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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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飛──文學與音樂地景課程筆記
我在飛 飛了千年亦無悔 了然 理解、明白而接受 人世間 惟存悔 有歡腸 心成灰 黃大哥應我要求用最短的語言回答什麼是文學的提問,他說一切都是文學。而他透過文字表現什麼呢?他的文學要真實呈現世間事態,為真實世界微不足道的人留下記錄,因此寫成了很痛的《兩百個玩笑》。 做為一個讀者,發現因為認知痛的感覺而驚心而停頓。才發現原來偶爾動手敲鍵盤打出想法的我,卻是為了安頓身心。 我以為黃克全大哥投射他對景物依舊人事全非的痛在裡面走不出來,而他卻在〈金沙溪〉的歌詞裡,以「了然」詮釋他對生命歷程的理解,接不接受他透過文章所引發的情感,則是觀者必需自我安頓的地方,這是書裡必須留下的空白頁。 我應當相信楊樹清大哥說的:寫作可以治療。黃大哥說,兩百個玩笑,有人要他別寫,因為會影響他的心境。而他堅持為老兵留下記錄。確實,寫完後用了一段時間才回復,但他發現寫好後,原來深感沈重的痛也變得寬解了。要接受生命存在面貌的真實性,理解其中的無奈,悲而不傷,為人世間生命真實與無可奈何而深切懺悔,要明白其間歡樂暢快等經驗,在生命終了後,或在衷心繫絆失去聯結後,也都會灰飛湮滅。 又讓我想起「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般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舍利子是諸法空相……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色身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 面對悲傷,不要害怕悲傷,負面情緒也能產生力量。鄉愁是美,是悲,卻可以不傷。 黃克全大哥說,李子恆的〈愁蟬〉、〈紅蜻蜓〉等都可以瞅見鄉愁的情感在裡面,只是可能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回述當初創作意念,李子恆大哥肯定的附和,確實是飛回小時候熟悉的花草鄉間。 因為專輯製作取景與「歌謠裡金門的記憶」課程講授,李子恆大哥開心於回到故鄉的親切與靜謐,是另一種鄉愁的醞釀,但也擔心的說,如果太常回來的話,進行中的「月光海峽──50鄉愁」這張金門專輯就一定寫不出來了,因為創作是需要距離維持美感,需要距離保持想像的空間。 我想,那是真的,不然,天天看,天天講述的燕尾屋,我們怎麼寫不出這麼美的詞意與曲調,又那麼悠揚的樂音詮釋者呢? 你聽, 「我在飛,我在飛,飛了千年未停歇 我在飛,我在飛,再飛千年亦無悔 我有星,我有月,星月風雲一闕闕 我有夢,我有知覺,夢覺春秋一回回 我以重重,我以疊疊,海闊天空,賦予歲月 我以斑剝,我以瑰瑋,無限光陰,盟予誓約 我在飛,我在飛,飛了千年歇與誰 我在飛,我在飛,再飛千年亦無悔」 而風獅爺呢,講了幾多次,他的牙,他的臉,他的大口,位置、彩衣、帥印、令旗、鎮風制邪、祈求靈現的願望,卻無論如何卡在喉底的聲音,終於李子恆賦予後由童音傳唱而出了「風獅爺,兩蕊目睭睜大大,矗置路口埕,克邪,鎮煞,遮風飛沙屬伊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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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何物─賈福相教授浮生小雨雅集側寫
