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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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飛魄散一洋樓─側寫﹕沙美張文帝洋樓
趁著年節返鄉熱潮已退,二個台灣友人來趟小三通,我偷閒和她們來個半日遊金門。雖然金門住了二十年,離家十年後又寒暑假逐趟返家園,卻是看著每年金門景觀月月更新,開放觀光後金門縣政府更是大肆整修建設,路邊花木扶疏,縣樹、行道樹挺拔二旁,條條馬路都是綠蔭大道。 洋樓、古厝修整更見成績,因為友人住談天說地民宿我們就近逛了陳景蘭洋樓、舊金門城、明遺老街、黃天佑洋樓…。傍晚回到沙美家中,附近有幾處正整修中的三合院老宅,新紅磚綠瓦飛簷燕脊山水馬背十分搶眼,我帶著相機,從八卦磚窗口,護龍、天井取景,新院落對照一旁的殘破洋樓,在夕陽下孤獨的無奈。那是張文帝洋樓,民初張氏下南洋經商發達,風光返金興建洋樓,民國26年完工,新房納新人,美妾蔚為美談,隔年烽火四起,張氏再回南洋,留下新妾房並將洋樓托與管家,從此未再返,洋樓故事中斷,留與後人話滄桑。 這一故事為父親病中無聊,我們好奇追著問,故事斷斷續續,有烽火兒女情、有三條冤魂滯留…時間空間語焉不詳,我們聽著也將就。每經過沙美大稻埕,走近張文帝洋樓,只見鐵門欄杆破舊斑剝,院子雜草叢生,蚊蠅滋長,蟲蠹竄升,內院陰暗,在夕陽下更是殘破不堪,可憐一洋樓曾經風光,如今魂飛魄散。 張氏洋樓因在家旁,從小我們就玩繞著它長大,曾經是日本兵保正看所,也曾為憲兵隊分所、國軍駐所。光復後軍警撤走就一直空著,歲月久了斑剝,剪紙花窗凋零,煙花飄散,冤魂游移,怪力亂神荒誕之言四起,聽說借住之家庭都撐不了時日就搬走,只有一有神力之師公壓的住煞氣住較長久。隱約記得學齡前鄰居有喜事,喜宴就借擺在洋樓內廳堂院子,當晚是單日打砲日,筵席途中對岸砲彈打中喜宴,新人、賓客驚慌四竄,杯盤碎落,狼藉不堪,救護車鳴笛聲擾人心慌,家父也是其中一員,幸好只是輕微擦傷,事後街坊鄰里都言新娘不祥他日將命運多舛,無人問及為何黃道吉日會選在單打砲日。 近年只要回金門,午後黃昏我都會靠近探看洋樓內事物,早期興建的洋樓十分講究,想像著偌大的庭院,山牆華麗複雜的裝飾,令人迷惘,曲線,磚雕窗檯,洗石子柱,令人動容,不知當年張氏洋樓是否五彩花卉描金彩,現在但見只是古樸面貌,灰白水泥磚牆零落滿地,荒煙漫草。 我們行進間每每望著雖破舊卻仍挺立的洋樓,鐵門深鎖,庭院深深。頂樓上小窗口往外看,就是一片蔚藍天空,內院圓桁與圓桁間的樓板,夏日睡個晌午,該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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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赴廈交流聯誼
近日,友人編印金廈交流特輯,索稿於我,回想民國96年4月往事。那月20日上午,金門縣寫作協會會員及友人,搭「東方之星」抵廈門和平碼頭,廈門文聯陳元麟、王永盛等在門口拉布幅歡迎,電視台記者熱情訪問(當晚廈視有播出眾人鏡頭及談話),文聯將大夥行李以專車送往將入住之希爾福大酒店(位在思明南路),我們搭中型遊覽車先到南菩陀寺山門前,再走往廈大一條街,洪春柳老師於素食館設午宴為大家接風,洪老師是寫作協會的理事,當時在廈大讀中文博士,才華洋溢,好學不倦。 