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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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劇本:新加坡陳佳模的故事
從傳統製造業跨足化工原料的企業家,陳佳模(Tan KahMoh, 1949- )可謂代表性人物。 陳佳模出生於金門陳坑,1955年、時年6歲的他,跟隨祖母及母親來到新加坡。1956年,他進入光華學校就讀。1962年進入中正總校。高中時期,陳佳模修讀生化班,主要是對生物和化學兩門學科有較高的興趣,尤其是生物。1967年,陳佳模報讀南洋大學生物系。1972年大學畢業後,進入位於漆街、姑丈陳懷瑾所經營的「松美」出入口商工作。「松美」不僅經營神紙、香燭生意,也附設匯款部。陳懷瑾教導他處理報關與銀行來往手續,讓他更熟悉這個領域有關的業務。 在「松美」出入口商工作8年後,1979年,陳佳模出來創立「松茂紙業私人有限公司」。陳懷瑾並介紹金門鄉親莊文程與他合夥,經營的神紙香燭,則由「松美」出入口商供應,店址就設在直落亞逸街與北京街交界處。1980年,陳佳模的人生又有了新的轉捩點。他的妻舅翁江福有意出來創業,找上陳佳模。翁江福原本在一間有機化工原料廠當經理。基於對妻舅的支援,以及看好化工原料的發展潛能,陳佳模毅然地與他合作,創立了「益茂漆業私人有限公司」,由翁江福擔任經理。益茂最初只是一家小型油漆店,僅有5名員工,向消費者銷售家用油漆。自1990年代初以來,公司決定將重點轉向石化溶劑的分銷,這些產品主要用於各種行業,例如塗料、水淨化、工業清潔、建築、石油和天然氣。1993年,陳佳模在卡爾道34號(34 Gul Avenue)購置了第一間工廠,占地約4萬6千英呎。2003年,他更擴大業務,在大士街20號(20 Tuas Street)另購置了一塊占地約8萬5千英呎的廠房。2012年在裕群圈74號(74 Joo Koon Circle)購置了占地約5萬3千英呎的廠房。2014年則在大士盆地連路60號(60 Tuas Basin Link),購置另一間新廠房。多年來,益茂取得了穩定的增長,在新加坡擁有4家工廠,在印尼巴淡島擁有2家工廠,員工百餘人。益茂還在東南亞各地設立了多個海外銷售辦事處,積極拓展海外市場,陳佳模的長子陳矜宏(Tan Keng Hong Roy)也加入公司的經營,成為得力助手。2015年益茂獲頒由新加坡中小型企業協會(Association of Small & Medium Enterprises)和《聯合早報》共同主辦的「新加坡金字品牌獎---悠久品牌」(The Singapore Prestige Brand Award 2015 - Heritage Brands)。2023年7月31日,益茂被德國最大化學品經銷商Brenntag收購,成為該集團旗下的公司。陳佳模表示: 我們從一家擁有五名員工的公司成長為一家擁有設施和銷售組織,遍佈多個國家的化學品分銷專家。加入全球化學品分銷領域的市場領導者,對我們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下一步。我們可以加入我們的能力和優勢,釋放協同效應,更好地服務我們的共同客戶群體。 事業有成的陳佳模的座右銘是:在逆境中固然要奮勉向上,但在順境時,也要時時刻刻警惕自己,經商的最主要信條便是重信譽、真誠待人。他在1980年代加入浯江公會,現任副主席一職。1996年,陳佳模獲選進入金門會館董事會,歷任文教部主任、財政、總務、現任副主席兼信託人。同時,他熱心公益,擔任新加坡諸多文藝、醫院等社會公益機構的要職。在呂紀葆2006年的一次訪談中,他提到: 我很感謝大姑丈的照顧與提攜,讓我在困境中得以繼續成長。這種家族之間的互相扶持與幫助,是幾千年來優良華族傳統的再現。反觀今日,隨著家庭結構的改變,以及物質生活條件的優越,一般年輕人都以追求個人名利為依歸,家庭之間的互助精神已經越來越少見。 從經營傳統的神紙香燭生意到化工原料,這一轉變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在中學時唸生化學,原本想當醫生;醫生當不成,卻從事與化學有關的行業。我不相信命運,卻對事業的順利發展感到很滿意。 離鄉20多年後,陳佳模於1979年首次回鄉。6歲離鄉,對家鄉的印象是模糊的,直到這次回來。除了成功村故里,他也到安岐外祖父母的住居探訪老人家和其他親人。當然,也遍覽各地景點,例如太武山、莒光樓、馬山觀測所等。解除戰地政務之後,他經常返鄉,不論是和金門會館、浯江公會或是家族訪問,他也會鼓勵他的子孫回鄉,了解他們血緣及文化上的根。他的成功並非偶然,而是金門精神的一種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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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67年8月23日
