浯江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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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候鳥
電視螢幕裡,呼朋引伴、群聚一室的聚會場合,英挺俊俏的小生得意的以一瓶陳年金門高粱酒,對上經典傳承的威士忌,溫文儒雅的舉止言談間,刻意訴求的應是白領階層的菁英族群。相較於我們熟悉的高粱酒之濃烈辛醇的豪邁印象,不禁有些質疑,那是來自我們鍾愛的家鄉的高粱酒麼?廣告,原本就是一門善意的騙術,為了強化商品、吸引消費者的眼光,不擇手段的形塑出美麗動人的情境,目的當然就是為了促銷商品。 我只是想著,一但失去原有的內在本質,廣告除了虛幻亮麗的包裝之外,其它就什麼都不是了。高粱酒的狂放豪邁與濃烈、酒鄉特殊的地理情結以及深沈厚重的歷史境遇,更有大時代的洗禮才釀就了我們引以為傲的高粱酒,然而我在廣告裡看到一則無關痛癢的演出,看不到一絲絲可以引發共鳴的感受,或是關於產地的特殊情景的描述,就連高粱酒的醇厚辛辣與獷烈之印象都沒有,那麼,廣告只是行銷過程裡必要的一道程序而已嗎?不知道這樣的廣告,有沒有觸動一部份人的心扉? 成功的廣告,除了打動人心,吸引消費者心甘情願的出手消費,連帶廣告裡的情境氛圍、人事時地,都足以讓觀賞者回味思索、細細品芻。儘管此刻我們正處於一個前所未有過的空前泛廣告消費時代,也就是說,沒有一天我們能夠置身廣告的陷阱之外,除非,你遠離文明世界。但我寧願相信一些充滿創意發想、善意的、趣味的、誠意十足的廣告表達方式。 轉換了另一個頻道,意外的看到了關於島嶼的一段專題報導。一群彷如候鳥過境的老兵,風雨三十年後,輾轉回到這一處他們念念不忘的戰地,極力的想要覓尋昔日駐守島嶼的一些殘存的記憶。卻驚覺所有關於戰備時期的回憶與舊址,已隨著時空的轉變,消失殆盡;就算僥倖殘存的幾處荒廢的場景,也只是徒增感傷的荒蕪與蔓草叢生。面對著生命裡的第二故鄉,他們大半顯露出失落與沈默。鏡頭帶到一座廢棄的戰情室裡,剝落的牆面資料圖表、掉落一地的精神標語字塊、玻璃展示櫃裡空蕩蕩的死寂……。 三十年,對任何人來說絕對不算短暫,一臉迷茫、黯然神傷的老兵面對鏡頭娓娓細訴:我只是想回來看看昔日親手堆砌的碉堡陣地,追溯從前駐紮這裡的往事。環境變化這麼大,如果藏在心中三十幾年的記憶已經不復存在,叫我怎麼再回來這一處消失記憶的傷心地呢?穿著「毋忘在金」T恤的一行老兵,兀自列隊,唱名呼號,他們隨行的妻子在一旁獵取鏡頭,有些瞬間的突兀。同樣的土地、同樣的角色、人事已非的時刻,想要重溫舊夢的心境。 什麼都消失了的記憶、失落與感傷、不復重溫的舊夢;每一位男性,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一段經歷,想必總脫離不了兵旅生涯這一程吧。在生命中最青春、壯碩的一段榮辱與共同、風雨同舟的歲月,經歷過的肉身磨練、精神煎熬與思鄉之苦楚……,一輩子必須歷練過的經歷。特別是發生在一座孤寂的戰鬥島嶼之上,時局緊張、神經緊繃的那年代。聯想到,如果有一則廣告是以這些「金馬獎」的軍旅生涯為訴求主題:冷沁的戰鬥之島、寒夜駐守陣地的驚懼與孤寂、同袍適時的體恤、一口嗆烈的高粱直入腔腹,胸懷中燃起的炙熱與暖意……,就算有違軍紀,但不就是大部分老兵的親身經驗嗎?最起碼可以喚回那些與島嶼一起打拼過、一起奮戰過的老戰士們的記憶吧。 不過是他鄉過客,卻對島嶼滿懷記憶之情感;只是生命中短暫的駐守,卻眷戀著無以忘懷的舊夢,想來,這一座孤獨困頓的島嶼,畢竟還裝載著許多人的共同印記。究竟環境與時歲的變遷該歸咎於誰,恐怕難有定見,島嶼不可能三十年不變,否則恐怕遠遠被時代遺忘,只是在建設與維護之間、在破壞與重整之際,能不能有更審慎的顧慮與思考?母河浯江已經乾枯潛埋地底,記憶的木麻黃逐漸消失枯萎;標誌著這座不平凡際遇的戰爭遺跡,恐怕也終必難逃傾廢的命運,閩鄉聚落的景觀只剩幾座完整的樣板;不單只是異鄉遊子感嘆美麗的家鄉面貌逐漸退色,如果連寄望著追憶兵旅遺址的老兵們也宣佈棄守,島嶼該如何正視自己的容顏? 像候鳥一樣,年復一年,過境停留。像鱟群一般,潮來潮往,臨岸產卵繁衍;我想我們心中都藏著一座記憶的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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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左走、向右走
上星期,呂姓學長又寄了封電子郵件,和我分享了一則故事。我覺得很有意思、也很寶貴,於是不敢藏私,在此很願意再轉述一次,希望對朋友們(尤其是年輕的朋友)有點幫助。 這是一則關於大陸聘用人才的方法。大陸人多是眾所周知的,每次有企業招聘,會場總是人山人海、黑壓壓一片。如果要一個個考試、面談,就算花上十天半個月,恐怕也無法篩選出多少人才。因此,某大銷售公司要徵數名高級助理時,就想出了快速有效的擇才辦法。以下便是張某應聘的故事。 「張某很自信地帶著自己的履歷,來到該公司時,門口早已經大排長龍,每一個應聘者看起來都意氣風發、信心十足。看著他們,張某覺得自己條件絲毫不差,完全沒理由洩氣或自卑。他在心裡頭給自己打了氣,然後,氣宇軒昂地排在了隊伍後面。前面的人慢慢移動著,輪到自己時就把手上的入場券遞給警衛。警衛收下後撕開,人就可以走進去了,就像火車站剪票進站時的樣子。 看來這家公司招聘很嚴格呀!等了半個多小時後,終於輪到張某了,他打起精神走進去。走過一條長廊,突然出現了左右兩條走廊,他正不知道該走哪條路時,就看見牆上面有一個小小的標示:『名牌大學本科及以上人員請走左邊,其他的走右邊。』他很高興地向左邊走去。拐過一個彎,又出現了這樣的標示:『身高一米七以上者走左邊,以下者走右邊。』 