宴後先回酒店,再搭車到書法家廣場及音樂家廣場(前兩年新設)溜達,文聯友人伴遊,晚間廈門文聯設宴於海利餐廳,文聯張萍書記、作家協會陳元麟主席等人招呼大家,席開三桌,主客觥籌交錯,氣氛愉快。餐後,回酒店稍歇,我與維權兄同住,又出門到廈大一條街逛逛,進曉風書店和光合作用書店看書,晚間與維權兄暢談他求學往事,對他昔日自願降級、重讀的求學精神非常佩服。 隔天清早,大夥先到集美鰲園看陳嘉庚墓園,又到園博園工地聽簡報及參觀,中午集美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夏敏教授等人請客,夏教授父母原係浙江人,1951年年赴西藏,在那兒待了三十多年,夏教授在西藏長大,考上高校讀北平師範大學,之後讀研究所,先服務於西安,再調來廈門,專業是口頭文學及文化遺產(古蹟建築),寫有《閩台民間文學關係研究》(福建人民出版社),他於2003年曾到台灣訪問。 飯後車駛往廈大附近的文聯總部開座談會,場面盛大,來人不少,看到先前赴金訪問的廈門作家協會榮譽主席陳慧瑛、詩人舒婷,會中我與許維權及廈大鄭啟五話較多,陳慧瑛說她到金門得識陳延宗、王先正、陳長慶等人,她返廈之後曾寫一文〈金門去來〉刊於「廈門日報」,說她認真看了金門友人的寫作專輯,發現金門文友的古典文學修養深厚,有赤子情懷,她讀楊清國的文章深受感動,今日很高興有緣相聚。 廈大鄭啟五教授回憶1958年,他當時為幼兒園學童(鄭1952出生),兩岸炮戰開打,滿天都是火光,他原以為是放鞭炮,老師們見狀,急拉幼兒往防空洞躲藏。鄭說他的童年記憶都在防空洞,洞口有不少沙包,因洞內人多,吃喝拉撒皆在裡面,空氣不流通,味道很臭。高級長官陳毅來視察,對於防空洞堅固極為肯定,但大伙躲在洞裡面實在很苦,解除警報,才可出來重見天日。 鄭說1959(八二三隔年)颱風,廈門受災慘重,海邊沙灘有不少飄流物,偶有浮屍。當時全民皆兵,廈大民兵師待命支援。讀廈大時,必須拿步槍與同學輪班在海邊站崗,站海防哨,哨所遺有著火彈痕,說曾有蛙人(水鬼)出沒。有一夜,遠遠見一物飄來,正在緊張擬開槍,細看才知是麻袋。之後,炮聲少了,對岸常傳來鄧麗君歌聲,並有心戰喊話:「離地三尺,就是自由。」 朱水涌教授回憶烽火歲月,就讀同安一中,語文課作文,老師訂題「給……一封信」,他當時寫了「給解放軍叔叔的一封信」,向軍人致敬。鄭啟五說台胞有人寫詩被關,詩中有詞「當歸」,因而被關。我說此殆係誤傳,真相是詩人紀弦以中藥名入詩,再聯想,但紀並未被關。此詩我剛好讀過,詩題是〈飲酒詩〉,詩文首四句即「飲當歸酒,當歸故鄉。故鄉啊,你在何方?」 許維權說八二三時,金門有不少人受炮擊傷亡,有同齡友雙手被殘後送,我補充說此人姓名許燕,友人周玉山曾在報章撰文憫其傷(但未寫許燕姓名)。日後,中國時報曾刊少年斷臂照片,請知情者示知少年姓名,楊樹清亦曾在金門日報鄉訊追蹤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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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現實勇於改變
人總是習慣於舊有生活方式或思考模式,尤其年紀愈大愈不容易改變。幾年前一架台灣客機由資深駕駛員駕駛,由東海岸的花蓮飛台北。機師輕鬆地哼著流行歌曲,照例滑過長長的跑道。升空、左轉,往台北飛去。只是才起飛幾分鐘,就轟然一聲,撞了山,全機五十多人全罹難了。後來從黑盒子的錄音得知,飛機駕駛可能到撞山前幾秒,才警覺到當天他們換了一條不同方向的飛機跑道起飛,他們會不會因為太熟悉那條跑道,以致忘了變更方向,才釀成大禍。是的,如果一直因襲傳統,昧於舊習,遇到新的狀況而不知變通,則往往會產生很大的危機。 