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刊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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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風是活的
這裡的風是活的 暑假回金,整個人豁然開朗,就像掙脫了籠子裡的鳥,又可以盡情盡興在藍空中翱翔高唱,原因除了回到了親愛的家人身邊,這裡流動快活的空氣也功不可沒呢。 晴空下,看那曬衣繩上翩翩飛舞的繽紛衣褲,我知道風又在衣褲上頑皮的盪鞦韆;看那時而俯首微笑,時而仰天大笑的翠綠林木,我知道風又在他們身上淘氣的搔癢;而坐在室內看書的我,不需要吹電風扇,更不必要開冷氣(而事實上,我家到現在還未裝冷氣呢),也覺得心曠神怡,只因,這裡的風是活的,或者從南邊的小門跑進來,或者從北邊的紗門闖進來,或者從東邊的鐵門滾進來,只為了玩玩我的頭髮;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筆推到桌下,看無辜的筆痛得喊了一聲聲的「唉呦」,這些風兒就愉快的拉著我的衣服歡樂的直唱歌;又或者假裝認真的和我搶著看書,我必須用力的將雙手壓著左右兩頁,否則又會被他們強而有力的臂膀搶先快速翻頁,真不知他們是在哪學會速讀的?我從不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打擾了讀書的雅致,我反而更加愉快,只因,在夏天的台灣,那炙熱的屋子裡,或炎熱的街道上,又或者稍有綠意的行道樹下,我從未感受到如此富有生命力的自然氣息,在金門,風是最幸福的,連帶的,我也幸運的感受到他們愉快的情緒。 金門讓我懷念的,不只是家人,不只是那無憂的童年,現在又加上了一樣兒,就是那活潑的、可愛的、頑皮的、有無盡精力、體力的,夏天的快意風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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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六年的回憶
驪歌響起,又到了鳳凰花開的季節,六年了,兩千多個日子,竟然像一陣風一樣,在我眼前輕輕飄逝。 回憶起一年級時,我乳臭未乾,糊里糊塗的走進校園,那時的我什麼都不懂,學習,正是從那時開始的。 二年級時因為中正國小正在施工,於是我們每天都搭專車到金門技術學院上、下課,在公車上大家都開心的談天說笑,非常開心,那一幕幕愉悅的景象,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三年級時,我從中正國小轉到金湖國小,剛來時,我懵懵懂懂的,還搞不清楚廁所在哪裡,教務處在哪裡,正因為有這群死黨幫助,才能讓我在短暫的時間內了解校園各角落的環境。 四年級時,第一次參加校內籃下投籃比賽,比賽辦法是一分鐘在籃下投籃,只要有投進都算得分,而我僥倖得了第六名,真是難忘的經驗啊! 五年級時,我代表學校參加全縣字音字形比賽,比賽規則是十分鐘內,必須要作答兩百個字,而我竟然得了全縣第三名的殊榮,讓我雀躍不已。 而六年級時,印象最深刻的事是,我和家人、同學、老師,一起參加學校舉辦的畢業旅行,雖然只是短短的四天三夜,不過此趟旅遊卻在腦海裡留下永恆的回憶。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畢業並不是代表結束,而是另一個人生旅程的開始,回想起小學生涯的點點滴滴,才知道時光匆逝。這六年來,我在學校獲得很多知識,也很慶幸能遇到這麼好的老師和同學,希望未來的我,能踏著成長的腳步,繼續朝著美麗的人生方向,勇往直前,大步邁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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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0的距離
但你並沒有提出任何指導,甚至任何撥開陰影的方式,你讓我從自己的想法中找尋出一線生機。所以我應該說,在你這處所做的心理咨詢,是有成效的。 「難怪妳會喜歡看一些趣味性的漫畫?」 「怎麼說?」 「在漫畫中找到讓自己輕鬆的動力。」 經你這麼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年少時,我在漫畫書裡釋放我的緊張和壓力。那麼,成年後,一直到現在都保持的閱讀習慣,某種程度來說,也是一種轉移,一種寄託,是吧! 你並非在心理系執教,但你懂得從對話中引導我,讓我經由自我探索,察覺自己馱負怎樣沉重的殼,能不能卸下蝸牛般的硬殼,還得我自己才能使力。 我猜想,當年教官一定沒修過心理學,她不懂同理心,她不懂引導,她要的只是鞏固她的權威,所以她強旱沒有尊重。我應該要原諒她,在和你談過這些陳年往事之後。 和你這樣談話,我心裡完全沒有負擔,甚至因為從對話裡,撞擊出的一些自我覺察,讓我感到溫馨又溫暖,即便是在二月的淡水河畔,在寒假即將結束時候。 突然襲來的一陣涼風,觸發我一個想法。如果世界上的人,在兩兩對待時,都能是如此平和,不是很好嗎? 「很難的,不是身邊的人想法都一致。」你若有所感。 「的確,這也是人生最無奈的地方。」 「人生本就不圓滿,所以要練習往好處想,想法越光明,前景越有希望,也將越燦爛。」 人的一生,來來去去遇見的許多人,如果都像你我這般守份不具破壞性,這世界真的能太平,我深信。 天色漸漸昏沈,冬陽正緩緩隱身越過地平線。它暖了人心後,並不會隨著人身而行,仍然是無關乎人際的自升自落。如同對岸的山,與我們腳邊的河,兩兩相安無事,並存於這個小鎮的邊緣。 人,可不可以也如此? 並存在彼此生活的邊緣,只是看得見,明白知道對方的存在,但不介入彼此的生活,像等距的平行線。 但,兩個人也可能是交叉線啊! 這樣的兩條線必然會有交集,當相會於一點後,是更行更遠,從此一在天涯,一在海角。正像詩人寫的「轉瞬間消失了蹤影」一般,詩人還寫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這種情形,讓我想起「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淒涼。 幸好,淡水暮色給我溫柔的懷抱,我,因此不是獨在天涯的斷腸人。 我們從河堤上站起來,並肩提起腳步再向車站。很快的我們將乘著捷運,回到市區之後,你回到你的領地,我走向我的來處,一切又會回歸到最初的遙遙相對。 這不就是線的另一種情況,像國字小寫「二」的兩條直線,兩線間有著一定的距離,無限綿延下去,就能伸展到無窮。就像我們搭乘的捷運,它的軌道,是兩條鋼軌面對面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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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兵哥,放假了!
