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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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厝裡的蛇
今天講一個蛇年的故事。 我讀大一的那年暑假回到金門,住在頂間古厝,那是浯陽小學校旁邊的那棟古厝,在那裏,我度過了一整個暑假。 那棟古厝有一個大廳,大廳兩側有兩個大廂房,我住在左側廂房,廂房有兩個房門,一個門開向大廳,一個門開往巷口廊道。我的書桌是冰果室淘汰的改裝桌椅,我把它搬到廊道上。夏天的午後,太陽把天井的石板曬得炙熱灼人,你知道金門的夏天很熱……。 「為什麼你沒有開冷氣?」兒子問。 那時沒有冷氣,只有電風扇。電風扇很老舊,一轉動就會喀啦喀啦作響。 除了樹下,只有一個地方是涼爽的,就是巷頭廊道,風從巷頭吹進廊道,坐在巷頭看書寫作感覺渾身舒暢,但午後在這裡讀書,很容易會因為太過舒適而昏昏欲睡。 從巷頭走出去,就是浯陽小學校洋樓的後牆,當時軍方的政戰隊還駐紮在浯陽小學校,軍隊集合、唱歌、喊口號的時候,聲音就會很清楚地傳到我的房間。 「阿公阿嬤那時在做什麼?」 那時他們經營冰果室和小吃店。我肚子餓了就去小吃店吃飯。古厝和浯陽小學校之間有一條小路可以通往草埔頂,如果要去爬太武山或到陽翟后溪抓魚就走這一條路。有一天,吃完午餐,我把巷頭和廂房的門打開,讓風可以間接吹進廂房,然後我就在廂房睡午覺。 「聽起來蠻好的。」 真的,廂房裡有一張矮鐵床。這個鐵床是部隊移防時留下的,阿公在上面鋪木板和薄被,我就在這張床上睡覺。 那天中午很熱,但巷頭的風吹進來很涼,電風扇喀啦喀啦的吹,加上外面蟬聲喧鬧著,我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睡夢中,我好像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跟平常的臭味不太一樣,不是常聞到的東西腐敗臭酸味,除了臭酸,還帶著腥味。 「魚腥的味道嗎?」 有一點像魚腥,或者像野生動物的那種腥臭味。總之實在不是令人感到舒服的味道,於是我就醒來了。 睜眼睛,我赫然看到了一個很大的蛇頭。正在對著我吐蛇信! 蛇信就是蛇的舌頭,牠具有細長分叉,像火焰形狀一樣的蛇信。 一條大蛇正在我的臉前方,用牠的蛇信探測我的氣味、或者正在定位牠的獵物位置。 我不是在作夢,我從午睡中醒來,牠就在我眼前!一條大蛇正對我吐蛇信。 牠的上半身豎直,大概有床的高度。牠的臉正對著我的臉。 我從渾噩的午睡中驚嚇醒來,以難以想像的速度跳下床。 我跑到餐館跟大家講房間有蛇,一群人很快的來到古厝的廂房門口。那條大蛇已經鑽到鐵床下捲成一團。 廂房隔壁的政戰隊士兵們,大概聽到人聲吵雜,就好奇過來查看。知道床底下有條大蛇,有個士兵回去找了一個麻布袋,再找了兩根棍子當作木叉,跑進我的房間。幾個阿兵哥圍起來,有人拿著麻布袋,有人用叉子叉蛇,蛇慢慢爬進那個布袋。有人說那條蛇應該有兩公尺長,等牠爬進布袋,那個士兵就在麻布袋綁了繩結,然後把那蛇帶走了。 「是帶到野外去放生吧?」 如果是現在,我們應該會交給野生動物保護協會,或者放生。 但是在1982年,如果有人抓到蛇,如果不是把牠打死,不然就是把牠吃掉。 我猜他們應該把那條蛇煮成蛇湯了,因為政戰隊裡面有一個原住民伙房兵,很會料理山產。 這個故事是結束了,可是我對這件事情的記憶其實沒有結束。多年之後,1998年,我跟一個朋友到杭州拜訪廠商談技術合作,杭州有一個景點叫做雷峰塔。著名的白蛇傳故事結局就發生在這裡。 「我讀過白蛇傳。」 對,白蛇傳就是講一隻白蛇變成的美女跟書生的愛情故事。 我去雷峰塔的時候,想到被壓在塔底的白蛇,也想到多年前古厝廂房那條對我吐蛇信的蛇。回憶中的蛇跟雷峰塔下的白蛇的印象似乎重疊在一起。 多年前那一條蛇,來到我的床前對著我吐著蛇信,會不會牠想要傳達什麼訊息?牠從什麼地方爬到古厝巷頭?還爬進了房間,看著我在床上睡覺。牠豎起身站在我床前。如果牠會說話,牠會跟我說什麼? 「牠也許想把你吃掉!」兒子說。 也許是。但也許,牠只是想跟我講講白蛇傳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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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馬騰為民申冤
2024年12月14日,我專程出席金門縣文化局出版品成果分享會,當面向六本《金門村史》新書作者致謝,也因此有機會聆聽出版新書《烈火餘燼:戰地政務歲月》的作者林馬騰先生講述金門民眾的冤屈往事。 在短短三分鐘的致詞中,林馬騰只能分享一兩個案例。其中一例是1951年9月6日有金碧區陽宅村小販劉某遭到哨兵搶劫槍殺,其妻陳氏「身懷有孕,幼女在抱」,以其悽慘苦況請求撫卹,不料金門軍管區行政公署竟覆以「所請撫卹,暫毋庸議,惟扣押之贓物可提前發還被害人之遺族具領」。 關於這個案例,我2025年1月2日參加睿友文學館「走過烽火歲月~林馬騰作品展」的開幕式,又聽他慷慨激昂地重提一次,得知劉某長女於事隔五十年後,曾依「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提出申請補償而未果,造成被害人家屬的二次傷害。 連聽林馬騰兩度口述,這則令人同情的小販冤死命案老是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我很想進一步了解命案發生始末,也很想知道劉某遺族後來的境況,以及明明老百姓被軍人槍殺了卻得不到補償的道理何在?因此,我1月12日特地到烈嶼鄉林信屏洋樓向林馬騰老師當面請益。 林馬騰,1943年生,金門縣烈嶼鄉上林村人,他曾投效軍旅,戍守大膽島,三十二歲任砲兵營少校輔導長時被砲彈重傷,以「作戰二等殘」退役,後來轉至烈嶼國中服務,2003年退休。