現在的科技進步日新月異,要適應時代變遷的速度,必須要勇於面對現實和努力改變,例如:當大家都在使用「智慧型手機」上網蒐尋資訊,或用「LINE」在連繫時,如果我們還不去改變我們的使用習慣,那真的會變成摩登原始人了。 對未來和未知充滿恐懼是人類的天性,特別是陌生的人事物,因為熟悉才會帶給人安全感,而不熟悉和不穩定,會帶給人焦躁、憂鬱和不安;但相對的也會帶給人改變的動力,「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太舒服的環境往往讓人容易故步自封,安於現狀;保守懈怠,不求進取。尤其當遇到驟變的環境和局勢,仍以舊有的思維和反應方式來面對而不思改變,則往往會造成狀況連連,無法突破困境。近年來國內無論政府的行政和軍方體系,對於一些特殊狀況,如:經濟低迷與蕭條和軍隊管理方面的盲點,拿不出具體的改變策略,造成社會大眾較低的滿意度和很不好的評價。 改變是種冒險,可能成功,也可能失敗,因此需要承擔的勇氣。面對瞬息萬變,快速變化的世代,無論公眾社會或個人,都必須面對現實,勇於改變既有的思維和習慣的行為反應模式,勇於面對挑戰而不退縮,就像電影超人所言:「能力越強,責任也越重大。」其實我們不是缺少能力,我們所缺乏的是面對現實的勇氣、積極改變和堅持到底的決心。最近看了一部「驚爆13小時」的影片,敘述美國甘迺迪總統當年面對「古巴危機」在短暫時間必須作重大決策的過程,領導者和幕僚所背負的壓力之大,更讓人覺得面對艱困和混沌的環境時,肩負重任的執政掌權更需要勇於改變和承擔責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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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馬習初會的最佳場址
上個月14日,陸委會主委王郁琦與大陸國台辦主任張志軍在南京會面,過程中雙方以官銜互稱,被視為兩岸關係的重大突破,隨後雙方又在上海和平飯店二次會晤,席間談及了「馬習會」,不過對會面地點並無共識,我方首選是今年北京舉辦的「亞太經合會」〈APEC〉年會,但北京有顧慮,日前大陸海協會副會長孫亞夫表示,「馬習會」的地點由兩岸自己商量,想像空間很大,包括當年辜汪會談的第三地新加坡。 北京的顧慮不外兩點,首先APEC的與會代表雖說是經濟領袖,但各國都是國家元首出席,若馬總統也來出席,在媒體傳播上便會產生不易區隔其經濟領袖或國家元首身分的盲點,再加上馬總統若出席該年會,必然轟動全球,成為媒體競逐的焦點,極可能導致「兩個中國」的傳播印象,為北京所不樂見;其次,APEC年會每年舉辦,馬總統若今年獲邀出席,此例一開,爾後的年會,若臺灣再次發生政黨輪替,是否仍能援例出席?勢必讓北京大傷腦筋。 至於兩岸領導人選擇在新加坡會面,若無國際會議為背景,便不算國際場合,這是北京所以能接受的原因,但除此之外,新加坡對兩岸關係並沒什麼正面加分的效果,也就是說馬習初會若選擇在新加坡,「防弊重於興利」,根本看不出什麼大開大闔的格局,如果要拉高兩岸領導人首次會面的戰略意涵,最好的場地非金門莫屬。 理由是金門在陸臺兩地的交流史上,有極特殊的地位。當年「唐山過臺灣」的閩粵移民,大多是先到金門再轉赴臺灣各地,現在的金門則擔綱了兩岸「小三通」的重責大任,每年承載了上百萬兩岸旅客之往來;而明鄭不但以金門為反清復明的根據地,同時也據以展開其復臺之戰,1949年的「古寧頭之戰」更直接導致海峽兩岸隔海對峙之局,可以說今日中國之分裂,正是起始於金門。 所以馬習若能初會於金門,最大的象徵意義便是「化干戈為玉帛」,試想兩岸領導人在曾經血戰的地方,同敲和平鐘,共飲金門酒,此等意象,捨金門外,其誰有之?