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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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西塘古鎮地圖外
一個江南水鄉古鎮──西塘,小橋流水之外,一股幽情綿綿釋出,一個生活著的千年古鎮,走進它的氛圍,個人的特質也被誘發出來,轉一個彎,走出已成景點的範圍,卻有一段路帶給我更大的衝擊,帶出更特殊美好的感覺,那一段路就像一個回憶的視窗,讓人自然放鬆。它的吸引力不在於它有繽紛亮麗的商家店鋪或美味的地方小吃,而在於它沒什麼特色,只有真實平淡的生活。這是一段遊客不會特別走近的路段,它雖然銜接著西塘古鎮的小橋流水與廊檐,但沒有商家店面陪襯製造吸引力,遊客靠近它時便自動回轉,彷彿那已無路可走,連當地人也都漠視它的存在。 那一段路對我卻是一個特殊的歷程,它不但帶我和知友走進西塘,還讓我們不自禁的走出古鎮手繪地圖外,走進一個更幽深迷人的情境。 溫暖的陽光裡,我和知友沿著裏仁街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仿若走入另一個時空,走進另一個世界,一個真實的生活與質樸的意境;這一段路離古鎮手繪圖並不遠,但卻是熱鬧與安靜、鮮麗與灰暗的強烈對比;在這裡看見的盡是老人,少數幾個小孩點綴的聚在一起嬉玩,一個臉頰凍得紅通通、綁著小辮子的小女孩騎著一輛腳踏車來來回回閒晃,在窄路上與我們迎面時一點也不閃避,我們只能讓路給她。 坑坑洞洞的路面,磚塊、石塊雜亂堆放著,這是一段不被關注的古鎮手繪圖外的道路,原本該埋在地底的粗水管也堆放在路邊,幾個不同尺寸的保麗龍方形箱子種有各種蔬菜,缺角的塑膠花盆裡也有幾棵菜,沿著小橋、流水、河道,沿岸人家似乎一起接龍種菜,一片蔬菜地連接得十分綿長。利用河道邊有限的土地種植的蔬菜,綠油油的長得很好。 這條破碎的道路每隔不遠就杵立一根水泥石柱,一路接龍下去,石柱間綁著一條一條的鐵絲線,晾曬著家家戶戶的衣裳、褲、襪、被子、枕頭套,中間穿插著幾棵行道樹也綁著繩子,懸吊許多臘肉、香腸、魚乾,旁邊也晾曬著花花綠綠的衣物;一條路繼續往前走下去,出現一艘船屋,船上雜亂堆積著各種家當,我為它拍了幾張照片,那船屋生活的功能是具備了,但船已經擱淺、不出航了,船身上下斑駁不堪,幾張綠色的網子用竹竿插著,立在船身旁邊,應該也是船家討生活的工具之一;我的相機沿途拍下去,一群精神抖擻的鴨子入境,肥嘟嘟的,戲水玩得很開心,牠們才是最懂得利用河道過日子的人,一派優閒,讓天地供養他們。 低矮的木頭房子屋簷下坐著一排曬太陽的老人,以婦人居多。這場景讓我想起童年鄉居簡單質樸的日子。這裡已看不見商家的蹤影,但仍存在客棧、餐廳的招牌,其中一個木頭橫梁上寫著「清明上河面」,那小餐廳賣的是麵食。 路上不時有載貨的三輪車經過,當我們讓路給車子時,車主會好意的提醒說:「你們走錯了哪,商店是在另一頭啊」;有的則說:「這裡不好看呀,鄉下沒什麼好看的,你們走錯方向了!」;也有車主說:「這裡沒路了啦」。這時我們看見前方有一堆堆的廢土,而河道對岸的建築像似ㄧ座荒棄的工廠。 真正走到路的盡頭,它反而銜接上一條「真正的路」那是沒有小橋、流水、迴廊的路,是塵土飛揚的汽車在走的路,我後來發現,走出西塘古鎮手繪圖外的巷弄,也都會銜接上一條被當地人稱作「沒有路」的道路,那時古鎮的氣味已被拋在身後,小橋、流水也遠了,難怪當地居民會說前面沒有路。 當我用鏡頭去捕捉那些曬太陽的老人,我也走進自己的記憶深巷,包括走向這一條遠離商家的路,似也是冥冥中的一種牽引,之於人們鄉親土親的情誼,不論走到那兒感受都是一樣的。 知友的一位西塘友人說他原有機會到上海當律師的,但放棄了,因為捨不得離開家鄉,那情思我完全理解,只有完全融入西塘人文之美的人才會興生這樣的思維,那熱忱而質樸的西塘友人先幫我們定妥臨河的餐桌,趁天色尚未全暗時,帶我們走完尚未走過的古街地段,那彎彎曲曲的河道、拱橋、廊檐,在次初來到西塘的我眼裡都是一樣的,但美感經驗一點也不重複,每一座橋與廊檐都有其特色,讓人走出一番自己的風景。 人在西塘,感覺時間靜止了,心也是平靜的,我有時佇立在橋邊寫一點小筆記,更多時候是安靜的穿梭在橋上與廊檐,隨意瀏覽商家的貨品。 整個西塘古鎮,就像一幅水墨畫,散發出淡雅的氣味。一位上海友人知道我要到西塘,傳來簡訊說:「西塘是個美麗的古鎮,一定要晚上去遊船,特別美特別有感覺;我喜歡在西塘走走逛逛,午後閒坐在靠河的咖啡小屋,可以享有最寧靜的休閒生活。」我在西塘愜意的四處走動,沒有停下來喝一杯咖啡或茶,在閒適的漫步中,我心裡卻想把西塘看得更深一點、更透明一點,一個人用什麼角度來看西塘,選擇什麼樣的方式旅遊西塘,大致可看出這個人的特質以及他內心的需要,我沒問知友為何首次邀我出遊就選擇了西塘,因為每個人從這裡帶走的和留下的都不盡相同,每個人對西塘都有不一樣的解讀,也都有自己的情感投射,曾在西塘住過一段時間的知友,獨鍾西塘必然有他的特殊原因,也許他把家鄉的愛與西塘連結了,就像我不自禁的頻頻勾動起自己在金門的鄉居經驗一樣,那潛藏的記憶一但連結上眼前的腳印,所有的路便都走得十分綿密漫長,直趨人本最真摯純真的部分,我無需多問知友,也不必抒發個人情懷,我們很自然的沿著前路的方向一直往前走,把陌生與熟悉的土地連結在一起,把兩岸也連結在一起,我回頭去看擱淺在水道邊的一艘船,補拍了幾張照片,幾隻鴨子搖晃而過,路邊有一堆一堆曬成褐色的菜乾,那應該就是我喜歡的一道菜「油燉菜心」的原料;遠離上海懸空的格局,走進自然的生活裡,連味蕾也被充分誘發出最好的品嚐力,其中地方菜:醬爆螺絲、椒鹽旁皮魚、老鴨餛飩煲、清蒸白絲魚都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走過煙雨長廊,我和知友坐在臨河的階梯上曬太陽,臨河的住家家家戶戶都開餐廳和提供住宿,在既是景點又是居家的狀態中過自己的日子,他們的屋前掛著大大小小的臘肉、香腸、雞、鴨、魚乾,這些臘味被穿織的遊客擦來撞去的,不能怪廊檐窄小,而是年節期間旅遊的人潮實在太擁擠了。 當「西塘秤店」的招牌閃進我眼裡時,我的相機也開始記錄各式各樣的小店風姿,這些店都小小的,遷就著原來房子的格局經營生意,有賣芡實糕、粉蒸肉的店,也有服飾店、藝品店、專賣繡花鞋的店等,轉角的空地上則擺著傳統的炭烤配備,食物一串串鋪陳著,木炭則發出嗤嗤的燃燒聲,這裡的商家習慣以客棧、人家、樓、弄、姓氏等作為名號來做生意。 我在一家小店門上看見一副對聯寫著「不負如來不負卿,不許斷腸不孤眠」。店內懸吊著各式各樣的小字條。諸如:「每個人至少擁有一個夢想,有一個理由去堅強」等,讓人讀了會心一笑。 在隨手筆記西塘時,我也被誘發去理解更多它的特色:「當地居民不富不貧,自食其力,是一個只求平安的社會群體。他們生活在小城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心態平和,生活節奏緩慢,對生存環境、對居住條件不強求……民居的規模、形態、風格、節奏以及居住理念偏向中小規模,不講究雕飾,簡潔實用,不願張揚,隨遇而安……」。 西塘的居民自在的在觀光景點上過自己的日子,你看得見他們在洗衣服、補魚網、烘青豆、或是切芡實糕,同時被攤開在太陽底下曝曬的,除了衣服、被子之外,還有許多臘味,我看見一隻鴨子被從肚腹剖開,背面相連的平攤成更大的體積,鴨脖子上綁著一條繩子,懸吊在竹竿交織成的棚架上曝曬,鴨子旁邊懸吊著幾塊臘肉、幾隻魚,這些綜合臘味的旁邊也懸吊著衣服、褲子、襪子,它們都自然坦露著接收陽光的愛撫,西塘的居民十分習慣直接袒露生活的面相,就連花壇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造型矮樹叢,居民們也是直接把花花綠綠的衣裳、褲子披在上面曬,所有的遊客都像一個闖入者一樣,直接走進居民的生活裡,但不會有人介意,因為這就是西塘的生活模式,簡單、直接、帶著無需遮掩什麼的坦蕩,也不特別裝飾或形塑自己。 