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
我們的書法老師─陳嘉子女士
第一次踏入陳嘉子老師的書法教室,即被室內四周懸掛多幅的名家書畫作品所吸引,在這間精緻典雅的教室裏,間擺著若干渾厚樸質的陶藝品,彷彿走進一間小型的藝術展廳。然而,令人印象深刻的並非這些典藏,而是那些滿坐教室的學員們,多數為耄耋高齡的長者。他們跟隨陳老師習藝多年,甚有長達一、二十年者,所以都擁有相當的書寫功夫。這些已從職場上退休多時的銀髮長者,全心專注的研習書藝,從其課堂繳交作業的質與量即可反映,遠非我輩仍為生活奔波的學員所能及。而陳老師的要求極高,勉勵學員以交作品的態度來書寫習作,舉凡引首章、釋文、落款、用印等細節,都要一一俱到。因此,學員們在此並非僅僅只是狹義的習字而已,而是廣義地從事書法藝術的學習。 課堂中,同學們皆認為觀看老師批改作業,獲益最深。其間,老師除了指導書寫技巧的基本方法外,同時鼓勵大家參與討論學員們的個別習作,評點習作的優劣處,師生相互交流,切磋琢磨,其樂融融。接著,老師往往即席為我們揮毫示範,讓我們直接感受書寫功夫到家時,那種一氣呵成酣暢淋漓的痛快感。隨著老師運筆書寫的節奏韻律,我們的情緒也跟著上下起伏,充分享受筆紙接觸的剎那,按中有提,提中有按,才按即提,才提即按的微妙變化。因此,即使學員們無暇完成作業「空手到」地來到課堂,亦能從老師批改作業的過程中,習得相關的書藝知識,提升個人的審美意識。 陳老師提醒我們,學習書法貴在學為所用,要師古而不擬古,書寫屬於自己的字。首先,當然要入帖,領會該帖的特點,認真讀帖,熟悉其用筆用墨,將自己領會的筆意,融入個人書寫的過程中。然而,在此過程中,難免會遇到一些困難,只要有耐性,勤加練習,長期堅持,必有水到渠成的時候。但是,最難做到就是這點耐性和堅持。老師亦屢屢提及,書法藝術是心靈活動的表現,書寫技巧固然要講求,然而更為重要的是豐富的內在生命。因此,老師勸勉我們多讀書,多觀賞書畫展覽,多聆聽音樂會,多到各地旅遊,藉以開拓我們的視野,提高我們的鑒賞能力。尤其是要多背誦古典散文詩詞,口誦心惟地讓這些修辭優美鏗鏘有韻的美文,成為自己文化修養的一部分。而古典散文詩詞是中國幾千年的文化遺產,也正是書法藝術表現的主要內容。 此外,老師也非常關注現代的書法藝術,不時地為我們介紹當代書家的前沿作品,使我們認識書法藝術發展的趨勢。藝術是人類精神層次的展現,為有生命的機體,書法藝術亦是,當與時俱進,反映一個時代風格面貌。但是,陳老師特別強調現代書法藝術,必須建立在深厚的傳統基礎上,從傳統中走出來,方能創造書法藝術的新氣象。若是不懂得書寫用筆的方法,不明白行氣流暢的要領,不知布局結構的重要性,是無法造就出優秀的現代佳作來。當今創新的書法藝術,講求的是線條的優美與空間的布局,對於用筆的高度要求,實有過於傳統的書藝。老師這種尊重傳統,勇於接受新的事物,與時代腳步齊進的豪氣,如暮鼓晨鐘似地警醒著我們。 老師曾經對我們說,長年書藝教學的過程中,學生的成就與教學相長的樂趣,是其一生中最值得驕傲與欣慰的事,沒有其他的事可與之相比。而身為弟子的我們,又何其幸運,能在人生漫長的旅途中,遇到這麼一位藝德雙全的嘉子老師。師生相與游藝于浩瀚的書藝天地裡,悠遊自在,其樂無窮,此次金門舉行之師生聯展,是為證。
-
青空下﹐我們─將此文獻給班導以及一起走過這兩年的各位
之四 我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看淡一切,而後卻發現完全不是如此;我對於自己所愛的事物,依舊堅持、依然執著。手放不開、放不開……。 剛上國中時,男生們很喜歡弄女生的頭髮,每次都被弄得亂七八糟,對他們更是反感。「只是過度期,一段時間就會停止的。而且,這也是種『打招呼』的方式。」學姐這麼說。然而,我卻覺得很討厭;在班上也很不習慣,總覺得這班好吵、好亂,不如分班。五神傳說中似乎有這一段:人們都向諸神祈禱,而最殘酷的,就是諸神回應自己的請求。真的,上天好像真的聽到我的心聲,我們分班了,但是卻來的太晚。如果早一點,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的羈絆;也許我們會坦然面對,然後在新的班級重新開始。但是它來得太晚,一切都太遲了;在情感早已深深紮跟後,卻又逼我們將它連根拔起。從陌生到熟悉,我們逐漸了解彼此、習慣彼此,能敞開心胸看待一切,將所有轉化成特別和美好;但是這時,卻被拆散了、硬生生的被拆散了。第一次感到這麼無力,無助得令人想哭;原來我們對於命運,竟只能接受,而沒有絲毫反抗的餘地。 早知道了吧,但是卻直到最後關頭才接受、被迫接受。一開學就大概心裡有底,卻只認為還有機會,或許我們會這樣走完三年。但每次一想到,無法抑遏的淚水就來了每天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去上學的?是珍惜、是不捨。上課時的注意力逐漸脫離黑板,飄散在教室周圍,觀察著所有因緣分牽扯在一起的大家。如果不是緣,也許我們就只是平行線,終究不會有交集;可是命運把我們糾纏在一起,編織出許多美好。然後再想著或許,只是或許終就還是或許,夢太美、現實太殘酷,而我太懦弱,逃避著這一切。悲傷堆砌、層層疊疊,最終倒塌,我崩潰。太多的情緒一下子湧上來,淚水承載不住命運的重量,滑落,潰堤。不過最後還是釋懷了,這些只是提早一年罷了;不過這一年真的很珍貴,對我們而言。開始學會把一切看得雲淡風輕,很多事似乎笑一笑,就過了。畢竟哭不得,也只好笑了。 我抬頭,陽光多燦爛,只是眼底好黯淡;望著天,我笑了、豪邁的笑了,笑得心狠狠的抽痛了,笑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之五 不管多麼不願意,我們還是要走到盡頭;一個盡頭是一個結束,也是另一個新的開始。雖知如此,離別還是一樣令人感傷。 沒想到這麼快就過了,原本還在數著,我們還有三十多個日子、二十幾天、兩個禮拜…結果轉瞬間,到了結業式了,我們已走到了盡頭。大家好像變了很多、卻也沒什麼變;笑著笑著,我們走過了最後,結局了。結束了,步出校門的那一刻,真的很深切的感覺到: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全身上下被種不知名的情緒包圍著,有點像是落寞、但些無奈、及淡淡的傷感。不過不只呢,還要微笑,我要大大的微笑。畢竟我們的故事太燦爛,不該用眼淚收尾,而要用微笑劃下個完美的句點。 之後呢?以後、沒有以後了。好像是刻意放任自己墮落,沒有原因的。再次踏進校門,又是好多天之後了。我走著,回憶飄散著。兩側的榕樹下鋪上一層薄薄的樹葉,我們曾在那邊掃了很久的;前面圓環的植物上似乎結了蜘蛛網,蜘蛛很可憐、總被我們阻撓,卻總是鍥而不捨;旁邊的草地一樣青翠,我們曾經在那拔草,可惜總是趕不上生長的速度。再往前去就是教室了,前面還有好多回憶呢……真的哪,太多了、數不清了。一切不會淡去的,會沉澱,進而昇華成一種最初的、最真的感動。奇怪,明明結局了,卻仍眷戀著過往的一切;雖然知道這不像小說,也許哪天會蹦出個番外篇,可是在心裡還是隱隱約約的希望,希望結局會改變,能像童話故事般美滿。是執著,也是執迷不悟吧……。 風拂過,髮絲飄揚;在風中,我彷彿聽見那輕柔的呢喃,淡淡的訴說著那年的故事……。 (下)
-
潛伏者
如果說人死前靈魂逐漸飄離肉體的那一刻,生命中某個片段會突然靈光一閃由眼前快速飛掠而過的話,處於彌留狀態中的張福生老先生一定感到相當地遺憾,因為除了耳邊尚可聽到老妻與兒女們微弱的哭聲外,此時出現在眼前的人、事、時、地、物在他記憶中並沒有太大的重要性,也不值得特別去懷念。時間應該是近乎二十年前,也就是海峽初次開放探親的一九八八年,地點好像是福州的某處鄉間,屋中的主人幾乎是一位陌生人…… 「碰、碰、碰。」帶路的公安繼續用力地往門上砸。 但屋內還是沒有動靜。 「胡同志,有台胞來看你了。」公安繼續敲門並扯起嗓子朝門內大喊。 這時張福生聽到門裡面的窸窣聲,身旁的公安確定裡面有人後便對張福生解釋道:「希望張先生等一下見到胡同志不要嚇一跳。文革時他被造反派打成叛徒、特務、反革命。晚上關牛棚,白天戴高帽子遊街,後來又罰跪玻璃,他現在雙腿算是廢了。雖然改革開放後老胡獲得平反,也領了點補償金,但他的愛人和兒子都死在北大荒。唉,老胡現在一人住,靠政府的津貼維生。」 才說到這裡門由裡面打開來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位拄著拐杖的小老頭,他剛才一定撐著拐杖困難地由床上爬起來開門。 進入陰暗的小木屋後,公安對姓胡的小老頭說:「他就是台北來的張福生。」 「張福生?沒聽過,我在台灣一個人也不認識。」 「可是人家說認識你。」公安說。 「你真的認識我?再說一次,你叫什麼來著?」 「我叫張福生,一九四九年十月隨國民黨由廈門轉進到金門,一個月後你、宋曉華、費彥太、還有趙寶忠等人都被整補進我們連上。」張福生趕忙解釋,並在心中思忖著:沒想到才六十出頭的胡清溪怎麼變得這麼蒼老,當初他當可壯得像條牛一樣。 