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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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話小語】聖誕祝福
當季節溫度逐漸地滲透涼意時,天氣變化無常,空氣中飄來冷風輕輕拂過臉,冬來了。 一輪皎潔的月光高高掛在天上,在寒冷的冬夜,透過窗外,月光投影樹枝在搖曳,遍地灑落陣陣的雪花,迷人的景緻令人心生歡喜,也多了一份想念! 雖然四季被安排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意象,卻也為時間增添了漸層的色彩,在此季節裡別忘了給遠方的家人、好友一個溫馨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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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鄉往事
「阿母,我再重複一遍,雖然孩子沒有父親,但總比有一個神經病父親要強上百倍。您放心,我一定會憑自己的能力把孩子養大,將來孩子長大後必然也會體諒我這個做母親的苦衷。您不要為我煩惱。」罔腰仔再次強調地說。 「如果他想通了願意回來,妳會再給他一次機會嗎?」秀春嬸婆以試探的口吻問。 「阿母,我絕對不會接受!」罔腰仔咬牙切齒,意志堅決地說:「如果他敢再踏進我們家一步,我依然會用掃帚頭把他打出去,絕不會輕率地饒恕這個喪心病狂的臭男人!」 「孩子,我能體會妳的心情,雖然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但今天既然妳已做出如此的決定,阿母只有尊重妳的想法。」秀春嬸婆無奈又不捨地說。(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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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解代筆的反思
佛經《入行論》說「或欲評論他」,這是人們極易犯的過錯。有的善書則詮釋為「不要說任何人的過失。一個人說別人的過失,就像是拿金盤子去沾不淨物,他自相續在一剎那被污染了,也許只有一種情況可以說別人之過失──那就是將來我等修行好了,有了成就,具備了攝受弟子的功德,成了具德之善知識,為攝受、引導弟子。」 面對過錯,在佛教和華人文化中都是「隱惡揚善」,「大菩薩寧可死,也不說別人的過錯。」在西洋文化中,則傾向紀錄祖先犯過錯的故事,以求勸誡後世子孫,例如《舊約》中大衛淫亂禍及全家云云。 在前半生長時間從事文字工作之後,本來,我是要當牧師的。然而,有一段時間實驗開拓一間小教會,經驗過信徒常常告訴我他們需要代禱的事項,希望我幫他們禱告。實際體驗之後,我發現自己如果沒有寫作,只是聽一些人們的民間疾苦,卻不一定能實際改善其生活。當然我可以為他們禱告,但是我自身卻變得很不快樂。雖然我也極度渴望很直接地,幫助人們心靈得解脫,可惜,我的涵養和愛心都很有限,一被雜務所困,內心煩躁,恐怕他人的心靈尚未得解脫,我的心已然淪喪到俗務中而無法自拔。更嚴重的是只要不寫作,我就不快樂,所以,我進一步確定寫作是我的天職,於是,把信徒介紹給附近教會,專職寫作和兼職教課。 從基督教的神學院和研究所畢業之後,在零星兼課的同時,我不知不覺地做了告解室代筆的助人工作。