我們在西塘留宿的白色小樓,是一棟極簡單的二層樓水泥建築,像一個粗胚的模型,通體簡單的粉刷成白色,但因為是完全獨立的單間小小的房子格局,所以顯得別具風味,知友才看一眼便決定留宿,小樓房內的屋頂有橘色的小花,床邊是一朵朵彩色的太陽花,雖然是極簡單的構圖,倒也顯出溫馨的氣味,它的屋頂上架設有太陽能,樓下的小院子從一棵樹幹上拉出一條鐵絲線,另一頭綁在窗戶上,曬著許多白被單。 但小樓裡除了暖氣,什麼配備都沒有,洗完澡才發現沒毛巾,只能站在暖氣口烘乾身體;夜裡口渴時才發現連個水壺都沒有,只好喝自來水;但暖氣是溫暖的,人心更是溫暖,小樓在我心頭留下了難以忘懷的一夜溫情。包括我用相機捕捉的牆面上的幾朵小花,它們也笑得十分燦爛,從未在流逝的時光裡凋萎。 我幫知友拍了他站在樓梯上俯視遠方的照片,也拍了他仰望天空的畫面,那棟樓在我鏡頭下有點遺世獨立的味道,特別是黃昏時從樓下朝上仰拍,知友淺淺的背影呼應著灰暗的天空,更顯出四周寂靜的美感。 小樓底下有一大塊石頭的洗衣板,我離開時看到一位婦女正在洗衣服,她用肥皂、洗衣刷非常仔細的刷洗,從衣領、袖口、層次分明的刷洗,一個單純而簡單的勞動世界,在西塘的陽光下處處可見。 當我們椅著橋頭曬太陽時,江面上搖來一葉小舢舨,有幾隻鸕鶿伸長脖子站著,後來又搖來兩葉舢舨,有更多隻鸕鶿站在舢舨上,我數了數,有十二隻之多,牠們很快成為遊客拍照的焦點,似乎每一個到西塘的人都會猛拍照片,我也記錄了許多,而且是在不同的時間繼續拍同一個景點或是錄像,它們夜裡和白晝是完全不一樣的風貌,其中最明顯的是酒吧街。夜裡的酒吧街像一位盛裝嫵媚的美女,白晝則恢復成村姑模樣,不仔細對照還真的看不出來呢。 人在西塘,生活步調變得十分舒緩,還原一種健康的漫活形式。人們既要躍進向前,又想保有自在的生活,西塘變成都會人的視窗,像一面鏡子映照過去也映照未來,每次遇到不如意的事,我就會在腦海裡流轉一遍西塘印象,告訴自己在離上海不遠的地方,有一些人正過著真實的生活,只要我放下手邊的事,就可以融入他們,而這些想像與寄託,真的安撫了我許多困頓的時刻。 對我而言,西塘是一個充滿人文特色的寶匣,在不適應上海的假、大、空,不想浸泡在虛飾與浮華的氣味中時,我都會調出西塘的照片,逐一閱覽,當時拍下的每一張照片,都幫我留住婉約的時光,當我在抒寫時,那從畫面流洩而出的情韻,有時因觸動回憶太深而讓我不自禁的流下眼淚,但我心裡是坦然而舒暢的,因為遠離家鄉、負笈遠方必然得同時承擔一些複雜的生命律動,包括視野的拓展、不同角色身分的扮演,都會帶來一些壓力,但這些都是認真生活的選擇,是沒有人催逼而自然衍生的成長歷練,就像西塘古老的建築,它們一直都真實的存在著,不做任何標榜與自我宣揚,當這真實而簡樸的存在持續到被眾人看見與肯定時,它的價值也就屹立不搖了。 人在西塘,不管是站在觀察的角度或是直接體驗古鎮的一切,許多動人的畫面都會告訴你真實生活的道理,特別是那些一心追逐成功,終日奔忙的上海人,因為自詡聰明、過度標榜菁英使命感,導致過度自我膨脹,以致情緒頻頻失控的人,或是過激反應造成脫離人本自在的生活,變得與人難以和諧相處的人,都應該暫時放下一切,到西塘走一走,或可拋掉一些焦慮,重新找回清新的自己。 知友和我站在橋上眺望著遠遠近近、層層疊疊的瓦片屋頂,除了曬衣裳,肉乾、魚乾,居民們的棉被也曬上了橋,我站在拱形橋面上和兩條曬得熱烘烘的棉被合影留戀,一條是粉色碎花、一條是藍色和橘色小花拼成的格子樣花色,因為充分吸收陽光,棉被摸起來暖烘烘、喜洋洋的,我全身也曬得暖呼呼的,這是來上海後第一次領略到由裏到外的溫暖,無私的太陽,似乎更鍾愛西塘這地方,因為這裡的生活都攤在陽光底下,人們的心思也是坦坦蕩蕩的。 暮色漸濃,晚風吹起時,小橋流水搭配著紅燈籠,一盞一盞亮起來,一艘一艘的烏篷船和舢舨也美極了,不管是商家招牌、客棧名號、賣酒賣茶的小店,從瓦片斜屋頂垂下來的一盞一盞的紅燈籠,散發出迷人的浪漫風情。 稍早還有陽光的時候,那些載客遊河、敲鑼打鼓舉行婚禮儀式表演、水榭樓台歌唱古調的畫面,和乘坐烏篷船的遊客身上所穿的橘色救生衣相映成趣,不管河水有多深,舢舨搖盪的情韻有多長,臥龍橋、望仙橋、安境橋、環秀橋、胥塘橋、安秀橋、永寧橋等一一隨流水晃過,包括鈕扣博物館、瓦當陳列館、根雕藝術館等也隨流水晃過。遊客自身也變成風景的一部分,進入一幅寧靜優雅的風景畫中。 「西塘是大陸平民文化的最後視窗」這動人的形容是真確的,所以「保護為主,適當開發」成了當地重要的政策。 因為臨河建屋,而後有臨街的商家,以廊棚相連,迤邐綿延不絕,這些沿河的長廊形成西塘的獨特建築風格,也充滿了生活的智慧,值得細細品嘗。 當我回顧照片檔案,那些從鏡頭望出去的天空,映現著西塘的人文底蘊,整體感覺是含蓄而不張揚的,包括西塘的每一戶商家,格調也是如此,不像都會縱欲追求商機的豪華招遙。 當我和知友走在高低錯落的的街廊,陽光斜射投照在我們身上,廊簷下的我們不時都要與旁邊的遊客產生輕微的碰觸,但誰也不介意,因為這裡是西塘。而我們最珍惜的仍是坐在臨河的階梯上曬太陽的感覺,還有我幫一畦一畦的翠綠青菜拍特寫的畫面,當我攤開一張西塘古鎮手繪地圖,許多美好的記憶瞬間流洩而出,它們輝映著我在橋頭抒寫的一本灰色筆記,那自然而落實的生活,是我在上海最美麗的一頁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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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飄零的蒲公英5〉失去臉的人──武佩統
記得水晶有篇小說叫「沒有臉的人」,描寫某個男人因遭自身個性及現實生活的凌遲,有一天攬鏡自照,驀地發覺自己竟然喪失了臉孔五官。臉孔當然是人一種身分地位和自我尊嚴的具體象徵。第一次睹見沿馬路旁走著的武佩統的臉孔,不由自主地,我心底立刻浮現出這個意象。 「失去臉的人。」我默默想著,純粹客觀的,沒有任何不敬或憐憫的念頭。那是一張完全失去光澤、沒有神采的臉孔。通常,不管怎麼窮,怎麼落魄,人只要還剩一口氣,總多少會在臉上拋露出「活著」的神情,有喜怒哀樂什麼的,就算沒有,失望、絕望、淡漠等等,也算是一種活著的表徵。可是武佩統卻都沒有,他的臉,與其說是張臉,毋寧說是掛著口鼻五官的一張紙頁,模糊、漫漶,揉皺了的一張紙。 每天清晨六點,武佩統從窩居的住處出門,背個皮包,陰雨天加帶一把傘,開始一天的步行。外出步行對他來講有兩個意義,消磨時間和健身。他沿著馬路兩旁,不跟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也沒有人跟他打招呼。 「最痛苦的是你不能和家人交談,人家問你在那裏做事啊,一開口就把你給問死了。」 這是在我跟他接觸、探訪的五、六年期間,武佩統講過的一句最清晰的話。往後,一年年地,他的話語越來越少,意識越來越不清楚,經常,就那麼兩三句話翻來覆地去講。 「此地是不能久留的。」這是他口頭禪般,常掛在嘴邊的話。問他有沒有警察來查過他的戶口?他點頭,又搖搖頭,又把剛才這句話重覆講了一遍。 武佩統這三個字倒是他自己寫的。好名字。我不禁大聲誇讚。安徽徐州,他又寫出自己的大陸老家。好地方。我又讚歎。 然而,我隱隱然感到一份黑色喜劇般的反諷意味,我不能不這樣覺得呀,因為在他這安邦定國的名字和他眼前所處的淒涼際遇及景境的對比下,委實無法不叫人興起造化弄人、啼笑皆非之感。 