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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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中的學習方式
軍隊的學習方式與學校完全不同。在學校是透過上課與讀書,在軍隊則可歸納為十二字箴言--「問中學,學中問;做中學,學中做。」 在學校,我們按課表上課,等老師在教室傳授知識,也習慣透過書本學習新知識。學生時代的我,遇到不懂的問題就請問老師,不然自己翻書找答案。在軍隊截然不同,用這套學習方式是行不通的。軍中的本職學能,雖然在裝甲兵學校受過專長訓,但因時間有限只學到皮毛,下部隊後也沒有教官可以教我們。 我原本有個不切實際的想像,以為軍中的本職學能全部出自準則,只要找準則就能查到答案。後來這個想像破滅,準則很少有逐一步驟的詳細解說,不然就是圖解不夠完整清楚,只看準則還是無法理解武器裝備的操作步驟。 下基地的第一階段是「普測」,我就吃足苦頭。「普測」是針對基本項目進行測驗,這些科目大多有標準化的操作步驟,因此裁判官比較容易按照具體的、量化的測驗標準打分數。 我們戰車連共分為三個排,普測以排為受測單位,由裁判官抽籤決定各排的受測項目。本排其中一個受測項目是「次口徑一習會射擊」。因為戰車砲的實彈價格昂貴,而且殺傷力驚人,多少有其危險性,不可能平時都以實彈練習射擊。因此以65K2步槍架在砲管上,用步槍模擬戰車砲來瞄準、射擊目標,射手用這種方式練習各種射擊(包括靜態與動態、日間與夜間等情境)。這樣稱為「次口徑射擊」,可以大為減少彈藥成本與潛在危險性。 「一習會」是「次口徑」諸項射擊的第一個項目,之後還有二習會、三習會等項目。一習會是為了校正射手瞄準具與砲管之間的誤差,這是確保射擊準確度的基本工作。首先把射擊用步槍安裝在砲管上的槍架,再進入砲塔內的射手位置,透過子彈射擊去規正(即「校正」)瞄準具的誤差值,射擊一發隨即規正誤差值,如此反覆射擊與規正的動作,直到可以「瞄哪裡打哪裡」才算完成。從登上戰車到完成射擊規正,整個流程限時在三十分鐘內完成。 相信讀者看完以上的說明,對於「次口徑一習會射擊」還是一知半解,因為如果不是親自看過並親手實作,只看文字說明很難理解。這也是我當初遇到的困難,以前在裝校受訓沒學過,所以對這個項目一頭霧水,連上也沒有準則可供研讀。 連長叫我去問連上的一位上士。這位上士的本職學能很強,戰車的射擊與修理都難不倒他。而且他有帶兵的領導能力,連上弟兄都聽他的話,是連長的得力助手。在他的教導下,我完成第一次的一習會射擊,但很生疏,第二次、第三次操作的時候,還是忘東忘西。檢討原因,我想是因為過去習慣透過書本吸收知識,習慣以文字去理解與記憶這些操作步驟,突然沒有文字說明,我一時不知如何消化這些知識。 雖然這位上士講話有點酸溜溜,但他願意教我,我厚著臉皮一直問他很多問題,想要從他身上多學一些東西。另外,我努力熟悉這些步驟,用雙手觸摸槍架的鬆緊度、瞄準具的調整度,以雙眼觀察步槍與瞄準具是否對正目標。我後來逐漸明白,軍隊裡很多本職學能的內容,是受訓時教官沒教的,下部隊也沒準則可讀,這些隱性知識很難透過書本獲得。 學生時代的學習方式在軍隊行不通,必須採取全新方式。首先要跟連上的資深士官打好關係,他們是維持基層連隊運作的骨幹,也是部隊實務的活字典與活準則,要向他們多多挖寶。因此「問中學,學中問」是在軍中學習的第一步,要有多問多學的謙虛態度。 軍隊可說是一個學習型組織,本職學能的隱性知識保存在資深士官跟老兵身上。尤其這些實務經驗,是值得我們努力去挖掘的寶藏,以別人的經驗成為自己的經驗。排長畢竟是軍官,他們是士官,只要對他們抱以尊重,這些資深士官大多會尊重排長的階級,能從他們身上學到有用的隱性知識。 再者,軍中這套東西不是講抽象理論,實作性很強,譬如戰車上「機槍大部分解」,也就是把槍隻的各項大部零件分解,再重新組裝回去。一連串的操作步驟是有順序性的,如果不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順序錯誤或少一個動作,可能會裝不回去。 所以「做中學,學中做」是軍中學習的第二步。郭台銘說過,學習的方法包括「工作中學習,學習後工作」,「做比說重要,習比學有效」。這種實作主義的學習方式在軍隊很有用。唯有站上第一線,才能真正的實踐與驗證知識。 以雙手操作,用雙眼觀察,記住這些接收到的身體感覺,透過實作熟悉這些裝備的操作步驟。犯錯沒關係,重要的是「不貳過」,如果犯第二次錯,就練習更多次,這樣才會真正熟能生巧,內化為屬於自己的本職學能。 一習會射擊的壓力大,如果沒有規正好,不只本身測驗的成績難看,還會讓隨後用這輛戰車進行射擊的士官兵瞄不準、打不好,連累到其他弟兄。 正式測驗時,我已熟悉整套操作步驟,在三十分鐘內完成射擊規正,順利達到及格水準。