「為什麼是這個日期呢?」我正在跟兒子講睡前故事,他好奇問。 「因為那一天是八二三炮戰的20週年。」 民國67年8月23日,我還在過國中生的暑假。那一天,跟平常沒有什麼差異,陽光依舊炙熱,小小的陽翟村落,依舊靠著太武山腳,村裡和田野的木麻黃樹,像是每個路口碉堡崗哨站得筆直的衛兵。 「八二三炮戰是什麼?」他接著問。 那就要回到民國47年8月23日。那一天的下午五點多,金門的對岸共軍,突然用大量的火炮襲擊金門,巨大威力的炮彈落在金門的土地上,黑煙籠罩了太武山,驚天動地的巨響打破了島上的寧靜。我的祖父正和幾個兒子在太武山東側的南浦田裡耕作,他們丟下鋤頭,慌忙跑回家中。 砲火像雨一樣落在金門島上,金門守軍也開始以炮彈回擊。祖父和鄰居一二十人躲進簡陋的防空洞,洞外不時傳來砲彈的呼嘯和土地震動,大家多在洞裡直到半夜,肚子餓了才出外吃東西。那一天,有上萬發砲彈落在金門14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 那天過後,戰火並沒有平息,大陸每天發射一千枚左右砲彈攻擊金門,後來變成單打雙停。金門人必須習慣白天工作上學,而單號晚上就要躲防空洞的生活,有時候雙號半夜(也就是單號凌晨)也有炮擊,所以半夜也要被大人從被窩搖醒去躲防空洞。 炮彈不只打軍事據點,也會打到民房。我們一家住的古厝房子被打中過三次。我的阿嬤就是在其中一次來不及躲防空洞而被炮擊過世。那一年我才小四。 「跟我現在一樣」兒子說。 二十年後,也就是民國67年8月23日。那一天來到之前,對岸就不斷透過巨型喇叭不斷對金門廣播,威脅將在八二三炮戰的20週年,再度對金門發動猛烈炮擊。 那天下午我和兩個弟弟在南浦。南浦就是在太武山東側龍陵湖隔著馬路的那一帶地名,我們家在南埔有種高粱、地瓜,和西瓜,所以小孩常常要去幫忙。有時去西瓜田幫忙澆水,有時到地瓜田幫忙翻藤,有時要到高粱田幫忙趕麻雀。 「然後呢?」 我們的田後方有一個高射炮陣地,阿兵哥平時會讓我們進去,坐在砲台上玩。不過這一天高射炮陣地用鐵刺網圍著不讓人靠近,高射炮的護網拉下,亮晶晶的炮管對著天空。旁邊還有一個大軍營,軍營四周挖了護城河一樣又寬又深的壕溝。 在高粱田旁邊,有一個木麻黃樹叢,其中一棵木麻黃樹長得特別高大,我請東軒叔叔幫我在那棵木麻黃樹上蓋了一個樹屋。 「我知道,東軒就是修車廠的師傅。」 「對,你要叫他叔公,東軒是陽翟村手藝最好的人,他曾經在我上國中時,親手做了一台腳踏車,讓我可以每天騎車上學。」 那一天下午四點多,我們爬上樹屋。南浦的地勢是比較高的,如果爬到木麻黃樹上,天氣好可以看得很遠,越過陽翟越過沙美,看到金沙港和海,我還可以看到對岸大陸的山,長輩說那是鴻漸山。我在樹屋上,如果五點鐘一到,大陸開始砲擊的話,我就會清晰看到遠方的砲彈火光,還有爆炸的煙塵。 當時天空的雲,還是跟平常一樣白。天空很藍,沒有風。五點鐘天色還很亮。我在樹屋上面等著,樹下還有一隻黃牛,慢慢的走過去走過去。可是沒有看到軍人。 「平常很多嗎?」 對,平常會有不少阿兵哥在跑步、出公差回營、或者排隊走路要去電影院看電影的。但那一天,反常的沒看到任何一個軍人在外面走動。 「他們都跑去哪裡呢?」 應該都回到營區備戰了。 「為什麼?」 因為戰爭一旦爆發,他們還在外面的話,就會來不及回去。 我一直等,等到六點多天色有點暗了,老農夫也來到樹下把黃牛牽走。我繼續等,直到天色全暗了,我和弟弟們就爬下樹屋,從南浦走路回家吃晚餐。 這就是民國67年8月23號那一天的情形,感覺度過了緊張的一天,可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不過還好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如果當時發生了戰爭,可能我之後的生活會跟現在大不相同,也許我現在就不會跟你講這個故事了。還好沒有發生什麼,有時候沒有發生什麼事就是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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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酉圭)與麥蝦
