們對中醫中藥難以割捨的信賴。醫生用毛筆開好藥方:天王補心丹、六味地黃丸,輕柔對外婆說:「記得服藥,多休息。」轉身交代我:「妳們小朋友要聽話,不惹阿嬤生氣哦」我點頭稱是,阿娘也知道的,外婆只是「氣血弱些,體力差些。」醫師娘送丸藥來給外婆,我們又上路了,不回浯江街的住處。 午前先到榜林二表姐的夫家,送了大半芭樂和小紅莓,表姐添進她家的番茄,又拿兩件黑絲綢。她可是大姨母家最能幹的售貨高手。 「阿嬤,您腿酸不酸?我幫您按摩好嗎?」表姐笑問,表姐夫也出來向外婆請安。 「不怎麼累的,妳有曬黑一些喔……」外婆喝著青草茶,坐在藤椅上靠著背,看是累了點。 「阿嬤,這兩件是我娘寄來,要送您和姑婆裁製夏裝,您看還喜歡嗎?姑婆的三媳婦手藝最巧,手工錢她也不收,下月您來就可換上囉,天氣熱起來了……」小孩們也跑出來了。 「衫褲我穿不完哪,還要做嗎?」外婆又啜了口茶,拉著拍著四個外曾孫們的小手,塞了張百元鈔放每人口袋。 「要叫我阿姨喔,請你們吃仙楂餅好嗎?」外甥其中兩個長得比我高壯,我會和他們分享玩具和小點心,馬上就高興的玩在一起。 「阿嬤,這是上月的帳冊,您看一下嗎?再來忙著收割高粱……」表姐接著為大家端上午餐,外甥女小聲對我說:「妳們每次來,阿母都會煮魚呀肉的,妳不要回去好不好?」我把表姐夾給我剛要咬的雞腿給了她,另一隻雞腿外婆讓與外甥吃,在來的路上外婆教我:當了阿姨要大方些喔。 大家邊吃邊聊,表姐說乾貨銷得很好,小舅舅快當祖父啦,一頓飯吃到午後兩三點。表姐奉上大姨母和小舅舅們,一堆的全家福照片,家書內附上孝敬外婆的零用金,厚厚一疊呢。 外婆喜孜孜的端詳每張相片,「淑麗長好高了,但怎麼瘦多了?阿寬和阿誠哪,這對雙胞胎才剛大學畢業,怎這麼快戴上碩士帽了呀!回信跟妳阿娘說:別太辛苦,看她頭毛又少些了,可以放手讓小輩們去忙了,妳小舅舅有點駝背,有胖了喔……」其實差不多嘛,老人家忘了不久前才收到的照片,她也仔細看過的。待會進姑婆家,還要看上好幾回,準又會讓她瞧出些不同來。 外婆揉揉胸口,眼裡濕濕的,思念全顯在臉上,表姐趕忙按摩她雙肩,笑說:「阿嬤,我看瘦的是您喔,別儘記掛著他們,大家都很平安,阿娘要您多出來走動,我們都想您念著您呢,快把身子調養好,很多人都可以帶您去南洋,再和舅舅啦,阿寬阿誠見面的…」外婆的思緒似乎飄到遠方,只默默點頭。表姐又說:「我阿娘說生意做得非常順手喔,問您準不準備再進新一批貨呢?請您做主啦!」 外婆開心些了,「妳阿娘做主就行了。」 休息夠了我們走出表姐家,繞過浯江溪和一大片竹林,上了莒光樓後背的小山坡,巍峨八角形頂樓,獨特中透出一股威儀。再望過去是點點風帆的夏墅港,我跟外婆說:「對面是同學的外婆家。放學的午後,我倆常跑去大橋下玩,踩在退潮的沙灘,撿貝殼捉小螃蟹,停泊在港邊的漁船是探險必去的,裡頭空無一人,蠻寬大的,站上高高船頭看夕陽,好大好美啊,涉著淺淺的海路,趁還未漲潮,過去她外婆家吃龍眼,我們不走岸上小路,省得繞上一大圈,每次總要玩到天黑了才甘心回家」。外婆聽我一路吱喳,心情似乎好多了。 我指指這南門海仔,「阿嬤,我另一位同學她外婆,很會織漁網的那位呀,她有問起您還織不織,身體更勇健了嗎?」外婆走累了,坐在樹蔭下涼椅歇息,我幫她拭去後面頸部的汗水。 「妳舅媽好久不讓我織網了,嗯,有一些日子沒見阿富嬸了,她還進城賣蚵吧?」 「早先蚵肥時節,常來的,假日我們還去幫她破蚵哩,她都算一小鋁罐兩元工錢,我一小時可破一罐,工錢阿娘說幫我存當嫁粧呢。