歷盡人生滄桑的他,熱衷地方文史工作,2006年曾協助催生「烈嶼鄉文化館」;行動不便的他卻比任何人走得更遠,深入民間各角落搜尋古文物,探訪耆老記錄口述歷史,著有《走過滄桑歲月》等十幾部專書,2019年榮獲第四屆「金門文化獎」。 坐在輪椅上的林老師知悉我的來意,1月12日一見面就拿出一份撰於2000年8月的傷亡損害補償金申請書給我看,原來他正是協助不識字的劉某長女提出申請冤案賠償的執筆者,難怪他對事件始末知之甚詳。 據林馬騰講述,命案發生當天,家住金碧區陽宅村的賣貨郎劉某(1917-1951),挑著百貨擔子走在路上,由於貨擔中有一只手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引起金門4840部隊某位哨兵的覬覦,強行搶奪,並當場槍殺了劉某。 當時劉某遺孀陳氏年僅二十四歲,雖然從4840部隊領回那只手錶,但丈夫枉死,請求撫卹不成,三餐不繼,後來被迫將遺腹女送人認養以致夭折,自己亦帶著長女無奈改嫁至烈嶼鄉洪姓人家。 劉某長女二歲時父親被4840部隊士兵殺害,直到1999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國軍軍事勤務致人民傷亡損害補償條例」(明訂「因國軍軍事勤務致傷亡或財物損害者,得依本條例規定申請金錢補償」),2000年8月她才委託林馬騰協助提出補償申請。 申請的結果呢?政府相關部門竟以當年金門軍管區行政公署覆文中所載行兇的「歹徒」、被捕的「匪徒」不能認定是軍人身分而予以駁回。林馬騰表示:「以當年戰地敏感的氛圍,覆文中會用上軍人二字嗎?誰持有槍械?只要查清楚,歹徒不問自明。」(語見《烈火餘燼:戰地政務歲月》第111頁) 依我看來,當初4840部隊既已捕獲兇手,又有金門軍管行政區署具文通知陳氏「向4840部隊領回被扣押之贓物」,則犯案歹徒必是4840部隊士兵無疑。補償委員會昧於事實,審核未免過於嚴苛,這也難怪為民申冤的林馬騰在事隔二十幾年之後仍然如此忿忿不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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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風拂過山岩
微微冷風拂過山岩,蔚藍的天空與海岸,冬日暖陽照耀下,顯得特別澄淨。腳下的石板路,一蹬一蹬,一聲一響,節奏似地敲打,彷彿穿越時空,來到中古世紀,走入文化盛世的迷宮。 塞浦路斯,位於地中海東邊,歐亞非的交通要衢。多處地景古蹟,登錄於聯合國世界遺產的紀錄。它以得天獨厚的自然景觀,豐富的人文與歷史遺跡,長年吸引著觀光客絡繹不絕於途。然而,島嶼的豐厚與美麗,絕非蜻蜓點水走馬看花,更適合緩步生活,優游其中,細細品嘗。 首先登陸的是島嶼東南海岸—拉納卡,它是塞浦路斯的第二大城,有著迷人的海岸。沿著木棧步道步行至海邊,蔚藍的海面與灰白岩石,在陽光的照耀下,相互輝映,溫潤暖心。回頭一望,地中海特有的白色建築,一字排開,沿著地勢高低落差,拉出一條獨特的風景線。 徒步。穿街走巷,最適合這城市的旅遊方式。 走到了號稱「拉納卡守護神」的聖拉撒路教堂。教堂大大有來歷,它建於9世紀,並於17世紀得到修復,屬於希臘正教會。圓拱形的長廊,流線的屋頂,窗台屋簷無不以紋飾石雕,看似華麗,石頭建築的質樸,卻襯托出典雅的氛圍。我非教徒,觀賞這座融合了拜占庭、哥德式和巴洛克式的風格的教堂後,令人震撼,有感人類文明的進步與文化的包容力。 被海洋包圍的島嶼,有座山更顯它的珍貴。中部的特羅多斯山是賽普勒斯最大的一座山,位於島嶼中央。十二月天,寒冷的山脊,道路設施完善,遊客杳然。寒風直灌脊背,不禁哆嗦,小食攤上,土族塞姑娘臉頰泛著紅光,手中忙碌的翻轉炭爐火中的玉米,一陣煙一陣香氣,引人駐足。 在這海拔高達1950米的山上,究竟人人不敵風寒,紛紛走避教堂內。教堂,即是頗負盛名的聖尼可拉教堂。一入內,便為其美麗的彩繪圖畫,驚艷不已。它保有11-17世紀濕壁畫,鮮明的拜占庭時期的繪畫風格,精緻的裝飾,令人讚嘆它的保存是如此完善。山區裡各種岩石、野花野草、雪松等自然景觀,到處林立,而教堂的建築更是以傾斜木質屋頂著石屋石壁,歷久不衰。我們一參觀完,守門者將重重的古銅金鎖扣上,一種呵護備至的模樣。 濕壁畫,一種非常古老的作畫方式。早在古埃及、龐貝古城、古羅馬等時期均有發現濕壁畫遺跡。濕壁畫是在墻面上抹一層大概1-2厘米的灰泥,趁灰泥乾燥之前,用顏料在上面作畫,耐久性是濕壁畫技術的主要追求。 一座教堂是一部大歷史,參觀後心生「書到用時方恨少」之感,且有重拾研讀西洋史之衝動。塞浦路斯的歷史可追溯至逾萬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因其位處地中海進入西亞地區的要塞,自古被埃及、波斯及鄂圖曼帝國等不同勢力佔領。不同民族的統治如希臘、亞述、埃及、波斯、羅馬、拜占庭、威尼斯、鄂圖曼、英國等等,相對也造成兼容並蓄的文化大匯集。 一路走訪下來,突然有一股微細的聲音,如波浪,自遠而近。不禁想起幼年的村落生活,村人忠誠膜拜的天師宮,它是村人求神問卜的信仰中心。廟裡同樣有栩栩如生的壁畫,活潑生動。記憶裡壁畫的由來,我的舅公─林天助畫家,在廟裡,高大的身影,站立於棚架的椅子。他所做畫的內容,來自民間故事、經典作品的聖賢人物或俠義傳說。這些多是舅公博覽群籍,自己內化後的創作。我相信彼時窮鄉僻壤的小島,又是軍管戒嚴的時代,他是無機會接觸到西洋繪畫史,更遑論繪畫的風格或臨摹學習?這些畫作,全憑他個人的聰明,與才華洋溢的修為。 那麼,西方世遺紀錄的教堂,我村莊的天師宮,兩相對照,真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遠方,我觀賞教堂瞭解了西方大文明,同時我沉思、細細咀嚼我家鄉先人的不凡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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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華僑──黃怡瓶的教育心