他心想,這公司真有趣,做法也聰明,用這樣的辦法輕輕鬆鬆就淘汰了一大堆人。他繼續朝左邊走去。沒走幾步,又有一個標示:『外語六級以上人員請走左邊,其他走右邊。』他接著向左邊走。接著接連出現數個路口,分別標示著:『精通電腦者,請走左邊,其他走右邊』、『表達能力強者走左邊,其他走右邊』、『社交能力強者請走左邊,其他走右邊』、『形象氣質佳者走左邊,其他走右邊』、『本市戶口者請走左邊,其他走右邊』……。張某很慶幸自己優異的條件、也很自豪的一路向「左」走。終於,他來到一個路口,他愣住了,因為標示上寫著『會做假賬者向右邊,其他向左邊』。他心想這個很重要,也為公司崇尚正直誠信的企業文化而感到高興,於是,他大踏步向左邁去,結果還沒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他就發現自己已經站在繁華的大街上!」 不論您是否把這則故事當真,抑或只是看成普通笑話,你我都不能否認:我們的成長,其實正是一個不斷從荒謬的「理想」中發掘醜陋「現實」的過程! 當我們大到足以去教導自己的小孩時,會很自然的要求我們的孩子要誠實、要正直、要謙虛、要有愛心。可是我們知道,在這些所謂正統價值背後,還有另一番生存的實景:虛偽、詭詐、貪婪、殘酷。儘管我們也都清楚,這些醜陋的現實圖像遲早都會在孩子們的眼前一一展開;但,我們就是難以啟齒、就是於心不忍,不忍直視孩子們澄澈明亮的雙眸,告訴他們:虛偽詭詐貪婪殘酷,其實都是一種生存演化的必然! 當然,我們可以義正詞嚴的辯解:人類又不是禽獸!可是不要忘了,在生物的分類上,我們究竟只是一種自稱「高級」的動物!而懂得「辯解」、擅於「說謊」,恰恰是我們迥異於其他動物、顯得「高級」的原因。 達爾文真是了不起──物競天擇,簡單有力。從Discovery或動物星球(Animal Planet)頻道播出的節目,我們可以看到各種生物為了生存需要而演化出的特性:會散發出霓虹狀光芒用來迷惑獵物的烏賊、會變色變形使自身顏色或形態與環境相一致以偽裝欺敵的章魚、會隨週遭環境而變色的昆蟲、蜥蜴或蛇類;為了生存80%的蟑螂已經對各種殺蟲劑產生抗藥性;為了生存豹子懂得把獵物拖上樹、獅子懂得把獵物埋進土洞裡;為了生存幼鷹會把較弱的兄弟姐妹擠下窩……。牠們沒有讀書、沒有上學,但牠們卻懂得欺騙、懂得競爭的殘酷。 除非我們不是動物,否則物競天擇就會是我們的宿命。親愛的朋友呀!也許你高大帥氣、風度翩翩、學識淵博、內涵出眾,……。你可以一路向左走-向左走-向左-再向左,當你來到最後一個路口,或許你感到迷惑,或許你早已心知肚明:此刻只要向右,就會進到寬敞明亮、有空調冷氣、有濃郁咖啡,有書報雜誌的安逸世界;也或許,你知到道但你還是毅然決定再邁大步向左,走到明燦燦的街道上。那兒,一無所有。除了喧囂,還有我來不及獻上的微弱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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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島伏影──盧根《伏碼‧流影》裡的隱藏
「《賢庵今昔》邀稿,我讀小學日記而落淚!家窮,父親慢性鼻病出血,母親中風,伴我上下學的愛犬失蹤,家裡酒糟加工廠倒閉,用稿費買一張拾圓的愛國獎券沒中半次。俱往矣!」S.Y,今年三月十七日吧,等著收看電視轉播世界棒球經典賽的清晨,我給妳傳了封簡訊。那一夜,我翻箱倒櫃尋找我的小學記憶。沒有同學錄,沒有畢業照(有拍,沒到校領取),沒藏住一本作業簿,一張成績單,只留一冊日記。日記是從一九七五年六月十三日開始寫起的,距離畢業典禮就差十五天。也許覺得快畢業了,該留下一點甚麼。我騎著腳踏車自古區一路金城到金馬照相館為自己拍了張「沙龍照」,又到浯江中心閱報台旁的良友文具店買了本紅色底,印著《春之聲》的精裝、加鎖日記。算是自己給自己十三歲的「畢業禮物」。 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八日。霧雨綿綿的賢小畢業典禮,老師為我們別上一朵紅玫瑰。妳呢?S.Y,親愛的學妹,妳那天如果沒請病假,應該是走了一段山路,和盧根一起站在飄雨的隊伍中歡送我們這群畢業生吧。 盧根該死!怎沒一起畢業呢?肖虎、小我六天出生的盧根,因為晚報戶口,小學一年級以「寄讀生」身分與我同班。「寄讀生」注定是畢業生漫長的等待。一年後,我拋下盧根。必須到了國小五年級,我們才在賢小的七賢少棒隊選秀中遭遇;我是投手,他和盧志燦是捕手。永遠記得的一個「經典畫面」,盧禮賓上場打擊時,被球打腫了左眼,痛得哇哇叫,教練許永鎮趕緊對學校的廚房喊叫校工黃國民,」國民啊!快拿饅頭來!」人家放學回家,我們留校練球,窮苦的鄉下孩子,「饅頭」竟成了哭聲下的最大施捨。可憐的盧禮賓,第二天被奶奶帶到學校興師問罪,「怎麼把我的金孫打成這款樣?夭壽哦!」經老師一再緩頰、打圓場,他才留隊上繼續打球;這一天,又是一記飛球打中他的右眼。這一次,再多的饅頭也喚不回「金孫」的棒球夢了。 七賢少棒隊的「一楊三盧」,隊友們戲稱加起來剛好是「羊肉爐」。三十年後的回望,我早已做了異鄉人;盧志燦化做早凋的生命,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一九八二年自澎湖換防回桃園林投店的營區,他拉著三十歲才當老兵的同鄉翁心富來找我,我們一邊忙著野戰部隊的下基地,一邊聊著島鄉的童年,以及未了的棒球夢,絲毫未覺死亡之神已觸摸向他;盧禮賓呢?