儘管三月的溫哥華依舊寒意逼人,紛飛的大雪從不曾停止告訴你冬天尚未遠去,聽到賈福相教授要「談情說愛」,浮生小雨會場──主持人張麗娜的家,彷彿出現了「神仙家庭」裡的莎曼珊,揮舞著手中的仙女棒,手指之處人潮湧至,客廳、餐廳、走道頓時座無虛席。 這全是仙女棒的魔力,而賈教授,是莎曼珊。 朗誦《情是何物》為講演開啟了序幕,這是賈教授最新的長詩作品,寫雪與苔的對話。故事應從去年十月說起: 雪:「相遇在十月 對我,已太遲 對妳,錯誤的美麗」 這是何等短暫的戀情啊!今年二月,已是道別時刻: 二月初二 青苔鋪著山地 山坡還有一片殘雪 與青苔相依 擁抱著 樹蔭下 夢將破 ………… 夢已殘 ………… 因為雪明白:「明天/當太陽爬上南山/我就悄悄地走了」,只剩下「雪在溶化/化成水/水是淚」。 青苔自是不依,著急喊著:「我會等你/今生今世…… 」 雪揮一揮衣袖,低吟: 「明年的青苔已不是你 明年的殘雪也不是我 你說過 變 變 變 明天是虛幻,從來也 沒有永遠 不要抗拒天」 「記住,不要逃避自然」,賈教授藉雪之口,再一次闡釋了易經「變」與「不變」的道理。花開花謝、緣起緣滅,成住壞空、因緣和合,當中有變有不變,由此生生不息。我想起金門一位好友問我:「縱使相見應無言,星星白髮猶少年,人生一瞬,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寫詩吧!寫情詩吧!每一首詩的創作,像巨浪拍岸,將我們帶向詭譎萬變的大海,然後送回岸邊;而愛情,像等在岸邊溫柔的沙灘,撫慰著情人的心。只是,每一次的拍擊,浪花不會是原來的浪花,沙灘也不再是原來的沙灘,所以,愛,不需重來,愛,從來沒有結束。 雪與苔的愛情也是如此: 三月初三 ……………… 青苔更青,藍天更藍 青苔欣欣 春神之孕 ………………… 山地在慶祝 載歌載舞 情是何物? 好一個「春神之孕」,正是「春風又綠江南岸」,賈教授的春風,果真把荒蕪吹成碧綠了!雪苔之戀,是觀變、知變後的新生,應證了天地有情、知化善化。 賈教授向來對「風」情有獨鍾,花了四年翻譯詩經國風篇不說,他的第一本著作《獨飲也風流》,第二本著作《吹在風裡》,這回為姜一涵教授新書《東方世紀》寫序──「東風緩緩吹來」,談到對東方文化復興的看法,在在呈現出不同的「風境」。 東風西漸,東風是春風,春風拂面,生意盎然;東風是文化風,風入血液,潛移默化。賈教授認為廿一世紀是中國的世紀,世界文化已走到「亢龍有悔」的年代,進退不得,唯有在東方文化的領導下,才能健康的走下去。中國對東方文化復興的貢獻是人文,是經驗,是歷代聖者的智慧。譬如論語「立其根本」,大學「定其規模」,孟子「觀其發越」,中庸「以求古人的微妙處」,詩教「溫柔敦厚」,書教「疏通知遠」,易教「擘靜精微」,禮教「恭敬儉莊」,春秋「屬詞比事」,這些全都是生活哲學。 我曾前往台灣古坑福智教育園區參觀,那是一所完全中小學,著重品格教育,國小培養善敬之心,國中培養仁德之心,高中培養濟世之心。由於尊崇儒家,勤學古典,學生需背誦弟子規、千家詩、三字經、千字文………等等,據說,運用這樣的傳統童蒙教育教材,已產生異想不到的學習成效呢! 談到中國藝術與西方的不同,賈教授特別強調中國藝術更注重「超以象外得其寰宇」、「失於自然而說神,失於神而說妙」的意境,作畫運毫,有言外之意、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他將『妙』解釋成『personality』,應是指純任性情,天趣盎然,並顯出與眾不同的自然之美吧? 而「不同就是大同」,賈教授拿起金門書法家吳鼎仁所贈墨寶,斗大六字讓他好不得意。我知道這是他的思想核心,若非早已洞察世事,了解托身天地間者,都是有情眾生,豈能有此胸懷! 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談到人生三境界,賈教授曾引為《獨飲也風流》的篇章名,第一章「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第二章「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章「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的,生命中有光也有陰影,如何看透而不看破,唯有以最大的包容來解構、超越對立,將小情小愛轉化成大情大愛,雪的「不要說再見/無言」,正是轉識成智的人生智慧。 最後賈教授問大家:「甚麼是好人?」我從紅樓夢第五回中找得了靈感:「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覺悟了有情眾生,則不論世態如何千變萬化,都能任運自在,予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好人就像和煦的春風,帶給人們安定、歡喜與重生。 原來,賈教授的情是「覺有情」,風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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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手記