告解室原本是天主教的傳統,這裡是指廣義的告解。基督新教徒若犯了錯只要自己認罪、悔改。禱告說:「上帝啊!我錯了!請你原諒我的犯罪就行了。」但是天主教更為具體,進去教堂就會看到像小房間的告解亭,只是,通常若不是教友的話,就不能告解。 當人們犯了大罪、小罪,卻不能具體的認罪、悔改,時時受到良心的譴責,已經是一種刑罰。因此我琢磨著接受道歉書的代筆工作,一開始是法院判決加害的一方,向受害人道歉,即使是無心之過,亦需要寫道歉書表示誠意;有的人不小心犯罪,因為受的教育有限,雖有心致歉,卻寫不出精簡有力的道歉書。我去代筆一開始是做義工,後來,也接受經濟能力許可者的自由酬謝,或者每字2-10元的稿費,若委託人確實是貧困者,則減收稿費或者不收。 兼作這個義工之後,有的人尚未犯法律上的罪,卻也願意把他的故事告訴我,讓我寫出來,表示他認罪、悔改的心志。有的人不介意我將他們的故事發表出來,用以勸誡世人。古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意思是說沒有一件善事比知錯能改來得好。每當吾人思及天底下犯過錯者眾,能真正認罪、悔改者卻不多,因此,只要有告解代筆之需求者,一律不收稿費,只接受經濟能力許可者自由酬謝。 告解代筆程序很簡單,告解者的悔改乃由佛心、良心或聖經(基督)的感召,決志洗滌心靈、革新自己的生活。告解前先閱佛經、聖經、儒經或道經或筆者幫他擬一段,合適該人閱讀的經文,由於每個人的背景不同,能幫助他悔改之文最重要。 懺悔者到代筆者前坐下,「願上主(或佛或其他聖賢)啟發你的心,使你能誠心懺悔,誠實告明。」之後以交談的方式,扼要講述自己的罪或缺失,點明犯罪的原因,心路歷程,例如從上次告解到現在已有多久,具體說出時間。在這段期間所犯的過失有1.2.3……以各種宗教的痛悔經表示懺悔,求佛或天主寬恕。依其信仰,念他信的經,例如《金光明經》: 「我本所作,惡不善業,今者懺悔,諸十力前。 不識諸佛,及父母恩,不解善法,造作眾惡。 自恃種姓,及諸財寶,盛年放逸,作諸惡行。 心念不善,口作惡業,隨心所作,不見其過。 凡夫愚行,無知闇覆,親近惡友,煩惱亂心。 五欲因緣,心生忿恚,不知厭足,故作眾惡。 親近非聖,因生慳嫉,貧窮因緣,姦諂作惡。 繫屬於他,常有怖畏,不得自在,而造諸惡。 貪欲恚癡,擾動其心,渴愛所逼,造作眾惡。 依因衣食,及以女色,諸結惱熱,造作眾惡。 身口意惡,所集三樂,如是眾罪,今悉懺悔。 或不恭敬,佛法聖眾,如是眾罪,今悉懺悔。 或不恭敬,緣覺菩薩,如是眾罪,今悉懺悔。 以無智故,誹謗正法,不知恭敬,父母尊長。 如是眾罪,今悉懺悔。 愚惑所覆,驕慢放逸,因貪恚癡,造作諸惡,如是眾罪,今悉懺悔。」 其中「自恃種姓」這一句,種姓是一種獨特的觀念,源自印度種姓社會,在此地並無此制度,可以改成「自恃身分地位」之類的。也可持念《痛悔經》 : 『主,耶穌基督,你是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 求你藉著聖神的恩寵,恢復我與聖父間的關係; 在你為我所流的聖血中,洗淨我的一切罪污; 並為你聖名的光榮,賜給我新生。』 其他各宗教的懺悔經就不一一舉例,以下僅舉一位被偷過三部腳踏車的懺悔者Q的故事,如下: Q是碩士研究生,出生在極貧困的漁村,青少年時一邊打工一邊升學,僅能以腳踏車代步。在高中時代,曾在圖書館被偷過兩部全新的腳踏車,此後,為了防止遺失,他都沒再買全新腳踏車。在大學時代,又在校園被偷了一步舊的腳踏車。每次丟車,心情很不好,但他雖不寬裕,卻從沒有去報案,也不知道警察局會受理腳踏車丟失案。他苦心求學,沒有用父母的錢,事實上,還多少寄錢回家鄉補貼父母的生活。