因為「世界金門日」的活動,僑居香港的表哥第一次隨團來到金門。 我們雖是初次見面,卻意外的倍感親切,是割不斷的血緣和對鄉情的濃濃情感,緊緊將我們繫在一起,於是他幾乎年年帶著我的堂哥、表哥參加「香港金門同鄉會」回來金門,我們特別有緣,他話匣子一打開,我們便天南地北的停不下來,表哥知道我和妹妹都在教育界服務,知道我們十分關心教育。 因此,他特別和我分享,說表嫂的祖父黃怡瓶,在老家也是出了名的為教育熱情興學,不遺餘力!他不僅捐助中南、燕桂等小學,更獨創明志小學,首倡創辦華僑中學。 他特別傳來2019年8月7日《海絲商報》以標題〈這位僑領在南安捐建多所學校,當年就讀不交錢還有補助〉的報導,讓我在紙上見識了充滿教育愛的可敬華僑黃怡瓶先生。 這裡敘述了黃怡瓶對教育的理念: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愛國無罪,救國光榮。日寇可以摧殘華僑的肉體,毀滅僑胞的財產,但絲毫也不能征服華僑的愛國忠心與奉獻的熱情。 黃怡瓶幼年喪父,因此,家境十分貧困,與寡母、弟妹相依為命。因生活的重壓,少年時,即南渡印尼,謀求生計。最初在印尼泗水、瑪琅等地當雜役,稍有積蓄之後,即自營「小巴殺」(即賣菜攤),自立創業,刻苦自勵。經過二十多年的辛勞經營,到1940年代初期,他先後創辦建豐油廠、建隆米廠、建南皮革廠等事業,成為一位有名望的實業家。 當抗日戰爭爆發後,黃怡瓶更積極參加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組織的「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工作。擔任印尼瑪琅分會的主席,與陳嘉庚保持密切聯繫,大量募捐款項及醫藥物資支援大陸抗日活動。1942年,日本帝國主義侵占印尼,黃怡瓶曾因「抗日罪」被捕入獄,而他所經營的工廠則被接管,人員被解散,家業整個傾毀。幸好,日本投降後,獲釋,親戚及朋友交相慰問。之後,黃怡瓶又繼續經營發展糧油廠及皮革廠。 黃怡瓶第一次回國省親,便慷慨解囊,熱心捐助豐州中南小學、燕桂小學,第二次回國,更在其家鄉頂堡村獨資創辦了明志小學,而且為了方便教師們的食宿,專門在自家房子蓋起護厝樓,供他們吃住,並且負責全部經費。 1955年秋天,黃怡瓶受邀回國到北京參加國慶觀禮。看到大陸各方面建設才剛剛起步,他因此希望為家鄉捐建一所中學。有了念頭之後,他立即向當地的政府闡明自己的想法,並且得到各級政府的大力支持。 為讓學校建設更符合規劃藍圖,他親力親為,不顧山高、路滑,常常親自勘察地形,因為他認為:「這是澤被子孫的大事,馬虎不得」。 陪伴在旁的妻子吳宣化,十分擔心黃怡瓶的身體,她告訴黃怡瓶:「辦學校,是好事,可是你現在年紀大了,身體也不比從前,還是讓家裡的人幫你去辦吧」。但是,黃怡瓶說:「其他人有其他人的事,我自己辦,安心。」 可見黃怡瓶對教育的用心,經過多方考量,最後他親自選定豐州獅子山東南麓坡地為校址,並且定校名為「福建私立南安華僑中學」。 1956年春天,黃怡瓶返回印尼後,立即發動海外僑胞協力辦學,並全權委託呂敦村召集建校人才,做好基建準備工作。同時匯寄捐款,使建校工作順利進行。1956年夏天,工程破土動工,南安華僑中學就此誕生。 1957年,由於長年奔波勞累,黃怡瓶不幸患上重病。彌留之際,他諄諄告誡家人:「一定要勉繼我的志願,全部完成華僑中學基建規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念念不忘的願望,仍是興辦家鄉學校的願望。 黃怡瓶過世後,他的妻子吳宣化明白先生對教育的深深期望,因此,親自率領子孫繼續支持華僑中學各方面建設,並在校內捐建一座「育青禮堂」,完成先生心願,還將二兒子黃和贊留在老家,負責小學和中學的日常運行。 表哥說最近表嫂的弟媳婦回南安老家,專程回到祖父創設的華僑中學深入了解學校的運作情形,而今(2024)年十一月,表哥、表嫂更結伴從香港回到南安,特別到祖父黃怡瓶先生夫妻墳前獻花祭掃,表達對先輩的敬思與崇敬之心,特別傳來照片分享。 表哥是我娘家小堂姑的大兒子,也是我的伯公陳煥武的外孫,而煥武伯公於1922年與金僑陳景蘭、蔡嘉種共同籌組金門輪船公司,建造「金星輪」,為公益事業不遺餘力!而我的表嫂其祖父黃怡瓶先生,則為辦教育傾一生的心血,如此崇高的節操,其精神值得廣為傳揚,讓教育心的種子到處揮灑,開出燦爛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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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阿德唱金門腔ㄟ歌
語言轉換成文字,本就不易,若還追求口語腔調的適情適意,那是難上加難。還有一個問題,即使費盡心思,轉換完成理想的字句,讀者能否理解?詩、詞創作,有些詞句優美典雅,但非尋常生活用語,寫出的理想詩詞,該如何用母語表達,則是另一種層次的挑戰。 《金門文藝》十週年慶餐會上,酒酣耳熱時,流氓阿德從書包裡抽出新專輯海報,現場簽名,分贈同桌藝術創作的朋友。設計感強烈而前衛的海報,阿德以少見的謙虛口吻說怕大家興趣不高,所以只準備了十張。我說回去貼在工作室門上挺好,阿德笑說可用來驅魔鎮邪,不正是新舊年交替之際嗎? 具體看不出要傳達什麼意象的海報,強烈而抽象的影像切割組合,頗具個性,但文字的編排可見用心,同樣搞設計,我理解設計師花了不少心思。雖然仔細研究了半天,還是看不出影像的端倪。然後想起,這是阿德的專輯欸,如同他的歌,他的口氣和土土的金門腔,流氓阿德式的飄丿灑脫與不拘。 新專輯《某乜人》,看得矇懂,幾乎唸不出正確的字音。他於是現場用金門腔大聲唸出,並自信的問大家聽懂了嗎?是咱們金門的老話啊!但是很抱歉,我依然不盡理解字面意思,不曾聽過的金門話。後來想起小時候母親曾提及,金門島雖小,但光是島嶼的「前面」、「後面」很多習俗與生活用語都各有不同的說法,那是母親早年挑著蘿蔔乾沿街叫賣,遊走於各村落的親身經歷。 