60年代。我10歲。國家戒嚴。島上脊瘦貧弱。我的三餐只有地瓜和麥粥。白天和晚上都是黑的,連母親擰出的笑容也是黑的。那時候。我還不懂什麼叫做窮苦。我只知道穿著破破的卡其服去榜林國校唸書。我的老師許文科。姚清華很認真的教我們,晚上回家就吃著大鍋飯,然後摸黑睡覺,偶爾考試會在煤油燈下讀點書。 記憶裡的童小像一首沒有節奏的歌。上課、上山。上床。一成不變的日子。最幸福的是有一些玩伴,到田野捉麻雀,撿花生和可以換「好吃糖」的酒瓶,常常滿載而歸,然後就各自享有。這一點點的快樂就讓我們心亮了起來。穿過夢和煙花。我們編織了許多童年故事,阿兵哥和他們吃剩下的饅頭。我們搶著分享,防空洞和夜晚的砲聲。我們爭先恐後的嘶喊逃命,大片落葉的木麻黃和遍地的枯枝野草。我們急著各自裝滿大小布袋,當柴火煮飯用,甚至挑到城裡賣點蠅頭小利。一個月的零用錢就足夠。在那些歲月裡,只想過好生活。所以就有許多竹幻想。正如紀德所說的「明日的夢是一種快樂,但明日的快樂又是另一種快樂」。啊。言詞清澈,但誰會去管到明日的快樂又是另一種快樂。 稍長。我略懂母親扛著家世的重量和辛勞。父親曾經到南洋謀生。工作和縫補家計全賴母親一人打理。大我幾歲的哥哥和姊姊們都必須整天在田裡賣力營食。豐收了。大家有笑容,空洞的眼瞳忽然炯炯有神。我們的感情就是如此的建立在憂患中貼緊。直到今日。父母不在了,而兄弟姐妹依然萌生最初的關懷。這是家給我們餔育的火種。 困頓環境。我們懂得疼惜造物恩賜。我們心中滿是感激和敬謝,豬油拌飯。我們偷偷吃得津津有味。穿著半舊的自強牌球鞋。我們踏出激昂的天涯。「中美合作」的粗麻內褲。留下許多夜晚的搖曳和晃動。鄰居裡的大小同伴。呂太平。許乃光。薛德成。許丕明。宋文章。一夥玩著自己發明的遊戲。沙塵飛揚的榜林廣場,巷暗啞然的轉角,荒煙蔓草的野地。像故事裡的每個主角,緊緊扣住我最後告別童年的片段寫實。多少舊日往事,紛爭與激情。靜默中企求。這些淚眼中的美好。翻過這一頁。少年的夢未醒呀。而志也未 酬呢。 釀愛的土地。家人。親朋好鄰。凝視與回顧。嫣然綻開一朵滿眶的淚水,那些星和風的絮語。那些夜夜想長大的青春期。像昨天洗濯赤腳的河溪。滔滔而去。那些瀰漫窮困的年代裡。一點點的喜樂。一些些的貪饞。一絲絲的幻想。我們便高興老半天。生命忽然像升起華麗的火燄。高昂。溫暖。希望。 長期戒嚴。長期戰火。長期流放。三年讀三個不同地方的國中。最苦的三年也是最快樂的三年。瞬間的離開和銜接。就此跌進心渦裡的友情已然在內裡形成,當船已揚帆。鳥已孤飛。我慶幸認識許多傑出同學。在傷逝的盡頭。在記憶的朗朗書聲中。在各自衰老的時間裡。彷彿我們鋪展著滑翔的雙翼。不願長大。願回到一個屬於封閉的國度。聽山風海嘯。聽花落草鳴。聽一池春水的驚縐,啊。那些藍色褪去的小小年齡。小小擁有。 擦肩而過的村里叔嬸伯伯們。總是在我離鄉和返鄉之間。親切問候。親切叫醒多年忘懷的乳名。尤其村落廣場裡的甘仔店平常坐滿鄉親。他們聊著個人風霜。聊著高粱。麥芒。夢。以及人生鬆動裡的情愛。更多的是他們像家人聊著團結。關照和彼此的牽念。這裡已形成一種民間講堂場址。每次回家必須先途經這扇令人悸動感念的大門。這裡有很多的長輩。如年高百歲的方華伯母以及丕璋叔叔們以及堂妹玉昭們。啊。他們和我們。整個村莊就像是一個大家庭。人性至真。不是功利。不是冷漠。是這些隱藏在我們內心卑微的愛,多年來。我在異鄉幾乎很少能感受到人和人之間的寬厚和潤澤。希望我的家鄉應保有傳統香火裡的純樸和真摯。這是期待和渴望。這是島上核心裡的一盞明燈。歷史沉睡。人性清醒。貧困中的我們。有一顆富饒崇高的心。在這陽光甜酥的島域裡。閃爍。永續。 向朝南深處仰望。家。因為母親的不在。我也很少回去。只是那南方的紅土高嶺上。仍有放不下的記憶和親友。那條路。那翻過的草堆。那撿過的木麻廣。那黎明的雞啼。那黑暗中白花花的母親床緣。一切的彈指之間。我忽然摸到臉上的繽紛鬍渣。才想起我的年代。我怔怔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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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夢