「那些都是我們團員,我當然有印象,可是抱歉我一點都不認識你。」 「哈,古寧頭戰役後,當你們這些戰俘被整補進我們衛生連時,連長要我們這些老兵日夜監視著你們,你們整日只想到要如何逃回大陸,心思根本不在軍中,當然不會記得我這個老隊友。」 帶路的公安看兩人談上了話便先行告辭,走前他還客氣地向張福生詢問,如果還需要什麼服務請隨時到局子裡來找他,千萬別客氣。 公安走後,張福生找張椅子坐了下來,胡老頭則繼續坐在他的床沿不動如山,並用狐疑的眼神望著來客。張開口又問:「還記得費彥太怎麼死的吧?」 胡老頭說:「當然記得,他利用半夜下海想游回大陸,結果被國民黨的快艇抓了回去。連長要殺一儆百,將他整個人埋在沙灘只露出一個頭,即使他的血脈上衝整張臉漲得和豬肝一樣,但他嘴裡還不停的高喊毛主席萬歲、新中國萬歲。」 「唉,可憐,後來連長找人在他的頭上放了一槍,瞬間血柱噴濺得好幾尺高,然後他就死了。」張福生說。 「當時你真的也在場?」 「當然在場,當時全連的弟兄都被叫來觀刑。我身邊的另一位戰俘事後表示,他搞不懂幹麼要逃呢?在哪一邊當兵不都一樣,只要給飯吃,有餉拿就該知足嘛!反正當兵就是要殺人或被殺,殺哪些人或被哪些人殺,沒差啦!事實上,很多戰俘以前也是中央軍,向八路投降後連制服都沒換,只換個帽徽便調過頭打自己人,再被俘後又調過頭打紅軍。」張說。 「不,我們身份不一樣,非得回來不可,不成功便成仁,寧死不當敵營的俘虜。」胡老頭不同意地說。 「所以等趙寶忠的身份曝光後,你就立刻行動。」張說。 「對了,趙寶忠現在的情況如何?」 「經其他俘虜的檢舉,趙寶忠被審訊了三天三夜,最後他終於承認他是共產黨員。結果上面立刻將他送往台灣進行思想改造。妙的是,國民黨將他改造得很成功,結訓後他選擇留在台灣讀軍醫學校,十幾年後他退伍自行開業,成了名醫發大財了。」 「你大老遠由台北來就為了告訴我這些?」 「我這次來找你有兩個目的。首先我想知道後來你是怎麼跑掉的?你失蹤的那個晚上,金門立刻進入備戰狀態全島大演習,把我們折騰了一夜。我們把所有的山頭都翻遍了,就是不見你的蹤影。後來軍中禁止再提你這個人,逐漸大家就淡忘了這件事。」 「自從趙寶忠被人檢舉後,我知道我們這些黨員遲早會曝光,我想哪一天我要是也被送到台灣改造,那這輩子再也別想回大陸了。所以我趁某個大潮的深夜大約二點鐘繞過崗亭溜入中山室,用小刀劃破兩個籃球,取出裡面的球膽,然後賭命一步步踏過雷區下海,整整花了我十二個小時才划到廈門南岸登陸。」 「你是游過去的?我們營區在金門東岸,要往西游向廈門簡直是神話。難怪後來全金門每個連隊的籃球都編上號碼納入管制。」 「我上岸時為隔天的下午三點左右,全身已嚴重脫水、餓得雙腿站不起來。後來我被保衛部門審查了個把月,結論是因為我當過戰俘,必須被留黨查看,而且同時終止在軍中的所有職務。本來我以為此事就到此為止,哪知文革時我被認定是國民黨派回來臥底的國特,常被關在黑屋子裡交心,後來腿又被他們搞壞了……對了,張先生,你認識一位陳良志嗎?他也和趙寶忠同時送到台灣接受思想改造。」 「不太記得了,都四十年前的事了。」 張福生搜索記憶後搖搖頭說。 「以前我和他被編在黨內同一個工作小組,所以比較熟,他混在雜勤中沒幾天就被揪了出來。以後就沒了訊息。我游回廈門的數年後,他居然被國民黨換俘送了回來,結果立刻被上級開除黨籍和軍籍,再送回鄉下老家種地,被列為公社的重點看管份子。他比我更慘,文革時他家裏被搜出了一台收音機,抄家的人拆下了裡面的電子管,硬賴說這是他與國民黨聯絡的地下電台,然後幾位小紅兵起鬨開始朝他丟石塊,沒幾下竟然將他活活的給砸死了。」胡老頭淒迷的述說著往事。 「沒想到他死得那麼……那麼……」張福生感嘆得說不下去了。 「下場好的也有一個,隔壁縣城的董明他在台灣思想改造完後自願留在台灣。結果上個月他提著五大件風風光光帶著妻小回老家,成天揮金如土逢人就送東西。他也來看過我,想送我一隻手錶,但我堅決不收。」 聽到這裡,張福生趕緊將一只一直握在口袋裡的新手錶悄悄地鬆手又放了回去。 「這種變節的叛徒,叛黨叛國也背叛了人民,我看了心裡就嘔,現在卻成了衣錦還鄉的大款,那我們這些人算什麼嘛!我曾向組織反映,但上頭刻意不理會,幾次都沒下文。對了,張先生你怎麼會對我們這麼瞭解?您以前是蔣軍裡面的指導員或情報官吧?還有您說您這次來大陸第二個目的是什麼?」 「不,古寧頭戰役後的第九年爆發金門砲戰,當時我的階級是上士班長,結果砲戰中小腿受了點傷走路瘸了,戰後被強迫退伍。我之所以對你們那麼清楚是因為宋曉華的關係。」 「宋曉華?我逃走的那天晚上本來約好了和他一起走,但他一直沒現身,所以我才自行上路。沒錯,當時宋曉華也是用假名躲在國民黨的衛生連裡,至於是什麼假名,早就想不起來了。對了,宋曉華現在怎麼了?你和他還有聯絡嗎?」 「宋曉華三十年前就死了,死前他將你們的秘密全告訴了我,交代我一定要找到並照顧他的家人。唉,宋曉華是我的生死之交,我答應他的事一定要做到。不瞞您說,胡先生,我剛由福州鄉下過來,他老家的街坊說宋大嬸和她兒子早就搬到城裡來了。他們說你有他們的地址,所以我就一路找了過來。」 「有有,我這就抄給您。」胡老頭很困難地找出了他的記事簿,抄了張紙條交給張福生,然後繼續提供訊息說:「宋大嬸一直守寡不容易啊,她兒子今年也有三十多歲了是個軍官。至於宋曉華的父母,三年自然災害時全都餓死了。」胡老頭說。 走出胡清溪的木屋時,張福生終於鼓起勇氣將口袋中全新的手錶交給胡清溪。老胡堅決不收,最後張福生對老胡說:「我不是共產黨員,也沒有變節的問題,所以我的禮物還算乾淨,希望您一定要給我這個面子。」 就是衝著這句話,老胡最終還是將錶給收下了,並祝福張福生能夠很快找到宋大嬸和她兒子宋崗。這時老胡似有難言之隱地結巴說道:「宋曉華是我們潛伏在俘虜營裡最後一位共青團同志,我被保衛部門審查期間,對他們謊報說宋曉華在搶灘時被蔣軍的坦克車碾死了。你也曉得,烈士和俘虜這兩種身份當時可是天差地別,我這麼做也是想讓宋大嬸能多領一些撫恤金。希望張先生您待會見到了宋大嬸,告訴她真相可以,但千萬別讓不相干的人知道這個秘密。反正她愛人早死了,怎麼個死法也不重要了。」 「謝謝你知會我這麼一聲。你們還算不錯的,國民黨也非常不信任被換俘回來的同志,還有偷偷將他們槍斃掉的例子。」張福生說完後便向老胡道別往縣城的方向走去。張福生在農徑上走著走著忽然發現自己怎麼出現在自己視線的下方,而且越變越小,原來他發現自己已經騰空飛了起來並一路目視著自己停留在地面上的軀殼繼續一拐一拐地向前行進。不,再多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要出發找人了,海峽相隔四十年後即將找到人了,不,不是現在……讓我再多活一口氣……但張福生的靈魂不由自主地向天際飄去,越飄越高,直到地面上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成一團迷霧並融入身邊的白雲,然後一切的一切凝聚成一片無法區分、渙散、又永恆的光點。 當一切都歸於靜止時,最後一句他所聽到的人間語言是:「Miss Lin 別急救了,妳沒看到心電圖沒反應了嗎?妳拔了呼吸器,再去通知太平間,我來開立死亡證明……張福生,老芋仔,八十三歲,唉,也算長壽了……」 (四之一)
-
愛君畫意似邊鸞──林樹梅與謝琯樵的詩畫之交
謝穎蘇(1811-1864),字管樵,晚期書畫落款為「琯樵」,號北溪漁隱,北溪釣隱,又號懶雲。福建詔安人。謝琯樵曾在廈門從周凱治古文,後東渡臺灣,為板橋林家西席,與呂世宜、葉化成並稱「板橋三先生」。同治初,太平軍攻漳州,城陷,穎蘇死於事。著有《筍莊吟草》及篆刻集《琯樵真篆》等。謝琯樵名入[民國]《廈門市志》、《福建畫人傳》、《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和《福建印人傳》。《中國美術家人名辭典》云:「書法之外,兼善畫法,寫竹瓣香鄭燮,而能自出新意,不為所囿,少作不工,後漸悔之。輒易其款曰『琯樵』,劃昔之管樵而二之。書初學米帖,至是一變為顏真卿。題詩、篆刻,皆駘宕可喜,時有三絕之譽。故人觀琯樵畫於署款外,恒致意於顏體者,乃其晚年到家之作,尤為寶惜,間作山水、花卉、翎毛、純用斂筆,是其一短。」 林樹梅有《喜晤謝琯樵即送之建寧幕府君善書法,畫竹尤妙,著有《筍莊吟草》》詩: 神交十載最相知,再晤欣看鬢未絲。狂草筆端雲並湧,瘦吟胸次筍爭奇。傾尊共訂遊山約,啟篋教評詠雪詩。出其女兄浣緗《詠雪集》索序。鄭重去籌康濟策,不須惆悵話臨歧。 按:此詩作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詳拙文《金門林樹梅年譜簡編》。時林樹梅在福州,謝琯樵將往建寧。從詩中可以知道,林樹梅與謝琯樵神交已有十年,此次會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謝氏的年齡與樹梅相近,樹梅此年四十歲,他和謝琯樵兩人雙鬢都沒有白絲,尚不見衰老,朋友見面尤其高興。謝琯樵工書法,尤工狂草,如風起雲湧;他的畫,以畫竹最著名(「筍爭奇」)。