和流氓阿德結識不算太熟絡,平時幾乎沒有互動。大都是聚餐喝酒場合,或是偶在他臉書上按讚、留言抬槓。印象裡應該始於金門文藝編輯群的妙玲提及,有一位金門籍歌手叫流氓阿德,後來在《金門文藝》讀過他的文章,印象深刻,才逐漸認識阿德的率真性情。為了照顧年邁母親,中斷如日中天的演藝事業,回鄉陪伴老母多年的愛與毅力,令人感心。金門籍創作歌手,唱出名號的不多,搞音樂的,我只認識李子恆與流氓阿德。 酒後,有人起鬨,要阿德登台唱歌。他毫不扭捏接過麥克風,但唱什麼歌好呢?飯店音響音效奇差,阿德試了試音,最後就著卡啦OK跟唱了幾曲。其實我比較想聽阿德現場演唱他的自創曲,新歌舊曲都好,可惜沒有。畢竟不是什麼場合都適合阿德的搖滾老靈魂。我問阿德,用台語創作,寫歌唱歌、錄製專輯,而且還使用大部分聽眾不大熟悉的金門腔,堅持的是什麼?他說就是想把金門話保留下來,藉歌曲傳唱,即使許多人覺得腔調怪異,但畢竟就是母語,且還有字幕可對照。他說即使金鐘獎的評審團大都不盡認同他的金門腔,但他就是想這麼幹,他自嘲今年新專輯恐怕連入圍都沒機會啊。 海報背面完整編排了《某乜人》專輯十首作品的歌詞、字義解釋與羅馬拼音對照,如此大費周章,鮮少出現在一般的流行專輯,看來真的是卯足了勁。聽歌、識字、理解金門話。阿德的歌曲創作節奏感十足,明顯展現他樂衷於搖滾樂的精神。 2014年冬天,回金門參加活動,夜宿瓊林民宿。隔天清晨要出門時碰到阿德,方知他昨晚也夜宿於此。一番寒暄之後,友人幫忙拍了一張合照留念。我笑說早知道同住民宿,昨晚就不應錯失把酒夜談的機遇。冬天夜晚實在寒冷,民宿的床頭櫃上佈置了一台CD音響和一張李子恆的《回家》專輯。夜既冷且暗,完全沒有外出的可能。於是播放《回家》專輯,反覆聆聽了一整夜,原以為民宿沒有其他住客,還放肆地放大了聲響,不知道同為音樂創作的歌者阿德聽到未?至於合拍的相片,一直靜靜安置電腦硬碟中。 作家陳慧說:腔調顯示了來處,「當我們在創作的時候,我們就是異鄉人,我們去翻找一些不尋常的東西,翻出一些看似正常但其實並不正常的東西。」尋常不尋常、熟悉或遺忘,彷如一生際遇,遠鄉新鄉、少年到老邁,舊有的美好但凡留存一些在心底,作為記憶的基底;勾勒出音符、影像、繪畫或文字,這便是創作的養分,還諸於原鄉或母島的脈絡。而腔調直接而明顯,阿德用歌聲、用家鄉腔調,拼組了他的搖滾夢,如雷隆隆,喚起了幾近遺忘,我們的鄉音。 持續幾天把阿德的MV,認真聽看了幾輪,從年輕時的叛逆柔情,對於搖滾的堅持,歲月痕跡在MV中逐一流映。從類比轉化為數位的影音,模糊到清晰,感受阿德的執著,果然是流淌著柔情的漢子,搖滾人生、海島男人的豪情與赤子之心。 阿德說,中年大叔不可能再回頭追逐風花雪月的流行歌。他創作、演唱屬於這個階段想唱的歌,在流行樂壇裡自我放飛,不是一條順風順水的路,但對於母語的堅持不會、也不想改變。整張新專輯就象徵性地穿插了一首略顯憋腳的國語歌。 唱著人生、愛戀、命運、追憶與理想,也感嘆歲月、冷暖世事、未來展望與閃爍著溫暖的光束,抒情且搖滾的阿德。聽著他的歌,彷彿重返年輕時的海島家鄉; 某天某刻,赤足走在紅赤土與牽牛花小徑,迎面而來荷著鋤頭,叼著香煙半眯著眼,遠眺那一片搖曳著熟成麥穗的那漢子,逆光中他黝黑膚色與熟稔的鄉音,在黃昏暮色中隨著麥浪與遠方傳來的海潮聲輕輕搖擺,把麥穗、尤加利葉和木麻黃都搖滾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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飽滿與沉寂
父親不擅長烹調,卻甘願踏進廚房做飯。當母親不在家的時候,他會默默站在灶臺前清洗、切菜、烹煮,讓生活的每一個縫隙都充滿酸甜苦辣。父親總是用蛋、豆干、洋蔥和金針花來掩護自己笨拙的廚藝,洋蔥炒蛋、煎豆干、金針花湯,或洋蔥炒豆干、涼拌金針、蛋花湯,香氣一層一層疊加,我的童年也一點一點被餵飽。 金針是父親親自栽種的。當金針到了需要分株繁殖的時節,父親將叢生的植株挖起,仔細選取健壯的根部,以刀割成三至五株為一份,放入植穴中,覆上泥土,再用雙手輕輕壓實。父親按壓泥土的動作猶如埋藏寶物一樣,慎重且珍惜。清除附近的雜草、病葉或老葉,然後施肥、澆水,靜待金針抽苔開花。 祖母生前茹素,常食金針料理,此花是祖母留給父親的滋味和想念。祖母作祭的前一天清晨,父親採收一些金針花,擷取花苞緊密與花瓣尚未展開的花蕾,洗淨並在水中浸泡一會,再用滾水燙熟,下鍋快炒。我看著眼前的表象,儘管父親沈默不語,但黃綠色金針花向我折射過往的不易。 金針綻放橙黃色的花朵宛如慈母敞開的懷抱,讓人思念與不捨。挺立的蕊柱,充滿細碎的花粉,近距離觀察彷若微小的星空,讓我產生幻覺般的印象,以為看見祖母遺留下來的蹤跡,引導我去追尋,和往昔交織、傳承與對話。 儘管父親沉默不語,我喝著碗裡的金針花湯,洶湧的鹹在舌面流淌,那是父親的思緒,裡面藏著太多的辛酸,在心底結晶成厚重的鹽。 父親不喜歡耗太多時間在餐桌上,但他依然坐在一旁,看著我慢慢把食物吃完。這是我們父子倆最近的距離。空氣中瀰漫著洋蔥的味道,其中還摻雜著紅花油的氣味,那是從父親狹窄的肩和微駝的背飄散出來,他用紅花油驅除身體的疼痛,再用洋蔥的辛溫替我發散生活的風寒,這股又甜又嗆的氣息,逐漸凝聚在我的記憶深處。只要這些氣味沒有散,我和父親的相處就能再久一點。 有時我會幫忙清理散落一地的洋蔥皮,看著破碎的褐色外皮,那些從父親身上褪去年華,也是這樣被撕碎的吧?父親不停地翻炒鍋中的洋蔥絲,我聽見他的嘆息聲,很低很深,日子壓抑的五味雜陳在他體內發酵,積鬱的濁氣悄悄洩露。焦糖色的洋蔥再淋上黑色的醬油拌炒,那麼深那麼濃,父親用這股風味掩蓋內心的躁動。 偶爾我面對焦黑的菜餚,吃得興味索然,父親轉身重新煎兩個荷包蛋給我。我吸啜將熟未熟的蛋黃汁液,潮呼呼的鮮美滑下喉嚨,一股溫馨在胃裡漾開,這綿軟的滋味始終在我的心尖上含著,如此飽滿,無法忘懷。 歲月將父親的生命如洋蔥一樣層層剝空,永遠離開我和他的餐桌,留給我清冷的沉寂和堅毅的內核。 如果無法避免洋蔥的辛辣,就用汗水和淚水去煎熬,勇敢地把一切通通剝離,每一次剝離都孕育著薄發的力量,在歷練中成長,放膽笑看人生的難。在苦熬的日常裡,後頭一定有甘甜,蓬勃成一片生機。 今晚,我煮碗金針蛋花湯,父親不在了,湯依然是那麼香那麼鹹。慢慢喝著,有股熟悉的溫暖湧上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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俠客.魚夫