回憶,就像是一首迴腸盪氣的老歌,總是在人們的心中、腦海中,不時的播放著,不管是輕快的、哀怨的,都值得讓人們一次又一次細細的品味,而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是點點灑落歌譜中的音符,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帶走的是青春年華,留下的是聲聲的嘆息,在我們讚嘆造物者偉大的同時,卻也感傷生命的無奈與無常,而自己不過是滄海中的一粟,是那麼的渺小,是那麼的無助,我是「遊子」?還是「歸人」呢? 對了!我一定是個遊子,從台北關渡大橋看日落的那一刻起,是注定流浪的開始,而後到基隆看八斗子漁港點點的漁帆、看忘憂谷川流不息的遊客,突然有一天,我又扮演一個回轉浯島的歸人,在擎天水庫、九八坑道、東沙醫院、小徑金剛堡、經武坑道、花崗石醫院等地,都可以看到我忙碌穿梭的身影,也能找到我雜沓的足跡。最後,阿兵哥終於「頓悟」了,毅然脫下穿了十餘年的草綠服,告別撼人的起床號、雄壯的軍歌、和催人入眠的熄燈號,永遠的放假了。但我沒有因此離棄撫育我的故鄉-金門,幾經掙扎後,我選擇了留下,投入另一個職場,服務退伍的榮民袍澤,希望往後的日子能譜出更動人的樂章,那一首屬於金門人美麗的歌曲! 歲序的更迭,經過十餘個的寒暑,我告別了懵懂無知的童年,也結束了學生時代無憂無慮的日子,在即將踏出金門高中校門時,我選擇當個「拒絕聯考的小子」,放棄那十年寒窗苦讀後,唯一可以「揚名立萬」的絕佳機會,毅然決然的「投筆從戎」了,在師長、同學、親友的祝福,家人們淚眼相送下,提著簡單的行囊,頭也不敢回,跟著諸多的同儕,坐上軍用大卡車駛向碼頭,大伙擠在通風不良的料羅候船室,排成一列一列的等著金防部長官的訓話和安全檢查,一番折騰,好不容易搭上了「518太武輪」軍艦,雖然,頭有一點暈,也有種想嘔吐的感覺,但終於可以遠渡重洋,我的心是興奮的。船越開越遠,我站在甲板上,看著海水拍打著巨大的艦身,激起陣陣美麗的浪花,迎面吹拂著帶有一點鹹味的海風,這時候故鄉──金門,向後倒退著,而且越變越小,慢慢的消失在我的眼前,當我一覺醒來,告別了有著難聞汽油味的船艦後,飄向的是一個霓虹閃爍的遙遠「異域」。 哈!哈!現在的我,不正是一個「浮雲遊子」嗎?揹起了行囊,漫無頭緒的走在那人車擁擠的陌生街頭,望見的是張張陌生的臉孔,帶著些許的冷漠,令人窒息,真的好想大哭一場。喔!親愛的故鄉!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再牽到妳那溫暖的手啊! 在每一個寂靜的夜裡,獨自一人躺在床上,總是輾轉難眠,心中惦記著,依舊是妳美麗的容顏,和自己過往深刻的記憶。可是,隔天清晨醒來時,揉揉惺忪的睡眼,攬鏡自憐,發現眼角尚留有一絲昨夜的淚痕,才驀然驚覺,咦!自己究竟是何時睡著呢? 而當我以雀躍的心情,領取畢業證書的那一刻,告訴我終於畢業了,在度過一千多個日子後,軍校生酸甜苦辣的歲月,也將在驪歌高奏的時刻,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這一段對我來說是既漫長又艱辛的日子,或許在別人的眼裡,那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小小步罷了,根本不值得一提。但它確實是我一生中最難以磨滅的記憶,因為經過軍校的洗禮,我將能在自己人生空白的畫紙上,盡情揮灑出年輕昂揚的色彩。 分發部隊的第一個單位是台北關渡師(步兵二二六師),那是一個野戰步兵師,我和八位同學(九條好漢)一起到師部報到,副師長吩咐師部人事官說:「我們師有九個步兵營, 一個人就到一個營報到好了。」隔天一早,我就坐上小吉普車,到八斗子漁港營區醫務所任職,車子行走於風景優美的濱海公路,我卻無心欣賞,腦海中一直拼湊陌生營區的樣貌,到達目的地之後,我發現那是一處很美的地方,每天望著熙來攘往的遊客,覺得好親切,彷彿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傍晚時刻,獨自坐在大門口衛哨的石墩上,看著忘憂谷的落日,不遠處八斗子漁港歸帆點點的漁火忽明忽滅,心中不覺升起一股淒涼的愁緒,因為,夜幕低垂,少了白晝喧囂的人聲,只有夜鷹低吟,讓我想起「518軍艦」汽笛聲聲催,載著許多不識愁滋味的少年遊子,離開料羅灣,離開送行的親人,久久不能自己! 眨眼間,又過了三個多月,我終於調職返回故鄉-金門,相同的軍艦,相同的碼頭,載回的是歸心似箭的返鄉遊子,當我踏上久違的料羅碼頭,放下肩上沉重的背包,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對著無垠大海,不禁仰天高喊:「親愛的故鄉,我回來了!」這兒有我朝思暮想的家園,有我慈祥的爹娘,在那兒依閭望子早歸,有我熟悉的足跡,待我一一去重新尋覓。 駐地「九八坑道」,讓我度過軍旅生涯最艱困的一段歲月,但我沒有後悔、也沒有怨嘆,只有在每一個孤寂的夜裡,躲在冰冷的棉被裡,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當天明時分,坐在擎天水庫旁,望著壯闊的湖水、和凌亂的大石塊構成的九八坑道,是遠離塵囂的人間仙境,成天身處其間,卻無心欣賞,只叫自己要不斷的成長和茁壯,因為這裡畢竟是我的家鄉! 一年多以後,我換了一個新單位-東沙醫院,那是金門島西半部一個遙遠的村莊,營區就跟民宅相連在一起,有些辦公室和寢室甚至就在民房裡,來到這兒,總感覺有一份說不出的荒涼,人去樓空的事實,印證生離死別的悲傷,許多的空屋,在時間的長河侵蝕下傾倒了,屋內的蔓草幾已越過牆頭,輕輕撫摸著那一堆堆殘垣斷瓦,試圖找回他昔日的榮光,卻已不復往日的丰采,老舊的供桌,滿佈塵埃的香爐,該有昔時子孫們緬懷先人的虔誠香火吧?而今安在呢?難道這就是金門人的原罪嗎?多少的問號,到如今依然深深埋在我的心底。 後來,我又到了小徑的救護車連、經武坑道的軍醫組、最後落腳在花崗石醫院,巍峨的太武山和莊嚴的太武公墓就在附近,青山綠野為伴,過著「半隱居」的坑道歲月,難以忘懷的是每天的早點名後晨跑至太武公墓,清新的空氣,帶有一點點金門特有的鹹味,深呼吸後覺得全身為之舒暢,只是當時年輕氣盛的我,不知好好珍惜,總認為那是一種「苦」,而到如今,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想動才是一種苦啊! 