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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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認知
─人們只看到花朵的凋謝 而不知道那曾經綻放過的美麗與芬芳到哪裡去了?─ 如果能量是不滅的,為什麼人們只看到蠟炬成灰,而不知道蠟炬所發出的光芒到那裡去了呢?為什麼人們只看到花朵的凋謝,而不知道那曾經綻放過的美麗與芬芳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人們只看到父母親人的衰老,甚至死亡,而不知道那曾經以生命的熱能照顧我們一生的親情,又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其實人的覺知是有限的,生命的能量的變化是無限的,以人類有限的生命的覺知,去揣測那無限生命的來去蹤跡,使我們顯得似乎渺小,而且無助。 不論醫學怎麼研究,醫學也只研究到「身」體的一部份;心理學怎麼研究;心理學也只是研究到「心」理的一部份;宗教怎麼研究,也只研究到靈的一部份;而生命的形成絕非只有身、心、靈的組合而已。雖然如此,如果能從「身」、「心」、「靈」來做粗略的理解,似乎也是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 當蠟炬燒光,蠟炬的「身」成灰,蠟炬的「心」化成光芒,蠟炬的靈就鋪天蓋地深入到宇宙各處的每一個角落去了。從花朵的「身」,我們看到凋謝,從花朵的「心」,我們看到了美麗與芬芳,而花朵的靈,也在美麗過後,鋪天蓋地深入到宇宙各處的每一個角落去了。 相同的,人的身體在分解後消失,人的「心」,因其一生的愛與熱忱而留在人間,變成我們心中美好親情的記憶與溫暖,然後親人的靈也鋪天蓋地地深入到宇宙各處的每一個角落去了。 所謂親情,是父母、親人在世時靈與靈的交融,因為「靈」是最細微的能量,且來去速度與思想一樣快,當我們思念所及,父母、親人的靈,不管在天邊或海角,瞬間即至,不會遲疑。 所以當親人離去,要莊嚴以對,而不是過度哀傷,因為只要思念所及,親人馬上如生在前;我們隨時都可以與之再行對話,再行撒嬌,或再行道歉,和解、祈諒。甚至可以說好好照顧父母,親人的健康;當我們喜悅,父母、親人也喜悅;當我們知足感恩,父母親人也會如是領受,這樣的認知,才是對生命正確的認知,也因在身繫囹圄之後,才發覺最平凡的親情,彌足珍貴;也領悟到人間庸碌煩忙之際,不妨停下腳步,沉澱心靈,或許在生命的歷程裡,你會獲得更深的體認、更確定的迴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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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劫
保守又傳統的母親,對她說的話,總是脫離不了遵守禮教的啐啐唸,吃飯如何持筷端碗,言談行止,甚至坐相睡姿都應守閨秀分寸。母親的話,像三、四十年代跳針的唱片,每天在她耳邊一遍遍的迴響著。 「別人送的花兒,不能親手去接。」母親總是一再如是對她說。 醜小鴨一隻,一頭膨亂發黃的卷曲頭髮,塌扁的鼻子和類如鼠目的三角小眼,她一點都不美。同是愛作夢的年紀,她卻不像同齡一般女孩,每天歪頭支腮幻想白馬王子翩然而至。偶爾端凝鏡中的自己,再兩三年就是一朵花的十八姑娘,屬這個青春洋溢的年紀,周邊到處是如花似玉的閨友,她們個個是舞台上聚睛的主角,但她卻屬一旁持牌提壺的灰姑娘,通身找不到一絲發光的亮點。文靜乖巧大概是她身上唯一可尋得的好處,不爭不吵的個性,恍如清新的空氣般,讓人感覺自在放心。 炎炎夏日,屋外蟬聲嘶嘶,一陣一陣,屋內酷熱如炊籠。午後,大地陷入一片昏昏欲睡。飯後,父親早就呼熱搖扇到屋後大樹下尋老友聊天去了,母親也揣著一身溼淋淋衣服,找隔鄰嬸婆串門子去了,任憑鍋瓢碗盆油膩滿滿一槽。屋裡只剩她一人,大門敞開著,護龍廂房外一小方天井,抬頭可覷得的一片藍空,還有穿堂而過的徐徐涼風,房門口一張吱呀作響的老舊竹躺椅,是這屋內唯一的涼爽桃源。她,躺在椅上小寐,一屋子安靜得出奇。 一個翻身驚動,半瞇的眼縫,竟瞥見眼前一個人影,五步之遙,站著不就是住在隔鄰小她一歲的男孩嗎?兩隻眼睛正死盯著她身上瞧,睏意正濃的她,母親常叮嚀女孩該有的分寸,讓她不假思索的連忙起身,跑回自己的房間,躺平床上續睡,這回恍如船隻覓得安全的港灣,繼續下錨停泊。錨越下越深,夢越沈越深,恍惚中,腳趾間有什麼在抽動著,猶如一條溼滑的長蛇,正使勁的尋覓鑽身的洞口。她,猛一驚醒,床尾,男孩正用手指在她的腳趾間來回抽動著。 男孩一見她睜眼,慌忙跌跌撞撞衝出房間,她,緊追而出。簡陋的客廳,一張木頭方桌,兩條長凳子,男孩坐在門檻上,女孩坐長凳椅一端,沈靜數分鐘後,女孩問:「人家在睡覺,你在做什麼?」男孩不發一語,濃厚的呼吸聲中,有鼻涕欲流未出的阻塞聲。突地,男孩衝向廚房,女孩一嚇,下意識的危機警覺,連忙拔腿往外跑。 