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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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四月天 溫馨台北行
四月中旬,薄霧的雨天,偶有陣雨,微涼的時節,我選擇台北行。 十三號晚上,才女-麗霜約了美華和旭光,在青田七六為我接風洗塵;這兒原是地質學大師馬廷英先生的故居,也是作家馬國光(筆名亮軒)兒時馳騁的樂園。 我抵達時,已華燈初上,一進大門,只見押花老師美華在園中散步,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頗令人稱羨!打過招呼,抬頭右望,只見一位頭戴鴨舌帽的帥哥,正要步出餐廳,心想他應該就是畫家張旭光吧?當下,我逕自叫出「旭光」,沒想到他真的應答說是;兩位爭著要幫我提行李,三人輕步轉入包廂外廊,正納悶怎不見才女人影,斯時,只見一位身著白色裙裝、笑容可掬的氣質美女等在那兒,她熟練的操控著相機,一張張的按下快門,捕捉歷史鏡頭。 招呼我坐定,我拿出置辦多時的宣紙送旭光,還送上一副我撰句,舍弟為庸書寫的藏首聯,聯句是:「旭日初昇亮寰宇,光芒長耀榮畫壇。」旭光是知名畫家,油畫、水墨畫都很傑出,硬筆字更是行雲流水,只見他把書法貼著牆面,反覆吟詠與翫賞,直誇為庸筆力雄渾、造詣深厚。 接著,是送美華我撰句,為庸書寫的藏首聯,聯句是;「美工巧手流芳遠,華藝御花傳世長」,本自認此聯不甚佳妙,但美華喜歡。值得一提的是,我和才女討論最久的聯句:「美蘭麗竹無俗韻,華菊霜梅有巧思。」她是中文系高材生,詩詞底蘊素佳,邇來對我的啟發與激勵,勝過我讀萬卷書。此聯就是經反覆討論,無數次詰難中誕生的「兄妹聯手」之作。 後來,我把此聯交給為庸,為庸一時失察,把麗字誤寫為綠色的綠字,但她覺得綠字意象鮮明,還是送給美華作紀念,美華如獲至寶,在包廂裡擺出各種模特兒等級的美姿麗勢,讓她恣意的捕捉最美的瞬間,在一旁觀賞的兩個大男生,早已沉醉在濃烈的書法氛圍裡! 對這定調之作,在場同好,均覺此聯恐千金不易,尤屬難得的是,它蘊藏「美麗連線」歷久彌新的友誼能量與姊妹情誼,至於個人巧思、為庸心血,猶其餘事。 壓軸好戲是我送才女兩本先祖著作,一本是十五世祖如松先生寫的《蓮山堂文集》,明末,他擔任從五品官的知州,身處亂世,猶孜孜於政事,殊值景仰!另一本是二十六世祖永和先生的詩集《寄傲山房吟草》,他十九歲時,即遠赴日本神戶依親,至七十七歲往生,旅日五十八年間,終不得返鄉祭祖省親,引為畢生憾事。 我在兩書扉頁上,寫上滿滿的字句,她小心翼翼的打開,屏氣凝神的閱讀著,還怕一旁的美華會偷看,只聽見美華不住的讚嘆:「校長寫的字,好漂亮喔!」而她還是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她對贈禮的喜愛,從她那淺淺的神秘微笑,已說明了一切。 旭光風塵僕僕,從新竹一上完課,即馬不停蹄的趕回來,我們雖屬初識,但言談之間,總覺彼此心靈契合,彷彿已是多年老友,更巧得是,我唸國中時的一位老同學,還是他當年的老長官呢。 臨別時,他邀請大家抽空到北投某知名美術館欣賞畫作,品嚐學生專屬的營養午餐,親自體驗並感受雄赳赳、氣昂昂的準軍人用餐氛圍。 淡淡四月天,溫馨台北行;台金好友聚一堂,友誼正迅速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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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日堂
五月,康乃馨的馨香中,又聞到了母親芬芳雋永的氣息。讚頌母德、懷念母恩的音樂與歌聲,悠揚觸動人子之心。母愛猶如一首千古絕唱,傳誦不息。母親燃燒自己,犧牲奉獻,是世間最璀璨無私的母性光輝。獻給母親的禮物,五花八門;母親節前後的餐廳爆滿,家家歡聚一堂。為人子者儘量從遠方趕回,相聚在母親身旁共敘天倫! 在古代,明朝方孝孺〈愛日堂〉詞:「白日麗青天,朝出扶桑(日出處)暮虞淵(日沒處);堂上有親雪滿巔,坐看白日心茫然;長繩不可繫,急景如流川;羲和羲和停爾鞭,高堂一日如千年。」 羲和羲和停爾鞭,「羲和」是古代駕御太陽,掌管天地四時的天官。羲和神啊!請你停下鞭策太陽快走的鞭子吧!因為我的雙親,度過一天,就好比度過千年一般,非常不容易啊!凡是家中有年邁體衰的老人,或不幸輾轉病榻的父母親,就體會到「高堂一日如千年」。 方孝孺之父,選地造祖墳,夜夢紅衣老人,哀求:「你所選風水地,正是我久住之地,請寬延三天,遷走子孫,你再造墳。」方父急於動工,挖出一窩紅蛇,燒死八百。