就在他忙著寫論文即將畢業時,他到學校在捷運站才想起,為了找教授簽名一定要在課堂上去找,因為上次到教授家找時,他家的小孩看到生人一直哭鬧不止,惹得教授很不高興。 眼看時間快來不及,Q出了捷運之後正好看到一台沒有上鎖的腳踏車,心想先借騎一下,找完教授給他簽名之後再騎回來還。他騎走不是自己的腳踏車,辦完簽名事宜,本來要騎回捷運站,可是,一想到失去腳踏車的人可能會打他,於是就害怕了。 在不知如何是好時,他想到自己曾經丟過三部腳踏車,為什麼不能牽一台舊車來抵?因此,把這腳踏車放到學校,一周去一次學校時,偶爾騎一下。其實他內心很不安,只是不知道該如何把腳踏車還回去。他一方面忙於論文最後的修改,一方面,忘記要還腳踏車的事。當警察循捷運站找到他時,他才知道腳踏車失主已經報案、提告,而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偷」了一部腳踏車。 從一開始想借騎,到之後想到自己曾經被偷過三部腳踏車,而遲遲未把車還回去,Q明白自己錯在哪裡,是錯在自己不見了的三部腳踏車,並不是這位失主所偷,所以,他不能因為曾經被偷車就憤世嫉俗。於是他趕緊把車交給警察,並且,很感謝警察找到他,讓他有機會彌補犯下的過錯,在哪裡思想錯誤,就在哪裡重新做人,他願意負起應負的法律責任。 他之所以願意將此故事發表,是因為他畢業之後,想放輕鬆,於是隨意看了金庸小說改編的舊片《天龍八部》,看到少林方丈玄慈大師,勇於承認「無惡不作」葉二娘所生的私生子,在年邁之時仍接受少林寺法規的處罰,杖責兩百大板。還有,少林無名掃地僧感化兩個要報仇的人,至為感動,雖然這只不過是小說,卻也讓人心生懺悔之意。 每個人都可能會犯錯,但願人人珍惜認罪、悔改者的心志,華人社會普遍願意給犯錯者改過自新的機會,也期許人人多長智慧,少犯過錯,共同建構祥和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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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一首歌
當了音樂志工五年多以來,有許多體會,常常在告一段落之後,會詢問聽眾想要聽什麼歌,大多時候得到的答案是:「你唱什麼,我就聽什麼!」只有少數人想聽某一首歌,以前我都理所當然以為會得到答覆,或許對方臨時想不出來吧! 在某些聚會的場合,我也會問他人最喜愛的一首歌,給他一些時間思索,往往有不可思議的答案,又常因此反映他對於人生的思考,例如一位洗腎者最想聽的是「往事只能回味」,鄰床的另一位想聽「雨中鳥」。養老院的奶奶想聽「癡癡的等」,問她原因,她說:「很久沒人來看我了!」我說:「婆婆,今天我們來看妳,再唱歌給你聽好嗎?」 父親節的時候,在醫院大廳彈吉他唱著關於父親的歌曲,唱罷數首冷門的歌曲,像是「阿爸的眼淚」、「阿爸的風吹」,一位大哥走到我的前方,以質詢的口氣說:「你是在唱給自己聽,還是唱給大家聽?」 我答說:「當然是唱給大家聽。」 他說:「我怎麼都聽不懂(聽無)!你這樣唱怎麼會出名?」 我們當志工也不是為了要出名。 我說:「好,大哥,接下來為你唱一首『黃昏的故鄉』好嗎?」 他說:「好,你唱。」他是拿著藥袋的患者。 唱完之後,我又接續「阿宏的心聲」,都和親情有關的通俗歌曲,而且是自己善於發揮的曲目,那位大哥拿著藥袋已悄悄離開。 這麼多年來,我老是以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首歌,原來許多人為生活奔波或困窘,內心裡找不到一段旋律。 