至於場地選擇上,由於金門曾是挫敗解放軍的地方,所以臺灣民意的接受度會較高,「傾中賣台」的疑慮會降低;而大陸則可以藉此宣示從哪裡斷裂的,再從哪裡接回來,若氛圍良好,甚至可以提出兩岸共建「金廈大橋」的構想。當年毛澤東在八二三戰後決定不再單獨以武力攻金,就是期待金門能在未來兩岸關係發生重大變局時,能發揮關鍵作用,現在或許時機已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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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門的一位外籍媳婦
看著報上地方版的一則新聞標題:大溪鵝肉贈送小菜。覺得竟像是一則邀約;你拿著剪刀,仔細的剪了下來,收妥,如一枚請帖。 假日,通往大溪的車流像水,溢滿了道路,你習慣了這樣的壅塞。在靜止的車陣裡,突然靈光一閃,迅速的轉出車道,繞進附近的友人家。你像獻寶一樣的拿出了那份請帖;走,我請客! 友人未置可否,含蓄的微笑著。倒是他的妻子,操著不標準的國語:「我們早去過了。」聽著有點失望外,緊接著又是一串的驚訝。她說:「老板娘,很可憐嘔!看到我爸爸,就抱著他哭,哭,一直哭…。20年沒回過家了…。從金門過來…。先生死了…。自己的爸爸死了,也沒回去看一眼…。就是哭,一直哭…。」 一句句,緩慢清晰如解剖的刀,比記者的筆還銳利、深沉;層層揭開了,新聞報導中沒有的肌理。 尋常的店面。友人及越籍妻子,還有語言不通來台探眷的岳丈,邁入店裡,在一張大圓桌邊,坐下。她們熱烈的交談,以一種你聽不懂的語言;剎那間,以為置身國外。幸好,老板娘國語道地,台語熟練;三種語言隨時交換切轉,如手上不停切跺,完整又細緻的鵝肉。偶爾,也能吐出幾句客家話,像鵝肉旁點放的薑絲。 灶旁,兩位女兒與一位台籍店員,如車輪滾轉;應接著批批的客人。你注意到,老板娘像舵手,像水手,更像船長,在灶台、餐桌與客人間的大船裡上下穿梭招呼;但也更像個主人,在空檔間,坐在我們之中。 老板娘姓范,你來不及問她為何嫁到金門、先生為何亡故、又如何轉輾的來到這個小鎮;你只想她的故事:應該就是一頁歷史,一頁悲傷的歷史,一頁隱藏的歷史。忙碌中,她突然以越語叫著女兒。簡短的幾個音,你聽不懂,聽懂的卻是不忘本、不驕寵。 你們彼此都故意繞開那些都知道的滄桑與淒涼,都知道曾經跌倒,曾受排擠,甚至欺凌的尷尬與痛苦;不去述說那遙遠的金門或者已過去多年的亡夫。我們笑著談著,一如爬過幽徑,走上了明媚的高崗,眼前只有陽光。 「如果打不開,就用腳踹。」她海海如江湖人一般笑著對一位年輕客人說,並走到置放碗筷的箱子前,伸腿示範。 你有了一種感觸,甚至是感動。仿彿在老板娘的身上,看到過去生活的軌跡,如果腳沒力了,就用手;如果手腳都壞了,還可以用爬。「營生,就是生活;不在賺錢。」她笑著你拿出的那張剪報說:「就是沒有,也可以算免費,招待是常事。吃飽最重要。」接著又以台語:「出外郎,咖ㄟ哉樣甘苦!」 突然你在鵝肉中,嗅到了另一股清香。像花,像梅花,只有冰雪潔淨堅毅的人,才會在嚴寒中揭露的味道。(本文頃獲2014年國際關懷徵文優選,唯內容已略有增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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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忘邊緣事