我說只要把書讀好,才不想嫁人咧。」 外婆輕聲笑著,拉過我的手拍呀拍,「別再去破蚵啦,存嫁粧?早咧。我不知能看著妳出嫁不?老囉!」外婆乾瘦的手滿是黑斑,辛苦一生,雙手抱過我、拉拔過我,卻總不捨我做點農務啦,幫她洗洗衫褲啦,聽阿娘說,我在小奶娃時,只要外婆一揹,我就不哭鬧,還得哄著我走來走去,待我熟睡了才放回床上,而今她微駝的背更瘦削了,多走點路就喘,記性也差了,真讓我們不放心哪。我再不能整天只顧著玩,該多陪伴外婆,注意她有按時服藥嗎? 「他們都平安就好,有說接我去住,玩玩看看」她掂掂口袋,裡面是小舅舅的來信。 「阿嬤,記得要帶我去哦。」我做夢都夢到跟外婆下南洋。 莒光樓是名勝區,風景優美,阿兵哥們整理得異常整潔,栽植許多花呀樹呀。涼風習習,不時有啁啾的鳥鳴,一隻黃色小土狗,追逐一群在地上覓食的麻雀,它們成群飛起、盤旋、落下,又再被追起,這次換個角度盤旋,小土狗跑得不亦樂乎。 「阿嬤,您吃番茄嗎?我吃芭樂喔。」順手撒出芭樂籽,麻雀飛近身來,歪著小腦袋,啄幾下、踱幾步,蠻悠閒嘛,小土狗躺到外婆腳邊,伸著舌頭哈氣,敢情也皮夠了,莒區的阿兵哥們都看得發笑。 「阿婆,您要上哪做客啊?」他們問。 「賢厝」外婆也笑了,拿出芭樂番茄,叫我送過去,他們直搖手。 鄉下駐軍和村民很熟,下了崗哨會話話家常。每回到湖下,都能吃到伙房班長送的大白饅頭,要不就塞一包軍用口糧給我。去年過春節前,外婆唸著好久沒拍照了,要寄去南洋的,常在家裡走動的阿兵哥們,竟租來照相機,大夥合照留念,說是舅媽常幫他們免費縫補衣服,真多謝啦。有兩位阿兵哥和外婆最投緣,也跟著叫「阿嬤」,休假時會陪外婆進城。那次合照特別請外婆坐上中間交椅,拉我和小表姐分列兩旁,他倆站身後,全都笑得好開心喔。這幀合照多年來我一直珍藏著。年底阿兵哥倆退伍返台,新春正月十五,外婆竟也離開了我們。 十五晚上全家吃過元宵,外婆說不能陪我提燈遊街了,我整天莫名的生悶氣,話也不說,呆呆望著她,只把玩了一會新買的七餅燈,外婆顯得很累很睏,默默起身,不叫我扶她回房,黯然離開了。我整個人似被釘住,無法跟向前去,本來我每晚必和外婆睡客房,那夜只覺心頭發慌,沒來由的煩燥,卻又說不出口,阿娘奇怪我怎自個躲在小房間,沒跟阿嬤睡?我也不理不睬,才睡一會,阿娘把我搖醒,「快起床,阿嬤回去了……」「阿嬤」我驚醒跑進房內,似信非信,此起彼落的哭聲淒淒切切,外婆真的走了,是安詳走了,不需要說的,我們祖孫心裡是有預知的,這叫心電感應嗎?阿嬤您天天拜佛,一生行善,必是佛祖來接引您升天去了。 事後阿娘對我說:「外婆真是疼妳疼入心,當晚她大限突來,竟然在冥冥中仍保護著妳,必是前世和外婆結下很深的善緣,真令人不得不信,阿彌陀佛!」我失去歡笑,一夕之間長大懂事許多。 常常一再的看著合照,外婆拉著我的手,擱在她溫暖的懷裡,慈祥地笑著。兒時的孺慕之情,鄉居的溫馨有趣,跟隨外婆下南洋的夢想,而今都成追憶,往日外婆的呵護與陪伴,是我此生最幸福最懷念的時光,只遺憾緣聚太短暫了。 又將過元宵節了,對外婆思念之情日深一日,每每夜不成眠,尤其在春寒料峭的長夜,唸及前人寫下的寒山寺: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獨坐冥思,靜靜咀嚼箇中況味,專心入神諦聽,耳聞真有鐘聲悠然響起,聲波由遠而近,愈來愈清晰,竟而觸動一波波心靈的震撼,久久不息,感覺綿密電波環繞周遭,身心溫暖了起來,頓悟佛家所言:「有情眾生緣散又緣聚,三世因果是真實不虛」我長年誦經禮佛,迴向給天上的外婆,此刻何處傳來這溫暖?