祖墳完工後生方孝孺,其舌尖如蛇,學問好,又是忠孝之人,官至翰林學士。明太祖死,北方燕王南下,引兵入南京,燕王命方孝孺寫詔不允,直說:「燕賊篡位」。燕王怒:「不怕滅你九族?」方孝孺答:「滅十族又怎樣?」燕王就滅方孝孺十族,多算老師一族。方孝孺是紅衣老人投胎,被殺的十族,共八百人,這是果報的傳說。 十一伯林克山去夏過世,我寫詩〈十一伯呂宋之喪〉悼之,葬在其母陵寢前庭花園,伴母長眠。要我撰寫墓碑對聯,送來大紅包,再拒不恭。2002受邀赴菲,就到馬尼拉華人義山,拜謁林母陵寢。驚見寢宮如別墅,靈堂前落地玻璃門可望前庭園。棺柩浮厝,壁上懸林母油畫肖像,畫像兩邊掛一幅木刻對聯:「慈雲靄靄裕垂後;愛日悠悠愧在前」,對聯是林策勳所撰,前金門國代王觀魚所書寫。 本以為是普通的對句,十五年後讀了〈愛日堂〉,方知句出有典有深意,學知不足,慚愧! 敬時愛日,至老不休,漢揚雄 《法言·孝至》:「事父母自知不足者,其舜乎!不可得而久者,事親之謂也,孝子愛日。」 李軌注:「無須臾懈於心。」指兒女供養父母的時日。父母之年不可不知,宋朱熹集注:「常知父母之年,則既喜其壽,又懼其衰,而於愛日之誠,自有不能已者。」 此時此景,拈一朵白康乃馨,我只能把遙念寄語白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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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父母長大
叛逆有兩個方向,一是往外跑,二是宅在家,它們有一個共同點:父母,都不是主要的陪伴。我的孩子也是這般。小時候他央求我們帶他出門,現在能夠偶爾陪伴,已經不易。 我想起自個兒年少,也是如此嗎?每一個年代的成長背景不同,七○以及八○年代,藍領階級的父母沒有「陪伴」這字眼。我父親做水泥,一個月能休假三四天,已是難得,母親在成衣廠工作,趁著假日加班薪水更多。難得父母都休假,與子女頻道也不同,父親有他的酒友圈,母親到廟裡上香與佛國為鄰,我則有自己的青春伴;都在放假,卻是不同路線,只有上床睡覺,才在一個屋簷下。 跟父母找話題是難的,相信許多人跟我一樣,與年長的父母陪伴,多是看電視、勸吃勸喝,看似非常營養,其實都缺乏養分。縣籍作家牧羊女與父母、兄嫂跟弟媳等,都能和樂抬槓,我尤其羨慕。我與父母相處都寡言、沉默。我在孩子出生那年,辭職回家當奶爸,就希望打破這一層僵硬。 很多人看著孩子長大,黃春明、李昂等,許能麗每次看見我,都要「問候」我的孩子,我說都大二了。時間飛快,當年回金門必到后湖挖蛤仔的男童,已是英挺青年。 我跟孩子不需要找話題,舉目所見、隨心所思,都能一一地,為一件平常,聊得極不平常。父子是身分,我們的對應更像朋友與兄弟。但當一個人長大時,言語也漸漸收了,聊家常,變得珍稀。孩子長大的一個徵狀是話少、表情也單調了,常常把自己安置在房間,且有預謀的,把書本疊高,在桌椅圍築城堡、把電子琴當作護城河。我趨近關心,也只能眺望;儘管我跟孩子,不過一米的距離。 孩子善賞鳥,是我們利用假日,從一條步道走進另一條步道,看遍這座野林改看另一座。孩子捧著厚重的賞鳥書籍,平面與立體對照,終於讓鳥活得生動,幾乎一看到甚麼鳥,就能立即說出名字。我根本還沒看清楚,「不會是唬人的吧!」我質疑。孩子補充,「鳥嘴是紅的,脖子兩道灰色紋路……」,再強調尾巴的特徵。 那是我們一起往外跑的年代。我們真的跑得夠遠了,阿里山、知本、天祥,甚至遠及日本、貴州與江南,孩子的結論是,「有些鳥到處都有,像是麻雀,有些鳥則需高山或海邊,才會出現。」因為當年跑得遠,而今回憶,都一一地,靠得很近。 孩子長大有他自己的世界,我們不再帶他往外跑,或者說,他不帶我們往外頭走了。當我知道孩子往外跑的一個重點是參加國小校慶、探視國中老師、與高中師友聚餐,我很感到寬慰。我深深以為,一個人心懷舊址,人會變得更溫暖,也不會走向歹路;因為在未來的旅程上,很多人在當下參與了,也有更多人在過去的歲月中,持續關心。這是「舊」的力量,只是我多想跟孩子說,我們也都已經「舊」了。 在我的叛逆時代,父母也多不在;他們忙生計、我忙著幫青春扮紅抹綠,也有好幾次啊,我扛上登山背包,露營或登山,母親擋在門外,我左閃右躲,很快找到逃逸的空隙,往街道走,再來是聽見母親推開三樓的窗台,朝著我大喊,「出門在外,小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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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異鄉凝聚的力量