我常常想起老劉。他住昔果山村入口不遠的小平房。當老劉在世時,他販賣油條。拿報紙包油條是坊間的習慣。我跟老劉買來的油條上,常看字跡浮印其上。紅的寫著「中華民國萬歲」,黑的則什麼都有,比如「警告逃妻,再不返家,法院見」。 因為油脂的浸淫,油條把報紙變薄、也變老。我曾拿著它,對準太陽看。黃橙橙的光瞬間綻放,宛如雷閃。老劉以為我在讀報,問我能不能為他寫封信。我說可以,但也修正他,我剛剛讀著太陽,而不是讀報。 我為老劉寫了幾封沒寄出的信。他是湖南人,開放兩岸觀光前,他就過世了。 二○一○年五月,我回鄉辦理新書發表,老劉舊居早屋破瓦缺。眼尖的村人指出書中某篇,說主角正是老劉。我點頭稱是。老劉當時說,光太亮就看不到字了,而光太暗也瞧不見,如同老劉靜暗的身世。 我看著村人,相信他吃過印有字跡的油條,也讀過太暗的太陽。 ◎ 我也常常想起「傻瓜仔」,他是玩伴的兄長。 我長大後讀了些小說,意外發現每一個村落都有這麼一個人,傻了、笨了或瘋了。我們喊得直接,就叫他「傻瓜仔」。傻瓜仔是電影迷,起居的廂房貼滿李小龍、姜大衛、狄龍等武俠海報,告訴我《猛龍過江》的民族情懷、《獨臂刀》的俠義本色。傻瓜仔以手指報,一個字、一個字,讀著放映的戲院與場次。我想,傻瓜仔必定想向世界證明他不傻,他以識字且能吟讀,抗議世人的誤會。 離開故鄉,再見到傻瓜仔是十年後,他不再能讀字辨讀,容貌卻如我年少的記憶,毫無老態;難道傻瓜仔輸給世人,但贏了時間?兩年前回故鄉,看見他窩在屋宅角落,抱著腳,彷彿希望把自己折起來,不被人看見。傻瓜仔還是老了,只醒著一對眼睛。 牆上的海報已不見,所有的俠客都被證明只是凡人肉身,我默默與傻瓜仔道別,轉身離去時,依稀聽到當年他一字一字、小聲地唸著,「猛、龍、過、江」。 ◎ 我也常常想起青春。為了訪友、或到鹽埕區看二輪電影,我已忘了。騎機車,離開蟄伏整天的中山大學,車過鼓山路,巷內一處廣場人聲鼎沸,我感受到那是一個磁場,停妥車看究竟。 人群多,卻非常默契地圍成圓圈,雖亂,一圈圈錯開,每一個人都獲得最佳的觀看位置。正因為如此,我靠近人潮,便看見過午以後,即不知所蹤的室友。我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腦袋轟、臉頰紅。半裸的女孩果然是磁場,人群雙眼如指針,緊緊尾隨。有的如朝聖,女孩走內圈,他走外圈,宛如繞行佛像跑香。稍後,室友轉動的視線與我對上了。當下,我們選擇跳針,之後選擇失憶,不再提起。 以後,若週末室友不在,我都想像他到鼓山路,找他的青春救贖。我記得的是撩動人潮情慾的女孩,她走過去時,神情絕望,像一塊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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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關懷外籍新娘
家是不變的,有了家,日子就不再悲情,回家是漫長的路。 我是外籍新娘嗎?漂洋過海。都開玩笑說家有免費的外籍女傭,北上帶小孩到公園玩,總覺我與外籍幫傭無異。常與外籍新娘接觸,有莫名的隱憂,溝通、教育、綿延。金門從封閉到開放,人口外流嚴重,留在家鄉的勞工農民,與外籍聯姻比比皆是。外籍新娘進駐,外籍者無論階級觀念財富心靈開發都仍屬於特殊層級。 我們輾轉接觸了她。一個越南新娘陳氏伴,疑惑著越南女人都那麼漂亮嗎?類似的名字嗎?艷麗的五官輪廓,窈窕的身材,最難得的是刻苦,餐店老闆讚譽有加。先生是金門的八百壯士,工資部分用在喝酒娛樂,經濟捉襟見肘,她照顧高齡公婆、稚齡兒女、跟著建築施工搬板模拆釘子,作零工補貼收入。最盼能讓她三年五載的一次返家之旅。那是一趟長長的歸鄉路,飛機、汽車、三輪車、爬山涉溪過橋,家仍在遙遠的那一方。 