我也一直記得一位大姐所言:「你要唱的,是聽眾想聽的,尤其病患或老人,唱他們熟悉的歌曲。」我也常聽其他場合的樂團或街頭演奏家的表演,記錄他們的曲目,或觀察觀眾的反映,成為我的歌單之一。 現在表演的時候我不再困惑,每一場活動都是一次學習的經驗,透過那些歷練,愈能掌握狀況,原來要感謝那些曾經指教的朋友,收穫最多的原來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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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攝像」聖誕夜組曲
不經意洩漏圓舞曲的秘密,潮汐 穿上了多瑙河的,顏料。 美麗的白晝 有天鵝湖的返鄉儀式 一字排開成舞腳最賣座的 晚霞 拾起一大把夢土 種下會開出D大調的花朵,也種下 用思考邏輯換算的 一台相機。照片可以豐收的時候,音樂祭 不過就是你一手掌握的 十年笑語,百年興衰,千年足印,的 黑白印象。或許 你習慣放飛冬雪 才會把每一場失速的寒冷 以歲月的姿態,掛上 白雪皚皚的髮梢 在屋簷上,舔著薄霧的貓咪 猜測,維也納 會不會用十二月的嗓音,躍過 漲潮的人群?當 元氣十足的鋼琴聲 吐出了聖誕夜 聽說,照片可以豐收的時候 你會變成一車麋鹿的祝福,躍過 蜜香的雪糖,躍過 甜霜月色 在黑與白的組曲中用拋物線,落入 凡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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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鄉往事
「看妳氣成這樣,又何苦呢?」秀春嬸婆幫她拭去淚水,安慰她說。 「阿母,我已經不能再容忍了。如果與這種男人繼續生活下去,我的精神一定會崩潰,有一天絕對會成為神經病。」罔腰仔滿懷委屈地說。 「孩子,都是阿母害了妳,才會讓妳受到這麼大的委屈。」秀春嬸婆既愧疚又不捨地說。 「不,阿母,您沒有錯,您純粹是為我的幸福著想。只是我們萬萬沒想到,他竟是一個性格怪異又孤僻的人。雖然我們百般地容忍,也給他時間和機會,冀望他能改變。可是我們的期望落空了,他非但不能如我們所願,而且還有變本加厲的趨勢。像這種不可理喻的神經病,叫我如何跟他生活一輩子!」罔腰仔難掩內心的憤怒和委屈,再次地放聲大哭。 「孩子,我知道妳的苦楚,但阿母也必須提醒妳,以阿貴這種彆扭的個性,一旦走了可能就不會再回來。」秀春嬸婆憂慮地說。 「阿母,我今天敢用掃帚頭把他打出去,就是不想讓他再回來。即使他想回來,我照樣會用掃帚頭把他打出去!對這種人,我已徹底地寒心,甚至已到了沒有轉圜的餘地。」罔腰仔意志堅決地說。 「可是妳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秀春嬸婆關心地問。 「阿母,您放心,我還年輕,不管是男是女,我都會以自己的能力把他撫養長大。讓他成為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總比有一個神經病的父親強上一百倍!相信孩子長大後,一定不會怪我的。」罔腰仔咬牙切齒地說。 「沒有父親的孩子總是美中不足啊!一旦阿母死了,妳一個人要怎麼辦。」秀春嬸婆惋惜又憂慮地說。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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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浯島