謝琯樵的詩集名也與竹有關,名《筍莊吟草》。此次會面,謝琯樵將往建寧,他們還相互約訂共同遊名山。這次朋友見面,謝琯樵有托于林樹梅,即請林樹梅為其姐的詩集作序。 謝琯樵之姐謝浣湘(約西元1801-約1871年),字芸史,有詩集名《詠雪集》,請林樹梅作序。樹梅序,不見《嘯雲文鈔初編》。《詠雪集》初刻於光緒七年(1881),僅存136首,名《詠雪齋詩錄》,卷首有林樹梅《跋》,略云: 漳南閨秀,以詩聞海內,于宋,則漳浦李氏女兄弟互相唱和;于明,則黃忠端公繼室蔡夫人;于近時,則海澄周淑和。然皆零珠碎玉,多不盡傳。頃者,吾友詔安謝君琯樵,重晤廈門,以《詠雪齋詩草》見示,乃其女兄芸史先生閨中句也。裒然成集,無體不備。樹梅最服其《詠梅》諸作,骨重神寒,自為寫照。《思親》數首,出自至情。喜姬抱雛,少慰慈姑九原之望等句,深得力于二《南》,非尋常巾幗率爾操觚者所能道。其寄弟與侄,每章隱寓規諷,多見道語。《老將》、《老儒》,多至二十首,或悲壯沈鬱,或爾雅溫文,隨題措辭,各極妙趣。方之二李、蔡、周,應無多讓。先生適沈氏。年三十九,授徒于家門,弟子著錄者數十人。其舅祖沈恥軒贈句,謂:「學禮學詩男弟子,教忠教孝女先生。」蓋實錄也。琯樵行將北遊,匆匆言別,漫題卷後而歸之。 時丙午花朝日嘯雲弟林樹梅拜手謹跋。 這篇《序》,是林樹梅晚期作品,不見於林樹梅的文集。見《詠雪齋詩錄》卷首,福建詔安1937年重印。旅臺詔安人張瓊文又重印於臺灣,廈門大學李青雲先生為之注(臺灣台南市:大新出版社,1990年版)。筆者已將其輯入所點校的《嘯雲詩文鈔》佚文部分。謝琯樵之姐謝浣湘適同邑沈福,情感不洽,長期寄居娘家,三十九歲後,在弟琯樵的筍莊設帳授徒,能詩善畫。我們今天所見到的《詠雪齋詩錄》,已非林樹梅所見之原本。林樹梅最重謝浣湘的《詠梅》詩,以為「骨重神寒」,非常稱道她的《老將》(原有八首,今存四首)、《老儒》(原有十二首,今存六首),據林樹梅《序》,兩詩總共二十首,今僅存十首。林樹梅欣賞的《思親》一題,今本未見。《序》中「喜姬抱雛,少慰慈姑九原之望」,今集亦未見。謝氏之舅祖沈恥軒贈句「學禮學詩男弟子,教忠教孝女先生」,亦賴樹梅此跋得以保存。樹梅此跋,是研究謝琯樵、謝浣湘詩畫的重要資料。 林樹梅又有《琯樵將歸詔安以佳畫留別疊前韻送之》詩,云: 愛君畫意似邊鸞,性本耽閑不好官。拓地三弓添竹石,傾心一瓣爇沈檀。交遊自昔忘形少,此道於今可語難。最是北溪歸去好,卷中山水囗囗看(《嘯云詩鈔》,林策勳編《嘯云詩鈔》附,菲律賓宿霧市:大眾印書館,1968年重印,第8頁)。 邊鸞,唐貞元中長安(今西安)人,長於花鳥畫,尤其善畫折枝花,下筆輕利,用色鮮明,頗多創意。林樹梅把謝琯樵比作邊鸞,就是說謝琯樵的畫頗有突破前人之處。此詩見於《嘯雲詩鈔續編》,也是林樹梅晚歲作品。然此詩有「交遊自昔忘形少」之句,則林樹梅與謝琯樵的交遊始于青少年之時,可能在周凱到廈門任上之前。謝琯樵詩、書、畫、篆刻數藝兼工,臨別,謝氏贈以畫。「拓地三弓添竹石」,形容謝琯樵贈送的畫,畫的是石竹。畫竹,正是琯樵所長。「北溪」,韶安謝琯樵所居之地。 謝琯樵有《寫梅答某君題詩》,云: 換畫朝朝送折枝,梅花應亦花人癡。為君寫取冰姿去,依舊晴窗映雪時(《全台詩》第六冊,台南:台灣文學館,2008年版,第351頁)。 此詩作年不詳,某君是誰?如果從對梅花的癡迷來分析,似乎較為切合林樹梅。林樹梅原名光前,「少賦梅花詩,為師所賞,贈字樹梅,因以字行」(蔡廷蘭《林君瘦云四十初度壽言》,林策勳編《浯江林氏家譜》,家印本,1955年版,第41頁),因喜梅而賦梅詩,因賦梅詩而改名為樹梅。十五六歲時,林樹梅隨父鎮守南澳,特地移植梅樹於島上,《移海》云:「不憚山林遠,移來水石旁。格道須得地,影瘦豈關霜。」林樹梅有別業在福州,多次往來于廈門、福州之間,道經莆田不知多少回,林樹梅特別留意莆田的梅妃故里,並且寫了一首《訪梅妃故里》詩:「我生素癖酷愛梅,探梅特訪江村路。」因為愛梅,愛烏及屋,梅妃故里不能不看,梅妃故里不能不入詩。在臺灣的紅螺仙館,林樹梅畫紅梅贈送友人,《紅螺仙館畫紅梅有寄》云:「絳闕兮來玉一株。」「豔雪玲瓏映水邊。」小姬學畫,樹梅教其畫梅,《小姬學寫梅花頗有意趣乞予授法並此示之》云:「憑君攜對窗前月,瘦影芳心只自知。」與詩友雅集,也不能沒有梅,《消寒雅集》云:「雁聲斷續月在水,梅影橫斜霜滿階。」為友人小照題詩,亦不離梅,《題呂西村先生小照》云:「一枝涼月影橫斜,佇立西窗傲物華。」聽琴,他自然聯想到梅,《贖琴歌》云:「寒窗小雪梅生香,梅花三弄聲鏗鏘。」「看畫,感言還是梅,《偶見亡友嚴熙純茂才書畫感作》云:「天生一副清寒骨,瘦比梅花不畏貧。」林樹梅的詩還有《梅花》、《植梅數歲始開》等。林樹梅臨終,口占一絕,乃然有梅:「歸來化作孤山鶴,猶守梅花影數枝。」林樹梅能詩能畫能篆,與謝琯樵交遊甚早,題詩于謝氏之畫,謝氏答詩,在理之中。謝琯樵詩中的梅癡、冰姿,也頗符合林樹梅愛梅的個性。
-
青空下﹐我們──將此文獻給班導以及一起走過這兩年的各位
之一 兩年的時間到底有多長?說他短,他的確快得讓人措手不及。每天一睜開眼,窗外的陽光正笑著,灑了一地的金黃;一恍神,你卻發現太陽竟溜走了,換成了月亮來和你打招呼。然後在老師的嘮叨中,一個星期過去了;在朋友的嬉鬧聲中,一個月、一學期……宛若隔日一般,兩年竟然就這樣的過去了。 兩年很短,卻也很長;長到呢,足以編織一個璀璨的神話了。 該怎麼形容我們的故事呢?給我一支畫筆、一張白紙,我會用鮮豔的色彩來告訴你。也許是紅色,因為我們是如此熱情,總有著源源不絕的活力;也許是黃色,因為我們的笑容如陽光般明亮;也許是綠色,因為我們的故事像森林般清新;也許是藍色,就像海洋一樣,巨浪捲起、激起朵朵燦爛。更或許,是金色和銀色;因為我們的故事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永不黯淡的光芒。我要用滿滿的色彩將這一切填滿,用繽紛來勾畫出一切的美好。也許其中有黑暗,不過有著更多的光亮。瞧,向天空看。也許你看到太陽、月亮、或是群星點點;也許是晴天、是陰天、或是雨天;我們的故事像天空,如此多變,每一秒都有新奇,每天都有無窮無盡的變化。 而我們的故事,更像神話,一個不朽的神話。雖然沒有轟轟烈烈的壯闊,卻處處洋溢著感動;雖然沒有史詩般的壯麗,卻在平凡中瞥見許多特別。五年後、十年後……我相信,我們都會記得曾經有過這樣的一段故事;我相信,老師們也不會忘記,曾經有過這麼一個放蕩不羈的班級,上課總是最吵,不停的嘰嘰喳喳;但像是奇蹟似的,考起試來卻是全年段最高。或許時間會沖淡很多,可是那早在心上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當年的狂妄、當年的瀟灑……所有,早已深深的刻在記憶中,並囂張的霸佔了一個醒目的位置。 不需一個世紀,僅僅兩年、七百三十個日子,我們已創造出一段不朽的神話。 之二 還記得好多好多的曾經,屬於我們的曾經。 記得在七年級時,我們掃體育館。男生們每天一到體育館,總是去摸來幾顆籃球就開始打,等到班導來又匆匆忙忙的收起來;那裡的鐵捲門也讓我們玩了好一陣子,總是開開關關、上上下下,有人用遙控器,有人按按鈕,還特別喜歡把別人關在裡面。在剛開學時,我們還有游泳課;每次總是拖到很晚才回教室,後果就是被老師罰站。而上課時的情形可就熱鬧了,老師在講台上口沫橫飛,下頭有些人很專心做筆記、有些就開始吵,一而十、十而百,一個挺一個,有人起個頭就有一票人呼應,常常是一鬧起來就不得了。也有人常喜歡出去溜搭,或是在班上就逛起街來;跟旁邊的講話有什麼了不起?坐在教室對角線的人都能隔空呼喊了。吵的吵、亂的亂,偶爾班長還會帶頭亂──這讓我們年紀輕輕就被冠上「全校最熱鬧的班級」的偉大頭銜。表演課時,男生總愛在資三後面的舞台玩耍,手機音樂一下,就開始跳起街舞;童軍課,我們一班霸佔了整個操場,拿童軍繩來跳繩、盪鞦韆……真虧班導還是帶童軍的,卻教出我們這群頑皮的童子軍。七年級的點點滴滴,如此熟悉的一切;至今,已成過去。 曾經,我們分組演戲,一幕幕影像在眼前飛躍,青春飛揚;曾經,我們在烹飪教室手忙腳亂、吵吵鬧鬧的,至少沒有炸了教室;曾經,我們在班際籃球賽中團結一致,追逐場上那顆橘紅色的希望,加油聲此起彼落,一顆心也懸在半空中。記得七年級拔河、大隊接力時,有贏有輸;贏了欣喜,輸了沉默。可是到了八年級,一切都不一樣了。仍忘不了在大隊接力時的緊張,以及看到最後被超過去時的失落,還有那幾乎奪眶欲出的淚水;在拔河時,從僵持不下的著急到最後勝利,那一刻,心中頓時被喜悅所填滿,排山倒海的開心向我迎來。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早已投入這麼多的情感;待發覺,早已深陷其中且無法自拔。 上八年級了。曾經,在運動會那段期間,因為提早搬音響來(啦啦隊的音樂),關起門來就開始放音樂,連樓下都十分震撼;有一陣子,一開始不知是誰帶泡麵來,到最後演變成每天下午同時七八碗開工。八年級換掃區,有時候班導找不到人,「某某同學請趕快去掃地。」許多人都因此出名。我們也長大了。