日子的無依讓外籍的她更自強,總是來不及後悔,生命就轉了個彎。相識太匆促,咬咬牙投入滾滾紅塵。李氏,自嘲遇人不淑,先生好吃懶做、公婆不疼、受到家族妯娌歧視。一手攜著兩雙兒女,在大街角落賣早餐養家糊口,秀麗的五官、開朗的笑容,漸漸的成為同病相憐外籍新娘聚集處。 楊簡如,多久沒回家了。餘暉下,她臉上有慈悲的光輝,搖搖頭,不可能回去了。對面的家那麼苦,這裡的家,四個嗷嗷待哺的兒女,也是牽掛,回去一趟除了車資更必須風光,是另類負擔。家--揮不去的夢魘。不同的二個空間,不同步調,相同的思念,咀嚼著母親的叮嚀,因為那是一份安心,牽繫著一條長長的線,前世今生。 生活進退兩難,有時慢的讓人忘了是否還在呼吸,有時又快的讓人不知所措。春去秋來,月明星稀。年節了,眼邊閃過新聞媒體為外籍新娘過佳節,浮在眼前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笑臉,幸福快樂的宣告。角落裡的她,仍認命的削著甘蔗,默默經營一個家,守著家,她要她的兒女有家可以回。夢可以延伸,希望無窮。 幸福的外籍新娘,福建省廈門新娘,嬌小瘦弱的阿菊,飄洋過海來,有九十歲老奶奶,有長年鎖在房內的癲癇姐,四代同堂,身負傳宗接代使命,一心只盼能生個兒子,日子其實也無憂,只是在家鄉受過教育的她,也有屬於外籍新娘的難隱。曾經不諳事故,雙十年華就急急飛入王侯家,卻是一入侯門深似海。隔岸的家,曾經是自己急於逃開的,如今卻是最想回的家。所幸牽制於法令混沌未明,剛結婚每半年回家一次,偕同先生衣錦榮歸,然後一年一次的返家。五年來,兒子三歲了,回家的路開始變的漫長,愈來愈艱難,千里路迢迢,望不盡歸鄉路。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看不見的故鄉,一張開眼都是鄉愁。一路走過,輕盈的、太重的,記憶常在內心化開。彷彿相思林架起風帆,路徑變成海洋,捎來讓人心境起伏的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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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閩南語」和兩岸關係的聯結
三月六日,參加襟弟達勇之母的告別式,有了一趟高雄行。這是第三次搭乘高鐵,距離之前已年餘,因此,還是充滿著新鮮感,享受著高速又舒適的旅程。到達終點左營站,看時間充裕,打消原先搭計程車的想法,在遊客中心上網查詢,乘坐捷運至凹子底站,轉紅33公車,不消半小時就到達市立殯儀館。 此行發現,南北差異真的大不同。當天上午十點左右,高雄捷運往小港方向的車廂僅約三分之一乘客;紅33公車,從凹子底站沿途十幾站,就我和內弟兩個人,看得出來,高雄人和台北都會區民眾的搭車習慣差別很大,難怪該市的公共交通投資負債累累。另一個現象則是:高雄地區講「閩南語」〈他們稱為「台灣話」或「台語」〉人口眾多,習慣了以國語問路,他們很自然地用「閩南語」回答,你和他說「閩南語」,他們會把你當成「同一國的」,展現出親切與熱情。 就閩南人來說,「閩南語」是母語、是家鄉話;在台灣的閩南族裔,「閩南語」是母語、自稱是「台灣話」或「台語」。但是,「吃果子要拜樹頭」,「說閩南語要思源頭」。閩南語源自中原「河洛語」,拜福建地區地理環境之賜〈天高皇帝遠,沒有被同化或融合〉,終能保留中國這一最古老、最完整的「河洛語」,成為極具特色的地方性語種,其優美特點,方家多有論述,此不贅言。倒是,有部分台灣學者說,「閩南」的「閩」字從虫,認為其有「野蠻」意涵,「閩南」一詞有歧視的意味,主張用「台語」取代「閩南語」的教材名稱,實乃不識「閩南語」根源或囿於意識形態者之言。 