只有在月光如此皎潔無暇的夜裡,她才願吐一口幽芳、輕伸纖腰、張開她那雙如寶石般美麗的雙眼,看看這片繁星似錦的璀璨星空,和碎銀滿佈的寂靜海面。 因為經歷了太多年的風霜,她的身軀已不若年輕時的嬌柔嫵媚,而顯得有幾分老邁了。她撥動著海水,輕柔撫摩著有些僵化的腰身,揉揉頂邊的古寧頭,怨嘆早年那些蠻橫的砲擊,害她有些失憶,幾乎忘記,久遠以前的人們是如何呼喚她的名。 浯島……浯島……,「海上仙洲」、「海濱鄒魯」,是啊,多麼美好的名,多麼美好的時代。那時海上的旅人過客們,總不忘讚嘆她的絕世之美。他們願意卸下船帆,將船繩繫於一方,或者任憑船兒隨風蕩漾,只為踏水上岸,看一眼她的豔紅晚霞或者白茫朝霧,把酒迷醉於樹梢的明月之上。 「那時候的海岸,可沒那麼多惱人的刺兒!」她輕觸著岸邊的軌條砦,幽幽啐道。打自從這些刺兒長出之後,人們便不再讚嘆她的美貌了,而給了她其他稱號:「海上長城」、「台澎屏障」、「寶島前哨」、「烽火戰地」……多麼不文雅、沒品味的稱號呀!她不喜歡。 明月嗤笑了她的惱怒,為表歉意,撒下了滿滿的銀粉,隨著海波,推送入她懷裡的岸。她不推卻也不辭讓,只是出神地望著那岸,回想著最初的那人,是怎麼上岸的? 其實不只是那人,還有那群馬。唐德宗貞元年間,牧馬監陳淵率十二姓族人,渡海前來開墾及飼養朝廷戰馬。她還記得,陳淵為她撥開層層屏障雙眼的毛髮後,他身後的明亮天光。馬兒在她身上放蹄嬉鬧追逐,呵得她渾身發癢。島上的人們多起來了,為她洗淨妝容、悉心打扮,使得她從一個蠻荒之地,褪身成為清麗絕俗的明媚小島。 但還欠缺一點東西,對了,文化!於是另外那人來了。宋神宗熙寧、元豐年間,立都圖統於同安縣綏德鄉翔風里,數十年後,朱熹主簿同安,東望海上這座明媚秀美、清麗脫俗的小島。「朱子主邑簿,採風島上,以禮導民,浯既被化,因立書院於燕南山,自後家弦戶誦,優游正義,涵泳聖經,則風俗一丕變也。」 朱熹渡海,帶來了滿腹的經綸,像暖風一般,和煦地吹過這座小島。島上的子弟們,在農忙之餘,放下了鋤犁,拿起了書本。於是,文化像繁花一般,在島上盛開。「以封域論,同安分有十里,浯地尚未備乎一里,科名風節,接武比肩,為闔邑冠。統計明興同捷鄉會闈三分之,浯有其一」。高取功名的島上子弟們,像繁星一般懸掛在空中,閃閃發光。 年輕的新科進士蔡復一,登上了太武山,喜情放懷地歌頌了他眼中浯島的秀麗:「仙嶼孤懸雪浪春,桑麻舊話課鄉鄰。飲從十日抽身暇,山別多年入眼新。 小鳥呼名時報客,幽花迷徑卻依人。雲巖月照香泉好,一酌松風濯世塵。」 風光無限的浯島,她像一顆璀璨的鑽石般,在寂寥的海域上,散發出無比的風華。而這些光芒,引起了遠處一些貪婪目光的注意。 風雲色變,那些來自遙遠東方的盜賊倭寇們,帶著明晃晃的尖刀,登上了島岸。島民們四散尖叫著、奔逃著。在鄉勇的組織下,架起了碉堡、築起了槍樓,手中放下鋤犁,拿起了刀槍。眼見著高牆堆起,眼見著刀槍成林。村裡的壯丁們,跟隨著武進士的雄風,神武地一步步向前,戰勝了貪狠的餓狼。但田地,也荒蕪了。 熱炎炎的驕陽,曝曬著乾旱旱的紅赤土。種不活稻米的土地上,連生產一些瓜果也是奢侈。只有執拗的土豆與蕃薯,勉力地在這片土地上努力蔓延,儘所能地提供島上人民一點飽餐的糧食。 孩子餓了,喝米糊。爹娘餓了,吃蕃薯籤。壯丁們眼框含著淚水,餵著眼前的老人跟小孩,一口一口地吞嚥著無味無力的湯水。心裡想著,村口那片大海,在大海另一端,該有多少糧食,能餵飽老人孩子?該有多少機會,讓自己能夠做一番事業,出人頭地?於是鐵了心,好!落番!下南洋! 年邁的老母親帶著年幼的稚子與堅毅的髮妻,在天寒的渡船頭裏,不捨地向遠去的船帆招手,望著船上的他,能早日風光回鄉。