四十多年前端午節前夕的一個夜晚,我帶著兩百多位甫從金門高中畢業的同學,在新頭碼頭候船,近午夜時刻,摸黑登上軍艦,冒著砲火,穿越台灣海峽的黑水溝;由於颱風逼近,海浪洶湧,船身搖晃劇烈,許多初次搭船的同學暈吐不已,或躺平、或蜷縮在船艙底下,動彈不得,無助神情令人憐憫不捨。經過二十多小時的折騰,終於進入高雄港的十三號碼頭,隨即透過當時任國大代表的謝炳南先生的接洽,安排進住高雄大湖鄉的東方工專休息,好讓同學們喘口氣,緊接著參加七月初的大學聯考。 經過兩天考試後,同學各自背著、提著簡單的行囊,相互道別,此去何日再相見已無法料想。我與三位同學買了北上火車票,直奔臺北;次日凌晨三點左右走出台北車站,望著站前中華商場超大的廣告霓虹燈,頗覺驚奇,回首卻是一片茫然,因為將要落腳何處尚不自知。這是當時每年從校園畢業,一批批來臺參加大學聯考,站在臺北街頭、不知所向、徬徨無助的金門囝仔的寫照。面對眼前的升學及尋覓生計、安頓生活等問題,都是極大的挑戰。 民國六十年初,臺灣經濟正處在石油危機中,許多公司行號紛紛歇業,工作更加難找,金門鄉親來到異地,舉目無親,生活艱困,遇有急難,求救無門;有鑒於此,許多熱心的鄉賢前輩籌議成立同鄉會,以緩在外鄉親的燃眉之急,在有限的資源下胼手胝足,成立了第一個台北縣市金門同鄉會,開始為鄉親處理各項貧病急難救助、意外事件交涉、糾紛排解、訴訟協助、喜慶申賀、喪葬弔唁、以及歸國華僑接待、發放獎助學金等。在金門戒嚴封閉的年代,沒有飛機、沒有電話,對孤懸海外的出外人,同鄉會是適時應運而生,發揮了很大的功能;回顧以往,讓我們對這些鄉賢前輩為鄉親的無私奉獻,倍感欽敬。 自從臺金民航班機啟動後,加上小三通的開放,讓臺北、金門、廈門成為一日生活圈。人們可以來去自如,不必像從前經歷舟車勞頓之苦,就算留在異鄉求學工作,也因視訊及網路的發達,讓千里之遙的家鄉仿如咫尺。雖然互通的距離縮短了,但對家鄉情感顯然沒有減少,同鄉會依舊存在,繼續發揮同是故鄉人、共有一份故鄉情的凝聚力。 現在的同鄉會每年依例召開會員大會,表揚模範父母親,發放獎助學金,參與的鄉親有日益增加之勢,每次聚會互相關懷,婚喪場合悲喜與共,每逢年節前夕,自願在各機場服務返鄉民眾,在他人眼裏真是非常特殊的文化,無形間已塑造了金門人團結的最好形象。 二○一六年初夏,醞釀了二十多年的台灣金門同鄉會總會終於成立了,金門同鄉會進入新的領域,總會集合了全省各縣市的友會力量,為旅外鄉親作全面的、更深入的服務,不論是人才的舉荐,公共議題的推動,成立青年團培養金門未來菁英,輔導就業創業,兩岸三地及海外鄉親僑胞的交流,皆有重大進展,我們期許這股成長的正能量能回饋母縣,參與地方建設與金門優良傳統文化的延續發揚,金門同鄉會的使命將日益神聖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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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口的便利商店
住處轉角,近一兩年開了家台灣兩大便利商店之一的店家,角落頓時熱鬧明亮了起來。沒多久又掛出附設ATM的市招,接著又加了有碗筷及洗手間圖示的廣告牌。這回返台,發現店外多了一處咖啡座,擺了幾張茶几及椅子,一邊圍起簡易欄杆提供客人品嘗香醇咖啡的所在。但出人預料的,每張茶几上卻置放一個極為簡陋,由牛奶罐一類寶特瓶切割下來的容器,放入沙子,給客人熄滅菸蒂之用。這些放菸蒂的容器與整體氛圍的乾淨清爽一點也不搭調,每回經過,潛意識不覺要我抬頭多看一眼。 寶特瓶容器的切割處高低不平,已用了一段時日,滿是汙垢。當客人品嘗著咖啡,面對這粗鄙的容器,就是多麼香味濃烈的咖啡,大概也喝不出味道來吧! 一回,我從外面回來,一店員小姐正在店外打掃,我一時沒多想脫口而出,很「雞婆」地笑笑對店員說:「你們放菸蒂的容器應該換一下了!」小姐抬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低頭掃地。當然,這只是個別商店的行為,不過,頗值得連鎖店家管理階層留意。 近些年,台灣先後引進速食店及便利商店,使得國內的商家及餐飲店從內部的裝潢設計到經營理念都起了革命性的變化,也帶動這些行業的革新。我們不僅僅要學習商店外表的光鮮亮麗,更應學習其深層的經營精神。 無疑的,便利商店帶給社區無比的方便,在台灣已豎立了許多令人激賞的里程碑。自一般的購物、繳費,到提款、卡片加值、網路買書、寄包裹、兌換發票,無所不包。甚至,我訂國內線機票,高鐵取票也是在便利商店預先辦妥的。 說來有趣,此次返台本來想順道遊覽日本或中國大陸,但最後考慮文化的不同風貌,選擇了歐洲奧地利及捷克。臨行前,妻來電說:「出外多用眼用心看,不要專注在拍照上,忽略了隨身物品。」女兒也傳訊息,稱「布拉格查理大橋上扒手經常出沒,證件皮夾要看管好。」