武佩統目前委身的住處是座廢棄多年的垃圾焚化爐廠房,近二十年前,座落在新埔和竹北兩地交界、鳳山溪畔的這座焚化爐,蓋了起來,啟用不到一半,由於垃圾焚燒造成二度污染,緊鄰的昌益社區居民群起抗議,加以廠房機器是向日本採購的過時貨,議會拒撥費用,自己又無法維修,焚化爐只好停用,時日一久,整座廠房內外殘破不堪,淪成蛇鼠棲集無人聞問地帶。 請問焚化爐旁一間鐵工廠的劉姓老板,知不知道武佩統是什麼時候住進來的?他回答不清楚。事實上,連武佩統本人也說不準自己搬到這裏的年月。起先,也許是他願意表露身世,後來,他的意識及語言表達能力日漸模糊不清,我只能斷斷續續地拼湊出他的身分: 武佩統,安徽省徐州人,民國五十二年上士退伍,曾經在木材廠,養雞場,玻璃工廠做過臨時工,住過高雄榮民之家。 「武先生,你怎麼來到新埔的?」 「走路來的。」 「從高雄走路來的?」 「是呀!」他點點頭,吞吐了一支香煙,別開頭,把視線投往前方的鳳山溪及高速公路,讓人猜不透他這話的真假。 「那身分證呢?」我問:「身分證能不能借我看一下?」 他答稱被榮民之家沒收了。另外一次,他說丟掉了,再追問他怎麼不申請補發?他顛三倒四地說出各種說詞。我研判他的精神狀態已經有點失常了。 我不再追查他的身世,把探訪的重心擺在他現今的生活。 石綿瓦結構的廠房,年久失修,早己掀瓦露樑,四壁蕭然,很難想像冬季,或下雨的夜裏,他是怎麼熬過終宵凜冽風寒的。 我送了一床棉被和一件及膝的厚尼大衣給他,送去的那天他人不在,隔陣子再去看他,只見大衣和棉被都堆在一旁,表層落了些沙塵,不像是用過的。我告訴他這些東西是我送的,要是天氣冷了就拿去用,別客氣。他只是冷淡地「嗯」了一聲,瞥了棉被一眼,沒說什麼。 又有一次我扛了兩塊木板,幫他修補朝北的一面牆壁,那面牆壁破得厲害,又正對著他的床舖──他用兩張椅子拼成自己的睡床。 乒乒乓乓敲打著的時候,他正好回來,起先還笑著說了一句什麼,隨即又無端由地拉下臉來,不大搭理我。我馬上理解到,他不想接受別人的施捨。 他不想接受別人的可憐,也許他也有自尊吧?鐵工廠劉老板也這樣子說。這點我完全可以體會。但人和人之間應該彼此幫忙,幾次,我這樣直接告訴他,他沒什麼特別的反應,不知道把我的話聽進去了沒有? 他是很有空閒去思想一些道理或事情的,只是,思想對他來說,可能是難堪也難熬的苦刑。長夜漫漫,他有的是靜靜的絕望的人生。 所以,那付淡漠得近乎一張空白紙頁的眼神和臉龐極可能是他的自我防衛機制。別想,別想,否則你會發瘋。他的防衛系統發出警告。 每個人都應該有張臉,不管媸妍美醜或怒喜樂哀,臉是人之所以成為人的一個條件。失去了臉的人是一大悲劇。武佩統跟人講話的時候,總是習慣講著講著把視線支開,茫然地對著地下或遠處虛空,讓人覺得你面對的是具會動的肢體而不是個人。 他只是活著,卻豪無希望。大陸老家父母親友妻小或許還在引頸盼望他回去,但他卻連自身都難保,怎麼回去?問他有沒有回過大陸?他一句話也不答。我覺得自己的詢問未免太殘忍了,也就不再繼續追問。 其實,要返鄉探親,起碼要有身分證,他遺失了身分證,當然也就無所謂有沒有返鄉的問題。當地派出所警察曾來查訪,探詢他要不要去榮民之家,他仍然是答非所問地胡扯一通。警察八成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吧?再說,他也不曾搔擾到附近居民,便也任憑他又住在這裏。中央日報記者曾來採訪過一次,還拍了照,把他的景境登載在報紙上,這次見報唯一顯見的好處是,不久榮民之家有位鄧海清先生會用大型塑膠桶送來乾淨的飲用水,每個月固定送個兩三次。 三餐他都自炊,磚塊搭起小灶,把米、麵、菜加水倒進鍋子裏,煮成糊狀的粥,是他最常吃的料理。口味很清淡,加上每天外出步行運動,他的身骨還算硬朗,只是,他住處 提到妻子,他突然語路一轉,口沬橫飛地發表著議論:「憲法都沒有了,家?家個屁。民國三十六年十二月國民政府頒布憲法,老總統傳給蔣經國,蔣經國再傳給李登輝,一部中華民國的憲法都沒有了,你還有什麼家呢?」 這樣犀利、神色俱厲的話語,能說他神智失常?雖然,有時候他又喃喃自語,說是金融卡、信用卡被小偷給偷走了什麼的。沒有身分,何來金融卡?可見那時候,他又是在胡言亂語。 就這樣,武佩統的日子在清醒和失常間輪滾著。望著眼前這老人怔忡而落實的神情和身影,不由叫人在腦海裏浮現出某些意象:蟲豕般的人生;靜靜、絕望的生活;被搭於弓,被捲於風……。他即將老死凋零在此地,而大陸家鄉親人猶引頸盼望他能歸去。這樣的念頭,即便每天在心頭閃過三兩分鐘,也是叫人忽忽若狂的。所以,我能體諒他的孤僻和桀傲,我明白,這些無非是他「若狂」的一部份。 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張臉,臉好比指紋,是個人獨具的,又好比個性一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個性。但鳳山溪畔的這名老兵,十幾年來都與蛇鼠為伍的老人,卻是個沒有臉的人,沒有臉是果又是因,時代、社會、命運──或者加上他自己的本性,遞奪了他的臉,使他日漸淪喪成一個無臉之人,然後,反過來他也空無了自己的臉,來自我維護,並且來反擊嘲諷加在他身上的不堪,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中國近代史的悲劇個例。 頌曰: 你的臉是一頁空白的紙 曾經戀人在上面寫熱吻 母親在上面寫叮嚀 父親在上面寫期許 師長在上面寫祝福 直到所有的幸福都自幸福中逃逸 又成為一頁白白的紙 在風中飄搖 在風中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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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萬歲
小琳來電說要去她三哥家,約我同行。 在台時除了偶爾上菜市場買菜外,我都窩在家裡當宅婦。想想下樓去還要坐電梯,不若金門家鄉大門一開,「路就在妳眼前」的那種暢快感。而且,下得樓來,車水馬龍人聲吵雜,噪音與空氣污染超嚴重的讓人受不了。 我不喜歡這樣的熱鬧,那讓我有種窒息的感覺。而生活在大都會的人們,都各忙各的,大家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節奏與步調。而我是屬於「金門」的,處在這競爭激烈,人人腳步匆匆的水泥叢林中十分不適應。 出去走走也好,小琳從新店開車來中和接我。 小琳真是個時尚的都會女性,永遠那麼光鮮亮麗。這也難怪,她從事的都是「美的事業」,她是個有三十幾年紋眉繡眉經驗的美容師,開過珠寶店也經營過美體美容館。她說話直率坦誠,為人熱情大方,所以我們一見如故,馬上成為好朋友。 我知道她有三個哥哥一個弟弟。我曾跟著她回宜蘭礁溪老家探望和她大哥同住的母親。鄉村寧靜的生活讓我領略了和城市截然不同的氛圍。 她住板橋的二哥二嫂是我最熟稔的,因為她和二哥互動往來密切,有時也常帶我一起去。三哥倒是一無所知,今天要去拜訪三哥,算是全新的體驗。 車子一路疾行著,小琳邊開車邊與我談笑。她說;「我三嫂住五堵,所以三哥就跟著她在五堵安家落戶。初來五堵時,他們夫妻經營一家小小的二手車買賣,三哥因非在地人,對整個路況都不熟,因此坐鎮店中接洽生意,三嫂則專門負責一切在外的跑腿業務。」 「我三嫂『漢草』很好,勇壯得像一頭牛似的,一個人可以當三個人用,理家、帶小孩兼跑外務,每天忙得團團轉,但是她一點也不叫苦,我三哥的事業今天能有這個局面,我三嫂功不可沒,三哥的江山有一半都是三嫂打拚下來的啊。她還有個『優良特性』,就是非常非常勤勞賺錢但卻十分節儉,從來捨不得多花一毛錢……。」一路上,小琳滔滔不絕的說著她三哥的家務事,言語中對她那天天勤奮打拚賺錢的三嫂真是連連讚賞有加。 「珍姐,知道嗎?前一陣子,我三嫂還在我們家族中立了一個『偉大的典範』哩…。」開車的小琳忽然想到啥事似的,霎時不由自己的嗤嗤嬌笑了起來。 