好吃的食物總是令人懷念,留在腦海的是「物像」,記在心頭的是「印象」,「物像」會隨時間推移而消失,而「印象」總是根深蒂固在心裡。 前幾天,識得沙美忠孝新村一身「18般廚藝」的黃月英女士,她好心分享我手作的「豆渣圓」、「油捲」、「豆花」等,每一款都美味無比,我隨口一問那妳會做魚(酉圭)嗎?她秒殺從冰箱取出一小罐魚(酉圭),說是孤品,說是20年前到湄州島旅遊,買回來吃剩的最後一小罐,照理說存放冰箱,已足保鮮,但見小小的愛之味醬瓜罐,罐緣還覆蓋一層薄塑膠紙,用力旋緊著,光看這樣的心思,就知她的珍惜。 黃女士說這僅剩的一小罐,她捨不得吃,是預為別人家裡有老輩臨終前,思念此物,可以掏個二三隻,送予品嚐,這是我聽過最動人心弦的食戀故事。 黃女士的那罐魚(酉圭),我求教於廈門「食魚專家」朱家麟老師,他說那是馬面魨幼體,閩南人以重鹽醃製之,稱之為「達仔(酉圭)」,我細心觀察小魚形狀,扁平身軀,有如榕葉稍小,魚軀頭頂有一倒鉤刺。根據朱老師的研究,像這種魚(酉圭),是「居于浙閩粵瓊的古越族沿海人群,因氣候溫暖而依賴鹽腌保存海鮮,存留了較多的古老食法。」有人嫌他臭,有人愛它香,又鹹又香,十分下飯,是饕客對它的共識。 (酉圭)在金門話,是指用鹽醃製的幼小魚蝦。清郭柏蒼《海錯百一錄》就有如此記載:「閩人恆以鹹鹺下飯,瑣管、蝦蛋、鰛、鯷、土苗五者為鹺鹹之最。」昔時金門本地也產製魚(酉圭),靠海村民亦慣以重鹽醃製小魚,用來佐配糜粥。 我在民國92年受「金門國家公園」委託的《金門小型產業調查研究》一書,也調查出金門一些靠海的村莊,也有醃製類似的魚(酉圭),只是品項不同。 民國92年,我曾訪錄過下滋村(今稱夏墅)的陳椪皮先生,他是祖傳三代的醃製豆鯔魚高手,從其祖父陳允科遷居下滋就開始製作。 豆鯔魚是鯔魚是幼苗,豆是形容細小如豆,約每年農曆二月十五左右,豆鯔魚的幼苗會隨潮流洄繞到金門島周圍,從二月中旬到四、五月都可捕捉到它,逾過農曆五月,魚苗長大,粗絲了,就不適合醃製,一般在農曆三月左右,苗魚的體質幼嫩細質,最適合醃製。 醃製法是以一斤魚三兩鹽的比例,先把苗魚放在大桶內均勻攪拌,待入甕以一層魚一層鹽,密實相疊(此時鹽只要微量即可),醃期大約是25天,即可食用,若超過三十天,魚苗變紅,更是香噴可口,醃製得當的鹹(酉圭),多年仍可食用。 另在東半島濱海的料羅、坷殼墩、下湖等村落,村婦們也都擅長醃製魚(酉圭),那年我也訪錄過下湖村的呂李富老太太,她也說每年農曆三、四月,她們忙著醃製「竹ㄚ(酉圭)」,到了五、六月另要醃製「榕葉(酉圭)」,也是以「粿斛」、「大腳桶」洗淨苗魚,也是一斤加三(即一斤魚醃三兩鹽)醃漬,約經一個月開甕取食,魚仔變成紅色,表示醃製成熟,呂李富老太太也說「榕葉(酉圭)」熬成魚膏,用於炒菜、煮鹼粥,當做調味料,遠勝於味精。 前一陣子東門市場,突然一笸一桶的「麥蝦」上市,這是一年難得見一回的「好料也」,好友董倫如說:「『麥蝦』是屬毛蝦,長不大,終生浮游,古崗捉此蝦已有上百年的歷史;擼麥蝦。要吃時用海水清洗,因體小撈起已被壓碎,用淡水清洗易把其甘甜汁洗掉。」。 董倫如烹煮麥蝦是先燙熟→曬乾→再稍油炒,呈現出蝦的風味,用以煮麵線。而我是漂洗後,濾乾,和蛋汁油煎,滿滿的小蝦埋在金黃色的蛋液內,咀嚼鮮香。 我又聽賣魚一輩子的后湖許丕漢先生口述,他用麥蝦與菜卜,大蒜、辣椒、豆豉,一起熱鍋炒乾,冷卻封藏,經久不壞,只可惜,我還來不及嘗試,麥蝦又過時了,看來,只好寄望明年的這個季節,待風平浪靜的后湖、泗湖、古崗的灣澳,再帶來這些海族新客。 金門人是少有用「麥蝦」醃製蝦醬,唯閩南多處地方至今仍有產製蝦醬,用來蘸汁、提鮮。 金門唯見豆鯔魚(酉圭),只可惜如今高手已渺。只好往大陸追尋,我幸而在漳浦的市場,覓得「達仔(酉圭)」,樂不可支。 吃魚(酉圭),我慣習添一匙埋入白飯,一口扒飯,再以筷子挑出一隻魚(酉圭)配飯,難以言喻,只好借用朱家麟老師的說詞:「始乃異臭熏鼻,繼之以舌尖鹹香,待得貼上舌面,鮮味大發,燠鹹臊香滿口噴薄發散,之後餘韻裊裊,猶如春潮蕩霧,如絮如烟,島礁沉浮,忽現忽隱,讓你去捉摸尋味。」這就是我吃魚(酉圭),配粥配飯的感覺。 朱老師的一番形容,一點也不誇張,只是那已是過往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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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妳有沒有要賣──回家外一章