二○○二年盧根與李錫奇、朱為白、顧重光、李重重、黃永松、蔡志榮、翁國禎、潘麗紅、許玉音等十位藝術家在新莊市文化藝術中心的現代畫家繪畫陶作展,我又見到了當年的「金孫」,當上《聯合報》記者了,來採訪老同學的聯展,重逢時的話題仍然停留在棒球場上;站在展場裡的盧根,我們這一群中唯一離開,又選擇回到島上的「心靈捕手」,一如流氓阿德的歌《流放》,「船緩緩的靠港/離家很遠了吧/我想/站在迎風前行的甲板上/我的心中只是一片茫然/離開了傳說中的戰地天堂/所有的孩子/不懂自己將飄向何方/隱藏在心中的夢想/是一種宿命和生存掙扎的背叛/無知慌張」;因為我高一時的輟學,留下來的一年,剛好等到妳和盧根,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們三人一同渡海離開了「傳說中的戰地天堂」,航向南台再北上,「走在霓虹閃爍黯淡街巷,沈重的心情像是手中的行囊」,又是阿德唱出的心聲。幾年後,盧根決意歸返;他居然說是受到我年少的那篇小說《素心》的影響:描繪地瓜島的男女卓民與素心流離在他鄉的心理掙扎、情愛糾結,我寫道:「我們常會漠視了曾有過敦樸的感情,而去追求不著邊際的夢幻,其實,當我們的翅膀在空中鷹揚了,我們仍脫離不了腳下的土地,沒有比腳下的土地更純真的地帶了」,「我要妳帶我到V島看海,聽說那邊的海有古國的情調,我定要畫出海最美的圖案」………,盧根許是把自己想像作小說中一心想帶著已嚥不下地瓜的素心回家鄉的男主角卓民了。我還是無法相信一篇小說會觸動一個人返鄉的意念;但習於影像思考少作文字閱讀的他,不止一次提及那篇小說的情節,我只好相信了。這一回,換作盧根拋下台北的我和妳,一九八三年自復興高工美術工藝科畢業,當即作出回鄉的決定;正是《素心》在《金門日報》副刊連載的同一年。 盧根終究是回家了。我無法細細探究這位早慧的藝術少年,返鄉是出自於偶然或者必然。土地荒瘠、炮火島鄉的生命經驗,我只能看到多霧的海岸,料羅灣碼頭,「離開」是唯一的選擇;「回來」,是遙不及的明天。我也明白那是一座有濃濃鄉情,卻缺乏藝術養份、文化刺激的島嶼,「回去」,等於為個人的文學、藝術創作生命做了某種宣判。我繫念的島啊!我永遠缺少盧根那頭也不回就往故鄉歸去的勇氣。甚且,島與島開放後,遷戶籍那般容易的事,之於我,都是必須整理好思緒才能付出行動的「神聖儀式」。 S.Y,妳呢?我一直記得盧根歸鄉後,妳寄來的短箋內容,「雁兒怎麼知道何時飛向陽光普照的南方?人類又怎展開下段旅程?是我們心中都有一個聲音。只要凝神傾聽它,就會告訴我們。」盧根應是比我們早聽到心中的聲音吧。隨同雁兒飛返陽光的南方。 陽光之地,卻也是一座多霧之島。一九九○年九月六日,也就是十六年前的今天,台灣已經解嚴、開放報禁了,我們的島鄉仍置身在戒嚴下的軍管迷霧中,我在這一天創刊起《金門報導》社區報用以對抗軍管、威權;激越狀態下的第二年春節,《金門報導》策展的《一九九一金門藝文成果展》被軍管當局「技術性」阻撓。為了這場展覽,共同主辦單位金門美術學會的創會總幹事王金國偕常務監事盧根、監事李根政,與我多次在金、在台奔走,協調,台金電話無法直撥,大家不知用書信及「一○八」轉接電話溝通了多少回,最後仍是遭「封殺」的結局。被「封殺」後的心情反而爽極了!看吧!這就是軍管下的「成果」,連金、台兩地單純藉以鄉情聯繫的文化展覽都要介入、干預。換一個場景,我與妳相約到賢聚盧尚書「留庵故居」斜對的盧根老家,意外看見他剛完成的一件油畫作品〈?〉,一匹馬躍上、踩踏在暴風雨之夜被淹沒的古厝屋簷,回盼的眼?裡,似乎要說些甚麼; 我讀出了盧根的「隱藏」;他卻是在解嚴以後,才清楚地告訴我〈?〉要傳達的是唐朝「牧馬侯的裔旅」進入軍管「牧民教化」後,那匹唐馬在災難之夜的回眸,「隱藏著對戰爭、軍管、威權的審視、掙扎、嘲弄與反叛」;反叛的背後,卻包裹著冷肅的畫者對待塊土地的愛與疼惜。 我要盧根不必太多詮譯。「隱藏」最美。 一九九一年的《?〉似乎埋下二○○六《伏碼‧流影—盧根影像藝術創作展》的一顆深水炸彈。他回到霧島蟄居二十多年的能量就要一次爆開了! S.Y,《伏碼‧流影》,是盧根的一種隱藏。也是我與妳、與盧根走過一段霧島伏影歲月的共同隱藏。解碼?看展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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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秧歌」的神話學
張愛玲先後寫過兩本「反共」小說,分別是「秧歌」和「赤地之戀」。「赤地之戀」故事裡對共產社會階級鬥爭及人性扭曲的描摹,尤為慘怵驚心,其小說藝術的成就,較之「秧歌」,似乎就那麼略遜一籌。近重讀二篇,對這其中蹊蹺若有所悟。 「赤地之戀」對共產黨本質的剖析,實較「秧歌」鞭辟入裡,像是它寫階段鬥爭,到最後必然導致人性的喪墮。地主韓廷榜夫婦遭五馬分屍般的慘狀,真正令人驚恐絕望的,是那參與批鬥的絕大多數是良善百姓,包括小說主角劉荃和黃娟兩人。又像它寫共幹崔平只為了一模糊的顧忌及前途,即輕易決定出賣與自己是生死之交的趙楚。總括一句,它的題旨是共產制度下的「必然性」,而它的確也如實表現出眼看事件就要發生,而眾人卻無能為力,步步進逼下那種必然發生的恐怖。 然而,「赤地之戀」對共產黨鬥爭本質的描述及譴責,卻是既直接又單調的。這裡所謂的單調,意指敘述的主調,除了道德是非的指陳控訴外,再無其他指涉意涵。「秧歌」文本便迥然不同。它對共產黨帶給中國這塊古老土地上百姓的苦難,除了譴責、控訴外,更超越其上,換言之,它是包含著更複雜、綿密難分的意義及指涉的。而張愛玲又如何使其故事文本達到這樣的視境呢? 我以為,是緣於文本幾番出現的神話隱喻,在「秧歌」故事裡,張愛玲層遞地運用了三個神話意象。第一個出現的神話意象是,外出幫傭多年的月香回家當晚,金根一家子團圓,隔壁譚大娘家人也來歡聚。燈光下,金根瞅著自己妻子: 「她使他想起一個破敗的小廟裡供著的一個不知名的娘娘。他記得看見過這樣一個塑像,粉白塑紅,低著頭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條條的杏黃神幔裡。」 月香被喻指為一個娘娘神祇,這個農村少婦的身份頓時高舉,而晉入一個無限豐饒、超脫二分對立的世界。