我是在金門認識魚夫的。 近二十年前,魚夫從媒體圈退下,進入交通大學(現為陽明交大)攻讀建築博士。他對金門的閩南合院建築和洋樓建築情有獨鍾,打算將其作為博士論文的研究題材之一。他透過聖祖貢糖的葉總聯繫上我。我們第一次見面---或者說,日後無數次的長談---幾乎都是在葉總位於微風海戀馬廄旁的海邊小屋進行的。 最初認識這樣的名人,讓我有些不自在。然而,隨著互動的加深,我很快感受到他的真誠、親切與友善。魚夫對朋友十分講義氣,性格中透著俠客風範。他幾乎每隔一兩個月就會來金門一次,每次聚會,總是一群人圍坐一桌,聊上三、四個小時。他每回都帶著與建築相關的問題,而我則樂於分享自己多年來對傳統建築的理解。他毫不客氣地不斷追問,而我也經常需要回去做功課,為下次討論做好準備。可以說,在2006到2008年的那段時間,我們在建築議題上彼此激盪、共同成長。事隔多年,他爽朗的笑聲和英俊的面容,仍深刻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我對他人生的轉折充滿好奇,於是問他為什麼離開媒體圈。當時我知道,他曾是互動式政論節目(Call-in節目)的開創者之一,三立與TVBS的電視交鋒幾乎成了當年臺灣觀眾夜晚的焦點。出乎意料的是,他毫不猶豫且毫無修飾地告訴我,他覺得政論節目做久了,連自己也開始不相信了。有一天,他意識到自己應該離開。即便當時電視台給他的薪水非常高,他選擇了離開。他是叛逆的,而俠客的本質正是叛逆。 魚夫告訴我,大學時期並未完成學業,研究所是靠同等學力報考的。所以,當他從媒體圈退下時,他下定決心要好好完成一個學位。他喜歡來金門,不僅因為古厝和高粱酒,更因為微風海戀沙灘的騎馬體驗。他曾說,馬術是唯一能與生命體高度互動且合而為一的運動,而其他運動只是與無機物件打交道。他熱愛騎馬,不僅因其對健康的益處,更因這是一種與生命互動的深刻體驗。他教我騎馬的關鍵在於放鬆身體,並以抱孩子為喻:若孩子柔順服貼,抱起來輕鬆自然;若掙扎僵硬,則費力辛苦,這正是人與馬的關係。多年來,我時常回想他的話。對他而言,騎馬早已不只是運動,更是一種生活哲學。 在智慧手機與自媒體剛剛興起時,對媒體行業敏銳的魚夫,已經洞察到「去中心化」的媒體生態正在悄然變革。在聊天中,他大膽預測,未來人人都會擁有手機,都能錄影,因此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記者。他認為,事件發生的現場,目擊者可以第一時間紀錄下來,提供給電視台或製作成自媒體,從而使電視台無需僱用那麼多記者。事實證明,這種演變逐漸成真,不得不佩服魚夫的洞察力。 移居臺南後,魚夫除了記錄美食外,也開始了一系列以臺灣懷舊車站為題材的繪圖工作。一般人或許只看到他描寫吃吃喝喝的趣事,但實際上,他在背後花了大量時間進行考證。比如,為了深入了解臺南人早餐喝牛肉湯的傳統,我們兩人曾多次通電話討論,我還特地查找了美援時期臺灣肉牛產業的相關資料與他分享。他對於復原已經消失的日治時期火車站,更是投入了極大的心血,精益求精,不放過任何細節。 有一次,他提到一位讀者寫信給出版社,指出他在繪圖中把車站前三輪車夫的車子造型畫錯了。出版社轉告這件事後,他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立即著手考證日治時期三輪車的樣式、車夫的服飾等細節,並在再版時進行了修正。他對完美的追求,從這件事中展露無遺。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幾年前我邀請他到課堂上演講。他在演講中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在數位與人工智慧的時代,人人都可以成為漫畫家,那麼漫畫家究竟還意味著什麼?」他的觀點是,漫畫家不僅是畫圖的人,更是思想家與哲學家。他用這樣的方式,闡述了漫畫的深層價值與意義。 魚夫對妻子的深情亦令人動容。他的妻子名為小魚兒,他則自稱一輩子的魚夫。他對臺灣的感情更是不言而喻,深植於他的作品與行動之中。能夠結識這樣的朋友,我深感榮幸。他的才華、認真與熱忱令我難以忘懷,而對他的懷念,將伴隨我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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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境
很快的,從龍年跨到蛇年了,今年的跨年活動在山外籃球場辦理,活動過程中,當來賓問現場觀眾來自何方時,先問本地人的舉手,再問來自臺灣各地的,最後問來自廈門的,有人自動補上他們從泉州來的,耳邊隱約聽到也有來自新加坡的,大夥齊聚一堂,共同送舊,也一起迎新。 今年不同以往的是沒放煙火,而是無人機表演,突然現場有人問我:「有車可以坐回金城嗎?」聽得出是彼岸的口音,我回說「有三台可以坐,但要等活動結束後」,感覺得到他有一點點失望。本來活動進行中。除了看山外車站的時間顯示外,也同時關心氣溫,它緩慢下降中,後來被一台遊覽車遮住了視線,活動結束,回程的一台接駁車上,坐我鄰座的、及右前方座位上的幾位人士,是坐船來到金門跨年的朋友,有人問「坐這車要付費嗎?」我開口問了一下來自廈門的她,她說本來是沒有期待的,結果還不錯。 最近我偶爾會坐公車,有一次,車站有人主動前來詢問「坐公車要付多少?」「要自備零錢嗎?」我請他們去問車站人員比較清楚,結果那先生不但告知坐幾號車,要準備多少錢,服務態度真好,某次在公車上,有位男士說他直接投進了100元,我聞聲看了一下,他們是二位大人及一個小孩。