熾烈的火球正在頭頂當空耀威,屋外也靜得出奇,連蟬聲也歇睏停嘶了,四周杳無一人。女孩跑啊跑,最後停步在一面照滿午時炙陽的牆前,心底疊生的驚恐,讓她彷彿惹犯了瘧疾般,三條被子也趨不走那渾身的寒意。時間好像被施了魔法,定格停止一般,有若一世紀之久後,女孩像一隻驚弓之鳥,懷著一顆忐忑的心,慢慢的踅回家,一屋子空蕩蕩的,男孩不見了。女孩弓身瑟縮坐在飯廳椅上,祈禱著母親趕快回來。 女孩將經過一五一十的告訴母親,哭啼吞吐的話才說到一半,男孩衝了進來,一個撲身,就跪倒在女孩的面前,滿臉的淚漬,一句話也吐不出。女孩手腳慌了,坐在一旁的母親,像拍了驚堂木的衙門知縣,一字一句鏗鏘有力,如警世洪鐘:「這回原諒你,以後不可以再這樣,要不然就要告訴你父親。」男孩嚎啕哭出聲,長跪不起,最後在母親的規勸與扶持之下,男孩才轉身躑躅回家去。這一轉身,男孩和女孩成了永遠的陌路人,路上碰著了面,也裝作不認識,即使兩家相鄰而居。 偶然丟擲入池,激起陣陣漣漪的石子,終於靜沈池底,事情好像沒發生過一般。女孩,仍是醜小鴨一隻,頂著一頭膨亂卷曲亂髮,常歪頭支腮,想不透這莫名其妙招來的花劫因緣何在?一日裡,瞥見防空洞上繽紛恣放的小白花,循憶追蹤蛛絲馬跡而去,才猛然驚覺……,原來事發的幾天前,她從同學阿嬤的手中接過了一朵淨白、香氣馥郁的玉蘭花。 一朵香溢的小花,招來一場莫名的花劫。母親的話或許是對的,花是不能隨意親手亂接的,猶如不是每一樁愛情都是甜蜜的,有些是必須付出沈痛代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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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無赫嚴重啦。」 「誠歹講喔。」 收工後,一夥來到金花小吃店,因為經常來光顧,因此與老闆兼掌廚的金花彼此都很熟稔,偶而地也開開玩笑。 「來坐喔,恁幾個人?」金花親切地招呼他們,並指著靠窗的桌子說:「這有位、這有位,坐這、坐這!」 「金花仔,妳是愈來愈 喔。」臭屁仙一見面就誇讚她,並和她開起玩笑,「我共妳做媒人,好無?」 「是你臭屁仙毋甘嫌,多謝啦!」金花笑著,「恁欲食啥物?」 「今仔日貓仔馬俊請客,予伊來點。」馬屎生仔說。 「按爾好啦,」貓仔馬俊爽快地,「一人一碗肉絲麵加一粒卵,擱切一盤滷菜,來二矸紅標米酒頭仔,若是食無夠再擱叫。」 金花笑咪咪地走進廚房,因為她有錢可賺。臭屁仙、馬屎生仔、牛鞭佮虎膦才仔則暗暗地爽著,因為他們有吃又有喝。而貓仔馬俊卻偷偷地看著金花走路時扭動的腰肢和渾圓的臀部,因為他佮意她很久了。可說是各取所需、各有所求。 小吃店顧名思義是小吃,零零散散的客人幾乎都以麵食為主,像貓仔馬俊一夥既吃麵、切滷菜又喝酒的客人並不多。故而,他們也趁著這個機會,邊吃、邊喝,邊和金花聊天開玩笑。 「媠姑娘,妳看貓仔馬俊生了怎樣?」虎膦才仔笑著問金花說。 「恁毋通亂亂叫啦,」金花笑著說:「貓仔馬俊是山伯英台戲中的馬文才。 恁看,恁這個馬俊,生了緣投仔緣投,又擱 面仔 面,是無貓假貓啦。」 「金花仔,貓仔馬俊是中學生呢,毋是親像阮這青瞑牛。伊老爸跛跤膨豬無啥物,著是有錢,將來啥人若嫁予伊,會快活一世人。」喝得滿面通紅的牛鞭,竟開玩笑地問她說,「我共妳做媒人、好無?」 「三八!」一朵嬌艷的紅玫瑰,霎時,出現在金花的面龐,「多謝你的家婆啦!」 「免歹勢啦,」馬屎生仔一本正經地,「古早人講: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親像阮貓仔馬俊這款少年真少。」 「毋通佮伊滾笑啦,」貓仔馬俊看看她說:「恁看,金花一個面紅記記,若擱講落去,伊絕對會變面!」 「你放心啦,金花伊是一個捌世事的人,誠好滾笑,袂變面啦。」臭屁仙說。 「我聽你臭屁仙咧放屁,伊咧變面著親像豬母變虎。」虎膦才仔看看金花說: 「有一日我親目看著,一個台灣兵仔數想欲食伊的豆腐,金花伊大跤著共踼落去,擱罵伊假 。」 「敢有影?」馬屎生仔好奇地問。 「講笑規講笑,袂使起跤動手的。」金花點點頭笑著說,似乎亦有一絲兒警告的意味,「這款人我看伊無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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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什事