經她們這麼一說,心裡毛毛的,除了將背包內的單眼相機取出不帶了。又特地到附近商場買了兩件喜愛的格子襯衫,胸前有兩大口袋,口袋附有蓋子及鈕扣。心想,將貴重物件放入這樣的口袋應該是安全的。 回到住處,才發覺襯衫鈕扣縫得過於簡易容易鬆脫,須再加縫幾針才牢靠。但這可是個難題,到哪裡找針線?又何處可買到針線?頗費神。在無計可施下,只得姑且一試,求助「估狗」(Google)。沒想到令人喜出望外,有耶!查到便利商店有賣耶。那日,滿腹狐疑走到路口的便利商店詢問。確實有耶,一個塑膠小針線盒,裡頭有針三支、一把小剪刀、一個小夾子、鈕扣及別針等。不過,感覺針孔太小,卯足了勁才將線穿過。心想,似可將盒內的針,放入不同粗細大小,有不同的針孔可選用。 老實說,便利商店能找到針線盒,確實讓人萬分驚訝,這是其細微體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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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想與發願
三芝是一個人文薈萃之鄉,駐了很多知名藝術家,金門的楊樹森就是其中之一。他以漂流木為畫布,創作獨樹一格;他是一個漂流的靈魂,與這些漂流木不期的相遇,夙昔有緣。因此,賦予這些漂流木靈魂,跟他的生命產生對接,成為他繪畫的重心。 他新近建構了一座堂皇的畫室,可以上下馳騁的創作空間,他是一個以無用為用的畫家,把那些被人冷落與不起眼的素材,重新賦予它的生命力,使它在有情的世間流轉,而不一直再作無用的漂流。 他是我的鄰居,不時在山顛在海湄,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踽踽獨行的靈魂;因此,我們試圖為他找到同道中人或者知音。後龍的許正芬博士,是我們在溫哥華認識的朋友,她也是擅長無用為用、化腐朽為神奇的人物,那一天我們讓他們碰頭,激發出生命的火花。 在楊樹森的畫室、創作空間,引出無限的發想、創意與願想,這是我們所希望的。從金門書院舉辦講座,邀請台灣知名人士到金門演講,我們希望可以把金門的藝術帶領出去;而今我們也抱著同樣的心情,可以把藝術帶領回來與金門產生結合,再帶領出去。我們的言談所迸出的發想,居然可以找出一條理路,指引著我們前進的方向。 陳正芬女士每年都參加廈門文博會,主事者很奇怪,人家都帶東西來擺攤,而她雙手空空到文博會來幹甚麼?她說只帶創意來。由於她的創意之說立馬激發我的靈感,而有諸多的想像。 陳正芬女士的創作素材都不用花錢,她沒到過金門,對金門海灘有許多漂流物產生了興趣,很想到金門來實際瞭解,而楊樹森是以漂流木為創作媒材。我福至心靈,如果去廈門參加文博會,我想出了一句口號:「你給我垃圾,我還你藝術。」 我們三個人想一起合作,興致勃勃要進軍廈門文博會,陳正芬賣創意,楊樹森賣漂流木繪畫,而我是一個文字工作者,作品只有書籍,想擺一攤「金門故事館」,我就專講金門的故事。雖然這只是發想,離落實時間還有一短距離,但是有夢最美,大家談得很高興。 因為談到漂流物,連帶想到創意展示空間,陳正芬女士說,後龍有一位鋼雕藝術家,把祖遺的一個山頭當成展示空間,作為接地氣。陳正芬對於規劃一個金門廢棄碉堡,作為漂流木繪畫展示空間,很有興趣,如跟後龍一樣把它當作一個觀光場域,對於促進金門旅遊或許不無幫助。 因此我又想到金門的「鋼雕狂人」吳鼎信,他都利用廢棄的鋼材,表現在地的創作元素,不僅有特色有創意,也很有看頭。金門的書畫家不少,但是搞鋼雕的人才似乎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我何以封吳鼎信為鋼雕狂人,因為鋼雕都要焊接,夏天尤其辛苦,如果沒有創作理念,沒有藝術熱忱,等閒是吃不了苦的。吳鼎信在大陸的知名度很高,倘若提供一個廢棄的碉堡給他作文創展示空間,播一播音樂,賣賣咖啡,講講故事,發展戰地觀光旅遊,說不定可以歪打正著呢! 繪本作家李如青對吳鼎信的創作很是推崇,吳鼎信又對楊樹森的繪畫表示讚賞,我進一步發想或許大家相招進軍廈門文博會,打響金門的知名度,我又靈機一動想到一句口號:「兩岸一家親,從金門出發。」那麼我們就把發想當成發願,希望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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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傳砲來訪那夜