所以不再只是騎電動車,看來坐公車遊金門的人也變多了,最近的低溫及寒冷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他們有的且已打定主意,坐公車到其他地方,回金城後再去藥局買奶粉,才不用提來提去,看來是有人經驗交流。車站裡有自己的同伴在介紹「金城民防坑道」,說「那裡就是當年和我們戰爭時挖的,我們那裡也有」,這是兩門之間的共同記憶與足跡啊! 之前會覺得開放小三通後。騎著電動車大街小巷繞來繞去的人比以往多,因為它極方便,也讓本地熱鬧了起來,當然也會有意外發生,昨天下午就看到路邊停了三台電動車,因為第一台車沒電了,其他台車的人正在提供建議;有人在金牛角店排隊等候,有人在藥局、大賣場做選擇,前天才看到有人推著行李在賣場裡來來去去。在金門,「繞圓環」對有些外地人來說是新奇的,先得學會如何進與出,最近在公車上,會看到宣導海報,有關環內車先行,這當然是因應使用人口的增加,同時可以減少意外事故的發生,只是到了路口,當紅燈亮起,騎在我前頭的電動車似乎未發現,仍直直往前行,還好有驚無險。 入境,當進入不同的環境、場域,有時是隨俗,有時是體驗不同的人事物,有時或者是適時的融入,自然會發現不同的風景,曾聽到有人傳某些彼岸的人的心聲:這裡的山沒有我們那裡的高,這裡的湖也沒有我們那裡的大,這裡的東西比我們那裡的貴……,但熱愛這塊土地的我們還是要說,我們雖小,但有我們的特色在,得要細細的品味,如果只是走馬看花,到哪裡應該都一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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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家常菜
家常菜稍微美化擺盤一下,就可以躍登龍門,身價翻騰。 最近兩款平民美食,儘管時間已過月日,但仍回味無窮,一是「芋頭三層肉」、一是「醬油榕葉魚」。 去年12月中旬,應邀參加廣西師範大學的「桂台教育論壇」,享用主辦單位的餐宴,有一道「芋頭蒸三層肉」,芋頭鬆香軟,搭配肥瘦相間的三層肉,咬合時油香四溢,讓人聯想到金門傳統風味的「芋戀肉」。 席間,我誇讚這道可口的佳餚,一旁的當地人士說道這就是《宰相劉羅鍋》劇中的「荔浦芋」,它生產於廣西桂林荔浦縣,在清朝是貢品,當年劉墉為減輕當地百姓的負擔,貍貓換太子,用「修仁薯莨」代替「荔浦芋頭」,故意在乾隆皇面前吃得津津有味,引起皇帝饞蟲四起,分一口品嘗,不料此物苦澀,難以下嚥,乾隆於是下令日後免除該地再進貢「荔浦芋」。 此愛民的謀略,卻被劉墉的死對頭和珅知底,他日進獻正宗的「荔浦芋頭」給皇帝品嘗,不料乾隆皇一口接一口沾糖吃,不顧形象與健康,事後還追究劉羅鍋的欺君之罪,因為有這樣的故事,廣西桂林荔浦縣的芋頭,便天下聞名,為庶民所愛。 據說「荔浦芋」,是清康熙年間,由福建漳州傳入荔浦縣,因為天候地利,有利於它的生長,便成為當地的農特產。 上等的「荔浦芋」,拿起來飽滿有重量,輕拍芋身有反彈聲音,切開剖面可以看到類檳榔的紫色紋路,因此還有「檳榔芋」之稱,蒸煮時,飄散特殊的香味,這些條件,用在今天的烈嶼芋,也是十分吻合。 在桂林吃過的「芋頭三層肉」,就在剛過新曆年的一月間,在廈門的「鷺風酒樓」,再度相逢。廈門與桂林,兩地的作法,幾乎雷同,都是芋頭切成波浪形的曲片,一層芋頭一層肉,夾配一起,先是用蒸籠炊熟,再淋上滷汁,上桌前,再撒些蔥珠、辣椒末、菜卜乾,或是以青江菜盤繞盤沿,譜成一幅紅綠黃紫交織的畫面,十分美觀。這和金門傳統的「芋戀肉」,是以大塊的紅燒豬腳,或是大塊的紅燒肉,和在一起炊蒸,紅燒扣肉與軟綿的芋頭,結合在一起,是很逗人味蕾的,饕客刻意取了一個「芋戀肉」的名字,把兩種食物的密合關係傳神化,實在巧妙。 一月間,我在廈門的「鷺風酒樓」,還嚐到一道平常人家的「醬油榕葉魚」。 榕葉魚不是高級魚,身軀不過三指幅長,二指寬,是一款野生的小海魚,魚身不厚,刺不多,只有一條中脊骨,正反兩片魚肉,能輕易挑開食用,價廉物美,是百姓喜愛的「糜配魚」。 廈門鷺風酒樓竟然把「醬油榕葉魚」上桌,它的討喜在於一整盤小小隻的榕葉魚,全部魚頭都對準盤緣方向,一隻挨著一隻排列整齊,繞成一個圈,像是一個風車,像是一支團扇,這是怎麼煮出來,叫人費猜疑?詢問餐廳的解說員,說是生魚入鼎時就已經排定陣容,醬油水淹過魚身,待煮熟後,整鍋魚順著湯水,傾倒入盤,力道不能太大,才不會扭變魚隻的位置,看來沒有三兩三,是煮不成這道菜的。 榕葉魚薄身,煮熟時,魚肉容易分離,若用筷子調整位置,必然刺破魚肉,支離破碎,可想而知,因此入鍋怎樣?入盤就怎樣! 這道「醬油榕葉魚」,在群魚環繞的磁盤,鋪陳了蒜苗、辣椒、菜卜等配角,視覺上,除了醬色,還有紅色綠色黃色,匯聚一堂,十分豐富搶眼,而淹浸過醬汁的菜卜,鹹甜入味,逗發味蕾,吃起來嘎擦有聲。 「鷺風酒樓」的廚師,把平價的魚,作成高創意、高價值的料理,十分了得。 家常菜的七餅菜、甌番薯、絲丁炸、蚵潤炸、蔬菜炸、菜頭糕……等,在很多高檔餐廳,都能登上檯面,引起話題,所謂「空氣由人擠的」,真的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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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牙這一天