1 一九八八年六月,金城國中校刊《晨風》第九期出版。除了一貫的師生創作文章之外,特別的是指導老師王先正與許維民帶領編輯小組製作了三個專題,包括人物篇:〈山高沒有我志大,路遠不及我腿長─傑出校友許績勝〉;民俗篇:〈鬼神請接受我們的賄賂─金門通行冥幣之研究〉;美食篇:〈金門小吃〉。 我「認養」了金門小吃專題中的「鹹糕炸」以及「粟仔粽」二款食物的寫作。專題中還包括了廣東粥、蚵仔麵線、人仔煎、滿煎疊、豆包仔粿、碗糕粿、好吃糖等等。我在「碗糕粿」文中讀到一九七○年代的金城街景;在「廣東粥」文中讀到拎著鍋子買粥回家食用的環保;我讀到使用汽水、白醋、太白粉、洗米水等不同材料來清洗豬腸的訣竅……。 那一年,我國二。 距離十八歲負笈北城的年紀還久遠。筆下寫不出鄉愁,愁鄉滋味。 之後戰地政務解除,金門開放觀光初期,坊間所販賣旅遊導覽小書,在介紹金門美食時,讀到有以《晨風》〈金門小吃〉專題文字摘錄濃縮而成者。 心中居然竊喜。 2 二○一○年秋。 「金門幫的好友們聚餐共品陳年高粱酒時,酒杯裝滿鄉愁,憶及兒時諸多飲食,美好記憶躍然而出;相約書寫一本屬於金門的飲食文學,當下每個人約訂各自書寫心中的家鄉食物。」〈牧羊女〉 我「認養」了餛飩麵線。 秋去冬來,轉眼春夏也過了。 紅龜粿炊熟了;豆渣圓蒸好了;高粱收成;禮餅也吃過了。 我的餛飩卻遲遲無法包成,即便出了門,只聞到玉蘭花香,卻趑趄不前,怎麼再也無法往前跨越。 同齡的友人在臉書上分享照片。金城東門的貞節牌坊註解成了二級古蹟;總兵署則註記變成了總督府。 啊!我們成長在沒有地圖的年代裡!我們忙著念書忙著長大忙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忙著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忙著解救水深火熱的大陸同胞。 忙到沒有時間沒有精神去認識、了解自己生長的島嶼。 於是我的餛飩經過林斐章故居,走過叢青軒、踅過文厝內,再落腳貞節牌坊所在的莒光路。餛飩包裹的不是鄉愁,是我深深的喟嘆! 3 二○一一年秋天,《島嶼食事》出版了。 我在《島嶼食事》裡讀到純粹的金門。 也在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回饋裡,讀到這一本食物小書的重量。 「一直忘了跟妳說已經看完《島嶼食事》,很謝謝妳介紹了這本書,看完以後感觸很深,有很多事是我沒經歷過的事,透過了文字認識了它,其中〈番薯情〉裡有段閩南話,當下有很多字都唸不出,還請較長的金門同事,唸給我聽,她也一一解釋了裡面的含意,讓自己長了知識。而也把這本書分享給一位剛好在小金門出生的同事,她看完以後也非常感動喔!」 「拿書裡的美食和故事跟家裡的長輩們討論,還可以挖出很多他們記憶深處的故事呢!」 「……透過各種簡單的食物,勾寫出金門的精神,一塊小小的土地,建立各種串連的力量……如果你和我一樣是離家的遊子,它一定能夠滿足你鄉愁,如果你曾經在金門當兵讀書工作,它肯定會帶你走入時光隧道細細品味,如果你對金門一無所知,那你肯定要擁有它,它帶給你的將是揭開神秘面紗……。」 4 「土豆、番薯、菜脯、紅龜粿、風裡飄散的高粱酒香,懷念的舊時金門家鄉味,你還想起甚麼?」 「誠摯邀請您來共享一場鄉情、鄉音、鄉味的秋日盛會。慶賀我們攜手同心,成就了一本關於家鄉的書寫!」 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下午二點,台北市忠孝東路四段561號B1(聯經文化天地)歡迎您蒞臨《島嶼食事》新書發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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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牽金門十六載
憶當年甫考上師範大學,家父亦因公自台調職金門。 金門,遙遠的渡海荒陬,我僅能在跨海的地圖上虛指這可望而不可及的海角一隅,遙想著史地課本中戰後滿地彈殼撿做無堅不摧的金門菜刀、對岸水鬼經常半夜摸黑潛來抹站崗兵士脖子的歷史紀錄。家父此去,該是何等的黑暗大陸,實萬不可行矣! 然因公往赴既已成定局,在所難辭,即便前途「幾經凶險」,家父仍肩負行囊,「慷慨赴義」!家父此去,不知何年何月方得調回?家父此次的「千山萬水唯我獨行」,實背負了在台妻小多少的殷切企盼。 隨著家父隔週假日的往返,家裡經常多了些金門名產,從原本即已熟知的金門貢糖、金門高粱,到後來的高粱酒粕面膜、一條根、牛肉乾、酸白菜、金門麵線、高粱酒蛋……。金門就像是我家的「灶腳」,開始與我家的距離產生了深刻的聯結,這其中亦包含了情感的距離。 在台灣的家人也開始呼朋引伴,由家父代買團購金門名產;家父更身兼家族間之同事、親友旅行團的導遊,安排金門三日遊食宿玩賞。因家父職務調動的這場因緣際會,我們對金門開展了不同的視野,亦有了不同於觀光客的進一步接觸。 倏忽十數寒暑,家父在金門已待十六個年頭,由健強正盛的中年,轉眼邁入將屆退休之齡。家父的心未老,強健的體魄亦未稍減。在金門和風麗景的浸潤下,家父每天沐浴在晨光中慢跑三千公尺,吐納著金門清新的空氣,曬出一身古銅健康的膚色。公務之暇,家父更每週騎腳踏車環島一周,沿途攝影金門的風土民情、好山好水,上傳網路與我們分享這大片的綠意、開闊的平坦。 去年,家父開始長出第一根白髮,隨後白髮即如雨後春筍,逐漸甦醒。至今雖不致白髮蒼蒼,微風起兮時,飛揚髮絲底下的微白卻也羞於見客。家父的公職調動頻繁,金門卻是他「大勢底定」的安所。在台灣三一九鄉鎮中,除卻家父自幼成長於斯的彰化縣外,金門可謂他安身最久的第二故鄉。 於是,我在台灣小小的教室一隅,望著地圖上一角小小的「渡海荒陬」,竟有著不同於十六年前的交雜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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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苦一生的俺嬤