因著2024金門青少年文學夏令營工作人員的身分,難得在農曆七月,踏上返鄉路。 返金前聯繫學員(家長),驚覺當前金門的孩子無比幸福,暑假期間的營隊活動多元且精彩,文理兼修,動靜皆宜:補習班開課、羽球賽、科學營、醫學營、國樂團集訓……活動日期重疊,或多或少稀釋、影響了文學營學員的出席率。 聯絡過程中泛起的漣漪已經令人忑忑,不想到了返金當天,居然還有更大的驚嚇。 報到劃位印出登機證、順利完成行李托運,經過安檢時,淹沒背包深處裡的一瓶不到50cc的化妝水引起小小波瀾。通過安檢之後,在候機室排隊登機的空檔,我跟同行師長分享從家裡帶出門的進口葡萄。「不用剝皮、沒有籽喔!」我一邊開心遞出手中的綠寶石,一邊伸手往褲後口袋掏出登機證。 登機證對摺,身分證妥妥夾在登機證裡--我是這麼以為的。就在我準備遞交證件給航空公司地勤人員核對時,驚覺手中物件的厚度跟觸感都不對。 原本夾在登機證中間的身分證居然不見了! 顧不得距離班機起飛時間只剩下十五分鐘,我急沖沖跑回安檢處詢問,「沒人撿到喔!」再詢問清潔人員,「沒看到欸。」 心,瞬間沉了下來。腦筋一陣空白,無法思考。 所幸手機鈴聲適時響起,翁翁提示我,馬上回到二樓九號登機口,重新刷卡買一張全票,最終順利登機結案。飛行時間儘管只有四十分鐘,但覺漫漫,一顆心始終懸在高空20000呎。直到飛機降落,重新開啟手機,畫面顯示有五通未接來電,高懸的心急遽下降,幾經聯繫,終於確認莫名遺失的身分證被撿到了,安穩在航空公司松機辦公室。 心中石頭,於焉落地。 飯店check in之後,從行李箱整理出一袋魚池香菇;一盒每每品嚐,每每讓人回想起後浦莒光路源合販售的豆沙餅;二、三斤凱米颱風前坐船到台灣隔了二星期又搭飛機回金門的土豆--今年市場行情價一斤三百二十元起跳,甚至有的高達一斤三百七十五元,仍然咬牙買了,為了解饞,也為了解鄉愁。 利用晚餐前的空檔,我沿著民權路漫步。手提袋裡的香菇、土豆、豆沙餅,既輕也重。那是要給媽媽給親愛家人的愛啊! 接近西南門里公所,幾把巨大遮陽傘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冷不防,一位防曬裝備齊全的女郎突然向著我跑來,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脫口而出:「小姐,妳有沒有要賣?」 「嘎?」我連連搖頭。這才想起,適逢中秋節家配酒申購日,她問的其實是「妳的家配酒有沒有要賣?」 忍不住笑意,繼續前進。就在前面不遠處,金蓮淨苑路標右轉,我的母親,已經守在家門口,笑臉盈盈,正等候久違的女兒。 七月流火,普渡燈亮起。 媽媽,我回家看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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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妙玲,不小心燙成一筆金黃
「剛剛在構思一篇文章。想到楊樹清年輕時曾經在某篇散文裡提到讀者『亞亞』的舊事」,「應該是我唯一的一次call in進某個『貓后』」的廣播節目」。兩個故鄉女子的線上對話。 1993年5月31日,一位陌生讀者來電,call-in到中廣流行網「貓后」羅懿芬主持、訪問我的《四季人生:作家談故鄉》午夜現場,說她是來自金門在台中念大學的「亞亞」,喜歡我的文字我寫的《渡》,殷切問起「還繼續寫作嗎?」30歲的我,正在傳播職場與「新聞體」交戰,勉強以「文學體」回答她「40後再回歸文學本位吧!」「金門是我的島嶼、文學是我的原鄉、創作是我的能量。只要米缸裡有一點米,我會繼續寫作。謝謝妳,亞亞!」話落,連線中斷,也斷了線。 就止於一通90秒電話的互動記憶,但她不經意喚起我的文學初心,所以我牢牢記住「亞亞」這個名字。陳妙玲,又讓故事有了延伸,她竟大海撈針找「亞亞」,尋了許多年,某日突然告知,「當年那位打電話進現場的亞亞,是我姐同學」,隨即,拿起手機,在餐桌上讓我們再通上話。 又是一個5月。陌生女子來電歷26年後,2019年,同樣的5月31日,妙玲傳來:「亞亞Martha Chuang ,今天早上走了……」。 來不及相見。作者與讀者之間,驚喜開場,悲傷收場。 陳妙玲總可以從閱讀、生活中找記憶線索,扮起歷史偵探、文學柯南,然後產生情感連結。 1993年至1996年間,如果你是金報副刊的讀者,對「逸儒」、「孟玲」、「我非」、「諶繆」等名字與作品多少有印象吧,全是陳妙玲化身的筆名;1996年12月6日那篇〈浯汛〉,有溫度的文字,詩人張國治讀了深受觸動,相詢「諶繆」誰人?她也寫了〈莫忘珠浦吾樂園〉追念國小資優班同學,後來考上台大在車禍中昏迷的李孺惲,「妳快起來啊!明年的同學會,我們廿五人再共聚一堂,重溫勤誠二字牢牢記心田的中正歲月,好嗎?願,廿五顆星子永不蒙塵!孺惲!別擰碎我的夢啊!」再也醒不來,夢碎了。讀斯文,兀自落淚。 散文之外,妙玲也有枝詩筆。我視作敘事詩或散文詩。2006年11月8日,以「孟玲」之名寫了首〈想望若騰〉,「那日我在你的故居前佇足/癡心揣想三蓋廊的原貌風華/閑之這字淡了/海韻這字遠了/只有留庵/不小心燙成一筆金黃/靜倚門楣/看鴉片燒過/看水鴨子輾過/看圳仔溝興盛衰落………/膠鞋步伐迤邐/踅不進時光隧道裡/你 還在嗎/我聽說參天古榕下/厚重花崗岩內/你寧寂無愧地沉睡五個甲子餘/『居外寒苦』,你告子饒研/『有明自許先生牧洲盧公之墓』你命題/或兵部尚書或僉都御史/落葉歸根的遺願如此/單薄自期,謙遜以寄……/此番叩訪/獻饌 ,獻果/焚香,禮拜/宣讀告文後擲筊/『官做大 人謙虛』/百年前的你慇懃頷首/諾允出一個聖杯……/恍然間我看你裂眥/泣零一句:是不欲成我耶!