而在花崗石醫院服務的七年時光,讓我真正領略到生之喜悅,感受到生命的無價與無常,也見識到人性自私貪婪的一面,和光輝的一面,多少的小寶貝在父母親期待下來到這個人間,也有很多無辜的生命在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很多的親情在傷痛後凝結,也有不少在病痛後蕩然無存,曾經見到有人在病房裡高聲哭喊,卻也喚不回死去的親人,植物人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親人不願探視者有之,真是人間一大悲劇啊!經過了這麼多年,或許這些場景依舊,但我不願意再去深究,只是希望能有更多的「有心人」,多花一些心思,好好去關心金門的醫療問題;而我們的心血和汗珠,已隨花崗石醫院裁撤,深深的埋入地底,但是,爾後不應該叫我無助的金門鄉親,灑下更多的淚珠在署立金門醫院吧! 最後,英勇的戰士雖然肩上還扛著槍,但已完完全全的「頓悟」了!「草綠歸人」選擇脫下這身穿了十餘年的草綠服,不用再天天早晚點名、高呼口號,不必再出操、上課,吃飯、睡覺時也無須開口唱著雄壯的軍歌了,阿兵哥永遠的放假了!稍息之後,不敬禮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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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樓
校長嘆氣。父母追在後頭,說無論如何都不能收下餅。校長只管走。從那天起,村指導員便常來李家,說是串門子,卻暗暗觀察李其融。而今想起,李其融覺得那像前塵往事,他多麼適合這個大城市的嘈雜跟冷漠,他為自己早已適應城市步調而自豪。 冬天過一半,家裡來信,要他別回家過年。信裡也不好多說,李其融卻都明白。家裡還寄新曬的花生、地瓜籤。一大袋放在客廳,姑姑早料到裡頭的東西,還是等李其融回家。姑姑煮地瓜籤,翻動瓜籤時,卻找到一封信,覺得不尋常,交給丈夫。他說,信上寫著,校長、指導員還常來家裡關心他。他不知道這樣一封家書何以要放在地瓜籤堆裡,還深深埋著? 那年冬天,姑丈只為李其融煩擾過一件事情。一天,李其融導師循例家庭訪問,姑丈幹公務員幾十年,很能應對師長,警覺到導師眼神閃爍,尾隨導師下樓。導師果躑躅巷口,看姑丈來到,欣然一笑。姑丈走近,他馬上開口說,剛剛夫人在,不好多說。他停半晌,正色說,李其融優秀,老實、聰明,跟同學相處也好,但就是有一件事情讓他不安。他說完,從胸口抽出一張折得方方正正的紙,打開一看,原是作文影印。李其融的作文,題目〈國家與人民〉。姑丈點點頭,這題目好發揮,往下看,臉色也變了。李其融作文寫著,國民黨就是失去大陸同胞民心,才會退守金馬臺澎。他不舉國父、蔣中正或胡適佳句,卻大肆讚揚魯迅。結論是:左派者,為民喉舌,右派的人,卻是政府跟資本主義走狗。 姑丈神色遽變,卻冷靜問導師正本作文呢?他說還在學校。姑丈服役金門,熟軍法,囑咐導師撕下該頁,補充說,這樣的作文讓人看了,導師也會受連累。導師沒料到事情嚴重。姑丈眨眨眼,又問別的作文有沒有問題?導師搖頭,又點頭。他們相約第二天下課後帶作文簿,到巷口。白色恐怖時代多冤獄,有人被帶去調查,再無下落,幸好李其融姑丈甚能謀斷,看見姑丈如期站在巷口,導師也放心不少。姑丈翻閱作文,題目〈家園〉這篇,李其融批評軍政扭曲民間價值,營長利用職權逼淫民女。只看過這一篇,姑丈就大氣喘、眼珠直,左手撐靠著牆,眉頭緊蹙,右手擰住簿子,脖子垂垂掛著,彷彿只欠劊子手砍下最後一刀。導師見狀,嚇一大跳,訥訥地問怎麼一回事。姑丈沉吟了一陣子說,有些事情可大可小,大的,就得進軍法,小的就沒事了。姑丈走進一條死巷,背對巷口,一小截一小截撕得粉碎,再精細地一點點塞進排水溝,處理完後,姑丈突然欺近導師,按著他的肩頭說,把李其融看緊一點,事情處理不好,會沒命的。導師大驚後,反而鬆了一口氣,姑丈知道該怎麼處理,他正在交代他、教導他怎麼做。 姑丈本就寡言,話來得更少時,李其融也不以為意。倒是有一次,他進公寓,過姑丈大門,正要走上小樓時,聽見門後表姊嚷嚷著說,那是你們自找的啦,為什麼要我去找他?我要跟他問什麼?姑丈平時沉默,這時卻大聲斥喝,要你做,你就做,還哭、還辯?姑丈罵完,再一口氣地,呼哩呼拉地不知道說些什麼。一陣沉默之後,姑姑放聲哭道,這要怎樣對阿兄、阿母、阿爸交代,早知道,房子租了,就沒事了。表姊聲音又高起,那本來是我的房間,誰叫你們那樣,你們都活該啦。 這事,好像跟違章有關。李其融沒聽懂。他站在門外一會兒。門後突然噤聲。憑著本能的機警,李其融盯著門鎖。不一會兒,門鎖轉動,李其融不知道為何要跑,三步做兩步,快速、鞋尖輕點,溜上樓。他按捺,心跳卻一陣快過一陣,碰碰碰響地,會傳下樓去嗎?樓下,門被推開,有人張望。明知道那人不是姑丈、就是姑姑、表姊,但這一刻,卻像是旁的人在樓下窺視,李其融一雙眼睛不自禁放大。那人說了話,就說沒有人啊,你們就不信。那是表姊。李其融一陣虛脫。這感覺似曾相識。是了,走出教官辦公室也是這樣。像是地板不見了、牆不見、樹跟人也都不見了。婉拒教官時,李其融還得鼓起力氣走,而今卻跌坐,小聲喘息。 晚上,姑姑嚷了多回,李其融才下樓吃飯。姑姑問他怎麼了?他說讀書累,睡了一下。姑丈又問讀什麼書?李其融說就要聯考,算數學。姑丈問了這句又沒下句,隔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們導師說你功課很好。該不該說作文那事?他猶豫了一下才說,聯考作文要好好寫,聯考嘛,要拚分數才行。說完又怕李其融不懂,補充說作文得寫閱卷官愛讀的才行。女兒跟李其融同一年聯考,他轉頭又跟女兒說了一次。 春天後,學校舉辦模擬考,李其融跟表姊都考得不錯。導師定期跟姑丈聯絡,導師說,李其融沒再出錯,作文都盡量迎合聯招需要。隔幾週,他們再聚,導師沒帶作文簿,卻拿另一名同學週記,其中記載「李其融同學以為:金門地區鼓勵從軍,說穿了,就是一種軍國主義,金馬自衛隊就在軍國主義的催眠下成立了;又說,在金門建造方東美教授紀念亭沒有必要,太多的蔣公塑像更顯這還是帝制時期,而非民主時代」,學生的結論是,「李其融思想有開創性」。