一日,整理房間,打開一個塵封多年的行李箱,這箱是收藏紀念簿本的專用,翻開一本阿嬤出殯的紀念相簿,回憶告別式的一景一物,其中唯一執「幡旗」的孝男(叔叔)亦已往生多年。觸景生情,彷彿走回二十年前的時光歲月,油然想起自身繁複多重的身世,和恩惠於我、畢其—生為這個家備受勞苦的祖母-養祖母-阿嬤。 我的阿嬤 我生祖父母育有一男一女;父親八歲祖母往生,姑媽年幼乏母撫育送給外鄉人家領養,父親二十歲時為鄉里同宗晚輩稱謂「嬸嬸、嬸婆」的婦人收為養子,這位輩分甚高的嬸婆即是我日後的養祖母-阿嬤。 出身望族 阿嬤出生在一個農漁業兼商的大家庭。娘家與夫家村里相鄰,住家是個傳統「雙落」的大宅院,父親耕農又捕漁,大哥在鄉里經營宰豬買肉生意和農漁,二哥在星洲經商(落番),親(堂)兄弟姐妹眾多,祖輩係屬鄉里的望族,二十歲出嫁與我養祖父。 刻苦持家 20歲嫁入夫家,丈夫務農,多年未育。依靠農作收成維生,生活本就十分困苦。但丈夫不善農務,時有借貸,而且還吸食鴉片。阿嬤必須省吃儉用,養雞生蛋換油食,餵豬賣錢償債、納田稅,三餐五穀湯粥度日。 養女幼折 阿嬤盼子殷切,咸信神明卜示,收養養女可以招來生男的實現而收養了娘家過房的女兒為養女。但天不從人願,偏偏這養女未及週歲不幸幼折,阿嬤說「將心比心」而感傷。為安慰幼女生母,阿嬤承諾日後若有再收養他女,願與其締結為「至面」母女,這幼女的生母便是我「至面」的外祖母。這是阿嬤良善的同理心。 再收養女 養女不幸,阿嬤認為是福氣未到。於是見她大姐生有多位女兒,便央求剛出生未及彌月的么女送她作養女,其第二位養女便是我日後的母親。而養女幼年及至成人都讓其與「至面」的父母往來而親如己出。阿嬤是位言重誠信的人。 夫逝招夫 再收養女八年後阿嬤生了一女(姑姑),不幸丈夫於女兒四歲時過世,尚無男丁後嗣。阿嬤為延續夫家香火,經人介紹招贅了位鄰村的丈夫,期待能生個男丁,給夫家傳宗接代。阿嬤求神問佛,祈願老天庇祐,滿懷希望。 招夫亡故 男主外女主內,阿嬤百般勤儉持家,招夫也努力辛勤耕作,期望家門興旺。無奈老天弄人,招夫亦沒生一男半女,卻因健康欠佳,於四十餘歲便罹病往生,這個家又遺下養女、女兒和自己,阿嬤的希望落空,母女甚極悲哀。 收領養子 阿嬤深怕無後令人恥笑、田地乏人耕作,一心要為夫家延續香火。於是經親戚引介收養了位他鄉的男孩作養子(次子),期望將來生兒育女,為夫家傳宗接代,繼承家業。這位養子便是我的叔叔,可是叔叔年幼,目前尚無所助。 再收養子 那是個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財的年代,只有勞力開墾農耕才能振興家業。於是又收養了位同村遠房宗親二十歲的兒子作為養子(長子),與自己十八歲的養女合婚,其長子即是我的父親,期望這長子能立即有所幫助,這又是阿嬤近五十歲時的宏大心願。 高興的一年 長子與養女年初合婚,年尾便順利的生下了我這長孫,我的誕生是阿嬤前半生千辛萬苦祈求上天賜給她「大孫」的第一份禮物。阿嬤夢寐以求的宿願終於實現,夫家的香火後繼有人了。阿嬤向天祈禱長孫平安長大,許願十六歲成年時要「拜天公」答謝神恩的庇祐。 長子落番 時局變遷,長孫出生那年,適逢國民政府實施「抽壯丁」政策:家有二兄弟者必征召一人赴北方參戰剿匪。長子是阿嬤目前唯一的指望,因而不惜借貸盤纏讓長子與二位宗親結伴趕緊由廈門赴星洲謀生(落番),逃避征招而期有所發展。但長子落番後,卻留下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幼兒及十八歲的妻子給了阿嬤,讓阿嬤再為這個家付出未知數的下注,而面臨老弱婦孺的困境與負擔。 長媳離去 長子落番後,起初都能按時僑匯回家貼補家用,而次養子及女兒亦逐漸成長,一家和順。但女兒成人覓得良緣出嫁後,阿嬤唯望長子有朝一日,衣錦返鄉。然二年後竟杳無音訊,不知去向。1949國共對峙、兩岸隔絕十年後,長媳望君回歸渺茫,隨之求去,阿嬤只得強留大孫與其相依。斯時阿嬤已五十多歲,三十幾年來,兩任丈夫過世、女兒出嫁及兒媳相繼離去;其苦心經營的這個家,此刻又只剩下次養子與大孫三人了,人丁更為稀薄,阿嬤內心的辛酸可見一斑。 母兼父職 阿嬤必須帶領次子農務,粗重犁田播種託人幫忙,輕微中耕收成自己操持,經常日正當中才回家;白天忙耕作,晚上做家事。每見阿嬤挖拔大片農田野草、收割穀物揮汗如雨,放假後常會陪同上山幫忙。而撿柴草、切豬菜、燒豬食便是我經常幫忙的事,希望能為阿嬤分勞。 颱風屋倒 一場「葛樂莉」颱風,阿嬤老舊的瓦房夷為平地,「小七記」的房舍只剩一間「灶腳」及一間半倒。左鄰右舍主動協助清理,阿嬤請土水師利用倒塌的舊材料,重新蓋了一廳二房的小屋,母子才得棲身。家運不順的阿嬤,屋漏遍逢連夜雨。 收養孫女 多人多福氣;長孫求學離鄉,家裡更顯泠清。