不再像過去一樣愛現,隨時隨地就跳上一段街舞,不過隨時隨地唱上三兩句的習慣仍沒變;我們也成熟了、比較不幼稚了,大家也收斂很多,很多人更是金盆洗手,功成身退。雖然比較壓得住了,可是不少老師還是吃不消;這令我對七年級的老師很敬佩:他們的胸襟真的無比寬闊,能容忍我們的胡作非為(甚至還一起玩)。班導更是默默的付出;他的臉很慈祥,個性亦如。我們吵、我們鬧,他總是包容;在背後,也一直在幫我們消警告。人不輕狂枉少年,當年不懂事,現在,我們長大了、真的長大了。其實很不想長大吶,因為一長大,我們就要面對別離了;離別推著我們前進,我卻仍在原地徘徊,不忍離去。 曾經哪、曾經,好多曾經,好多好多由淚水和歡笑編織的曾經。 之三 其實永恆很簡單,只需要一個片段;而我們,擁有那麼多美好的片段。是否因為這般的奢侈,因而逼得我們早一年分離? 抬頭,我仰望。天空還是那麼藍,也許和兩年前一點也沒變;但我們,卻不一樣了。我們一起攜手走過這兩年,瞧,青空下的我們,多麼燦爛。記得在體育課時,有隻狗溜進校園,還不怕生的跑過來和我們玩;最後是體育老師追著狗跑,那隻狗才不知溜去哪了。記得在視藝課時,我們刻版畫;結果就是不管早自息、午休、甚至是某些課,大家都在刻、拚命刻,有人刻上癮了,有人還刻出心得來。記得在自然課時,曾經為了增加反應速率而加入過多材料,最後一直冒泡、像要爆炸似的,嚇得半死;並且,還不小心砸過玻璃。記得在英文課時,老師總是一貫的幽默,讓英文課笑聲連連;英聽課時,我們還看英文電影、聽外國歌曲,讓學習英文更多彩多姿。記得在數學課時,平常吵鬧的我們突然安靜下來,「老鼠遇到貓。」英文老師如此說;上課睡覺會被劃粉筆,偶爾的詼諧讓氣氛輕鬆不少。記得在國文課時,曾因為有課是「吃冰的滋味」,班導還自掏腰包買冰請我們,於是為了造福後代子孫,有人決定也寫「吃火鍋的滋味」去投稿;而若是不乖,班導就會捏耳朵,常讓我們班男生唉唉叫。記得、我記得、我都還記得…記得好多零零碎碎的片段,回憶太擁擠,視線模糊了。 一個個鮮明的身影,浮現。三十二個身影,三十二段回憶。日子多美好,我輕笑。 鮪魚有次戴著金色亮片的蝴蝶結,陽光一照,投射出萬縷金光;而笑起來如同朝陽,驅走了黑暗。二木旦總是很有朝氣的向大家打招呼,「嘿!某某老師。」偶爾也令人哭笑不得就是了。儀的個子小小的,說話聲卻大大的,常不甘示弱的與男生對嗆。Popo戴著副黑框眼鏡,挺朋友、重義氣。小明很安靜,講話聲也小小的。阿偉笑起來眼睛瞇瞇的,一顆顆紅色的違章建築肆無忌憚的生長著。連續兩年的啦啦隊舞蹈都是無尾熊編的,有次還得名喔。青蛙總是愛捉弄女生,雖然說並沒有惡意。娣是長跑健將,還曾到大陸比賽。香腸曾和組長打賭而理平頭,引起不少男生仿效。皇上手藝很好,美工佳。奇犽常去大陸,有時還會帶禮物回來;蚊子也是,一張書籤、一個吊飾……禮輕情意重。農夫是長舌公,上課時唸個不停。燕尾以後可以當哲學家,「別跟別人比,我們要和自己比。」、「零代表圓滿。」。茶杯的體育很好,短跑、跳遠、游泳……樣樣難不倒。哲很重視容貌,下課經常照鏡子;有次遲到,被好友爆料「其實是在家裡吹頭髮」。涵文武雙全,能動能靜。鬧鐘很囂張,可恨的是還很有本事囂張。蕙長髮披肩,屬於好人一族。罐頭很有禮貌,臉上和班導一樣有顆痣。布丁來者不拒;當然,在食物方面。珊總走在流行前端,時尚。昇又高又瘦,活像竹竿似的。獄太很喜歡畫畫,據說未來的志向是漫畫家。公雞外表很純樸,頭髮卻像雞冠(還是紅色的)。奕性格比較激烈,容易發生衝突。周禾有次和鮪魚打賭輸了,結果被迫戴上金光閃閃的蝴蝶結。魟魚外表很斯文,頭髮也捲捲的。桃子在一次的腳踏車意外中撞斷了牙齒,之後農夫還模擬現場狀況,引起哄堂大笑。東東有段日子迷上玩黏土──橡皮擦屑揉成的黏土;後來是黏土不見了,事情才落幕。柔的眼睛有種朦朧的美,似乎蒙著一層淡淡的霧呢。多高興能認識你們,如此特別的你們。單獨一個似乎沒什麼,可是三十幾個聚集起來,卻是驚天動地。 還記得,我還記得,那麼多的璀璨;可惜,那些已成為過去式。好希望,如果未來式也是如此,那該有多好? (上)
-
漸漸消失的打鐵街
「轟隆!轟隆!」的怒吼,自鼓風爐內竄出 晶瑩剔透的汗珠,從打鐵師傅專注的臉龐滑落 蒸散,在炙熱難耐的熱空氣裡 「空搭!空搭!」的撞搥聲 劃破了武營街清晨的寧靜 「鏗鏘!鏗鏘!」的清脆打鐵聲響 是昔日最熱鬧的喧囂 熊熊烈火吐著舌,鍛燒鋼鐵不撓的靈魂 沸騰了打鐵師傅高昂的鬥志 紅通通的炭火催緊油門,挑戰堅韌不屈的意志 一千度的高溫,試煉著鋼鐵成仁的決心 在烈火中沐浴的鋼鐵,可以是厚重的鋤頭 可以是銳利的鐮刀,或者一把鋒利無比的菜刀 它終於放棄矜持,委屈成可以任意塑形的紙黏土 心甘情願讓師傅指引未來的方向 師傅,你說這是一個「給客人方便」的行業 不忍見到客人失望的神情 於是,在鼓風爐裡燃燒了四十年的青春 耀眼的火花飛濺成千萬條飽滿但滾燙的虛線 你用生命承受火光的撞擊,淬煉出 每一件完美無瑕的器具 師傅,在一萬多個日子裡 你以銳利的眼神,凝視著 在火中逐漸猙獰扭曲的靈魂 用父親傳承的鐵鎚,堅毅地打響了名號 每一槌,是信守一個重要承諾 每一槌,扛起無可替代的傳承使命 歲月之手,以數十年的光陰 將打鐵師傅的人生淬火、研磨、拋光 打造歷史不朽的扉頁
-
人民公共客車
「還敢狡辯!」麻臉軍官怒叱著,「你這個反動份子,如果不快一點承認的話,看我如何收拾你!」說後向武裝士兵使了一個眼色。 武裝士兵快步地走出去,不一會,又夥同兩位拿著麻繩和靠背椅以及手搖電話機的士兵進來。麻臉軍官命令阿順哥坐下,兩位士兵隨即把他綑綁在靠背椅上,並把話機上一大截電線鋼絲纏繞在他的手臂,而後快速地搖動手把。霎時,強烈的電流已通過阿順哥的身體,只見他咬著牙關,軀體猛烈地顫動,痛苦地雙腳用力一蹬,意圖擺脫被電擊時的苦楚。然而,即使人和椅子同時摔倒在地,但那位士兵依然快速地搖動手把,讓電流從他的軀體直入心脾。這種殘暴的逼供手法,比土匪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他能怨天尤人嗎?不,是阿順哥生錯了年代。 羈押禁見、嚴刑逼供,是那些搞情報、搞保防人員的不二手段。尤其這座小島,早已被主政者劃分為戰地,他們時時刻刻做著反攻大陸的美夢,於是順理成章地成為他們收復河山的跳板。因此,實施戰地政務,宣佈戒嚴宵禁,以單行法限制島民自由,把純樸善良的鄉親當成次等公民來對待,這是不爭的事實。 經過連續幾天的酷刑審問,阿順哥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儘管麻臉軍官試圖以嚴刑逼供,但始終得不到他們所要的口供,也無法從他身上找到任何為匪宣傳的證據,唯一的只有公車上那幾個字。然而,欲加之罪何患無詞,阿順哥仍然被以「意圖為匪宣傳」的罪名,移送軍事法庭偵辦,並關在暗無天日的軍事看守所裡,接受軍事檢察官的調查和審訊。而在偵訊期間,無論他作任何的解釋和辯白,都無法取信於軍事檢察官。他們相信的仍舊是保防單位的片面之詞,認為「人民」兩字是共匪的慣用語,1/5絕對是通匪的暗號,「意圖為匪宣傳」之罪證確鑿,依「戰時陸海空軍懲治叛亂條例」予以起訴。 五 從羈押禁見、刑求逼供到起訴審判,阿順哥歷經百餘天心靈與肉體的雙重苦難。在不信公理喚不回的期許下,經過多次開庭審訊,軍事審判官終於以其豐富的專業知識與法律見解,做出一個讓人心服口服的無罪判決。起訴他的軍事檢察官亦良心發現放棄上訴,全案終告定讞,並經國防部四十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令核准在卷。其理由為: 一、按懲治叛亂條例第一項規定「叛亂罪犯適用本條例懲治之」是該條例所定各條之罪,須具有叛亂之意思為要件,又同條例第七條規定,「以文字、圖畫、演說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者」,所謂以文字則須以書寫之文字內容有為匪宣傳之意思為要件,是懲治叛亂條例第七條所定之罪,必須具備上開兩要件,方足構成本件。 二、被告黃大順被訴以文字為有利於叛徒之宣傳罪嫌一案,被告供稱:「我在公共汽車上,因想到這車子是老百姓坐的,所以無意中就寫了『人民公共客車』,而1/5是表示車子載人的數量」。又稱:「什麼組織我沒有聽老師教過,我不曉得更不知道暗號是什麼」。復又稱「我寫這字時有好多人都坐在車上」等各語。 三、綜上開供詞,被告於公共汽車上書寫「1/5」及「人民公共客車」等字樣,乃為好玩心之所使,尚近乎情。查被告年甫廿歲,僅讀過小學二年,按其所受教育程度,尚無閱讀書報之能力。即詰之被告所云,人民公共客車即是老百姓的汽車,反覆參證如出一轍,其餘均茫無所知。在放蕩無羈之心情下,信手寫來上述語句,乃為不爭之事實,似未便以此廖廖數字,即謂被告有為匪宣傳之意圖。 四、再查被告知識短淺,對共匪慣用之「人民」名詞是否真正明瞭,實應有研究之餘地。固然「人民」兩字為共匪慣用之名詞,但我政府亦無禁用「人民」兩字之明令。被告在公共場所書寫「人民公共客車」等字樣,雖易引起他人之猜疑與誤解,但遽以此而科以罪刑,不但有失政府愛民之本意,抑且於法亦無所依據。