清晨五點多醒來,便再也睡不著了,心中惦記著前幾天從雜貨店買回來待處理的雞蛋──零售價一斤31元,我買了22顆──遂起身來到廚房,小心翼翼地將雞蛋放入水裡浸泡,像對待初生嬰兒般的細膩溫柔。 農曆12月16日,尾牙這一天,女兒生日,我的緊湊行程從「玩」蛋開始。 新近認識的W在《屋頂上的少女》書中讀到我農曆生日享有豬肝麵線與紅雞蛋的幸福童年,言談間話語中滿滿的羨慕。W身為家中獨子,然而長年遭受到肢體暴力以及語言暴力,他沒有感受過家庭溫暖,甚至經歷心陷抑鬱難以自拔的低谷。我在燉煮食物湯品時,總想著有機會能夠與他分享,用精心烹調的食物,撫慰他的童年創傷。 經過冷水浸泡之後的雞蛋,能夠輕易清除蛋殼上的污穢,我小心謹慎逐一洗刷。父親生前也總是這麼做。我再次檢視每一顆蛋殼是否有破損裂縫,避免高溫水煮時整鍋「炸蛋」。 清洗過的雞蛋放進鍋中,鍋中注入冷水,水量需要完全淹沒過雞蛋,倒入適量的醋之後,開中大火煮沸再轉小火續煮10分鐘……這是我熟悉的水煮蛋流程,像服膺一種不可反抗違逆的訓誨與教條,可我把小火續煮10分鐘縮短為9分鐘──女兒不愛全熟蛋。 許多年前,女兒周歲那天,我為了準備抓周用品忙得團團轉:筆硯紙墨文房四寶、滷雞腿、袁大頭、秤錘……樣樣都由我張羅。母親從金門打來電話祝福寶貝外孫女滿周歲生日快樂,電話中,母親說話口氣中流露的壓抑閃躲與曖昧隱諱,我當下沒聽出來,渾然不察,隔著海峽,浯島西浦頭村落,母親原生家庭正面臨著天人永隔的哀傷。我的女兒的周歲生日,卻也是我母親的母親的忌日,這些年來我牢牢記住了。後來讀到閩南語「在通」一詞,總會想起從前到外婆家時,午後暖陽斜照,她親手遞來的溫熱甚至燒燙的一杯嶢陽或者大紅袍,還有傳統的茶配餅乾。停留的時間短促,來不及喝口茶、吃塊餅,外婆脫口而出一句:「我心肝,汝哪在通……。」「在通」,不經意間,成了思念的開關。 煮好的雞蛋迅速撈起放到冷水鍋裡,我扭開水龍頭,讓冷水持續注入鍋裡,加快雞蛋冷卻的時間。我取來一只深色碗公,小巧的黃志利No.265的桃紅色顏料罐緊握在手,朝碗裡輕輕揮撒了幾下,桃紅色顏料被碗公的黑棕色吃掉了,一點都看不出來喜慶的色調。右手套上塑膠袋,左手往冷水鍋裡撈起一顆雞蛋,白色的蛋在碗公裡來回滾動,只幾秒鐘,變裝成討喜的桃紅。這桃紅,來自番屏,正是番仔紅。 我手邊的雞蛋,一顆一顆穿著番仔紅的新衣裳。不久前我讀到第廿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組優等獎作品〈金門紅〉,作者王錦芬在文章裡寫道番仔紅就是金門紅:「如果紅色是一種信仰,那金門紅就是母親的顏色!」 尾牙這一天,女兒生日,我的清晨,從金門紅──金門母親的紅色開始緊湊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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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文化活水的流布:在2024閩台書院文化交流活動開幕致詞
尊敬的領導、閩台書院文化交流活動的兩岸嘉賓大家好: 我是燕南書院院長楊樹清,歲末迎春之際,很高興循著一代大儒朱子書院教育原鄉的腳步出發,繼辦理了7屆的海峽兩岸書院論壇後,再從金門來到福州,接受福建省文化和旅遊廳、福建省閩台交流中心、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等單位的邀請,赴約打出「文脈賡續.薪火相傳」,首次以「閩台書院文化交流活動」為名的盛會並代表台灣書院開幕致詞。 剛剛聽到福建省炎黃研究會常務副會長馬照南報告朱熹的行跡,深受觸動,他強調書院文化,歷經千年沈澱,在加深閩台文化交流與心靈契合方面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新時代下,我們應致力於讓書院文化成為中華傳統文化創新發展的不竭源泉,深入挖掘其蘊含的哲學智慧、道德觀念及教育價值,並將傳統教育理念與現代教育體系巧妙融合,同時,推動書院文化振興與兩岸文旅產業的深度融合,以此提升文化傳承與創新能力,激活書院文化的內在活力,強化融合發展效應。馬副會長也提到我帶來的一本書《發現紫陽夫子:台北.朱子.儒學傳統》。那麼,我就從這本書來連結、切入朱子與台灣書院的文化面。 千禧年,美國《生活雜誌》選出過去一千年對人類最有影響的人物,東方的思想家朱熹名列其中。「朱熹與台灣有甚麼關係?」台北市議會內,砲聲隆隆,瞄準台上甫接任文化局長的龍應台,因為她要推動「思想月」,帶出「書院巡禮」、「現代書院山長會議」、「兒童讀經班」、「新市民讀書運動」、「市民文化論壇」等系列活動,全面「復活」朱熹的思潮,進入社區。但飽受議員「朱熹到過台灣?與台灣有甚麼關係」的質疑,活動的推展,經過了一段辯證、遊說過程。 接受台北市文化局委託,佛光大學亦參與了「思想月」,校長龔鵬程與我並合編了本《發現紫陽夫子:台北.朱子.儒學傳統》,呈現始於明鄭、之後清廷治台,儒學在台灣萌芽,先後設儒學學官13所、公私書院近60所的台灣書院地圖,收錄了6篇文章:楊樹清〈發現紫陽夫子:朱熹與燕南書院的歷史踏查〉,龔鵬程〈朱子與台灣儒學傳統〉,陳昭瑛〈清代台灣書院教育碑文中的朱子學〉,卓克華〈台北市儒學教育的遺跡〉,張靜茹〈為亂世開新局:朱熹獨領風騷八百年〉,楊樹清〈閩台書院巡禮〉。 龍應台在〈思想如月,重溫大師的教席〉書序中觸及,「世紀之交初春,當我以文化局長的身分『巡察』三級古蹟學海書院時,心念電轉之間,腦中閃過一連串的意象:書院、講學、山長、學案、官學、私學、四書五經、朱熹……顧不得工作同仁絮絮叨叨的解說,我一把抄起了筆記本,找到了幾個月前的速記:公元2000年,朱夫子逝世八百周年」,「台北建置以來,環繞著孔廟、府學、書院、義塾、考棚而呈現的都市空間,透顯著自朱熹重注經典之後,所確立的儒家文化基底。這樣的空間氛圍,使得儒學思想一直持續不斷地在日常生活中綿延、傳承、更新,而能展現一種與生活充分結合的活力。如果說,文化即是生活方式,那麼透過舉辦《思想月》的活動,將原本以『不存在的存在』形式涵攝於日常生活中的大師教習、思辯精華,輕輕地『揭露』出來,還它一番原來面目」,「《發現紫陽夫子:台北·朱子.儒學傳統》一書,作為向傳統再出發的起點」,「思想如月,遍照贊成與反對、虔信與異端。雖有短暫雲翳,終會雲開月見光,光沐眾生」。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後改字仲晦,別號紫陽,晚境稱晦翁。19歲考中進士,一生曾在66所書院傳道授業或題額作記,是創建精舍和興復書院的靈魂人物,也為後世留下《四書章句集注》等四百卷計四十九種著作。 朱熹與書院教育的綿密關係,其中的燕南書院,有限的文史線索載,建於南宋紹興,是他赴任泉州府同安縣主簿兼學事所轄的文教區浯洲(金門)視學、講學所肇建或倡建,書院消逝後,明朝末年,改建為奉祀清水真人的太文巖寺。