「啊,別賣關子了,小琳妳快點說啦。」這個小琳,到底三嫂是做了啥「驚天動地」的事?讓她如此笑不可支?好奇歐巴桑的我豈能錯過任何的精采事件? 「那是有天晚上,三哥和客戶洽談業務,後來為了簽約,應那性喜粉味的客戶要求到酒店去尋歡作樂, 那晚,三哥居然喝得醉茫茫、醉醺醺的很晚很晚才回家,等了一晚的三嫂簡直氣炸了,怒不可遏的她在隔天一大早,拿著她和三哥的印章以及公司、房子的地契,舉凡三哥名下所有的資產全部通通去更改為她的名字」。 「那天下午,昏睡多時的三哥終於酒醒了,三嫂也不隱瞞,大方的告知三哥此事,並振振有詞地說這樣她才有安全感才有保障,否則難保那天三哥去做了火山孝子或是劈腿搞外遇,那她為他奮力打拚了大半輩子,男人若變心,她怎能落得什麼都沒有的下場。」 「三哥對於這一夕之間名下財產與不動產豬羊變色的『過戶事件』自知理虧,也沒再多說什麼,始終在一旁陪著笑臉任由三嫂發飆。想想,他的就是老婆的,如今翻轉過來,老婆的也就是他的。只是,今後可別再白目的踩到老婆大人的地雷區,對於這種上酒店談生意的模式通通敬謝不敏,否則,難保被三嫂再抓包時,馬上把他三振出局『掃地出門』去…。」 哇哩咧,聽到這裡,讓我對即將「一睹芳容」的三嫂真是肅然起敬。好想見見三嫂這位做事果斷,極有魄力的「女中豪傑」。 「珍姐,我三哥家到了,準備下車囉。」小琳說著。車停了,就在一家頗具規模的二手汽車買賣公司旁的停車場內。 我與小琳進了公司大門,三哥和三嫂早已在辦公廳旁的客廳泡好了茶等她到來。 小琳正式介紹三哥三嫂與我認識,並說我來自金門。我看三哥,長相敦厚,言詞誠懇,難怪多年打拚下來,如今事業有成,女兒出嫁了,兩個兒子各掌管一個廠,底下員工二十多人。三哥三嫂現退居幕後,只是從旁監督輔佐而已。三嫂皮膚黝黑,隨和、熱情大方,一點也沒老闆娘架式。說到金門,他們興奮異常,直說這幾年到處跟團去旅遊,就是還沒到過金門。身為金門人,我自是不遺餘力,大力建議他們組個親友團來金觀光拚經濟。 小琳因為還要去拜訪其他客戶,兄妹相聚小聊一陣後就趕往下一個行程。途中小琳邊開車邊又說了;「現在三嫂的故事在我們茶餘飯後聊談中廣為流傳,也為我們家族樹立了一個典範,從此以後,朱家的男人和朱家的女婿更得潔身自愛,絕不能做任何一件對不起老婆大人的事,否則,就會有第二個三嫂出現。」 而我想,哇哩咧,三嫂的故事真是太經典了,她雖沒貌美如花,但她勤奮工作,幫助老公打下一片事業的江山,她愛家愛老公愛孩子的盡心盡力,遠比那外在的美貌更來得讓人敬佩啊。連我不禁都要跟著小琳高喊「三嫂萬歲萬萬歲」。 希望各位做老公者,都能深切感受、體諒到身旁老婆為家庭與孩子們辛苦的付出。能像三哥一樣認同天大地大「老婆最大」,老婆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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場景﹐交錯或未交錯
場景一:盛夏夜八時,車內。 沒有開門,我從車窗外看到自己坐在副駕駛座;雙眼閉著,如此緊的閉著。安全帶繞在胸前,竟然好像看到二年前絲巾絲襪貼在脖子上以及墜落。我站在車外,看到他將插好吸管的飲料送到我唇邊,我看見我自己吸了飲料之後又流到胸前的安全帶上面。 沒有開門,我從前方看到自己坐在副駕駛座;頭跟身體正在示範四十五度角,脖子彎曲連結兩者。 沒有開門,副駕駛座以及後座,我餓了我說可是他聽不到,我眼睛張開,看到我坐在後座,副駕駛座位上的我同時說我餓了可是他聽不到。 場景二:初冬午三時,窗內。 我看見他優雅地掛上電話後轉頭親了我(他那樣優雅;他那樣,優雅。),我看到玻璃外面,有好多美麗的生物游動,我看到自己還有他正在親吻。說真的除了我看到以及注意到,他跟自己都沒有注意到我正在看著他跟自己,玻璃外的生物繼續游動(他那樣眼熟;他那樣,眼熟。),就算剛講完工作上的電話他依然那樣優雅。 他對自己說我不能寵壞妳。自己對他說為何我不能被寵壞,我在窗外看他跟自己親吻,在窗內無所覺隔著玻璃而美麗的生物仍在,游動。 場景三:早春凌晨一時,門外。 小狗還有兔子一起跳動;我在門內看到自己脫下高跟鞋而他伸手開門。 場景四:晚冬夜八時,床上。 我站在床邊,看著自己躺在床上,雙手不同部位插著針頭,眼睛緊閉。我往自己的上方看,有三瓶點滴,流速不同黃色白色透明無色。我看著自己眼睛緊閉,液體流過我的血管後自己的血液不那樣紅了,有點兒淡。我看著床上的自己還在呼吸雖然我注意到旁邊螢幕有著曲折的線,看到我的母親在旁邊打瞌睡。 場景五:晚秋午四時,門內。 我看到自己擦拭下體,披上衣服,走進浴室洗澡,我看見自己拿起一件,奧黛莉的內衣,穿上;我看到自己在門外等著盥洗而他在看電視然後接起電話。 場景六:早秋凌晨三時,床下。 我躺在床上,眼睛張開看到天花板後,轉到白色磁磚的地上,自己躺著,眼睛閉上,沒有呼吸和心跳。我看到他正在幫自己做心肺復甦術,我看到自己的心臟躲在子宮裡。 場景七:早冬夜十一時,窗外。 我看到自己的眼角熱得泛起鹽水,我看到自己對著手札說我終於看懂你畫給我的那張畫了。我看到他;原來一直都緊抱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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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秋生將全付精力放在眉中教學工作上,聞校長內心自然滿意。不久,聞校長大抵受了地方民意代表的壓力,跑來茶館見我,說明縣裡一家歷史悠久的補習班,聘請秋生每週日去演講兩小時,講題為數學內容,以一學期為限。除贈送鐘點費,專車接送,並為眉埔高中建築一座籃球場。我聽了感到作難,便找阿桂跟聞校長洽商。 阿珍首先感激聞校長對秋生的栽培、照顧,表示感謝。她說秋生讀大學時得過膀胱結石,沒開刀,但卻有時候血尿。聞校長說秋生體格不錯,愛打籃球,又沒有不良嗜好,人家只請他每禮拜講兩小時課,像進城散心一樣,大概不會影響他的健康吧。 既然校長同意,那就讓他去吧。佟桂順水推舟地說。 那天恰巧于瑞在茶館喝茶,他聽到這件事,卻走進屋來阻撓。他覺得張秋生是眉中的數學教師,補習班是知識販賣店,他們用高價收買你們的老師,這未免有點過分。「聞校長!您考慮過沒有,這是違法的行為。」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于瑞表示,他是以「家長會長」的身分說話。如果當事人張秋生願意,他的意見便立即撤銷。 聞尚勤走後,于瑞才暢所欲言,民意代表可以操縱政客和官僚,秋生是教書的老師,風馬牛不相及,他怕民意代表作什麼?你們不必發言,讓張秋生決定,他願意去就去。聞尚勤這個人太老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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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易淑珍這孩子聰明能幹,不虛榮,生活儉樸,將來我們年邁力衰,把三秋茶館的生意讓她經營,保證比咱們強。阿桂談起她的宏觀遠景,露出無比的信心。她又提起這次赴港購置衣物,「槓子頭」想到的皆是阿秋所需要的,她從不為自己著想。 睡吧。妳別說話了。我勸促她說。 阿桂太興奮了。真的,誰也沒料想到兒子將在眉埔成家立業,不是做夢吧? 秋生為了避免招搖,力行節約,決定參加眉埔舉辦的元旦集團結婚,婚後環島蜜月旅行。結婚日,雙方親友前往觀禮,我們設宴招待。蜜月歸來,新郎、新娘休息一週,各自回到工作崗位。阿秋仍是眉中數學教師,阿珍還是三秋茶館的領班服務員。一切都沒變化,變化的是阿珍的厚重冬衣掩飾下,她的小腹默默膨脹起來。 