且揆諸恒情而論,被告果係為匪宣傳,在客觀上自必嚴守秘密以保身家,當不致在光天化日之下,眾目昭彰之處,當眾書寫是項文字,令人注意自觸刑章之理。基此可證被告所謂「無意中寫著好玩的」一語堪以採信。況據本部政治部偵查報告表內載,未發現被告與其他人有不法言行,更可證明被告並無為匪工作之事證而與首開法條不合,應予諭知無罪,以昭平允。 然而,儘管軍事審判官還他清白,但受到戕害的人格與尊嚴則無法彌補,心靈上的創傷更難以撫平。即使傷痕已隨著無情的歲月從他的指隙間溜走,但當時遭受刑求逼供的情景卻歷歷在目,那道白色恐怖的陰影始將如影隨形地伴他過一生。誰該還他一個公道?誰該向他說一聲抱歉?答案依然在虛無縹緲間,這不僅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島民心中永遠的傷痛……。 尾聲 事隔多年後,實施近四十年的戰地政務終告終止,即使黃大順不願再提起那段塵封的傷心往事,但每當午夜夢迴,那道白色恐怖的陰影,依然在他腦中不停地繚繞,久久揮之不去。於是他檢附當年軍事法庭無罪判決書,依據「戒嚴時期人民受損權利回復條例」第六條規定「人民於戒嚴時期因犯內亂、外犯罪,於受無罪判決確定前曾受羈押或刑之執行者,得向所屬地方法院申請比照冤獄賠償法相關規定,請求國家賠償」之規定提出申請。可是,年輕的承審法官並不明瞭當年戰地政務體制下的生態環境,要他拿出「何時遭羈押」、「何時被釋放」的證據。試想,在彼時那個「想抓就抓」、「想打就打」、「想放就放」的威權時代,哪有什麼證明文件可留存下來當證物?因此在舉證困難的現實情境下,他的申請遭到駁回。即使他不服向地方法院提起上訴,但其結果仍然如出一轍。 二○○一年八月二十三日,時任福建省政府委員的陳滄江先生,親自召開「揮別白色恐怖,還我尊嚴」記者會,試圖為爾時遭受「政治冤獄」的鄉親爭取權益。並以「悲情可以忘記,歷史的傷痕需要撫平」為訴求,呼籲政府能給予合理的補償。然而,那些昧著良心的審議委員,始終以「當年時局特殊」來搪塞,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遑論想得到補償。純樸善良的島民,在現實環境的使然下,依舊是不折不扣的次等公民。陳滄江先生雖然有心為鄉親爭取權益,但形勢比人強,始終得不到任何的結果,他不僅感到遺憾和難過,受難者及其家屬何嘗不是也如此。難道這就是金門人的宿命? 或許在一般人的觀感裡,當年是由民進黨執政,其主事者對爾時戰地政務體制下的情況並不深入,因此得不到他們的重視和支持。如今政黨已輪替,由被稱謂百年老店的國民黨重新執政,且大部分島民都是該黨的支持者,每逢選舉更是義無反顧地替其候選人搖旗吶喊,但為什麼從未見到國民黨籍的政治人物,站出來替那些受到「政治冤獄」、「匪諜冤獄」、「槍殺案件」的鄉親說幾句公道話或爭取一點補償,以撫慰他們創傷的心靈……。(下) 附註: 本文創作靈感源自陳滄江先生「揮別白色恐怖,還我尊嚴」記者會新聞稿。文中無罪判決之「理由」乙節,係摘錄自金門防衛司令部軍事法庭(45)潭判字第七○號」判決書。
-
王安石與唐宋七大家
(精) 蘇軾善於謮書,精於用書,能取古書精髓,引經據典以為己用。「文貴其簡,簡求其當」,故其為文能鞭辟入裡,深入淺出,親切可愛,深獲人們喜歡。例以,〈與王庠書〉,告女婿(王庠)曰:「書富如海,百貨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盡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此可知蘇文所以千古傳誦,其來有自矣。 「青出於藍」對蘇軾而言,為司空見慣之另一詮釋,其生前歐陽修之「秋聲賦」傳誦當時,無人媲美,逮蘇軾所著前後〈赤壁賦〉,二篇傳世,北宋不暇自愛,而後人愛之,後人復愛前人之所愛,迄今仍傳誦不已。 (曠) 蘇軾個性豪放不羈,政途又失意,被放逐於田園鄉野,久而久之,心胸曠達而立志高遠,議論不凡,每有驚人之論述。亦因此得罪當權者,致其於宦海難有立足之地。 《宋史,蘇軾傳》載述曰:「軾生十年,父洵遊學四方,母程氏親授以書,聞古今成敗,輒能語其要。程氏讀東漢〈范滂傳〉,慨然嘆息,軾請曰:『軾若為滂,母許之否乎?』程式曰:『汝能為滂、吾顧不能為滂母耶?』時值蘇軾弱冠之年(年二十歲),其心胸即曠達如此,非屬「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小志。故其後能進「正統論」於宋仁宗(1055),上論堯、舜三代之君,下論秦漢以至五代之君,自比范滂「澄清天下」之大志,則為其真正曠達之寫照。故所論述古人物事蹟,每持異論,皆有獨到見解,茲例舉如后: 〈續歐陽子朋黨論〉(1043)名為續文,實乃駁論,歐文以為「朋黨,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蘇文認為「君莫危於國之有黨」,否定了一切朋黨。就事實而言,君子或小人結黨,自古有之,君子之朋治國,小人之朋禍國。歐文所論較為圓融,蘇文喜好異論,由此可見。 賈誼〈過秦論〉一文,以秦之滅亡,因暴失政。再有杜牧〈阿房宮賦〉,描述阿房宮,富麗堂皇,宮女三千,珠寶珍奇,始皇視如瓦礫,壓榨百姓成習,終致自取滅亡。而蘇軾以〈六國論〉續文之,認為六國之國君並不比秦始皇仁慈,僅因國君善於安撫「智、勇、辯、力」四種人,缺了這四種人致無人敢舉兵造反,可見蘇軾論點新穎,或有獨到見解。 〈論商鞅〉一文,語言諷刺辛辣,氣勢咄咄逼人,以指桑罵槐方式,反對王安石新法。他認為新法「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上皇帝書〉而不利國家之治,宜改採漸進方式為之,此觀點應與其崇尚之儒家中庸思想有關。後來王安石新法失敗,司馬光任相,盡廢新法,蘇軾又持不同意見,又使司馬光不悅而再被貶官,遭排擠出朝廷。(1074)任密州太守,自此走向田園生活,知足常樂,與世無爭,蘇軾一生心胸曠達,卻夾縫於新、舊黨之間,因無所偏而苦無被拔擢之機會,致政途黯淡,僅因豁達之個性使然。 (暢) 蘇軾〈南行前集敘〉,嘗言「自少聞家君之論文,以為古之聖人有所不能自己而作者,故與弟轍為文至多,而未嘗有作文意」。此為蘇軾自謙之詞,亦可看出其行文係自然流暢而出,非刻意也。又在〈自評文〉一文,形容自己「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由其文淺而旨遠,再次領略了他的自信心。宋何遠在〈春渚記聞〉所述蘇軾行文曰: 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吾觀蘇軾行文之所以流暢,主因為真情流露,才華橫溢,精於選題,心胸曠達外,次以其善用駢偶對比,押韻對仗,引經立論,據典發揮有相關。 司馬光、蘇軾與安石雖有往來,於施政方面則有異見,據〈上神宗論王安石〉之載述: 臣與安石,南北異鄉,取舍異道。臣接安石素疏,安石待臣素薄。徒以屢嘗同寮之故,私心眷眷,不忍輕絕而預言之,因循以至今日。…軾與文仲皆疏遠小臣,乃敢不避陛下雷霆之威,安石虎狼之怒,上書對策,指陳其失,隳官獲譴,無所顧慮。此臣不如軾與文仲矣。 蘇軾屢就安石新法之弊,引經據典娓娓道來,影射安石掌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雖有諫官亦無法發揮制衡功能,諷刺之味,諫諍之意至明,其〈上神宗論新法〉載述: 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臺諫風旨而已。聖人深意,流俗豈知?臺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需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臺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而養貓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蓄狗以防奸,不可以無奸而蓄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世之防? 蘇軾與安石政治理念相左,於安石位宰屢遭貶抑,雖如此,私下亦有來往探訪,評論詩文輒能肆無忌憚,每忘前愆舊怨,故因文興獄屢見不鮮,此或其可愛處,抑或文人雅士者,理當如斯歟! -宋·蘇轍(1039-1112),字子由,晚年號穎濱遺老,眉州眉山人(今四川)。蘇洵之子,蘇軾之弟。仁宗嘉祐初,隨父兄至京師,與兄同登進士第。六年,應制舉,「極言得失,而于禁廷之事,尤為切至(本傳)。」 英宗治平年間,轍與兄軾丁父憂。神宗熙寧元年,復至京師。二年,上書論事。時王安石執政,出青苗書使轍熟議,其能析理說明,並獲安石認同。當青苗法推行後,蘇轍上書安石,力陳不可之因。于是出為河南推官、南京判官等職。 元豐二年(1079),蘇軾下御史台獄,貶黃州。轍亦坐貶監荺州鹽酒稅。八年,司馬光為門下侍郎,以轍為秘書省校書郎,復為右司諫。