悲戚的哀歌,在風中飄蕩: 一隻火船升旗符,下午四點要開船,阿娘想來心會悶,一頓稀粥不愛吞……。此行,卻是--「六亡三在一回頭」。 幽黯黯的咕哩間,朦朧朧的夢裏,甕城頭,幾枝木棉花,燒落一朵紅艷艷的囍字,伊是來歸的汝。熒熒月娘,映在那張南洋的紅眠床,阮和汝,雙手牽牢牢。 無盡的鄉情!鄉愁!鄉痛!在汗臭混雜的空氣裡捲繞盤旋著。何時能夠返鄉起大厝?何時匯回沈甸甸的僑匯金?何時寄回香甜甜的番仔餅?會不會成了一場遙遠不可想的異鄉夢?敢是一場船過水無痕的落番夢?紛亂的思緒在輾轉難眠的夜裏,一切隨著潮聲遠去,在麻六甲的灣裏,落地生根。 日頭赤赤,荒地年年。堅毅的島上的女人們,扛起了鋤犁,牽起了牛馬,在紅焰似火的大地上苦苦前行,想到阿母病苦,小兒嗷嗷,長滿粗繭的雙手一刻也不敢停,燒灶飼豬,下海擎蚵。日夜等待番書的思念不敢講,只有在夜晚溫柔的月娘面前,才敢哭出聲。 空蕩的渡船頭,迴盪哀傷的晚風。日復一日地等待,一次次的失落。空洞的絕望的眼神,無力地看著大海盡頭的雲霧,冉冉飄向天空,從原本的血紅色,逐漸轉為烏黑一片。 「咻--碰!」暗夜裡,黑漆漆的天空突然如雨般落下無數鋼鐵與火焰。 巨響驚醒了睡夢中的島民,牽起老人抱起幼子,披頭散髮地奔走,躲入村口的防空洞。 防空洞內,鬧哄哄地喊聲一片: 「夭壽噢!這共匪天天打砲彈...隔壁村那些厝都毀了……」 「阮阿嬸……來不及救她……眼睜睜的看她……」 「啊!我的囝仔……有看到沒……」 沒有星光的夜晚,來自對岸的機帆船,趁著潮水起落停靠水岸。蒼白的月光,映照著口中銜著的銀色短刀,像悄無聲息的水銀般,往島上緩緩流竄。 英勇的戰車火炮乍響,火花像流星般劃破天際。無懼生死的官兵們,吹起奮進的號角,從四面八方往火線集結,形成一堵堅韌而悲壯的長城。來自天南地北受過不同訓練的純真孩子們,在血花與火花之間,上演著天地同嘆的民族血淚。飛過夜空的無數砲彈,建構成狂風驟雨,瘋狂擊打著痛苦而堅忍的島嶼。可敬的可嘆的浯島,她在焰火沖天的人間煉獄中,練就了一身傲骨,學會了獨自承受風霜。 殺聲逐漸隱沒,硝煙逐漸散去,東方透出琉璃般的霞光。 酒香,從金門城一戶姓葉的人家中飄散而出。 千絲萬縷的酒香,像一股清泉,汩汩流過這片赤炎的大地。滋潤了飢苦的百姓的生計、撫慰了想家的戰士的心。沁涼之後,轉為濃烈,後勁蕩漾在胼手胝足的重建歲月,穿透鐵絲網下的禁錮時期。最後,舒展開放於遼闊的中華大地,重擲凝鑄成「酒鄉」的美名。 時代的巨輪飛速轉動,衝破了歷史的藩籬。當偉人們一個個倒下,高牆不再聳立。冷冰冰的砲彈碎片,被製成鋼刀,返回對岸成為禮品。垂垂老矣的老兵,小心翼翼走過自由開放的脆弱拱橋,來到另一個熟悉卻陌生的緊的家鄉,尋找失落的血親。「哇!」的一聲,撲倒在闊別人生半載的老母親的懷裡,或者音容不在的冰冷碑石前,與天地一同放聲哀泣。 月兒,明鏡似的高懸著,靜看人間的悲喜。 晚風吹拂,海面輕輕搖晃,映照著萬古不變的星空。遠處行來一艘晚歸的航船。緩緩駛過天與海的交界,劃出一道道綿長而悠緩的白色海波。海波之上,清晰可見遠處聳立的新建高樓大廈,發出耀眼的燈光。一座新穎而繁華的城市,是婀娜多嬌的廈門,與浯島一起長大的好姐妹,沒幾年光景,從一個純樸無華的小姑娘,發展成如今的模樣。 城市上空浮動著妖嬈的煙霧,隱隱透著紅的綠的流動光影。豔麗的臉龐,帶著一抹異樣的淺笑,正看著她,沒有言語。 「繁華如夢……」月光下的浯島啊,她亦不言語。沒有一絲哀愁,沒有一絲歡喜。 她只是沐浴在這灑滿銀粉的柔波裡,靜靜聆聽著歲月靜好,重新思索著亙古洪荒與宇宙大地。 在這個月光如此皎潔無暇的夜裡,或許她也願意,在人們熟睡之後,低聲吟唱那些古老的歌謠,說說那些被遺忘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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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都存在的好味道