而且經過好幾次的操作練習,我開始感覺到射擊規正時,需要用手指非常細微地調整瞄準具旋轉螺,才能規正誤差值、接近目標,這種精準的手感與經驗的累積,都是書本學不到的寶貴知識。 「問中學,學中問;做中學,學中做」,這是我在軍隊學到的實作主義學習方式,這在出社會後,往往比書本更有實際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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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武」會友
疾病肆虐全球之際,迫使許多人不敢忽略健身,去年起我恢復帶狀練習雪藏已久的太極拳,因緣際會,我於南台灣牛挑灣武場習武竟已逾年餘。雖然在北台灣的武場亦曾學過太極拳,今幸遇阿正師傅與師娘教學仔細,以數節拍的方式分解動作,親力親為的教導我這身材矮小,天資不佳的中年學生;練習過程雖枯燥,等熟悉一招一式時,竟宛若旱地初嘗春雨般,體會從練武無能到心中有招的殊勝喜悅。 自青少年期,我輩熱烈追求文學、琴法,迄今滋潤著喜好藝文的心靈;中年之後補充學習的醫學與法律,操持相關工作使得我樂在不一樣的工作中,生命更加充實。或許太過專注各類學術的鑽研,曾經指導教授似乎看出我忽略運動,於哲學亭指正我論文之前,總是先領我做一下八段錦增加免疫力。 長期過度熱衷於工作的我,在北部清和武場習武時,羨慕師姊們的優雅「武姿」,曾發奮圖強好好鍛鍊。可惜北部多雨常停課,俗務纏身之餘,習武之心因而日漸懈怠。不可思議的,有次晚間在武場旁邊,竟驚見一位身著長袍馬褂古裝外套仙人般的老者,這人是誰?他站立邊上看眾人練習,不多時就不見蹤影? 我很想問師姊們武場的古裝老前輩是誰,只看過一次,之後就未曾見著;恐他人均未見著,僅我一人獨見而被當成異類,總是隱忍未敢問出口。疑惑此地並無片場,猶豫著若再見著古裝老者,該如何應對,故尚未再去清和武場。而今屈服於命運往返國土南北,只能每隔三周在牛挑灣武場一周,其餘時間自己看視頻練習。 每當我到武場時,師兄姊們知道我遠道而來,對我特別親切。一但發現我做出錯誤的動作,時不時提醒我如何歸正。師兄姊們家中出產何農產品,往往慷慨拿來與眾分享。有的師姊去當農忙雜工,有機會取得東家多的蔬果幼苗,或拾遺農產品,亦是見者有份。說是拾遺農產,名義是拾遺實質卻是相送,優質又新鮮,立即煮起來特別好吃,口感一點也不差。 武場位於我父家的隔壁村落,我騎機車過去。常常有師兄姊建議我找個同伴,以免孤一人夜行危險,均不忘關心我的人身安危。這段時間以來,我謝領過的有芭樂、紅蘿蔔和南瓜幼苗……等等,此兄弟姊般的情誼溫馨感人,使卑微的我深感幸運才擁有。 審視自身年幼時之魯鈍,曾經苦澀的憂鬱童年過往,後悔即使是鄉村資源缺乏的孩童,虛度時間正多的彼時,為何不知把握最佳習武機會?而今於人生下半場,有機會練習如何讓肢體連貫圓活,打出太極拳的精隨,互相分享恩典牌農產與物資,感謝上天美好的安排。幾經思量,或許我應該回去認識北部武場老前輩,可能是喜歡武術的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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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螃蟹有約
藍天、大海與大螃蟹,連結成賞心悅目的畫面。 新北萬里以盛產螃蟹名聞遐邇,近年來,地方產業融入文創思維,在龜吼漁港附近以螃蟹為主題設置公園,成為旅遊、拍照、打卡的新亮點,磁吸絡繹不絕的人潮。 「嗨,你好!」巨型的螃蟹舞動大螯熱情地向眾人打招呼!身著具有斑點的橘色衣服,頭戴黑色帽子,瞪大圓溜溜的眼睛,逗趣模樣,教人莞爾;不少人一進公園,就爭相與它拍照合影,宛如怕它溜走一般。 「唉呦,痛、痛,我的手被夾到了……」擺個姿勢與螃蟹互動,留下有趣回憶,滿不錯的;人,有時保持赤子之心,更能讓人生履痕充滿歡樂。 公園內設置的螃蟹裝置藝術,以萬里的花蟹、石蟳、三點蟹為主,透過立體雕塑模式,維妙維肖勾勒出螃蟹上岸的意象。「好舒服喔!」大螃蟹在綠油油的草地上享受日光浴,十分顯眼,悠然自適的模樣,讓人稱羨。「來,坐一下吧!」花台上可愛的大花蟹非常友善,旁留有空位,邀約你來閒坐聊聊。是的,放慢生活步調,採擷樂活能量,真好! 融入生活美學的主題公園,處處充滿驚豔,「我是蟹妞公仔!一起來運動吧!」頭戴花蟹帽、手帶蟹套,穿著黃色系運動服,而且還繫有紅色領巾,洋溢青春樣貌,格外吸睛。的確,充滿自信和活力的生命,最具有魅力。 很用心的是,這裡處處充滿螃蟹的趣味元素,除了立體的螃蟹塑像外,地面上、牆上處處有魚類與各種螃蟹的圖案,生動的線條,雖然簡單,卻充滿藝術之美,細細品味,趣味十足。 