/在隆武年間/浙水邊」。 歷史現場感動線如此流暢,穿越時空情感如此飽滿。很難想像,寫〈想望若騰〉時的妙玲,22歲,芳華之年,超過張愛玲寫〈天才夢〉的年紀;10年後賢聚盧氏家廟奠安、追龍前夕,她再寄來這篇舊作,並在剪報旁留言:「丙戌正月初六,在尚義機場等候補位,翻閱你的《番薯王》,讀到『盧尚書生命最後一首詩了。給了澎湖。』心中一懍。想起昔日詩作,那是在田調之後,初識若騰心有所感抒情之作。與你分享!」 詩筆中見史筆。我重讀〈想望若騰〉,想望的,是桃花過渡,圳仔溝的水慢慢流,也是妙玲的筆慢慢來,「閑之這字淡了,海韻這字遠了,只有留庵,不小心燙成一筆金黃」………。 少女時代,以三年多時間寫下百餘篇作品的陳妙玲,1997年以後,忽然從筆耕田園消隱了;2006年縱然有詩,也只乍現。我高度期待出書成類,浯島文學的天空,一顆正要升起的星光。6年級生,陳妙玲,妳的光點還在嗎? 2024年秋天,滿目金黃的季節,《屋頂上的少女》,陳妙玲終於要出書了,是獨唱也是協奏曲,全書分出五輯:「印記」、「女兒書」、「傷別離」、「浯鄉迷圖」、「餘韻」,我讀到〈浯鄉霧語〉、〈金色時光〉、〈民生路45巷青春弄〉、〈欒樹之秋,台北之初〉、〈永來,香永在〉、〈桑梔淚〉、〈七里香與金露華〉、〈衙門口〉、〈照牆無聲似有聲〉、〈鄉愁蜈蚣座〉、〈約許獬看花〉、〈愛在天平的二端〉〈豆梨的訊息〉、〈安籤下南洋〉……,多麼有感度的命題、綿密的情絲、純淨的文字。一篇篇綴連出鄉景地圖、鄉情之音。 過去的陳妙玲,是文學汪洋的浮潛者;現今,吳鈞堯序說〈陳妙玲走到檯面上〉。 我讀到的妙玲女子,有時在人境,有時在仙境,時而清醒,時而恍惚。自成一家也許仍有段距離,但已然自成一格了。 屋頂上的少女,望見日月星辰;她又踩回地表,看到人間煙火。 從文史找到養分,從記憶找到光源,淨化作了文學。啊!想望若騰的陳妙玲,妳也不小心為自己燙成一筆金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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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3民眾遷台紀念
金門人自民國以來的主要大遷徙有兩次,首次是1937年10月起日軍侵佔金門,百姓紛紛逃出淪陷區,地方稱之為「走日本」。那一年,我的家族親人大部分暫移廈門,金廈相繼失守後,輾轉遠赴越南避難。 第二次是1958年8月23日,中共為試探美國對台灣態度的反應,發起攻擊性的砲轟金門。為了保護戰火下的人民,免受無辜的禍害波及,政府商議疏遷民眾前往台灣自力謀生,俗稱為「遷台」。那一次,我們舉家倉促遷移台灣,在桃園內壢生活過一段期間,情勢緩和後才返回金門定居。 823砲戰期間,民間曾經轉述出一些關於棄守或者淪陷的消息,一度傳聞疏遷的人民,將會移往海外。大部分民眾都是在緊急情況下,被通知前往報到,僅能攜帶簡單的隨身行李登船。為顧及金中師生的安全,將全校921名學生,全數疏遷台灣,分別就讀台灣各省立中學,比民眾搭乘的艦艇早一日抵達高雄港碼頭,我的三姨也在行列中,分發到宜蘭就讀。 10月11、12兩日,在高雄港登岸的遷台民眾,共計6,509人,首先辦理入境手續登記,其中有62人到港後,直接投靠親友,其餘均由第二軍團派軍車運送至高雄市前金、大同、新興、建國等4所國民學校臨時接待所暫住,總計人數6,447人。期間復有1,000多人,自動請離投靠親友或另謀生計。 10月15日,政府就遷台同胞的安置事宜,商議成立輔導委員會,以辦理有關金門遷台民眾的接待、疏運、安置與臨時衛生醫療等事項,編制人員分設接待、調查、分配、疏運、衛生、聯絡、財務、總務等8組,合計全體員工49人。 中央並派福建省政府主席戴仲玉任主任委員。戴仲玉(1910-1986)是第八任福建省政府主席,1955年2月開始任命就職,直到1986年6月逝世為止。我曾經與他有一面之緣,1985年5月12日,省主席應邀參加在台北市師大綜合大樓二樓展廳舉辦的旅台大專同學會,當年的邀請卡最親切的問候語是:「地瓜臉,我們又該見面啦!」 陸續以減輕高雄市的負擔及暫住民眾對學校課業的影響,於是就轉向台灣省政府請求協助,將臨時接待所的民眾,全部疏運到中南部台中、彰化、雲林、嘉義、台南、高雄、屏東等7縣。 政府為照顧安頓遷台民眾的長期生計,發放每人3,000元的安置費,希望分別定居各地後,能自謀工作或做些小本生意,各尋出路。但是這些疏遷台灣的民眾,有工作技能者僅佔總人口數的三成,無工作技能者佔總人口數的七成。