姑丈照例撕了週記。他跟導師說,這已是煽動言論了。說完臉色一灰,隔了好一會兒,才振奮精神說,聯考到了,捱過再說。 家有兩名考生,姑姑心思放在食補上,還說,如果都上台大,就好極了。沒人搭理,又自個說,不然,考上國立大學也很好。冬天過後,李其融就不再上牯嶺街跟台大地下道買書,心思都放課業。模擬考後,他留下溫習試卷,遲些時間回家。他抄近路,繞學校停車場,正要翻牆而出,卻見表姊跟一名同校生拉扯。學生想強吻,卻被推開,再做強親吻時,表姊又推又跳,空間拉開,見著牆上坐著一人,驚慌大叫。李其融啪拉落地,佯作沒看見,掩臉,快步走。兩人吃一驚,停頓半晌。也只半晌,男同學又哀求繼續交往。表姊的態度倒果決。 表姊沒發現牆上是誰。吃飯時,一切如故。李其融想,握有旁人秘密,佯作不知,眼下的人像是透明了,被瞧得清清楚楚。金門許多人都是這樣。被情資、軍方,看得清清楚楚。他希望忘了表姊這事情。但見表姊肅靜、冷漠,卻不禁想像她竟能空出另一種表情,站在男人面前;那會是嫵媚多姿嗎?李其融暗暗一笑。 五月中,天氣漸炎,姑姑為他架電風扇。李其融想,竟這麼快嗎?到台灣都快十個月了。李習理好嗎,其他同學呢?從軍、務農、升學?他惦念李習理,出乎意料的是,竟見著王德隆走在他回家的巷弄,還轉進公寓。李其融啐自己想多了,但不遠前那享特權、蓄短髮、個頭小的男生,不是王德隆是誰?那走路像駛風,一擺一搖,除王德隆外,誰還這樣走? 家裡前一封信提到,事情還沒了,宜多小心,指的這事嗎?李其融忽然覺得台北這一切再不能失去了,望著王德隆走進公寓,鼻腔乍涼。他強忍著。這不需要怕呀,只是一個小人、一個密告體制者,不需要怕呀。大哥說,他看見砲彈轟轟追著,還笑呢。但如果追著你的,不是火,卻是風裡的針,又怎麼防? 李其融跟著進公寓。過姑丈門口時,沒聽見動靜,難道進他的房間?李其融輕聲走上去,悄推門,果見一團黑影浮來漂去,像一副尖牙,咀嚼著黑。李其融吸一口氣,跳上去,倒書架、歪衣櫃、亂床鋪,他抱住王德隆,嚷嚷著說,你真大膽,從金門跑來。王德隆說,我來拿一本日記,你撞痛我了。姑丈在客廳聽見樓上異響,衝上樓,扭開燈。李其融聽見王德隆說話,覺得他嗓音變了,燈閃亮,被制服的竟是表姊。怕熱,表姊聽了媽媽建議,理短髮,好用功讀書。李其融、表姊、姑丈,三個人都呆了,姑姑尖叫著什麼歹誌、什麼歹誌,跑上樓,一看之下,也呆了。 李其融站起來,表姊邊起身,邊把日記本暗藏腰後。書桌抽屜被拉出,表姊利用抽屜跟底層空隙藏了秘密。同校男生要表姊還他日記,原是藏在這裡。李其融正要解釋時,表姊卻哽咽哀泣。這一哭,竟似一種說明了。姑姑護著女兒,哄她下樓。姑丈盯著李其融。李其融哎哎地,欲作解釋。姑丈遇事,話也少,手一擺,就說,東西收一收吧。 姑丈下樓。走到一半,定住沒動。隔許久,樓上傳出收拾桌椅跟紙張的聲音。再聽見咻咻咻,是李其融拉開行李袋長長的拉鍊。發出碰碰的是書籍,收拾衣物時,或棉或毛的衣物互相摺疊,一種輕輕的刷刷聲,怎麼聽,都溫暖幸福。姑丈沒聽著樓上別的聲音,倒是女兒還在一抽一喘。太太掩了門窗,免得鄰居聽見。他深吸氣,走下樓,開門進屋。他拉好門,就要關上,這時,他不禁渴望李其融跑下來跟他解釋,他會聽、會懂,也要罵他該懂事了,別做損己傷人的事。隔層樓,再聽不到房內動靜,門縫越來越小、越黑、越是遠離,啪拉一聲,扣門鎖,留李其融一個人在樓上。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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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0的距離
我搖搖頭:「我不喜歡僵持的場景。」 「可是這樣總是妳吃虧。」 「不是說吃虧就是佔便宜?」 「妳喔……」 說到反抗,現在的小孩倒是都會了。 其實,我也覺得太乖巧並不是好現象,所以我允許孩子表達意見,結果是小小年紀,就懂得維護自身權益。 教官扯我裙襬的事,我也說給孩子們聽,小蕾就說了: 「媽咪,妳們那個教官真機車呢!為什麼裙子不能短一點?人家腿長又漂亮,要秀出來給別人看,不行喔?媽咪,妳怎麼不這樣回答妳們教官?」 小蕾說得義憤填膺,我還真是憂心我把孩子教得目無尊長了。才要進入青春期的孩子,讓他們仗義執言、據理力爭,好嗎? 「不會啦!妳想太多了,孩子只是心疼妳,替妳打抱不平而已。」 「是嗎?以前我會擔心他們若是太乖了,將來被人欺負,可是像現在才半大不小的,就意見一堆,我也是擔心。」 「妳擔心什麼?這樣很好啊!勇於表達自己的看法。妳應該高興。」 我應該高興嗎?高興孩子比我勇敢,高興他們不會委屈自己,高興他們會照顧自己的想法,是嗎?可是,這樣……如果惹惱了師長,或是一些看他們不順眼的同學,不是會給自己找來麻煩嗎? 「妳真是想太多了,孩子自己會處理得很好,妳就不需操這個心。倒是,妳要多放一點心思在自己身上,把自己照顧好,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快樂一點。」 你苦口婆心勸著我,我能感受到你坦蕩無私的關心,像淡水河納進許多山上小溪,無私無我的匯流向海而去。你真像向我傳播福音的神職人員呢,世上多一個快樂的人,就多一份平安。 我想,大約一路走來,很多事情的發生,讓我的信心和快樂,一點一滴流失掉了。我知道當時教官會那麼做,當然是她管理學生的方式。而我的反應,是因為服從是我生活與學習的最高指導準則。 經過那樣的事件之後,我的裙子長度,都維持在60公分的長度,一定蓋過膝蓋。從此我就愛上這種長度,裙子短一點的我不要穿,毋寧說是我不會穿,或者是我不敢穿了。除了這種兩片剪裁樣式的窄裙,連其他樣式,如摺裙、圓裙、四片裙、八片裙,反正是包含所有款式。 「所以,你說,我會去穿迷你裙嗎?」 當我這麼問你時,你沉思的樣子,彷彿正在研究,眼前這個女子,她心裡到底有幾層陰影,撥得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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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我的愛,我的旋律!