巧遇一群快樂學子來戶外教學,歡樂笑聲洋溢公園,「這裡真好玩!」他們擺出各種俏皮動作與螃蟹互動,快樂模樣註釋著生命的美好。生命旅途邂逅美麗事物,當然要開懷遊賞,留下美好記憶。 值得一提的是,這裡設有涼亭和觀景平台供歇腳;放鬆心情,聽濤賞景,別具一番風情。我和內人在此捕捉藍天、大海和螃蟹裝置藝術連結的畫面,將快樂身影鑲嵌在美景裡。 文創藝術能美化生活空間,為景觀注入生命力。漫遊螃蟹主題公園,依稀讓人回到童年無憂無慮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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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遊金門
春,三月,婆家大姐、姐夫結伴回金門,因為大姐的婆家,隔著一個村莊就是她的娘家,先生是老么,從小是大姐照顧著,所以聽先生說起,大姐結婚後,他常常「跳跳走」就會自己一個人去找大姐,姐弟感情非常深。 因此,第二天,我們便陪著大姐、姐夫二人,開著車帶他們採購去了,一早先上山外街採購拜拜的金帛,老主顧了,店家馬上為大姐夫張羅著各式金帛,再接著到另一條街買金門的麵線,但可能是來得太早,店門尚未開,於是驅車往沙美,孩子請爸媽買金門在地口味的零嘴,要吃「寸棗糖」,買了一家,只剩六包,因為前一天客人多幾乎買光了,又跑了另一家再買了十包,而且適逢「腳車餅」剛出爐,老闆特別拿了一個,請姐夫嚐嚐看,他帶上車撥成兩半,夫妻一人一半,那香氣滿車,我聽婆家大嫂說「腳車餅」製作需要用新鮮的麵粉,可是講究用料的新鮮度,在等候當中,先生另外買了一袋「蒸麵線」,是瓊林特有的用料,每年春秋二祭的「麵線盤」,用的就是「蒸麵線」,現在瓊林祭祖的儀式已經由金門縣文化局努力推動中,希望保存這項無形文化遺產,將祭祖的供品製作成「瓊林宴」,讓美食與文化結合可以流傳更廣。 接著,我們再沿路回到山外,路上有機會向姐姐和大姐夫介紹路旁的鸕鶿林和鸕鶿,還有春風中的台灣欒樹的春姿,車上也是可以賞島嶼的生態環境;到了山外麵線店家依然未開店,因此,我們繼續轉往金城,路過「陳仔山」大姐想起年輕時,家中柴火全靠姐妹結伴走路來到「陳仔山」撿拾柴火,我們車慢慢開,大姐可以看見林下許多木麻黃的葉子,她喊著:「怎麼有那麼多乾的葉子?都沒有人要?」 來到金城東門菜市場,找到一家自製的麵線店,挑了孩子指定要的麵線,要是那種捲成「一只一只」的,而且不要太多的包裝,符合現代的「環境保護」意識與潮流,讓我覺得他們和時代的脈動,緊緊交融在一起。 第三天休息,第四天,我和先生再來到大姐家,想約他們出去走走,原來前一天姐夫留大姐一人在家,自己搭公車車遊,他怕大姐體力不夠,於是我們遊說天氣好出去走走,終於順利成行,我們先來到金城東門菜市場,大姐說鞋子磨破了,我們來到「貞節牌坊」前一家店家,坐著試穿了幾種款式和材質不同的鞋,有一款咖啡色澤、皮製的輕便鞋款,初試略緊,再找來72號鞋,啊!穿起來極合腳,一雙平價僅200元,年輕的老闆輕聲細語的款待,很讓人溫暖,拎了舊鞋穿了新鞋,問大姐夫還要逛一逛嗎?他看了一看人潮滿滿的街,說:「這樣就好,換個地方再遊一遊。」 於是,我們走過金城市區往湖下方向,想要一睹「金門大橋」的新貌,走過「全聯福利社」,路過市區遷往郊區的「小明的店」、「記德」的餐廳,向他們介紹,因為大姐夫也是一名廚藝高手,他的兄弟在金門也是開餐廳,現在都由姪子接手掌廚,表弟開的海■城,是饕客的最愛,每次去台北找他時,先生就愛他親自下廚「一碗麵」就搞定,美味不待說,因為咕嚕咕嚕一下子清潔溜溜,符合現在大陸推行的「光盤運動」,更是台灣的「零剩食」美德。 忽的一溜煙的時間,我們來到湖下聚落,往海邊一瞧,哇!大橋快完工了,年輕時投身土木工程業的大姐夫,和先生興緻一起,彼此打開了大橋話題,從橋墩的單、雙座,談到橋面的寬度,如何讓對向的車可錯車,大姐夫說這裡他都沒有來過,我們因為大姐的腳不宜步行,所以我們真正的是一次「車遊」,但一點不影響遊興,湖下的蚵田生態盡入眼底,飛鳥處處,田禾翠綠迷人。 我們再來到「慈湖三角堡」,這裡有汰除的戰車陳展,也有冬天的鸕鶿生態,夏天則可一見美麗的夏候鳥「栗喉蜂虎」,我帶著大姐夫漫步分享,大姐留車上由先生陪伴解說,再回到車上我分享往慈湖路和轉彎之後的湖濱路,分別種植有黃槿和樟樹,這些都是民國88年金門丹恩颱風後,隔年種植的林木,如今已成壯碩的行道樹,真的是:「十年樹木」。 接著來到金門縣水產試驗所經營的「石蚵之家」美食館,我們點了兩碗石蚵麵線,一碗荷包蛋麵線,另外點了四個「蚵嗲」,大姐夫說:「你們大姐吃素,所以點了『荷包蛋麵線』,我自己最愛『蚵嗲』,剛剛在貞節牌坊,就想去吃那裡的『蚵嗲』,可惜人多不好等,現在一定要好好犒賞自己,所以要吃兩個,今天要由我來付帳,不要搶。」