憑著金門人刻苦勤勞的韌性,遷台的民眾安穩地在台灣各地生根、開枝散葉,日久他鄉即故鄉,習慣上仍然自稱為旅台鄉親,鄉愁是那一代人的牽掛和思念。 我出生於823砲戰之後,當初以紀念由台灣回到金門而取名。塵封的百姓歷史,歷年來著墨不多,從戰爭到和平的生存之路,人民身不由己,始終隱藏著一段走過遷徙、流浪的漫長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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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的背後
鎂光燈的關注,成就了知名度;當拍了一張張形象清新的照片讓人留下深刻印象後,卻撰寫不實的新聞報導,即使不在乎旁人質疑的眼光,自己不尷尬,尷尬的是別人家。反正大家敢怒不敢言,一旦出事了,推個小兵去背鍋,以為就可高枕無憂。 媒體忙採訪,有時的確是分身乏術,當諸多單位提供新聞稿時,每每在相互信任的情況下,原文照登。倘若對方別有所圖或利慾薰心,給了不實的內容,記者不可能每篇都去查證,最後成就了提供假訊息的人,間接影響媒體專業的判斷力,亦誤導了讀者。 前途人人愛,有時在績效的評比下,媒體報導亦有加分的作用,因此有些人善於把握一切可利用的空間或時機,成就了一篇篇的成果,而不知情者喊讚,知道內情者扼腕,甚至會有「怎麼會這樣」的哀嘆。 某些投機者,喜歡把他人的苦勞記成自身的功勞,甚而理直氣壯地認為社會就是這樣,反正敢的拿去吃,善良的人只能含淚吞下。而當昔日的功蹟記在他人頭上時,人在矮簷需低頭。但思前想後、倘若袖手旁觀或鴕鳥心態,只會讓事態越發嚴重,更甚者成為另一種社會現象。 向來熱心公益、救人無數,付出不求回報,在地區深獲肯定的某組長,有天接獲電話,表示有人車禍不良於行,要他派車送醫院,組長詢問結果,小轎車並不適合載病患,怕移動時骨頭會損傷,請對方協助撥打一一九,但對方以要工作為由婉拒。 當組長夥同志工隊長趕赴現場了解狀況後,除急撥一一九,亦協助指揮交通,因當時正逢垃圾車清運時間。當患者急診後,醫師診斷為骨折時,除聯絡在金的親屬至醫院簽署手術同意書,更立即聯繫在台子女,請其快快回家,讓擔心進得去、出不來的父親放心把自己交給醫護。並告訴他們,倘若訂不到機位,可求助於金門縣政府的一九九九專線。從傷患急診到住進病房,前後約五小時的陪伴,飢腸轆轆地守護,返家已是月亮高高掛。 翌日,組長和隊長再到手術房外守候,直到手術完成,在台兒子亦返金,交接清楚才離開。未料數日後,在某官方網站及網路新聞看見此則報導,但荒腔走板地,長官竟張冠李戴肯定該位當選全國某菁英志工者樂於助人,並把此趟功蹟加諸在他身上,當事人竟也不害臊地按讚。 如此不實報導,除通知其他差點上當的媒體,亦同時向該單位提出嚴正的抗議,想不到該單位冷處理。為了以正視聽,不得不向上級反映,其效率之高,馬上見效,但主管卻以開會為由沒現身,由部屬出來擋子彈,打躬作揖認錯讓人於心不忍! 組長的精神可嘉,但性情與世無爭;隊長認為此風不可長,為了正義與公理而反映,除拒收帶來的道歉禮物,並要求官方的不實報導及照片必須立即下架。同時也在群組語重心長地發文:冀望夥伴們在訪視時,務請發揮同理心,確實關懷長者,勿造假功蹟。志工心,關懷情,大家都是各領域的菁英,但沽名釣譽不足取,唯有真誠的態度,方能發揮最大的服務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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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裡的番薯粉
番薯又稱地瓜、蕃薯等諸多名稱。為一種多年生雙子葉植物,草本,蔓細長,莖匍匐地面,塊根都長在地下,大多黃白色,也有紅色、近年也有紫色等……我們均用黃白色的番薯搓成粉,曬乾後都是白色。 金門兒女如果不是城裡人,應該都有做過或看過搓番薯粉。 約略在冷冽的冬日,空氣中沉靜且寒意逼人,母親或嫂子們,鼻子紅通通,手指是凍僵的,拿東西很容易拿不穩,那時卻要搓番薯粉,搓一大盆,再把番薯乳擠捏出來,番薯粉從地瓜搓出來再擠壓曬成粉,基本上剩地瓜渣應該是無啥營養價值,可是為了裹腹再加一點地瓜或安籤仍可當成正餐,如果能加上米,可算豪華了。 搓番薯粉因為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彼時是我童年無憂的年歲,母親會叫我去拿籮筐,去拿墊在粉下面的麵粉袋,去拿小板凳……坦白說,即使如此我也慢吞吞心不甘情不願。 搓好要曬乾的時候最怕陰天,曬不乾品質不好,那時光真的看天吃飯。凡事以天候定輸贏,難怪父親把二十四節氣弄的清楚不模糊。