人生如果是一場夢 當死亡來臨時 便是夢醒時分 如果人生是一部戲 當接近尾聲時 便是幕拉起時 一首歌曲如果可以代表人生 那歌曲的旋律 便是一生的心情 而歌詞 便是一生的命運 我曾做過一場夢 夢中 只有一個人 一片湖 一輪月 我仿學古人 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煮酒瞻月 我曾演過一部戲 戲中 我是一個浪子 浪行天下 我看著雁兒 翱翔空中的同時 漂泊無定 我曾寫過一首歌 歌中 寫滿著無盡的淒涼 形單影隻 我輕輕唱著 哀傷的旋律 彷彿像是月的孤寂 踏著雪 望著天 走在無人的胡同 穿梭 尋找 而後 夢醒 我試著回想夢中的情景 那樣的哀傷 悽涼 像是 迷失在異鄉的遊子 徬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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鸕鶿
鸕鶿,曾經在小金門陵水湖看到了牠。那是在湖旁木麻黃的樹上休息著,理理羽毛,曬曬太陽。有兩三隻還時時掀開羽瓣,保持通風,或想晾乾,模樣相當可愛,令人感受到牠們的悠閒。 也曾經,在古寧頭慈湖,看見了牠。池水汪汪,波光盪漾。越冬的鸕鶿一大堆,悠哉悠哉。卻於湖旁樹邊的角落,發現其族群,棲在岸邊低矮木麻黃樹的枝枒上,風吹得搖搖晃晃。底下水域滋生一些許水草,也有幾隻快速泅游,忽而潛入水中尋找食物。 牠,就是顱鶿,一種千里迢迢、遠渡重洋來金門度冬的候鳥。金門冬天北風凜冽,沿海一帶沙洲、河床,充滿著蒼涼、蕭瑟的景象。水鳥聚集相當多,有蒼鷺、黑面琵鷺,但牠們不是主角,因為數量稀少。只有資深而有經驗的「賞鳥人」,往往仔細觀察,眼中才有牠們的存在,在枝頭上獨立,在水面飛舞,或在空中翱翔…。 鸕鶿屬於大型的水鳥,牠非常善於游泳及潛水,與其他鳥種的特性不同。可以像潛水艇一樣,全身潛入水中,善於追逐捕食,所以只要是被牠鎖定的魚兒,很少能夠有僥倖逃脫的機會。所以,很多賞鳥人士稱牠們為「捕魚高手」。 「我們所看到的鸕鶿,大概來自大陸或日本」一位從台灣來金門觀鳥的愛鳥人士這樣說著。他的研判大概正確,因為候鳥的繁殖地都在北方,日本、韓國、中國大陸。這些鸕鶿,在中國大陸的湖泊、沼澤、河濱地區都看得到。而在中國灕江流域則有人訓練牠們做為捕魚的工具。鸕鶿在不同地方有不同的俗名,在湖南,人們叫牠為「魚鷹」,江蘇人叫牠為「水老鴉」,上海人叫牠「摸魚工」,安徽人則叫牠「烏鬼」… 隨著冬天的來臨,在金門的我們即將迎接牠們的到來,日後,在金門沿海風景區,若再遇著牠自在的飛翔,或悠閒的覓食,即使不知其來自何方,我一定要多看幾眼,因為這是自然界的朋友,人類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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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兩首
病 我應緊閉我的心如氣密的門窗 把高溫灰塵噪音隔絕如病房 無塵無菌又寧靜,只是 我要如何開啟那台藏在胸腔 已遭污染的老舊空調 讓自己保持健康 死 閉上眼睛就關閉了火源 腦中煮沸的水就漸平息 儘管其中還有餘溫緩緩退去 而我的念力此時卻默默昇起 寧靜的魂看著冷卻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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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疊