阿嬤為要多個晚輩作伴,而期能幫助家事,於是又收養了一位他鄉的女孩作為養孫女,並希望其養孫女未來可和長孫「做大人」配對成婚。阿嬤又再為這個家的第二代從長計議而費心勞力。 孫女離去 可是幾年後,阿嬤見著養孫女已初長成,而長孫又求學休業出外謀生、次子亦將要結婚,便同意養孫女的請求,讓她亦離鄉學習縫紉,開創自己的前途。此後,養孫女便在外就業、交友、出嫁而不久輕生。其養女、養孫女兩代都不能服侍左右,事與願違,阿嬤命運乖舛。 兒媳孝順 上天庇佑,次子結婚後,連續生了二男,生活雖不寬裕,但勤勞耕作,農閒還兼做挑販生意及打工,家庭尚稱和順。而在兒子晨昏定省、媳婦三餐溫熱下,每天樂著幫忙帶孫兒,勞苦了五六十年,此刻才得含飴弄孫感到安慰。 晚年佝僂 歲月催人老;身軀日漸佝僂的阿嬤,飲食清淡,生活簡單,洗衣晒在石板上,盥洗自己打理,至行動不便才由兒女及內外孫協助;有位鄰居侄媳時常幫老人家梳髮。而我遇有空閒便會帶兒女回家探望,買些她老人家喜愛的蜜餞或其他所需。若給她點零用錢,她會再分給曾孫兒們一點,這是老人家的寬厚與仁慈。 八十八歲辭世 阿嬤八十八歲那年,我帶肉粽水果探望老人家,不日陪同長女赴台大專聯考,尚未考完,突接家中電報,告稱「阿嬤往生」;來台之前探望微恙,未料變化如此之快。考畢立即返鄉,阿嬤已經入殮,不能見老人家最後一面,我心悲慟萬分;倘若阿嬤知道落番的長子已淪落廈門過世、次子為她送孝後翌年意外往生,阿嬤將情何以堪!阿嬤即如此於坎坷、勞碌、苦難中終其一生;但在兒孫心中,她老人家是善良、仁慈、堅韌而偉大的。 俗語說:「生的撥一邊,養的功勞卡大天」,正是阿嬤育我恩重如山之偉大。而今我身為人祖,更深深體悟「養兒方知父母恩」至理之所在。看畢阿嬤的紀念相片,日思夜夢,記憶猶新。緬懷老人家畢生為這個家奉獻付出的辛勞歷程;想起阿嬤暮年白髮佝僂的身軀,「子欲養而親不待」的遺憾湧上心頭,茲以感恩之心完成對阿嬤感懷想做而未做的文字記憶而永遠的思念,阿嬤在天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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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你抑擱有一個目的……。」臭屁仙尚未說完。 「啥物目的?」貓仔馬俊睜大眼睛搶著問。 「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數想欲去看金花啦。」臭屁仙笑著說。 「你誠知影兄弟的輕重。」貓仔馬俊得意地笑笑,「講笑規講笑啦,金花煮的肉絲麵實在袂歹食,湯頭誠合我的味口。」 「毋是金花仔煮的麵好食,是你貓仔馬俊數想伊啦。」臭屁仙取笑他說。 「毋驚你臭屁仙笑,」貓仔馬俊正經地說:「金花這個查某囡仔,看起來溫溫純純的,生了嘛袂歹看,我實在愈看愈佮意。」 「既然按爾,就共伊娶來做某啊。」 「等我起新厝再擱講。」 「等你新厝起好,毋知欲等到啥物時陣。」臭屁仙有所疑慮地,「若是等你新厝起好,真可能金花仔已經予台灣兵仔娶走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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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伍前的練習曲
抽到海軍陸戰隊籤之後,從不運動的我,開始到住家附近的輔仁大學慢跑。 訓練一段時間之後,很想知道自己的體能和耐力是否增加,我決定找一件事來測試。剛好從報紙上看到胡榮華單車環遊世界的消息,我決定也來效法一下! 一開始,我四處找人同行,同學、朋友,連平日沒什麼交集的人都找了,大家不是意興闌珊,就是罵我吃飽太閒!只好自己默默進行。我到店鋪買了打氣筒和補胎用具,帶了地圖、雨衣、睡袋、帳篷和四千八百元。向國中好友蕭仁傑借了一輛中古變速腳踏車,利用過年八天連休,在大年初一早上六點,開啟了我的單車環島之旅。 從住家離開,我走新泰路,左轉明志路,再接上一省道。運氣真差!才騎到桃園埔心,單車就掛了。大年初一,商家全都休息,好不容易經由當地人幫助才找到一家單車店,老闆看了一眼,用手搖搖腳踏板說:「沒辦法修!齒輪都變形了,乾脆買一輛新的。」 我愣在那裏許久,心裡有兩個想法在拉鋸,回去還是繼續?新車最便宜的一輛要2800元,扣掉這筆錢,我身上就只剩2000元,這表示接下來,必須非常節儉才行!我一度想回頭,腦中立刻浮出同學好友嘲笑的臉,「哈…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不行!我不能放棄!為了賭一口氣,決定買了。 但,跟好友借的那輛車,我要怎麼跟他交代?我立刻打電話給蕭仁傑,蕭仁傑說沒關係!牽不回來就丟掉吧,反正那輛車也該退休了。有了好友這句話,我似乎又有了前進的力量! 接下來,口渴了我不敢買飲料喝,都去廟裡裝水,肚子餓了,就吃從家裡帶出來的乾糧。 第一天,從北縣新莊騎到苗栗,冬天的陽光,暖呼呼的陪伴我孤獨的身影。頭戴草帽,單車上掛滿行李,這樣的裝扮,一路上引來許多好奇的詢問。先是三位過年騎機車出遊的少女,放慢速度陪我騎了一段。