哲宗元祐初,轍在京師,多所議論。時司馬光改革熙寧之法,改雇役,復差役,蘇轍極言不可。蘇轍之主張類於其兄。 紹聖初,哲宗起用李清臣為中書舍人,轍上書諫,遭貶落職汝州。徽宗即位,蔡京當國,轍又被降職,居許州,于是致仕,政和二年卒。有《欒城集》,自撰《穎濱遺老傳》,《宋史》卷三三九有傳。 蘇轍一生學問,深受父兄影響,視父兄為其師友也。在〈歷代論引〉載述: 予少而力學,先君,予師也;亡兄子瞻,予師友也。父兄之學,皆以古今成敗得失為議論之要。 雖自稱「其學出于孟子」,而實則「遍觀乎百家」(見〈上兩制諸公書〉)。 蘇轍對于前輩學人,亦尊韓、歐,政治思想,亦近於歐。惟韓、歐辟佛道,轍則不然。蘇轍之文,與父兄並稱當代大家。與父兄相比,雖有不及,但見其個人特點。《宋史》本傳載述其文:「論事精確,修辭簡嚴」,于此可見。蘇軾於〈答張文潛書〉載述: 子由之文實勝樸,而世俗不知,乃以為不如。其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嘆之聲。而其秀杰之氣,終不可沒。 吾人從茅坤所論,似較客觀。茅坤於《蘇文定公文鈔引》評述: 蘇文定公之文,其鑱削之思或不如父,雄杰之企或不如兄;然而沖和澹泊,迺逸疏宕,大者萬言,小者千餘言,…西漢以來別調也。「茅坤所言,承襲蘇軾之說,而更為客觀。至於蘇轍自言:「子瞻之文奇,吾文但穩耳。」 蘇轍對於安石施政,亦有微辭。曾上書議論新法之失,如〈上神宗論新法畫一〉、〈上哲宗繳駁青苗法〉、〈上哲宗乞罷青苗法〉等。 筆者以為,三蘇中,除蘇洵長於安石外,二蘇皆為晚輩。由於三蘇於政治理念與安石相左,故舉止言談亦漸行漸遠,僅止於少數場合之互動,更由於疏遠,致有上書議論時政,例有蘇洵〈辨姦論〉,蘇軾〈上神宗論新法〉、〈上神宗答詔論學校貢舉之法〉、蘇轍〈上神宗乞去三冗〉、〈上神宗論新法畫一〉、〈上神宗繳駁青苗法〉、〈上神宗乞罷青苗法〉等。 唯宋代六大家中,以歐陽修為古文革新運動之開創者。《宋史》本傳稱:「曾鞏、王安石、蘇洵、洵子軾、轍,布衣屏處,未為人知,修即游其聲譽,為必顯於世。」,蓋自宋哲宗即位,至北宋滅亡之四十年間,即哲宗、徽宗、欽宗三朝期間,蘇軾繼歐陽修之后主盟文壇,使北宋古文運動圓滿完成。此期之作家為二蘇及蘇門後學,逮南宋以還,亦不脫北宋散文之遺風。 綜上所述,安石與君臣、僚屬及唐宋七大家之關係,可分述之: 政治思想方面:安石願作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學」,自被委派為簽書淮南東路節度判官廳公事,任知鄞縣、舒州通判等地方官吏始,此期間能本著儒家,以民為本之精神,興利除弊,為民服務確有績效。入京為官後,法先王之治、別王霸之道、尚德利民、富國強兵之政治主張,與宋仁宗、宋神宗與司馬光及唐宋七大家之主張,或因時制宜,而於方法及先後上有異同,或殊途而同歸,實政治理想與終極關懷皆大同小異。 文學著作方面:安石於仁宗時〈上萬言書〉、神宗時〈論本朝百年無事荅子〉、司馬光於神宗時上《資治通鑑》、〈上神宗論王安石〉等可視為議論(史論)文之代表。至於安石與唐宋七大家之關係,筆者以〈臨川王文公集序〉所載頗為詳盡曰: 唐之文能變八代之弊,追先漢之蹤者,昌黎韓氏而已,河東柳氏亞之。宋文人視唐為盛,唯廬陵歐陽修、眉山二蘇氏、南豐曾氏、臨川王氏,五家與唐二子相伯仲。夫自漢東都以逮於今,駸駸八百餘年,而合唐宋之文可稱者近七人焉,則文之一事,誠難矣哉。荊國文公(王安石),才優學博而識高,其為文也,度越輩流。其行卓,其志監,超超富貴之外,無一毫利欲之泊。少壯至老死如一,其為人如此,其文之不易也固宜。 筆者以為,唐初文風以韓愈為首,仍崇尚六朝駢體,逮宋歐陽修大力提倡,力主「文以載道」之精神,以儒家學說為內容,以三代兩漢文章為楷模,其為後代散文宗師。嗣後唐宋八大家在反對駢文(時文),有識一同,皆具有摧陷廓清之功效。在我國文學史上,唐宋八大家,開創了一個朝氣蓬勃、法度完備的散文局勢,渠等對中國散文之影響與貢獻,居功厥偉矣。(四之四)
-
金門﹐我回來了﹗外二首
開始懂事時父母告訴我 你是金門人 不要忘記 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耳際 尋根追源時刻提醒著自己 金門 我的故鄉 生我的地方 我回來了 讓我仔細的看看你 未曾見面但卻那麼熟悉 當年父親賣豆干的扁擔何在 母親南渡拜神求簽在那座廟宇 我的胞衣 埋在那個角落 請告訴我 別讓我茫無頭緒 七十五年的天涯海角 反能換來幾天的相聚 茶未涼座未熱話未敘 時間彈指轉眼又要分離 讓我撮一把泥土一瓢井水 撿幾顆石粒 帶回去 告訴我的後代 這就是 故鄉的山水你的根不要忘記 惡作劇 是歷史的錯誤 還是上天的惡作劇 竟把故鄉變成 鳥飛絕 魚蹤滅 槍林彈雨的陣地 單日打雙日不打 九萬顆砲彈飛來 似天女散花 鋪天蓋地 俱往矣!看今日你依然屹立 金門 足夠你驕傲你是奇跡 酒 父親你日夜告誡我 煙酒嫖賭不可沾染 可今天我要請你原諒 我不得不破例喝一口 改變番薯命運 給金門 帶來榮譽財富的名酒 高粱 二○一○‧九‧金門
-
王安石與唐宋七大家
筆者以為,曾、王皆深于儒學,經術豐博,皆撰有《洪範傳》,喜揚雄之作,又皆崇韓愈。故渠等學養及師授之處頗多相似,故為文必有相近之特點。今察洪本健「曾王散文之比較」,於文論而言,兩者略同似無差別,為文皆主張經世致用,僅觀點之異而已。於文勢、文辭、文風三者則分述之,筆者認為文勢與文辭,應為一體不宜分述,分述則有畫蛇添足之舉,至文風所論甚為貼切真實,吾人見曾、王之文,比較之或可知全豹矣。 三、蘇洵、蘇軾、蘇轍 -宋·蘇洵(1009-1066),字明允,號老泉,眉州眉山人(今四川)。「少不喜學,生二十五歲,始知讀書,從士君子游。」(〈上歐陽修內翰第一書〉)歐陽修亦謂之「年二十七,始大發憤,謝其素所往來少年,閉戶讀書為文辭」。惟因不擅時文,舉進士不第。 嘉祐元年(1056),蘇洵攜其子蘇軾、蘇轍,帶張方平推薦書信,入京謁見歐陽修。歐陽修極為讚所撰〈權書〉、〈論衡〉、〈几策〉等文章,亦讚賞其「守道安貧,不營仕進」之人品。嘉祐五年(1060),歐陽修拜樞密副使,便俟機向仁宗推薦,於上〈薦布衣蘇洵狀〉載述曰: 伏見眉州布衣蘇洵,履行淳固,性識明達,亦嘗一舉,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學。其論議精於物理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於有用。 縱使有了歐陽修推薦,然前因制舉不中,及慶歷新政失敗范仲淹被貶陰霾,揮之不去,於是上仁宗皇帝,表示謝絕。內心發洩之情緒,見於〈達雷簡夫書〉、〈與梅聖俞書〉、〈上歐陽內翰第四書〉等篇中。蘇洵盡管憤慨萬分,為施展抱負之需,仍繼上書皇帝藉以明志。同年,被任命為試秘書省校書郎之卑職。治平三年(1066),其竟以霸州文安縣主簿而終,卒年五十八歲。《宋史》卷四四三有傳,著有《嘉祐集》。 蘇洵之文以論兵見長,縱論古今,指切時弊,極有深度,每為世人傳誦,例有〈權書·六國〉略述: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號,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也?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蘇洵論兵,進而論政之文,皆有可觀,常有獨到之見。關於論朝廷用人、改革有所觸及,則必激切。例於〈論衡·遠慮〉載述: 一人舉之則用之,一人毀之則舍之。宰相避嫌畏譏且不暇,何暇盡心以憂社稷?數遷數易,視相府如傳舍,百官治之於下,而天子恂恂于上,一旦有卒然之憂,吾未見其不顛沛而殞越也。 曾鞏於〈蘇明允哀辭〉載述: 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揮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使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 蘇洵之文,或可以此為評價之參酌;至若其與安石之關係,於所著詆毀安石之〈辨姦論〉即見真章,茲摘引部分內容如后: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鮮不為大姦慝,…以蓋世之名,而濟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 〈辨姦論〉一文,亦有考證為偽作,例有清代李紱嘗考證之,於其所撰〈穆堂初稿〉中〈讀辨姦論後〉一文,證實〈辨姦論〉一篇為邵某所作贗品,此外尚有〈張方平為蘇洵所作墓誌銘〉及〈蘇軾謝張方平書〉等三篇,經其考證亦皆為邵某所贗作之。 -蘇軾(1037-1101),字子瞻,自號東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四川)人,蘇洵長子。