回台北的車上,思考著「閩南語」和兩岸關係的問題,以及為什麼媒體對於台灣政治板塊的劃分,習慣用「南綠北藍」形容?因為如果從統、獨立場來看,南部人比較支持綠營執政是事實,但並不表示他們支持台灣獨立,否則各家民調「支持台灣獨立」的平均值不會總在二成左右徘徊。論及兩岸關係的問題,是提醒藍、綠陣營的政治人物,台灣的主流民意是「維持現狀」,因此,台灣不應該在統、獨問題的意識形態之中一再爭論與內耗。 語言是人與人溝通的橋樑。藍、綠陣營,尤其是綠營的政治人物,應該選擇兩岸交往的有利因素,善用講「閩南語」的優勢條件,找尋與福建閩南地區的某種聯結,為海峽兩岸搭起「話同種,語同源」的直通橋,或許可以為綠營人士開啟兩岸關係的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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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緣桂花釀
一瓶瓶金澤透亮,泛出蜂蜜般誘人光澤的,是阿偉遠從台南寄來的桂花釀。質地精醇的自製桂花釀,一開瓶就是甜香濃郁的撲鼻桂花香。選用自種的有機肥桂花,搭配大崗山的純正龍眼蜜,香氣濃醇悠揚的龍眼蜜裡逸出清香幽遠的桂花香,阿偉說,他打算把這剛產出的桂花釀取名為「好緣」,為的是和所有能品嚐得到這桂花釀的朋友們,結個好緣。 兒時的阿偉根本不知道桂花樹到底長成甚麼模樣。直至上了中學,學校附近有些眷村改建的國宅,在外省婆婆們休憩乘涼的那塊樹蔭下,老是飄著香。每逢上課經過都能聞到淡淡馨香,一抬頭是好幾十蕊散如星的乳白色小花,那是經得起近距離細細嗅聞的甜香。但阿偉不知這就是桂花,好幾次上下學也都不好意思向那些婆婆們開口詢問。有次騎著腳踏車經過,隱約聽到婆婆們討論隔日該是準備採收桂花,用以製作家鄉的桂花釀,這時的阿偉才曉得,那株開著朵朵細緻小白花的飄香樹,正是桂花樹。 而在家裡種起了桂花,也是一時心血來潮。一直放在窗台邊沒有特別花費心思照顧,直至最近綻了朵朵經冬不凋的清香,想起了彼時外省婆婆們說起的桂花釀,再加上前些日子在朋友住處品飲了桂花釀泡製而成的春芽紅茶,當蜜甜甘口的溫潤口感徐緩地滑入喉頭,行動派的阿偉於是立馬決定自己動手製作桂花釀。 單憑記憶中的口感與氣味,想是無法製作出理想中的桂花釀,先是上網爬了文,才發現製作桂花釀的方法多達數種,參考了幾種製作方式與步驟教學後,阿偉決定按照自己的方法──挑了個晴空朗朗的午後,用手慢慢採收一朵朵清香小白花,過濾花苞與花瓣以外的雜質,開始漸次一層冰糖一層桂花的置放於玻璃罐中,層層疊疊地往上加至滿,拴緊瓶蓋後放置兩至三週即可食用。阿偉說,最好是足足放上三個月,等到玻璃罐中的乳白花瓣開始蛻成咖啡色,冰糖也都呈現液態後,更能徹底展現桂花釀的甘醇與芬芳。這時,最適合取出與三五好友共同享用。 悶熱的天裡,來杯特調的桂花蜂蜜冰飲;氣溫驟降時,煮一碗桂花飄香甜湯圓;嘴饞了想嚐鮮,就來客桂花蜜漬豬肋排吧!阿偉一邊介紹桂花釀的料理方式,一邊提醒:「市售的桂花釀啊,有大半的桂花都是來自對岸,而且很多都是使用化肥,使用化肥能讓結蕊長花苞的速度特快,但桂花栽種時,其實不能添加化肥來讓花瓣增多,那吃起來對身體挺負擔的。我都是加有機肥,有開花就現採,每天一些些慢慢加進瓶子裡…。」「光要去掉雜質,就在那邊挑個半死…。」阿偉直率的這一句,讓我忍不住噗哧地笑了。 收到這一瓶瓶金澄透亮滿漾著馨香的桂花釀,我不禁想起了家。想起了金門老家後院裡媽媽親手栽種的那株矮矮的桂花,植株不大,終年常綠,枝繁葉茂,一年到頭總是綻著清麗細緻的小白花。 房間的窗開著,在雨停了的午後,有風吹來,似是帶來了那股飄洋過海的,幽微柔軟的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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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的使命