是與外婆再次心電感應嗎?也是佛祖慈悲廣被,深信我與外婆必能重續前緣。 南無阿彌陀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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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乖乖
稱他為「小乖乖」其來有自。個兒小小的、瘦瘦的,眼神常隨著我的舉止移動,當我呼喚:「哪位小朋友幫忙一下!」他的服務馬上就到,又快又好,精確度十足,我真心喜歡他,暱稱他為小乖乖,並且告訴他:「這個是你的專屬外號,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你的勤快和服務精神值得讚許。」 四年級下學期他從北台灣轉學,來到我的班級,那是他第二次來金門,第一次來是生母帶來新家庭短暫作客。初來乍到陌生環境,無論是融入新家庭或是適應新學校,都是一種衝擊很大的考驗,於是在第一週適應期他常常因為來不及上廁所而尿在褲子上,到了第二、三週磨合期仍然如此,特准他上課期間隨時有尿意都可以離開去洗手間,並且安排一位鄰座同學伺機提醒。他在學業上的程度因為從小長期文化刺激不足,跟不上同班學生,很少有同學主動接近,下了課常常見他像個獨行俠,往外找低年段學生玩耍,有時玩起奔跑追逐遊戲,為了安全考量,常常請比較友善的學生把他呼喚回班,就近補救教學。 一段時間後,漸漸熟悉校園環境了,有了玩伴,慢慢有了安全感,他的生理情況改善多了,比較能表達了,和同學互動漸佳,和其餘男生漸漸熟絡起來,留在教室裡的時間較久,早已不會找低年級的小朋友玩了。 只是課業方面長期的落差導致自信心不足、學習意願不強,與同儕程度差距太大,有時聽不懂教材,自顧自的玩起橡皮擦和筆芯來。對他而言,三年多的基礎學習沒打好,新學的課業又有深度和難度,實在提不起興致和動力,因此學習成效始終起起落落。四下經過一學期的努力,單課的平時考終於從四十多分進步到七十幾分。 暑假過後開學,長時間的放空,似乎又回到原點。因此補教教學從部編版四上課程著手,進行到四下課程之後,進步雖緩,然漸漸有小幅進展。從以前碰到造句就空下不寫到現在能簡單造出通順句;從選字詞隨便填寫應付到願意針對自己了解的詞意填對數題。 三年級才初學的英語課程,雖然他之前基礎沒有打得紮實,但在上課時神情是專注的,顯得很有自信,很快就拉近與同儕之間的差距,經過補教教學,可以完整的讀出句型和課文對話內容,真是令人欣喜。 撇開成績不談,我發現他非常機靈,在做事方面有積極的行動力,安排負責教室垃圾桶清潔,他做得非常好,乾淨俐落無從挑剔;提醒家課分發簿本,認真執行從不遲緩;代表資源班學生參加全縣徑賽,榮獲金牌為校爭光,儘量展現自己其他特殊的潛質,我越發喜歡他了。 儘管在五年級曾經發生一次門牙斷裂的意外,十足給了我一場校內安全震撼教育,我還是要感謝他,讓我有一次特殊而難忘的經驗,因為他是一位與眾不同的孩子,是小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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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獅爺