那樣的表情彷彿嘴饞的孩子,嚐到想念的美味。 回程,特別再到瓊林,說是一定要和大嫂再話話家常,我則一路上,就把他們的笑語都拍錄了下來,再傳給在台灣的外甥們,讓他們分享老爸老媽回到金門,車遊的開心。 金門是旅外遊子,一解鄉愁的美好家園,高齡的大姐、姐夫可以「鶼鰈情深」相偕返鄉,多麼美好的行旅,當我們一起送他們搭機,羨煞了許多機場的旅客,我們則頻頻叮嚀,姐夫細心的扶持大姐,陪伴,就是最溫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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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賞花趣
檢閱學生作業短語造詞時,好多孩子不約而同寫著:「春天的顏色是彩色」。我不禁莞爾一笑,孩子童真感覺是最坦率直接的,春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百花奇卉怒放盛景確實是繽紛多彩,令人目不暇給。 燦黃的迎春花,瑰紫的櫻花,純白的李花,粉紅的桃花,橘色的炮仗花……再加上藍藍的天,綠綠的地,宛若打翻的調色盤,七顏六色,噴灑而出,渲染出濃淡有致朵朵彩花,甚是美麗。 初春,櫻花總是獨占鰲頭,吸引眾人趨之若鶩,原本靜謐山林,瞬間擠滿賞花人潮,熱熱鬧鬧揭開春之序曲。如果不想舟車勞頓與人爭道,校園圍籬近年來栽植不少黃花風鈴木、洋紅風鈴木,花季時花多葉少,滿樹金黃與艷紅,既眩目又耀眼。漏斗狀花冠叢生,好似串串風鈴擠在一塊,隨風搖曳,爭先恐後不斷傳遞春天訊息。 走進公園,更是爭奇鬥艷、美不勝收。粉紅色系的羊蹄甲,夾道歡迎,陣陣花香,讓人走過忍不住多吸幾口氣。臨牆攀生的炮仗花,大片橙橘宣洩而下,火火熱熱,將大地焐得暖暖的。超夢幻的紫藤花瀑,垂掛在半空中,我和那鑽過來穿過去的蜂蝶一樣,就是不願走出這勾魂花陣。 池邊水仙,花色純淨,姿態優雅,既賞心又悅目。宋代黃庭堅歌詠水仙的美:「借水開花自一奇,水沉為骨玉為肌。暗香已壓酴醾倒,只比寒梅無好枝。」另一詩人楊萬里,更以「偶趁月明波上戲,一身冰雪舞春風」,傳神描繪水仙的飄逸,與春共舞的曼妙景緻。 當春滑入三月,陽明山上杜鵑花開,又是一幅曠世巨作。生命力極強的杜鵑花,不只現身深山遍野,大太陽下或樹蔭下能尋花跡,即使是車多塵多的都會區中,亦能見她直挺挺的綻放嬌顏,難怪首善之都台北,尊奉她為北市之花。 往南走,來到台南,時值木棉花開,「白河林初埤木棉花道」曾被票選為全球最美花道之一,鮮艷火紅的木棉花,綿延不絕,仰天長嘯,氣勢磅礡,令人讚嘆。木棉花語:「珍惜你身邊的人,珍惜你眼前的幸福」,如果在木棉花下情定終身,那該是最美好的戀情,最雋永的祝福。 春分過後邁向四月,有四月雪之稱的流蘇花接棒登場,流蘇花開猶如皚皚白雪高掛枝頭,非常詩情畫意,一陣雨後,一地雪白,更是浪漫。而花季剛好碰上媽祖出巡的孤挺花,因此俗稱媽祖花,花型像極一支支喇叭,東一朵西一朵,接續開花,好不熱鬧。 春天的生機,就像刪節號……,生生不息。春天的絢麗,就像驚嘆號(!),無盡歡喜。春天,快點賞花去,享受賞花趣,然後將希望與喜悅,把心填得─滿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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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手之勞播灑善意
給人信心、給人歡喜、給人希望、給人方便,是我一直以來努力實踐的生活信條,能為陌生人伸出友誼的手,更是多年對自己的期許。 有一段時間我週六日都需輪班,搭公車時會遇到山上住民下山買菜,一群媽媽們手提重物又或者拖著大菜籃,公車抵達市場站牌時,她們奮不顧身爬上公車,吃力的模樣真巴不得幫她們提上車。她們上了車後,即刻轉換幸福臉孔,這是餵飽一家人肚腹的幸福食材。後來聽她們閒聊才知道,山上採買各類食材不易,所以總是利用週末下山,一次採足一週份量。與我同站下車的一位媽媽,我不忍她又扛又拖,第一次幫她把菜籃搬下車,才驚訝那菜籃像個大沙包那般沉重。此後,只要週末搭車遇到這位媽媽,我一定主動幫她。她每次跟我道謝,我的心裡充滿忐忑,因為我更想謝謝她,讓我有日行一善的機會,也讓我體會自己母親週末買菜的辛苦。 又有一回經過自助餐店門前,剛巧看見門內有一位坐輪椅的先生,他伸手想按開門鍵,卻因一直搆不著按鍵而皺眉頭。本來我已過店門,心裡對這一幕愈想愈不對,旋即轉身幫這位身障朋友按鍵,讓門打開,並且確認他已安全出門才離開。看他眉間鬆開的神情,覺得自己這一按是小事,能替陌生人解圍,真是給人歡喜,自己也開心。 生活中充滿舉手之勞的機會,我會好好把握釋出善意的機會,勿因善小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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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鄉情濃