那年六月底的一個雨夜,阿珍順利地生下一個胖嘟嘟的男嬰,看起來比秋生漂亮、可愛。取名張璞。阿嬤為了照顧孫兒,特地聘請一個富於經驗的褓母,專門撫育他。兒媳身體復原很快,半月後,她便恢復上班。 秋生比阿珍大兩歲,卻比不上阿珍懂事。過去秋生上高中時,每到暑假便來茶館倒水、端茶,笨手笨腳的常挨阿珍斥責。「你別插手行唄?越幫越忙,客人都給你氣走了!」 秋生挨罵,不敢還嘴吭氣。阿珍的責罵確有道理。他常把客人的茶撒在桌上,客人喝菊花茶,他沖綠茶,客人要煎包,他送了鍋貼。再說,女服務生總比男孩子溫柔,討人喜歡。何況秋生坐在櫃檯,手裡還拿著課本準備考試,讓客人見了討厭! 過去,茶館的服務生都把秋生看成「小老闆」,唯有阿珍將他視為打雜的,沒啥了不起,捧著微積分看,卻不會跟客人算賬,上了大學有屁用!正由於阿珍並不重視他,他才對阿珍存有畏懼心理。阿珍結賬,不用算盤,不拿電子計算機。嘴唇微動、眼睛眨巴兩下,滿桌的酒肉飯菜的帳目,迅速地結算出來。 阿珍會「心算」,曾獲得全縣「心算」冠軍。 所謂心算,一種憑思維及語言活動,不借任何工具的計算方法。它是數學教學方法之一。它能培養學生迅速的計算技巧,發展學生的注意、記憶和思維能力。易淑珍的口算非常棒,她對三秋茶館的生意有一定的影響。 秋生上大二的時候,有一天問她:「阿珍,妳這種心算,應該是土法煉鋼吧?」 阿珍告訴他,「心算」早在秦朝以前便有了。當時征收人頭稅,所以「心算」也叫「口錢」。漢朝是三歲到十四歲,元朝是七歲起征。當時算賬用口、用心,不用什麼算盤,更沒有計算機。她說:咱台灣流行這種「心算」,別看它「土法煉鋼」,但做生意結賬,節省時間,非常便利。 秋生這個「數學系」大學生,卻在阿珍面前,永遠翹不起尾巴來。 不過,秋生做了數學教師,卻給我出了一口氣。他教數學,有一套新的教學法,不囉嗦、不重複、簡單明確,讓學生容易記憶。秋生來眉埔高中教了一年,名聲便遠播濁水溪兩岸,許多城鎮補習班,紛紛前來三秋茶館見佟桂,請她幫忙,准許張秋生晚間、假期到補習班教數學。 阿桂說她不能做主,聞尚勤校長不點頭,他不敢外出兼課。 其實這是敷衍之詞,在我們心中,都捨不得秋生去賺這個錢,雖然工資高得驚人,但是也很傷害健康。特別是「槓子頭」對她丈夫寵愛過份,連我也看不順眼。不過「槓子頭」的話,我卻非常贊同:鈔票是賺不完的。失去了健康,即使億萬富翁也沒有用。 補習班的老闆的說詞,官樣文章,若是秋生前往補習班培養出眾多青年學子,進了大學,為國家造就棟樑,將來名揚四海,造福人群,後代的人是忘不了他的。 阿珍聽了這些官話,捂嘴偷笑。這孩子作生意,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不過她的性格卻固執剛正,她一切聽佟桂的主張,佟桂反對的事,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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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回女兒國
初訪雲南滇西山城麗江時,就決意一探滇蜀相交的瀘沽湖畔女兒國,在寧蒗打尖過夜,才知交通路況都很不理想。 趁著上街填肚子,隨意攔了一部吉普,這是總結在大陸南北闖蕩的經驗,山城小地方,出租車闕如,吉普是官場的玩意兒,找官不找民,自有一番硬道理,從麗江隨我們一起來的納西導遊阿菊,也有敏銳的共產黨行為法則自覺,對我們的攔車舉動,有了一種驚詫的同理心。 談好價錢,師傅表明隔天一早來招待所載我,誰知第二天,他掛來電話爽約了,我不是第一次來中國大陸,對這樣的狀況,只有小小短暫的抱怨卻無牢騷,隨之昇起排除狀況的緊迫事實,拎起背包,馬上衝到街上另找機會,因為公車天剛朦朦亮就已出發,加上,我要沿路拍照,壓根兒就不考慮搭公車。 運氣還不錯,攔了一部上面滿坐著看來是公務員的吉普,從面相看,應有地方要員,寧蒗地處深山,天高皇帝遠,有些師傅會假公濟私,利用單位空檔賺外快,因而當我攔車對方知曉來意後,都很有默契的下車,簡單交代一下,隨即開拔。 開車師傅姓馬,哈啦三、五分鐘後,我即打點該有的禮數,塞了一張算是大方的鈔票當小費,有禮地請他沿途一些上相的景點停留片刻讓我拍照,他忙不迭的客氣點頭如搗蒜,看得出十分誠意。 陽春三月,從寧蒗到瀘沽湖附近的永寧壩子,崎嶇山路上下起伏,落差很大,陡崖峽谷一路伴行,時而飄雪,時而放晴,偶見三兩摩梭婦女蹣跚走過,和她們打招呼,換來無聲的啞笑。 約莫三個鐘頭過後,終於看到澄亮清碧的瀘沽湖,靜躺在群山的拱繞之中,寧謐的宛若未受污染的處女湖。 永寧壩子,古樸的房舍散落在瀘沽湖畔,停妥車子,找了家小店吃中飯,素樸幾碟小菜,倒也可口,一盤蔥花炒蛋,還是大娘到鄰家借的六顆雞蛋做成的,難為她了。 飯罷,我向大娘表明想到摩梭家庭做客的意願,她為了要圓我的想望,熱情地安排連繫一戶不錯的人家,在前去的路上,我在雜貨舖子買了煙、酒、糖果和少許日用品,穿越數道土牆圍成的黃土路,來到了拜訪的家庭,出來迎迓的是一位二十來歲的摩梭姑娘,瘦高的個子,深刻的雙眼皮下,映襯著一張娟秀的臉龐,她並未穿著摩梭傳統的寬袖襟衫和白色褶裙,面帶微笑的請我們入內。 木條交構的房子,正是摩梭和當地其他少數民族的傳統住屋,這種俗稱木楞房的牆壁,是用圓木重疊垛成,屋頂覆以木瓦,四角和中間立有大柱,由於屋內火塘終年不息而燻黑,火塘在摩梭人的眼裡,是人與人之間、人與神之間的載體,口水不能吐其上,坐的位置也有限制,還好上開有天窗,可供透氣,火塘鐵架上放著大茶壺,挑高的房子裡,掛滿了被塘火燻乾的臘肉。 爐邊坐定,家中清一色的女性,隱然傳遞了強烈的母系社會訊息,內房房門打開,才知大家長〈達布〉年事已高,行動不便,她只對著我們微笑點頭致意,這位家庭血緣扭結的核心大家長,便繼續休息去了。 年輕的摩梭姑娘招呼我們喝酥里瑪酒,那是一種由麥子釀造的酒,不烈不淡,是摩梭人的迎賓佳釀,同時取出瓜子、爆包穀花待客,煮水煮茶,十分親切。 彼此寒暄了半個多時辰,便離開那戶人家,出了廳堂,在種滿人蔘的院子裡,摩梭姑娘一再好意留我們夜宿,無奈行程已定,開車的師傅給我一個狡黠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黃寶蓮〈納西才女的彼德餐廳〉文中的那個歐拉梅,她和沉默寡言的愛人過著「阿注婚姻」,歐洲男子奧瑞里歐一趟麗江行,卻瘋狂的愛戀她,歐拉梅有個金嗓子,幽幽的腔調,繞樑三日,會把人的心事服服貼貼地燙平,難怪奧瑞里歐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摩梭人的「走婚」生活,主要是基於性生活和傳宗接代的需要,簡便和自由是它的特點,絲毫不具獨佔性,走婚有實無名,不共組家庭,彼此分屬於不同的經濟生活領域,走婚生活可長可短,父親沒有撫養子女的意務,既無共同的財務關連,雙方約束力較小,因此嬰兒隨母姓,重要的觀念是母系家庭的成員皆出自同一血緣,是同一「根骨」分衍出來的,家庭內部相處較為單純和睦,這也是摩梭族一夫一妻制建立速度緩慢的原因,走婚的持續或終止,也少有紛爭或造成社會問題。 來到瀘沽湖畔,豬槽船此起彼落地交錯歇止,此地海拔二千六百餘公尺,得天獨厚的瀘沽湖,終年不結冰,湖中島嶼散布,沙灣海堤相連,一對年輕男女過來招呼生意,女人纏著頭巾;男的戴著一頂帥氣的紳士帽,二話不說,立即登船,周長五十餘公里的瀘沽湖,湖面時見水禽嬉游,魚兒不時潑剌翻躍,坐在船裡看水,水天蔚藍相映,離岸邊越遠,湖水越變翠綠,盈盈流動,疑幻似真。 我的台灣小調,換來船伕摩梭民歌,加上我那賽比歌星的納西導遊助陣,天高地曠,清絕幽美,歌聲迴盪湖面與群山之間,我雖不解其意,但胸襟袒蕩如滌,感染如斯氛圍,心情隨著波光閃耀。 湖中散浮的小島,一座座仿若經過設計琢磨,然後凌空飛來,棲止湖面。