無疑地,其豐饒性中最彰明的意涵之一是,月香成為一個集體的夢,具有諸如永恆的、可攀仰的對象;另一者是,月香的神祇身份,化解了隨即迎面撲至的那場劫數,依稀喻告了家人,即使命運也不過是表象。命運、時間、死亡、無一不是如此。李維史陀以神話可抑止時間流淌,其立意或即在此。 神話這樣的功能,透過共幹顧岡的靈視(Vision),把月香的形象又重新演示一回: 「背後的房門吱呀一聲響,那火焰閃了一閃,差點熄滅了。他回過頭來,看見月香笑嘻嘻的走了進來,在燈光中的她,更顯得艷麗。他覺得她像是在夢中出現,像那些故事說的,一個荒山野廟裡的美麗的神像。」 第三處神話隱喻則落在金根身上。金根夫妻被共幹王霖逼迫,攤派出半隻豬,四十斤年糕,還有買爆竹的錢。豁了出去的金根和王霖激烈爭辯,後來又遷怒擅自掏出錢的月香,對她一陣拳打腳踢,但隔天清早: 「第二天他們天一亮就起來,磨米粉做年糕,古老的石磨『咕呀,咕呀』響著,緩慢重拙地,幾乎是痛苦地。那是地球在它的軸心上轉動的聲音………悠長的歲月的推移。 磨出米粉來,又舂年糕,整整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他們把一張桌子搬到院子裡來,板桌中心點著一支蠟燭,大家圍著桌子站著。金根兩隻手搏弄著一隻火燙的大白球,有一隻西瓜大。他哈著腰,把球滾來滾去,滾得極快,唇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微笑,全神貫注在那上面,彷彿他所做的是一種最艱辛的石工,帶有神秘意味的—女媧煉石,或是原始祀神的雕刻。」 先前,月香的身影分別透過金根和顧岡眼睛來呈現,而這回,女媧煉石補天神話,透過悠長的歲月,那更高更廣的時空的一雙瞳眼。金根、月香夫妻前一天瀕臨絕境,第二天,兩人卻都一付喜氣洋洋的,這其間的對比何其強烈。無論用人性、民族社會性來詮釋這反差,都難以周全,只有神話堪足比擬。張愛玲用了女媧煉石此一神話真如神來一筆。金根的異常舉止,可藉法國社會學家賴維布諾以神話是「前邏輯思想」來作解釋。神話若有動機,絕非社會性的,卻是一種神秘難解的動機。前一天,金根絕望得失去理智,痛毆妻子;月香則是因丈夫不明白自己心意而哭得昏天暗地。只隔一晚,他們卻「一反常態」,喜孜孜地幹著活,的確,唯有神話神秘而渾淪的動機,才能涵融生命此一正反若合的實相,也唯有神話,才能完整表達出彼刻這對夫妻倆心智的統一性。 此外,我們必須理解到,神話的本質一方面固然是心靈的體現,另一方面卻也是一種虛構。這點和語言、文學、哲學,甚至宗教的本質雷同。換言之,吾人創造出神話、語言等這些東西,意在對抗那可能毀傷自己的什麼。虛構的作用大矣,在這裡,亦正是金根夫婦得以勇度劫苦的要因之一。 若進一步探究神話生成的原因,問何以神話於遠古則有而後代則無?我們當會發現,神話必經由渾淪自然的心靈生成,年代既往,文明及道德的世界形成時,神話即告消失。 「秧歌」和「赤地之戀」之所以故事題旨雷同,而情調及精神價值終告互左相歧異,其最根本的癥結或即在此處浮顯。二篇小說題旨都觸及反共產制度,對人性的描摹也都功力相當,但「秧歌」或正因超越了控訴而勝出——控訴墊基在道德的認定上;甚至也超越了憐憫——憐憫是精神而非自然渾淪。「赤地之戀」闕如,而在「秧歌」裡彰著的神話意象,使我們在控訴共產社會的倒行逆施的同時,隨即提升了理解。同樣的,我們悲憫眼前這群無辜的百姓時,也獲得了自然的舒解及寬慰。人世的種種是非善惡及不幸,無一不被統攝、涵融在更大的領域裡,這個領域就是神話。在「秧歌」裡,正由於神話此一隱喻及意義因素的加入,無疑的,使它的文學藝術及世界觀價值都陡升,進而達到一種悲劇之崇高的精神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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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在金門
有一次我去買廣東粥,老闆找了零鈔,馬上用裸手作肉丸,我看了很惡心,遂建議她應先洗手,或者戴塑膠手套,她聽了怫然不悅,回說在外面吃都是這樣子的,就甩了很多味精下去,讓我買回去不能吃。 這是我很不愉快的一次經驗,商家隨手收錢,隨手作肉丸,不知帶了多少細菌下去,消費者善意的提醒,無非想提昇她的衛生觀念,可是她聽不進出,又覺得有失面子,惱羞成怒,就產生報復的心理,讓人感到遺憾。 從她的反應看,她的衛生條件不夠,還只停留在過往的農業社會裡。事實上金門要發展觀光,與世界接軌,飲食方面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加強與改進,第一要衛生,第二要有質地,第三要有口味,第四要有特色,第五要有氣氛。 金門的小餐館,頗富有地方特色,但是大多沒有冷氣,所以也就沒有拉門,做了一些滷味、小菜都擺在桌上,既不用保潔膜包著,也沒有罩子罩住,更沒擺在冷藏櫃裡,滿屋子的油煙氣,蒼蠅滿天飛舞,時常停留在食物上,看起來多可怕。這樣的衛生水準,只能賣給素質比我們差的。 我們的小餐館還停留在戰地政務時代,那時駐軍多,怎麼開店怎麼賺,顧客盈門,老闆忙得滿頭大汗、不可開交,搶到座位就好了,大家也不管衛不衛生了。但是時代不同了,那是封閉的軍管時代,不用廣告生意都作不完,現在是開放的觀光時代,必須用心思招攬顧客,理應有不同的想法與作法。 金門的傳統小吃,常令異鄉遊子回味無窮,那是基於鄉土感情以及兒時口味的回憶。因此,我們自己的包容性比較大。但是觀光客的心態就不一樣了,他講究的是質感,即使一碗海蚵麵線,一碟海蚵煎,必須用心經營,精緻的碗盤,舒適的環境,良好的氣氛,才能提昇小吃的質感。一個地方的小吃文化,最能反應老闆的品味與一地的文化水平了。 發展觀光,是我們有好的地方給人看,好吃的東西給人吃,好玩的地方給人玩,它有文化的層次,也有感官的層次,兩者應相互配合,民眾應有時代的體認,自己提昇質感,不能坐等政府來輔導。 