今日是春分,再不久就是清明節,想起去年,新冠疫情正是方興未艾,人心被不安籠罩,我在節前返鄉,當夜春雷起、春雨落,是耕耘的季節,是希望的開始。 我家有很多很多的田地,小時候,只要一放春假,我們都要隨著父母下田,幫忙春耕的活兒,那時候的田地上,不同的時節生長著不同的作物,養活著大大小小的一家人。 現在,老一輩的凋零杳然,為了不讓田地荒蕪,只好請託職業農人來耕種,整座島嶼的幾乎清一色的農作物,雖然較之過往更為富裕豐饒,卻已經看不到以前農田上的繽紛景象。 不管何時返鄉,都能夠放空自己,暫且拋下工作上的忙碌,自然而然的雞鳴就起,我最喜歡在薄薄天光下,愉悅的走在鄉間,邁開步伐,向著濱海大道走去,向著海岸線走去,也向著島嶼遠去的歲月走去……。 依著兒時記憶,沿著島嶼西南半端而走,這路我再也熟悉不過,兩側的阡陌,已經冒出嫩綠的麥青。在我小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還耕田耘地的年代,作物的種類豐富多樣,田野間生氣盎然,不像現在,村子裡冷冷清清,農地上的樣貌顯得寂寥,老人日漸凋零,農村風華不再,失去了小時候人聲鼎沸的熱鬧喧囂。 從濱海大道走入柏油路,兜一個大圈之後,再繞回新鋪的水泥路面,我幾乎將整座村莊外圍踅了一回。馬路之外,便是農田,走著走著,心中百味雜陳,行經之處,許多的田地都讓我印象深刻,因為它們是阿爸生前顧守的祖產,它們更是餵養一票孩子長大的衣食父母。 我清楚的記得那一年,在阿爸百日之後,我們兄弟曾經一起走過他留下的所有土地,那樣子走在自家土地上的記憶,溫暖踏實,於今猶新。 從南山頭營地轉往海岸線,經過整排的防風林地,早期被部隊無償徵用,一甲子光陰下紮營駐軍,數千坪的土地無聲無息的犧牲奉獻,為國共對峙的海岸防禦,盡了一份綿薄之力,也讓終身為國民黨小組長的阿爸,內心深埋著一輩子的黨國榮光。 再往更靠海的地方,一直到沙溪堡附近,一大片沃野平疇,都是排水良好的沙土良田,是經濟作物生長的大本營,碩大的玉米田遠看成林,紅通通的高粱穗迎風招展,那樣子的豐榮場景,可是村人們歲歲期待的風調雨順,日日盼望的收穫季節,有了五穀豐收的秋天,大家的辛勞有了回報,就能歡歡喜喜的祭天拜地,過一個平安靜好的小確幸農村年。 沿路往回走,經過美麗的清遠湖,和風微微,湖水漾漾,這裡是我青春無敵的小天地……回到了八青路上,我家對面紅土田壟,緊鄰馬路的另一側,還遺留著一整排的廢棄豬舍,阿娘每年得養好幾隻大豬,才足夠讓我讀書求學,豬仔所吃的番薯南瓜,都是從這片土地生長起來的,這裡也是我少年時候,每回課餘假日,吆喝同學們挖地瓜烘窯的好地方。 幾畝田的前方,一小方隆起的土丘,是我阿嬤的舊墳,阿嬤早逝,所以我未曾見過她,舊家廳堂上有阿嬤的遺照,一如兄姊的形容一般,阿嬤是非常慈祥的長輩……阿嬤的墳旁,長著一株老老的苦苓樹,老苦苓樹枝繁葉茂,攤展伸開的樹影,就像是撐出一把大大的傘,春去秋來守在阿嬤身旁,也守著阿爸和一家人永遠的思念。 阿嬤墳前偌大的紅土旱地,種滿了落花生,以前會放好幾天的春假,小朋友在快樂玩耍外,還要幫忙家裡的春耕農忙,春雨過後,趁土壤還潮濕時,所有的農地都忙碌起來,大人們牽著牛隻在前方耘田,小孩子就拿著裝滿種子的鐵罐,亦步亦趨的跟在後方,依著烙下的腳印子,將土豆仁埋入泥土裡。 島嶼的落花生個小結實,吃來香氣濃郁,跟市面上包裝販賣的有很大的不同,是每一個金門人最為想念的家鄉小物。落花生選在初夏開花,風一吹,綠葉黃花如浪起伏,風光無限曼妙,暑假一到,開始採收花生,這又是一件辛苦事,要將整株花生連根拔起,再以手指頭把一顆顆花生扭摘下來,清洗後加鹽煮熟,還要在炎夏熾熱中,日復一日的把花生曬得脫水乾脆,然後分裝在大鐵桶或陶甕內,藏在木眠床底下,等到喝茶飲酒時,就可以拿出來嗑牙而食,小土豆的細膩滋味,總能叫人一顆又一顆,欲罷不能。 再往青岐港彎轉過去,地勢就較為低窪,有一曲彎彎的水塘,一口古樸的老水井,這裡是芋頭和葉菜類生長的地方,不同的作物選在適合的地方栽種,先民們的農耕智慧,一直沿襲至今。小金門的芋頭,鎮日被海風吹拂,芋身浸泡在鹹水濕地,故而能集「鬆軟綿密香」於一身,現在已是名聞遐邇的農特產品,每年九月的芋頭季躍身旅遊舞台,成為島嶼上最熱絡的觀光活動。 再過幾日,我將再次回家,也會於晨曦時走入鄉間田野,除了運動養身,寄情舒心之外,滿山遍野的自然雅趣,更是我釋放鄉情的好所在。活到初老之際,享受故鄉美景,撫今追昔,默默與之對話,內心深處對這片土地的無盡感恩,就是一部書寫不倦的生命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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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織花