家鄉還好嗎?是否還能記得我童年的身影,是否還能如過往般那樣的熟悉和親切,是否還為我留下一條幽深的小道,讓我靜靜的在幽深的山谷徘徊!我願意感懷著我的悠長──我難忘的情趣! 裊裊的炊煙,在晨曲中飄揚在神秘莫測的樹林裡,那不大的村落隱身在金門的腰間,彷彿就在海洋的狹谷之間,在藍天中交融,想必村前的瓊林水庫還是如往昔般湛藍,那是我們經常嬉戲遊玩的地方,那水庫灘邊的花崗石,經常被我們輕輕的拾起,累積在小小的角落,堆積成四方城堡,堆積兒時的情感,有時和夥伴們拿著薄薄的石子對著河的中央撇去,石子在河面上蕩漾起層層的漣漪,像是孩提般的笑臉,久久的綻放。 小的時候我最喜歡在水裏洗澡,玩耍,我們經常是一群小孩來到河邊,帶著各自的防身武器浮木,輪胎等,其實我最喜歡看那些會游泳的夥伴們自由的在水裏潛水,不需要任何的防身武器,如同一條來去穿梭的魚,時兒潛入水中,時兒展露水面,時兒蜻蜓點水,時兒高坡遠眺,神情各一,氣象萬千,而我!努力的滑向水庫的中央,跟隨著熟練夥伴的路線,配合著水的調和和身心的腳步,恰似在無盡的山川與碧天,樂不知返! 時光在青山綠水間流逝,在我少年時代更加深對家鄉的熱愛,對家的深深的眷戀,每當我向著遠方中學的路途,經常走在家鄉的高粱田裏,在彎彎的小道,在崎嶇的小路上奔走,我不覺得累,也不覺得長長的路線阻擋著我生命的視線,感覺那家鄉的田野就是我心的依靠,我不願意走得太遠,惟恐故鄉的山與水在我的眼前消失,我虔誠的希望自己能長久的伴隨著這片土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未嘗不是我的初衷,我心中的夢想! 閒暇時最喜歡的是遊走在樹林裏,拿著鋤頭,在番薯園裡烤起家鄉的紅薯條,牽起了黃牛走進一片片樹林,將繩子固定在樹的一端,在樹木繁密的幽谷中,傾聽那蟲鳴的聲音,傾聽鳥兒齊鳴的旋律,忘卻著寂寞,我融入在前山門的山谷間,我呼吸著新的氧氣,新生的綠,在神韻而幽深中的世界裏我找尋著寧靜,找尋心靈的撫慰,找到我心中的自然。 當我靜靜的離開我的故鄉,離開我的父母親,我的心中就有一種難言的苦痛,時時如心針刺痛著心,是我背離著家鄉,是我厭棄著家鄉土壤的貧瘠,還是家鄉的山水遮擋著我的陽光,其實都不是,家鄉永遠就是我生命裡暢想的音符,如生命交響曲激蕩著我的靈魂,我兒時的渴望,我年少的夢幻,在家鄉的田園間延伸,家鄉是一幅美麗的圖畫時常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願意用心中的筆墨去勾畫,我把家鄉帶在我的身邊,把家鄉的山水把親人,把愛的旋律一起交融成我生命的樂譜,隨著太陽的升起,隨著歲月的長河泛起我生命潮汐。 我經常聆聽理查演奏的《思鄉曲》,思緒隨著十指彈奏的音符飄向遙遠的家的方向,每一個音律的起伏就像跳動的心波在無涯的海上漂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將我潮濕的心浸透,使我回望的夢墜入深深的海底,悠悠蕩蕩,像鞦韆一樣拋向了半空,心靈的支點卻永遠固定在彼此的心海,那一片汪洋,成為心靈的家園,成為心靈的寄宿,永遠來去的縈繞在我的夢魂裏。 想念家鄉,已經演變成一種習慣,一種長相廝守的定律,在寂寞的路途,暢想著親情的溫暖,回味著父母留下的隻言片語,像心靈的花瓣一片片的打開,重複著,細嚼著甘甜,排解著內心的苦悶與憂鬱,天涯浪子何時才是歸期,才是徜徉的彼岸!走在異鄉的陌路,家鄉時常就在眼前浮現,那一汪碧潭,還有那一片幽谷般的海灣總是打濕我的衣襟,我的淚融化在家鄉的沼澤,化作思念的泉水流向曾經走過的每一片原野。 我會回來的,那裡有我的親人,有我曾經留下的腳步,有我曾經歡快的身影,有我的小屋靜靜的依偎在家的原野上! 置身在家鄉的原野,一樣能感受到芬芳,你的芳香不僅僅在外面的世界,也應該在我們的世界,我們家鄉的原野上,一樣能找到自我生活的價值,一樣能體驗著生命的快樂! 我無法言語我內心的矛盾和苦悶悠長,多年的漂泊,多年的思念,多年的夢魂牽繞,夢幻般的展現在我的面前,似乎找到了過去,但真切的感覺卻是在現實的境域裏,走在曾經走過的小道,卻發現崎嶇,彎曲成了一條五彩的彩虹路徑指向遠方,那是我離開家鄉走過的小路,卻以無比博大的胸懷歡呼著我的到來,還有那幽靜的樹林,還有那如同母親般的瓊林水庫,靜靜的流淌,我真希望不走了,和家鄉一起成長,一起走向永久的生命的綠地! 可是我又要走,為世間的無奈!為曾經的選擇!但我遲早會回來的!魂歸我深愛的大地!我盡情的感受著親人的溫暖的同時,我感慰著家鄉的變遷,感受到金門居民所塑造的和諧社會,帶給世間人們美好的憧憬,心中感覺無需更多的牽掛,但我的心永遠留在家鄉,留在曾經生活的土地,像一曲美妙的音樂此起彼落,激情盪漾著我的心弦,讓我永遠帶著對家鄉的深情,懷想著我今天和明天的生命旋律! 不管我流落在那裡,不管我貧窮還是富有,不管我失去還是得到,家鄉永遠以博大的愛去包容著我的榮辱與得失,我的愛,我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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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到0的距離