我們知道,那一夜早晚要到來的,只是不知在何時,也不知會造成多大傷害。那些冷戰的歲月裡,我們夜夜預測著不可預測的那一夜,將一切交給冷靜的等候和沉默的祈禱。 說著說著,某夜,砲彈真的造訪我們家了。幸運的是,那時我們全家人都已躲進防空洞,屏息靜氣以待。暴風雨來臨前的短暫寧靜,總讓人內心變得特別喧鬧,特別煎熬。那短暫的寧靜,簡直是有完沒了的永恆。經過那永恆的「短暫的寧靜」之後,就聽見這位不速之客開始上演肆虐的戲了。先是「咻!碰!碰!」的巨響聲,掀開了序曲。繼之磚瓦紛紛飄落,沙土跟著湊熱鬧,譜出砲擊的協奏曲。再來是家俱和鍋碗瓢盆也不甘寂寞,配合演奏合音。最後,「慘了!慘了!我們家中砲彈了!我們家中砲彈了!」是我們全家大小響起哀號的音符。彼時彼景,最能感受到戰爭的無情,砲彈的不長眼睛。 一陣混亂聲響之後,忽然什麼聲音都沒了,這突來的安靜讓人更覺恐怖。待宣傳砲轉了方向,朝遠方掃射去了,下一波的砲聲式微了。這時,我們才敢從防空洞裡鑽出來,準備收拾砲彈轟擊後的殘局慘狀。 才步出防空洞,迎面撲來的是一陣陣嗆鼻的彈硝味,煙霧還未散。邊驅散煙霧,邊找尋砲彈行走的路徑。我們研判砲彈是從屋頂侵入的,穿越了幾道牆,再侵入客廳的地板。這顆砲彈深入地下幾公尺,好像未挖出來,一直沉睡在地下。這和當年許多宣傳砲一樣,都沒入地底下未曾被挖出一樣。金門是彈丸之地,相信全地底下仍沉睡著不少的宣傳砲彈。 那一夜的驚魂,我們至今仍未定,全家人都被恐懼不安與緊張慌亂的情緒所綁架。砲襲後雙眼所及的家,盡是灰頭土臉,不知從何清起。那一晚,我們一兩百年的瓊林古厝遭砲擊,被砲彈這位訪客,肆虐得雖不至面目全非,但也千瘡百孔。最令人惋惜的是,一兩百年古厝的建材遭破壞後,有些已找不到原版的,甚至連替代品都難了。此次砲擊,我們家古厝有一塊近兩公尺長半公尺寬二十幾公分高的大石面被宣傳砲炸裂成兩半,如今成了砲擊的強烈證據了。 他們說,砲彈目標是瞄準軍事要地的,不是民房。但誰知他們射擊常失了準頭,擊中民房的比率反而高出不少。記憶裡,我們左鄰右舍都中過宣傳砲的獎。正是這層鄰里同甘苦共患難的意識,讓我們鄉親彼此獲得不少心靈的慰藉。我們只能無奈自我調侃一句「砲不孤必有鄰」了。 砲彈造訪我們家的那一夜,我們全家緊緊抱著悲傷和痛楚,都無法成眠。那次砲彈的侵襲,幾乎散盡我們父母長年打拚積蓄下來的財產,花了數個月才勉強修復。啊!可能修復的是古厝的外貌,但我們內心深處的恐懼和創傷,將與金門那段打宣傳砲的歷史一樣流傳下去,直到千秋萬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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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離散
今天晚上,屋內異常悶熱。遙控器遍尋不著,咳嗽仍舊不止,服了一顆感冒藥後,我對著那台風口緊閉的冷氣機生氣,不久後便昏沉沉睡著了。 夜裡,做了一個夢,我帶母親外出,回到家門前,母親突然昏倒在地,我倉惶大叫,幸虧弟弟聽到了,立即為母親施救。母親終於醒了,我還來不及高興,剎那間,她的身體愈變愈小,愈變愈小,我只能愣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一個小嬰兒,最後消失在蒼茫茫的天地裡。 睜開眼,一陣悲悽襲來,怎麼連在夢中我都無法將母親留住?惆悵的情緒伴著微微發熱的體溫一起沒入童年的遙想裡。也是像今晚這般悶熱的天氣,或許還更熱一點,老舊的電風扇在水泥房內呼嘯呼嘯的吹著,我有氣無力地躺在床上。兒時一生病,母親習慣先到村裡的雜貨店買包五分珠讓我服下,有時會塞瓶罐裝的蘆筍汁給我,一口飲盡,那滋味舒暢到心裡,瞬間覺得受再多的折騰也無妨。 有時發了點高燒,母親不知從哪兒學來的偏方,她會打顆土雞蛋倒入小酒杯中,再用手帕包住杯口對著我的額頭來回推抹,說這樣會把燒逼退。蛋液留在我頭上使人感到噁心,我總是半推半就,心想不如多買幾瓶蘆筍汁來得實在。 若高燒不退,母親會帶我去沙美鎮上找尤醫官看診。櫥窗裡布滿各式各樣的藥品,刺鼻的藥水味四處瀰漫,隔著綠色布簾的診間,清冷而肅穆。老軍醫的外省腔和威嚴的臉,對應母親的金門國語和擔憂的神情,這一切的一切,總令人心生畏懼。但往往一針打在我身上,再配幾包藥帶走,母親的心也就此得到寬解。 只不過犯了一點小感冒,因為一場夢,忽然變得好脆弱。我多麼渴望此刻能有母親的關懷,即便一句責怪也好。母親走後,我做了幾個有關她的夢,夢裡大都是我恐懼難過或焦急的畫面居多。有的夢模糊難辨,無法完整回想,有的夢歷歷如真,讓人牢記不忘。 前些時日,夢見我帶母親去日本,我們在上野公園散步,母親走累了,我牽著她的手來到一處有椅子的樹蔭下休息。兩三隻鴿子在地上悠閒踱步,我避開牠們,像要去買瓶水或什麼東西給母親,後來夢境跳接到我拐進一條岔路,這時才猛然驚覺我與母親走散了。 進到人來人往的市區,我焦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一路悔恨又自責,怎麼會糊塗到把母親一個人丟在那裡?