若是有雨,則留連在速食店的樓上,透著玻璃窗,可以看見他從校門出來探頭找我的模樣。我面帶微笑的,等著電話響,然後讀秒……… 窗外的他慌張拿起手機,問我在哪?有沒有被雨淋濕?我呢,悠閒的將手機拿起,要他過來。 總覺得是他找到我的,我是被動的行走而幽微的呼吸,靜悄悄。如果不是他找到正在踟躕要買哪種餅乾的我,找到門前不知所措的我,他就不會找到其他的我。 是不是他上輩子欠我的? 哈,這真是個很詭異的念頭呀。 終於我允許他進到房間後可以坐在我的床沿上,陪我工作,看見我平常的模樣。穿著睡衣,盤著腳,盯著電腦看,手裡霹靂啪啦的敲打,有時扶一下滑落的眼鏡,他說,我側面的角度很像一座難以攀登的山。 他呢,就是不怕死的登山客,帶著一臉想要征服的表情,殊不知這座山最恨這樣的想法,於是山決定要讓他跌落萬丈深淵,山必須使他清醒。登山,是為了要了解,那種孤芳自賞的高度,其實是需要陪伴的。 夜裡有人陪伴是好的。 但時間一到,說什麼都得趕他回去。他抗議為什麼不能過夜?臉上的表情還真是說不出的稚嫩! 「你知道過夜會發生什麼事情嗎?」 我貼近他的鼻樑,說完話還故意悠悠的吐了一口氣,在他的眼前。 「妳怕我會把妳給吃了喔?不會啦,我是不會做出這種違背妳意願的事情的。還是妳覺得妳會把我給吃了?我是沒關係啦……」 他無所謂的擺擺手,眼裡卻是無限的情意,甚至…… 伸手想抱我? 我閃開坐回我的旋轉椅上,利用椅背阻擋了他的攻勢。我們還是連手都沒牽過。就像我開始所說,到目前為止,曖昧了一段日子。 「我是怕你爸媽打電話來跟我要人,說我拐跑他們的兒子,告我……和誘罪什麼的,那我不就很冤枉。」 我一手插腰,一手指著他解釋。 「我爸媽打電話給妳?除非他們從墳墓裡頭爬出來吧,別嚇我了姐……」他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模樣,還發著抖。 「對不起。」啊,原來他是孤兒。 他的家,除了不管事的老奶奶以外,就什麼都沒有了。夜晚奶奶睡了,家裡異常安靜,只剩下奶奶渾濁的鼾聲,混搭窗外呼嘯而過的引擎轟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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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米的滋味
貧窮遭遇所帶來的影響,似乎不全然都是負面的,儘管貧窮者在奮鬥方面會比富家子弟辛苦一些;但是,只要當事人能夠抱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則經由長期成果的累積,通常就有機會在社會裡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我們家人一同度過幾十年的貧窮歲月,如今兄弟姊妹們在社會上雖非大富大貴,但在衣食方面卻也享有了基本的保障。富裕、權貴、優勢利益就「生命」此一課題來說,並不是一種常態,也不是一個核心價值。窮困對於一些奮鬥者來說,並不決然是命運的不公平,而是具有「窮困」以外的其他意義;身世上的貴與賤、窮與富,並不是衡量「幸福」與否的唯一指標;雖然身世上的貴與富可以是有利的競爭條件,但這種有利條件並不是常態,也就是說,這種條件並不是每個人都會擁有的,所以它並不值得期盼或稱讚。 在我小時候,家人們過的生活可以說是捉襟見肘、家徒四壁;那時的臺灣社會經濟尚未起飛,鮮少有人能夠吃到白米飯;最常吃到的只有煮熟的蕃薯簽,偶爾能夠吃到稀飯已經是不錯的享受。有一次,難得吃到一碗白米飯,我卻不小心掉了一顆飯粒在桌上,潔白的它,在空無一物的桌上顯得那麼突出;看著那一顆飯粒,我幼小的心靈猶豫著,不知道該用手中的筷子把它挾起來,還是就讓它浪費掉?在旁的母親看出了我的為難,提供給我意見,她說:「如果你捨不得它,不妨把它挾起來吃,嘗嘗看一粒米的滋味是如何的;以後小心一些,別再讓飯粒掉出碗外就好了。」 母親那樣的建議,為的是給我一次及時的正面的機會教育;我聽從了她的意見,把它放進嘴裡;當我刻意吃著那一顆飯粒時,感覺到它雖然微小,卻依然有它的彈性與飽滿度,也嘗到了它在唾液分解之後所釋放出來的淡淡的甜味;母親教我這樣做,為的就是要讓我懂得愛物惜福的道理。 一個人如果懂得一粒米的價值,那麼,他當然就更能夠瞭解一碗白米飯的珍貴之處,有了這種紮實的體認,那麼他對於物資、錢財、工作也將會有更適切與正確的看法;從物資最小的一部分珍惜起,這樣做,並不是為了譁眾取寵,而是把愛物惜福這一項美德來落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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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暗示