金門餐廳的口味,以我吃過的幾家來說,沒有辦法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與回味,如果是大陸菜,缺乏大陸菜的特色,如果是道地的金門菜,也不過只有那幾樣,招待自己人很親切,招待觀光客也不見得十分受用。因此,發展觀光事業,飲食文化也是我們面臨的瓶頸,我們幾十年來缺乏研究,沒有創新,只有被動,缺乏主動,又無外來競爭者,沒有刺激,所以我們一直維持那種飲食文化的層次,肆應小規模的觀光,都無法吸引人,更不用說一旦真的走上國際化了。 其次,發展觀光就是要有特色,也就是風味餐,有國外旅行經驗的人,每走過一個地方,一定都會去吃風味餐,那麼我們的風味餐是甚麼?有甚麼特殊的口味,可以讓人了解我們的生活方式,也許賣糊、地瓜簽是我們不錯的賣點,配合一些小菜,清淡典雅。不然我們就要有能力創新,結合高粱酒,開發出一系列的風味餐,結合石蚵文化,創新吃法,只要強調強精補腦,想必可以吸引人,發展山羊羊肉爐,配合高粱酒,強調它的滋補作用,只要打開知名度,就會形成文化特色,招攬觀光的賣點。 飲食文化要講求氣分,即使一家小小的店面都讓人覺得高雅,不論是有地方古樸的鄉土味,或是以往戰地特色的彰顯,僑鄉文化的呈現,閩南文化原鄉的凸出點,都是可以考慮的。 現在的人,為了吃可以專程跑去香港,金門只要能發展有特色、有水準的飲食文化,打響吃在金門的名號,就可以補足它觀光點的偏枯,讓觀光客願一來再來,這些恐怕只有希望鄉親用心研發,發展出有金門特色的觀光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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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開拓館
澎湖開拓館原是日治時期澎湖廳長官的宿舍,日式的建築、庭園,本來廢弛久矣,三年前,經過一番規劃整修,乃定名為澎湖開拓館而重新出發。以梁思成古蹟或歷史建築應該「整舊如舊」的原則來看,開拓館的硬體保存維護是否達到理想,我無能置喙。然而,對於硬體之外的軟體,包括那些身負經營館室職責的同仁,他們的用心和努力,確實是看得到的。 維持一個館室的營運很不容易,開拓館的人力配置約五到六人,門票三十元,開館時間則從上午十時至晚上十時,因此,從館室活動策劃、導覽到環境清潔工作,林林總總,即使有十幾名志工幫忙,還是經常得面臨人手不足的窘境,以致於很多時候,連我們的課長都必須披星戴月,加班值勤。 當然,困難的另一面就是挑戰。<威尼斯憲章>開宗明義:「歷史古跡的概念不僅包括單個建築物,而且包括能從中找出一種獨特的文明、一種有意義的發展或一個歷史事件見證的城市或鄉村環境。」而開拓館在有限的人力、經費之下,每年仍持續舉辦一、二十場的活動,我想,或許只有這樣的認知與非凡的企圖,才是打通古蹟、歷史建築血脈與?絡的最大關鍵所在吧。 開拓館庭園的音樂演奏、媽宮城巡禮、鄉土的踏查、耆老的口述、老照片的徵集出版、志工的招募培訓,身為澎湖文化局視覺藝術課的一員,在我們那位很少七點以前下班、又不簽加班費的紀課長督軍帶領下,幾乎所有開拓館的活動,我都只能用「無役不與」的精神,來回應她小小身軀裡對於澎湖這塊土地無限的感情和使命。 他山之石,可以攻錯,最後,且容我引述剛出版的澎湖歷史老照片書中的縣長序,當做這篇小文的一個印證和結束: " 澎湖開拓館自從開館以來,就一直以扮演好「澎湖縣史館」的角色,而?力於推動和建立屬於澎湖自身的「本土歷史學」(ethnohistory)。今年四月間,文化局在開拓館的庭園裡,首度為已退休的縣府耆老們,舉辦了一場縣政六十週年座談會,看到白髮皤皤的老前輩們,在綠樹濃蔭之下,歷歷往事,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個人於聆聽受教之餘,更感到記錄與整理澎湖在地的古早歷史,實在是一個艱鉅、也是刻不容緩的工作。 前輩耆老的口述歷史,最終必須形諸於文字,才能成為珍貴的記錄。同樣的,影像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一張張泛黃的老舊照片,不僅承載著個別家族的美麗與哀愁,也蘊藏了早期庶民生活的面貌,更具有文字所無法比擬的直觀性和真實性,所以,年代愈久遠的照片,也愈容易引發我們思古的幽情。 沒有共同的記憶,就沒有文化的想像。開拓館此次徵集老照片的活動,除了蒐藏保存影像文獻之外,更重要的意義,便是傳遞在地的文化想像,使它常駐於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成為觸動文化再生的新苗。誠如英國史學家卡爾(E.H.Carr)所說:「歷史是過去與現在之間永恆不斷的對話」,我們只有藉由與過去的交談、互動,才能建立彼此共享的信念、記憶和期望,從而創造出屬於自己的文化共同體。 鏡頭會說故事,本次老照片的徵集,既獲得縣民廣大的迴響,自難免有遺珠之憾,但所有縣民在活動中表現出來的高度認同感和參與感,都十足顯示,這樣一本充實而有光輝的影像記錄專輯,不僅是菊島往日歷史的縮影和顯影,更孕育著未來澎湖文化輝煌的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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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成敗禍福著想