我,肩掛紅披風, 一蹲,就屹立不搖。 一站,就是千百年。 我,手執令旗, 一揮,揮走千萬敵軍。 一揚,揚走萬里風沙。 我,無論歲月多少風霜, 不變的是,石色的容顏。 不變的是,村民的虔誠。 我,願陪村民千秋萬載, 願永矗村口, 做村莊的守護神。 我,是一尊風獅爺, 鎮風止煞的風獅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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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嶼天青
而牛油不但可以炒菜,亦可用來油炸,就比如用今天領取的麵粉,加上自己種植的蔥菜切碎攪拌,再一湯匙、一湯匙舀起下鍋油炸,炸出來的菜丸子既香又脆,足可讓一家人大飽口福,若能再加上一點海蚵之類的海鮮來提味,可說是窮苦人家的人間美食。 當添丁嫂聽到這些訊息時,簡直喜出望外,雖然她還沒有嚐試過,但他們所說的絕對是經驗之談,尤其彼此同是社會另一個角落的窮苦人家,要的是以誠摯之心相互關照,而非相互欺騙或無的放矢。 在領取舊衣服與奶粉和牛油之後,夢想中的麵粉終於來了,雖然只是半袋,但少說也有十斤重,不僅過年時能炊膨粿,亦可依他人傳授的經驗,用牛油炸一點菜丸子,讓孩子們嚐嚐看。 於是她特地下海剝了一些海蚵,然後把自家種植的蔥和高麗菜洗淨切碎,和著麵粉加少許水下去攪拌,等鍋裡的牛油呈現出高溫時,再用湯匙舀起下鍋油炸。但惟恐鍋裡的牛油過熱而炸焦,添丁嫂用竹筷一遍遍不停地翻動,果真不一會,一個個黃澄澄、香噴噴的菜丸子就此起鍋,在一旁觀看的孩子見到如此的情景,簡直樂翻了。 當全部炸好後,孩子們已等不及了,莫不紛紛伸出小手,拿起剛起鍋的菜丸子,邊吹涼邊往嘴裡送,吃得不亦樂乎。不一會,雙唇竟粘著一層乳黃色的牛油。添丁嫂目睹孩子們可愛的模樣,不禁打從心裡湧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自己也順手拿了一塊親自品嚐,果然是香氣四溢又酥脆,尤其加了一點海蚵,味道更是鮮美。(四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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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外婆─楊母李太夫人