我憂心忡忡的想,母親在日本語言不通,行走又吃力,往常在台北,每一次出門完全得依賴我,只要我稍稍離開她的身旁,她便急促不安喊叫我的名字。母親一定嚇壞了?夢裡的我擔心至極,可是我卻一直找不到回去見母親的那條路,只能急切地在路上張望徘徊。 夢境逼真到讓我噙著眼淚驚醒過來,恍恍惚惚環顧房間幾眼,我暗自慶幸,原來這只是一場夢,母親並沒有走失,回過神來,才又想到母親已離世半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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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拉的雇主
收到新北市、桃園市就業服務商業同業公會聯合出刊的「外勞資訊」2018年4月刊,看到「勞動部設置外勞保護網」的政令宣導,讓我想起一些有關外傭遭遇的種種情況和問題。 2015年6月23日,為了讓母親的「阿茲海默症」獲得比較好的醫療照護,將他接來板橋常住、在榮總門診治療。2016年4月住院期間,晝夜顛倒嚴重,照顧的家人已難以招架,必須尋求助手,11日,開始僱用看護至今。現任看護是菲律賓籍的「瑪莉莎」,經常於帶老人家外出活動回來,談到幾位外傭在雇主家受到的不良處遇,聽了令人同情與不平。 這是眷村改建、千餘戶的大型社區。社區內雙向的環村道路全長約六百公尺,兩側花木扶疏,適於健走、散步;中庭有如小公園,靠東邊的操場,提供居民晨間跳舞、做體操、打拳及兒童嬉戲等活動;操場邊設雙人椅二十餘座,閒著沒事或養病的老年人及其看護經常五、六人聚集一處,越南語、印尼話及菲律賓腔的英語或方言夾雜其間,若是用我們的國語交談,定是不同國籍者,嘰哩瓜啦,猶如市集般喧嘩;所謂「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何況是四千人左右的住戶,在他們閒聊是非中,有些家的雇傭關係或家務事幾乎全曝了光。 某陳姓人家,請了位印尼傭來照顧中風的老媽媽。說是擔心看護「變壞」,不准她使用手機,不准她與人交談,不准這樣、不准那樣,處處設防,樣樣設限;加上老人家疑心病重且有健忘症,每天都說掉了東西,不時責備看護偷她財物,甚至拿手邊的物品丟她;她初來乍到,受盡委屈又投訴無門,在同鄉引導之下,跑了!另有外來購屋〈非軍職的一般民眾〉、七十開外的某君,據聞頗富有,用自己名義申請看護,實則是照顧他的孫子,深怕她閒著,每天不停分派家務,中午也片刻都不給休息,操得她精疲力盡,五天,佣人就請仲介幫忙換老闆〈雇主〉;此君行徑,為富不仁。 菲律賓籍的席拉〈Shiela〉,在雇主家的遭遇頗讓人同情。她照顧一位中風的婦人,男主人購買外食時分作三等,例如,自己是排骨或雞腿便當,太太餛飩麵,看護是清湯掛麵,而且,有時要她自費買餐食;更不可思議的是,某家看護自製餐盒,分享給席拉和舍下的瑪莉莎,內容豐富,滷過的五花肉、豆干、蛋及二樣青菜,瑪莉莎吃完清洗畢,看了LINE,對我說,「席拉好可憐,太太不讓她吃那個餐盒,說要留給先生吃。」僅此二端,即可見這對夫婦是如何惡質。善良且膽子小的席拉,擔心失去工作或害到雇主,不願向仲介公司或勞工申訴專線投訴,忍著委屈度日。 有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若就前述幾位外傭雇主的醜陋行狀,缺乏對人的基本尊重,且少了幾分人性,很另類,是「最美風景說」的反面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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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祥之外,必有幸福
詩魔洛夫仙逝,海內外藝文界同聲哀悼,在陣陣追思之下,最是難過的當屬陳瓊芳老師與家人。 我是個新詩的門外漢,談到陳老師,似乎與詩魔又更近些。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為了雜誌編務,我打越洋電話到加拿大向洛夫邀稿,接電話的是陳老師,當我報出姓名與原由時,陳老師一邊請洛夫聽電話,一邊關心的問我,「最近有否與樹清連絡啊」,這份關心,句句顯露著一份長輩對家中子女的關懷,讓電話這方的我,深深感到樹清真是幸福啊。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但卻是記憶猶新,那一年出差到台北,很巧的,楊媽輝老師、根陣不約而同來到首善之都,原來是他們與樹清相約到洛夫家拜訪,邀我一同前往,老實說從頭到尾,我一直想像那次純粹是師長與晚輩間的用膳而已。 