一直很慶幸自己在純樸良善的小康家庭成長,公務人員的父親是我們敬畏的好典範,一輩子在田裡和家裡忙得團團轉的母親更是我們的至愛,生養了八個小孩,永遠算不出來,也不想仔細盤算怎麼花費開銷?那會是一筆多麼龐大驚人的數據! 我和外子三十餘年的上班族,養一對兒女至大學將畢業,畢生積蓄所剩無幾,尚在老驥伏櫪孜孜汲汲,怪不得父親直至重病往生前都還在當業餘司儀,怪不得母親罹癌初期仍然起了大早跟農耕團搭車去採摘紅蘿蔔,每次想到二老埋頭苦幹揮汗不敢歇息認真的身影,打從心底讚佩婉惜不捨。十六年前一個月內二老相偕見佛祖,重病年餘,可以提早解脫未嘗不是萬幸,為人子女者豈能分憂解勞?肉體的折騰苦痛巴不得有魔術般地轉移,留下的是永遠的思念哀傷。 睹物思情,辦完雙親後事,整理遺物,什麼該丟?什麼要留?幾個大袋子滿滿的回憶,哪個手足狠心搬出去?剪刀石頭布!就像小時候一起玩耍、冬令進補為了多吃一口,不讓手足計較偏心,自己猜拳決定,煞有其事出拳,兩兄弟自告奮勇一起完工,屋子裡還是有不少遺物,那就留下了,手足你望我、我看你,大姐開口了:「想要什麼?自己拿吧!」 不約而同看上了一甲子的老針車,梳妝台上的幾十年刷子,針車是母親的嫁妝,五花八門的拉鍊紐扣絲線布條,幾乎天天都聽得到針車的聲音,童年時候的裝著是巧手母親一針一線踩針車縫製出來,村子裡幾個富貴人家會來委託,外婆家的老小穿著也出自母親的好功夫,國中時候的家事課需要踩針車交功課,四個姐姐都得了遺傳輕鬆交差了事,唯獨資質駑鈍如我,好幾次把針車線搞得糾結纏繞難解,勞動針車師傅跑了幾回合,為了確保針車壽命功能,為了針車師傅落下狠話不再來修理,母親破例作了一次弊,只不過是個小功課嘛! 母親年逾六十後,視力模糊戴了眼鏡踩針車,不習慣難適應,除非必要,針車的聲響幾乎停擺,四十年的滄桑歲月多少汗馬功力、是該退休了,以針線取代,非不得已不再踩踏,抽屜裡的針車油及相關用品就擱著了,都已經六十六載了,一甲子以上的老古董,永遠忘不了母親坐在針車前的身影。 梳妝台的棕刷是父親天天出門必備工具,不分冬夏西裝畢挺光鮮亮麗出門是父親的原則,出門前取棕刷將西裝徹底刷幾下,確保西裝乾淨無塵無棉絮,搭配公事包和父親的亮晶晶黑皮鞋,從年輕到老邁,是公所的小職員、是婚喪喜慶的字正腔圓司儀,永遠光鮮亮麗精神抖擻,老棕刷功成身退,梳妝台上有幾罐雙親的保養品,針車棕刷同在一室窩居,永遠的好味道凝聚著一群子孫對遠去二老的懷念,睹物思情緬懷親恩恆古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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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
最近,動畫電影《你的名字》(Your Name)從日本紅到台灣;從電影名稱不禁回顧我的名字由來,以及那族譜的預言。 景新是我的名字,一度以為那只不過是一個換書地址。國中、小學求學階段,當時所有教科書都還統一由國立編譯館編纂,大概是比較識字的國小二年級,新學期領書,迫不及待逐頁的翻閱新課本;忽然,翻到封底內頁時,我的眼神釘在一行極細小的字,記得上面大約寫著:書本若有缺頁、汙損請寄回……「景新」街。原來我的名字竟然是父親看著街道名稱取的? 