唐朝郭子儀爵封汾陽王,王府建在首都長安。汾陽王府自落成後,每天都是府門大開,任憑人們自由進進出出。有一天郭子儀帳下的一名將官要調到外地任職,特來王府辭行。他知道郭子儀府中百無禁忌,就一直走進了內宅。恰巧,他看見郭子儀的夫人和他的愛女正在梳妝打扮,而王爺郭子儀站在一旁侍候,她們一會兒要王爺遞毛巾,一會兒要王爺去端水,使喚王爺就好像使喚奴僕一樣。 這位將官回家後,他禁不住講給家人聽,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沒幾天,整個京城的人都把這件事,當成笑話來談論。郭子儀聽了倒沒有什麼,倒是他的幾個兒子聽了,卻覺得大丟王爺的面子。於是他們相約一齊來找父親建議:請他下令像別的王府一樣,關起大門,不讓閒雜人等出入。郭子儀聽了哈哈大笑,兒子哭著跪下懇求他說:「父王您功業顯赫,普天下的人都尊敬您,可是您自己卻不尊重自己,不管什麼人,您都讓他們隨意進入內宅。即使商朝的賢相伊尹、漢朝的大將軍霍光也無法做到您這樣」。郭子儀語重心長對孩子們說:「我敞開大門,任人進出,不是為了追求浮名虛譽,而是為了自保,為了保全我們全家人的性命」。兒子感到驚訝,忙問道理。郭子儀說:「你們光看郭家顯赫的聲勢,卻沒有看到聲勢有喪失的危險。如果我們緊閉大門,不與外面來往,只要與一個人結怨,誣陷我們對朝廷懷有二心,就必然會有專門落井下石,陷害賢能的小人,從中添油加醋製造冤案,那時我們郭家的九族老小,都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讀完郭子儀的故事,讓我感到一位聲赫大將軍能有如此謙卑的態度,有居安思危的遠慮,懂得做出看來自貶身價,卻能自保保族人的行動。讓我體會到態度與行為會影響人生的成敗與禍福。 超級學習系統機構負責人韓榮華教授說,一個人會不會成功,是不是幸福,關鍵因素很多,其中以「態度」、「目標」、「行動」最能影響我們人生的成敗與禍福。這三個英文字「Attitude」態度,「Aim」目標,「Action」行動,稱它為「三A成功之道」。 一個人必須培養優良的態度,人生的成功並非決定我們的遭遇如何,而是決定我們面對遭遇時的態度。當我們以正面積極的心情去面對生命中的挫折,並學會了不要去抱怨,就會發現人生並不是如此難過。人總是誤把短時期的苦難,視為不可承受的永恒,所以人離不了苦,即使身離了苦,心依舊戀戀不忘苦難的過去,無法解脫自在。我們應具有正確的態度,我們的思想必須積極而且正面的,因此想要成功的人,從現在開始就要養成不要使用失敗者語言的習慣,完全要說成功者的話,那就是「我能」、「我會」、「我行」、「沒問題」、「有可能」、「我一定會成功幸福」。 英國學者卡萊爾說:「即使最弱的人,集中精力於單一目標,也能有成就。即使最強的人,分心於太多事務,也可能一事無成。」我們要想在人生的旅途獲取成功,獲得幸福,首先要設定我們正確宜當的目標,訂立一個有價值的,並且符合個人能力的目標。這個目標值得我們全力以赴去達成。有人說:生命最高的喜悅就是超越障礙,向成功一步一步邁進。立下新的願望,並且讓它逐步實現,就有成功幸福的感覺。 我們要養成馬上行動的習慣,應該要做什麼,便要馬上採取行動去做,我們應知道,拖延是成功的大敵,馬上行動卻是所有成功者的共同特質。美國成功學院以三句勉勵師生:「Do it right」(做正確)、「Do it once」(做一次)、「Do it now」(現在做)。我們要成功,要過幸福的生活,就要把握當下,做自己應該要做的事。朝著心所想目標前進,克服成功的絆腳石,邁向成功的殿堂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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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晃動和游移之間
電話彼端傳來興奮的嘻笑聲,年紀稚嫩的小姪女隔著話筒細說關於海邊的種種快悅,她說好可惜時間太短,不能夠多玩幾天,還說回金門應該要連續玩一個禮拜才夠。念小六的小侄子在一旁呼應;可惜暑假要結束了,再不捨也得結束假期,飛回台灣寫暑期作業。感染了小朋友的歡樂,忍不住有些羨慕,對他們來說,金門家鄉是個快樂的渡假小島,有親切呵護的爺爺和奶奶、有白皙潔淨的美麗沙灘、可以戲水撿拾沙穗、爬樹摘龍眼、可以在筆直平坦的柏油路上舒適的騎著鐵馬悠遊。他們是在台灣出生長大的新金門人,流著部份源於島嶼的血統,至於島嶼的那些感傷的過往,對他們而言,彷如傳說般的遙遠且陌生。金門家鄉,還是讓他們對這個新奇的離島保持著歡樂的印象就夠了。 有時候,細細芻思,如果不是海島環境的變遷與際遇,昔日的青澀少年也許不必遠離島鄉、涉水遠行,如果和父執輩一樣,安份謹己、辛勤簡樸地耕植信守家園,會成為什麼樣的局面?邁入中年,在每一次回到島上的短暫行程裡,面對空蕩蕩的村落、逐年傾廢頹朽的老厝,不免心生感傷。新建的水泥樓房四起,遠天美麗的屋脊弧線不復完整呈現。我們正在步入一個傳統崩瓦、文化交替的時歲,夾雜在歷史敬畏與直面物慾的分際線,我們經歷著兩難的時代。上有遲暮白髮的爹娘,迎面而來的是面對未知的下一代,他們享受著空前的豐沃物資,卻即將面臨極為沈重的社會負擔以及嚴峻的生活競爭壓力。 應該是經歷過動盪時代的艱辛,所以特別懂得珍惜,即便是那些刻苦清貧的記憶,現在回想起來都還溫馨。村子裡擁有第一台電視時,大夥齊聚一堂,共享瞬間的清晰畫面。泰半雜訊時段,各自還可處理手上的事物;等待節目演出時段成為一日大事。特別是少棒奮戰異邦的榮耀時刻,一向寧靜的村子難得夜半燈火通明,人心振奮。後來有了第一家製冰廠,一元可買五隻冰棒的喜悅,刻苦的生活裡,隨處偶見的驚喜,雖只是芝麻小事,生活卻是溫潤而滿足。 小侄子告訴我金門老家的牆壁好厚,足足有他花蓮住家的牆壁三倍;我告訴他,小時候,我喜歡把身子縮坐在窗牆內,有一種安全的感覺。老厝的牆厚重而紮實,石灰白的牆面經過歲月的風雨侵蝕,不經意的透露著斑駁的紋路,有著無限想像的空間。老厝的年歲久遠,比起戰火烽煙的那幾年,老厝有著更早更遠古的經歷。