粉雕千裏霜 隨意飛秋相爭采 銀白萬朵開 (稿費贈大同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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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移福陀
在床上覆來翻去,睜眼,揉了揉臉,起身。 呆滯望著窗外被月光照白的雲層,與被風連捲的白紗窗簾。失眠了,睡不太好。就像尚未讀小學時的他某一次遭遇一樣,印象深刻。 那是個微涼的春夜,跟今晚很像。那天,不管是抱著棉被也好,嘗試與娃娃說夢話也好,聽信童話謠言、數著綿羊也好,他不管怎麼閉眼,心神,就是睡不了夢,入不了眠;那天,他第一次因為睡不著覺,而哭了起來。 哭聲,引來父母的不悅。當時他倆進房訓斥一頓後,他的哭聲就不再傳出房外了;原因並不在他不哭,而是他選擇關上門、躲入棉被裡,讓哭喊被隔縮於封閉空間內。想被愛、被在乎,這一點奢求卻被迫只能束抑,自嚐濕漉漉的鹹苦。 然後,棉被被掀開,頭被輕輕摸揉。他,看見,是外婆─ 那時,外婆由於來大城市看病得多跑醫院幾天,基於方便,於是來到他家住上幾天。白天時由爸爸載去醫院,晚上時則陪著下班回家的媽媽煮菜、聊天;下午,他是外婆久久才能見上一面的孫子,因此自然不放過兩人獨處的時光。他們常常湊在一起說故事、看電視,打古早味的童玩遊戲;偶爾外婆還會趁著父母不在家,偷偷跑去買炸雞點心回來給他吃,然後誆稱是她自己想吃、孩子沒動過一張嘴。 外婆是非常疼他的,疼得緊,也疼得蜜。 「怎麼啦?不睡覺嗎?」外婆問著。 「我睡不著覺。」 「因為睡不著所以哭哭啦?」他被拉入外婆懷裡。「唉唷,不哭不哭,沒事,沒什麼。乖!」 簡單的對話,他瞬間就被外婆理解了,腦袋的煩悶也釋然、暈開。他偎著外婆溫柔發熱的臂彎,聽外婆唱起她童年時的客家童謠,不知不覺,沉沉睡去;直到早上睡醒時,外婆仍陪在他身邊。 後來,由於父母是信佛的。因此他常常對媽媽說,對他而言,外婆就是個佛陀。佛陀佛陀,幼年齒嫩的他常常念成「福陀」。他常形容外婆如乘駕雲霧飄移而來的偉大福陀,總在他需要關切時突然出現。即便分隔異地,外婆還是會打一通電話,也要喚他來聊點什麼。只因她想把握機會,聽聽孫子的聲音。 把握機會,那時的他,只理解機會的意義是「趁機」,是藉著來話時趁機多說點話;但他沒參透的,所謂機會,其實指的是外婆的「時間」。 在他國小畢業後,外婆過世了。 福陀福陀,真的成了仙,成了濟世救難的萬福佛陀。在外婆的靈堂前,媽媽曾對他這麼說道。 淺淺一笑,憶起這些過往,雖已成雲煙,但每一叢浮雲或煙霧,卻都有外婆的身影在。 他不知不覺唱起了童謠,對著自己唱。儘管不熟歌詞的字義寓涵,但至少他記得外婆是怎麼唱的。旋律、口音、咬字,一遍不漏,記憶清晰。 再次躺下床。煩躁的心,安穩了。閉上眼,想好好睡著;但就在這時,他感覺到頭頂被人輕輕一按,磨了磨。張開眼,什麼都沒有,但,餘留的暖意卻揮之不去。 啊,大概是外婆聽見了他的心聲,來找他了吧。 敞開的窗子,外頭的雲霧,正在飄移。 福陀啊福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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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之吻
夜淒厲音符嘎然休止 麻雀喜悅鳴唱而來 陽光溫煦照耀 白斑蝶舞來春的訊息 倏地尖銳的急煞伴隨 嬉鬧的影子逃離 遠處傳來亢奮機械聲 在工地裡鏗鏘陳述 一幢巍峨拔地聳立 風已懶懶 寒涼悄入 我們都在「新冠」裡偷生 當寂寥成為常態 我們閉口不讓風暴吻上 在島嶼街道 處處是蒙面俠與蝙蝠俠 佇立於風吹草動中 政客的口水卻滅不去 庚子陰霾的殤痕…… 一頁世紀的疫情如何迎來春盎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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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黏豆包