接著是一位騎著偉士牌載著女友的男士,不斷和我聊著年輕時,他如何和同學單車環島的傲人事蹟,還再三交代要注意的事項,足足陪我騎了快兩個小時。 可憐他後座的女友,只能眼巴巴看我們兩個互不相識的男人,口沫橫飛的交換經驗,最後,他女友居然睡著了!為了省錢,也為了安全,第一天晚上,我在苗栗造橋鄉的妙豐寺前搭帳篷。由於沒經驗,搭了老半天,別說3D,帳篷連2D都沒有!只是一張平面,像沒裝棉被的空被單。寺裡一位比丘尼法師,法號釋永聖,被我怪異的舉動吸引過來,問我在做什麼?經我一一訴說,又出示身分證後,法師表示,可以讓我住他女徒弟的空房。 安頓完之後,法師還帶我去吃飯!他們的蘿蔔糕好好吃哦!素菜也很美味!不知跟免錢和我肚子餓有沒有關係。吃飽飯,洗完澡,由於太累了!早早便躺在床上就寢,雖然很睏卻睡不著,胯下像有一把大火在燒,好不容易才睡著。隔天離開時,釋永聖法師聽我昨晚稱讚蘿蔔糕,便裝了一些給我,另外還送我一些餅乾水果,要我帶到路上吃。 第二天,騎到彰化,吃睡都靠救國團活動認識的朋友許文澤。 第三天就沒那麼幸運了!騎到台南官田時,天幾乎都黑了,附近寺廟都不願收留,只好找一塊空地搭帳篷,這次比較好,帳篷勉強還有2D,準備鑽進去時,突然撇見帳棚四周的草叢,密密麻麻都是墳墓,當下嚇的帳篷隨便捲一捲,﹝幸好沒搭成3D,要不然會很難收!﹞狼狽的逃走。最後睡在一個香菇寮,風好大,被香菇寮的帆布吵了一整夜。 第四天騎到屏東枋寮,途中花了兩百元,買了兩隻大紅蟳,準備進補一下。當晚投宿在一所國小,為了搏取學校警衛歡心,把兩隻大紅蟳送給他。夜晚空無一人的學校,感覺非常恐怖!但是,比起香菇寮又好太多。 雖然騎車很累,可是常常會碰到好心人!有時候跟人家要水喝,陌生人往往把汽水、運動飲料塞給我。有一個歐吉桑很熱情!見我要水,竟然說:「什麼時代了!還喝水。老婆,把神桌上的飲料全部拿來。」真不好意思!搶了神明的飲料,神明倒也笑笑的!沒說什麼。 熱情的歐吉桑一直給,我也厚臉皮的一直拿;歐吉桑還告訴我,他兒子也住台北,可是大過年的,居然沒有回來。看他如此神傷,我也跟著難過起來。 第五天,結束西部之旅,才進入南迴公路沒多久,便看見路邊圍著一群人在議論紛紛。靠近一看,原來是一個男人在叫賣果子狸。男人不斷告訴圍觀的人:果子狸有多補,可以壯陽等云云…。看果子狸那麼可愛,實在不忍心見牠們被送入口中,於是詢問老闆:「這兩隻果子狸要多少錢?」老闆打量我一下說:「看你是小孩子,算你一千五。」「好!我買了,不過我想養牠們,可以連籠子一起賣給我嗎?」 最後,老闆連籠子一起送給我,如今,身上只剩五百元,說什麼都不能再花錢了! 載著兩隻可愛的小果子貍一起上路,心裡覺得很踏實,肚子卻空空的!好心人送的乾糧都吃光了,下一個好心人又不知在那裏?不敢花錢買食物的我,騎到南迴公路半途的山上,已經餓的全身發抖,無力再移動了。 坐在路邊發呆許久,一輛中型貨車飛馳而過,在不遠處煞車,下來兩男一女小解,女的懷孕,似乎就快生了!我抱著一絲希望走向他們,回頭指著腳踏車,試著解釋自己冒失的行為,希望他們載我和腳踏車,離開這杳無人煙的山區。 司機點點頭,幫忙我將單車搬到車上,離開南迴公路,到了大武,天空下起小雨,司機建議:不如載我到台東。我餓的無力思考,只能任由他去。到了台東市,司機說:他家就在市內,不如晚上去住他家。 當晚,我洗了三天來,唯一的澡,浴缸裡飄著一層厚厚的「仙」。洗完澡,司機帶我去吃鐵板燒,吃完,居然把我和他懷孕的老婆丟在家裡,他和弟弟則不知去向。我和他老婆看了一會兒電視,覺得十分尷尬!便早早去睡覺,司機安排我和他弟弟同床。 由於早睡,清晨六點就醒來,轉頭一看,身邊多了一個人,是他弟弟,睡得很沉。我輕手輕腳的打包行李,準備悄悄離開,卻怎麼都找不到鐵捲門開關,只好厚著臉皮去敲司機的房門。司機睡眼惺忪,穿一件白色三角內褲起床,東摸摸西摸摸,裝了好大一袋水果餅乾給我,離別時,還塞給我一張名片,我才知道司機的大名叫「林芳來」。 離開台東市,我選擇走海線,順道一遊水往上流、三仙台、石雨傘和八仙洞。在這條路上陸續碰到,住高雄阿蓮鄉的陳慶得、住台南六甲的簡國忠,和一位後來失散的同好。一樣在單車環島的他們,知道我的經濟狀況之後,都表示願意伸出援手。有人要幫我買火車票、有人要借錢給我。不過我的臉皮還真厚,我告訴他們,只要能免費供應我吃和住就夠了! 三位同好異口同聲:「沒問題!」 四個人一起騎車環島,比一個人有趣多了!我是生手,速度比較慢,他們都會等我,有時候等我抵達約定地點,他們已經把泡麵煮好、帳篷也搭好了。和他們結伴同行,途中碰到原住民辦喜宴,原住民看見我們騎單車經過,熱情邀請我們一起吃飯。 原住民的喜宴很特別!菜都擺在地上,大家蹲或坐在地上,用手抓著吃。有清蒸糯米飯、醃魚、醃生肉…可能靠海的關係,還有鮮美的旗魚湯。我不敢吃生肉,只好猛吃糯米飯和旗魚湯,那糯米飯帶著一種清香和甘甜,十分可口!不知和水質有沒有關係。至於旗魚湯,因為新鮮,也好吃得不得了! 席間備有米酒,我不敢喝。吃飽飯還有檳榔,知道我從沒吃過檳榔,原住民推薦我,一定要嚐一嚐,我只好應景的吃了一顆,完全沒包東西的檳榔,嚐起來像啃椰子皮。晚上,我們在花蓮長濱國小搭帳篷,和一把吉他、一群救國團學員,歡唱到天明。 正當行程漸入佳境之時,花蓮的天氣卻變得不穩定,開始下起雨來。兩隻果子狸,跟著我顛簸多日,若再加上淋雨,恐怕小命不保,最後和住花蓮的救國團老友「楊翔閔」借了一千元,將單車託運,帶著兩隻果子狸,遺下未完成的蘇花公路,搭著莒光號先回台北。 此行,雖然沒有騎著單車回到起點,但是經過連日來的磨練,我知道我的身心已經變得不一樣了,對於入伍,當一個海陸健兒,似乎比較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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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榮譽