在洛夫家吃了一頓香噴噴的飯菜,席間,楊老師冒出一句話「好像是說他自己也要當洛夫乾兒子」,楊老師是性情中人,非常有趣,當天我們在主人慈祥招呼下度過美好時光,而這句話讓我想起在楊公館時,有一天,楊老師突然說要認樹清、根陣當乾兒子,包括我在內,我開玩笑的說「老師您只大我一歲而已呢。」現在想想,就是這樣感性,楊老師也開始寫起新詩,體壇名師變成新詩名家,其來有自。 吉年的一陣風,瓊林大展風華,洛夫一行人來到金門參與盛會,那天的金門文質彬彬,而瓊林更見熱鬧,這一天,我小小的做個東,請洛夫與各位前輩吃個飯,只記得在某個餐廳訂有二桌,到底有那些前輩參與幾乎都忘了,但這一幕畫面卻始終記憶猶新。 一開始,洛夫向大家介紹國治與樹清是陳瓊芳老師的乾兒子,席間,國治不時貼心的幫陳老師夾菜,陪同洛夫與陳老師用膳的樹清顯得很乖,但依然不時冒出一些雋永的話題,這一幕溫馨的畫面,似乎是讓昔日莊敬路之約原貌重現,真是一首美美的詩啊,詩魔是如此的親近,陳老師是如此慈祥,讓人看到國治與樹清滿滿的幸福。 與詩魔洛夫同桌,讓人感受到一位長者的風範,詩人留給這世界的詩作是永恒的,而留給這座島嶼的情懷也是永恒的,這當中,有著陳老師、國治、樹清對他老人家滿滿的思念,有著諸多鄉親前輩對他老人家滿滿的懷念。 詩魔的才華洋溢,時時寫出不朽的詩作,在舉世一陣陣不捨的哀悼中,我們樂見江山代有才人出,在陳老師慈祥的關懷下,金門才子張國治與楊樹清,滿滿的幸福之外,讓人期盼有著更好的作品出現。 有著厚實如山的詩作,詩魔不曾離開大家,因為不曾遺忘,詩魔永遠與大家同在。有朝一日,我期待能再打通電話,向詩魔邀稿,接電話的依然是陳老師,再聽一次她老人家對樹清滿滿的關懷,滿滿的愛,沉浸在如此慈祥的關愛中,我們期盼有著才子有著令人驚艷的作品再現。 詩因為有溫度,讓人讀懂,人因為有真情,讓詩活現。小小的門外漢,胡謅幾句,藉由浯江夜話一隅,道出對詩魔的敬重與懷念,道出對這座島嶼的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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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大嶝島的兩封家書
民國79年11月,我第一次登上金門島,進行金門民間文學的田野調查。因緣湊巧,認識了熱心助人、人稱「臭屁叔」的林火才先生,從此成為長達二十年的忘年之交。 民國100年5月,林老先生病故,當年我曾特地前來金門追悼,並在他兒子、媳婦的同意下打開了他留在人間的一口戲箱子,發現箱子裡有他各種重要物品和兩封別人的家書,我記得它們都是從福建廈門大嶝島的陽塘村送出來的,收件人分別是金湖鎮夏興村的陳先生和金沙鎮呂厝村的張先生。 這兩封來自大嶝島的家書,怎麼會到林火才先生手裡?我來不及問他。當我看到它們的時候,心想大概是送不出去吧?我們的臭屁叔果然是位重然諾的漢子,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送不出去的家書他仍妥善保管,並準備日後歸還給寫信者。 那來自大嶝島的兩封家書,我儘管拍了照片,但總覺得那是別人的隱私,所以始終未予細讀。 不過,當我今年二月起長住金門之後,常常經過呂厝,還仔細拜讀過王水彰所著《金門呂厝村史》,既然那來自大嶝的兩封家書中的一封,明白寫出收件人張先生住在呂厝XX號的張先生,那麼不如我還是去呂厝村一探究竟吧! 到了呂厝XX號之後,一問之下,果然是張先生的舊居無誤。綜合粗略訪談的結果,得知原來住在大嶝島陽塘村的張先生,於民國38年隨國民黨軍隊來到金門島,之後兩岸隔絕,他回不去,後來便在這邊的島上成家,生兒育女。據說,他早已於民國79年病逝。 關於那封要寄給呂厝張先生的大嶝家書的內容,我最近翻找出來,看到寄信者乃是張先生在大嶝的元配謝氏。謝氏自署為妻,仍稱張先生為夫君,此信寫於1989年12月10日,這並不是他們之間第一次通信。在此之前,張先生曾與大嶝謝氏和住小嶝的女兒通過信,也曾返鄉與那頭的家人見過面,並出資修建舊厝。 謝氏家書除了關心張先生風濕疼痛和金門小女兒是否出嫁之外,末尾寫道:「一別四十餘載,難得四代同堂,見面時間短促,別後曾孫念不絕口,故此,我前給你寫信,要你和家人回鄉過年,此事若能如願,也是蒼天保佑。我雖知你在金門子孫有孝……只有咱都是七十以上的年紀,難得幾回見面機會,尤其離別四十餘年,家中大小想念心切,期待歡度一個大團圓的新春佳期,故此望你量力而行,珍重身體為要。」 另一封也是來自大嶝島陽塘村的家書,我亦一併細看,原來是張姓兄妹代替過世的母親(從金門嫁到大嶝),寫信給舅舅陳先生,稟報張家么弟即將結婚的消息:「不容易的是金門的親人,尤其是母舅、母妗在這一水之隔,可謂是千里迢迢之遠。