嘉祐元年(1056),隨父及弟轍出蜀入京,翌年進士及第,官拜翰林學士,世稱蘇學士。嘉祐六年,又應制科考試,名列三等。受命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判官等職。 熙寧四年(1071),官至太常博士,攝開封府推官。值安石執政,推行新法。蘇軾持不同意見,其對策認為神宗「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又上書神宗,期「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 與安石政見相左,此后數年出任地方官職。始為杭州通判,又知密州、徐州等。元豐二年(1079),改知潮州。時因「訕謗朝政」之罪下獄,貶為黃州團練副使。其後宦海浮沈幾十年,再因「烏臺詩案」,被補入獄,幾近罪死,惟命不該絕,獲神宗赦免。以六十三歲高齡遠徙瓊州 (海南島) 。於建中靖國元年(1101)卒於常州 (江蘇),年六十六。《宋史》卷三五八有傳,著有今校本《欒城集》。 嘉祐二年,歐陽文忠公考試禮部進士,疾時文之詭異,思有以救之。梅聖俞時與其事,得公〈刑賞忠厚之至論〉以示文忠。文忠驚喜,以為異人,欲以冠多士,疑曾子固所為,子固,文忠門下士也,乃置公第二。 蘇軾中進士後,政途長期失意,生活潦倒,日食杞菊(野菜),但在文學上的成就,卻獨步天下。其為才華橫溢全能作家,詩、詞、文、書法皆有一席之地,為繼歐陽修之後,宋代詩文革新運動之文壇領袖,人言「韓潮蘇海」誠不誣也。 蘇軾於古文之造詣,及予後世之影響,觀諸歷史,不乏著書記載者。對蘇軾所為詩歌,亦多所讚論,唯一般較側重其散文之精篇。茲概述其文章之特色有五,即真、富、精、曠、暢,並闡述如后: (真) 蘇軾一生真情,寄諸所寫之詩詞居多,不同於一般詞人之處,為其生活困苦,又不失優遊形態,追求老莊思想,以求解脫。宋神宗時 (1076), 因懷念子由而於中秋所作〈水調歌頭〉:「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傳誦迄今,歷久彌新。 蘇軾愛妻王弗(1054),伴其宦遊生涯,隨侍左右,因病去世時,僅二十七歲,予正值壯年(年三十) 之蘇軾痛不欲生之戚傷。十年後,千重之悲痛,魂牽夢縈,已為死別;魑魅逢迎,寧許生還。寫下了傳誦九百年之悼亡詞〈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前段)。」 蘇軾愛妻逝後,再取妾王朝雲,或應驗古人所言「紅顏多薄命」,年三十二歲即殂謝。秦少游形容朝雲「美如春園,眼如晨曦」。蘇軾則以梅花為喻,寫了一首懷念愛妾之詞〈西江月〉:「素面常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後段) 」。朝雲雖早逝,然於此首詞作,卻由蘇軾賦予永久綿延之生命,讓後人仰慕懷念。 (富) 《周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之剛健也,以其運轉宇宙,蓋有生命之萬物,豈非因運動而滋生不息?有為之君子,各得其職,勤慎戒勉,蓬勃生氣,猶如宇宙恆常之運行不止。 蘇軾學識之所以累積致富,與其求知慾望極強有關。其能苦中求學,舉一反三,學以求知,知返求學,日積月累以致富,印證《周易》所謂運轉滋生,學以致富之道理如出一轍。 蘇軾為多產作家,為文千篇,為詩詞今傳三百多篇。先天英才,復加後來努力,積學以致博。此時,即在宋仁嘉祐六年(1061)經由歐陽修推薦,參加制科考試前,即主動獻上「進策」、「進論」各二十五篇,提出了對時政改革之必要與看法,廣論及治國理民的政治主張。其追求政治理想之企望直達天聽(仁宗),且不達目的,則似有愧其所學,是以,先師歐陽修曾對梅堯臣道:「吾當避此人出一頭地」,此即直指蘇試是也。 蘇軾於〈答李端叔書〉,嘗言「軾少年時,謮書作文,專為應舉而已。既及進士第,貪得不已,又舉制策,其實何何所有?」可見蘇軾,為識大體者,認為大環境非自我充實學識不足以言論,但因生活潦倒,失意於政途,但既為書香世家,亦只有鞭策自己,勤奮讀書,此其所以能積致博之主因。 (四之三)
-
人民公共客車
三 阿順哥被關在一個窄小陰暗的房間裡,空氣勉強從手掌大的石頭孔裡流通。牆角鋪了一層麥稈,另一端擺著一只佈滿尿垢的便桶,那是防衛部屬下「新生隊」的一隅。只要涉及到安全、機密、保防等方面的人員和百姓,一旦被扣上叛亂、匪諜、通匪或危害國家的大帽子,幾乎都會被抓到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看管,而後再予以刑求逼供。誠然有少數涉案者被判刑,但受到線民栽贓誣陷或挾怨報復而成為冤獄的善良百姓更是不勝枚舉。因此,面對威權統治下的時空,一些較敏感的問題多數鄉親都噤若寒蟬,選擇沈默以對,以免惹禍上身。 不一會,一位士兵搬來桌椅,麻臉軍官手持卷宗,由另一位武裝士兵陪同進來,復把卷宗放在桌上然後坐下。 「黃大順,」麻臉軍官攤開卷宗,猛力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他媽的給我立正站好!」 武裝士兵一個箭步,把阿順哥一把拉到麻臉軍官面前,而後用力地踹了他一腳,「還不立正站好!」 阿順哥白了他們一眼,而後無辜地低著頭。 「你他媽好大的狗膽,竟敢公然地在公共汽車上做暗號為匪宣傳!」麻臉軍官怒指著他說。 阿順哥心頭一怔,卻也恍然大悟,原來是早上在車上塗鴉惹的禍。 「你寫1/5做的是什麼暗號?」麻臉軍官尖聲地問。 「不是暗號……」阿順哥尚未說完。 「不是暗號是什麼?」麻臉軍官氣憤地拍了一下桌子,搶著問。 「我是說車上只有1/5的客人。」阿順哥解釋著。 「你他媽的胡扯!」麻臉軍官看了一下卷宗,又高聲地問:「人民公共客車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坐車的都是老百姓,老百姓就是人民,人民坐的車,就是人民公共客車。」阿順哥又一次地解釋著,「我純粹是寫著好玩的,並沒有什麼意思。」 「你們這個組織有多少同路人?」麻臉軍官又問。 「那些字是我一個人寫的,我不知道什麼組織,也沒有什麼同路人。」阿順哥又一次地解釋著說。 「你他媽的少在老子面前說瞎話!如果不老實說的話,你給我等著瞧!」 麻臉軍官剛說完,武裝士兵隨即卸下腰間的皮帶,猛力地往阿順哥臀部與腿部抽打下去,痛得他直跺腳。 「我說的是實話。」阿順哥辯解著。 「實話?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流淚!」麻臉軍官使了一個眼色,武裝士兵的皮帶又是一陣猛抽。 「我說,我說……」阿順哥疼痛難忍,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即使男兒有淚不輕彈,一顆顆晶瑩的淚珠,還是滾落在他的臉頰。 「快說!」麻臉軍官警告著,「如果不給我老實說清楚,皮帶是不長眼睛的,保證讓你皮開肉綻,死無葬身之地!」 「我剛才說的都是實話。」向來誠實的阿順哥,實在找不到一句可以掩飾或圓謊的話,來減輕自身皮肉的痛楚。 「去把辣椒水拿來!」麻臉軍官囑咐武裝士兵,復又指著阿順哥,「我倒要看看你這個小子有多勇猛!」 武裝士兵拿著一個裝著紅色液體的瓶子,隨後是二位拿著麻繩的士兵,進來後就快速而熟練地綁住阿順哥的手腳,然後把他壓倒在地,復扳起他的下顎,讓鼻孔朝上。當辣椒水灌進阿順哥的鼻孔而刺激到鼻腔時,阿順哥隨即被嗆得眼淚直流,疼痛難忍,不停地咳著、咳著、咳著、咳著…,其難受的程度,可說是他此生最大的苦痛。再強壯的身體、再堅強的意志力,也難以忍受如此的折磨和凌虐。於是他不停地呻吟、掙扎,一方面似乎想博取他們的同情,另一方面則想掙開被綑綁的雙手,但那終究是不可能的。 當辣椒水再次灌進阿順哥的鼻腔時,他已完全沒有辦法承受。於是他使盡全力拚命地掙扎吼叫,但依然無法阻擋他們非人性的折磨,最後竟歇斯底里地高聲怒罵:「幹恁娘,幹恁祖嬤,幹恁祖公十八代!我是犯了什麼法、什麼罪,為什麼要這樣凌遲我?簡直比土匪擱較殘忍夭壽!」然而,阿順哥的咒罵聲,非但不能阻止他們的蠻橫,甚至激起他們更大的憤怒。在連續幾個劈里啪啦的耳光後,他眼裡已冒出許許多多大小不一的火金星,隨後竟昏厥過去。不久,一桶冰涼的水從他頭上澆下,他又清醒了過來。 「1/5是什麼暗號?人民公共客車是什麼意思?你們這個組織有多少同路人?如果不把這些問題一個個給我老老實實地講清楚,你他媽的好戲還在後頭!」麻臉軍官又一次地怒叱著,而後對武裝士兵說:「把他鬆開,明天再問,不怕他不說!」 鬆綁後,阿順哥無力地撫撫被皮帶抽打的臀部和大腿,捏捏燥熱難受的鼻子,試圖擤出那些辛辣的鼻涕來減輕鼻腔的痛苦。而經過冷水澆頭後,他的神智突然間清醒了不少。仔細想想,今天之於會遭受這種不人道的凌虐,的確是自己不小心惹的禍。為什麼要撿起那截粉筆?為什麼要無聊地寫那些字?為什麼不接受阿山哥的勸告把它擦掉?