外婆以無比的堅韌和慈愛,走出卓絕精采的一生;早年遭逢惡劣的生存環境,但她相信只要奮力向前,吉人自有天相,最終果然否極泰來。她不僅以豐富的閱歷開展我們的視野,她的鼓勵也溫暖了我們受挫的心。 童年與外婆共處一幕幕的情景,日後每遇橫逆及無端的壓力,使我沮喪無助時,思及尚有一處秘境─躲回外婆呵護的懷抱,耳邊縈繞她常說的話:「樂觀自信,莫要看輕自己,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餘就好啦。」淚眼中外婆宛如一尊守護神浮現在秘境裡,笑容可掬,輕聲安慰並牽起我的手,迎向陽光,陽光把我身上的電力充滿,我不再陷入孤單無助,外婆永遠保佑我,最了解我;在她眾多內外孫中,我是她唯一自幼帶在身邊,獲得滿滿的疼惜,我何其有幸。 外婆性情溫婉,家中子孝媳賢;晚年因慢性病痛,我們便請她來城裡住,方便就醫與照顧。她會帶我作伴,上莒光路存德堂,請顏大夫診療。我唸小學後,只有暑假才能跟著外婆回湖下村舅舅家住;鄉居生活真是段美好時光,無拘無束又充滿野趣。 表姐們帶我在田裡空地烤地瓜,去草埔仔尋醬果採紅莓,和表弟比賽爬樹,活像小猴似的,爬上去摘龍眼摘芭樂,樹蔭下捕蟬撲蝶學做標本,認識榕樹、含笑花、木麻黃、苦苓、木瓜樹、芭蕉、芒果樹、楓樹。杏桃李梅較不易分辨,但記住相思樹可燒木炭,合歡與鳳凰木枝椏廣闊,林中鳥鳴啁啾,天候好時跟大家去沙灘上,趁退潮找文蛤、撿燒酒螺、築沙堡……太好玩了。不同的生活體驗,看山看海,豐富了心靈的感受。晨光夕照下,細緻潔白的沙灘,染上迷人的金黃色,踩在沙上追逐海浪,眺望海上漁船遠遠近近,表姐說:那是小金門、那是水頭碼頭、對面是廈門,從前太平年代,外婆她們曾經去過鼓浪嶼做生意,把地瓜籤揹去換糖、落花生換米糧等等,更遠的就是「落番」下南洋了。 我們最愛聽外婆說她早年跟隨外公,數度下南洋的故事。老人家有大半的青春是在異鄉度過的,說到番邊各種出產、木材傢俱、動物如虎象等等,都是本島沒見過的,總會激發無限的想像。 「番邊」出產大量木材,需要很多砍划、運輸工人,工作危險但有就業機會,至少較留在島上,更能維持一家溫飽,金門人多數任勞任怨。那邊盛產橡膠樹,橡膠樹切割開的口子,流出白色汁液黏黏的,閩南語以「樹乳」指塑膠品,就是源自橡膠樹的「樹乳」呢;橡膠園大到一望無際。最大宗還有柚木、苦楝、紫檀木、桃花心木等等,是做建築、蓋佛寺、製傢俱的上等木料,還有編藤椅的藤蔓;山上水邊,全像開採不盡似的,木材有這麼粗的喔……外婆展開雙臂:「他們先以象群搬運出山,大象用長鼻子捲起來……」。 「阿嬤,大象的長鼻子在噴水囉,橡皮筋就是從小的長鼻子切下來的,才會一圈一圈的,對不對?」小表弟又來搗蛋了。 「會是這樣嗎?」外婆把小表弟拉近身旁,五六個小孩擠在一堆。 「對呀,小象愛胡鬧、打架、不做事的,主人就切下牠的一段鼻子來,下次就乖乖的囉,阿姐說的嘛……」表弟回答,手摸摸鼻子。 「為什麼這樣說呢?」外婆又問。 「前天啊,我在外頭玩得口乾,是小明先罵,我才罵他的,嗓子啞啞的,跑回家端起桌上涼茶,咕嘟灌下去,唉喲,喉嚨好嗆呀,那顏色跟茶一樣啊,是阿娘倒來炒菜的花生油,好難受嘛,我會死嗎,嚇得又哭又叫的,大哥要來饅頭叫我吞,又灌下好多水,可肚子又太撐了,更哭個不停,大姐哄我揹我,我要她講故事,她就這麼說呀……」大家笑得東倒西歪,連外婆都呵呵的笑開了。 「番邊的佛寺隨處可見,城裡更是整條街連著蓋的,又大又明亮,寺內空氣流通,寺頂一層一層,愈堆愈尖,式樣和我們的三進式不同,花好多人工和時間,佛像是金子鑄的,更有白玉雕的,慈眉善目的,供桌前時時花香撲鼻,她們拜佛拜得有夠誠心,一日拜上兩三回,成了生活中必行的儀式,我常結伴去拜佛,信仰是我們維繫同鄉感情,人在異鄉的精神支柱,人生無常,要行善積福……」 那邊的佛寺,我們也從小舅寄回的照片見過,「真是金碧輝煌啊。」