回家問父親,方才明白原來我的名字只有最後一個字──新,是父親取的,希望我日新又新,每天不斷的追求進步,中間的景則是族譜字輩的排序:父親是瑞字輩;我是景字輩。 當時我想,族譜真是本神奇的預言書,我都還沒出生,名字就已經決定一半了。可惜族譜沒辦法複製列印一份讓我珍藏。 最讓我吃驚的是,父親民國38年隨著國民政府來台,我民國75年出生,父親直到隔年,才重新踏上闊別38年的原鄉山東省青島市;易言之,族譜是當年父親還在中國大陸時就看過的,而且,關於族譜字輩他一直烙印腦海,未曾或忘,就這麼一路輾轉帶來了台灣。 我的記性該是遺傳自父親,「你是景字輩,以後你的孩子要取鴻字輩。」彷彿一句咒語,彼時不解世事的我,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國小學童,就從父親口中預知了我未來孩子的族譜字輩。 隨著我漸漸懂事,父親的催婚叮嚀也愈來愈急促,「你要快點討老婆生孩子,我沒有幾年好活了,看到你結婚生孩子我才會放心。」記得和父親過的最後一個農曆年,我虛歲29,父親悵然若失地說:「以前在我們村子裡,30歲,小孩都生好幾個了。」 沒能在父親在世時,及時讓他含飴弄孫,我的確未盡到人子的本分;然則,因為對名字的好奇,不意翻開了彼岸族譜的登載,一解字輩密碼,對未來永遠揣著一個關於鴻兒的盼望與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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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島鄉往事
「阿母年紀那麼大了都能吃,難道你就不能吃?你要搞清楚,這個年頭有地瓜稀飯可吃已經要謝天謝地了!還有什麼好嫌棄、好挑剔的?」罔腰仔不客氣地數落他說。 「如果入贅妳們家成天到晚累個半死,只是為了三餐地瓜稀飯,我們家也不缺!」說後只聽「鏗」地一聲,摔在地上的瓷碗已成碎片。 「李阿貴,你不要太過份!吃不吃隨你便,你別在這裡摔碗又摔筷子!」罔腰仔火氣十足地怒指他說:「有種你就回家吃大米飯!」 阿貴聽後簡直氣憤難忍、暴跳如雷,順手把桌上的碗筷全部掃落在地,竟連那鍋滾燙的地瓜稀飯也一起推倒在地上,差一點燙傷罔腰仔的腳。而後高聲地指著她說:「妳這個被我幹過的臭女人,有什麼了不起的!老子愛摔筷子就摔筷子,愛摔碗就摔碗;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還輪不到妳來教訓。不要忘了,妳永遠都在我的下面,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罔腰仔一聽,非僅火冒三丈,甚而氣憤地拿起掃把,朝著他的身上亂揮,口中則不停地叫嚷:「你這個不要臉的臭男人,有種你走、你走、你走!你快一點給我滾出去,我們家不稀罕你這個沒有骨氣的臭男人!」 只見阿貴臉色鐵青,任由罔腰仔用掃帚揮打,並沒有還手。而後怒目地瞪了她一眼,展現出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轉身就走。 罔腰仔更是氣急敗壞地:「呸」、「呸」、「呸」、「呸」!朝他的背後猛吐痰。 當秀春嬸婆從外面回來,看到淚汪汪的罔腰仔時,內心已有不祥的預感,勢必已到了她無法容忍的地步,才會有這種局面出現。罔腰仔一個箭步跨上前,竟抱著母親放聲地痛哭著,卻也不得不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她。(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