我常常對著牆面遐想,想著那些歲月刻劃的痕跡裡,也許有些我們不知道的訊息。 聽到家鄉的友人盧根要推出個展,我猜想他試圖透過影像,發表一些他不容易開口或著難以文字書寫的經歷以及感觸。我相信在諸多的創作媒體裡,盧根找到了一種可以恣意宣洩的管道,或著說找到了一處出口。他用了類似伏碼、流影、解密、魅影、移位、流離、逐塵……等等艱澀隱喻的標題,坦白說,我寧可以較浪漫的心情來欣賞這些經過電腦影像處理過的攝影作品;那讓我可以隨著私己的嗅覺,去編織我的看法,猜想視覺所及引發的隨興聯想。抽象作品的特色正是如此;沒有絕對的意象。畫家有他創作時的原始創意,觀賞者可以隨心所欲,想像自己的感受;如同閱讀一首充滿隱喻佈局的新詩,咀嚼文字表象之餘,每個人其實各自擁有獨自的聯想或感動。 《伏碼.流影》,盧根其實極其慎重,從他不斷的篩選、過濾、修飾,甚至抽換展出的作品。他邀我替展出的專輯做設計,我感覺出全部的朋友都替他鼓掌,期待一次亮眼的展出,在家鄉的展場。我反覆的檢視這些意象撲朔迷離、晃動游移的畫面,有些實驗性的創意,有些色層近乎詭譎華麗。我想我大致了解盧根的心境;他正在記錄自己、記錄一座置身其間的島嶼的變遷,並且積極地傳達出來。就像樹清兄在序文裡提及:不必有太多詮譯,「隱藏」最美。期待蓄勢待發的盧根,持續創作的動力,吸引更多的眼光來解讀他伏隱、讓人極想識透的種種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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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論
唐太宗是歷史上「偉大」的皇帝。但是,他為後人所津津樂道的,並不在於「貞觀之治」,更多的是他與大臣魏徵之間的互動、是他將魏徵視為一面鏡子、時時叮嚀自己的器度、心量。 唐太宗肯於察納諫言,不僅成就了自己、成就了魏徵,也締造了盛世。無疑的,唐太宗是偉大的。但是,他的臣民並沒有忘記他是怎樣登上皇位的。連敦煌佛窟的藏經洞,都有一部唐朝流傳下來的小說,其中一些章節清楚的描寫了他如何弒兄(太子建成)篡位的「玄武之變」,以及他死後賄賂閻王爺才能不下地獄的故事。 至於,大臣魏徵他原來是太子建成的幕僚,是李世民的死對頭,親眼看到自己優柔寡斷的主人敗於太宗,甚至連命也丟了。當太宗用懾人心魄的目光打量著魏徵,魏徵不疾不徐的說:「可惜啊!如果太子早聽了我的話,把你除掉,也就不會有今日的結果。」所有在場者,聽到如此膽大妄為的話都嚇呆了,心想魏徵必死無疑。可是太宗卻哈哈大笑,他揹著手,來回踱著方步,嘴裡喃喃咒罵:好一個該死的魏徵!心裡快速盤算著好幾種處死魏徵的方法,但是,都不太滿意,他轉念一想:現在就處死魏徵,倒便宜他了,不如先留著,日後再慢慢想法子治他。 於是,太宗咳了兩聲,嘴裡吐出了連自己都嚇一跳的話:「今後是否願意隨時指出朕的缺失?(他不明問魏徵是否願意為他效力)。」能言善辯的魏徵驚訝無語,心想如此明君豈能不助?大臣們由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很快的都點頭稱許皇上聖明。大臣們的反應是太宗沒有料想到的,但是,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對魏徵的寬容、不計前嫌,竟然輕而易舉的化解了太子建成、弟弟元吉幕下聚結的反對勢力、更擄獲滿朝文武百官的人心。於是,也就有了後來偉大的結果。 最近,倒扁風起雲湧。有時,我會想,百弊纏身的阿扁雖然嘴上死不認錯,可是他心裡頭應該真有悔不當初的感覺吧?後悔自己不該縱容老婆胡作非為、後悔自己老是把講的話當放屁、後悔自己習慣性欺騙導致誠信喪失殆盡!想想看,二千三百萬人,每四年(甚至八年)才有一個人有這樣的機會書寫歷史,而他竟然用了六年(或八年)的時間,只寫下了「貪污腐敗」四個字。活得如此狼狽猥瑣,能不悲哀嗎?能不後悔嗎? 唐太宗取得皇位或許不比阿扁取得總統大位來得正當多少(請別罵我,我知道拿太宗和阿扁相比不倫不類)。兩者過程、手段都有值得非議之處,但結果卻大相逕庭,前者「偉大」,後者「猥瑣」。 或許,總統或皇帝是大了點。縮小點來看,縣長、議長、院長、校長,甚至,議員或代表,多則數萬人、少則數百人,才有一位可以脫穎而出。說「過程」或「手段」如何如何,已經沒有意義。重要的你們已經有了別人所沒有的「機會」,到底準備做出什麼樣的「結果」? 請別誤會,我不是「絕對」的「結果論」者,也不是所有取得「權力」過程中的不公不義都可以容忍。只是,政治只能看結果!老百姓沒有義務聽政治人物高談闊論、或說著各式各樣的解釋。老百姓要的是一個清清楚楚的「結果」。 於是,有一些實實在在的「結果」就必須面對。 例如醫療,我們可以有這樣那樣的方案,但是,目前的「結果」是,趙院長經常的同時看三種門診、專科醫師來來去去、本地醫師陸續離職、恙蟲病檢查了八次才弄清,這樣的結果,是我們要的嗎? 例如教育,學測墊底、每科十五分就有學校念,平均學歷卻是全國最高的,這樣的結果是我們要的嗎? 例如經濟,永續就業強強滾、酒廠招考擠破頭,台商過門不入,商家關門大吉,養牛有頭沒尾,大橋遙遙無期。這樣的結果是我們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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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燦開的笑容──與楊天平重逢在流東里雙喜街