豬槽船停在距岸邊最近的一座小島上,三月天,島上一樹樹的桃花開得燦豔繽紛,摩梭船伕在岸邊的亭子休息等候,我和納西導遊上到高處去參謁一座喇嘛廟。 喇嘛廟叫「里務比寺」,一位長得杏眼廣額典型的藏族喇嘛引導我們入寺參拜,滇西北這片奇詭粗獷的大地,有不少藏族聚居,品味異質人文,何嘗不是另一層收穫。 里務比寺規模不大,白牆黃瓦,正脊裝寶瓶,角設套獸,融合了漢藏建築的莊嚴特色,寺內供奉觀音菩薩、宗喀巴、釋迦牟尼、千手觀音、白篤目觀音,我不知道是否政治安排或順應觀光需求,連神祇都如此漢藏一家,我們行禮如儀,也敬獻香油錢,聽寺中喇嘛說,每月農曆初二,會有許多喇嘛來此唸經,整座島嶼便顯得生氣無比。 其實,里務比寺像一名山中的隱者,遊人不多,儼然人間仙境,上天恩寵。 在摩梭歌聲中,返回岸邊,桃花在颯颯涼意裡開得盎然,在泥土的赤黃中,有一種淒美的情緒,蒼茫中惹得風月無邊,乍見納西導遊阿菊兩行清淚,簌簌掛臉龐,化入天地渾然,化入人世荒脊,虛渺中,我靜靜地聆聽她娓娓道出的一段情傷。 天空飄著細雪,吉普車顛躓地飆過折疊起伏的回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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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臉」換新顏開運做新人──閩台非物質文化遺產之「挽臉」◎
挽臉,閩臺地區又稱「絞面」、「貴面」,就是用紗線把臉上的汗毛連根拔起,令人神清氣爽,頓覺精力充沛。挽臉,是一種古法美容,在閩台婚俗中有改頭換面、祛除污穢、祈求吉利、帶來福氣等寓意,歷史非常悠久,傳播相當廣泛。 早年,在閩台民間婚俗中,待字閨中的姑娘在上花轎前夕,免不了要對鏡帖花黃、倚欄梳雲鬢,但更不可少的還是「挽臉」。閩南方言中的「挽」,就是「拔」的意思。在閩南、在臺灣,人們習慣昵稱黃花大閨女為「查某根」,經過出嫁前的第一次「挽臉」後,就意味著「轉正」為大人了,意味著即將為人妻、為人母,即將成為一名相夫教子的小媳婦了。這在眾多臺灣學者的著作中都能得到印證,如林再複《閩南人》,「婚前數日,准新娘要請福命婦人用紅紗挽面,將臉上細毛拔除,謂『換新臉』,也就是脫胎換骨變成新人了。」又如,贛南旅居臺灣著名學者肖兆楷《贛南客家》一書中提到客家婚俗中的挽臉,「婚前數日,新娘要請福命婦女用紅紗挽臉,將臉上的細毛拔除,謂『換新顏』,也就是脫胎換骨成新人了。」 一個線軸,一塊香粉,一支銀剔針,「挽臉」的活兒就可以開幹了。兩張矮凳,兩人相對而坐,四目相向致意。受挽者滿臉香粉,雪白雪白的,活脫脫就是高甲戲裏的「奸臣相」。雖然看上去有點兒滑稽、逗人,卻能大量吸收皮膚表面的油脂,讓汗毛略乾燥些,挽臉時帶來的疼痛感,便大大的減輕了,細毛拔除得愈加乾淨了,新人兒也就越發的精神,越發的青春靚麗了。 挽臉的紗線,不長,細細的,但韌勁足足的,不花一把勁兒是不那麼容易扯斷的。主挽臉者用門牙咬著紗線,兩手撚熟地繞了幾繞,飛燕穿林似的,還沒來得及眨眨眼,一個活結就巧妙地打出來了。然後,雙手各纏住線的一頭,對著被挽臉人的臉部,「挽臉」開始了。一旁看熱鬧的外行者,但見,主挽臉者左手虎口呈鉗狀叉開,拇指、食指、中指把紗線對折交叉處撐開,右手拈著另一頭,形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然後把紗線張開的口子貼著被挽臉者臉部,三點協調地使力,來回擰著「8」形。一開一合,一起一落,一張一縮,紗線隨之翻飛起伏、跌宕騰挪,時而交叉,時而閉合,時而擰動,輕柔處若蝴蝶翩飛,迅捷處恰青龍擺尾……不啻於一場絕佳的手指舞,觀者無不眼花繚亂,無不驚歎折服!漸漸的,漸漸的,新人的面、頸的汗毛和額頭的絨發被一一地絞之殆盡,顯得自然、清純,有清水出芙蓉般的迷人! 師無定法。也有棄其「8」字挽臉法不用,右手從線腰將其分成兩向,再作幾回扭轉,自創了了一個「又」字法。將絨線交點貼於被挽者的臉上,右手唱,左手和,一絞一起,一張一弛,於是乎,雙手落,臉毛起,污垢除。最輕巧的活兒,當數臉頰了,光潔細嫩,幾乎不費啥子功夫。最艱巨的任務是鼻翼周圍,突陷不平,得使些心思,換不同角度,「翻、滾、夾、拔、拉」十八般武藝一起上,或緊或松,輕重各異,絨線在臉上絞來絞去、絞上絞下。有時,還得用拇指在重點部位反復摩擦,直至被挽臉者感覺有點火辣辣的,方能徹底清除這些頑固的「苦毛仔」。技術含量最高的就是描眉了,這時候,銀剔針發揮了關鍵的作用。先用線挽好了眉毛週邊,再使針把有礙於美感的亂毛剔出,只要輕輕將之按住,暗力一使,眉心也就齊整了。最後敷上潤膚乳,便大功告成!於是,舊人換新人,但見眉如柳月眼如黛,膚如凝脂肌嫩白,紅暈鮮亮透明,似乎吹彈欲破,透著嬌羞,透著憐愛。常常有大媽大嬸忍不住輕捏一下新人的臉蛋,換來一串串善意的逗笑聲。 在閩台民間風俗,挽臉,也有約定俗成之事。待字閨中的姑娘一般是不修臉的,頭一次「挽臉」是出嫁頭一天,也叫「開臉」。大姑娘出嫁,「開臉者」必定是「好命福人」,就是村裏子孫滿堂、夫妻雙全的的中老年婦女來為新娘梳妝打扮,進行挽臉,且必用紅粉蛋、紅線車。出嫁後,逢喜慶之際,就可以自擇日期「挽臉」美容了。閩台產婦「坐月子」,習慣「蹲月」不出門。一滿月,就請人來挽臉,寓意臉如滿月美好皎潔。舊時,富戶人家的小媳婦每隔三兩個月就要挽臉一次,一般人家婦女盛大傳統節日前,喜歡聚集在一起,輪流「挽臉」。喜事挽臉,白事也不例外。誰家人過世,過了「頭七」,女主人就得挽臉;男主人呢,上街理頭去,這就是「男剃頭,女挽臉」的風俗,以此驅散哀愁,寬解心結;禮數周到者,甚至還發給弔唁、送葬婦女挽臉費,意在除去晦氣。 儘管今天各種先進的美容技法層出不窮,但愛美的女人們更鍾情於「挽臉」。這不,「挽臉」應該最是原生態,最是純天然,能延緩汗毛再生,能令毛孔緊縮,能減少皺紋產生,使肌膚「白白嫩嫩水當當」。在閩台城鄉,只要有「挽面」攤點,生意一定是蠻不錯的,連「老外」都紛紛「以臉試挽」,讚歎之餘,稱之為「東方奇觀」。 挽臉時,「好命福人」都會念說一些押韻的吉祥話、教一些做媳婦應懂的人倫道理,也就是朗朗上口的「貴面歌」(閩南語)。 如:福筷舉一雙,開始貴頭鬃; 去汙求吉利,健康到百年。 第二貴頭額,入門有通吃(意為不愁吃); 孝順得人疼,勞動愛打拚。 第三貴目睭,消災添福壽; 夫妻手牽手,君子是好逑。 第四貴你鼻中鞍,蔭你夫君早做官; 今夜子婿床中伴,早生貴子心喜歡。 第五要貴鼻,夫妻吃百二; 老人囝仔哦嘍(誇獎)你,歡樂相愛到百年。 第六貴嘴邊,今夜好團圓; 十月生後生,勤儉剩大錢。 最後貴你嘴,給你早出貴; 吉語講在先,上轎十八變。 賜你富貴萬萬年,吉時同夫結良緣。 在翔安,在金門,在閩台兩地,都流傳一個閩南方言謎語,「四目相看,四腳相撞;一個咬牙根,一個面皮痛;拔去多餘,換個清秀」。謎底不言而喻,便是「挽臉」。多麼形象生動的描繪啊!可以想見,「挽臉」帶來美容美麗、容光煥發、心曠神怡的同時,其感覺一定不太好受,至少「面皮痛」是難免的了。但是,閩台民眾都信奉,准新娘挽臉時有點麻辣痛感,預示今後到婆家,才會「有人緣,得人疼」,這,或許就是這種古老的美容風俗長盛不衰的因緣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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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桂子飄香