甦醒,在清晨,有時得惘惘一分鐘,在夢的、記憶的、光線的氣氛中,去釐清自己醒來的面貌。有時,睡得沈,一覺醒來,忘了自己身分的症狀格外強烈,便狐疑地盯著天花板,摸索手跟腳,好確定這副軀體還沒有遠離。甦醒,在五年多來的清晨,我卻不納悶,很明白自己是個父親,時間是在七點半,還有十五分鐘必須出門上班,得迅速沖泡牛奶,裝好兒子的飲水跟碗筷。有時真的倦不過,懶散兩分鐘,會看見太陽大方地穿過遮掩未密的窗簾,投在牆壁。那形狀,該雷同我小時候發呆時所見的光影,無聲無息間,已從門檻移了進來。或是坐在庭院,濛霧散去,光點遍地。揉了揉眼睛,想,映在牆上的該是什麼? 因為這一想,時間頓了一小下,我心裡草草撩過一個暗示。 才出門,我就不是父親,只是個上班族,偶爾看到公車剛過,便狼狽地搶跑出去。上車後,是一種搖晃狀態,帶著眼睛去看乘客跟城市,帶著耳朵去聽喇叭跟鈴聲。然後下車,從中興橋頭步行到重慶南路,過桂林路轉西門國小。 國小外的行道樹低矮稀疏,牆內則深廣茂密,且不斷挺拔,直到五、六樓。蟬聲在一大片陰鬱的樹蔭裡徐徐傳送,蟬跟樹幹灰黑的顏色糊在一起,小小的整片樹林像一隻蟬,小小的蟬鳴有一種大大的豐碩,似一種愁,在遠方。我想起蟬該怎麼捕。想起曾有人說,蟬有兩種,灰跟黑的,我說至少四種,還有貼著花生葉背的綠色小蟬,跟果樹才有的紅蟬,然後就看見豬寮後頭那幾株荔枝跟柳丁,經過果樹是家裡的小小菜園。再往前是一窪地,曾駐守海軍陸戰隊。戰車棲息在鑿空的山壁,木麻黃在路兩旁,往下走是海。海那邊,就是我後來生活著的島,包括我正路過的西門町。我想起我的故鄉,我的故鄉在金門。 西門國小對面曾有一間理容院,罩著黑色帷幕玻璃。皮條客搬來一張板凳坐著,對行人輕喊,少年的,要爽一下抹?置之不理,他就不理會,不小心多看或詫異地咦了一聲,他馬上會跳了起來,緊跟旁邊,東問西問。我在這一刻只能是個男人,而且是少不更事的男人。掃黃後,不見了皮條客,黑玻璃改為透明,我終能看見理容院內早已空無一物,而從理容院洞開的後門,又瞥見它通往好幾條小巷,我的好奇不因為嫖妓那樣的事而發生,而是出了後門,究竟抵達何處?巷後的世界像龐大但無解的謎,立時覺得這城市陌生得讓人心虛。 我往前走、往前走,我成了個路人。成為路人,思緒也跟馬路一樣單調、空洞,但這路卻會交織、延伸,我會產生一些些臆想。彷彿塵囂未起的城市裡將要發生些什麼,但回頭一看,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為這單調深覺索然,等過紅燈時,會因為看著賣樂透的、西藥的、賣早餐的,而杜撰起另一個身分。 西門町理髮廳多,傍晚經過,剛好見過理髮小姐窈窕的身影透出二樓或三樓的窗台時,我常要想,裡頭的某一個人其實是我的妻。那時候,家裡的文學讀本不會多,多的是理容專書跟染髮劑。幻想我是一個蒼白少年,氣性一起,會拿機車鎖、藍波刀跟人幹架。我對那生活竟有著深深嚮往。我常想,我原有機會過那種人生。氣色蒼白,四體康健,以勞力供養生存條件。這故事在幻想中保有永遠的蒼白,這故事也在某個岔口改寫。路,單調、自由但短暫,尤其是紅綠燈懂得計時以後,我不由得緊盯著五四三二一的倒數,再在公司打卡機的倒數計時下,匆匆刷卡。 我以主編的身份被認識,在辦公室裡。我是職員,總編輯的部屬,同仁的上司。位不卑不高,常跟同事商量專題企劃,為寫作班招生而戰戰兢兢地計畫文宣,也為了籌備雜誌五十週年慶,向政府單位跟民間集團募款時,常常覺得一天不足二十四小時。我在五十週年慶企畫案中,只一個發言位置,離人父、人夫、人子都遙遠,那一刻,我是在一本五十年雜誌裡的小小歷程裡,看著會議室裡井然有序的雜誌,不由得興起早晚也會被歸檔的焦慮跟榮耀。 身分的轉換順理成章,偶一觸及,卻繁複無比。 公司忙,卻安靜,閉上眼聽,僅僅是鈴聲、說話跟印表機列印。那聲音緊湊但沒有節奏,那聲音扁平但緊繃,一張眼,卻會瞧見這是五、六十個人共同製作的聲息。這個規律,便在稱不上吵雜的環境裡完成。我不禁會想,美編同仁進入辦公室前是那一層身分,美貌女同事聚精會神處理編務,心裡可曾悄悄掀過心事,另一頁的。