難道忘了這是一個與清平完全不一樣的時代?主政者對外宣稱中華民國是自由民主的國家,而這座島嶼則是戒嚴、軍管,處處受到限制,與共產國家又有什麼兩樣?但願內心的創傷與皮肉的疼痛,能換取自身的自由,趕快離開這個沒有人性的地方,以免讓年邁的父母親擔憂。阿順哥想著想著,復閉上疲憊的雙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四 翌日,阿順哥忍受著全身的痠痛與鼻腔的燥熱,斜靠在牆角的麥稈上。他再怎麼思、怎麼想,也想不到寫那幾個玩笑字竟會惹禍上身,甚至還遭受到非人性的待遇。因此,他想到後續的審問,自己必須格外小心,無論遭受任何的凌虐和羞辱都必須忍受。除了實話實說,口氣也要一致,不能反反覆覆,更不能被屈打成招,以免落入這些小人的圈套。屆時被羅織一大堆罪名,勢必難以脫身。尤其在這個戒嚴軍管的蕞爾小島,高官的一句話就是命令,可以判生也可以判死,手下那些保防人員更是囂張跋扈、傲慢強橫。一句無心話、幾個玩笑字,一旦被那些狗腿線民告密,鐵定吃不了兜著走,先刑求逼供,再移送軍法審判,這是他們慣用的伎倆和手段。有時被扣上叛亂或為匪宣傳的大帽子竟不自知,這是多麼可悲啊! 伙伕端來一碗稀飯以及兩小塊蘿蔔乾,阿順哥已飢餓難忍,三兩下就把它吃得一乾二淨。原以為可以繼續坐在麥稈上喘口氣,想不到麻臉軍官夥同那位武裝士兵已走進房裡來。他閉上眼假裝沒看到,卻被武裝士兵狠狠地踹了一腳,「你他媽的裝死啊,還不快站起來!」阿順哥忍著全身的痠痛緩緩地站起。 麻臉軍官點燃了一支香煙,猛吸了兩口,復快速地把煙霧吐出,然後攤開卷宗,又一次地以他傲慢強橫的高姿態,重複審問昨天的問題。 「1/5是什麼暗號?人民公共客車是什麼意思?你們這個組織有多少同路人?我問的每一個問題,你他媽的都必須給我老老實實地講清楚,免得我動刑!」 「該講的我昨天都講過了。」阿順哥話剛說完,武裝士兵的皮帶隨即揮下。他雖然一閃,但還是準確地落在他的臀部。 「你不僅做暗號,又寫反動文字為匪宣傳,證據確鑿,還不承認!」麻臉軍官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憤怒地說。 「我純粹寫著好玩的。」阿順哥雖然有所警惕,卻也不客氣,「請你不要亂說!」 (中)
-
人民公共客車
一 雞椆仔內的雞角公剛喔喔地啼過,窗外雖然露出一絲銀色的曙光,屋內則是烏暗的一片。這是時序寒露過後的深秋,早晚有點涼意。 阿順哥揉著惺忪的睡眼,掀開破舊而滿佈油垢的棉被,快速地從門板鋪成的眠床翻身而起。只見他雙腳不停地在地上尋覓,不一會,古銅色的腳板隨即套進那雙棕毛木屐裡,而喀喀的木屐聲並沒有讓長長的秋夜完全甦醒。他摸黑走到門旁,停留在那只木製的粗桶前,而後直接從下身那條寬鬆的短褲管裡,掏出那根學名叫陰莖的東西,極其自然地對準粗桶,隆隆地排出蓄積在膀胱一整夜的尿液,復用手握住陰莖輕輕地抖動,試圖把尿道口未排淨的尿液抖乾,以免沾濕內褲。排洩過後,鼓漲的小腹在驟然間得到抒解,阿順哥感到無比的輕鬆暢快。 然而在密閉且空氣不通暢的小房間裡,原本房裡那半桶混濁發黃的尿液,早已散發出一股難聞的尿騷味,經過阿順哥使力地一洩,粗桶裡隨即浮現出許多大小不一的尿泡。在新舊尿液的攪和下,其尿騷味更加地濃烈嗆鼻。在傳統的農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都備有婦女便溺用的「粗桶仔」以及男性小解用的「粗桶」。這兩種木製的便桶在農家不僅處處可見,其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處處可聞,更何況尿液和糞便都是農作物不可缺少的養分,也是農家主要的肥料來源。 可笑的是排洩在粗桶裡的尿液,經常要等到八分滿時,才抬出去倒在「屎礐」裡儲存。一旦到了夏季,不僅臭氣沖天,如果三兩天沒清理,還會長出一條條白色微黃的蛆,牠們時而在尿中游移,時而利用其環節在桶緣爬動。如此之景象,農人們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頑皮的孩子們甚至還會在小便時,用他那管強烈的水注,把爬在粗桶邊緣的蛆沖到桶裡去,讓牠們在尿液裡載浮載沉,一點也不感到噁心和害怕。 忠厚老實的阿順哥,儘管唸過二年國民小學,識得幾個大字,但在大環境的使然下,一個剛滿二十歲的壯丁,除了在家協助父母農耕外,又能做些什麼?全年無休的農家,每到秋收後,有一段時間是較清閒的。早熟又懂事的他,為了體恤父母的辛勞,衡量自家的經濟,竟興起出外打零工的念頭,冀望能找個臨時性的工作做做,好賺點錢貼補家用。於是透過一位遠房表親的介紹,他夥同村裡一個名叫阿山的童年玩伴,一起結伴到城裡一處工地做小工。小工必須聽從師傅的使喚,時而搬磚挑瓦,時而拌灰攪土,時而挑水提灰,一上工就忙得團團轉。然而,即便是一份早出晚歸、出賣勞力的苦差事,一天又只有五塊錢工資,但對於以農為生的貧苦人家來說則不無小補,更何況並非天天有零工可做。因此,對於這份時做時休的臨時工,阿順哥是備感珍惜的。如果一個月能做上十五天,扣除車資,少說也能賺到幾十塊錢,冬至和過年不愁沒有魚肉祭拜祖先。阿順哥想著想著,一絲喜悅的微笑掠過他黝黑憨厚的臉龐。 二 那天,他們一夥來到車站,客運公司一部老舊的公共汽車已停在站門口的「紅赤土埕」等候,阿順哥購好票剛一轉身,右腳則不小心地踩到一個小硬塊,他低頭一看,竟是一小截白色的粉筆。於是他俯下身,順手把它撿起,並逕行上車。 儘管部分早到的旅客已在車上等候,但距離發車尚有一段時間。阿順哥前後左右地看了一下,竟無聊地用粉筆在椅背上寫上1/5,而後又好玩地寫上「人民公共客車」等字樣。 同夥的阿山哥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誇著說: 「阿順仔,想不到你寫的字比我還漂亮。」 「哪有,我亂塗的啦!」阿順哥靦腆地笑笑,「我只讀小學二年級,怎能與你這個小學畢業生相比。」 「你寫這個是什麼意思?」阿山哥指著1/5的數字問。 「那麼大的一輛車,只上來這幾個人,不只有1/5麼。」阿順哥解釋著說。 「你又不是司機,管它有多少人,真無聊!」阿山哥不屑地,復又指著旁邊那行字,「人家車子明明寫著『客運公共汽車』你怎麼把它改成『人民公共客車』?」 「我們老百姓不都是人民麼?」阿順哥解釋著說,「人民花錢買票坐車不就是客人麼?我認為人民公共客車比客運公共汽車好聽又有意思。」 「說來也是。」阿山哥點點頭笑笑,似乎亦有同感。 「其實我是亂寫亂說的啦!」阿順哥有些不好意思。 「既然是亂寫就趕快把它擦掉,等一下讓司機看見會罵人的。」阿山哥警告他說。 可是,阿順哥並沒有接受他的勸告把那幾個字塗掉,似乎一點也不以為意。在他單純的想法裡,司機一上車就坐在駕駛座上發動引擎準備上路,那位隨車售票員一旦車門關後就站在門旁,不僅不會到後座來,也根本不知道他在椅背上塗些什麼。而且粉筆灰是有毒的,一旦用手去擦拭而找不到地方洗手也不是辦法。管它的,就任由它去吧,倘若讓他們發現被罵再擦也不遲。於是,白色的「1/5」與「人民公共客車」的字跡,就那麼大剌剌地留在客運公共汽車的椅背上。 來到工地,阿順哥隨即捲起衣袖和褲管,拿起工具和同伴一起拌灰和泥、搬瓦砌磚,勤快的腳步聲,不停地在待修的古厝裡穿梭繚繞。即便有部分工作較生疏,但只要師傅一點,很快就能進入狀況,讓頭家留下深刻的印象。如此之少年家,必是可造之材,如果有意在「土水界」發展,只要加以調教,假以時日必能獨當一面。然而事與願違,當他收工回家時,村指導員陪同一位滿面橫肉的麻臉軍官,以及兩個武裝士兵已在大廳等候。一旁的父母親驚恐地直打哆嗦,屋內一反往常地充滿著一股詭譎肅殺的氣氛,阿順哥莫名其妙地一怔,腳步停在庭院斑剝的紅磚上。 「報告隊長,他就是黃大順。」村指導員指著阿順哥,立正站好向麻臉軍官報告說。 「把他押走!」麻臉軍官尖聲地命令武裝士兵。 兩位武裝士兵快速地從大廳衝出,把阿順哥的雙手扭向背後扣上手銬,復又分別架著他的左右手臂,大聲地叱著,「走!」。 阿順哥除了滿臉疑惑、滿頭霧水外,卻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場面嚇得目瞪口呆。他咬緊牙,忍受著雙臂的痠痛,竟高聲地怒吼:「我犯了什麼法?我犯了什麼罪?你們為什麼抓我?」 「你犯什麼法到隊上就知道!」麻臉軍官大聲地叱著,復屈著中指,猛力地敲擊著他的頭部,「少在這裡給我大吼大叫的,不然的話,你會倒大楣!」 老實忠厚、長年與田地為伍的的父母親,竟懾服於這個沒有公理正義的威權時代,以及軍人的囂張蠻橫而不敢吭聲,眼睜睜地目睹孩子被武裝士兵押走。而孩子到底犯了什麼法、什麼罪?為什麼會無緣無故地被他們押走?悲傷的神情全寫在蒼老的面龐,滿腹的苦水只好往肚裡吞。他們該向何處去申冤求助?還是任由乖巧的孩子自生自滅?兩老竟佇立在大廳的神桌前,無奈地面對神龕裡的列祖列宗,流下一滴滴傷心的淚水。而後燃起一炷清香,祈求神明保佑,冀望孩子能平安回家,不要受到任何的傷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