這場約會。等了二十五年。 「今日是中央民代選舉之日,夜半醒來,月空皎潔,卻是辛酸淚流,有一種茫然無所措之感,但大致尚好,願今日能順利完成一些歷史性之任務」……,一九八○年十二月,我在隱居的台中烏日鄉苦寫《小記者獨白》途中,收到楊天平發自島鄉的一封信。之後,再無他的來信;也失落了他的音訊。 一九八四年初春,澎湖當兵歸來,我返鄉到官澳村一三一號去找他。「搬到台灣去了!」 「楊天平」,名字,常駐我心;影子,從生活世界飄散。他在島鄉報紙副刊版面上的作品,也從三天一篇、五天一篇……,直至,消失得無影無蹤。 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一九七八年三月三十一日,金城國中的升旗典禮過後,校長黃武仁約見我,「述美國小的楊天平老師找你,留了這個電話,要你有空撥個電話給他。」 午休時間,薛祖益同學陪我找了個公用電話筒。電話撥通了,滴滴答答落雨聲干擾了通話品質。楊天平說,常在《金門日報》副刊讀到我的文章,最近那篇<是二嫂,不是歐陽菲菲>,寫得很傳神,他從顏伯忠(風衣)處得知我竟是位國中生,「文章是人人會寫,但技巧的表現也很重要,我希望你能多加強技巧訓練。你既然能提到歐陽菲菲,一定知道歐陽菲菲為甚麼吸引人,因為她與眾不同的『舞格』;寫文章也是如此,要有一個風格。還有,不要老是想待在金門這個小地方,你必須離開,想辦法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一篇文章,引來一位長者的諄諄教誨,「希望你常打這個電話!」與他的對話,我一字一句抄錄在日記本上。 當時在島鄉,寫文章的人,讀副刊的人,誰不識楊天平?他的文章寫得勤、寫得好,有文采、有感情;他幾乎代表了某種文學權威。乳臭未乾的文藝少年如我,都仰望著他。能夠接受他的引導,即使有些批評,也是一種被重視的感覺。 一通電話的觸動。我多出接近楊天平文學世界的熱切;我注視、剪貼他過去與現在的每一篇文章。<春風不改舊時波>、<走在雲霧裡>、<今宵酒醒何處?>、<一片心箋寄天涯!>、<今夕復何夕?>、<多少懷思等著你>、<重奏起這一季的凱歌>……,單是讀篇名,就能讀到如同唐詩的感時花濺淚,有時悲,有時喜。感時憂國的情境也常在他的筆間淌開,卻一點也不媚俗,譬如一九七六年那篇<長夜漫漫.等待天明>:「許久不曾一覺醒來,竟是雄雞司更高鳴不已的凌晨,心神一振,一躍而起,枕畔何來淚痕?驚訝不已,昨讀宋詞,辛、陸的豪放,深受他們的作品所動,他們所作的是時代文學,確是能夠代表社會上大多數群眾心靈的呼喚,綜合辛、陸所處的時代,南宋確又偏安一時了。北方的強敵金人,亦因內亂的緣故,更無暇南下牧馬,所以士大夫們,這時便把亡國喪君之痛,置之九霄雲外,大家便又都歌舞昇平,走上享樂的一條路上去了,據洪爐而高歌,枕畔讀詞,竟替辛、陸所處的時代而悲傷,夢中灑淚,一覺醒來,又聞雄雞三啼,夜涼如水,『舊時歲月,算幾番照我,海邊吹笛。』我的感觸伴初秋而蕭蕭飄落。」……淚啊淚!亂世,在楊天平筆下,更重了。 不止於報紙副刊;我又從創刊於一九六八年十月的《金門月刊》泛黃的字裡行間,找到楊天平的真性情。他在刊物裡開闢《古典文學欣賞》專欄介紹唐詩、宋詞,也發表文藝創作,寫出<細數金門潮頭>、<老村丁的摩托>、<長風萬里>,甚至連載起《未了情》的小說。以當今文學理論家劉再復「文學狀態」論點,一九五○年代至一九七○年代的楊天平,散文、小說、評論,創作火力旺盛、感情能量豐沛,發表千篇、百萬字以上的作品,他確處在一個絕佳的「文學狀態」裡。他絕對是金門現代文學的代表人物;惜因他瀟灑、不出書個性,加上一九七五年一場火災燒盡文稿,搬遷至台灣又未及帶走僅存的個人創作資料。遲未能透過出版而「成類」,這是楊天平家族的遺憾,也是金門文學史記憶保存的遺憾。 二十歲就當上金沙官嶼國校校長,一九六五年因筆墨緣自台灣娶回苗栗客家莊的二十歲護士之花曾春枝,在困厄的環境中將六女二男拉拔長大。一九三七抗戰之年出生於金沙官澳的楊天平,傳奇的不在於身世,是那隻感情用這麼厚的筆。而這隻筆,走到某個時空後,戛然而止了。 城中畢業,我滯留島鄉一年;那是我與楊天平老師互動頻繁的日子。一票文友與他常相約在山外陳長慶經營的長春書店會合,然後去嘉賓、美加美、喜相逢或者談天樓,煮茶論藝。他既是儒者之風,又有莊稼人憨厚,感染了許多人,藍茵、洪春柳、楊寧、許冰瑩等女作家的行文動力,或多或少都受到楊天平的鼓舞。 這樣一位文藝長者,一九八二年六月遷徙台灣後,少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他成了金門文壇被遺忘的角落。再有他的消息,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日,他任職警界的侄子楊忠達執勤時遭歹徒開槍射殺殉職,電視新聞播出楊天平前往探視的神情哀悽畫面。楊天平啊!怎麼用這種方式和大家見面呢? 我心裡一直念著楊天平。我卻懷疑,還能不能見到他。 緣於七月二十日《浯江副刊.藝文片羽》的兩則訊息<菩提種樹耕耘詩園/黃玉芬典藏芬芳的情書>,被訊息設定在《媽咪寶貝》網上,「金門的女兒過來打聲招呼吧!」來了!兩位異鄉金門女子楊文芷、黃玉芬,在網路上靠近,從聊菩提的<金門種樹>散文詩「自太武山流來的那些陽光,就像一匹匹小馬,掛著鞍鞍響鈴,叮叮咚咚的搖過層層雲簇的樹叢,直搖到你打水洗臉的井台。」……再聊到兩人都是金門述美國小畢業的驚喜,接續又聊出「我是楊天平的女兒」的更驚奇。 竟是由六年級生文學女子玉芬牽出的奇妙因緣。陪詩人鄭愁予回金門祭拜鄭成功三八二年誕辰的前一天,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六一大早,我與玉芬、榮峰、小可、小樂及妙玲,一行六人自台北出發,驅車直奔苗栗頭份流東里雙喜街。 我帶來了我剪存的厚厚的楊天平作品,也帶來了記載著與楊天平交往的年少日記。 我們見到了楊天平老師、夫人曾春枝,以及他們各具姿容的六千金文瑋、文琪、文詩、文詞、文芷、亞南,二位公子崑崙、浩瀚;其中的文瑋、文琪、文芷,當了傳人,都走上了寫作之路。 久違的楊天平老師用力地跟我握手,綻放出如花燦開的笑容;「爸爸好久沒這麼開心過了,」文瑋說,「我們對爸爸的文學記憶,因為你們!」