因缺乏文獻、圖錄可佐證,形式與規模不可考,當今重現的燕南書院、太文巖寺,是依據歷史學、堪輿學、書院建築規制及當地耆老訪談等相關研究,想像、推敲出的產物:書院坐南朝北向,採三進兩院之空間格局,形式則採傳統閩南寺廟的建築風格,第一進為出口山門,第二進為太文巖寺(正殿),第三進則為朱子祠(書院空間。朱熹首仕同安,采風浯洲,在唐代牧馬侯祠留下一首逸詩〈次牧馬王祠〉(又作:次牧馬侯廟):「此日觀風海上馳,殷懃父老遠追隨。野饒稻黍輸王賦,地接扶桑擁帝基。雲樹葱蘢神女室,岡巒連抱聖侯祠。黃昏更上豐山望,四際天光蘸碧漪」。 8百年後,「金門縣燕南書院暨太文巖寺」獲台灣文化部登錄為文化景觀後,復現工程於2012年12月25日,歡喜入厝、開光安座,寫下島民集體創作、重現一座宋代書院與明代五大名寺的人文傳奇。福建師大文學院院長陳慶元主編的《閩學研究》季刊,第2期刊登陳茗博士3萬字專文《金門燕南書院從想像走向活化》,上下古今,運用文獻與田野調查,對燕南書院的歷史、想像、復現、活化作深入探索。 1990年秋季,福建武夷山舉行紀念朱熹誕辰860周年國際學術會議,董金裕教授發表論文〈朱子與金門的教化〉,籲兩岸重視朱子與金門的人文關係,他指出「金門以此孤懸海外的區區小島,而能脫除蠻荒之羽,蔚成良好的風俗,並培養出良好的人才,且在學術上有可觀之成果,雖然不是朱子親自施教所使然,但是間接受到了朱子的霑溉,則不容置疑。朱子對於金門文教之興盛,確實有相當程度的關聯」。 集理學家、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文學家於一身,朱子學說被視作是「武夷山世界文化遺產的重中之重」,金門的文化論述中也少不了朱子,更是兩岸追索朱子人文足跡、書院教育的源頭。從清朝到民國,每年農曆9月15日朱子誕辰,浯江書院朱子祠,是閩台僅見持續定期歲祭迄今之地。 金門歷代出了1百多位舉人、50多位進士,包括「開同進士」陳綱,享「無地不開花」、「無金不成同」、「海濱鄒魯」之譽。朱熹文化的活水流布,書院也發展出文化產業,譬如山東曲阜孔子的故鄉打造出尼山聖境,舉行中國國學院院長高峰會,重建明代「朱氏六小舞」;朱熹待得最久的福建,從廈門、同安、福州、南平、建陽、武夷山,處處書院地景,亦有結合朱熹茶道的熹茗書院、丹韻堂茶書院,五夫鎮朱熹故里甚至蓋起朱子學校。 百餘年前西學東漸、國學式微,而今在中華文化復興的氛圍下,尊孔子,敬朱子,兩岸隱隱然已嗅出國學熱,高校有國學院,民間有新書院。朱熹活水的流布,文化中國不是夢,也是兩岸政治破冰、文化融合的源泉。祝福2024閩台書院文化交流活動圓滿成功,也期待下一回移師到燕南書院的相聚,歡迎大家來金門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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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銀
閩南地區流傳一首《到番銀》歌謠,唱說:「舊年番銀一寄來,今年大厝起連排,海口番船十多艘,我家洋樓紅磚壁。」 金門是典型的僑鄉,番銀流通究竟起源於何時?持續幾百年?關係著重要的社會經濟民生脈絡。多年來整理金門古書契中,民間交易流通的貨幣單位,不時出現使用番銀、佛銀、宋銀、英銀等從海外流入的外幣,有別於傳統的制錢。顯示民間的經濟、交通活動,擴及海外範圍的歷史過程。 最早的一張康熙36年(1699年)庵前鄉曾二叔賣出耕地的書契,就出現以「番銀捌兩」為計價,同時蓋有滿漢文的關防(俗稱紅契)可以說明自康熙19年(1680年)清軍收復金門以來,百姓已經脫離戰火,陸續歸返鄉里,恢復安居樂業的太平現象。 乾隆至嘉慶年間,民間普遍用到的番銀是佛銀,俗稱佛頭銀。中國舊名西班牙為佛郎機,西班牙及其殖民帝國家鑄造的銀幣,因其正面均有西班牙國王頭像,我們的口語稱佛頭銀。這種機器沖壓代替傳統手工打製的銀元,生產量大且便於攜帶來從事貿易,廣為民間收藏使用,也見於水頭、后浦、浦邊等地區的一些古文書。 清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之後,國勢逐漸衰弱,外國機鑄幣作為貿易用銀,大量湧入中國,由沿海逐漸深入內地。同治12年(1873年)金門珠山大道公宮重修,由海外募款,碑記清楚記載資助者41條,單位有英銀、宋銀等差別,附註;「內中宋銀每員伸八角七占八毛,尚有不敷銀數係紹鍾貼出完明,共計英銀四百三十四員。」 另外民間古書契有光緒15年(1889年)金門城邵察觀賣與后浦林秉南耕地用英銀貳拾兩足銀、光緒23年(1897年)后浦劉豬向許心地典借用英銀壹拾肆元、光緒25年(1899年)水頭鄉陳某與黃清蟬的典契用英銀貳拾陸元,光緒28年(1902年)官裡社許嘉冊向許心地典借用英銀貳拾元等等案例。 晚清至民國期間,外國輸入中國者以墨西哥鷹洋最多,流通華東及華南各省,時中國正值國內貨幣發生重大變化之際,所以成功地擁有一席之地,甚至出現私鑄墨西哥版假銀元。上海的外國銀行發行紙幣,在1919年以前,都是以墨西哥鷹洋為兌換標準。據清宣統2年(1910年)印度支那調查統計,當時中國流通的外國銀元約有11億枚,其中墨西哥鷹洋占三分之一。清鄭官應所著《盛世危言》曰:「嘗考中國洋錢多來自墨西哥,墨西哥為北亞墨利加民主之國,在美國之下,巴拉馬諸小國之上,以錢面作鷹紋,故曰鷹洋。」 廈門自道光年間流入鷹洋,不久便取代西班牙雙柱銀幣的地位。因為輸入數量最多,一度成為廈門的標準貨幣。當時外國銀幣有不同老鷹圖案,由於番客的買賣帶進,西洋老鷹的裝飾圖案風靡僑鄉地域,出現不同的修改版本。 金門將外幣銀元區別為番銀,不分華洋通稱白銀。在婚俗上用白銀(龍銀最佳)壓箱,或長者臨終留給親人子孫銀元作手尾錢,稍小幣值的銀角改作項、鍊鈕扣或頭飾配件。常因習慣儲存白銀來應時局變故,所以一些老宅翻修,也曾傳聞挖出埋藏白銀的故事。 番銀是重要的時代證物,金門的僑鄉文化展示項目,應佔不可缺席的歷史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