「當時註冊是要穿制服去,教官要檢查服裝儀容。我穿了姐姐傳承給我的軍訓裙,你知道吧!那種兩片式剪裁的窄裙。」 「什麼兩片式的窄裙?」 喔!對不起!我忘了女生才會比較了解這些術語。 「就是窄裙啦!」 「喔……」 我要繼續說唷!姐姐穿過三年,洗得泛白的裙子,必然是看起來舊舊的。而姐姐身高153公分,我抽長過了160公分,這不是我能控制的。那條裙子姐姐穿著時是過膝,換我穿時,正好貼在膝蓋上。我以為這樣是OK,可以過關的,因為我看到別的同學(就是許婉貞、唐蜜蜜她們)裙長是在膝蓋上,而且我是那麼的安靜守規矩,完全不是會搞怪的人。教官卻是一眼就盯上我,就在排著一列的隊伍前,她用力扯下我的裙襬縫份,還大聲喝斥: 「幹嘛改這麼短?回去放長。」 還沒回家放長裙子,我的眼淚就流得比裙子的長度還長了。 「欸,不要理那顆小辣椒〈教官的綽號〉,妳別哭了。」過來安慰我的是許婉貞。 「是嘛,小辣椒都欺負善良的人,學姐都這樣說。」這是唐蜜蜜,後來她打薄的頭髮,過短的裙子,總能技巧的躲過小辣椒的視線。 就是因為那時她們對我伸出援手,讓我感覺我是有同伴的人,後來我也才會和她們相處融洽,常講漫畫給她們聽。 「現在還會難過嗎?」你伸手拍拍我瘦削肩頭,你果然是懂我的,你大概是看到了我眼眶裡打轉的水珠。 即使到了現在,時過境遷那麼多個年頭,說起這事,心頭仍舊有些酸澀。可以想見,當時青澀內向的小女生,在大庭廣眾下,被教官如此不留情面的訓斥時,尷尬羞赧之下的心被劃了多少刀痕。即使在當時有許婉貞和唐蜜蜜的聲援,我心頭依然有些許孤立無援的淒楚,除了掉淚,還是掉淚。 「妳沒跟教官說,接收姐姐的,本來就是那個長度,妳並沒有改短。」 我什麼都沒說,教官太兇了。而且我是,一哭就說不出話來的人。 「妳就是這樣,什麼委屈都往肚裡吞,這樣不行,要學學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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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樓
………一次,有村人入夜後上房屋後坡收衣物,天黑,手胡亂搆,回家一看,掉了一件汗衫。他拿手電筒往坡邊走。宵禁的夜,夜色暗暗無邊,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兒,那兒就是一片刺亮……… 台北市雲和街一間公寓樓上,一名婦人拉開窗,仰著頭,朝上喊,阿融啊,趕緊下來吃糜。末秋傍晚,天空像婦人胭脂,從臉到腮,漸劃淡。鳥,不知哪裡飛來,飛,越高、越遠。也許,地平線再過去、海平線再過去。公寓樓上加了十坪違章建築,不久前一名少年拿板凳到陽台,背對著夕陽,餘暉中,打開書。光越暗,手越舉高,淡淡幾抹飛鳥影子掠過,書像有了表情。姑姑朝窗外喊,喊罷,又往樓梯間。窗台的回音漾在巷弄,樓梯間則澎澎迴蕩,一如防空洞裡。 李其融初來時,不習慣姑姑這般叫喚。雲和街多教職跟公務員,談話輕,姑姑扯開喉嚨,像一把生鏽鋤頭拖磨過街,刷殺殺。如果耳尖,會知道喊話的女人不是台北人、也非宜蘭或高雄。姑姑跟他一樣,都來自金門。金門風大,農村的風更野,話出口,就得與風較勁。嚷嚷多年,習慣了,搬到台北也改不過。李其融像被一陣雷轟下去吃飯,面窘耳紅,他一直覺得窗戶下,站滿圍觀私語的人。 李其融畢竟習慣姑姑嗓門。這聲音是個居所,有風吼、蟬鳴、濤聲跟砲響。李其融喊了姑丈,怯怯入坐。姑丈育有二女一男,表姊年近,卻意外地對他抱持距離,也不愛攀談,聽弟妹巴著李其融說砲彈有多麼多麼恐怖時,也是掉頭就走。姑姑說,他們小時候還玩在一起呢,李其融總不相信。後來,姑丈調來台灣,而這個曾經親密的表姊卻讓李其融每夾起一塊肉、一口菜時,都像是偷了東西。 姑丈慈祥,但話少,常是功課好不好等問話,或是別客氣,多吃些等。今晚倒不同,問他傍晚讀什麼。李其融微微一驚,只說課業上的書,沒別的。姑丈沒再問,輕點頭,再是一些客套話。李其融在姑丈的客氣裡發現幾個意義,一是他被當作大人看待,姑丈不會擰他眼皮或耳朵,或者賞他耳光。二是他在台灣的作為跟他就沒干係了,另是,也別從他身上期望太多。他像頂樓違章,依附建築,但沒有權狀,像一隻蟬,暫時棲息。李其融回到屋內,想起方才姑丈問他看什麼書,不禁拉開床版,見著《阿Q正傳》、《呼蘭河傳》、《四室同堂》等書都還在,才安下心。 臨行前,阿母跟他說,到台灣去,住姑姑家,要乖,別學壞。阿母捨不得,本想法子拖延船期,阿爸動怒說,再不走,就走不了。阿母兩隻眼睛哭得像雞蛋,抹紅的,紅撲撲,臉卻腫腫的,像麵龜;哭到傷心,便嚷,我歹命、我歹命。阿母哭得傷心時,聲卻不出,李其融知道,阿母想起大哥了。他死於砲戰。李其融想,若大哥還在,就能安慰阿母了。送他到碼頭,阿爸只喃喃說著歹習德。李其融下車,提行李,阿爸輕搭他肩,李其融知道意思,找了僻靜的地方等候上船。阿爸押解犯人般,扭著阿母走。李其融想,若阿母那時候嚷出來,他還上得船嗎? 姑姑沒問李其融怎麼急著上台灣,問了,倒像是不歡迎。李家務農,本跟公務員扯不上邊,民國四十年間,因土地丈量,哥哥跟人起糾紛,政府派員公證,這才認識丈夫。姑姑幫李其融接風,舊話重提,只是李其融怎麼也不容易聯想,眼前大辣辣的姑姑當年卻嬌羞如花。姑丈喝幾口高粱,呵呵笑,感嘆說,都老了。李其融看了姑姑展示的照片,姑丈長姑姑十多歲,活生生的老少配,而今一個五十開外、一個快四十,卻都像一個樣子。是時間擠迫,讓他們越來越近,還是誰停滯了、誰趨前了,終於,滄桑跟青澀跨越了界線。 冬天,姑丈能說的話又更少,表姊依然冷淡,表弟妹對砲彈再沒興趣,李其融也落得悠閒。九月入學時,同學都對他的身世大驚小怪,他跟表弟妹說的事,都得跟他們重提一次。