大表哥讚嘆著。他租借來的漫畫「鄭和下西洋」「三寶太監下南洋」等,幾十集我們全搶著看,好傳奇! 「菜市場他們叫「巴剎」,青菜水果又多又新鮮,由婦女擺攤叫賣,她們真勤勞。其中家鄉沒產的椰子、波羅蜜、榴槤整年都有,我們對榴槤的味道,一直不太能接受呢!」外公在世時,在巴剎開了家食品店。 「阿嬤,妳剛去會講番話嗎?」表姐問。 「剛到聽攏無,好在金門人住得近,向大家請教,先學簡單的,要跟人家做生意呀,漸漸才聽有一般用語,就不用比來指去,鬧笑話了……」。 「阿嬤,南洋我們叫番邊,他們會番番嗎?」二表姐也問。 「不會很番啦,因為天氣太熱,他們曬得較黑,說話又快又大聲,圓凸的眼睛看人時像瞪著你看,有點兇巴巴的,對不熟的人或我們這群外地人,難免會歧視些,要在那邊討生活沒辦法啦,後來互相通婚的多了,彼此更了解,也明顯友善多了。」 在童稚天真的眼中,這世界是充滿新奇的,外地迥異的風土民情,吸引著人們,想何時能去看看鄭和下的西洋南洋?連飄洋過海都當是樁好玩的探險呢。如今守著田園的大舅,可是見識過強風大浪的。家中時常有來串門子及貨物交易的親友鄰居,他每談起少小離家,跟隨外公下南洋,到異鄉創業的艱辛苦悶,實非親歷難以想像,很多人因水土不服、客死他鄉,不然就是日子煎熬,又半途返回,尤其語言不通,受無理欺負和排擠,是常有的事,「忍耐吧,不是早有人說過:物出鄉貴;人出鄉賤嗎?我阿爸不幸早逝,留下我們四個姐弟都小,阿娘得兩地奔波,才會累病了,唉……」大舅嘆息。 久遠的蒼桑,多少生離死別的椎心,全裝進外婆七十多年的歲月裡,而她終能處之泰然。未及三十歲就獨力撫孤的艱辛無助,在異鄉為生存忍辱受氣的認命,再大壓力也只能硬撐,悲傷能訴與誰聽?苦痛熬至極限也沉澱麻痺了,她哪來多餘的時間叫苦?無日無夜只知為生活打拚,只盼早日把孩子帶大。事隔多年,她反能以出世的高度,輕描淡寫笑談過往,豁達看待人間的悲喜興衰。外婆更以她多年的經驗,傳承予子孫們,將小店經營成大公司,人胍網絡愈建愈廣闊,大姨母和小舅舅站穩僑居地,大舅舅和我媽負責本島上的,內外孫分工合作,成立永續經營,兩地貨貿交流之企業。 百年爭戰帶來國破家殘,民不聊生,迫使金門數代人流落異鄉,為生存而掙扎,雖然激發出堅苦卓絕的毅力,但人心誰能不深刻感受著戰爭之可畏與和平之可貴? 外婆每週得回診,我們多數走路進城,早年島上公車不多,一個小時的邊走邊聊,老人家似乎忘了病痛,重拾起許久前的童心,教我俗諺、歌謠,對猜謎語,輕鬆談笑,我也活像隻出籠的鳥兒,吱喳雀躍,雖然曬著太陽,打赤腳走泥巴路,都不叫累。 出了湖下村,經過白色洋樓了,兩層的歐式建築,矗立在閩式紅磚厝外,老遠就顯出醒目不凡。右旁蔚藍的大海,正亮閃閃地,左邊連綿的莊稼,更油綠綠的,初夏清晨,空氣中嗅得出微鹹的海水味兒,摻著花草的淡香,南風輕軟拂過,外婆神清氣爽的,是因小舅舅來信寄在榜林二表姐家,才這麼高興吧?今天還會去賢厝探望姑婆呢。 「阿嬤,我採到好大顆的小紅莓,您看啦。」我放大膽在草堆裡踩上踩下,這時節不曾遇蛇出沒。 「好多喔,籃蓋上堆滿了,阿嬤幫忙吃啊」竹籃內躺著飽滿的芭樂,是舅媽一早摘的,紅米的特別香軟,姑婆常說她牙齒也不行囉。外婆提累了,我接過來,走走歇歇,已望見金門高中的圍牆了,彎下運動場,老榕樹在招手,進城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