母親反對她和那青年來往,失戀的人,心理不正常,外省人,來路不明,他不會真心實地跟妳過日子,算了吧。後來…… 即使風大雨大,也催醒不了我的睡夢…… 4 數不清的眉埔鄉親,勸促佟桂趁著身強力壯,出來競選縣議員,為民服務。她搖搖頭,苦笑。「我沒有上過大學,文化程度低,還是做生意吧。我老公不識數,算術加法老是算成乘法。」 怎麼算帳? 三加二等於五,他把它算成六。你說多笨! 人家笑起來。 其實我也明白,早在人類文明的初期,就已積累了一些數學知識。到了十六世紀,算數、初等代數、初等幾何和三角已大體上完備了。數學,有些人忽視它的重要,那是錯誤的。它對於人類認識自然、改造自然,起著重要的作用。 我的茶館生意,結賬實在是麻煩事。客人有時付港幣、日幣或美鈔,連丁新也不敢去結帳,只有派出服務生領班易淑珍去應付。她不用電子計算機,只用心算法,一桌吃多少錢,再以外鈔換算台幣,眨巴一下眼睛,說出了數目字,分釐不差。讓客人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每次阿桂出門辦貨,總帶著她。許多服務生都喊她「易秘書」。 每年報稅,都由易淑珍一手包辦。她做事敏捷俐落,絕不拖泥帶水。她是高職畢業。十七歲來店服務,已有五、六年,如今連個男朋友也沒有。聽說有個企業家追求她,她當面拒絕:除非是濁水溪一帶的人,我絕不嫁! 佟桂給她取了一個綽號「槓子頭」。 「槓子頭」阿珍長得健美,但身高一米七,找對象確實困難,她曾被選拔為籃球苗子,可是她對體育沒啥興趣。歲月蹉跎,再加上性格執拗,她的婚事便拖延下來。阿桂非常疼她,說句自私的話,她也離不開這個得力的助手。 那日,聞校長找于瑞商量,學校急著聘請一位數學教師,以提高升學率,眉埔是偏僻地區,年輕人多半愛去台北。優秀數學人材,都被拉進補習班。于瑞猛然想起阿秋是數學系畢業,目前在台北作教師,如果把他找來,那倒是一樁兩全其美的事。因為阿秋就是佟桂的兒子。 暑假,秋生回眉埔渡假。他常去眉中打籃球。聞尚勤常遇見他,兩人當面聊起此事。阿秋竟然滿口應允下來。 對於孩子的決定,我是懶得過問的。當初,我跟阿桂的想法,盼望秋生投考醫學系,走他外公的路。他從小數學比較好,聯考填報數學系,以高分錄取。當時我很不滿,數學系畢業,除了作教師還能作什麼!阿桂說孩子只要平安無事,就是幸福。如今回了眉埔當教員,這是幸福麼? 聖誕節,正是涮羊肉招徠顧客的季節。三秋茶館忙得團團轉。海外客人,浪潮似的一波一波湧進,遇到結帳,才想起「槓子頭」,她陪阿桂去香港採購冬季衣服了。說是三天回來,但是三天的生意,比往日七十二天的客人還多!佟桂啊佟桂,你這不是扯我的後腿麼! 佟桂和「易秘書」回來,帶回兩箱名貴而廉潔的衣物。她投入緊張忙碌的工作中,我懶得跟她說句話。晚上,她洗了熱水浴,脫去睡衣,鑽進我的被窩,摟住我的脖子親嘴。 幹啥,哪根筋不得勁呀。 快來,告訴你,好消息…… 啥好消息? 阿楠,幫幫忙行唄?人家想的……厲害…… 做罷苦工,阿桂嚐到水蜜桃的滋味,才慢吞吞地向我談起去香港購置衣物的事。「易秘書」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她的對象是身高一米七二的張秋生……年底,奉兒女之命結婚;不然,肚子挺起來,不雅觀了。聽了好消息,我心慌,快活,淌下了熱淚…… 「你不高興?」她睜大眼珠問我。 我搖了搖頭。 阿桂趴在我的胸前,哭起來。 明年妳就做阿嬤了,人生真快啊! 我想起自己做了奶奶,我就高興。老爸、老媽地下有知,他們一定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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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方桌的歲月
童年,對島鄉-金門冬日的印象,隨著歲月的更迭已經成為塵封的記憶,來到台灣多年,雖然定居在全台冬季氣溫最低的淡水,因為有了童年的磨鍊,冬日甚少感受到酷寒的不適應,今年卻很不同,明明應該是春暖花開的三月天,卻有強烈冷氣團來襲,白天的淡水竟降到5點5度的低溫,也許是在溫暖安逸的天候中生活久了,適應低溫的能力薄弱了,也興許是忘了,童年家鄉的嚴寒也不復記憶,10度以下的低溫真是難耐啊!一整天裹著厚重的冬衣,彷彿北極熊般,放在大衣口袋中的雙手有暖暖包的相伴,仍然抵不住室外的寒風刺骨,幾乎快要失溫了,解說時話語凍在喉頭出不來,這是許久未曾有過的經驗,終於體會老人家講的諺語:「冬天的風是尖的,有如針一般,可以穿膚透骨。」這時想到童年的冬天,童年的生活,霜凍、嚴寒更甚今日,惡劣的生活環境,困苦的生活方式,我們不以為苦,過度安逸不是一件好事。 小時候,當小孩子天真的問大人:「我是從哪裡來的?」大人會開玩笑的回答:「你是『蚵棚下』撿來的。」小朋友馬上急得淚汪汪,然後抽抽噎噎的辯駁:「我不是『蚵棚下』撿來的,我是爸媽親生的。」這是海邊兒女童年的委屈,卻是大人沒有惡意的玩笑話,就如虎姑婆童話對小孩的殺傷力,但也促使每位小孩乖乖的聽話,否則被大人送回老家(蚵棚下),那就太悽慘了,可見『蚵棚下』是海邊兒女最害怕的地方,卻是全家賴以維生的地方,海邊兒女和它是無法做切割的。 童年,生長在海邊的我們,海蚵是家中冬天重要的經濟來源,剝海蚵卻是一件苦差事!辛苦的父親常常摸黑到蚵田「箝蚵」(台語發音),雙腳、雙腿和雙手浸泡在攝氏10度以下的冰冷海水中,「箝」滿一大擔帶殼的生蚵挑回家,冰凍的身軀反應遲鈍,一不小心就會被蚵殼給劃破皮肉,鮮血用海水洗淨再繼續工作,鹽份沁入皮肉和凍傷的難耐,擋不住一家之主的責任心。當帶殼的生蚵挑至家中,剝蚵的工作就是母親和小孩的任務。家中有一張長方形的「蚵桌」,大小有如吃飯的餐桌,不同的是「餐桌」表面是平的,「蚵桌」有如撞球桌一般,四邊有高度,中間凹下如水槽般的桌子。一大竹簍的海蚵往蚵桌一倒,如小山般的蚵堆等待我們一顆一顆的將蚵肉挖出。 長方桌擺在小瓦房旁臨時搭建的小草寮,母親領著姐妹圍坐方桌旁,草寮成了加工廠,年復一年,我們在草寮度過無數的冬季。記憶中,彷彿天氣越凍冷,海蚵越肥美,所以剝海蚵的日子,總是在淒風苦雨、天寒地凍的時候進行。左手五個指頭包裹著長條棉布,右手拿著尾端尖銳的細長「蚵刀」開始剝蚵的工作,印象中,家中小孩一到上小學的年紀,就得擔負起剝蚵的工作,小孩力氣不夠,技巧不純熟,常常被蚵殼、蚵刀割破皮肉,傷口在冰冷又含鹽份的蚵汁中浸泡,簡直是酷刑,但是在那個年代,咬著牙,忍著痛,工作照樣得進行!沒有人有豁免權,所以小心謹慎才能免去皮肉之苦。 雖然剝海蚵是件苦差事,但是海蚵賣得的金錢,卻是最實際的回饋,所以記憶中未必全是苦澀,也有甜蜜!回憶長方桌的歲月,除了一家人同甘共苦的場景,我會想起爺爺,爺爺是剝蚵歲月溫暖的來源,一碗冒煙的熱麵茶,一小杯金門特產高粱酒,讓我們凍僵的身軀有了暖意,一罐剛煮沸的滾水,讓纏著棉布的五根指頭重新有了知覺,這是爺爺用他長輩十足的愛心為我們做的,年復一年、日復一日,不曾怠惰、不曾缺席。 長方桌的歲月有全家人共同的革命情感,有著酸甜苦辣的生活故事,它雖然早已走入歷史,破舊的「蚵桌」也隨著搬家不知去向,但是留在腦海中的記憶,早已忘卻苦澀,有的盡是長輩的疼愛,同輩的合作,交織出今天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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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詩