即便搓個番薯粉也都要搶著陽光普照的日子。 先說番薯粉,確是地瓜的精華,擠出來是地瓜乳汁,然後太陽底下曬,曬乾了到城裡販售,環境好的或做生意的買去做蚵仔煎販售。如今金門頂頂有名的蚵仔煎必須是手作番薯粉才好吃。 番薯除了直接吃,做成安籤曬乾成為後備糧食,主要在沒有番薯的季節用它當主食。 當年的父親每天到田裡挖番薯,一籮筐一籮筐的挑回家,有一回父親要到自己的地瓜田,正巧隔壁鄰居在偷挖父親的地瓜,父親嚇得趕快躲起來。如今回想我曾笑父親膽小,父親說熟人,撞上了鄰人會見笑。真是寬厚之人。浯島沒有別的產物可以餵養,老天爺給了番薯,印象中也沒聽過番薯歉收,總也利用番薯利用沿海小魚小蝦,利用轆轤打的水,一日又一日,我們長大了。 大自然觀照我們,能餵飽肚子是父母親最大願望。番薯粉算高檔,不是經常可吃到。 曩時,隨時可以到菜園拔兩株蔥,割一把韭菜,冬日,暖暖陽光斜照天井,蚵仔加上自種蒜苗、芹菜、青蔥,切碎拌上自製番薯粉,二嫂起火在鍋灶裡煎個金黃,再和一個攪拌過的雞蛋,色香味俱全,很難不食指大動。同樣食材有另一種作法,即番薯粉和其他材料勾芡成糊狀,不是乾煎,兩樣都可口美味。好友王禾說:「碰到美食當前,一定要表情歡樂,且嘴巴喊著好棒好好吃,那是對主廚者及食物的尊敬,最好拍手歡呼。」真是戲劇性十足,若再加一鍋家鄉特有魚丸煮湯,幾片酸筍及翠綠彎豆苗,滿足了味蕾,其他山珍海味難比,真的要尖叫加歡呼。迄今喜好仍未稍變。 離開島鄉之後,很難吃到原味。返鄉最想的還是蚵仔煎,我形容它是一部纏綿悱惻的長編小說,一讀再讀百讀不厭。 好吃使然,所有關於「食事」令人關注並且懷念。 若欲探訪浯島美食,不必豪華魚肉,質樸原味食材,加上媽媽原始工法,只需用餐場地改善,洗手間改善,衛生改善,應該所向無敵。一座不大的島,發揮無限大的文化,善的循環,人情更是無形力量。 洪玉芬說:來小金請妳吃「三闔院」。我點菜蚵仔煎(要金門煎法,台式煎法就免啦)、魚丸湯,頂多再加一道小金芋頭,夠了,非常豐盛。似乎已經開心一口一口往嘴裡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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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敏越談戰神爺爺
八月六日下午,胡敏越在台北市南昌路的文創古蹟—孫立人將軍官邸談<我的戰神爺爺>,因座位有限,網路報名很早就額滿,我無法報名,但當天我仍興沖前往。 孫立人將軍官邸是現代名稱,蔣經國總統逝世前,此地稱呼殆是陸軍軍官俱樂部或陸軍聯誼廳。民國六十年春天,我讀強恕高一下,每天放學去補習,偶爾經此門前,再走到羅斯福路某巷弄間的志成補習班。此地名為陸軍聯誼廳時,已是著名餐廳,我進去過兩次,第一次是讀東海大學某年暑假,父親服務機關的同事家人婚宴,父親要我代為送禮並吃個大餐;第二次是民國一百年,七月三十日上午金門文化局在國家圖書館舉行「金門百年庶民列傳」新書發表會,金門縣政府副縣長吳友欽特別前來出席;李福井、呂紀葆(寒川)、楊樹清、周妙真、陳榮昌五位作者全數到場,聞訊我也前往拍照、道賀,之後友人邀我一起前往陸軍聯誼廳聚餐。 六日當天我趕到官邸的會場,幾乎座無虛席,胡璉故居紀念館桂天館長邀我坐在第一排貴賓席,與胡敏珍隔壁,與敏珍令尊胡之耀見過幾次面,我們談了些其父往事。胡敏越介紹來賓時,說我與他父親胡之光、祖父胡璉都認識,講得我不自在,其實我只認識他的父親胡之光、三叔胡之耀,他祖父胡璉上將當年曾應東海歷史系呂士朋教授之邀,到東海大學演講,那天我因事錯過了。 胡敏越當天的演講內容豐富,前方兩台螢幕播映演講大綱及圖片,他依序又說又唱,第一集介紹古代關東出相(藺相如、李斯),關西出將(蒙恬),說他家祖籍陝西華洲赤水鎮,渭南市博物館如今懸掛其祖父胡璉肖像。說其祖父深受開國大老于右任啟發,于右任當年負責西北安定。又介紹幾位民國以來知名秦人,二位黃埔軍校校長:關麟徵、張耀明。二位金防司令:胡璉、劉玉章。民國五十年,于右任曾與胡璉、劉玉章合影,題贈的相片右上寫著:伯玉老弟同志。胡敏越說其實早年長輩曾說過他們祖先原本姓張,他也出示了幾張渭南的張家親人相片。 當年國父號召青年從事革命,胡璉受此感召,從軍報國,讀黃埔軍校,投入北伐戰爭,勇敢善戰,民國26年對日抗戰,他參加上海淞滬戰爭,8月13日羅店戰役最慘烈,三進三出,胡璉因戰功被拔擢為67師199旅旅長。32年石牌戰役,獲青天白日勛章。 那天胡敏越秀了一張家族親友長輩的合影-胡璉將軍的侍從官劉競天(日後升將軍)與胡璉夫人曾廣瑜二妹曾廣瑩的婚禮相片,其中有胡家、楊家不少親友。主辦婚禮者是當時的武昌市長楊錦星的夫人劉靜君(日後任國大代表,來台後成為胡敏越外婆),照片註明了劉靜君、楊心儀(長大後嫁胡之光,成為敏越母親)、石誏齋、胡之光、胡之輝、胡之耀、胡之冰。