財務經理行事俐落,行銷經理朝氣蓬勃,總編輯有禮親和,副總編輯幹練精明,他們來之前跟去之後,該歸屬到那一種身份去?副總精明有神,總經理溫文多謀,但是,會有怎樣的一種盤算在他們的來之前、去之後?那是謎,一旦這謎不存在我的臆想,一切都順理成章,但只稍稍動念,會警覺聯繫不在人跟人的關係、而是人跟事的關連。事務,成核心,組織成龐大系統,我驚動,也感動。這像一篇小說,我們活在事件中,再被事件勾勒出各自的面貌。 事件有大與小,有深入跟輕淺,我跟多數同事維持微小事件的關連。經常,連像樣的事件也不會發生,只出示發出嗶嗶聲響的員工證件,那嗶嗶聲,會是一個指令嗎,當它被刷響,很自然地,一切身分都該遠離或隱藏? 忘記一小時前我還是父親,前一天晚上是個丈夫。我會因為電話或跟同事交談,才想起我們有另一個、更多個身分在外頭。但這觸及,只覺得那些身分更遙遠了。而當想起每一個人都有神秘的脈絡在戶外重重編織,便覺得每一個人都神秘了。思想這麼變化後,他們熟悉的樣子再也不能熟悉,眼神都若有所思,一個一個、一個個,脈絡不同地散落,穿過台北橋、中興橋、華江橋,還可能延伸到濁水溪以南、赤道以北,太平洋以東、臺灣海峽以西,以及馬蹄達達的蒙古草原或者寒風冷冽的天山南北路,以及許多個身世的輾轉遷徙,最終,卻統歸在一間辦公室跟一種制度下,這對每個人來說,豈止是一趟驚異奇航? 常常,是手機鈴聲或簡訊提示,讓緊閉時空暫時啟放另一層關係。或無意中翻閱再生影印紙,撞見某同事計畫到俄羅斯的旅遊,同仁正在完成某研究所課業。這些證據,讓同事變得可親可喜,它們都給我一探究竟的衝動,讓我以同仁之外的姿態觸碰他們的其他身分。 不久前,一閱讀雜誌陳姓編輯撥電訪談文學雜誌的熱鬧登場,聊著聊著才發現,原來都住三重啊,聊著聊著,原來都畢業於光榮國中。想起人潮喧嘩的三和夜市,那段三和路進、重新路出的夜市,依然同許多年前張掛黃爍爍的燈並冒起陣陣燒烤的煙,直走介壽路,出租書店跟光榮文具行不知仍在否?大門還是白牆,校長應該不再姓王,學校還是運動著稱?停車場還在老地方,跳過圍牆可以直達爸媽住的仁愛街?孫姓、尤姓老師還在教書嗎?國中同學都那裡去了,畢業後沒見幾個?慢慢地,國中歲月停頓遠方,彷彿未曾發生,卻無礙我頂五分頭、背書包,心驚膽戰繞過巷底那條惡狗,經過眷村,低頭避過糾察隊審視,拿出課本跟便當。粉筆飛沫亂舞,我卻能辨識黑板上曾經寫著「十二」,那是我的號碼,而我拿著板擦。 我曾讓兒子看我國中照片,他卻懷疑我有過小時候。晨光中,他半睡半醒接過奶瓶,他拉長的身子,說明我正一點一點遺失了些什麼,而在消失的時光中,也有些什麼,正在默默建立。掛了陳姓編輯電話已是中午,同事們紛紛往外去。 陽光花白的九月天,騎樓、路上都是人。對街的馬可波羅書店、三民書局,特賣中的明星麵包店也是,城中市場則格外擠。城市在這一刻,以它前的、後的、左的、右的步伐,以黃的、紅的、藍的、綠的溫度,推它自己,離開規律。 我在其中。在,縱與橫向的交錯裡,無止盡地,遭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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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吟曲〉
總有特別開心或悲傷的時刻,需要馬上出門走一走,走啊走,停啊停,人生路上不斷撿拾、拼湊、妥協、遺失的一點東西,因為地心引力的關係,最後都認命的躺進土裡,所以沿途飛舞的蒲公英都歌唱著說:要小心快樂!要小心悲傷!所有活著的,都要好好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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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疊