東方人過年,都會吃年(黏)糕,祈求連年高升、闔家平安。因為區域性的關係,年糕的做法大不相同,但是祈福卻是相同的。在台灣也衍生出不少的年糕;有南方跟北方年糕,我吃過最特別是大連堂姊做的東北黃米紅豆年糕跟黏豆包,非常特別,因為是利用黃米麵製作出來的,跟台灣的糯米有異曲同工的效果,兩者皆都帶有糯黏性。 以前日本老闆女兒說:為何妳們過年要如此大費周章的忙碌呀!想想也對,也不缺吃的,只是吃好吃壞的問題,這年頭只有撐死,很少聽見餓死的,為何大家為了除夕那晚餐要這樣勞師動眾呢?我不知道自己的能耐多少,對於媽咪早期的落實除夕年夜飯不解,不過家家戶戶年前的忙碌,似乎就是圍爐團圓的那一桌,象徵全家齊聚的氛圍。雖然小時候媽咪不擅長做傳統年節糕點,但是應景的年糕還是會買些,自從媽咪蒸年糕失敗後,往後印象中,家裡都是用買的居多。 但是,我在對門鄰居伯母家見過傳統的磨米畫面,之後拿大石頭壓米漿過程有很深的印象,媽咪老說:那種傳統的滋味總是令人懷念,有種老派濃情,因為可以吃出米製品的香味,所以幾十年後,在大連小堂姊家看見,特別引起我的好奇,堂姊製作的黃米紅豆年糕、黏豆包,讓我開了眼界,台灣出生的我沒吃過這樣的年節糕點。小堂姊說著:這是古早祖先狩獵會攜帶的點心之一,因為黃米的黏性,吃下可以讓肚子耐飢餓,這豆包就是利用黃米磨成粉末做皮,裡面包上紅芸豆或是紅豆餡居多。黏豆包是東北人春節期間喜歡吃的黏食,是冬季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堂姊提到:每年進入臘月,吃過臘八粥之後,就是農村農婦們忙碌的時候,先用熱水把黃米浸泡,因為東北氣溫低的關係,然後用石磨(現代用機器)把黃米磨成粉,放在盆裡和麵,接著放在炕頭最熱的地方等著發酵。此時可以著手製作紅豆泥,一切準備就緒就是製作的重頭戲,看著小堂姊熟門熟路地把黃米糰挖個小洞塞進紅豆泥,封口封好,一個個放進大鍋子,一整盤子上頭裝滿就開始燒火蒸煮了。 堂姊說:這種用大鍋蒸熟的冬令食品,可是小時候他們等待的滋味,是當地人春節時間最喜歡吃的一種年節食物。最早時期是祭祀祖先的供品,是出門打獵時的果腹備品,相傳:努爾哈赤當年帶兵打仗,軍糧裡面就有著黏豆包。可以說:大清的半壁江山,黏豆包佔有一定的位置。演變至今,農村家家戶戶在農曆年前會多製作些儲放,然後放在戶外的缸中保存過冬,東北的冬天就是個天然的冰箱,餓的時候,就啃著凍得硬梆梆的黏豆包,還說我們南方人無法體會的,我聽著都覺得非常有趣,很有年的味道。嘴巴吃著堂姊製作香甜的黏豆包,想像著爹爹曾經生活過的過往,而我的黏豆包的餘味,也是替死去的爹爹吃進那種鄉愁。或許有天,我也想去複製那種東北家鄉味「黏豆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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懺悔意識或羞恥心?從巴金和賈寶玉談起
重讀巴金晚年最具份量的作品《隨想錄》,其中第二集《探索集》裡的〈懷念老舍同志〉,寫巴金和日本作家友人井上靖兩人對老舍究竟是「壺碎人亡」或「壺全人亡」之謎的爭議?在這篇短短四千五言字的文字裡,巴金兩次向逝去的老舍表示自己的後悔及道歉: 「老舍死去,使我們活著的人慚愧……這是我的真心話。我們不能保護一個老舍,怎樣向後人交代呢?沒有把老舍的死弄清楚,我們怎樣向後人交代呢1977年9月2日井上先生在機場上告訴同行的人我讀過他的《壺》,他是在向我表示他的期望:對老舍的死不能無動於衷!但是兩年過去了,我究竟做了什麼事情呢?我不能不感到慚愧。……我也不能不責備自己。老舍是我三十年代結識的老友。他在臨死前一個多月對我講過:請告訴朋友們,我沒有問題……。我做過什麼事情,寫過什麼文章來洗刷塗在這個光輝的(是的,真正是光輝的)名字上的濁水污泥呢?」 「老舍同志是中國知識份子最好的典型,沒有能挽救他,我的確感到慚愧,也替我們那一代人感到慚愧。」 中研院副院長黃進興教授曾經在某篇文章提過,中國人沒有西方人那種懺悔意識的文化,只有「恥」的意識文化……。的確,我們看老舍這裡始終就是「慚愧」一詞--慚愧對應的是愧疚下的羞恥心,而不是更基本、更內在深層的悔罪的心,類仿西方那種懺悔意識。 西方悔罪(即懺悔意識)的心相對的,是「罪」,而非「恥」。 自己曾經寫過一篇文字,討論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前所長兼學術委員會主任劉再復著作的《罪與文學--關於文學懺悔意識與靈魂維度的考察》(2002年,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書中的某些觀點,即如他拈出一己獨創的「悟」的解脫觀來看紅樓夢、及排除了把黑格爾依其唯心辯證法的悲劇論套用在紅樓夢的適當性……等等,這些我都贊同。但劉再復只依「凡存在的(衝突之雙方的觀念存在與行為存在)未必都是合理的」諸如此類的話來駁斥黑格爾,所論便或未免失之空疏。再者,黑格爾那句名言「凡是合理的就是實在的,凡是實在的就是合理的。」必須綜合其哲學體系中的本體論和邏輯辯證法來看。