大學成為社會發展的中心議題之一,是二百餘年來的事。 早期的西方大學在擺脫了教會的附庸地位後,逐漸成為學者自治、自足的學術機構,得以獨立進行學術探索和知識傳承的活動。奠定大學「學術自由」的價值,並具體實現為教授的「教學自由」和學生的「學習自由」,應屬1809年由普魯士教育改革者及語言學家威廉‧馮‧洪堡德(Williams von Humboldt)及弟弟亞歷山大‧馮‧洪堡德(Alexander von Humboldt)所創立的柏林洪堡德大學。這所德國最古老的大學,對於歐洲乃至於全世界的影響都相當深遠。洪堡德大學依據創校者「研究教學合一」的精神,認為現代的大學應該是「知識的總和」(Universitas litterarum),以知識及學術為目的,而非實務人才培育。在此之前,歐陸多半的大學,是沿襲修道院教育的傳統,以培養教師、公職人員或貴族為主,較不重視知識研究的探索。 1852年,英國牛津大學畢業的紅衣主教紐曼(Gardinal Newman)的《大學的理念》,進一步表明了當時關於大學教育的典型認識:大學是「一切知識與科學、事實與原理、探索與發現、實驗與思索的高級保護力量」;同時,大學是「訓練和培養人的智慧的機構,大學講授的知識不應該是對具體事實的獲得或實際操作技能的發展,而是一種狀態或理性(心靈)的訓練」。 之後,德國大學的理念飄洋過海,與美國的實用主義精神相契合。1916年杜威(John Dewey)以實驗主義哲學為基礎發表《民主與教育》(Democracy and Education)一書,即認為高等教育的兩個重要理想是「個人一切能力全面發展」與「社會的效率」。是故,大學作為一種功能獨特的社會機構,與社會上其他的政治、經濟機構鼎足而立,大學之活動亦擴及校園之外,應該成為社會進步與社會發展的火車頭。這種「入世的」、「實踐性」大學精神,全面主導世界大學的發展方向。 20世紀以來,伴隨著政治民主、經濟成長、科技革命、人口激增、知識爆炸等過程,大學的功能與面貌發生了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化,人們用多元化、巨型化、國際化這樣的概念來描述當代大學的變化。大學一方面成為科技進步的「孵化器」與社會進步的「加速器」,成為現代社會的中心機構,一方面大學也成為區分善惡、建立信念、認識真理的「社會良心」,扮演現代社會「世俗的教會」之角色。 然而,在社會現代化與世俗化的過程中,大學所發生的變化不完全是正面的趨勢。大學精神的衰微及其功利主義的影響,使得現代大學的功能與使命發生改變;包括學術自由與學術倫理的分際、政府與國家干預的限度、大學參與社會的程度與方式等議題,重新為人們所思考,也是高等教育哲學的基本命題。特別是「全球化」轉變了知識權力的結構,也帶動高等教育體系的重整與再定位。大學原有的傳統價值與功能也需回應科技帶來的衝擊,在結構與本質上做局部或整體的改變。如何找回大學的核心價值,兼具歷史傳承、社會責任與市場需求三者的功能,是大學治理的重要課題。 以大學島為發展目標之一的金門,大學的提升與發展應該是公民社會關心的公共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