對此,在今日已能通音之際,怎能沒告訴舅舅呢?我們希望的是舅舅的回音、祝福和安慰。」 大嶝、金門二島只有一水之隔,陽塘村又是大嶝島上最靠近金門的海邊村莊,偏偏戰火無情,從金門嫁過去的女兒一直到死都回不了娘家;可嘆造化弄人,被迫離開妻小四十年的丈夫終生定居在距離陽塘村最近的呂厝,會不會其實正是一種刻意的選擇呢? 我佇立在呂厝六甲鶯山廟前,眺望近在咫尺的大嶝,實在很難想像分隔在兩個島上的夫與妻,姊與弟,四十年內曾有過多少回的張望?多少次的神傷? 面對時代造成的人倫悲劇,熱心助人的臭屁叔把來自大嶝島而送不出去的兩封家書,一起收藏進他最珍惜的那口戲箱子裡,他的心情我似乎更能領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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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課
那時的美術課總是無盡的折磨與沮喪,對於全無繪畫天分,又自小欠缺調教與入門引領的我而言,如何正確地描繪事物的輪廓、如何將水彩濃淡合宜地塗抹在紙上,是比背化學元素、算數學公式更加艱難的考驗。然而美術教室卻是迷人的,或許因為無關乎升學,它被驅逐到校園的邊角,陰暗而落拓,有一種自暴自棄的況味;門一打開霉味撲鼻而來,裡頭石膏像錯落、畫架雜陳,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斜灑入室內,空氣中飛滿了細微的塵埃,牆面上斑駁的顏料和美術老師一樣,展現了某種不修邊幅的美感。 他長久盤踞著小小的方寸之地;他是美術教室的領主;他在畫架間逡巡,要我們對著荷馬、大衛、阿波羅的頭像凝神觀察。要知道如何讓暗部含進去,亮面提出來,他說。我望著牆面上一幅據說是畢業生留下的作品,鬱藍畫面向著深邃的黑裡延展,黑的盡頭處是醒目的一行字:The sound of silence。是的,這是《畢業生》的主題曲,學長圖繪此作時,究竟是專注對著黑暗老友呢喃著?抑或神遊於電影海報中那橫陳的玉腿?我在美術教室懶散而惹人昏睡的微光裡心神恍惚,久久無法完成素描。深海裡終然傳來了悠揚鐘聲,然後老師交代下週作業,是自訂主題的海報創作。 所以該如何揚長避短呢?週末午後,在狹小的二樓書房裡,我斜倚書桌翹起二郎腿,忽爾將鉛筆夾在耳旁故作姿態、忽爾敲著筆桿陷入沉思,芥末與黃褐相間的馬賽克磁磚在眼前的地面交錯成殘影,晃動間我感到些微暈眩些微神思蕩漾。夏日的微風,此際從左側紗窗前偷偷溜進來了,簷櫺上的風鈴發出清脆充滿金屬感的鏗鏘,我起身將AIWA隨身聽裡韋瓦第的〈四季〉調到「夏」段落,彷彿把整個下午的悶熱也收納進慵懶的琴聲中。萬物奄奄一息的懶怠裡,杜鵑開始在卡匣裡輕巧地啼叫,斑鳩和金翅雀的歌聲也隨之宛轉爬升著,然後在山雨欲來的騷動中,我瞥見書櫃裡的楊牧,忽爾創作欲滾滾而來。 在韋瓦第詭譎的午後暴雨裡,我決定將畫面定調為黑白,那麼孤立無援的第二樂章,彷彿眼前浮動著瑩白欲淚的臉龐。我在畫紙上描摹著女性輪廓,用細細的針筆牽出微風中飄散的髮絲,一絲、一縷,在遼闊的畫紙上八方延展,慢慢織成密密網羅;網羅的中心點,便是潔白毫無修飾的一雙眼目,容長細緻,安置於畫紙最底端,清朗望向你。 整個下午的辰光,我反覆播放著韋瓦第,偶爾抬眼望向窗外鄰家廢墟裡長出的芭樂,纍纍結實不勝沉墜;偶爾閉目傾聽音樂,想像荒原裡那女性的孤絕與寒涼。暮色將臨時,我勾勒完最後一筆,並在畫面頂端,用純黑字體鐫就那初始引動靈感的詩句:「我從長夜中醒來,離開愁城深鎖/我不帶走星輝,不帶走月色/只把滿地淒清的露水拾起/去滌洗你美麗的哀愁雙眸迷迷」。夜,就真的來了。 週間的美術教室裡,老師逐一審視眾人作品,在畫架與畫架間,我的羞怯優雅地躲在一個褶裡。然後在那幅黑白海報前,他停下了──他停下,像個憂鬱的頭像,頷首望著海報沉吟──老師雪白的襯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然而右側臉頰及眼窩凹陷處含藏的暗影,卻幾乎將我吞沒。良久,他抬頭說出了讓我渴望隱身於光與空氣中的評語:「概念不錯,但你那美術字,為什麼就不讓某某代你寫好呢?」 是技巧的問題。在踱回教室的路上,我百無聊賴望著沿途空無的小花臺,直挺挺毫無美感的龍柏一列,還有龍柏後方那髹著突兀綠橙漆色、做成宮廟簷頂的公告欄,裡頭有各班壁報比賽的成果:「教孝月」特刊,臥冰求鯉、冬夜溫席、精忠報國、代父從軍、打虎救父,每一幅都對我發出嗤嗤的訕笑。 生活是殘酷。教孝月壁報、軍歌比賽、保防演講,或許這才是真正屬於我們的,充實完整且光亮的戰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