有人問,怕不怕呀?李其融愣了一下,脫口說,當然怕。李其融卻懷疑自己的回答。五、六歲大的孩童知道慌、知道怕,但因為大人更是慌、更是急,李其融想,他更常當一名客觀者,砲彈、大火、硝煙、死人、斷腿、爛腸,以及泣天地、悲鬼神,都是這齣戲的一個部分。有時候大人外出農作或派遣搶灘、構築軍事工程,他一個人獨自在家時,他懷疑,他隨時會被一條狗或一隻鳥叼走。他想,他那麼小,如果掉在裂開的石臼跟裝滿的水缸,也不會有人發現。砲戰不是從八二三才開始,李其融跟同學說,從四十三年九三砲戰以後,就有零星砲火了。他記得更小的時候,砲彈突襲,哥哥抓住他,一甩,像米袋一樣吊在背上,快步跑。他看見許多個太陽追著他,哥哥說,當時他還咯咯笑。你說,我是怕或不怕?同學吒舌,搖頭。同學摸不著邊,又問,是怕了、還是不怕?李其融當然怕。同學沒問,勇敢的哥哥呢?哥哥死去多年,有時候入夢找他,還是國小五年級模樣,李其融氣憤,明明個頭小,卻永遠擺著大哥樣。他們在夢裡賽跑,大哥沒長高,卻還是贏,領先好長一段路,倒過來找他,還偏頭問:地瓜好吃嗎? 吃地瓜得剝皮,大哥最後留給李其融的最後一個記憶,就是一條地瓜,或炸、或烤、或紅燒,總之,大哥在瞬間就熟透了,紅通通,水漾漾,李其融在心裡罵,你居然問我怕不怕? 也許,李其融太快交代戰地的真跟酷,口味太濃、太重,同學跟表弟妹一個態度,加上李其融少說、少笑,慢慢隱沒群體,幾乎變作一個「台灣同學」。偶爾,李其融想,一季竟還沒過完呢。沒料到城市步調這麼快就跟上來,難怪阿母擔心他會學壞。阿母數說他時,他搶白,那不是學壞。阿母瞪大眼,啪啦啦說教官、校長、指導員都上門來了,不做壞事,他們幹嘛來?阿母接著說,你一個高中生懂什麼?教官尋上門來時,家人以為是讚賞李其融來著。他就讀國校、國中,成績都優異,模範生當選好幾回,抽考、比賽都名列前矛,教官看著喜孜孜、猶如等待榜單報喜的雙親卻未遲疑,咳一聲、抬下巴,馬上說李同學犯下校規了。 教官剛走,李父拿扁擔追李其融打。隔天,李其融不想上課,李父卻說非去不可。他知道阿爸意思。李其融一跛跛走,教官站在校門,冷冷看著。下課,李其融被約談,上課鈴響,他想回教室,教官卻說別去,反問他是否答應。李其融木然搖頭,教官說好,你這小子,真好,隨即拉開抽屜,拿出幾本書,扔在桌上。李其融強忍著,默默回頭走。鐘響已盡,餘音還振著,敲鐘的扯繩兀自晃動。李其融伸手,靜止繩索。教室在春天都熠熠生輝,五分頭、鴨屁股,卡其服、百摺裙,圍牆內老榕樹,一棵挨一棵,單槓旁是雙槓是爬竿,是操場是球場以及水溝、掃把、畚箕,還有幾隻雞、幾隻鴨,再是麻雀跳上跳下,一個晴空白雲跟藍天的好天氣。 同學都知道他被約談了。李其融推想兩個可能,一是教官自己放話,再是同學裡早有教官暗放的內應。李習理,一個同鄉、宗親,從國小就一起讀書、廝混的同學也不敢跟他多說。他如以往,想一起抬槓,聊沒幾句,卻漸次散開。他們一個走,再兩個走,最後剩下李習理,默默看著地上濃濃的影子慢慢拉長。 午後了,雞鴨都沒蹤影,麻雀也不見一隻,李習理開口說我們都知道了。李其融心中一凜,知道什麼呢?他望著李習理,訝異他知道的是什麼?李習理說,你當了教官的間諜。李其融不怒反笑,有這麼笨的間諜嗎,還沒刺探,就人人知道了?李習理差點被說服,補充說,是王德隆正巧經過教官室,偷聽到的。李其融恍然大悟。原來他正是教官的神通,不然,教官哪知道他藏有禁書。李其融臉色慘澹。王德隆是班上開心果,跟誰都能聊上幾句,一次,有村人入夜後上房屋後坡收衣物,天黑,手胡亂搆,回家一看,掉了一件汗衫。他拿手電筒往坡邊走。宵禁的夜,夜色暗暗無邊,手電筒的光照到那兒,那兒就是一片刺亮。來回三分鐘,卻花了三小時都說不清,隔天,村民被約談,警察說他昨晚是上坡邊打暗號去了。 李其融忘了誰先聊起這話題,但記得自己清清楚楚罵了個「幹」字,性子一起,數落軍管的金門,養了一群獨夫,歷任司令官說的話就是軍法。軍法之下再有師法、營法、連法,每一個官,都拿軍令當尚方寶劍,談到這裡,李其融又結結實實說了個「操」。就在那番談話不久,下課途中,教官堵下一群學生。草綠色書包一抖,書、鉛筆盒等滿地掉。教官抓了抓李其融書包,發現夾層。教官見獵心喜,眉昂揚、鼻歙動,拉開暗袋,拿了書,翻都沒翻就沒收,再在教官室威嚇他。 教官之後,是校長上門。他帶了一盒台灣進口的餅乾禮盒,說是有事情拜託李父、李母,要他們管好他,別亂說話。李父這回沒拿扁擔打,李母也從那時候起,認為兒子學壞了。李其融當著校長跟父母的面前搶白說,多讀書,哪是壞事。校長有備而來,擱上一大冊三民主義說,讀不好的書,就是不行哪。巴金、郭沫若、魯迅、李敖的書就不好嗎?校長苦笑,那些都是禁書啊。父母一聽到那個「禁」,心就涼了一大半,校長緩頰說,李其融成績好,怕是交了壞朋友,說完眼睛瞟向他。李其融想,這樣瞧著我是幹嘛來著?要我告密,還是隨便胡謅幾個人了事?李其融當作沒看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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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時時刻刻