「你讓我想想.....我才剛失戀呀,沒有那嚜強的復原能力。」我很為難。 「我可以等妳。」 「這不是等不等的問題,你知道嗎,我跟你的關係以後會變的很複雜,就算我們以為可以單純,但事情絕對不是我們想的那樣……」 「妳喜歡我嗎?」他下了一劑猛藥。 「對不起,我不想回答。你確定你喜歡我?」 「我也不確定。」他回答的很誠實。 「但我不確定是因為妳的不確定,我也怕愛的很孤單。」他解釋著。 「愛的很孤單?」不就是我那幾年的心情嗎?我心想。 愛的很孤單不也愛了?即使他遠赴美國,我也還是愛。 結果那天,我和滑板少年逛了基隆夜市,鼎邊銼配上棉棉冰,奶油螃蟹以及冰啤酒。我勾著他的手臂,笑鬧著。從第一家逛到最後一家,不牽手。 我們曖昧了一段日子。 但曖昧不好。曖昧是一種拖延,不必負擔愛情的沉重,卻仍舊享受愛情的甜蜜。曖昧讓人感覺不孤單,但只是曖昧,隻身回家的時候就更顯的寂寞難耐。 曖昧是不能接受對方感情的一種藉口,不能明說的就曖昧吧,如果太斷然,也是遺憾。 曖昧呀...會不會對你我都好呢?或是都不好呢? 曖昧是我現在唯一能夠給的答案,我想,應該也是我與滑板少年唯一能夠擁有的。尤其當我們都不知道現在說的愛,究竟是不是愛呢? 太艱深的問題,只好輕輕帶過。 × × × 幾乎都會去他學校門外的小公園等他下課。一步步的踏在公園裡的步道上,曬曬太陽,想想事情,或是翻翻書。我的身上那時還帶著那本小本子,有什麼想法就拿出來寫下,進入很自我的世界。時間好像不著力氣的就過去,有個人出現,矇住我的雙眼,唉,是他下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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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堂課
九月五號、上午十點三十分,我神色緊張地出現在英國文學教室門口,手裡捧著沉沉的課本,不知所措的左顧右盼,看著同學一個個自身旁走過,我的眼神更焦躁無助了,像被施了法似的,傻傻地站在那兒,怎麼也提不起勇氣向門檻跨去。 這是我在布蘭登的第一堂正式課!進了這個門檻,就是這兒道道地地的學生了,可、可是…哎!小心翼翼地朝門內望了一眼,媽呀!全都是金髮碧眼的「阿度仔」,正熱熱切切地討論選修這門課的動機和目的,他們高談闊論時的自若神色,和門外徬徨無助的我成了一幅滑稽的鮮明對比,就像一座英式花園裡突然擺進個中國瓷器,散發著一份極端怪異的不協調;手上的錶一分一秒的向前推移,眼看上課鐘就要響起,再不進去就得遲到了!我大大的吸了一口氣,定神、挺胸、微笑、踏出腳、前進。 咦!好像沒那麼難嘛!才剛坐下,正兀自為自己的勇敢洋洋得意,教授就抱著一疊厚厚的書出現在講桌前,不若刻板印象中的文學課教師模樣,她的體態豐腴,面色紅潤,一笑起來兩頰邊的肉也跟著漾出一股親和,棕褐色的及腰長髮夾雜著一絲半縷的灰白,就這麼隨意的披散下來,一身棗紅色的連身長裙,搭著脛間一條原住民色彩濃厚的鍊子,頗有幾分印第安人的自由和不羈。 在簡單的自我介紹和課程說明後,喬叟著名的「坎特伯里故事集」便成了我們研究的對象,然而,艱澀的古英文依舊讓我很頭疼,總在看完整個故事的內容後有種抓不著邊的無力感,還好,教授提點式的說明讓人找回信心,她總不直接了當的把答案告訴你,而是旁敲側擊的從各個面切入,在一次次的問題回應裡耐心地引導你往正確的方向走,直到真正的觸及問題的核心。這樣的授課方式,像在釋放厚厚書本裡的文化精靈,從手指頭尖兒到整個身體,從一個模糊的意象到一個清晰的概念,讓英國文學中的豐盛花朵一點一滴地在眼前緩緩綻放。 終於,下課的鐘聲響起,縱然喬叟使用的文字技巧猶在耳邊徘徊,我卻如釋重負的呼了一口氣,說真的,在一個以英語為母語的教室裡上課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然而,這堂課卻讓我深深的體會到中西方授課方式的不同,以往在國內,上課大多是乖乖地坐在椅子上,聽教授口沫橫飛地講解,少有發言的機會;在這裡,沒有問題、沒有意見被視為對課程的不重視和沒有參與,老師和學生間的互動頻繁,縱使你對授課的內容有滿腦子奇怪的看法也能自由的發表,這對總是低著頭努力抄筆記的中國學生來說,的確是項極大的挑戰。 捧著書本往外走,我在第一堂課的思想衝激裡細細的咀嚼這種全新的體驗,然而,這種品味不能持續太久,上課的鐘聲又要響起了,我得趕快在下堂課開始前找到教室的正確位置;相信我!在這裡,連找教室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都變得不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