看到報紙上有周家維老師的回顧展的消息,心裡真為他感到高興,他一生為藝術不懈的努力,風格一貫,充分表達他個人美學理想的追求,從不為藝術界風起雲湧的前衛潮流所動搖,堅持畫他熱愛的鄉土,這精神就著實可佩。這篇藝術新聞做了如下的評論:「周家維藝術大師對家鄉風土民情的熱愛,使他用了同米勒一般的寫實精神,用彩筆為這塊土地的尋常風貌賦予了不朽的形象。」雖然跟米勒相比這點,有些過度評價的成分,但是對於其藝術的特點,說的還是中肯的。 周家維是莊雅方的國中老師,雅方對於藝術的興趣,以至於去讀美術系,如今當了專業的藝術評論家,與他在課堂上的啟蒙不無關係,所以雅方私下對他的藝術縱然有些負評,絕非是有怨懟或過結,而是從藝術史的客觀標準去判斷的。雅方多方考慮了之後,總括言之,認為周老師的畫只是後期印象派的沿續,在技巧上由於多年的努力,雖然沒有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然而自我風格上的創意太少,整體上藝術價值不高。 所幸雅方不必為他的回顧展做評論,否則雅方那畫廊朋友顏慧如,現在既然已經打算抬高其畫作的售價,看到這樣的批評,一定要惱怒的。而周老師在地下,或者也不會原諒雅方的。大部分的畫家總是說對自己的作品不滿意,說下一幅畫會更接近自己的理想,然而他們心裡更多的是認為自己的作品優於別人的,這種沾沾自喜在好的情況下是一種自信,使他在不被賞識時能堅持畫下去,但在二流以下畫家的情形,則往往成為毫無希望的執拗。 然而,一般人對藝術家的堅持到底,死而後已的精神,總是感到帶有悲劇英雄的浪漫色彩,好像這般一味的成天不停地畫下去,配合上不被人賞識,最好是加上生活的窮愁潦倒,就有希望是另一個梵谷似的。所以儘管對才華不高的畫家,看得出成就有限的結果,對於持之以恆的精神,還是欽佩的。 回想起來,看到周老師去世的消息出現在電視新聞上,已經是五年多前的事了。那一天,雅方打開電視,不甚留意地看著各樣的新聞報導,突然看到一個老婦人,滿臉的倒楣相,憔悴的臉,似乎已哭到沒有眼淚的浮腫眼皮,無力且嘶啞的說:「他走了,一輩子什麼也不管,就一直畫畫,畫完了還都要一個個去裝框,弄得這樣漂亮,也沒人要買,現在堆了滿屋子。房子是租的,沒錢付房租,現在人家要趕我搬走了,自己都養不活,難道還要帶著這些畫?丟了又覺得可惜,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雅方心裡想這畫家也真是追求藝術到過份了,留下了一堆無用的畫給老妻,算個什麼事?當下還沒想到就是自己的老師。那記者說:「老畫家一生畫畫,用盡所有積蓄,生前清貧、死後家屬生活堪虞,讓人感嘆!」鏡頭幾秒間瀏覽了一下幾張畫作,雅方因為職業的關係,迅速地看了一下,覺得畫得很普通,倒是框做得實在是豪華,都是有雕刻裝飾的,都那麼窮了,還花錢去畫油畫,而且畫了還不惜花大錢裝框,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後來,周老師的學生廖子文,打電話告訴雅方新聞裡的可憐女人就是師母,狀況就像新聞中的那樣,連葬禮的款項都成問題,所以從通訊錄中找到他從前的學生,希望每人多少幫忙湊一點。還建議如果願意,便宜買幾張畫回去,也是可以的。 雅方去了周老師的葬禮,人不多,親屬除了他的妻子(就是新聞裡那一位),只有一個還在讀書的女兒玉英,其餘都是他的學生和同事,其實他這一生,成就最大的應該是他的藝術教學,讓許多人在其生動的講解中,對藝術有所理解。那時雅方就見到顏慧如,他問雅方:「你看他留下的這些畫怎麼樣?」意思是師母留不下這些畫,倘若現在低價收了,問雅方以一個藝評家的眼光看,有沒有升值的空間。雅方不想理會這財迷心竅的傢伙,說:「我只是鑑賞藝術的,對市場行情可不懂!」慧如知道雅方在酸他市儈,借了個故就離開了。 許多人當時由於師生或是故舊的情誼,所以資助了周老師的家屬一些錢,雅方也是如此,只有少數人帶了幾幅他的畫回去,這是讓家屬在接受幫助時心裡好過些,因此只是象徵性的帶一、兩幅,沒有多拿的。因此,周老師遺留下的這些畫,或許大多數仍留在他的家人那裡,如果因為展覽而成功賣出好價錢,對他的家屬還是好的。雅方心想這些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肯為他開回顧展,表示還有人欣賞,未被人所遺忘,老師九泉之下,該感到欣慰吧。 雖然知道周家維老師的畫展報導,但是雅方知道那些畫的藝術水準,再加上並沒有收到邀請涵,也就置若罔聞,不去理會了。