那天的婚禮,影響了胡、楊兩家,之後胡之光、楊心儀在台重逢,締結美好姻緣。 1944年武漢會戰,38歲的胡璉軍長曾題大字「民族魂」刻在石碑來激勵士氣,石碑目前在湘西被發現,由當地老農保存,胡敏越想購贈博物館,因老農索價稍高,敏越暫時以宣紙先拓印幾張留作紀念。 那天胡敏越講了不少故事,都很精彩,其中他秀了一張民國38年古寧頭大戰後,蔣中正總統在參謀總長周至柔、陸軍總司令孫立人、金防部司令官胡璉等人陪同觀兵前線的相片,敏越說照相所在即今日古寧頭戰史館現址。我想到的是兩蔣日後對孫立人不放心,孫立人遭誣陷,軟禁在台中,這張相片日後軍方請名畫家以巨幅油畫繪製陳列在古寧頭戰史館大廳,凸顯了胡璉將軍在此戰役的重要地位,至於相片中的孫立人和周至柔已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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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爸的歌,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呀
小時候,村落裏人多,傍晚時分,戶戶炊煙,曬穀場小孩成堆嬉鬧,彈珠、紙牌、跳繩、顧關、救全國、打棒球……。那時候沒有網路遊戲、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電話,也沒有電視和卡通;甚至連電力照明也僅有昏黃晦暗的小燈泡。一到夏天,晚餐後經常和俺爸爬到護龍屋頂納涼;逢著花生晾曬時節,還可邊剝著吃、邊數著滿天星斗。而俺爸教唱的第一首歌,也正是在這夏夜的屋頂。 「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喲往上爬,爬上了白塔,照進我們的家,我們家裡人兩個呀,爺爺愛我,我愛他呀!……」。那時一知半解地跟著亂吼亂唱,長大後讀過沈從文的《邊城》,才知道原來這歌是由林黛所唱、1953年電影〈翠翠〉的插曲。 後來村莊宗祖「王仔」家買了電視,當時正熱播「西螺七劍(崁)」,時間一到,他們家的廳堂、深井,總是滿滿當當擠了一屋子人。電視當然不能白看,大夥兒一邊手上剝著玉米粒,一邊目不轉睛地瞅著電視。隨著主題曲中的咚咚鼓聲響起,幾個已經上學的小孩跟著大聲唱著。「少林寺,阿善師,唐山過海台灣來,收門徒傳武藝,雙拳單刀打擂台,頭崁是雙龍出水、二崁是五虎下山、三崁是犀牛望月、四崁是仙女紡紗、五崁招懸照鏡、六崁是招全進規、七崁是關公托刀狄青收寶馬……。」 這劇這歌對俺爸應該也有頗多觸動。忽有一日,俺爸要我陪他去金山頂田裏幫挖地瓜,說是地瓜賣了後也要買台電視回來,我興沖沖地跟著去挖地瓜。沒幾日,俺爸果真買回了俺村的第二台歌林二十吋黑白電視。當時,華視正播著〈八卦山下〉,至今劇中人物主角姓名,還能記得七七八八。再後來熱播的〈保鏢〉,人物、劇情、主題曲,至今猶能朗朗上口。 隨著兄弟姐妹陸續上學,爸媽也始終為一家生計忙著。電視之於俺爸,吸引力早已不若當年。代之而起的是一台小型收音機,他總是隨身帶著、聽著、也哼著。到了晚年,俺爸最常逗留的地方,莫過於莒光湖畔的老人協會(俺媽口中的「老人間」),偶爾也會到雄獅堡找友伴下棋聊天。俺爸的歌聲,雖不若他棋藝般了得,以前也總覺得不咋地,現在回想,俺爸磁實的嗓音似乎還不錯,至少比俺是強了不知多少。 他口袋裏有一本小小的記事本,用藍色原子筆寫了一串歌名,應該是他經常在莒光湖畔老人間,拿著麥克風高歌的歌單。他的作息單純,可說二點一線。不是老人間,就是在家裏的竹躺椅上酣睡,不睡的時候,偶爾也會哼哼歌。俺爸最愛哼唱的一首,是頗有難度、由楊燕所唱的〈王昭君〉。 「王--昭--君」三字吟唱未完,就讓人胸悶得慌,感覺一口氣快緩不過來。「悶坐雕鞍,思憶漢皇,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黯然神傷,前途茫茫,極目空翹望;見平沙雁落,聲斷衡陽,月昏黃,返照雁門關上。塞外風霜,悠悠馬蹄忙,整日思想,長夜思量,魂夢憶君王。……」隨著抑揚頓挫、哀怨婉轉的詞曲,恍若辭別故土的昭君如在眼前;接著歌風一轉,由徐入急,層層遞進,怦然乍響。 「陽關初唱,往事難忘,琵琶一疊,回首望故國,河山總斷腸……。陽關再唱,觸景神傷,琵琶二疊,凝眸望野草,閑花驛路長,問天涯茫茫;……。陽關終唱,後事淒涼,琵琶三疊,前途望身世,飄零付杳茫……。」 陽關三唱,一唱往事難忘、再唱觸景神傷,終唱後事凄涼;琵琶三疊,一疊回首望故國、二疊閑花驛路長,三疊飄零付杳茫。想來這歌不是抒寫昭君出塞而已,對於碌碌一生的俺爸而言,也是一種引動共鳴的映照與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