難道我不糾纏嗎?其實看似瀟灑的我,卻比誰更糾纏,只是線是繞在自身的脖子上面,先走的人不一定快樂,你離開或我離開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人性吧。明明真的就在身邊,還是擠破頭去完成一種冒險。不想用犯賤來形容,但的確是如此。對不起,我指責了你,但如果不是有愧又何來扣我指責的罪名。沒有一直在指責你,之於我,變的當然是你,但我還犯賤的忠於你。 越是得不到的越具有吸引力,欣賞是美感的建立,擁有是美感的破碎。 這樣的我,能糾纏多久?第三年了,還要幾個三年?沒關係,我總是清醒時反省,恍神時犯錯。我可以接受不斷犯錯不斷道歉的人生,但無法接受錯得沒品沒格卻又不斷扯謊的人生。在我付出信任之後,謊言就是背叛我的信任。如果我不在意,不再對你流淚,不再對你指責,是否才是可悲,之於我們那毫無血緣而你說濃於血緣的親密關係?如果我是東由加多,你絕對不會是不離不棄的柳美里。 「妳必須為妳的理智負責,妳發過病,住過療養院,情緒不穩、意識不清、腦裡聽到聲音,曾經自殺兩次,我每天都得面對這種威脅,我這麼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妳、為了妳好、全出於愛!」我親愛的連納吳爾芙,你在月台拖我的命吶,一天兩天也甘願的拖,這才是你的自私,不是我。一個人在黑暗中獨自掙扎,只有我才會知道所處的環境多麼極苦。你說你每天都在面對我隨時會死亡的威脅,同樣的我也必須面對。就算我再如何病,也有權利決定我要過的生活。我也希望我可以對於所處的環境感到快樂,但要我選擇留下來或是死亡。我寧可有尊嚴的死亡,也不要病得這麼痛苦。我沒有消失,我只是去散步。 「為什麼妳的小說都有人會死?」因為我被操控了一輩子,我的生命被別人奪走、我並不想過這種生活。所以我選擇當主宰,因為有死亡,你們才會了解悔恨的必要。當身邊的人都比妳早死,是很無奈的事情,妳活著而他們死去,妳越來越老而他們永遠年輕,妳活著有感官而他們已然未知,這之於我是另一種背轉。 你會不會記得這些年,會不會記得我們的愛情,會不會記得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巨細靡遺。會不會跟我一樣日漸忘記,我一無所有,只有這些記憶,而你擁有的太多,所以你可以當成過去,而我卻不能輕易的抽身而出。我最珍貴的就是記憶,然而連這些許的擁有也正在失去。 你不會比我早死的,我仔細看你的掌紋,同時伸出我的手心讓你比對。你可以專心但無法專一,而我恰恰相反,專一卻無法專心。我看著你雙重的感情線,知道你注定感情紊亂,雙妻坐命。你不會死在我手上,而是死在自己手上,死在於你道德的偽善,死在於你自身的舊傷疤,大量出血。 為何不承認你跟我一模一樣?只是我覺得我比你勇敢多了,我承認我在發病,我在表演,我自打巴掌又來無病呻吟。而你因著自身的驕傲或是自卑,總是想掌握全局,你自己的命、我的命、你身邊跟你有牽連的命,因著救贖一條生命而得到肯定以及被需要。為何不承認你跟我一模一樣?你真的知道你需要什麼?真的因為深埋在心所以有所感受? 不是我問得太多,而是在於我說對了而你心虛得不想回答,所以搪塞過去。當我跟你的另一半都很辛苦,我們害怕被背叛,需要更多的關愛,需要耐心細心。他們必須有被公諸於世的心理準備,而那些都源自於我們的表演慾,源自於我們清楚得知自身的渺小。當有一天你不會再閱讀我所有的文字,那時你也許才真正懂得我在說什麼。 我是芙烈達卡羅、維吉尼亞吳爾芙、蘿拉布朗、克勞麗絲范恩、馮瑀珊。我們沒有消失,只是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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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茶
山間微雨初歇 心事在異地漸自蔓延 推開竹窗凝見 小心翼翼的採茶人 已將昨夜採摘的春茶 裝進竹製的簍筐 擱置在通往歸途的路上 我試著趨前 把它輕輕放在手心之上 殷殷見證 它向天地許下戀戀芳醇的心願 起心動念之間 油綠綠的茶田景色 竟在我的眼底一一鋪陳 一筐茶葉,一筐往事 一筐茶葉,一筐歌謠 一時半刻之後 喜孜孜的茶葉 似已沉醉在山風的微醺裡 綻放著春天的容顏 走著走著 我始終寧願相信 經過屢屢無情這熱火的試煉 以及茶人傳世的心法加持 一芽芽一葉葉的嫩綠身軀 都將投身於人間 濃縮成盞盞郁郁的 香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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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躁的迴圈
我對於承諾的恐懼,已經到杯弓蛇影的境界。 甚至連下週的邀約,明日一塊去哪裡………都會讓我陷入莫名的失約恐懼症中。 我害怕失約。 害怕不是當下所能實踐的契約,害怕你給的,種種的,可以期待的景況。 知道嗎?在你說出我們要一起做什麼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凝想,約會時的氣溫,光線,氛圍,你的氣息以及我興奮的心情。 我對於你的約定,那期待已經不分輕重,都與承諾等同了。 所以,當說出的約定無法實踐時,我的失落,已經不能將之視為一場小小的電影或是晚餐,而是,一場遺憾。 於是,當你隨口說要帶我去哪,要一起做什麼時,我就會陷入焦躁的迴圈。 真是嚴重不是嗎? 關於我對於承諾的重視,禁忌,是歇斯底里的病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