一天,與收藏家王鑫堯談到周老師的畫,據說他逝世後才五年多,畫價翻了七、八倍有餘,回想以前那些畫作都沒人要,真不可同日而語。雅方笑著說:「那時他的家人還在愁苦畫該怎麼處理,如今可是成寶貝了。」不料鑫堯說:「他的家人沒賺那麼多,聽說一個叫顏慧如的畫廊老闆花了四十萬把他的遺作一股腦全買回去了,這些年他努力為周家維的畫宣傳,畫展、畫冊、拍賣會、藝術新聞…那是一個接著一個,這不一下子炒熱,紅火起來了麼,這人是有本領的。」雅方這才明白,原來周老師身後的功名是這樣來的。儘管如此,對周家維老師的畫來說,相較於因為較為嚴苛的評鑒標準,而淪落到被人遺忘丟棄的下場,寧可有人為了商業利益去介紹,讓更多的人來欣賞。雅方喝了一口苦中回甘的茶,說:「周老師個人是盡了藝術家的本分了,至於作品好不好,由人評說吧,久了自有公論。」聽了這話,鑫堯也喝了一口茶,嘴角微笑,彼此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覺得已經不言而喻,用不著再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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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尾仔囝
第五章 貓仔馬俊吸煙不僅吸出了興趣,也吸上了癮。「囝仔人食紅薰會黑心肝」只是老歲仔騙小孩的玩笑話,似乎沒有什麼能比得上吞雲吐霧時,那種怡然自得的快意和舒爽的。尤其把煙夾在指間或放在耳上,抑或是吸上一口吐出煙圈,這些舉止貓仔馬俊全都學會了,也可見他已長大成人了。他除了學會吸煙,而且還吸上癮;學會喝酒,卻又經常醉茫茫。相對於煙酒不沾的跛跤膨豬,在實際生活享受上,豈能與他這個後生晚輩相媲美。或許,兩人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貓仔馬俊的性情,可能是遺傳自副村長? 不可否認地,貓仔馬俊的確是有點小聰明,讀書時就喜歡做大哥,也就是俗稱的「雞母頭」。想不到做了幾個月小工,竟結交不少「你兄我弟」,雖然分屬不同工地,但只要一收工,都會聚結在一起。或聊天、或飲酒、或撞球、或抽虎鬚、或推三公、或抾紅點,甚至到娛樂場所泡妞,把自己的休閒時間,安排得妥妥貼貼、舒舒適適,的確是青春不留白啊,讓許多年輕人羨慕不已。然而除了聊天打屁不必花錢外,其他或多或少總要分攤,涉及到賭博的即使是小賭,也不一定是穩贏不輸。因此,每天辛辛苦苦以勞力換取而來的那點工資,怎夠他胡亂地揮霍,於是他不得不求助於跛跤膨豬。 「阿爸,你先借我五百塊,我月底領錢著還你。」貓仔馬俊求助於父親說。 「趁錢無快活,毋通亂開,著儉儉仔用。」跛跤膨豬開導他說。 「阿爸,你安心。」貓仔馬俊臉不紅氣不喘地撒著謊說:「我每個月領的工錢,攏嘛囥佇銀行生利息,準備將來娶某、起新厝通用。」 「你若捌想、擱會曉通勤儉,比啥物較好。」跛跤膨豬不疑有他,興奮地笑笑,「講實在的,若是親像你講的按爾,我這世人擱較艱苦,嘛有價值。」 「阿爸,你好命的日子真緊著欲來啦,袂擱赫爾艱苦啦!」 「我等即日已經等真久啦,」跛跤膨豬以一對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到時陣予逐家來看覓,無母的囝仔照常有出脫!」 「阿爸,誠濟人講咱爸仔囝無仝面,你講有影抑無影?」貓仔馬俊好奇地問。 「有仝面無仝面袂要緊,同心較重要。」跛跤膨豬搖搖頭笑笑,「你講有影無?」 「當然嘛是有影,無人比阿爸你擱較了解我的輕重。」貓仔馬俊得意地,「親像我開喙共你借錢,你攏無第二句話,五百著是五百,毋捌打折扣,這點實在予我誠感動。」復又想討好他說:「我定定咧想,阮阿母頭殼一定歹去,無三句話著予兵仔拐走去,放你孤孤單單一個,實在真過份。將來若是有較妥當的對象,我一定欲設法叫人共你做媒人,介紹一個予你作老伴。」 「毋成囝,娶貓咧娶虎!」跛跤膨豬瞪了他一眼,「恁爸擱活幾年仔,著欲去蘇州賣鴨卵。你顧好你該己,搰力去拍拚,將來欲娶某的是你,毋是我這隻老猴。你千千萬萬著記的,後擺毋通講講彼五四三的,若是予人聽到,會予人相紲笑、欲笑笑無份。」 「阿爸,我講的是真心話,毋是佮你滾笑的。」貓仔馬俊假裝正經地說。 「毋成囝,毋通講講赫有的無的啦……。」跛跤膨豬不認同地,不想和他說下去。 貓仔馬俊有了五百塊錢可花用,似乎更有大哥的架勢。 「臭屁仙也,你共馬屎生仔、牛鞭佮虎膦才仔伊講,歇工了後湊陣來去金花小吃店口林燒酒。」貓仔馬俊交代著說。 「抑未領工錢,欲去陀位提錢來賣燒酒?」臭屁仙雙手一攤,無奈地說。 「看我、看我、看我啦!」貓仔馬俊拍著胸脯神氣地,並掏出口袋裡的鈔票在他面前一揚,「阮老爸土名叫跛跤膨豬啦,伊無啥物,著是有錢!」 「還是你貓仔馬俊較有辦法,」臭屁仙豎起大拇哥,誇讚他說:「有一個有錢老爸,比我擱較臭屁!」 「無啥物啦,」貓仔馬俊依然神氣地,「請恁這好兄弟來去金花伊店哈一杯,我請會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