〈一〉●漂泊 誰懂漂泊 誰敢把自己趕盡殺絕 千年萬世誰記得您 您只是多塚中的一株野草 誰會為您唱起輓歌 是否那些途經時間的蟲鳴鳥叫 〈二〉●焚祭 以詩與血。入土 以愛與軀。焚化 百年尋得墳上一撮荒塚 唯人間茫茫白骨愴然 唯字句風雨寂莫吹落 唯身後。那猶存的世界呀 若有號哭朗讀的辭彙 應是一行窄窄未乾靈魂 〈三〉●掃墓 我該回家走一走 或許會迷路 有人不知道我是誰 那些想念的人都死了 我還活著 回來看看您們 衣裳還有些些的溫度 聲音還有些低低的回音 彷彿我們昨天才相遇 或許我該有一個夢 夢見我們可能的歡喜美好 在我回家的夜夜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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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讀
什麼樣的因緣促使你我一見如故? 什麼樣的牽引讓我走向你,甘願為你,如單口相聲般的自說自話? 我不在意別人如何看我,只要你熠熠發亮的眼眸,熱切為尋找我所發出的語音,那便勝過千千萬萬遍不解或讚許。 初次和你近距離交流,是在時有冷鋒來襲的冬日,從我的住處到有你的所在,尚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然而時空不是問題,無法阻隔我想奉獻給你的心意。因為天冷我們都穿得厚敦敦,厚敦敦的衣物裹著我心裡深厚的想望。即便地球因暖化問題致使氣候失了常、花季失了序,卻依然無法改變,我所盼望的明天會更好。我來看你,伴你讀詩、讀書,正是因為這樣的盼望,所以寒氣逼人風蕭瑟,都不足以令我退卻,為了明天優質的你,此時你合該擁有我至誠的對待。 我喜愛把聲音放送出去,應該可以溯源到第一次當媽媽的時候。記得寶寶還在我的肚裡時,我就已經為他準備了童話故事十二冊,那時我閱讀這些故事,也把心裡滿滿的愛讀進故事裡,透過脈動無聲的傳給我的孩子。之後他才呱呱落地,新手媽媽便等不及要教他唱唐詩,無論他是醒著或是睡著,我要孩子知道媽媽就在身旁,所以當他或是躺在小床,或是貼在我的胸懷,都可以聽見媽媽單口吟唱的詩。 詩,或許旁人看來並非生活必須。不可吃、不可用的詩,卻在媽媽的愛裡飽足了孩子的心,然後他自然進入詩的情境,他甚至在玩耍時自得其樂的唱念詩句。因為這樣,我的孩子很早就喜歡閱讀,他讀圖畫,遐想故事,再慢慢進入文字的魔法世界。書,成了他往後生活裡的忠實朋友。 喜歡閱讀真的是一件生活大享受,樂趣無窮的平價休閒。古人說「貧者因書而富,富者因書而貴。」我相信因為閱讀能夠涵養內在,讓一個人展現他與眾不同的氣質,有句話說「腹有詩書氣自華」不正是此意?現代人常說知識很重要,然而知識不會憑空而來,養成持之以恆的閱讀習慣才能豐富我們的知識層面。關於這點,西方哲人便曾說過「知識的基礎,必須建立在閱讀上面。」 這麼說你必然明白,為什麼每次一見到你,我便要唱詩,便要翻著書告訴你書中的故事。如果你還懵懵懂懂,我也能理解,但這並不會影響我和你的互動,以及我為你說唱的熱情。唯有持續燃點你對詩書的熱情,走過伴讀的歲月之後,你必能長成文質彬彬的小小紳士。 我很感謝你的家人給我機會與你相處,我深切清楚對你的熱情絕不亞於當年對我的孩子,此刻你雖稚齡,但必是敏銳善感,一定能感覺到我心裡的涓滴,是愛,是無怨無悔。所以你不排赤我,你不拒我於千里之外,你樂意與我相依,甚且陶然於凝眸相望。 誰說世代間存有鴻溝?誰說年齡會是問題? 你總是看著我張嘴唱著、說著,然後以無比專注的眼神研究我,我就是因此確切知道,為你唱詩、說故事甚或聊天,其實都深具意義,也絕對有顯著成效。截至目前即便你不曾以語言回應,但我有十足的把握,你已將我所唱的詩、所說的故事聽進耳裡,你完全清楚,清楚這樣互動的趣味。 你喜歡這樣的互動、這樣的趣味吧?好像我們正營造一首詩、一篇故事的情境,而你就在詩篇裡、就在故事裡。我是說我握著你的手、你看著我的畫面,是一個有畫面有情節的故事,是一首輕快愉悅的小詩吧? 是的,生活中處處有故事,也時時可說故事。猶如當年我的孩子讀著繪本,要求我生隻可愛寵物與他作伴,就是活生生有趣的故事,在我為孩子說故事時確實發生了。現在我說你聽,你手中正抱著小猴布偶,你是在享受生活有伴的美好。但無論這個伴是書、是玩偶、或是我,小寶貝,你一定要記得,在這個世界上你擁有許許多多陪伴,在你生活中現身的所有人事物,包含那隻停靠在你臉頰,吸取饜足後的蚊子;你吃下肚的水果;你的玩具、你的書,無一不是啊!正因為有這些具體存在事物,你滋長生命的過程必然閃著亮光與淚光,經由這些你才能體會到真正的幸福。 雖然我無法天天為你唱詩、說故事,但我能夠感受到你是喜愛閱讀的,我也確信從現在開始到將來,你必是會從文字裡找尋到趣味,找尋到你喜愛的角落,甚至在未來更找到你安身立命的契機。古人說過「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我不問你將自書中覓得什麼,但盼此後直到未來,你都能悠遊於案頭山水,並樂在其中。 幾次相伴,我在你溜轉的晶亮黝黑眸子裡,讀到了聰慧與靈敏,即使你才零歲,但零歲正是一塊清無雜染的海綿,正以無可想像的速度吸收所有刺激,因此之故,我和你的家人正一起努力著,努力給你清淨光潔的資糧,以豐富你的成長。 對於我,你必然也有所感覺,只是你還無法以言語說出,而現在的我專注在單純的伴讀,我無暇分神去讀你對我的感覺。但我知道有一天,你會把與我相處時的感覺告訴很多人,或許也會包括我。對於我們之間我深具信心,你應是會喜愛我這樣的陪伴,而我知道陪伴你越多越久越喜樂,你內在的安全值就會越高越優越飽足。以後你便會明白,人與人之間,合該是要互相作伴、互相體貼、互相支持,世界便會更美好。 於是當冬陽帶著些許溫暖氣息,穿透整扇落地玻璃窗,俏皮的在你光潔額上跳踏舞步時,我握著你的手,點讀眼前書頁裡的詩句,你細嫩手指輕靈的律動,和著我緩緩唱出的音韻,聽見的人,或者看見的人,他們如何看我,已然不是我會記掛的事,我唯一放在心上的是,能夠給予你什麼樣的滋養與啟發。倘若欲使生命的質地更醇厚,心靈的陶養更優雅,生活的感受更單純,你、我以及我們周遭的人,都應該專注於此──精神生活的建構、氣質的培養以及教養的提升。 美好的未來應是肇基於今日的經營,我與你的家人給你什麼樣的陪伴,或營造什麼樣氛圍的環境,將大大影響到你的未來。我是如此深信在亂了序的世界裡,只要有心,仍然可以造就清流,只要有心,仍能恆常保有赤子之心。如果此刻你將我視同你的同伴,那正是你看見我的赤子心,人心唯有不老,才有更多熱情做更多事,包括陪伴你,小寶貝。 你知道嗎?小寶貝。 從你出生之後,許多過去我教孩子的記憶迅速回到腦海,於是一股熱勁直推著我往前進,我想著該教你唱詩,該說故事給你聽,像從前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喜歡唱詩給孩子聽,肇因我無可救藥的浪漫本性;和不會言語的幼兒對談交流,源自於我渴盼分享的赤誠。我真的相信每一個小娃娃天資都聰穎,身邊大人的一言一行他都瞭然於心,所以我和你靠得很近時,你感受到安全吧?我將適合你的小書放在你面前,你感受到自己是尊貴的吧?當我為你讀著書裡的文字時,你的感受是幸福快樂的吧?如你一般的小娃娃,需要的就這些最基本的愛與關懷。唱詩、說故事、和你聊天,我樂意扮演一隻自言自語的九官鳥,你知道嗎?我真的樂在其中,而且還樂此不疲。因為你,讓我有機會重溫過去陪伴孩子的美好時光;因為你,我所懷想的那一段我和孩子最初互動的記憶,再一次躍然真實生活。小寶貝,如果倦了你且闔上眼皮好好養足精神,等你睡醒後,再聽我為你唱一首首古老的詩篇,你會在我的聲音裡,漸次熟悉幾千年前詩人的詩情,或許慢慢的你能體會出更多我意料外的感動,而我也極為清楚,在你的體會漸漸累增之前,你將已學會朗朗上口吟唱這些我所唱過的詩歌。你會在這樣的美好裡慢慢成長,並且越來越熟悉我的聲音,然後有一天,你突然開口央著「小姨婆,我們來讀書。」 星期六的下午,倚靠一張方桌,陪著你,我讀單口相聲的書,你漸次安靜下來,停在我的聲音裡,這樣的互動教我喜悅滿足,這樣的因緣教我珍惜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