黑格爾的本體是一絕對、純粹之理,邏輯則是表現「理」的,可以說就是「事」。而理與事既為二者而又同一。這點和華嚴宗所立的法界三觀之一的「理事無礙觀」,或四法界之一的「理事無礙法界」或約略相當。 若依民初北京大學佛教學者周叔迦意見,黑格爾的辯證法雖然已修正了西方邏輯學鼻祖亞裡士多德三原始定律(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的缺點,然而黑格爾自己的辯證法又何嘗沒有缺陷? 一者,黑格爾抽象的唯心辯證法違背了他自己的論斷:「無抽象真理,凡真理都是具體的。」(根據黑格爾自己的「樞念觀」﹝Notion﹞原德文Begriff,或譯作慨念、理念,今所本為曹敏、易陶天二人譯名),那從交互作用的辯證中生起的本質的最後範疇。按黑格爾的每一個三題論中,第一範疇是有,是正,第二是無,是反,第三則是生,是合。而這第三範疇已成為具體的,有別於前二者屬於抽象的。或者說,一是共相,二是殊相,三是含攝了共相、殊相於一身的具體的個己:比附於佛學來理解,或是理法界、事法界、理事無礙法界。看來,黑格爾並不以為自己的正反合絕對辯證法是流於抽象的(他只承認前二階段,即正、反題論是抽象的,但必趨於隨之而來的卻是具體)。 但是,二者,黑格爾其正、反、合每一階段都隱含著否定、推翻自己,即永無止盡的自我否決。職是,黑格爾的辯證法並不是一種徹底而圓滿的辯證方法。 周叔迦認定這是西方哲學一路以來、直到黑格爾者的辯證法的缺陷,反之,周叔迦認為佛教具有一種徹底的辯證法,即《大涅槃經》裏「無常偶」的上半偈,即:「諸行無常,是生滅法」(此無常偈在《仁王經》裏也有提及)。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說明一切精神和自然現象都不是永久不變的。生滅,是「生、住、異、滅」大乘法相宗(唯識宗)色心之法體四相變化的省文。生滅法外表看似和黑格爾的辯證法無異,屬抽象真理及隱含著自我否定等矛盾,骨子裏則不然,因為生滅法的「生」,是因緣和合的有為法,「滅」,則是因緣離散的無為法,即涅槃法,涅槃法是言語道斷,心行處滅的(永明延壽《宗鏡大綱》卷一,問答事第二)職是,生滅法便逸脫了抽象思維及自我否定的藩籬。周叔迦在其《唯識研究》(1988年,慧光文庫印經會)裏對此各種辯證法有所比較及駁難,但沒有講得很詳盡。要說得透徹明白,最好把無常偈整首拈出,無常偈下半偈是:「生滅滅己,寂滅為樂。」生滅法這時便清楚標舉出,來到了一超越語言文字及意識思維的境界,依唯識學,這叫「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使得佛教的辯證法至此,是既透徹又圓滿。而無分別智或大圓鏡智現前時,即能遠離一切虛妄雜染,內證一切諸法的平等,善觀諸法的自相和共相,達到「無間無斷窮未來際,如大圓鏡現眾生象。」因此,我個人冒昧提出一建議,即與其用禪宗,或毋寧用唯識學的「無常偈」收滅法的辯證法,來解釋紅樓夢那「諸行無常」的流轉異變,以及賈寶玉出家為僧「轉(染)識成(淨)智」的轉依義。劉再復表示唯識學名相太複雜了,但他對此並無再進一步論述。 劉再復再次重敘《罪與文學》書中論點,即把賈寶玉比喻成基督般的人物,而其來到大觀園一遭,從其參與群芳薈萃到眾芳蕪穢,終於遁世出家,歸返太虛,是一個懺悔和救贖的過程。依個人的看法,以賈寶玉譬喻基督恐為不倫。說賈寶玉來世一遭是「還債」,這屬世俗語言,說賈寶玉具基督罪及懺悔意識的「救贖」,因而有著確切的宗教意義指涉,則恐怕不甚允當。更何況,以儒家倫理為主體的中國人內在心性裏,「懺悔」這項偏於宗教悔罪意識者,或竟是付之闕如的,前面我引巴金典故,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巴金有的只是「恥」的意識,只是愧悔下的羞恥心,而非「懺悔」、「悔罪」;後者才更具深沉的宗教罪惡感。這種宗教的罪惡感,或說罪疚感(guilt feeling)源頭是基督教的原罪(sin)觀念。相對的,中國人的罪的概念主要是從佛教來的。但東西方民族面對罪的態度卻又有差別,佛教對罪是要拋捨,而基督教卻要執守不忘。我們中國人許是較偏於佛教這方的,所以宗教的罪惡、罪疚感不強;我們有的卻是恥的意識。恥感文化主要源自儒家,譬如孟子〈盡心篇〉說過:「恥之於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當然,我們不能一口咬定東西方罪感意識和恥感意識文化孰高孰低、孰優孰劣?更何況罪感意識和恥感意識在東西方許多民族裡參差存在著,即如羅姆人(吉卜賽人)認為羞恥心遠比罪惡感重要多了;又如西班牙南方的安達魯西亞,儘管受過基督教文明的薰陶,但仍然保留了恥感文化並以此自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